作者:雪逍遥
月辉洒落,星灿云舒。
阿锦牵着马,缓步行在侧,唇畔勾着浅浅笑痕,温柔如画。
他低眸时,眼帘内潜藏着清润靡丽的光晕,气息缱绻温和,溢着容易让人依赖的亲昵舒心之感,神情是惯有的宁静从容,矜贵而俊挺。
若只看容貌和风姿,何人也想不到他便是赫赫有名、杀伐果决,让敌人望而生畏的千润国上官少将军。
是以,他时常要我给他脸上做些狰狞的假伤疤,将自己装扮成凶神恶煞的莽夫模样,以免在战场上被敌方当做粉面相公,从而灭了自方气势。
世人皆期盼有一副好容貌,阿锦却是为自身容貌伤透脑筋。
我坐在马背上,一派惬意,只需静静欣赏曼妙月色,以及他。
过了杨树林,前方有一条石径,石径那端是一个荒废的旧庙,早无僧人经管。
旧庙残破不堪,门额已然面目全非,案台上布满污垢尘土。景丰本就是边境之地,这里自然更极少有人借住,我和阿锦则时常过来躲清静。
我们坐在火堆旁,他将烤好的野兔肉递给我,自己则吃起烤红薯。
“佛门之地,你也吃得下去?”他眸光平和,语含疼宠。
“若是这里有僧人,佛案前不是同样需要供上猪头么。”我咬着兔腿,若有所思,“兔子长得那般可爱,吃起来怎会如此不美味。”
不是我贪嘴,时值寒冬,只有多吃肉方可增加身体所需的热量和能量。
阿锦温言微笑,“由此可见,莫要以貌取人。”
我直视着他笑颜,心神恍惚,“若是可以,真希望能一直这般……”
这些年来,我随他南征北战,他带我游历天下名川河流,真真是一段最惬意无忧的时光。
然则,时光让我们成长为少年男女,也催着我们无法继续天真烂漫。诸多事情以往不必细想,现在却不得不面对。
比如,男婚女嫁。
阿锦以食指轻刮我鼻尖,动作自然而然,“好好地,缘何无端生出伤感来了?”
我略垂眼帘,掩住眼中情绪,还未开口说些什么,阿锦已宽慰般开口,“待下次再立军功,我们便请明圣上恩准将军府解甲归田。届时,你想去哪里皆能随意而为。”
“阿锦……”我听着自己沉闷的声音,像是从石缝里挤出来一般干涩,“我……领旨了。”
果然,阿锦如意料中那样震怒,好看的双唇颤了几颤,都未说出一个字。
我凝视着他眉目之间,心如锥刺。
“阿锦……”
我急切地睁开眼,视线内是浅碧色的绣花纱帐。
是的,这里不是景丰,是我在将军府的闺房。
被梦境惊醒,白色里衣已然汗湿,我难耐地坐起身,罩了件裘毛披风,行至窗棂前。
窗外举目之内银装素裹,万物似是在风霜中积蓄着力量,吟唱着坚毅。
外面风寒似刀,我的闺房里因为烧了火墙,甚是暖和。
洗漱完出来,我端坐在妆台前,任凭府里的嬷嬷周氏在头上忙活着。
“阿锦还是不肯回来吗?”我沉着声音问。
“回禀小姐,说是驻地军务繁重,少将军脱离不开。”府里一个叫做碧莲的丫鬟如实回答。
我蹙眉,无奈轻叹,“也罢,也不是什么喜事。”
周氏笑着接上我的话茬儿,“小姐谨言,婚姻大事怎会不是喜事,这话若叫将军听了去,定是要训诫一番的。”
我轻笑,问碧莲,“璃澜可是候在外间?”
碧莲恭谨点头,“正是,奴婢给公子沏了壶茶水。”
我待璃澜不同一般,府里下人都知晓,想必不会怠慢。抬眼凝视铜镜,我
顺了顺长发,“嬷嬷切莫梳那般复杂的发髻,稍后我要出府。”
“小姐方回府来没几日,便又要出府?”周氏一贯弄不明白我明明是个沉着稳重的性子,为甚就是在府里呆不住,偏偏喜欢往外跑。
——
冬日的阳光显得格外和蔼可亲,淡淡酥酥,不带一点刁蛮与骄横。
半旧阁楼内人头攒动,说书先生眉飞色舞,我撩开面纱向里张望,不仅毫无空位,竟是连立足之处都找不到。
陆陆续续还有人进|入,我只得回头求助,“璃澜。”
果然瞧见身后黑色便衫少年那满目的不赞同,他无声启唇,“我们该回去了。”
我微哂,“才出来一个时辰,许久不回京城,自然要多转转。”面纱影响我的视线,着实不喜欢。
这里判断成年未婚女子的标志除了发髻,还有外出时佩戴的细薄面纱,可想而知女子在这个世间有多么卑微。
璃澜蹙眉,“你出府时说的是去药铺。”
从他唇型读懂他的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里面似乎在讲明珠郡主,你没兴趣听听?”
被宫里的礼教嬷嬷急训三日,且家里的戏文和话本子都看过了,闷着实在无聊,我若说出来解闷,那个将军爹定然不允。
此话让璃澜眼底出现挣扎之色,权衡须臾,他终是提着我附在房梁上,只有这里不缺空位。
我往手上呵气取暖,瞄着身上的白色素裙,略得意地调侃,“我们这样是否很像黑白无常?”
显然,我偶尔流露的冷幽默依旧没能让他绽出笑颜。
“话说这明珠郡主乃是我朝大将军之爱女,自小深得圣上喜爱,可谓盛蒙眷宠。明珠郡主姿容若仙,温婉得怡,知书达理,蕙质兰心,贤和仁善……”
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地吹捧那个明珠郡主,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活像收了人家几百两银子似的。
“他口才不错,你不认同他的话?”我说。
面纱很薄,阻挡不了璃澜眉梢抽|搐的动作,他定然也是觉得说书先生在吹牛皮。
璃澜:“……”
说璃澜是少年,其实也不准确,他和上官凤鸾同为十七岁,多数男子在这个年纪早已娶妻生子。只不过我两世加起来活了三十多年,总下意识地倚老卖老。
“……再说当朝五殿下,崇和王殿下不仅容貌倾世,风姿卓绝,堪称吾国第一美男子。更是贤睿豁达,胸怀天下,与明珠郡主实乃珠联璧合……”
我撩开面纱,“他是块当媒婆的料,在此说书实在是埋没人才。”
璃澜依旧面无表情。
眨眨眼,“我以为阿锦或你才是千润第一美男子。”
璃澜:“……”
我挑唇,“那个崇和王殿下到底哪般模样?”
他眸光莫名黯然,瞧着我发呆片刻,随即摇头。
我,千润国大将军之女,明珠郡主上官凤鸾,就是与崇和王殿下珠联璧合的那位。
元卓二十一年,冬。
将军府内常年阳盛阴衰,除了丫鬟婆子,女眷甚少。我娘傅云烟早逝,大将军上官北城不曾续弦,只有一个妾室。
为我梳髻描妆之人都是宫里下派的嬷嬷和宫女,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宫中礼仪,以及一些有失女性权利和尊严的训诫。
我有心不做男权世道下的卑微女性,然而灵魂再不肯屈从,也反抗不了魂生在这里的事实,入乡随俗便该是如此。
“丫头,既已出嫁,日后万不可再随性而为了。”上官北城说。
女子出嫁需要哭嫁,在这异世生活十七年多,我享尽父兄的呵护与宠爱,通常根本想不出什么伤心事。
此时他这句简单的话,倒是轻易触及我心口深处。
上一世我是个普通的心外科医生,有个聋哑父亲,早年生活贫困潦倒,但从小父亲就对我极好,全心全意供我读书,自己节俭朴实却让我衣食无忧。
可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就魂寄到这里。
我把满心对父亲的歉疚和怀念都转移到上官北城身上,听他此番话后,所有潜藏已久的情绪汹涌而出。
他说得隐晦,我已明白他话中暗含的提醒与担忧。
皇家的女人纵然尊贵,却也只不过是繁衍皇嗣和权利竞争下的工具,无限风光背后不知掩藏了多少辛酸泪,我那个嫁给皇子的表姐,就时常回娘家抹泪。
一入侯门深似海,嫁入波澜诡秘的天家,又有几人能始终独善其身。
我无法抗旨不尊,满心只愿上官锦和上官北城平安无忧,便足矣。
“倒是极少见你落泪。”铜镜后的阿爹满面愁容。
我凝视他愈见霜白的鬓角,“女儿一贯坚强。”
所以,不要为我担忧。
“你哥哥……”上官北城欲言又止。
阿爹是武将出身,素来直言直语,今儿个倒是举止失常。
我抹掉泪珠,“我给阿锦留着喜酒。”从小看着上官锦长大,让我叫他哥哥着实强人所难。
阿爹微叹,“崇和王府女眷不多,想必也是好相与的,你是嫡室正妃,万事要豁达宽容……”
“女儿省得。”街头巷尾把明珠郡主吹捧成仙女,我自然晓得自己的容貌只可称中等偏上。与宫中嫔妃或皇子们的妻妾相比,我真真是不起眼,阿爹自然会担心我受冷落。他口中所谓的宽容是暗示我不要做忌妇,要与其他女人和平共处。
许是我曾经那些一夫一妻制的理论吓到他了,唔,下次需注意。
描妆宫女眼识伶俐,见了这般光景,便递了绢帕晕干我的眼泪,“崇和王殿下天生贵胄,容貌非凡,惊才绝艳,是千润多少名门闺秀梦寐以求的佳婿和良人。郡主好福气,得殿下荣宠,该高兴才是。”
我温婉贤淑一笑,与阿爹两相对视,垂目不语,暗悔在外人面前不该多话。
虽不情愿在异世嫁人,明晃晃与一众封建思想洗礼下的女人共同围着一个男人,却也清楚但凡是外人,莫不在纷纷议论着我的好运,毕竟千润五皇子享誉天下。
我与崇和王素未谋面,彼此不识,他昭和殿外跪一天一夜求娶,明白人都晓得他求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大将军女儿的身份。
犹记得上官锦怒目离去时说:“王府不适合你,你心性淡然洒脱,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值得能许给你双双携手之人,那些皇子王爷个个妻妾成群,岂会费心待你,只有你一人?!为何要接旨?”
阿锦,你我皆是人臣子民,怎能违抗皇家旨意?适不适合是其次,活着才最重要。
还有玉麟和元修,他们定是恼我擅自脱队,都不肯来喝一杯喜酒。
飘飘洒洒的雪花从清早便开始弥漫着天空,我由喜娘和嬷嬷搀扶着上轿,听着乐声伴随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自崇和王府正门进|入。
今日起,不管我心意为何,名份上,我已是崇和王府的正妃。
轿落帘起,嫣红喜帕微摆,视线下移便是洁白无暇的雪层,以及一只修长素白的大手,属于男人的手。
看不到他的容貌,我伸手接过红绸喜绫的一端,也接过了命运。
喜帕边缘上的流苏与白雪辉映,更显璀璨明媚,我们一前一后进府,婚嫁仪式随之开始。
前世家乡有种说法,婚礼进行时若下雨或下雪,意寓新娘子比较厉害,此厉害当然不是说新娘子有本事,而是说性格刁钻,脾气比较大。
我苦笑,想来老辈说法也不尽然。
冗长而繁复的礼数实在让人吃不消,待喜娘将我送入喜房时,我的腿都在发抖。
在这里生活十七年,京城内我几乎没有要好又知心的女性朋友,更是没有值得信赖的贴身丫鬟,以致此时我必须既要忍受着周围的陌生环境,又得竭力去适应陌生的人。
喜娘和婢女立在床侧和门口,如同看着犯人,由此可见我真没什么女人缘。
一个人直板板地坐在喜床上,我思量着接下来也许要面对的几种可能。
一是:崇和王沈倾尘对我霸王硬上弓,自然不是因为他喜爱我,外面的传言不可信。我们素未谋面,且我对自己的容貌有自知之明,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猜测他可能跟我有仇为了羞辱我,戏本子上都是这样写的,但我本人甚少在京城,惹到他的可能性为零。父兄为人处事向来知礼守矩,也不可能与他结怨。
那么,这种猜测不成立。
二是:他在进|入洞房后不久,王府的姬妾们便会以一些能支开他的理由将他叫走,阻止他与我洞房,给我这个新人以下马威。
三是:我与他友好相处,像一对正常夫妻那样举案齐眉。这种可能性最小,试想我容貌平平,他的求娶怎会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我拥有大将军女儿的显赫身份罢了。历来皇子夺嫡,与重臣家眷联姻是最直接的拉拢方式。
手指抚摸着身上嫣红的云锦绫罗,上面以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图,华贵雍容,是多少女子一生的梦幻,可这昂贵的嫁衣却改变不了我身不由己的无奈。
恍惚之间,低垂的视线内多出一双紫金绒靴,喜帕被利落撩起。
我不知道该如何更贴切地形容他,只能说果然名不虚传,那说书先生将我二人一番肆意吹捧,形容他的那些话…倒是不掺任何水分。
想来我没有含羞带怯反而抬头直视他的举动很突兀,他略眯双眸,神情不明,转瞬即逝。
他整个人是种意料之外的尔雅卓隽,没有天生贵胄的跋扈张狂,反倒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宁静感。
他唇畔沁笑,温润淡然,端地是一派谪仙模样。
可细看之下,那笑容只是一种表情,无关心情,漆黑眼底的冷淡和漠然是如此纯粹。
纵然他属实当得起第一美公子之称,我也未太过惊艳,毕竟身边有很多出类拔萃的男性,阿锦、璃澜、玉麟、元修,他们每个人都足以掠获一众女子的芳心。
红烛摇曳着静谧的身影,他微微摆袖,喜娘和婢女纷纷俯退。
他未着喜服,淡青色锦衫在朦胧夜色下别有一番清雅俊逸的气韵。他凤眸狭长,目光明明落在我身上,心思却不在这里。
“郡主今日受累了,不巧倾尘现下有要事须出府,望郡主体谅。”他说。
不穿喜服进喜房,且要当众弃我而去,原来给我下马威的不是姬妾,而是他本人。
好一出践踏将军府脸面的好戏。
然,我已本能地松
口气,稍稍沉吟,而后摆出温良端庄笑颜,“殿下且宽心去便是,臣妾自行安置即可。”
他笑意清浅,好歹面上举止难得的谦和有礼,我自然也不能失了体统。
但很久以后我便会知道,他这叫做笑里藏刀,杀人于无形,对谁都温煦有礼,从不将真正情绪外露。
设想中的几种情况都没有发生,是我多虑了,他连合卺酒都不愿喝,想必与我一样不期待这洞房花烛夜。
沈倾尘眼神微闪,“好。”
他俊挺身影消失在月光下,我自嘲地深呼吸。其实我已做了安排,如果今夜他留宿喜房,那么璃澜便会在王府书房外纵火,救火自然比洞房重要。
如今看来,他比我更不愿洞房,我多虑了。
如今看来,他比我更不愿洞房,我多虑了。
我以为府中其他人的下马威或是刁难要等到明日,未曾想还不等我睡下,就已有人上门。
我苦笑着开门,外面是一位美貌女子,“夜深了,可是有事?”心下了然她必是府里的某个姬妾,我便多打量几眼。
守门婢女对我持礼一拜,对那女子似嗔似愤地撇撇嘴,回我道:“惊扰娘娘了安睡,奴婢实在拦不住三夫人。”
那么,眼前这位就是三夫人钱皓月了。我伸手轻拂广袖,“无碍……”拢拢裘绒披风,“三夫人可有事?”
钱皓月神情平淡,秀眉微蹙,倒是没有怒目相向。她轻俯身,“妾身见过娘娘。”
除却半夜三更扰人清静外,她行为还算妥当,施礼后便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略扫我身后的房内。
我耐心再问:“三夫人有何事?”
“缅玉见过娘娘,父亲可在您房里?缅玉已经抄好《君子论》了,特来请父亲查验。”
软糯的声音来自钱皓月身旁,我才恍然发觉一个三岁左右孩童的存在。他容貌酷似他|娘亲,应该是沈倾尘唯一的儿子沈缅玉。
我低头展颜,轻语,“殿下有要事已然出府了,待他回来再查验也不迟。”
心里明知这些是三夫人以此为借口来搅局,只是心疼天真孩童亦躲不过被亲生母亲利用的命运。
钱皓月几不经查地将缅玉挡在身后,生怕我对孩子不利似的,我暗自笑笑。何必呢,既然心疼儿子,便不该将他卷入大人们肮脏的算计之中。
我的话让钱皓月半喜半忧,随即低声嘀咕道:“果然又和吕非烟出去了。”
吕非烟是沈倾尘的二夫人,我嫁进来之前,她该称得上是崇和王府里地位最高的女人。据说起初是沈倾尘的通房丫头,跟他也有三四年了。
冬风沁沁,我望着那对母子消失在东院,耳边是婢女恭谨的声音,“娘娘,夜里风大,您速速回屋里歇着吧,想必殿下今夜又是不回来的。这三夫人也真是愈发无视规矩礼数了,平时瞧着倒也算是安分守己之人,今晚别人洞房的好时辰,她却仗着有小世子撑腰,偏弄出些幺蛾子……”
沈倾尘有四位姬妾,爹爹说崇和王府女眷少,是相比其他皇子而言。对我来说,以后将面对的是四个麻烦,也许将来还会更多。
“娘娘,您听到奴婢的话了吗?”
我侧首淡笑,“你叫什么名字?”
她眨着大眼睛,笑容纯真,“娘娘可以唤奴婢银雀。”
果然是只呱噪而心直口快的小雀儿,“银雀,你也去歇着吧。”
烛台上光影摇曳,我凝视窗外。
阿锦,自此我便要深锁宅院中,落守孤独,不能陪你对酒当歌,娱情山水,沙场携影。
你,可怨我?
——
多亏出嫁之前时常夜宿山林或简易军帐,练就我到哪都能安睡的好习惯。若不是门外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扰人清梦,我恐怕会睡到日上三竿。
睨一眼沙漏,还未到嬷嬷规定的起床时间,暗暗庆幸自己总算有了做封建朝代女人的觉悟。
跋扈女声:“哟,不愧是王妃娘娘,便是睡觉都要高人一等,莫不是还要咱们再等一刻钟?”
“四夫人,是您来早了,娘娘昨夜睡得晚。”
跋扈女声:“银雀,咱们相处也几个月了,怎么你倒是向着外人说话?我们按规矩来请安,还要在这站着挨冻,莫非这也有错不成!”
银雀:“你……”
娇弱女声:“姐姐,我看咱们且先回去候着吧,许是王妃不愿见到咱们姐妹,咱们回去再等等。”
跋扈女声提高音量,“哼!纵然身份高贵也得
守规矩不是,难道还要咱们进去把她请出来吗?哟喂,你是谁呀?凭什么拦我,快让开!瞧瞧,这唱得是哪一出,大清早门口就守着个野男人。”
银雀,“四夫人,他是娘娘的贴身侍卫,殿下允了他可以留下护卫娘娘周全。”
四夫人,“原来不过是个奴才,咱们崇和王府又不是刀山火海狼窝虎穴,还带着护卫出嫁,果然是武夫家的女儿。”
我揉揉脑袋起床,戏本子真是诚不欺我。
“璃澜,你没和爹爹回景丰?”在璃澜拔剑之前,我打开|房门。
四夫人徐腊梅在王府里颇受宠,养成跋扈气焰不奇怪。
璃澜眸光稍霁,启唇,“没有,将军要待你归宁回门后,方回驻地。”
我轻笑,“瞧我这记性,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余下三人愣愣瞧着我们如此特殊交流颇为意外,徐腊梅嗤笑道:“竟然是个哑巴奴才,可惜了。”
我眸光微寒,“原来是四夫人五夫人,我是武夫的女儿没错,但我也是圣上亲封的郡主,四夫人不认同圣上的旨意吗?至于请安敬茶,难道要在我的寝房里敬,崇和王府就是这个规矩?还有,璃澜不是奴才,他是我的家人。”
这些人怎么对我都无所谓,但决不该伤害我身边的人!我不是心善,只是像很多人一样有护短情结。
银雀福身道:“回娘娘,请安敬茶是在前院正堂厅。”
“唔…”我斜睨她二人,“那是我起晚了,坏了规矩?”
银雀:“回娘娘,未曾。”
我淡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知王府对以下犯上,出言不逊之人有何处罚?”
四夫人乍惊,五夫人赵念慈连忙殷勤地福身上前,“姐姐莫气,都是误会,妾身与四姐姐只是想尽早瞻仰您的娇容,对姐姐并非有心冒犯,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莫与我二人计较,宽心一些才好。”
她的话进退得宜,即为徐腊梅开脱,又给我台阶下,着实心思九曲,如果不笑得那么精明伪善,我也许会喜欢她。
“无碍,两位妹妹有心了。”对崇和王府内的情况我只了解表面,具体水有多深不甚详细,如此情况下当然不该刚进门就与人结怨,反倒落个娇纵傲慢之名。
我无心与她们争男人,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大概她们见过我真貌后觉得我毫无竞争优势,加之昨晚沈倾尘临夜出府,渐渐她们对我减少了些许敌意。
半个时辰之后,我终于打法走那两位活祖宗,璃澜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不擅言谈,心思细腻,自打两年前我救了他就跟在我身边,非要做护卫,可我从不允许他称我主子或郡主,他唤我凤鸾。我们是朋友,亦是亲人,徐腊梅方才委实触及到了我的怒火。
我歪在火炕上发呆,银雀领着管家和几个婢女过来,“娘娘,您初到王府,凑巧年关将至,这些都是给您裁新衣的上好云锦。您趁闲挑挑颜色,挑好了王管家便请宫里的裁缝给您赶制新衣。”
经她这一说,我才发觉身上这件普通的白色衣裳对于一个王妃来说似乎太寒酸了,皇家最是讲究门面。
摸摸那些丝滑柔软的料子,恍惚记得自己儿时经常捡上官锦穿过的衣裳穿,便故意赌气跟阿爹说:您是有多喜欢儿子呀,我一个女孩子家整日里净穿男孩子衣裳。
上官锦素来爱洁,即使他穿过的衣裳也跟新的一样,只是穿在我身上有些宽松,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那时阿爹便会哈哈大笑揉着我头发说:鸾儿莫气,给你穿哥哥穿过的衣裳,是意寓哥哥带着你健健康康地长大。
“娘娘,既然您喜欢这些料子就多挑几样吧。”
许是无意间笑出声音让银雀误会了,我略尴尬地轻咳一声,“就要紫色和蓝色这两匹吧。”
银雀狐疑,歪头道:“就这两匹?娘娘,您好歹多挑几样,咱们殿下刚又立了功,得宠的紧呢,这可是皇上亲赏的西域贡品,别人想要都没有。”
提到沈倾尘,银雀满面自豪神情。王管家不卑不亢地站着,没有言语。
昨夜的情况想必府里人都知道,沈倾尘弃新娘而去意寓不明朗,下人在闹不清我受宠与否的情况下,自然
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对待我这个新人,保持沉默是最明智的做法。
银雀是个无心计之人,所有情绪和心思不藏着掖着,倒是难得,“剩下的都分给其他夫人。”
并不是我心眼儿好,而是我的王妃身份使我必须万事皆要雍容大度。
“分给她们?!娘娘,这可是贡品云锦,您也忒大方了吧。”银雀像是自己掏腰包般嘟着嘴。
我莞尔一笑,“那就等殿下回来再做主定夺吧。”
银雀悻悻然,“是。”
快到午时,沈倾尘还没有回府,我闲来无事不知该做什么,只得到园子里赏冬梅。
我住在崇和王府主院念和居,据说以前沈倾尘住这里,其他夫人有两个在东院,两个在西院。
主院后面有一片梅花林,昨日刚下雪,树枝上挂着沉甸甸的雪花,景色非凡。
雪不算大,但这里无人进来,亦无人清雪,地面平滑整洁。
想起幼时趁阿锦睡觉时在他脸上画乌龟的趣事,我蹲下|身兀自折根树枝便画起来,“阿锦阿锦,你是乌龟我是兔……”
相离却难相忘,惟愿朝暮似锦。
我怀揣着无尽思念,心情无端感伤,再无闲情逸致赏景,只好回寝房。
后院东侧是厨房,隐隐听几个婢女念叨说小世子又不肯乖乖用膳,三夫人拿丫鬟们撒气。
我摇头,三岁左右的孩子最爱挑食,硬逼着吃是无用的,反而会激起逆反心理。
我欲从东侧绕过去,恰巧遇到一个蓝色小人影扑面而来。
他跑得飞快,惯性使然,加之地面有雪停不住,便生生扑进我怀里。
“唔。”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他,身子随之后退几步,险些摔倒。
“小世子,小世子您慢点!”
“啊……小世子当心啊!”
婢女们急促追来,我站稳身体,不明白她们看着我时为何惊慌失措欲言又止。
我拍拍怀里的小人儿,“缅玉?”
小家伙连忙从我怀里退出,弯腰俯身道:“缅玉鲁莽,冲撞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我心暗凉,缓缓拉起他,轻叹,“缅玉何罪之有,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喜欢淘气,活泼好动乃是孩童天性,莫要让大人的规矩约束自己,想玩便玩就是。”
我看得出他对我有惧怕之意,定是他|娘钱皓月跟他说了什么。
缅玉略有不确定地抬头,在感觉到我无恶意后,试探性问,“娘娘说真的?”
我莞尔,抬起右手,“我对天发誓,不会有人责怪你。”
他瞬展笑颜,不再那么拘禁,“可是母亲不准我靠近你,她们都说你很严厉,不会喜欢我。”
我心下冷笑,不想让大人们龌龊的行为言词污浊了孩子纯净的心灵,便转移话题,“缅玉可用过午膳?”
他瞥瞥身后站成一队的婢女,垮下小脸道:“每天都吃那些东西,实在让人厌倦,没胃口。”
他已肯在我面前放下心防展露真实情绪,我舒心笑笑,“那你想不想吃些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有什么特别的?”他眼睛亮晶晶。
“和我一起去厨房就知道了。”
我给他做的所谓特别之物,不过就是把腌制好的鸡腿裹上面粉放进油锅里炸,肉丸子裹上糯米上锅蒸,又把豆沙包捏成小动物的形状再蒸。
结果,同样的食物他吃了很多,最后还偷偷揣在怀里两只小老鼠形状的豆沙包。
我不想让厨房一众下人继续诚惶诚恐,只好随意吃了点缅玉剩下的东西就独自回房,嘱咐厨房不必准备我的午膳,直接呈给几位夫人便可,并屏退随行丫鬟,终究不习惯让别人侍候。
在塌上恍恍惚惚睡了一小会儿,隐约听到有人敲门,“娘娘,表小姐回来了,嚷着要见您呢。”
我揉揉眼角去开门,不明白银雀口中的表小姐是何方神圣,“银雀,表小姐…是谁?在何处?”
银雀指向正堂厅旁的一个寝房,“在凝望居。”
微蹙眉,我以为那个表小姐是来作客,但显然她是住在王府里的。
银雀见我表情纠结,抿抿唇道:“娘娘,虽然才认识您两日,但奴婢感觉得到您是个温和宽厚的主子,心善性稳。那位表小姐一贯刁钻跋扈,仗着殿下疼宠,在府上作威作福,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您且得有心理准备。现下殿下带二夫人去了郊外别院过生辰,奴婢真担心表小姐又闹腾出什么事。”
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银雀那副愤世嫉俗的模样着实可爱得紧,她如此心直口快,还在王府安然无恙,应该是有些地位或极受沈倾尘信任的吧。
“您还笑,瞧您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又时不时就走神,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她再次嘟嘴嗔怨。
不得不说,这丫头是我喜欢的类型,“好,好,下次你说话时我保证用心听,绝不走神儿。”
其实由银雀来找我去面见那位表小姐而不是表小姐来拜见我,就能猜到她定然是个麻烦主。只不过我好歹是沈倾尘嫡室正妃的身份,只要她不杀人放火,我不会跟她起冲突。
然而,我万没想到自己接下来会差点去了半条命。
一路上银雀揣揣不安,面皮儿皱得像个小老头儿,千叮咛万嘱咐我要忍耐,万事待殿下回来再作计较。
我只淡笑应着。
凝望居紧临正堂厅,有单独的院落。
院中央,有一个女子肃然玉立,水蓝色毛边长裙艳丽流芳,裙脚朵朵梅花皎然静绽。身披裘皮披风,显得清澈透明,亦真亦幻。
她俏鼻高挺,薄唇粉红,肌肤如雪,一双黑眸冷冷如霜,端地给人一种的狂傲张扬之感。
“给我拿下!”她声音寒冽如冰。
我愕然一惊,蹙眉睨她,故作冷静道:“缘由。”
她瞪着我,毫不理会我的话,“家法侍候!”
银雀慌张上前,“表小姐,娘娘她……”
秦凝霜咬牙,“区区一个婢女,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她抬手再次示意左右家丁,一字一顿,“她未得允许擅入梅园,家法侍候,二十板子,一下也不许少!谁若胆敢再多说一句话,跟着一起受罚,且再多罚她一倍!”
在她无理取闹且暴力的行为下,孤助无力的我竟然遇到这样莫名其妙的事。
木板拍打皮肉的声音响彻冬日,我死死闭着嘴,银雀干着急却不敢言语,只得跺脚饮泣,将绢帕塞在我口中。
滴滴鲜血沁入白雪中,由温热变冰冷,比满园梅花还要娇艳,红得那样肆意。
那是我的血。
表小姐秦凝霜以我擅入梅花园为由,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就将我处于家法,二十板子挨在身上,最后我只剩下呼吸的力气。
估计她在王府呼风唤雨惯了,几位夫人也对她恭顺有加,更何况那些奴才。还好施刑的人碍于我身份,下手颇为留情,不然怕是真得归西了去。
呵,我无声苦笑,看着几位夫人满面嘲讽和看戏的表情,以及几个奴才事不关己的姿态,默默哀叹,真是人情冷漠。
我刚嫁进来两天啊。
心下不是不怨愤,我并不是表现出的那般端庄宽厚,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绪的人,无关痛痒的小事可以不过心,现在这光景还要我不怨愤怎么可能。
若不是沈倾尘昨夜带着宠妾弃我而去,这帮子下人岂会有胆量如此助纣为虐?
昨夜还认为他至少是个表面温和有礼之人,如今,那点点好印象已全无踪迹。
明明带着宠妾出去过生辰,逍遥玩乐,却谎称有要事,何必呢?
纵然求娶的只是我这个身份,便也没必要以欺骗的形式让我在这深宅内院受迫|害!
元卓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二,作为崇和王明媒正娶的王妃,我在秦凝霜的偏院凝望居受刑负伤,不躺十天半个月估计是难以恢复,真后悔以前没跟阿锦一起好好学武功。
上一世,我幼年生活艰苦,可父亲从不曾打过我;这一世,更是被上官北城和上官锦双双呵护,如今倒是被外人打了去。
要我情何以堪?
目睹我受刑的人并不多,并且碍于秦凝霜的威胁,他们不敢声张,如此也好。
翌日,我遣银雀去将军府给上官北城带句话,说崇和王殿下有公务不在京城,无法按时陪我回门;再者,景丰北方边境的突厥野心勃勃,邻西南的印月也常有挑衅,我担心哥哥独自在驻地身堪险境且太劳累,请阿爹不用等我回门了,早些去驻地与哥哥汇合。
我平时很少说谎话,上官北城定会相信这番说辞。
不是不想让阿爹给我撑腰讨说法,但我深知撑得了一次撑不了十次,这算是家务事,如果要阿爹参与进来,反而牵扯太多。
若想平安度日,我得靠自己。
中午时分,银雀送汤药进来,眼圈红红的,“刚刚奴婢瞧见小世子在门外,像是要进来,不过被三夫人拽走了。”
我接过汤药,不自觉地皱眉,以前我是医生,总不明白有些人为何怕吃药,如今算是深有体会,中药着实难闻又难喝。
钱皓月拽走缅玉属于情理之中,此番境况下,大家自然都想躲是非,以免被牵连其中。
银雀吸吸鼻子,“表小姐太过分了,再有恃无恐也得看看对方是谁吧。她只是王府的亲戚,又不是当家主母,哪有她动不动就施用家法的份!娘娘,这是益肤膏,对您的伤口很管用,保证不会留疤。”
我老实喝掉汤药,撩开衣衫方便银雀抹外伤药膏,“银雀,为何我只是去一趟梅花园就惹表小姐生气?她缘何如此暴怒?”
银雀抬起眼帘,犹豫片刻嘟囔起来,“娘娘,奴婢瞧着您真是个好人,实话跟您说吧,表小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
听了银雀的告知,我总算弄明白这飞来横祸是怎样一个缘由。
秦凝霜不本国人,是沈倾尘二姨母家的女儿,自打他封王建府后就时常住在这里,十分爱慕她表哥,并一心想嫁给他做正妃。奈何无端冒出一个我,顶替了她肖想已久的位置。
梅花园是王府的禁地,沈倾尘亲生母妃裴凤鸾非常喜爱梅花,那梅花园是她生前最流连的地方。银雀言辞闪烁,委婉表达出裴凤鸾活着时并不受宠,位分不高,临终前都是生活在王府,等等。
爱慕表哥,王府禁地,如此两个条件的存在,便给了秦凝霜对我发泄怨恨的借口。
眼下,终于明白我从梅花园出来时,那些婢女为何是那般怪异表情。
还好璃澜不在,若他知道我稀里糊涂地负伤,非得找秦凝霜麻烦不可。
大婚第三日,本该是进宫请安奉茶和归宁回门的日子,阿爹已经带兵启程回驻地,我不用担心。可进宫请安哪是我随意说个理由就能推脱的,弄不好会惹怒龙颜掉脑袋。况且沈倾尘不在,难道要我自己去?
今儿是个好天气,阳光映白雪,洁亮耀眼。
清晨,几个婢女帮我洗漱更衣,刚吃了汤药,银雀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脸蛋冻得像个红苹果,“娘娘,您这几日不用进宫了,皇上和皇后还赏赐了些塞外牦牛骨呢,说是奉茶日子推延。”
我趴在床上,心下百转千回,随即淡淡地睨向她,“银雀,牦牛骨是强筋健骨的……”
皇上赏了牦牛骨,又推延我进宫请安的日子,那么肯定认为我是伤筋动骨,而他为何会这样认为?我受伤的事他从何而知?
银雀是个机灵丫头,我话不需说得太露,她再怎么可我
的心,也是崇和王府的人,彼此留有一点颜面方为智举。
果然,她闷闷低下头,嗫嚅着,“昨日事发后奴婢便让墨寒去郊外禀告殿下,可殿下……可殿下……”
“可沈倾尘除了告诉皇上我自己不小心扭伤脚踝无法按时进宫请安外,什么态度也没表示。”我冷清地叙述着。
他此举明摆着是袒护自家表妹,我受伤则是活该。
银雀睁大眼,“啊,对对,娘娘您真厉害,居然猜得丝毫不差!”突然意识到什么,她连忙摆手道:“娘娘,您千万莫要误会啊,殿下绝对不是不关心您,他也说了要娘娘好生修养,一切用度皆不可怠慢,日后定不会再由着表小姐胡闹!他还说……还说娘娘温和贤良,很有当家主母心胸。唉,好吧好吧,您莫要用那样的眼神瞧着奴婢了,最后那一句是奴婢自己加上的……唉,作孽哟。”
遣退所有人,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放空脑袋,不去想念阿锦,阿爹,璃澜,玉麟,玉麒和元修等等。
可我却十分想念他们。
突然静谧的空气让我愈发呼吸无力,孤寂感翻搅着心房,暖台上的火盆怎么也暖不到我的心。
秦凝霜自打对我施行后便不曾出现,几位夫人偶尔过来请安,随意客套几句就走,实际是想看看我这个明珠郡主是否真的打算忍气吞声,倒是愈发不忌讳我王府正妃的身份了,我在这里像一个可有可无的闲人。
负伤第六日,我的表姐,本朝六王妃柳惜影来府探望。
她身着玫粉色衣裙,细腰以云锦腰带紧束,不盈一握,更显窈窕。发间戴着金步摇,流苏映得面若芙蓉,一双凤眼媚意天成,端地一副皇亲贵妇模样。
银雀收了礼单,便屏退一众丫鬟侍女,过来扶我侧躺在软塌上。
柳惜影在塌旁落座,亲厚地抚上我手问道:“脚踝可有好些?怎地如此大意?”
我假意动动脚,淡淡笑着,“好些了,你该晓得我有时走路不喜欢抬头。”
柳惜影掩唇而笑,“所以锦表哥总说你是在低头捡银子。”
我稍窘,阿锦确实说我低头发呆的样子像捡银子。
“早几日便想着过来瞧瞧你的,可我家六殿下去了祁南办公务,将将回来。诶?你们五殿下还未回府?”她说。
我蹙眉,“五殿下在京郊办差,尚未回府。”事实上,沈倾尘自打成亲那夜走后就一直未归。
柳惜影疑声道:“在京郊办差?我家六殿下说今早还在宫里瞧见他了,明明是一起出宫回府的。”
她抿抿唇,凑近我低声耳语,“表妹,咱们是自家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既然他宠着那个时刻带在身边的妾室,你便更要坐稳嫡室正妃的位置,万不能什么都争不到!”
我明白她的忠告里蕴含了多少封建朝代女子的无奈与幽怨,但我无心于此,只好转移话题,“你怎地还称我为表妹?”
她错愕须臾,继而佯怒道:“你本就比我小三个月呢。”
我继续打趣她,“谁让你嫁得是六殿下呢,六弟妹。”
她又羞又气地欲捶我,我则示意自己是个伤患,且碍于身侧还有婢女,她便只得仪态得体地笑闹了一会。
银雀给我的益肤膏果然效果奇佳,待负伤七日后,我的皮肤已经开始结痂,也能下地行走片刻。
以往我要么游山玩水到处走,要么窝在阿锦的营帐里给他出谋划策,如今这样闲赋在家,真真是无聊寂寞得紧。
王府正院离书房很近,我见门外有侍卫守着便没进去,书房重地定然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正打算绕过去,身后传来银雀咋咋唬唬的声音,“哎哟娘娘诶,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怎地也不罩一件披风,您伤口还未痊愈,若再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我无奈摇头,心里却很暖,“银雀,你太大惊小怪了,我只是闲着无事出来转转而已。”整个崇和王府里,也就她全心全意当我是个王妃。
银雀
递给我一个暖手炉,“娘娘可是想看些书籍?我去殿下书房给您找些来,以便您解闷。”
袅袅茶雾升腾而起,氤氲雾气笼罩着银雀的娇俏身影,我翻翻她搬来的一摞厚重书籍,饶有兴致地看着。
这些都是沈倾尘的书籍,未曾想到他那样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人,看书范围却是很广,除了诗词歌赋、人物传记,居然还有占卜星象和医书。
银雀将茶端过来,“殿下闲暇时就喜欢端着书看,两年前又突然对医书颇感兴趣。奴婢识字不多,真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哪有听戏有趣。”
我随意留下几册,将其余的让她送回书房。
“娘娘也喜欢看医书?”她探寻般问道。
轻抿口淡茶,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称不上喜欢,只是我实在看不懂那些诗词。”
她略嗔,“娘娘太谦虚了,您是名门闺秀,本朝的明珠郡主,怎么可能不会吟诗作赋?”
我:“……”现实总是让人很没面子。
说话间,门外是墨寒的通禀声,把银雀唤了出去。
我翻阅着手中《易经针法》,细细研读。
“娘娘,娘娘,殿下后日便会回来了!此次顺利完成前阵子积压的公务,皇上又要嘉赏呢!呵呵,咱们殿下如今正得圣宠,日后必成大事!”银雀咧着嘴嚷嚷,笑得眉飞色舞,连基本礼仪也不顾。
我若有所思地抬头,“哦?他不是与二夫人去郊外别院过生辰了吗?”
银雀瞬间收回笑容,唇角下弯,略微自责地说:“生辰只有一天嘛,奴婢这张嘴总是坏事,有话藏不住。娘娘,您宅心仁厚,千万莫与殿下计较,他们这些日子真的是在办公务。”
冷笑溢于心底,我悻悻然放下书册,没有再说什么。
皇子大婚是要免朝七日的,我们大婚之际,他却急于办之前积压的公务,如此既能避开我,又能得一个勤政无私的好名声,其心明朗可见,我不是傻瓜。
“娘娘,宫里制衣司已经将您的新衣做成呈回来了,您明日可要穿得俊俊的进宫。”银雀眼底干净犹如孩子般纯真,除了对自家殿下盲目崇拜外,便是喜欢在我们中间做和事佬。
我伸手摸摸脸,此等容颜穿什么都不会成为绝世美人,何必徒劳,以色侍君又怎能敌得过美人迟暮!
皇家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况且,我从不曾希望得到沈倾尘的眸光追逐,我们彼此无情无爱,相敬如宾才是上策。
养伤期间,我天天见的除了银雀和几个随侍婢女外,还有王府世子沈缅玉。
他每日午膳时都会避开三夫人,偷偷跑来正院,央着我给他雕刻一些新鲜玩意儿。
自打受刑负伤,我一直在寝房独自用膳,刚好给小家伙以可乘之机。
“今日你娘亲又给你安排了很多课业?”我将用胡萝卜雕好的小飞机递给他。
这些小物件能得到缅玉欢心,还要多亏我有一双曾握手术刀的巧手,以前是切人皮和缝人皮,现在只能做些小副业了。
两年前,我和阿锦在边境驻地救下璃澜,那时他满身是血,肚皮裂着大口子,几根肠子都露了出来。
阿锦认为他必死无疑,然而曾经做为一个外科医生,我倔强地不允许他死在我面前。
医疗条件落后而简陋,我却生生把他的肚皮缝好,连有麻醉作用的草药也没给他服用。最初他因为伤口创面大而感染,发烧且昏迷三天三夜,我没有异能,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祷他可以挺过去。
事实证明,他的醒来就是我的成功。
那是我第一次在古代完成手术,不得不说璃澜命很大。自此,爹爹和阿锦终于明白我平时为何极喜欢收集匕首刀具和银针镊子,以及动物肌腱、动脉、肌肉条或丝绸、羊肠线等。(后面这些东西均可以制成医用缝合线,且可以吸收入皮肤,不需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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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玉喜悦地捧着飞机,“娘亲整日要我背书和练功,昨日的书还未抄完,稍后定是又要受罚的。娘娘,这个又叫做什么?有些像信鸽。”
我揉揉他发髻,“你且当它是信鸽吧。”
真不明白钱皓月为何对缅玉如此严厉,望子成龙之心虽可理解,也不至于让孩子太辛苦,连玩耍的时间都不给。
缅玉不是嫡子却是长子,沈倾尘自然会对他喜爱有加,钱皓月着实太紧张过度。
“娘娘,您之前给缅玉雕得那些都枯干了,下次能否以木头雕刻,那样我就可以玩很久,还不怕弄破。”他眉眼弯弯地瞧着我,眼底全是希翼和恳求之光。
我捏捏他鼻尖,放柔语气,“自然可以,只是用木头刻要多费些功夫,你且耐心等几日方可。”
他笑眯眯地点头,抿抿小嘴,“娘娘,您对缅玉真好!其他姨娘面儿上对我喜爱,背地里从不理我,五姨娘还曾推倒过我。”
他的阐述让我除了怜惜之外并不惊讶,深宅大院里妻妾之间争宠,难免会牵扯到子嗣,尤其是皇家,历史上有多少皇家骨肉还未出世就早早死掉或是夭折。
后宫女人的争宠皆是以生命为赌注,步步惊心,险象环生,是不见血的杀戮。走错一步棋,便满盘皆输,输了,就赔上性命。
孩子的眼睛最是纯净,善与恶都瞒不过他们那扇心灵之窗。
我入府也有十日了,对几位夫人的性情大致有些了解,三夫人钱皓月不喜表达,总是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四夫人徐腊梅的情绪都会写在脸上,冷言厉色爱出头;五夫人赵念慈则心计最多,喜欢扮温柔娇弱,擅于借刀杀人;至于最受宠的二夫人,尚未谋面。
“你娘亲自然一切皆是为你好……”我还能说什么呢。
十二月初十。
刚用过早膳,沈倾尘和二夫人一行人便回来了。
我和所有家眷在门口侯至,终于见到吕非烟本人。与想像中的马车鸾轿大相径庭,他们是骑马归来,踏雪纷飞。
吕非烟单人单马,一身青色布裙,发髻高挽,貌美非凡,却一派英姿飒爽的模样,全无我猜测中的娇媚如花。
原来沈倾尘偏好这种类型的女子。
“非烟见过娘娘。”她利落下马,举止不卑不亢,进退得宜。
“妹妹一路劳累,不必多礼。”我上前虚扶她。
她起身退后,神情淡漠却不失礼数,“谢娘娘。”
十日未见,府中几位夫人眼底对沈倾尘的思念之情昭然若揭,恨不得立即倾诉柔肠。
而他皆视无目睹,只是以左臂抱起缅玉,略为亲昵地问,“缅玉可有想念爹爹?”
他长身玉立,薄唇勾着和煦笑意,一笑间的姿态已是风华绝代。
坊间传闻实至名归,也难怪众位夫人一见他便眼神呆滞,满面娇羞。
缅玉咯咯地笑着,在他怀中倒是不敢太肆意,“自然是想的,孩儿每日每时都盼着爹爹早些回来!”
沈倾尘的笑意转为慵懒宠溺,逗趣道:“哦?缅玉没有撒谎,果真每日每时都有想爹爹?”
缅玉眨巴着双眼,嘟嘴沮丧,“娘娘说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唔,其实除了和娘娘在一起玩时,孩儿都有想念爹爹的……”
沈倾尘微愣,随即大笑出声,依旧无视那些翘目以盼的夫人,全心与儿子笑闹,想来心情不错。
眼前是父慈子孝的画面,很唯美很窝心的画面,与钱皓月的严厉管教相反,他是较为溺爱孩子的。
就此而言,不管沈倾尘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他都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一盏茶的时辰后,风尘仆仆而归的沈倾尘只换了外衫便来到正院念和居。
银雀喜滋滋地将他迎进来,活像是勾栏院里招揽客人的老|鸨子。
“府中之事我已知晓,倾尘在此代凝霜向王妃致歉,望你切莫与她多作计较。”他姿态尔雅温和,脸上是一贯百无破绽的笑意,可眼底深邃如潭,全然不见任何诚意。
这是我们成亲以来的第二次对话,基本上是一副陌生人交谈的方式。
实际上,这样性情谦和有礼之人,最是心思缜密,对谁都一副无害而无敌的笑颜,却断不会将真心
交予谁。
十九岁,若在现代还是朝气蓬勃的大学生而已,他做为皇子生在宫廷,身边尽是尔虞我诈,注定内心没有多少阳光,其心理年龄说不定比我这样两世活了三四十年的人还老成。
“殿下言重了,区区皮肉之伤而已。”我并不擅于跟这样的人沟通交流,多说多错,不愿揣测他的九曲心思,便少说多顺为好。
“你归宁回门之日,倾尘因忙于公务未能按时而至,他日面见岳父时定当言明缘由,请得他谅解。”他卓然而立,神韵清幽。
不愧是玩弄人心的皇子,面上礼数如鱼得水,滴水不漏。
“殿下有心了。”我拢袖而坐,品茶亦品人。
“稍后你便随我进宫请安吧,只是父皇新近龙体违和,母妃也身子欠安,你我既不能侍候左右尽孝道,自是不好再让他们操心家务事。”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臣妾省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殿下且安心。”含沙射影到如此明显的地步,我只有暗自嘲讽的份儿。
大婚之夜你携宠妾而去,我不会说;四夫人折辱我亲人,我不会说;被你凶悍表妹私自施刑至伤,我不会说。所以,我什么都不说。
委屈吗?不委屈,本就没有值得我受委屈的人。即便他是我的丈夫,亦如此。
他极淡的瞥我一眼,未曾再言。
——
马车在宫外停下,我们同乘一辆,彼此一路无言。
进到皇宫内院,改坐鸾轿,他前我后。
只是下轿时,他突然将左臂伸到我跟前的举动,着实让我愣怔,不明所以。
沈倾尘莞尔一笑,气韵如诗,独有一番体贴至极的意味,“地面有雪,王妃当心脚下。”
瞥见远处恭身俯首的太监宫女,我心下了然,配合着将手搭在他白皙手背上,款款步出鸾轿。
我们的举止,端地是一派举案齐眉,夫妻和睦的景象。
也罢,相比彼此横眉冷对,我们这样假扮恩爱对谁都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实际光景只要我知他知,别人知不知又何妨。
从宫女身前的瓷盘中接过茶盏,我屈膝下拜,向余贵妃敬茶。
沈倾尘亲生母亲不得宠,且位分不高,幼时便过继在余贵妃名下养育,深得她的照佛及呵护。
我和沈倾尘拜奉过皇上皇后,他和其他几个皇子便被皇上留下商讨政事,银雀则带着我来敬拜余贵妃。
“快快起来,都是自家人,无需那般繁复规矩。”她和善地扶起我,出声时口齿略有含糊,吐字不甚清晰。
我恭顺地坐在她身侧,简单寒暄了几个回合。
待彼此稍熟念些时,我试探性问,“五殿下同臣媳说母妃身子不爽利,他甚为忧心,可是劳累成疾?”
余贵妃慈爱地笑笑,继续口齿不地说道:“哪里有什么可让我劳累的,尘儿才貌双全,鹤立鸡群,如今圣眷正浓,我心里骄傲高兴还来不及。”
一个叫画扇的宫女在一旁服侍她,颇忧心道:“回禀王妃,咱们贵妃娘娘这是旧毛病了,就是前儿个又生了口疮,太医开得那些药治标不治本,效果也不甚佳。”
我淡淡蹙眉,“口疮?”
余贵妃点头,“还不是老八那小子,整日里无所事事,不学无术,总让我跟着操心。前几日又在外面惹是生非,皇上险些将他逐出宫。唉!”
“母妃,臣媳对医术略知一二,若您信得过臣媳,可否启口让臣媳瞧瞧?”我抬头凝视她,与别人的小心翼翼相比,我定是算胆大的。
她微微愕然,与唤做画扇的宫女相互对视,“鸾儿也懂医术?”
“略懂皮毛,晓得些许民间偏方而已。”我浅浅应声。
她雍容而坐,“自家媳妇有何信不过的,只是我这口疮之前都生在唇下或腮内壁上,此次却生在舌尖上,真真是说话和用膳都极难受……”
她启口吐舌,我稍俯首观望,正如我猜测的,是很常见的口腔溃疡。
“母妃,这口疮无需服药,让画扇取些蜂蜜,每日涂几次,两三日便能痊愈。是药三分毒,不是任何病症都要用药来治愈或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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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腔溃疡是一种常见的口腔黏膜疾病,一般七八日左右就会自行痊愈,但在这过程中是极为难受的,尤其后宫里身娇肉贵的女子,打个喷嚏都要请太医,当然不愿忍受此等痛苦。
如果口腔溃疡只是最近这一段时间出现,那么很可能是因为最近这一段时间上火,或者是体内缺乏维生素,身体压力大,睡眠不足等都会导致出现这种情况。
前世,我男朋友也是医生,我们聊天过程中,经常可以从他那里学到很多我专科以外的医学知识。
余贵妃神采奕奕地看着我,“当真?你知道那些汤药有多么难喝,若不是画扇每次督促,我是能拖便拖,未曾想到蜂蜜还能治病。”
我失笑,“母妃,您日后少吃一些辛辣刺激或油腻的食物,要多饮水,多食用蔬菜水果,如茄子、胡萝卜、白萝卜、白菜、菠菜等,这也可以称做食疗。还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和良好作息习惯,不宜熬夜,劳心费神。”
她拍拍我的手,打趣着说:“好孩子,果然是自家人,这回我终于可以不受那些太医荼毒了。”
其他宫女掩唇而笑,一旁呆楞半晌的银雀则惊呼出口,“王妃,您都不需诊脉吗?就那样那样地瞧两眼便能对症下药?天啊,您好像才瞧了半个时辰的医书吧!”
我嗔她一眼,“你莫要事事大惊小怪,也不怕母妃治你的罪。”
起初,她瞧见我给缅玉雕刻玩具就一惊一乍的,此番在皇宫里也口无遮拦,端地是少年心性。
画扇笑盈盈地起身,“王妃博学多才,是咱们五殿下的福气,奴婢这就去取蜂蜜来,嘱咐膳房更换食材。”
银雀也跟着起身,“我家五殿下自然是有福气的。画扇姐姐,银雀同你一起去。”
待寝宫只剩下我二人,余贵妃方有些动容地启口,“孩子,你受委屈了。”
她轻轻叹息,将我扶到软塌上同坐,“尘儿成亲当夜便出府不归,你不哭不闹,不骄不躁,还被……唉,身子可好些了?”
我微微发愣,看此情境,她是知道府里发生的事了,也知道我受伤的真正部位和缘由。
她似乎看出我的诧异,继续说:“尘儿都如实跟我说了,皇上那里我得帮他圆话不是,这宫中有异心之人又岂只一二。”
原来如此,是帮他圆谎吧。他们母子虽非亲生,感情倒是很亲厚。
“已经快痊愈了,母妃不必担忧。”我绽露着温婉贤良的微笑。
“本以为你身为上官大将军的女儿,又是皇上亲封的明珠郡主,性情要么是刁蛮任性,要么是娇生惯养。此番没想到竟是如此深明大义,贤淑宽容。我看得出,你是个聪慧之人。”她拍拍我,“唉,那时他在外面跪一天一夜,幸亏皇上没有因为心软而同意尘儿的请求,让他错失良配。”
我心下疑惑,不甚明白她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既然皇上没同意他的求娶,我们怎么会成亲?
难道,难道坊间传言说他跪一天一夜并不是为了求娶我?
在不久之后,我才知道,他不仅求娶的不是我,而且在昭和殿外长跪就是请求皇上不要让他娶我。
我面无表情地静静思量,余贵妃误解我是心里发苦,便温言劝慰,“你且宽心,你父兄皆不在京城,日后若再受了委屈,便只管和我说。你是嫡室正妃,断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那个秦凝霜仗着尘儿念情容忍,加之是德妃裴凤环的外甥女,愈发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
如果欺负我的人就是沈倾尘呢,你们是母子,又能帮我撑腰到几何?
我垂下眼帘,掩下心底的情绪,“臣媳记下了,多谢母妃关心。”
在余贵妃的纤羽宫喝茶叙话到傍晚,沈倾尘仍没回来,许是商议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中间墨寒来传话说殿下要我先回府。
“鸾儿不必急着回去,稍后在我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去也不迟,待尘儿来接你一同走。”余贵妃说。
盛情难却,我只得应下。
余贵妃有心缓和我与沈倾尘之间的关系,但只怕是要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
宫女摆膳间,这位贵妃大抵是想先从增加我和沈倾尘彼此间的了解开始,竟是跟我讲述不少宫中的事情,自然都是和他有关。
这时,画扇领着一个面生的宫女进来,到余贵妃身前不知耳语
着什么,应该是提到了我。
余贵妃看看那面生宫女,沉吟片刻,才转向我平声道:“鸾儿,德妃传你过去见见,她是尘儿的姨母,你理当去拜见一下。”
德妃裴凤环,余贵妃有讲到她,她是沈倾尘和秦凝霜的姨母,在家排行最末。才进宫没几年就速升至妃位,相比不受宠的姐姐裴凤鸾,她可谓是不仅泼辣傲娇,还很懂得如何取悦龙颜。
我放下茶盏,“德妃娘娘召见,臣媳自然该去。”
那宫女恭身站立着,“王妃请移驾,随奴婢走。”
余贵妃蹙眉,神色不悦,“本宫这儿的晚膳已操持妥当,你先回禀你家娘娘,说她用膳后自会前去拜见。”
那宫女向余贵妃略福身,“回禀贵妃娘娘,凌雪宫已为王妃娘娘备妥晚膳,德妃娘娘已侯多时。”
这是有备而来,余贵妃跟我对视一眼,几不经察地点头。
冷风渐起,空中开始稀稀疏疏地飘着雪花。
我随着那位宫女离开纤羽宫,反复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德妃。
若是她与秦凝霜一条心,想方设法刁难于我,我该怎么办?
凌雪宫的宫女为我撑着油纸伞,青石台路面上落着一层薄雪,颇为湿滑。我此时心不在焉,便没留意脚下,加之裙裾厚重啰嗦,突然趔趄着滑倒在地。
可怜了那个宫女,倒霉地被我顺势一扯,也堪堪摔倒了。
她满目惊慌加痛苦,想必是自己很疼,又怕我责难,表情丰富多彩,实在好笑至极。
我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出声。
这还是出嫁以来第一次放声欢笑,借此机会把压抑在心里的所有情绪都一股脑儿地释放出来。
那宫女瞬间愣怔,随即连忙起身扶我,“娘娘,您……”
她脚下滑,身子也不稳,把我扶到一半就失去力气,致使我又重新摔回地面,着实摔了个大屁股蹲儿。
臀bu旧伤未愈,刺痛瞬间蔓延全身,倒有种越痛越畅快的诡异感觉。
我继续没心没肺地笑着,雪花飘进眼里,与滚热的泪花融合,视线渐渐模糊,“你身板单薄,且先顾及自己吧,不用扶我。”
拍拍手掌中的雪,我打算自力更生,结果眼前又伸过一只手来,“你…还好吧?”
这宫女真执着,我摆摆手,“还好还好,一个屁股蹲儿而已……”话语到此嘎然而止,我抬头望向说话之人。
哪里是那摔跤宫女。
他一身绛紫色锦袍,身型颀长,挺拔如松。头戴宝紫发冠,眉如墨画,一双眼眸凛若寒星,是个面容冷漠的俊公子。
“安好否?”他再次启口,手还保持着欲拉我的动作。
我揉揉眼睛,让视线恢复清晰,“无碍。”
从他的气质和穿着上看,大抵已经猜出他应该是哪个皇子,我赶紧收敛情绪。
七手八脚地拉起裙裾,打算自行站起来,才惊觉若不伸手让他拉我,岂不是会驳了他的面儿,显得不识抬举。
眼下我是五王妃,若他真是皇子,皇宫里各方耳目众多,且我身边就有裴凤环的人,我们这样公然拉手,恐怕会被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污言秽语。
心思流转,我将手搭在他手腕处,隔着衣袖扶住,就势站起来,摆出颇为端庄矜贵的姿态,“多谢这位大人相助,本宫心下不胜感激。”
“大…大人?哈哈,你可真有趣!哈哈,让我猜猜你是谁。既然你自称本宫,那么不是宫妃就是皇子妃,不认得我们二人的宫妃应该没有,素未谋面的皇子妃倒有一个!哦,我知道了,你是五嫂对不对?!哈哈,有趣至极……”
我蹙眉沉脸,哪个有趣哪里有趣?摔个屁股蹲儿而已,他至于笑得前仰后合吗!
诚然,这样语气的话自然不是那位冷峻男人说出来的,而是他身后那个一直在悠哉看戏的纨绔小子。
想必此人便是传说中玩世不恭、游手好闲的八皇子--沈
君扬。
凌雪宫的那位宫女终于缓过神来,欠身俯首,诚惶诚恐道:“奴婢参见二殿下、八殿下。”
原来冷面男人是二皇子--沈君泽。
千润自古以来选储君都是立长不立贤,这样各有利弊,也许会因此错失一位明君。
但自打本朝大皇子无故早逝后,本朝便未立过太子,据说沈君泽是储君的最有力竞争者,其次是沈倾尘。
沈君泽是正宫嫡子,有皇后娘娘做靠山帮衬,争储优势可想而知,但沈倾尘也确实深得龙心,又娶了大将军的女儿为妃,他二人势均力敌,不分轩轾。
“王妃,凌雪宫到了,您且仔细脚下。”
宫女的提醒让我回神,想到刚刚二皇子沈君泽看我离开时那高深莫测的眼神,便觉得身上愈发冷寒。
此刻我还未意识到,日后将会身不由己,卷入他与沈倾尘的储君之争中。
裴凤环是个美人,不愧是位分窜升最快的妃子,言谈举止皆颐指气使,盛气凌人。
我来之前在心里合计过,在她面前只做个不声不吭的闷葫芦,让她所有严词厉色全都打进棉花里,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
然,事与愿违,显然她和秦凝霜同属暴燥之人,只是她没有明目张胆对我动粗。
我此时以双手将茶盏举过头顶,忍受着膝盖处传来的刺痛,呼吸逐渐失了规律,细汗划过鬓角。
“怎么,才半炷香的时辰就受不住了?据说你在纤羽宫足足呆了小半天呢。难道我这凌雪宫太寒酸?”她行至我跟前,身后裙裾迤逶。“好歹我也是尘儿的亲姨母,你倒是和别人相处熟念,和我生分。哼!”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依旧保持静默,不辩解,不反抗。
没错,凌雪宫等我的不是晚膳,而是德妃以奉茶之名罚我跪。
我是明珠郡主,是崇和王妃,在皇宫里她不便对我无故施暴,但以礼教之名整治我一番就无可厚非了。
宫廷侯门似海深,我不会傻傻地奢望谁会如及时雨一般出现在眼前拯救我。
在这里,想要平安生存,只能靠自己。
我的无声胜有声使她愈发恼怒,她趾高气昂地冷哼,用坚利的护甲挑起我下颚,“莫要以为你是大将军的女儿就得意忘形,哥哥是护国少将也没甚大不了!本宫告诉你,倘若不是皇上强硬赐婚,凭你这般凡俗之貌,怎地可能做上尘儿的正妃!霜儿忍辱负重这么久,那位置却被你给轻易抢|占了去!大将军又能如何,她的女儿照样是个不得宠的弃妇!”
这个时候,我该用的策略是继续隐忍,并笑里藏刀地向她阐明自己本无心沈倾尘,只是权利争夺中的牺牲品,如果秦凝霜不介意,我可以立马张罗着她进府做侧妃,并与她同仇敌忾。
可她的护甲突然刺痛我的喉咙,以及她蔑视阿爹上官北城和阿锦的话让我心口寒凉,刹那失去说话的意愿。
我真的真的很不喜欢谁动不动就对阿爹和阿锦说三道四,我那样爱他们,珍惜他们,容不得外人言语不检点。且我也十分厌恶一切暴力行为和人|身|攻击!
“王妃!奴婢…参见德妃娘娘。”是银雀的声音。
裴凤环怒目,“大胆!谁允许你擅自闯进来的?还懂不懂规矩!”
银雀屈膝而跪,倔强地回嘴,“娘娘,我们五殿下正等着王妃回府呢。”
“果然也是个缺管教的贱丫头,主子说话岂有你抢言的份儿!你家主子尚且尊称本宫一声姨母,你以何资格多嘴?春秀,替本宫掌嘴!告诉告诉她什么叫做尊卑有序,什么叫做不知好歹!”
春秀脆生生的应着,“是。”
“啪!啪……”
的确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那个叫春秀的宫
女毫不手软,眼底含着嘲笑,打起人来真真是得心应手,许是时常做此等差事。
我明白银雀说沈倾尘在等我只是权宜之计缓兵之策,他此时定然早已回府,哪里会在意我的死活。只要我不死在崇和王府,给他引来非议添麻烦,他便乐见其成。
紧紧咬着牙,手指收缩,茶水顺着我的手臂蜿蜒流下。
待春秀第三巴掌落下时,银雀已经嘴角溢血。
我怒从心生,忍无可忍,将手里的茶盏猛然摔向地面,“住手!”
不是我圣母心态泛滥,只是心里明白裴凤环其实是针对我,她字字句句,一举一动皆是在杀鸡儆猴,银雀着实无辜。
有时候会突然想明白,做人不能时时刻刻都太善良,老好人是要被欺负的。因为有些人专挑软柿子捏,你越忍耐,他们便愈发得寸进尺!如果事事都太大度、宽容,他们也不会感激你,而是会蹬鼻子上脸!
我对秦凝霜的容忍,让一些人误认为明珠郡主是个纸老虎,可以搓圆揉扁任君宰割。
其实我并不是个宽容且心善到让别人为所欲为的滥好人,单纯地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让远在驻地的阿爹和阿锦知道我独自一人在这过得举步维艰。
我能让他们插手我的家务事或后宫的事吗?我不能。
纵然阿爹和阿锦威震朝野,但毕竟是人臣。他们越功高,我则应该越低调。
历史上有多少功高盖主的功臣,最后都是遭到天家猜忌成为眼中钉而不得善终,其中的利害关系复杂难懂,我不得不权衡利弊。
眼下,我终究没忍住。
白瓷茶盏应声破碎,无数残片泛着森冷的寒芒。
裴凤环及凌雪宫的宫女太监都呆呆地看着我,我揉揉膝盖,走到她跟前。“她是丫鬟又怎样?起码她善良单纯,不会仗势欺人,我和五殿下皆信赖她可心她。你是宠妃又怎样?心狠手辣,心胸狭隘,假公济私,这些宫女太监有几人是真心对你!你以色侍人又能高贵到哪里去?我也告诉你,不要无缘无故总牵扯到我父兄!他们再入不得你的眼,五殿下终究娶了他们的女儿妹妹,国将朝臣岂是你一个后宫嫔妃能擅自妄议的?”
我拉起银雀走出凌雪宫,裴凤环已气得手指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估计第一次吃瘪。
“呼……”我深呼口气,白雾遇到冷空气在眼前萦绕。当时嘴上过隐痛快,接下来则担心会受到怎样不堪的报复。
意气用事不可取。
若沈倾尘欲为其姨母出气,我会否再受家法?
“娘娘。”银雀双眼如弯月,含着泪花,“奴婢果真没看错您!”
“……”这话让她说的,我无声苦笑,替她擦去唇角的血渍。“我不是全为你,她有心针对我……唉,不说这些了,该想想回去怎么跟你家五殿下解释。”
回到崇和王府已是晚上,沈倾尘果然早已回来。
我饥肠辘辘,又出一身汗,旧伤复发新伤又添,委实难受,嘱咐了银雀要及时冷敷一下脸颊,便先沐浴吃饭。
膳后,外面雪停月升,银雀有一侧脸颊还是肿了起来,给我涂药时一直在耳边嘀嘀咕咕。
我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去书房跟沈倾尘言明今日的事,等德妃添油加醋地告状,还不如我自己先坦白,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只愿不要连累其他无辜之人。
还未走出门,缅玉则跑了进来,“娘娘,娘娘,您今日去哪儿了?怎地才回来?”
我接住他,笑颜回答,“今日去宫里请安了,宫里娘娘多,我得逐个拜见不是。”
他点头,眨巴着大眼睛,“那您见到皇爷爷了?”
“是啊,他还问起了你呢。”
他眼睛登时灿亮,宛若星辰,“真的?”接着,神色又黯淡下去,“可是上次他抱了月曜哥哥和月晰弟弟,没有抱我。”
“哦?为何?是不是缅玉淘气惹他不高兴?”
他摇头,“不是的,缅玉每次进宫都很守规矩,只不过我不是正室嫡子,宫宴时没资格坐在皇爷爷身边,他看不到我。”
我心口陡然一颤,将他拉进怀里,低声安慰,“缅玉莫要难过,你们都是皇家子孙,皇爷爷自然也很喜欢你。他只是每日政务繁重,无法对每个人都亲近。待你长大些,学好课业,像你爹爹那样出
类拔萃,他自然会多注意你的。”
我不知道自己这番言论是对是错,但起码能制定一个远期目标,给他一些希望。
皇家的等级规矩害人不浅,同样是皇室孙子,却要分嫡庶,不同身份给予不同对待。
愚昧!
“见过娘娘。”
我抬头,恍然发现钱皓月也在门口,便赶紧放开缅玉,“三妹妹,快进来吧。”
她盈盈一拜,“缅玉顽劣,失了规矩,娘娘莫怪。”
我苦笑,“孩童天性,莫要以大人的标准来束缚他们。”
钱皓月抬头直视我,一贯地心事重重,“娘娘,您可知在妾身生下缅玉后,殿下就从未进过妾身寝房?即便以前去过…也是因为我怀着缅玉……”
听她此言,我示意银雀领着缅玉去外间玩儿,才重新打量钱皓月。
她神情凄婉,眼底的孤寂与爱慕交织成一种浓浓的悲伤,让人心生怜悯。
我诧异万分,不曾想到她会有这番话,也不曾想到她肯和我吐露心底的幽怨和哀凉。
但我心知她自然不是因为短短几日就将我当成知己,而是她了解我有所谓的宽容和大度,在跟我诉苦,使我同情心泛滥。
更令我不解的是,既然她不得宠怎会育有沈倾尘唯一的子嗣?便是正得宠的吕非烟也是膝下空无啊。而他为何在钱皓月生了缅玉后,就不曾去她那里?
雨露均沾,是皇家一贯奉行的原则吧。
表面上看,我觉得沈倾尘除了经常让二夫人吕非烟不离左右外,对其他几位夫人的态度都差不多,没想到他已经那么久都没留宿过钱皓月那里。
如此看来我并非是唯一一个受冷落的,当然这种相同境遇中,我和钱皓月的心态是大不相同。
“他的目光太远,总是瞧不见身边的我,他重情重义,却也一直将我拒而远之,无视我的一片真心……”她眼神空洞无神。
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但眼下我不太理解她此番话内含有多少她和沈倾尘之间的感情纠葛,“钱皓月,有时候,女人在男人心里掉价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你太在意他。女人的生活里不该只有男人,也不该全都是男人。”
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劝诫的话。
我承认,做为千润国最惊才绝艳的皇子,沈倾尘拥有吸引无数女子的资本。
可一个真正优秀的男人,值得人们敬佩称赞的男人,不是他身边有多少女人,而是有那么一个女人,为他拒绝过无数男人。
如果一个男人有钱有势又有貌,身上凝聚所有优越条件,若他花心博爱,那么在我心里则一文不值;假如阿锦不是大将军的儿子,也没有俊美容颜,他在我心里却依旧是最完美最不可替代的,因为他自始至终未曾多看过别的女人一眼。不爱,便去不招惹。
钱皓月目光轻移,深深地看着我,纵然极力掩饰,语气中也不免带上几分意外,“没想到你竟真是如此看得开,如此雍容大度。你的确与众不同,难怪他这么快便对你有所改观。”
她捋捋胸前的长发,“呵呵,你知道吗?他今日回来便告知全府,日后王府一切内务皆由你做主操持。”
我吟吟嗤笑,“这只代表他找到一个较为满意的管家婆,并不代表我们之间隔阂会消失。掌管王府内务本就是王妃的职责,不是吗?”深呼吸,我劝慰她,“如果想活得痛快些,就莫要将自己的目光盯在一处,只要你肯放开眼睛,便会发现很多不同的风景。”
她苦笑,“娘娘,妾身心小,如今装得一人,就装不下其他的事和人。”
我无奈摇头,此刻能想到最让人叹息的事就是:雪花落在手里,飞蛾扑在火里,女人困在情里。
个个都是自寻烦恼。
放弃劝说这个被困在爱情死角的女人,我轻叹,“既然放不开,那么就想尽办法紧紧抓牢吧,兀自苦苦哀叹是无济于事的。机会不会空等着谁,需要自己去创造。”
我发誓没有挑唆这群女人明目张胆争宠而自己在这里隔山观虎斗的意思,只
单纯感叹这场地位不等的爱恋竟是造就了一个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可那始作俑者的男人却理所当然地做着施予者,根本不配拥有爱。
这夜,我没有等来责骂,而是当了一回心理医生。心中无端烦闷,我没有主动去找沈倾尘领罚。
银雀耷拉着嘴角帮我铺床,不时用眼白瞟我。
我失笑道:“丫头,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她撅起嘴,“别个夫人老早便煮粥炖汤地给殿下送去,您倒好,同情起别人来不说,还将人往殿下怀里推。”
我不置可否,他若有心,不推也照样美人在怀;他若无心,别人推也推不进去。
男尊女卑的封建制度下,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合法,你又能指望哪个男人坚贞不渝洁身自爱呢。
可我看得出,沈倾尘虽然身边不缺软玉温香,但他却不爱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样的人,要么只爱江山不爱美人;要么心中早已有所爱。
——
沈倾尘自皇宫回来两三日一直呆在书房里,半步未曾踏出过,据说遇到些棘手事。
秦凝霜也不知去向,除了四夫人偶尔闹腾闹腾,以及五夫人四处闲言碎语外,府里还算清静。
这都是银雀念叨给我听的。
“娘娘,这是奴婢做的银耳粥,您端去给殿下送去吧。”银雀嘟嘴说,眼含坚定。
我放下手里的帐目册,捏捏眼角,“银雀,我现下也成了忙人,殿下不差咱们这一碗。”他那几位夫人顿顿皆送。
她气愤,“您是王妃,能和她们一样吗?”
我扒拉扒拉算盘,“你替我送过去吧。唔,银雀,每至年关府里用度怎会剧增如此多?”
银雀彻底跳脚,“我送跟您送能是一回事嘛?您别岔开话行不行啊娘娘!那些不是最重要的,自打您嫁过来,殿下至今还未留过正院念和居呢!”
她生气的模样十分可爱,我哈哈大笑,指指案台上的帐目册,“银雀,我嫁进来的作用是这个。”
我带伤上工也很不容易吧。
沈倾尘没来我这里过夜就对了,他若来,反而是我的烦恼。
银雀气得小嘴发抖,恨铁不成钢地瞧我一眼,而后离去。
十二月十五,年关愈近,思亲之情愈浓烈。
利用几日时间已将府里帐目整理清楚,我罩上裘毛披风出门散步。
独自走到前院,吃一堑长一智地绕开梅花园。院内石雕假山上已经落满积雪,遮盖了原样,左侧是一通玉石亭廊,叫做栖凤阁,已被下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信步走去,刚绕过假山,便隐隐听到有人说话。
其中一个是沈倾尘的声音,另一个男声不认识。
吸引我的不是这两个人为何在此冰天雪地里谈话,而是他们谈话的内容。
大致之意就是今年冬寒严峻,棉花产量不及往年一半,驻地将士的冬衣早已不能避寒,若要平安过冬,必须紧急赶制冬衣。
原来皇上那天召集诸位皇子谈紧急政务,就是这件事。
我心口顿寒,阿锦气我坚持领旨成婚,一直不肯给我写书信,没想到他竟是遇到如此窘困之事。
怎么办?
阿爹和阿锦现在的境况会不会很艰苦?
冬衣,冬衣……
“什么人?出来!”
一声历喝突然传来,我惊慌失措,刚刚满心是对阿爹和阿锦的担忧,居然不小心成了偷听鬼。
“殿下,是妾身,咝……”
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功夫,栖凤阁那端出现了五夫人赵念慈的声音。
“原来是念慈,可有摔伤?快快起来。”沈倾尘语气瞬间放柔。
我缩在假山角落里,暗自庆幸,刚好能看到他们那边。
“多谢殿下,妾身只扭到手腕而已,不碍事。”赵念慈语态娇柔妩媚。
“天气寒冷,念慈若无甚要紧事莫要出来受冻,摔坏了身子可不好。”他依旧那副温润尔雅,谦
谦君子的表情。话语体贴柔软,眼底乃是一片淡漠与凛然。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虚情假意吧。
“殿下整日公务繁忙,妾身思念您,又不敢贸然打扰,妾身已经熬制了人参汤,殿下今晚可否过来尝尝。”赵念慈面若桃花地央着。
沈倾尘微眯狭长凤眸,端地一派勾魂摄魄的模样,“好,下次这种小事无需亲自来,让下人来传话即可,你且先回房暖暖。”
他长身玉立,右手始终拢在袖口内,目送面含惊喜的赵念慈离开,背对着我的双眸里不知是怎样的神情。
“你也出来吧,王妃。”他说。
我无奈苦笑,方才显然是庆幸过早了。
拍拍裙摆,我缓缓走出,待在他身侧站定,不想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问他,“御寒冬衣可有眉目?”
他略挑眉,“我以为你一心只想做好王府当家主母,原来王妃也关心政事?”
“我只关心父兄。”我的声音竟可以如此平静清冷。
他眸光稍渐悠远,仿佛能洞悉别人心底最深处,“昨儿个母妃遣人来传话,说是口疮已然痊愈,你的法子甚为好用。”
明白他在转移话题,不愿与我谈论政事,我拢拢披风,“雕虫小技而已。”
“银雀说你喜欢看医书。”他清魅的凤眸里带着丝丝探寻和莫名兴味,将一贯的淡漠掩盖,更显纯良。
我在府里的一举一动他皆了如指掌,这点我不稀奇,毕竟这里是崇和王府。
如今想来,他离开那十日何尝不是对我为人处事的观望,不然哪会一回来就允许我这个外人掌管王府内务。
我淡淡扬起一抹笑,意兴阑珊,“谈不上喜欢,有些兴趣而已。”其实纯属职业习惯。
“你提议的食疗法颇为新奇,王妃以往师承何人?”他追问。
我不会认为他突然对我感兴趣才发问,因为此时他眼底的探寻参杂了些许猜疑。
吹吹袖口上的雪,我漫不经心道:“如果殿下想增加对我的了解,咱们可以回房坐在火盆旁,边喝茶边深入详谈,殿下意下如何?”
我能将所有天家礼仪规矩做到有板有眼,却从不会让那些繁复规矩约束了自己的心。他想试探我,奈何我骨子里可不是封建女人。
果然,他先愣后笑,“不愧是明珠郡主,率性直爽。”
他身着青色锦袍,白皙脸颊细腻如玉,清透似冰。嗓音慵懒含笑,潜藏着漫不经心的淡漠,模样着实摄人心魂。
“殿下,多去去三夫人那里吧,她很寂寞。”既然纳了人家,就该负起责任。
马上将至除夕,府里如今很忙,有时我整日都得呆在帐房里。
新年要给各房分配衣料首饰,四夫人徐腊梅那里总起毛乍刺,今儿个嫌分得的锦料次,明儿个说我偏心三夫人分的营养品多。
“娘娘,您倒是对管内务很上心嘛。”银雀如是说。
我放下笔,搓搓手,“我想做的事情做不了,还能怎样。”满心都是御寒冬衣的事情,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干着急。
那日在栖凤阁处和沈倾尘分开后,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他天天早出晚归,我二人根本碰不到面。
银雀筋鼻子道:“殿下前儿个晚上去五夫人那里了,人家嘴甜会扮娇,又懂得讨好殿下。您怎地对这些事一点也不上心呢!对男人跟对孩子一样,得需要软言细语的诱……”
我噗嗤笑出声,“丫头,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倒是教起我来了。”
看来沈倾尘终究是没接纳我的建议去抚慰钱皓月。
银雀羞愤不已,气鼓鼓地嗔我,“唉哟!真不知您心里如何想的。对了,瞧奴婢这记性,娘娘,您的陪嫁侍卫回来了。”
听闻璃澜回来的消息,我双眼晶亮,自动忽略她口中陪嫁侍卫的好笑称呼,“真的?他在哪里?”
“在正院呢。”
我顾不得端庄形象,急急忙忙地往外跑,险些被裙摆绊倒。
“娘娘,您慢些!若是您对殿下也这般上心,哪里还会如此形单影只。”身后是银雀抱怨的声音,丝毫不影响我的好心情。
眼前的少年身形颀长俊挺,依旧黑衣墨发,但因为皮肤白皙,俊美的容颜看起来便份外鲜明耀眼。
璃澜已然习惯我的友好式拥抱,好看双眸里亦是掩饰不住的喜悦,“这些日子可好?”
我喜笑颜开地点头,“好,只是十分想念你!所幸这两年里我已经习惯你动不动就突然消失一阵子的情况。”我依然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在我心里,璃澜是我的朋友,也是亲人,他的一切行动皆是自由的。那所谓贴身侍卫是他自己封的,理由是报答我对他的救命之恩。
“你好像清减了些?”他本就性情内敛,此时又皱着眉,倒显得老气横秋。
我笑着打哈哈,“怎么会,如今我掌管王府内务,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首先拿进自己屋里。”
不能跟他说他不在这段时间里我的惨痛遭遇,否则他也许会找到秦凝霜拔剑相向。我们相处虽然只有两年,但拜前世就懂手语和唇语所赐,我是唯一一个跟他交流无障碍的人,加上我喜欢总倚老卖老地关心他,致使他有时会比较依赖我。
他无声而笑,清俊面容如美玉雕成,“我从景丰驻地赶来……”
“景丰?璃澜,快和我说说那里是否御寒状况严峻?事态可有好转?阿爹和阿锦还好吗?”
璃澜给我带来的消息不仅让我没有半点放松,反而更揪心烦恼。
景丰的情况我再了解不过,那里属两国边境之地,乃是高寒地势,与印月国相邻。
本身御寒过冬都成了问题,加上年关将近,思亲情绪渐浓,若邻国来侵,岂不是雪上加霜?
事不宜迟,与璃澜商议好应急之策,我带上银雀匆匆赶往皇宫。
银雀说诸位皇子每日都在昭和殿与皇上商讨政务,此刻那里的老太监却说皇上连日来辛劳体乏,已然歇息,皇子们都在勤政殿议事。
我心下急切,又忙不迭赶往勤政殿,已管不得女子不得参政的破规矩。
性别歧视岂有人命关天重要!
宫中路面虽无积雪,但奈何脚下毡靴易滑,我急着赶路,几次差点摔倒。
“娘娘,您若每日都如此急着见殿下,让奴婢做什么都行。”银雀喜滋滋地说着。
“少贫嘴小丫头,我是有正经事找他。”
银雀努嘴,“奴婢觉得若您和殿下能破冰和解,早日怀个小世子才是正经事。”
我懒得反复纠正她的无聊观念,一心想要快些见到沈倾尘,向他提供自己的办法,以解决驻地御寒问题,让爹爹和阿锦平平安安地过年。
勤政殿前有一片荷塘,现下已经结冰,若从塘沿绕过去,要多走不少冤枉路,我当下直接拉着银雀从荷塘冰上穿行。
刚走到月亮门外,便看到两个女人在争执。
我心里装着事,便不愿多管闲事,只想躲着是非绕行过去。
“娘娘,是二夫人。”银雀说。
我站定脚步,果然看清是吕非烟和一位衣着华贵、气势骄横的女子在争执着什么。
“快让开!这里是皇宫,不是崇和王府,你一个小小侍妾居然也胆敢拦本宫的路?!以下犯上可是杀头之罪!”那女子盛气凌人。
吕非烟不恼不燥,淡淡道:“若您还是为令妹的事情来纠缠五殿下,那妾身便敢拦您。”
女子冷哼,厉色呵斥,“本宫的妹妹貌若天仙,人比花娇,此番瞧得上老五,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不识好歹便罢,居然还敢嫌弃吾妹!让开,本宫知道他在里面,今日定要讨个说法!”
“恕难从命,娘娘,我们五殿下福浅,您该回去规劝令妹放下执念,早择良配。”吕非烟神情从容疏离,不卑不亢,别有一副巾帼韵味,不像个整日儿女情长的宠妾,
倒像个女侠客。
也许这就是沈倾尘宠爱她的原因,够特别。
柳惜影说得没错,沈倾尘确实经常把她带在身边,比如现在。
华服女子怒不可遏,“放肆!一个卑jian侍妾居然胆敢口出狂言替主子做决定,便是你家王妃来此也无权干涉!”
“见过二王妃。”银雀向那陌生女子略福身。
原来这泼辣女子是沈君泽的正妃孟清秋,我盈盈走上前,略颔首,“见过二嫂嫂。”
孟清秋恍然发现我的出现,稍稍愣怔,而后蹙眉问,“你是…五弟妹?”
我莞尔,“正是凤鸾。”
虽然她刚刚出言不逊,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树敌太多,只得依照宫中礼数拜见她。
她直直身子,神情仍然不可一世,甚至眼含嘲讽之光,内里的敌意不容忽视,“呵呵,明珠郡主果然……面若芙蓉。”
话语中讽刺之意很明显,我却不能受她激将,“凤鸾蒲柳之姿,不及二嫂嫂十分之一,嫂嫂才情美貌扬名京城,万民皆知,日后还望嫂嫂多多照拂才是。”
孟清秋面色稍霁,态度依然不友善,轻哼一声,“嘴倒是会说,比不知好歹的jian妾懂事得多。”
“凤鸾刚好也找我家五殿下有事,不如嫂嫂跟我一同进去?”说罢,我转目对吕非烟略点头。
她跟我还算有点默契,朝勤政殿方向而去。
孟清秋将我从上到下毫无遮掩地审视一番,随即冷笑一声,“五弟妹,你知道老五为何会娶你吗?”
她是二王妃,我是五王妃,注定政治立场不同,本不愿与她有过多纠缠,奈何她全然一派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架势。
“男未婚女未嫁,圣上旨意,凤鸾只知如此。”我如是说。
“呵呵,五弟妹何必自欺欺人?”她斜睨着我,咄咄逼人道:“娶了大将军的女儿,老五的争储之势如虎添翼。听说五弟妹在王府过得不甚舒心,难道甘心被利用?”
我心下哀叹,沈倾尘女人缘太旺,自我嫁给他以来,无缘无故多出一众敌人,这又来一个替妹撑腰的。
“你我皆是人臣之女,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嫂嫂何来如此说辞?”她是孟尚书的大女儿,嫁给沈君泽就不是被两方利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她属实不该跟我过不去。
她脸色煞白,眼底的怒火似要将我吞噬,“你……哼!倒是牙尖嘴利得很,那你可知老五心底所爱是何人?”她一副深知别人秘密的得意表情。
“清秋,胡闹!回府去!”
说话的功夫,吕非烟已然把沈倾尘请了出来。当然,出来的不只他一人,还有二皇子。
呵斥孟清秋的,正是沈君泽。
孟清秋见到他,便瞬间收敛不堪情绪,复杂地瞧一眼沈倾尘,继而温言对我低语,“你我妯娌一场,乃是缘分,改日定要来崇德王府坐坐,聊些咱们女人间的私房话。如此可好,五弟妹?”
我温婉道:“嫂嫂盛情相邀,凤鸾不敢推辞,必然携诚心前往。”
擦肩而过的刹那,她以只有我二人能听到的音量继续挑衅,“据说上官少将军不仅功勋赫赫,还有一副倾国容颜,至今尚未婚配。我家三妹妹对他早倾心已久,若两人能结成连理,真真是喜事一桩,那时,我们便是亲上加亲。”
孟清秋冷哼着离去,我则心神震荡,晦暗难平,双手在披风内紧紧握成拳。
她此番话,分明是在搅混水。
沈倾尘和沈君泽一左一右站在那里,沈君泽神情与面色皆是凛然倨傲,冷眸内的流光如霜如冰,端地一派不怒而威的阵势。
沈倾尘唇边则是缕缕笑痕,嵌着漫不经心的温润,仿佛一切都满不在意。可那双蕴满冷漠月辉般的凤眸里,根本没有一丝笑意暖痕。
我收敛情绪,“两位殿下,关于御寒冬衣之事,妾身略有拙见,不知可否明言。”我面无表情地陈述着,语气不佳,丝毫没有询问征求他们的意思。
没错,我在较劲,说不清具体是跟谁,也许是对两人都有愤怒和鄙夷。
孟清秋在这里闹腾有一会儿了,两人岂会半点未闻?明明早已出来,却躲在不远处观望我和孟清秋两个女人之间的无聊攻击,不道德地置身事外。
沈倾尘微微半眯着双眸,“你不是在府里核帐,无端端地来这里做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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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视他,淡淡说:“王府是我们的小家,妾身尚且能用心管理;边境三十万将士护卫的是整个千润国,没有大家何来小家,妾身岂有冷眼旁观的道理?”
冰冷的语调下亦是寒冷的心。
语毕,他二人具是先惊后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眼底的复杂情绪似要将我拆开审视。
很好。
我同样回视他们,不带一点妥协。
我们三人间的气氛忽然变得诡异冷凝,旁边的银雀连呼吸都放慢了节奏。
“郡主请直言不讳。”
最后,沈君泽掩盖掉眼底的刹那闪亮之光,率先开口。
现在我一心担忧父兄,也顾不得他二人间的复杂关系。夺嫡也好,争储也好,那都是他们的事,我在意的只有上官北城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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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我国棉花产量骤减,但北蒙是游牧民族,蓄养大量的绵羊和牦牛,我们可以以羊毛替代棉花……”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二人智谋远在我之上,接下来便无需太多废话。
沈君泽目内的激赏再也掩饰不住,“北蒙虽是一个小部落,毕竟不隶属于我国,前朝时期还曾有过频繁争战。如今正处于深冬高寒季节,他们若记前仇,不肯相售与我们该当如何?眼下情况紧急,并不适宜大举动兵。”
沈倾尘依旧处变不惊地站在那里,但面色中有着难以察觉的动容,左手拇指和食指正在习惯性地相互摩挲着,可见其心思亦不是平静无澜。
恍然发现,他和阿锦一样,都是惯用左手之人,据说这样的人都很聪明。不久的以后我才知道,与阿锦天生惯用左手不同,完美无缺的崇和王殿下是右手有伤疾。
心思流转,我淡淡蹙眉,“没错,北蒙虽是一个小部落,但号称长在马背上的民族,个个骁勇善战。若无十分必要,宁愿与其为友不为敌,况且不是所有问题皆要以武力解决。”
沈君泽的眸光愈发深邃,几不可察地瞥一眼沈倾尘,挑眉道:“事关重大,郡主若有高见,且直言无妨。”
我勾唇浅笑,向沈倾尘投去询问的眼神。
不管心里怎样怨愤他,名份上我还是崇和王妃,面上该是跟他做到相敬如宾。
他眼底映着似有若无的光晕,略显和煦,“兹事体大,牵系到驻地将士的安危,凤……鸾儿但说无妨。”
沈倾尘亲生母亲名讳是裴凤鸾,我叫上官凤鸾。他刚刚定是欲故意在外人面前亲昵地叫我,可又实在无法用那样的语气叫自己母亲的名讳。
我心下大笑,他叫我名字停顿时的别扭劲儿真真有趣儿至极。向来以温文尔雅的笑颜将自己掩藏到滴水不漏之人,难得见他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
言归正传,他此话算是免除了我妇道人家随意参政的嫌疑。于是我忍住笑意,正色启口,“妾身以往常年闲游在外,早年与家兄上官锦凑巧救过临危的北蒙族长夫人。族长夫人是个倍具感恩之心的人,曾有言,若有一日妾身需她帮助,她愿极尽所能,必伸援手。况且我们又不是白要他们的东西,以真金白银购买,两全其美哉。”我言简意赅地说。
此事当日便禀明于皇上,圣颜大悦,连日来的棘手问题有得解决之道,皇上一扫阴霾,当即赞赏两位皇子,并决定由沈倾尘全然负责此事。
北蒙与千润国相邻于东北部,而千润京城本就位于北方,离北蒙不算太远。
我飞鸽传书给到处闲逛的玉麟,让他直接先去北蒙与族长夫人接洽,顺便告诉他这是一桩大生意。
玉麟这人特爱财,但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嘴上说自己是坑蒙拐骗,其实他经常杀富济贫,是个张扬又现实的好人。
当然,他最是不喜别人说他是好人。
这厢,我将亲笔信和族长夫人鲁吉娜当时赠予的信物交给沈倾尘,他派人拿着这两样东西即刻出发前往北蒙。脚程快的话,五日内便可与玉麟汇合。
沈倾尘担下御寒冬衣的事后,愈发忙碌起来,皇命堪重,他自然得全心应对。
其实做皇子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风光无限,不仅得勤奋,还要比别人更勤奋。毕竟皇子不只他一个,竞争残酷,若想鹤立鸡群,博得皇恩圣宠,必然要付出加倍的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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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三,小年。
自御寒冬衣有了眉目,父兄安危得到解决,我心稍安,一直集中精力应对府里迎新年的忙碌。
除了银雀每日苦大仇深地唠叨说沈倾尘哪夜哪夜去了哪个哪个夫人的房里留宿,让我放下内务,多在他身上下点心思之外,我和璃澜在王府里的生活还算惬意。
“那说书先生又换地方了?呵呵,最近他又在编排哪家的家长里短?”我啃着烧鸡腿,有些愤愤然,“唔,这烧鸡铺掌柜委实会做生意,以往按重量卖,如今按只卖,他是不是用鸽子充当鸡了。”
璃澜果然无声而笑,唇角是难得的柔和,“即便如此,我还是排了队才买到,据说那里日日需要排队。”
我撇嘴,继续不顾形象地吃,“如此看来,京城臣民生活水平挺殷实富裕的嘛。”
“何止富裕,听说醉梦楼和福瑞楼日日有人大手笔重金包场,致使一些平头百姓都只能拥挤到茶楼,说书先生自然也生意旺盛。”璃澜擦着剑说,那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
我耸耸肩,丧气地嘟囔着,“真是好久没出去逛了,待过了新年,闲暇时定要好生转转去。”
璃澜停下手中动作,唇畔的笑意刹那冷却,澄净的眸子就那么看着我。
直到我都开始浑身不自在时,他幽幽启口,“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让任何人都找不到你。”
他的神情那样认真,目光那样灼热,语气那样笃定,一切一切真的很扣人心弦。
滚热的温情在我心口内流淌,滋润着干枯的暖意,原来我并不孤单。“璃澜,我是我自己,但也是别人的女儿和妹妹,只要我还姓上官,我便有责任顾及他们。”
“哎哟娘娘啊,您怎地还躲在这里?”银雀不分场合不分气氛地跑进来,惯常地大呼小叫。
我揉揉额角,吐口浊气,“五夫人近来不再韬光养晦,开始处处明目张胆地找茬,我不躲在这里,难道要出去同她吵架?”赵念慈正得宠,我招惹不起她。
银雀说沈倾尘最近除了去过两次二夫人吕非烟那里,其余时间都留宿在赵念慈的寝房。
银雀跺脚,满脸气哼哼,“那五夫人进府三个多月,殿下都不曾进过她屋里。听说前阵子整日给殿下煮粥炖汤讨欢心,如今可是飞上枝头了,您怎地就不晓得着急呢!”
我不甚在意地笑笑,“该恭喜她的,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熬出头了。”
“娘娘诶,她都出头了,您何时也出出头?奴婢真不知道该如何说您!反正,唉算了,您快随奴婢回正堂厅去吧。”
我擦擦手上的油渍,慢悠悠道:“去那里做甚?府里在扫尘,有王管家照应着,我不去也罢。”
银雀上前拉我,“哎呦!我的好娘娘,我真是操碎了一颗心!今儿个是小年,除了扫尘还要一起在正堂厅用家宴的,殿下都到了,您怎能不去!”
我瞧她平时对别人都有礼守规的,在我面前却着实没有丝毫主仆观念。“瞧把你急的,不就是吃个饭,我跟你去便是。”
整整衣襟,我扭头对璃澜说:“你先回正院歇着,我去去就来。”璃澜心性孤僻内敛,不喜人多噪杂,更不喜欢王府和王府里的人。
从嫁过来起,我大多都在正院念和居单独用膳。今儿个过节,我自然不好再特立独行,以免给别人落下话柄。
沈倾尘坐在主位,桌前几位夫人均已落座,只是神情各异,有依旧心事重重的;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有恃宠而骄的;有幽怨愤懑的。
席间,四夫人徐腊梅跟五夫人赵念慈相互冷嘲热讽,只差直接谩骂。徐腊梅虽素来厉言厉色,但总被赵念慈轻飘飘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这两人很是有趣,对付我时一贯同仇敌忾,一个装腔一个
放炮,可各自又互相瞧不上眼。
我按规矩坐在沈倾尘右侧,二夫人吕非烟坐在他左侧,她向来恭恭谨谨,从不插言多事。三夫人钱皓月兀自盯着那个连用膳都风姿贵雅的男子发呆,缅玉也规规矩矩危襟正坐。
钱皓月这番执着让我无奈暗叹,以我平时的观察和直觉,她绝对是府里所有夫人中唯一一个最心无旁念地爱着沈倾尘的人。
她总用卑微和仰视的姿态去对待自己心里的那份感情,努力迎合对方,甚至以孩子为饵,可她爱慕之人依旧不曾有半点回应。
卑微能换回驻目么?不能,爱情不是靠卑微来换取的,女人一旦放弃尊严去爱,也意味着失去被爱的筹码。
爱情需要自珍自爱,站着目送没缘分的人远去,总好过跪着哀求对方留下来。
道理谁都懂,可真正做得到的没几人,包括我自己。
话说回来,现下的气氛很奇怪,沈倾尘明明眼神淡漠,但真真是好脾气。连缅玉都懂得食不言寝不语,徐腊梅和赵念慈已经吵得热火朝天,全无规矩可言,他却不管不问,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任由她二人胡搅蛮缠。
饭吃到一半,墨寒忽然自外面进来,对沈倾尘耳语几句,随后两人均沉着脸离开,吕非烟也随之而去。
沈倾尘一走,那两个女人又统一战线地对吕非烟表露出鄙夷和嫉恨后,倒也清静下来。
见徐腊梅有冲我撒气的苗头,我连忙也放筷退席。
可还是晚了一步,“姐姐这就用好了?亦或是……放心不下藏在院里的那个冷面俊俏小侍卫?”
这个女人,从不知收敛为何物。
我站住脚步,回头浅浅睨向她,“四妹妹,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我担心他是因为我们情同亲人,请你注意说话的语气和措词!”
徐腊梅冷哼,依旧尖酸刻薄的模样,“亲人?呵呵,妾身可听说你们二人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更是整日形影不离,连一日三餐都同用。姐姐,那俊俏侍卫确实只住在正院的厢房?”
沈倾尘从未去正院念和居留宿过,王府里人尽皆知。她们平时明里暗里的幸灾乐祸,我也不介意,此时竟是怀疑我和璃澜不清白,说得如此不堪入耳。
就算璃澜真的与我同室而眠又怎样,干卿何事?!
我可不是视清誉为性命的封建女人,心里纯洁比什么都强。
暗暗咬紧牙关,我努力隐忍她的诬陷,瞪着神情不自在的赵念慈说道:“最后警告你们一次,你们怎么说我都可以,就是不要牵扯上我的任何一个亲人!有时间在背后闲言碎语,挑拨离间,不如想想法子多多争得殿下的恩宠。即便现在得宠的,也该全心全意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莫要总盯着我说三道四,若是把我惹急了,真的没什么好果子吃。”
赵念慈做贼心虚地掩面喝茶,我冲门口的银雀发号命令,“银雀,四夫人和五夫人近日闲暇,多有烦闷,你取些佛经分给她二人抄录,以便静心修性。”
“是!”银雀扬眉吐气地应道。
“姐姐,关妾身何事……”赵念慈欲争辩反驳。
我厉声打断她,“你闭嘴!有什么委屈尽可以去找殿下替你撑腰做主,若他不同意我的安排,我自然可以卸任!”
赵念慈一点都不冤枉,若不是她那日碰巧看见我和璃澜友好拥抱,到处嚼舌根,徐腊梅就不会有方才那番出言不逊。
从正堂厅出来,我气呼呼地往正院走,迎面碰到从书房出来的吕非烟,因为早发现她可以出入书房重地,此时见到她便不觉得奇怪。
她朝我略颔首,“娘娘。”
她和钱皓月一样称呼我为娘娘,而徐腊梅和赵念慈则喜欢称我姐姐。
“怎地愁眉不展?”话问出口,我心下苦笑,自己此时不也是副苦瓜脸么。
吕非烟沉吟须臾,“娘娘,殿下遇到些棘手事,您可否随妾身去书房一同商讨?”
我还在发愣,她已经转身带路,容不得我反对。
随着吕非烟出现在书房的刹那,沈倾尘眼中只是稍有诧异,而后便意外开口,“北蒙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将羊毛叫价甚高,颇有坐地起价的趋势。”
“呵呵……”我抑制不住地笑出声,“说他趁火打劫还差不多。”玉麟这中间商拼缝也拼得忒狠了些。
意识到书房内的三人齐齐看向我,连忙收敛情绪,“难道千润买不起羊毛?”我当然不会认为他无缘无故跟我谈及此事,既然肯说与我,必定是要我参与想法子。
沈倾尘似笑非笑地睨着我,乌黑深邃的凤眸里泛着悠悠色泽,“年关将至,朝中用度骤增,国库已然紧张,加之驻地将士人数众多,羊毛需求量不是小数目。”
我淡淡蹙眉,“北蒙虽畜牧业繁盛,但也有蓄养成本,让他们降价就有些强人所难了。何况倘若朝廷连买必用物品的钱都拿不出来,岂不是让百姓惶恐,更会让我们在他国面前抬不起头。”
他点头,风华绝代的面容染上一层愁色。
我屏息凝神片刻,心下忽然有了计量,“既然国库空虚,那么,我们就找人来分担这笔巨额银款。”
话音落下,墨寒与吕非烟便目光灼灼地瞧着我,连沈倾尘也眸光晶亮起来。
“加重税赋可不是智举,况且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低沉的嗓音慵懒而磁性,却仍有淡漠。
我莞尔,胸有成竹道:“加重税赋乃是下下策,万万不可取,自然得让有钱人主动出银子。”
沈倾尘饶有兴味地睨着我,脸上带了几分清魅,“不妨说来听听。”
——
新年临近,喜庆祥和的氛围弥漫在京城大街小巷中,处处皆现国泰民安,繁华鼎盛的景象。
我和沈倾尘每日都出现在兴旺居和福瑞楼,前者是商贾财阀的集中营,后者是达官显贵的出没地。
至于醉梦楼,则是两者皆愿意去的地方,因为那里是京城最大的勾栏院。
我们二人去这些个地方纯粹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崇和王殿下的知名度够高,那些商贾达官自然都认得他。和人家碰见时,如果被盛情相邀,我们也不摆架子拒绝,直接彰显皇家亲和力地应约。
假如哪家购置豪宅,或重金办寿宴,我们也去凑热闹。连崔尚书的儿子在醉梦楼包场子,巨额买花魁初|夜,我们也去露脸捧场。
总之,哪里有高消费,我们就出现在哪儿。
三四日过去后,我和沈倾尘形影不离,夫妻恩爱,伉俪情深的流言,满街相传。
诚然,这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告诉所有商贾财阀和达官显贵,我们知道你腰包里有银子。
除夕前三日,崇和王沈倾尘在朝堂大殿上提议朝臣为驻地将士购买羊毛献资,并主动呈上自己一年的俸禄为表率。
他当殿只言:千润臣民百姓的欣欣向荣皆由驻地将士守护,我们不能只养尊处优地享受,出不上力,自然要出些身外之物。
众位大臣惊愕之余,纷纷慷慨解囊,甚至开始攀比献资数目。
当日下午,京城内的各方商贾也匆匆跟风献资,竟是在崇和王府外排起队伍,颇有一副怕送钱送晚了的架势。
至此,购置羊毛的银款在短期内超额集齐,且未从国库中支取分毫。
除夕前一日,余贵妃邀我去纤羽宫喝茶。
“娘娘,您肤色白,穿这紫色宫装真是衬得人愈发楚楚动人。”银雀不停地往我头上插簪子。
我颓然道:“银雀,我只是去喝茶。”她把我弄得像去选美似的。常言一白遮三丑,此话不假,我容貌中等,还好肤色如玉白皙。
“殿下今儿个也在宫里领赏呢,说不定会碰到。”
自从捐资事件大获成功后,沈倾尘便允许我随意出入书房,且有默认我为谋士的意思。
这不,银雀自以为是地觉得我们感情有了升华,整日里喜笑颜开。
我没
有乘坐王府的马车前往皇宫,而是拉着银雀步行。
马上快新年了,我打算到街上铺子里买个礼物送给璃澜。他甘愿放弃快意江湖而为我拘泥在王府一角,我心里十分不落忍,只能买点小玩意儿讨他欢心。
“掌柜的,这匕首多少银子?”
“呵呵,这匕首很别致,你喜欢吗?”
我手触到那个匕首手柄时,另一只白皙纤手也抚上匕首末端。
我们几乎是同时出声,并同时瞧上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物件儿。
抬起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女子容颜,未遮面纱。她不算顶美,但笑容活泼可爱,身上的眩目红裙将她衬托得玲珑娇俏。
“见过公子。”银雀朝那红裙女子身后略福身,声音恭谨沉闷。
此时,我才惊觉红裙女子身后的那个男子。
他同样以迷离的眸光看着我,俊美面容温文尔雅,含笑不语。可眼中的怀疑和责问之意,却是遮掩不住。
是啊,这样的巧合,不让人误会是我跟踪他才怪。
值得讽刺的是,他如此明目张胆的出来会女人,却要倒打一耙地怨别人看见。
不过无所谓,我本就无心在他眼里做好女人。他与我的关系,除了是唇亡齿寒的同僚之外,便无其他。
“殷哥哥,你们认识?”红裙女子狐疑地在我们之间来回看,眸含秋水,眉扫春山,灵动模样分外惹人喜爱。
她对沈倾尘陌生而亲昵的称呼让我蓦然一愣,见他依然静默,我笑吟吟,“是的,我们认识。”
果然,他双眸倏然半眯,唇边笑意不再云淡风轻,对我的防范之意溢于言表。
“街坊邻里的住着,我们自然认识殷公子。”我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心内则冷笑,大致已猜出他们的暧昧关系。
红裙女子舒展容颜,明眸皓齿,“哦,怪不得。呵呵,这位姐姐把匕首让给我可好?”
沈倾尘已把目光移开转向外面,仿若置身事外。
我握紧匕首手柄,对眼前梳着少女发髻的女子歉然道:“对不住了这位妹妹,此物我也喜欢得紧。”
最终,我得偿所愿地买到了那把匕首。我又不是菩萨,没那好心肠随意让东西给别人,以供别人风花雪月。
去皇宫的路上,银雀满腹心事,不再笑呵呵,欲言又止。
明明是藏不住话的人,如此强压着,着实难为她了。
我无奈轻叹,“有何心事就说出来吧,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她咬咬下唇,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娘娘,那女子是裕荣街药铺里的医女,两年前在印月国边境曾侥幸救过当时落难的殿下,后来……”
后来两人情愫暗生,沈倾尘隐瞒真实姓名和身份,欲抛却世俗中的身份差异,和那女子发展一段没有利益关系的纯情真爱。
她不必再继续往下说,我也能猜到事情后来的发展。应该是个美女救英雄,而后两人产生满腔旖旎情愫的故事。
戏本子上类似的情节很多,一点都不稀奇。
原来这个医女才是他的心中所爱,可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枉费银雀为我打扮半晌,本是准备让我和沈倾尘在宫里偶遇,让他惊艳,如今倒是遇到一个不甚乐观的小插曲。
所以,银雀又开始愁眉苦脸了。
——
“那帮老顽固,以往让他们掏点银子比要命都难,还整日在父皇面前哭穷,其实暗地里且会贪着呢。如今五嫂先是让他们露财,再由五哥倡议捐资,给他们来一个哑巴吃黄莲!哈哈,瞧瞧他们那副吃瘪的怂德性哟,往外拿银票时样子跟在身上放血似的,真是笑死人啦!”
沈君扬翘着二郎腿,喝口茶,继续咋咋唬唬道:“还有还有,再说那些商贾财阀,平时是越富越抠门,满身铜臭味,却总想摆脱商人身份向往仕途。前朝曾有商人及其子弟不可参加科考的规定,现下五哥放言,下届科考将对此次捐资最多家族之人三代内直接免去卷考一试。好家伙,瞧瞧五哥府外那队伍排的哟!哈哈,真真是过瘾!有趣至极!”
八皇子沈君扬跟我同岁,性情张扬不羁,玩世不恭。
以上那番话均是出自此人之口,虽不夸张,但蕴含了些许个人感情|色彩,口才堪比说书先生。
幽幽深宫里,他的真实性情没有被皇家的冷情所吞噬,能保持这样乐观性格实在难得。
余贵妃不时掩唇而笑,抚着我
的手道:“你有如此聪慧心智,乃是我们女子之骄傲,是黎民百姓的福气。有你在尘儿身后,他必定能得偿所愿。”
我无声勾唇,心底丝毫没有笑意。并不是我聪明,而是其他女人都将聪明才智全投注到争宠上了。
这后宫和皇子府里,哪有几个傻女人?能顺顺当当活着的,都不是毫无心智之人。
而我,所做种种如果说都是为了父兄,就太矫情和虚伪了。我为的,同样是能够顺顺当当的活着。
“母妃过奖了,殿下睿智远谋,力挽狂澜,臣媳不敢妄自居功。”
余贵妃笑颜温婉,“呵呵,胜而不骄,好孩子。”
“哈哈五嫂,人人都喜欢听夸赞之言,你都敢称呼二哥为大人,此时怎地如此扭捏?过度谦虚便是不屑啊。”沈君扬眉眼弯弯地凑到我跟前,笑得像只狐狸。
我一噎,一个心理年龄三十多岁的人就这么被毛头小子给将一军,着实气闷。
“八弟既然不谦虚,为何声自己称配不上朱小姐?八弟妹端地是个不扭捏作态又直爽之人。”朱翠香是九门提督使朱大人的么女,前几日皇上欲将其赐婚给八皇子,他当堂便拒之,一再声称自己顽劣成性,配不上朱三小姐。
据说朱翠香性情彪悍泼辣,身怀武功,是个不拘小节之人。
果然,我的反击让沈君扬瞬时呆若木鸡,继而暴跳如雷道:“哪个是你八弟妹了?!哈,八弟妹?打死我也不会娶她,日后休要跟我提那个母老虎!”
话音随着他逃窜的身影一起消失,纤羽宫里漾起一片温暖笑声。
沈倾尘此番立功堪重,短时间内解决了一个困扰已久的大难题。皇上对他赞誉有加,并当朝赏赐诸多贵重物品。
我在纤羽宫待到临近傍晚,沈倾尘才和沈君扬一同出现。他将皇上赏赐的云锦绸缎均带给了余贵妃。余贵妃甚是高兴,只留下两匹暗色的,其余的让我走时带回府去。
一起在余贵妃那儿用过晚膳,我和沈倾尘便乘舆轿到皇宫外换乘崇和王府的马车。
他自始至终泰然自若,仿佛白日里那段风花雪月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一般。还甚为平心静气地与我商讨政事,主要意思是在经过御寒冬衣之事后,欲鼓励千润农户增多养殖牲畜。
我则不太赞同,“大量增加牲畜蓄养量不宜推广,千润不比北蒙,北蒙地大物博,属地内多为草原河流,有足够的天然食物供给牲畜。我国人口较密,草原数量有限,不适合游牧。况且对农户大量推广畜牧业,不仅周期长,起初实施起来还劳民伤财,更会影响到农业和纺织业。”农户都去养牲畜,谁还会有精力种棉花。
他斜挑眼帘,刹那风华,“不增大牲畜蓄养,若日后又遇到相同情况该当如何?总不能一直高价购买北蒙的羊毛,我国棉花产量原就不盛,且旱涝乃天为,只依靠棉花御寒这一条途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莫非,王妃心里已有良策?”
我微微阖上眼,“其实…殿下心里已有良策,何必非要臣妾说出来?亦或是……殿下在试探臣妾?”
昨日,勤学好问的缅玉捧着一只鸽子问他,为何鸽子不穿衣裳也不怕冷,他回答说因为鸽子的羽毛就是它的衣裳。
彼时,他脸上洋溢着豁然开朗的喜悦,真诚而畅快,完全有别于平时犹如面具般的温和笑容。
那一刻的心情流露,让人觉得多看他一眼都是亵渎。
所以我猜想,他已经想出和我脑海里一样的解决办法。
增大家禽养殖量,不仅周期短,而且成本低,又不会耽误农户务农活。
家禽绒毛的保暖效果自是不用说。
说罢,我掀开眼帘,也挑起眉梢看他。
沈倾尘迎视我,眼神逐渐犀利,在夜色中透着逼人的锋芒。
沉吟许久,他才悠然启口,“王妃果然擅于心计,非一般闺阁女子。”
心计?何来此说?
他的话彻底将我弄糊涂了,我只是和其他女人注重的东西不同而已。试问,他姨母裴凤环若无半点心智,岂能单靠最经不起时间打磨的美|色而受宠?他自己若不是心思深沉,又怎会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
话题就此终止,谁也没有再主动开口的意图。
一路的沉默伴着月色而行,待我二人心思各异地行至皇宫内门城楼时,忽闻身后传来急迫的御马声。
回头看去,是神色匆匆的二皇子沈君泽。我二人按礼数下轿,向他福身颔首致礼。
他深沉的双眸蕴含着冷漠,冰雪之姿在冬夜里更显寒冽。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看着我时的眼神很复杂,有狠绝,有孤寂,有希翼。
御寒冬衣事件令沈倾尘再荣圣眷,做为最有力的竞争对手,沈君泽此番稍逊一筹,定然更将他视为眼中钉。
诚然,我这个参与出谋划策的眼中钉家属,也在他那里添下一笔帐。
“二皇兄深夜急驰,可是有何要紧事?”沈倾尘温和的嗓音打破此时的诡异静谧。
沈君泽唇角勾起冷硬痕迹,“母后突发哮喘,今夜值守的胡太医不擅此类病症,我出宫去请张医正。”
沈倾尘连忙换上担忧神色,“既是皇后娘娘凤体有恙,此时断然不宜耽搁,皇兄请速速前去。”
“皇后娘娘可有晕厥?”我下意识地问出口。
按理说,我不该多管闲事,尤其我还是崇和王妃的身份。治好了尚可,若治不好,可能会演变成很复杂的纠葛。
但以往做为医生,通常都有点职业习惯,见不得自己跟前有病人。
“尚未,只是口唇青紫,声音嘶哑,吸气尤为费力。”沈君泽蹙眉回答。
不做他想,我上前一步,仰头道:“哮喘贵在急救,若二殿下信得过妾身,请为妾身引路。”出宫找医正也是需要时间的。
本以为他至少会犹豫一下,毕竟他不知道我懂医术。可他突然弯腰伸出长臂,直接将我拦腰抱在马背上。“得罪了,五弟脚程快,我带郡主先行一步!”
到达幸昌殿时,里里外外围了一众宫女太监,有些胆小的宫女甚至在嘤嘤饮泣,环境噪杂又憋闷。
哮喘是一种过敏性疾病,多发在初春深秋和深寒天气,以及气候多变的季节。
主要症状表现在呼吸困难,呼气延长,咳嗽,面色苍白。
此时病人会感到精神紧张、烦躁、恐惧,这个时候救护者一定要表现得沉着冷静,使她尽量放松。
我快步来到床榻前,用力按压榻上女人的太阳穴、鱼际穴以及太渊穴。
这里没有吸氧设备,亦没有速效药物,只能通过用手按摩她背部让她感到通气舒畅,并通过语言诱导她身心松弛,稳定情绪。
待做好一系列救护措施,我已是大汗淋漓。最后,我帮她调整好舒适的体位,用半卧位的姿势以减轻她的体力消耗。
“二殿下,皇后娘娘需要新鲜空气,请立即让室内通风。”
沈君泽照做,屏退其他太监宫女,只留一个宫女为皇后清除口鼻中的分泌物,以便她顺畅呼吸。
待皇后安然睡下,我才从她寝殿出来,并嘱咐宫女经常给她按摩相应穴位,例举了一些有益病情的食物。
幸昌殿偏殿内坐着三人,上座主位是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中年男人,下座分别是沈君泽和沈倾尘。
“臣媳叩见皇上。”我礼数周全地跪拜眼前那个九五至尊的男人。
他面容冷漠,眼含锐利,“明珠不必多礼。”
我缓缓站起身,依旧如第一次他招我进宫,封我为明珠郡主时那般直视他。
彼时,上官北城和阿锦第无数次立下军功,凯旋归来,已经拥有无上功勋与尊荣,皇上赏无可赏,便封我为明珠郡主。
一时间,上官家风光赫赫,广得百姓爱戴,不知羡煞多少人。
尤其是我这个常年游手好闲在外,琴棋书画样样不精通的大将军女儿,不仅无才无貌,还碌碌无为,倚仗父兄的功勋不劳而获,简直是被人无端嫉恨。
如今,又把我赐婚给最得宠的皇子。表面上看,上官家的恩宠已然登峰造极。
可是,可
是这真的是值得骄傲和欢心吗?
若下次上官家再立军功,又该如何封赏?赏无可赏时,那便是功高盖主啊。
历史上就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这样臣子的存在,这无关当|权|者的心胸,只是天定的自然规律。
“玉华可有好些?”
威严而凌厉的声音响起,中断了我心里的暗潮汹涌,方察觉到三人在注视着我,眼底的情绪各不相同。
我垂下眼帘,收敛心绪,声音清浅,“回禀皇上,皇后娘娘只是旧疾复发,并无大碍,此时已然歇下了。”
眼下,我只想将情况说得简单而轻巧,不愿让他们心里的探寻、防备和猜疑加深,低调行事是对我最有益的选择。
然而,我的回答并未让紧张氛围得到丝毫缓解,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使我终于开始局促不安起来。
君心难测,这三人都不是心思简单之人,我实在揣度不清他们的真实想法。
“儿臣去看看母后。”沈君泽说。
“儿臣到殿外等候。”沈倾尘说。
他们两人出身在诡秘如深的宫廷,自幼便耳闻目睹各种尔虞我诈,不会不懂得察言观色,当然瞧出皇上似乎想单独同我说什么。
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气氛愈发显得空旷寂寥。
“朕第一次见你,是在一年前吧。”询问的话语,陈述的语调。
我双手拢在袖口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静若止水,“正是皇上亲封臣媳为郡主之时。”
他抬目斜睨,心神高深莫测,眯着眼似在回忆。
半晌后,他漫不经心地饮口茶水,扯出深沉笑意,“那时你还是个小丫头。”
简单的家常话,乍听之下无任何深意,可他是纵横权术坐拥江山的皇帝,岂会说话只说表面?
他在发出警告。
试问,一年前的我与现在哪会有太大差别?只不过那时他第一次见我,不了解我。正因为我是个无所事事的小丫头,他才愿意给我个郡主和王妃的尊荣,不需要顾忌我,还可以向天下人彰显他惜才爱臣,爱屋及乌的胸襟。
而现在,经过种种端倪,显然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出乎他的意料。那么,他会怎样对我?
我真的不知道。
手心里渐渐溢出汗渍,粘腻在肌肤上,异常不舒服。此时多希望能有个人给我依靠和支撑,可能让我依靠的人不在身边。
“臣媳幼年顽劣,常年到处游逛,体会过不少风土人情,杂七杂八的事也了解一些,便是牛犊接生,都亲身参与过。故而,得到父兄不少训诫。”我努力控制着发颤的声音,说得轻缓随意。
他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君王,我亦不是只有胆量没有胆怯之人,此时我的出头鸟做派,会给上官家族雪上加霜。
所以,我要降低他的疑心和戒心。
——
与沈倾尘一起回到崇和王府已是深夜,心绪难平的结果直接导致失眠。
我涩涩睁开眼,披衣而起来到窗前。
推开一扇窗,冷风袭来,冲上额头,与心里的凉意融合。
放眼远眺,府中悬挂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曳,照亮整个王府。亭台楼阁在晕红的光亮中触目生辉,洁白雪层犹裹红装,星光潋滟。
明日便是除夕了,父兄为保家卫国坚守在严寒驻地,亦为避免君心猜忌而不敢擅自回来。
万千圣宠的背后,是多少无奈的辛酸?
以往我是自由身,可以与他们一起在驻地过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而如今,我们遥遥相隔,不能阖家团聚,心里根本没有半点过新年的喜悦感。
思念涌上心扉,只能对天邀明月,让温馨的回忆如月光一样,在脑海里愈发皎洁。
今晚见过皇上之后,我心里无端地不能平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内渐渐流逝,让那位置空洞无物。
可他既然将我赐婚给最得宠的沈倾尘做正妃,那么应该不会轻易对上官家动手。
当年,皇上登基时是借助着宋皇后的家族势力。如今,外戚多居高位且气焰嚣张,皇上早已心存戒备和愤懑,只是苦于无法短时间内打压倒其庞大的家族势力。恐
怕这也是他为何不直接立沈君泽为太子的主要原因。
毕竟有相传说,当初的长皇子便是遭到宋皇后的毒手。
鉴于以上种种,皇上自然对沈倾尘更满意。
既然如此,做为沈倾尘的岳父,将军府必然是他争储之路上的携扶者。
所以,我觉得皇上即便心有猜忌,也不会真难为将军府。
“睡不着?”黑衣墨发的璃澜仿佛能感应到我的悲凉一般,突兀地出现在窗外。
我往手上呵气取暖,扬起笑容,“嘴馋的后果就是吃多了睡不着,宫里的厨子确实艺高才广。外面冷,你且跳进来暖暖。”
璃澜蹙眉,略有犹豫。
他只是后天口哑,耳聪目明,想必是已经在府里听到那些关于我们亲密关系的闲言碎语,若以前他自不会如此拘谨,顾忌什么男女有别的破规矩。
我撇嘴,嘲讽地瞧一眼前面书房附近的那个身影,“徐腊梅进府近半年都未得宠,自己又不甘寂寞,对别人便尖酸刻薄,恶语相向。咱们身正不怕影斜,何必在意别人说什么。”
徐腊梅今晚瞧见我和沈倾尘同乘而归,颇有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意味,立马横鼻子竖眼地对我挑衅滋事。晚间刚面过圣,我本就心里烦闷焦躁,实在没忍住,便当着众人的面和她嚷嚷几句。
璃澜眸光闪烁,身子伫立未动,“那件事,你真不打算告诉他?”
我眉梢微挑,“我懒,才不愿惹事上身。”
他瞄一眼书房的方向,“如此甚好。”
我呵呵笑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在这里管管家务事便好,自然要离那些腌臜事远些,免得引火烧身。你真想这样隔着窗户说话?让人瞧见更起嫌疑。”见他还沉吟,我谆谆善诱道:“明儿个是除夕,有礼物送给你。”
夜色如水,他瞳仁在清冷月光的照射下,如星星般荡出光彩夺目的光芒。
身体轻旋,下一刻,璃澜人已自窗前跃入屋内,身上裹着缕缕寒意。
我先递给他一个手炉,随后,将压在枕头下面的匕首拿出来,“今日在街上给你买的,差点被别人抢先买了去。”
他露出纯净好看的微笑,将匕首里里外外看个遍,无声诉说:“我很喜欢。”
冷风暖屋,一灯如豆。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着以前到处闲游时遇到的趣事,他的笑颜辉映着我的笑声,仿佛能够扫除冬日里一切寒冷和阴霾。
“娘娘,殿下请您去书房呢。”门外突然传来银雀的声音。
我与璃澜对视须臾,对着门口问,“殿下可有说是何事?”如此深更半夜,他不好好享受送上门的软香温玉,怎地想起找我。
“殿下未说何事,只是让奴婢请您过去一趟。”银雀说。
我无奈蹙眉,“稍候,我穿件衣裳就随你过去。”答复了银雀,扭头对璃澜说:“皇亲贵冑真是麻烦得紧,过个年也有诸多规矩。估计是找我说明日去宫里赴国宴的事,你且先回去睡吧。”
璃澜点头,“好。若姓徐的那悍妇再找你麻烦,你便告知我,我定不轻饶她。”
我失笑,不太谦虚道:“放心吧,若我有心跟她吵架,她未必是我的对手呢。”
——
这次沈倾尘的书房里只有他一人,没有吕非烟和墨寒,也不见方才鬼鬼祟祟的徐腊梅。
桌案前,他青衫如玉,执笔染墨,画间朦胧人影跃然纸上。
此刻的他,风雅脱尘,满身书卷气,仿若一介清心寡欲的书生,不染凡俗。
可我明白,这只是他迷惑人心的表象而已。
自从我可以出入他的书房开始,翻阅过这里很多书籍,其中以《君主论》和《帝王术》类别的书籍居多。银雀之前拿给我解闷的那些诗词歌赋和医书等等,均是掩人耳目的罢了。
这足以说明,此人对坐拥江山的渴望,以及对皇位的势在必得,远不似面儿上表现出的那般云淡风轻。
心神流转间,已经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从我进来开始,他便视无目睹,专心于案前,我当然不会认为他找我来是欣赏他作画的。“殿下好雅
兴,才情非比寻常,果然名不虚传。”
宣纸上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单是一个背影却依旧很传神,灵动活泼,似忙碌于竹林中的黄莺。
不知为何,我心口内忽然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一种用言语形容不出的情绪,沉甸甸的。
画中女子的轮廓和姿态,像极了那位医女。
他抬头凝视,唇间是一贯的尔雅笑意,不知迷惑多少人的眼睛。
“听闻王妃之前少在京城,时常游历在外。”沈倾尘未接我的话茬,倒是与我聊起家常。
“臣妾自幼闲散,好玩成性,确实去过不少地方,增长了不少见识。”我恭谨回答。
放下手中笔,他走到我跟前,天生的身高优势使他完全压制着我的气息。
“王妃可曾去过印月?”他唇边的笑意逐渐深沉,清新气息拂在我颈间,如羽毛刷过。
“臣妾还去过北蒙和九竺。”我心跳如鼓,面上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了他的突然靠近。
许是我的举动还是有些失措的迹象,不够平心静气,只听他笑出了声,沉澈的声音宛若潺潺溪水。
“王妃精通医理,以往师承何人?”他似是漫不经心地问,瞧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今晚的问题跳脱杂乱,绕来绕去,却还是绕到了这个问题上。且这是他第二次发出同问,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此事,又为何一再试探我的过往。
心头划过莫名颤动,我淡淡微笑,语音温婉恭顺道:“臣妾委实未曾拜师学艺过,所懂医理皆是游历各国时的民间见闻,积少成多便也有所成效。”
每一句话我皆字斟句酌,惟恐在此等心思深沉之人面前露出什么。
沈倾尘双手背负,垂首俯视我,倾国容颜掩映在烛光中,显得异常俊美清绝。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似乎已看穿我的谎言。
就在他欲启口说什么之际,有人轻扣房门,“殿下,四夫人那里有些紧急事,请您随妾身过去一趟。”
是二夫人吕非烟的声音,嘴上说着急事,语调却依然不急不徐,沉稳淡漠。
沈倾尘皱眉,面向我,“一同去看看吧。”
说罢,竟是直接拉起我的手,自然而然地往外走。
他手掌温热,肤质细腻如瓷,我心口微颤,忙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是谁说古人矜持保守的。“四妹妹深夜来请,必是真有急事,臣妾不便随行。”
话语微顿,我睨一眼他似笑非笑的黝黑凤眸,继续说道:“既然已纳了各位妹妹进府,殿下就该负责到底,公平相待,雨露均沾。如此,方能让各位夫人友好相处,和和气气。”他总去赵念慈那里,徐腊梅怎会整日坐以待毙。
沈倾尘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静默不语,眼底的不明意味愈发深邃,犹如摄人心魄的漩涡,酝酿着狂风暴雨前的黯寂。
半晌,他说:“从进府第一日开始,你的所作所为无不彰显雍容大度,豁达淡然,乃至和善隐忍,此等卧薪尝胆的气魄,男儿也犹不及。王妃以往深藏不露,现下到底想要什么?”
我猜解着他眼眸里纷繁如云烟的情绪,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助他出谋划策,他便试探我,还说我擅于心计;不争不抢,平淡渡日,他又说我卧薪尝胆,深藏不露。
可笑,可叹。
我想要什么?
呵呵,我想要平平淡淡,想要父兄平安,就这么简单,可你给得起吗?
只要你还在夺嫡这条险象环生的路上行走,我想要的一切就只能是想想而已。
“臣妾是王府正妃,不雍容大度,难道还要与诸位妹妹争风吃醋不成?”猜不透他的心思,我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沈倾尘忽然淡笑,唇角幽冷,“那便遂了你的愿。”
他转身离去,我错愕失神。
“娘娘,您也去瞧瞧吧,四妹妹被害了。”吕非烟面
色平淡地说。
须臾,我恍然回神,声音中是控制不住的尖锐,“什么?被…害了?!”
徐腊梅死了,凶器刺入心脏,死不瞑目。
沈倾尘从容不迫,命人整理了尸首,任由徐腊梅生前身边的几个随侍婢女哭天喊地。
空气中寒风飕飕,西院里弥漫着晦暗的寂凉。
“殿下,您得为我们夫人做主呀,她死得冤屈,未能瞑目啊!”一个好像唤做春叶的婢女跪在沈倾尘跟前,悲伤地抽泣着,“殿下,夫人平日里虽然性情刁钻了些,得罪的人着实不少,但罪不至死啊!罚着抄抄经书便罢,何以歹毒地随意杀人!”
她说话的同时,满眼愤恨地看着我,似乎我就是那个杀害徐腊梅的凶手。
我心头猛然颤动,霎时陷入无尽的晦涩之中。
显然,府里其他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近几日里,只有我和徐腊梅频繁发生争吵,就在两个时辰前,我们还在众目睽睽下互呛了几句。
可天地良心,不管怎样,我都从未有过杀人之心。
沈倾尘清浅地睨我一眼,转首对墨寒问道:“可有找到凶手?”
墨寒摇头,递给他一样东西,“凶手武功甚佳,且对王府地形较熟悉,属下未能追上,这是凶手遗落的凶器。”
闻言,我心跳登时漏跳一拍,当看到那所谓的凶器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脚步虚浮着后退,身体开始摇晃。
那正是我送给璃澜的新年礼物,外观独一无二的匕首。
崇和王府无人不知璃澜是我的贴身侍卫,如果是他杀人,那么大家自然认为我是幕后指使者。
“这匕首可是王妃的?”沈倾尘问。
白天在货铺里我刚与他心上人争买过,他知道这匕首是我的,不奇怪。
百口莫辩之下,我堂而皇之地成为一个杀人凶犯。不管愿不愿意,此刻我已经落入别人的棋局中,任执棋者操纵,为所欲为。
垂目敛神,我淡淡回应,“正是臣妾的。”我确信绝对不是璃澜杀了徐腊梅,他虽性格内敛,为人却正直光明,宁肯明目张胆地替我出气,也不会偷偷摸摸杀她。
但现在我没见到他,我们分开也有半个时辰之久,且证据确凿,便不宜多加辩解和否认,更不能说出我已经把匕首送给璃澜的事实。
“果真是你!好一个心肠歹毒手段狠辣的女人,夫人虽与你不和,却不曾真正出手伤害,你怎地如此狠毒!”春叶扑向我,眼中恨意昭昭。
她力气不小,本就心神不宁的我被她如此一推,便踉跄着后退倾倒。
在身体倒地之前,一只腾空而来的手臂圈住了我腰身,稳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一缕冷香顺势沁入鼻端,心神稍稳。
沈倾尘半拥着我,对墨寒吩咐,“先把这婢女带下去安抚,事情真相本王自会查清处办。”
管家驱逐着围观的众人而散,一条人命被轻易搁置。
纵然徐腊梅是细作,可她眼底对沈倾尘的爱慕和倾心是那样昭然若揭,内里的感情浓郁到是个人都能看明白她的心意。
而真正取她命之人,丝毫没有怜悯和惋惜之意。
爱上一个终将不可能爱自己的人,比她如此香消玉损于心爱之人手中,更令人挫叹。
她可曾想过自己会是此等下场?
——
浑浑噩噩地熬至天亮,我准备去找沈倾尘谈判。
门外意外地发现墨寒,我冷笑出声,“这算是什么,软禁还是看押?”是否需要我杀人偿命皆是沈倾尘一念之间,但我不愿做冤鬼。
常言说,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吧,上一刻还可以彼此谈公论政,下一刻已利用我成为替罪羊,上位者之心思端地是变幻莫测。
墨寒面色不变,“属下只是奉命值夜勤,娘娘随时可以出入走动。”
我漠然冷哼,径自朝书房而去。
沈倾尘能够提笔沾墨间,了结一条人命,还能指望他对我仁慈吗?
如果自己学不会勇敢,就没人替你坚强。
都说马善被人骑,可不让人骑的马,只有两种下场,要么去拉更笨重的马车,要么被宰杀成为盘中餐。
我该庆幸自己还能被人利用,最怕没有利用价值。
书房里间是一处卧寝,通常他不去几位夫人屋里留宿时,都歇在此处。
两个婢女正在为他更衣洗漱,对于我的清早出现,他似乎并不意外。
“殿下,请放了璃澜,臣妾愿为殿下鞍前马后,日后保证本本分分。”我面无表情地请求。
这是一起栽赃嫁祸的命案,徐腊梅的尸首唇色青紫,眼球充血,明明就是中毒而亡的症状,却被胸口的刀伤误导了真正死因。
好一出障眼法。
昨夜我未去书房之前,亲眼见到徐腊梅提着竹制饭篮偷偷摸摸地去了书房。
那时,我一直和璃澜在一起,也是那时才将匕首送给他的。
而我在书房呆了不过半个时辰,徐腊梅就死了。
璃澜曾对我说过一个至关重要的疑点,他看到过徐腊梅偷偷与崇德王府的侍卫会面,关系匪浅。
徐腊梅原是六皇子沈君非侧妃刘氏的表妹,被沈君非给沈倾尘牵线搭桥做了妾。
关键是,沈君非是二爷党。
综上所述,足以说明,徐腊梅的死根本就是沈倾尘授意的,因为她是沈君泽安插在崇和王府的眼线,且沈倾尘早就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凭对方上窜下跳,而他只做那壁上观的看戏人。
王府多养一个闲人无所谓,估计徐腊梅也接触不到什么重要信息,沈倾尘则放水养鱼,将计就计。
由此推断,徐腊梅昨夜定是做出了什么为她招来杀身之祸的事情,才将我也卷入其中。
如果沈倾尘杀了徐腊梅,不管什么原因,都会引起二皇子那边的警惕和戒备;可如果是我这个王府正妃杀了徐腊梅这个姬妾,那么,外人必会以为是妻妾间的争宠嫉妒使然。
多么高明的声东击西,借刀杀人,隔岸观火。
只可怜了我这个棋子,更可怜了那个徐腊梅。
作为一个无从选择自己命运的女人,她终究是成了权利斗争的牺牲品。
而我,好歹还活着。
我分析昨夜的事情经过应该是这样:徐腊梅秘密与崇德王府侍卫接触后,借由去书房给沈倾尘送粥汤之名,欲探得些机密。不巧终于将他惹怒,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随后,沈倾尘将我调离正院,再将名义上是我贴身侍卫的璃澜控制,刚好发现匕首在他那里,就直接搜夺去做凶器,轻而易举地把杀人之实嫁祸给我。
我猛地打个冷颤,遍体生寒。
心绪飘渺之际,沈倾尘已然站在我跟前,脸上和眼底没有一贯的笑容做面具,也不见高深莫测的痕迹,只有一片平寂和悠远。
“你待别人素来仁善宽容,为何把偏见和芥蒂都给予了我?”
他说话向来意味深长,现下我实在没心情跟他打太极,玩猜心游戏,“已经借我之名清除一个细作,殿下还要禁押璃澜做何?要禁押以示惩戒,也该是惩戒我这个主子才对。”
封建社会就是如此草菅人命,我是王府正妃,杀一个侍妾只属于家务事,犯得着家规,犯不了国法。
耳边传来丝丝叹息,几不可闻,“既你已认定事情是如此,那我也无需多做无谓的解释。”说罢,他对门外冷声命令,“银雀,侍候王妃更衣梳妆,进宫赴宴。”
——
农历十二月三十,除夕。
宫中歌舞升平,竹乐萧萧。
眼前的一切热闹和喜庆气氛,均与我无关。
父兄有家不能归,璃澜不知去向,我孑然一身,何喜之有!
收敛所有真实情绪,我坐在女眷区域,宁静微笑,保持着温婉贤淑的姿态,像个妆容精美的傀儡娃娃一样,不让任何人窥探我心里的怨愤。
席间,二王妃孟清秋几番明里暗里地发出挑衅,我皆以优雅端庄的笑颜应对,六王妃柳惜影则两边周|旋调和。
孟清秋未占到上风,愈
发气得面红耳赤,真不清楚她对我那般大的敌意源自何处。
就因为沈君泽和沈倾尘的对立关系?
昭和殿内人群簇拥,权臣达官皆携家眷赴宴,使得一贯空旷的殿宇分外拥挤,让人呼吸渐渐紧促。
外面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地飘落,点缀着天空。
趁人不备,我默默起身,避过众人视线,悄无声息地离席而退。
站在殿外深呼吸,清新空气霎时溢满鼻腔,挤压掉胸口内的憋闷感,喘息顺畅了些。
我漫无目的地缓步前行,让雪花迎面落下,感受着它被皮肤融化时的清冷快意。
我对皇宫地形不熟,走来时也不曾刻意记路,致使现在迷了路,不知走到何处。
“明珠郡主。”
身后响起一声称唤,我停步转身。看见的是一身龙凤呈祥明黄华服女子,正是皇后宋玉华。
“臣媳上官凤鸾参见皇后娘娘。”我恭身福拜。
昨日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而今日才是她清醒地第一次见到我。那么,既然她此刻能认出我,说明她方才在昭和殿里就开始注意我,又跟至此处。
额头微微发痛,我无声冷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不知她有什么目的。
她仪态雍容华贵,走到我身边道:“前面就是幸昌殿,若无他事,郡主不妨进去喝口暖茶。”
无法驳后宫之主的面儿,我只好应声随行。但愿她不会太过刁难,毕竟我在两位皇子争储的斗争中,也是无辜的棋子。
然而,我的想法很愚蠢,很可笑,很天真。
“泽儿说,昨日是你救了本宫。”她捏着茶盏盖,动作细微地撩开浮茶。
我低眉敛神,恭谨开口,“娘娘言重了,凤鸾只是略知此类病症,及时为娘娘梳理了气息而已,万万称不上救治。”低调还来不及,哪里敢再居功。
她目不斜视地睨着我,忽然轻笑,“那你可知本宫昨日突发旧疾,是因何人而起?”
我依旧垂眸回答:“凤鸾愚钝。”想来她是把突发旧疾的帐算在我头上了。
“愚钝?呵呵,好一个愚钝!”她赫然起身,指上的尖锐护甲划过瓷盏,发出刺耳声音。
“你若愚钝,怎会协助老五将御寒冬衣的事完成得如此毫无瑕疵?你若愚钝,怎会受了委屈也不声不响?你若愚钝,怎会如此深藏不露?你若愚钝,泽儿岂会对你另眼相看?”她一声声地质问,响彻耳边。
我缓缓抬眸,眼前的女人挽着飞云髻,发间嵌着朱凤簪,矜贵而倨傲。
她是一国之后,将来要做太后,哪里甘心皇位他落,必是会为儿子扫清所有障碍。
站在各不相同的立场,我此时无言以对,因为只要我还是崇和王妃一天,我与她便是敌非友。
半晌,她坐回凤塌,语含嘲讽,“你可知老五曾跪求皇上赐婚之事?”
坊间皆传沈倾尘跪在昭和殿外一天一夜求娶于我,仿佛宫中人都对此事颇有兴趣。“略有耳闻。”毕竟我是大将军的女儿,他求娶的只是这个身份。
“那你可知他当时求娶的是何人?”皇后继续说。
我微愣,难道还有别人?
我不加掩饰的表情和反应让宋玉华终于笑出声,“皇上将你赐婚给他,可他居然抗旨不遵,只为求娶一个平凡的小小医女。”她言语中透露着幸灾乐祸,也蕴含着挑拨离间的意味。
所幸我根本不爱沈倾尘,亦已知道他心中所爱是那个普通医女。
只不过,我真没想到他跪一天一夜居然是因为抗旨拒婚。
娶一个大将军的女儿放在府里做摆设,真有那么亏得慌吗?
在幸昌殿如坐针毡地呆了半个时辰,门外有宫女通禀说崇和王求见。
皇后颇为意外,我亦然。
“倾尘参见皇后娘娘。”他依据礼数拜见,丝毫看不出面对政敌的意思。
“老五不必多礼,本宫只是想感谢一下凤鸾昨日及时施救,请她来坐坐而已,你如此急急寻来,还怕自个儿媳妇儿在这儿吃亏不成。”皇后面容和蔼慈善,言语间如同母子间的玩笑。
沈倾尘状似慵懒地笑笑,“娘娘见笑
了,倾尘见她久久不归,以为是迷了路,后听闻她在此处,便来确认一下。”说完,他蹙眉转向我,略带厉色道:“午膳即将开始,你怎地如此没规矩的到处乱跑!”
我为两位天生戏子深深折服,面儿上则依葫芦画瓢,故作惶恐不安地低声道:“殿下息怒,臣妾知错了。”
不得不承认,是沈倾尘将我从幸昌殿里解救了出来。
“呼……多谢了。”我贪婪地呼吸着冷空气。
沈倾尘驻足看我,眼含笑意,温声启口,“大清早起便同我横眉冷对,此刻又突然道谢。”
我悠然挑眉,漫不经心地回答,“一码是一码,我这人爱憎分明。”
我算看明白了,在崇和王府里我只是没有朋友而已,在王府之外却处处是敌人。
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既然我和沈倾尘已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就没有窝里反和自相残杀的必要。
他吃吃笑出声,胸口震动,也不知道看出什么好笑的地方。
此人本就气质超然,容颜绝色,现在眉目含笑,静静玉立在漫漫白雪中,委实称得上天人之姿。
“回去吧。”他伸手拂去我鬓角处的雪花,细语嫣然。
我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忘记躲闪,蹙眉愣怔。
待他拥着我肩膀转身时,才发现静立在身后的人,是二皇子沈君泽。
他面容仍如这天气一般冷峻,目光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我不着痕迹地瞄一眼沈倾尘,他又挂上那副尔雅的无害笑颜,在敌人看来,端地是很欠扁的模样。
想必他刚刚对我做出的亲密行为,也是做给沈君泽看的,以示我们夫妻二人和睦恩爱。
与沈倾尘携手行走在风雪中,我如芒在背,依旧能够感觉到沈君泽的灼灼注视,身体仿佛被他复杂的目光射穿。
徐腊梅死亡的消息,该知道的人必定已经知道。可见我在沈君泽的政敌册上,又添了一笔烂帐。
没错,无论怎样,日后我都该与沈倾尘友好相处,因为他的敌人已将我视作敌人,我们则有了共同的对手。
——
在皇宫应付到深夜,我们才回府。
府内的新年气氛丝毫没有因为一个侍妾的离去而受到影响,大家按以往习俗守岁,嫣红的灯笼依然高挂,粘糕喜包照旧摆满桌案。
忙忙碌碌一整天,身心俱疲,实在没有心情再熬夜守岁,便征得沈倾尘同意后,洗漱着睡下。
还不等我睡着,就有人敲门。“银雀,我歇下了,有何事明日再说。”
“是我。”沉稳磁性的男声。
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我不太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试探性地唤出声,“璃澜?”
空气静谧片刻,那人声音再次传来,“若我说从昨夜到现在,根本没见到过他,你可信我?”
我忙不迭披衣下榻,打开门一看,还真是沈倾尘。
不能怪我大惊小怪,把他错认成璃澜,因为除了洞房夜他来过念和居一次后,我们成亲一个月余,他都不曾来过这里。
雪停风静,漫漫星空下,他身着绛红色披风,左手中提着一个篮子,眉目清俊无比。
“外面冷,且先进来吧。”正院虽是属于我的寝房,但整个崇和王府都是他的,我有何资格拒绝别人在自己的地盘出现。
他进屋坐下,解下披风,将篮子打开,竟是从里面取出两篓棋子来,“既有守岁习俗,总该遵守的。若实在困倦,不妨对弈几盘解闷提神儿。”
这一刻的他,仿佛没有任何心防和心机,更不像是个玩弄人心,纵横权术的皇子,全然像个来找老朋友聊天下棋的平头百姓。
我不由得心神松懈,像对待一个老朋友那样倒杯热茶给他,“殿下棋艺高超,惊才绝艳,臣妾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哪里是殿下的对手。技不等同,若贸然献丑,岂不叫殿下笑话。”
他倒不介意我的揶揄,直接撩起袍摆坐在火炕上,“你我并未对弈过,你怎知我棋艺高超。”
我愣然抿唇,“……”
难道他听不出这是奉承他的客套话!
他嗤笑着摆好棋案,“你只当是消磨时间便好,胜负无关紧要。”
说实话,我对围棋真的称不上喜欢。现有的这点技术也是从阿锦那里学来的,他之所以会发挥超高耐性教授我,只是为了找一个能够随时随地陪他下棋的人。
此时此刻,沈倾尘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执起棋子。
围棋对弈,每着一子的意义都在于与周边子力或现有局势的配合。高手的水平就体现在:他们从布局开始,就在算计定式与外势,局部与全局,战术与战略之间可能或正在产生的关系变化。他们的直接企图,就是争取整盘或终盘胜利。
沈倾尘自始至终,对我的诸多漏洞保持着异常敏锐的感知能力。一旦发现,便当仁不让地加以追击,力求造成我心理上的自乱阵脚。
上兵伐谋,攻心是根本。
进|入中盘,双方争夺愈发激烈,杀气腾腾。我使出通身解数,仍顾及不暇,焦头烂额。
短兵相接,寸地必争,这就要求执棋人能周密操算,有高明的算路能力。
沈倾尘便是此中高手。
月隐光现,两人对身而坐,时间匆匆流逝。
“好歹让我几子,总你自己赢有何乐趣。莫非看着我被杀得片甲不留,便是你的乐趣?”我有些气鼓鼓地说。
好人也是有脾气的。
他一棋落下,见血封喉,几口茶的功夫,此局我已输得一塌糊涂。
我仰头翻个白眼,虽然早猜到了是这个结局,却没有猜到……它来的这么快。
他双肩微抖,笑声爽朗通透,那和暖的痕迹噙在唇畔,犹如噙着一朵寒梅花瓣。“是你自己漏洞太多,我几乎未曾动脑子便又赢了……”他抬眸觑我一眼,满面狡猾,“唔,你还真是…有些笨。”
典型的骄傲自大!
我暗暗瞪了他一眼,牢记住他那得逞的笑脸,打算日后若是在僻静处偶遇,一定用麻袋套住他打一顿。
“我以为王妃不屑于我的退让。”他笑着说。
东方天际渐渐转亮,我甩手弃子,声称无趣,他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臣妾实在困乏了,趁天尚未大亮,想小睡一会儿。”
言语中流露出驱赶之意,他自是听得明白,可不仅没走,还慵懒地斜倚在软塌上,故意玩味道:“那便睡吧。”
听得他此言,我尽量保持平心静气,但面上多少会不经意流露出些许慌乱和不自然,毕竟这意味着他或许要留宿在这里。
那可不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没有封建保守思想,不代表愿意与他同榻而眠。“殿下劳累许久,也该回去歇下了。若积劳成疾,各位妹妹且心疼着呢。”我不再拐弯抹角。
他半眯凤眸,淡淡斜睨着我,似笑非笑,“你说过要我雨露均沾,我说过会遂你的愿。”
他话音落下,我瞪圆双目,委实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无赖至此,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此情此景,我终于体会到不安了,倒不是假正经或重贞洁,又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仙女。而是因为,无法让自己和一个互不相爱的人有亲密关系。
“未想到殿下也有如此强词夺理,曲解话意的时候,臣妾……”
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伸手拽过披风盖在身上,姿态优雅地直接躺倒在火坑上,阖目温语道:“你未嫁过来之前,我一直住这里。你且放心,天已渐亮,我小睡一个时辰便走。”
我心口莫名一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感缓缓滋生。
这里是王府正院,以往自然是他这个主子居住,如今被迫留宿书房的窄间里,属实委屈了这位锦衣玉食的皇子殿下。
我抿唇瞧一眼他的睡颜,为自己自作多情会错意而尴尬片刻。
烛光摇曳,他如美玉般的面颊愈发显得白皙,我回身拿起一床锦被欲给他盖上。可走近他身旁,又觉得以我们目前的关系,实在没必要如此做,便把被子又抱了回去,只是将红彤彤的火盆往火炕处挪一挪。
半晌,在我以为沈倾尘已经睡着时,他忽然启口,“睡了吗?”
“没有。”
我在床榻上转个身,“殿下睡不着?”
“唔,你也睡不着?”他低喃轻语。
我勾唇,提议说:“我们一起数绵羊吧,你数单,我数双,数着数着便睡了,有助睡眠。”
沈倾尘轻笑,“倒是个新奇的好法子。”
他个聪明学生,很快就理解了我的意思。“一只绵羊。”
我闭上眼睛,“两只绵羊。”
沈倾尘:“三只绵羊。”
我:“四只绵羊……”
良久,我继续数,“五百零八只绵羊……”
沈倾尘没有接着数,隐约听到他平缓的呼吸声,想必已然睡着。
我眯眯眼,忽然恶向胆边生。起身下榻,悄悄走到火炕边,小心翼翼凑到他耳边,大声喊道:“喂,殿下快醒醒,轮到你数了!”
他猛然惊醒,呆呆地凝视我,眼底一片未曾消散的睡意。
我瞧着他睡眼惺忪又懵懂恍惚的神情哈哈大笑,好不畅快。
沈倾尘呆楞片刻,也跟着笑起来,“你便是如此为我催眠的?”
此刻的我们放下心计,放下防备,放下城府,只享受这简单且难得的轻松愉快。
最后,我们都笑累了。
许是困极,我的睡眠并没因为屋里多一个男人而受影响。
起床时,火炕上已然无人,只有锦被上的凹陷痕迹,证明确实有人在那里睡过。
总的来说,这是我们成亲后相处最融洽和谐的一晚。
——
元卓二十二年,农历初一,新年。
待我睡够起身,遇到两件事,一喜一愁。
喜事是:接到璃澜给我的飞鸽传书,说探查到了他妹妹的消息,并亲自前往确认,因走得突然急迫,未能当面辞别,要我不必担心和挂怀。
至此,我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回胸膛。
若他因我而受连累,大过年的就被沈倾尘关押的话,那我岂不惭愧死。
璃澜以往说过,我当初救他时,他是被仇家追杀所害。也是那时,他与至亲妹妹走散,妹妹生死不明,可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如今听闻他妹妹有消息,我自然替他感到欣慰和高兴。
愁事是:昨夜沈倾尘突然一改往昔地留宿在正院念和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致使其他三位夫人大清早便齐齐聚到我这里一看究竟。
还好他已经不在,不然我还真有种被捉|奸的奇怪感觉。
“姐姐真是好福气,四姐姐刚走,殿下就宠幸了您,叫妹妹好生羡慕。唉,突然间少了一个好姐妹,也怪想念的。四姐姐平日里虽是言词乖戾了些,但刀子嘴豆腐心不可怕,就怕是豆腐嘴刀子心。”五夫人赵念慈率先开口,意有所指地说着风凉话。
我默叹,她说得如此口是心非,哪里有丝毫羡慕我之意。明明是含沙射影地说我害死了徐腊梅,暗指我心肠歹毒却未得到相应惩罚,心里不服气罢了。
关键是,我极其讨厌她口中的宠幸二字。这个词的存在,不是意味着女人的骄傲,而是女人的耻辱。
她此番言语中的嫉妒之情显露无遗,其实,我很想告诫赵念慈一句金玉良言:口中说的心里一定要想,心里想的口中不一定要说。否则,你会将自己所有弱点全部展现给敌人。
杀害徐腊梅的黑锅已经背下,断然没有再翻供喊冤解释的必要。我垂首敛目,静静喝茶,不作任何回应,任她自说自话。
三夫人钱皓月还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目光愈发空洞无神,呆呆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娘娘,南安城那边出现瘟疫,殿下昨夜临时奉命前往查办,今晨已启程,叮嘱妾身将这封书信给您。”二夫人吕非烟递给我一个信封,永远是那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
我微微蹙眉,下意识地问出口,“怎地大过年的就去办公务?”
吕非烟恭谨道:“说是疫情紧急,百姓心里惶恐不安,更有情绪暴躁的民众在散播谣言,打砸抢烧。”
暴乱,我第一直觉
就是这个词,“按说现在还未到春季,怎会出现瘟疫?”
吕非烟如实说:“南安位居南方,气候本就比京城温暖,且湿润,极易出现瘟疫。”
她的话让我心情忽然沉重起来,为正在遭受苦难的百姓,也为临危受命的沈倾尘。
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他这份爱民爱国之心,令人敬重钦佩。
打发走三位夫人,我拆开了他留下的信,无甚重要话,只是一些普通的家常交代之词。
我手里捏着宣纸,心头无端升起缕缕内疚。
纵然他为掩人耳目利用我担下杀害徐腊梅的事,但现已证实璃澜平安无事,那么,我之前对他的指责和怨怒也等于是欲加之罪。
当时我心灰意冷,极度担心璃澜,全然不理会沈倾尘的解释,自然会对事实失去正确判断力。
由此看来,起码在这件事上,是我冤枉他了。
怪不得他说:你待别人素来仁善宽容,为何把偏见和芥蒂都给予了我?
他说:既你已认定事情是如此,那我也无需多做无谓的解释。
他说:若我说从昨夜到现在,根本没见到过他,你可信我?
元卓二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隆冬时节,天气一如既往的寒冷,滴水成冰。
我每日窝在屋子里闲散度日,看看书,陪缅玉练练字,还会三天两头就给阿锦写写信,可他从来未回复,也不知要何时才能消气。
由于沈倾尘外出办公差,皇上特许我全心照理王府大小事宜,允我不必进宫参加新年期间的各种宫宴。
这着实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进宫难免会碰到皇后宋玉华和德妃裴凤鸾。
此二人因政治立场原因素来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但有一个共同之处,便是均瞧我不顺眼。
对我来说,这两个人同样没有一个是我愿意招惹的,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深居王府躲清闲最好。
辰时刚过,缅玉央我陪他抚筝,我略窘道:“男子汉大丈夫弄这些文雅东西有何用,学多了会染上闺阁女子的胭粉气。倒不如练练功夫,既强身健体,又可遇急自保。”
我实在是不精此道,又不好意思在小孩子面前丢面儿,便胡乱劝导。
他起仰头,眨巴着溜黑双瞳,“娘娘,怎会无用?琴棋书画皆可修身养性也。爹爹的琴技闻名京城,连八叔叔都赞不绝口呢,我也没瞧出爹爹哪里有胭粉气。只不过,爹爹不常抚琴。”小眼珠骨溜溜一转,他贼兮兮地继续道:“原来娘娘不是无所不能的啊,呵呵。”
虽说童言无忌,我依然略觉尴尬,方才我那番片面的话岂不是否定了沈倾尘的才情和修养。缅玉对他有着盲目崇|拜,我确实不该破坏沈倾尘在他心目中的完美父亲形象。
“好吧,抚琴我的确不精通,但我会一些其他的。”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我心下忽然有不服气的情绪在涌动,竟不自知此时正在与小孩子较劲。
于是,我找来一把木齿有长有短的木梳,以及一张稍薄的纸。把薄纸裁成两片拉紧,粘贴在木梳齿两端,木齿两侧都要贴。
弄好以后用嘴唇轻吹,气息拂过纸片的震动,就能发出“呜哩呜哩”的声音。
果然,再次见到新奇物件的缅玉目露晶光,蹦跳着嚷嚷要试吹,哪里还有在钱皓月面前时那般乖巧听话的模样。
以往,我还曾自制过一些其他的小乐器,比如木盒吉他。这里没有橡皮筋,我那时都是让阿锦把柔韧度佳的动物筋脉洗净拭干,套在薄木盒上,然后在两端的筋线底下各放一枝木棍。移动其中一枝木棍,调出音域,并在筋线上做记号。
说着简单,但要外观和音色均做的满意也不容易。曾经做过一个最满意的居然不小心弄丢了,让向我讨要无数次的阿锦好阵生气。
当时他说:宁愿弄丢也不给我,端地浪费我的木盒和筋线。
看到缅玉眼底重新燃起的喜悦和崇|拜光芒,我虚荣心作祟,情不自禁地骄傲起来。
其实,前世作为一个医生,我并不太擅长音乐。
我会弄这些小玩意儿还要归功于课业枯燥乏味的医科大学,那时娱乐项目少,只好自己动手摆弄些小玩意儿消磨时间,权当练耐心练手法。况且,从小父亲就给
我报名参加不少课外培训班,用以丰富我少年时代的业余生活,同时也为了不让我比别人输在起跑线上。
所以,我才什么都懂一点。而我所会的一切,都要感谢父亲对我无私的奉献和爱。
想到这里,突然伤感起来,刚刚升起的自傲心情杳无踪迹。
女人真是个情绪化的动物,与年龄大小无关。
“娘娘,这个叫什么乐器呀?就一支木梳便也能制成乐器吗?”缅玉笑呵呵地发问。
我摸摸他头发,意兴阑珊地回答,“你就叫它口琴吧。”
“娘娘,殿下来信了。”失神之际,门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吕非烟的身影。
我微微疑惑,从京城到南安至少需要七八天的马程,沈倾尘走后半个月便来信,说明他刚到那里就写了家信。
信里依旧无甚重要内容,只有简略的几行字,我大致瞧了一遍,便收了起来。
抬头间,正巧看见钱皓月和赵念慈走进来。
“哟,姐姐怎地这么快就收起来了,殿下在信上都说些什么?可有提到姐妹几个?”赵念慈说。
所幸我已习惯她如此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殿下只说让大家勿念,若你想看拿去看就是。”
赵念慈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姐姐误会了,妹妹岂会有那个资格。”
既想当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说得便是她这样做派之人。
“娘娘,殿下可还安好?”钱皓月蹙眉问。
我将信递给进来服侍的银雀收好,对钱皓月舒心笑笑,“你且放宽心,殿下会自顾妥当的。”
她眼底的担忧清晰可见,上来就先问沈倾尘的情况,而赵念慈只自私地想着讨宠讨关心。与其相比,钱皓月才是真正用心在爱着沈倾尘的人。
只不过她爱得太卑微,爱得太彻底,在这个本就男尊女卑的时代,此举等于失去了一切平等去爱的权利。
女人若一门心思地把男人当做天,当做唯一,那么,你永远不会是他的唯一。
午时未到,有人送来一张崇德王府的请帖,说是请我过去搓牌,邀请人是二王妃孟清秋。
看来想一直躲清闲是不可能了,有些人就是看不得别人消停几日。
明知此乃一场鸿门宴,我仍不好找理由推脱。莫说我随便找事由搪塞她,便是我真有事去不了,孟清秋也一准不信,少不了到处说我拿乔摆架子。
临行前,我对吕非烟嘱咐交代一番,带着银雀去了崇德王府。
——
崇德王府要比崇和王府气派华贵很多,沈君泽做为正宫嫡子,门面这方面自然更注重一些。
景致再好也吸引不了我驻足停步,我满心只想着如何应付孟清秋,全无欣赏雪下景观的闲情逸致。
到了内厅,才发现孟清秋不仅邀我一人,还有六王妃柳惜影,以及三王妃和四王妃。
见此,我心下稍松口气,只要有其他人在,想必孟清秋便不会太过刁难于我。
三王妃倪玫贞是御林军领侍卫内大臣倪洛湛的嫡亲妹妹,倪洛湛任御林军统领,属于武职京官,也相当于守卫着整个皇宫的命脉和皇上的身家性命。
此位置至关重要,必是能得到皇上深信之人,方能得任。
三皇子名唤沈君逸,我与他未曾谋面过,据说几年前因意外而导致眼盲,常年身居三王府。由于出行不方便,皇上赦免了他一切入朝参政等事宜。
是以,他也成为所有皇子中,最没争储可能的人。
对于皇上或其他皇子而言,沈君逸绝对是唯一一个毫无威胁之人。那么,他能娶到御林军统领的亲妹妹便不足为奇了。
四王妃宋竹渺是皇后的亲侄女,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子,倒是没有宋氏一族的骄奢跋扈气,委实难得。
不管是三王妃倪玫贞,还是四王妃宋竹渺,我与她们都只有
除夕宴上的匆匆一面之缘而已,并不熟悉。
礼节性地打过招呼,我在柳惜影身旁坐下,偶尔与她低语几句无关紧要的家常话。
娱乐席间,尽管孟清秋三番五次挤兑我,我只清浅一笑,不搭腔不理会。
百无聊赖地应付到午时,孟清秋留大家用午膳,丝毫没有要放人的意思。
客随主便,既然其他三位无异议,我只好顺应。
午膳颇为丰盛,席间未见到二皇子沈君泽,听说在宫里替皇上批阅积压的奏折,这个职责以往大多属于沈倾尘。
这次倒是见到了沈君泽前不久刚纳的侧妃朱湘玉,很美貌的一个女子,不过她的脾性则与容貌相左,趾高气昂,颐指气使,一点都不惧怕孟清秋,有些恃宠而骄的架势。
用过午膳,依旧是搓牌,我手气不佳,牌技又差,一两个时辰内就呈现出一家输三家赢的局面,输得我囊中羞涩。
“哟,五弟妹这是在哭穷吗?堂堂大将军之女,当今崇和王妃,还能短这点小银子不成。”孟清秋自午膳时被侧妃朱湘玉当着外人面给顶撞几句,一直积怒颇深,此时倒拿我撒起气来。
我苦笑暗叹,故作羞赧地虚应,“委实没想到手气如此差,叫几位嫂嫂见笑了。”
其他人都是赢家,心情自然不错,还算客气地表示不介意。随即,三王妃和四王妃皆以出来时辰太久,傍晚之前要回各自府里主持元宵节家宴为由离开。
沈倾尘远在南安,崇和王府里的几位夫人正在染相思,当然没有兴趣办家宴,可我宁愿回去听赵念慈阴阳怪气,也不愿呆在令人尴尬的崇德王府。
起身罩上披风,我正欲告辞,孟清秋忽然眼神刁钻地睨过来,“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你吗?”
手上一顿,我停下动作看她。
她走近我几步,发间的奢美金步摇影影摇曳,说不出的华贵。“知道真正求娶你的人是谁吗?”
唉,我若知道,你哪里有发问的机会?
在皇宫里,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其实人人皆知道的秘密,只有我才是真正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揉揉额角,我呼出一口气,“二嫂嫂想说什么就直说吧。”这样兜兜转转,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实在折磨人。
她眼神闪动,注目凝视我,一贯的凌厉和刻薄居然稍有退却。“我属实没想到大将军的女儿会是你这般性情,不争不抢,不骄不躁。如果不是忍辱负重或深藏不露,就是傻气呆蠢,亦或你当真是个无欲无求之人。如若你真是淡泊至此,那么,我当初的决定是否太过武断了?”
见我不明所以的发愣,她哼笑一声,继续说道:“二殿下曾向皇上求娶大将军的女儿上官凤鸾,我和我的家族没少从暗中干预。因为,你若进崇德王府,他必然会立你为正妃以示诚意,大将军也不可能让独女做侧妃,那我又当何去何从?那样的耻辱和结果,都是我无法接受的。”
心下惊诧,我蹙眉沉思,沈君泽居然求娶过我?
孟清秋眯了眯丹凤眼,冷笑着斜睨远处,“可万万没想到皇上突然将你指婚给老五,二殿下便退而求其次地娶了九门提督使的大女儿。这女人仗着二殿下亲自求娶之名,在府里作威作福……”
她脸上渐渐狠戾的神色无不昭示着对朱湘玉的嫉恨,这也许就是她讲述这段侯门错乱婚姻的目的。
显然,她觉得当初还不如让沈君泽娶了我这个无欲无求的人好些,连被人打板子都不声不响地默默承受。
告辞孟清秋,我低头前行,神情恍惚,不由自主地回想她那番密言。
我有心平平淡淡,但身负大将军女儿的身份,让我根本无法不成为别人眼中的工具。
“哎哟!脑袋好疼,嘶嘶…”我以为自己撞到了木头桩子,鼻子酸胀难耐。
所以说,走路时最好不要走神,旧习难改。
略微抬起眼帘,发现居然是撞在一个人的胸口上,便揉着脑门顺口抵赖,“你怎地无缘无故矗在路中央挡别人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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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奴婢参见二殿下。”
带着银雀在身边唯一的好处就是,她总能适时地提醒我周遭环境,以及什么人又出现在我神游太虚之时。
可是银雀,你下次能否在我撞人之前提醒?
“伤到了?”清冷的男性声音。
每次遇到他都出状况,说不尴尬是假的,加上刚得知他曾求娶过我,更觉得有些别扭拘束。
“没有,二殿下无碍吧。”我马上调整为端庄语气,不好意思地指指他胸口。
没想到会在崇德王府门口碰见恰巧回府的沈君泽,我为自己的点背默默哀叹。
他低着头,发冠被白雪映得熠熠生辉,“无碍。”
“唔,那就不耽搁二殿下了。”我拢紧披风,不等他发话,快步走出大门。
几步开外,崇和王府的马车出现在眼前,身后忽然响起沈君泽清冽深沉的声音,“郡主且慢。”
脚步嘎然而止,我定住身形,“不知二殿下还有何事?”人前他按规矩称我为五弟妹,单独遇见时却执意唤我郡主,令人费解。
他稳步走过来,身姿英挺华贵,“上次母后病发,幸亏你及时相救…”说着,他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口内拿出一个瓷雕的玩偶递给我,“随意买了个小玩意儿做为谢礼。”
说着,已经把东西塞进我手里。
想来他正宫嫡皇子的高贵身份让他习惯了不容别人抗拒的行事方式,我便不做无谓推辞,接过来仔细瞧瞧,“这高丽玩偶做工细腻,形象可爱,委实是个新鲜玩意儿。妾身也喜欢这种瓷雕,谢礼自是不敢当,该是妾身感谢二殿下的仁爱亲和之心。”
见我将瓷偶揣入怀中,他半眯起深邃双眸,脸上略有霁色。
如果此时我晓得这是高丽朝贡的顶级玉瓷而制成,整个皇宫也没几件的话,打死也不会收下。
但,世事没有如果。
御寒冬衣和除去细作徐腊梅这两件大事,沈倾尘做得漂亮至极,复添圣眷的同时,也给宿敌沈君泽暗中一击。
而我全程参与其中,既出谋划策,又背负杀人罪名,估计他对我已经恨之入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与沈倾尘皆是生于天家,自然也同样城府深沉,断不会把情绪挂在表面。
我在他的注视下踏上马车,浑身紧绷,连忙抱起手炉暖手。刚坐下,入眼瞄见一个食盒。
这是我来崇德王府时带来的礼物,竟是忘在车里了。
撩开棉帘,向王府门内放目搜寻沈君泽的身影,才惊觉他根本还未挪地方。“二殿下,今儿个是元宵节,妾身没带什么贵重之物前来叨扰。这是妾身自己做的元宵,幸亏天气寒冷,放在车里没有融化,劳您带回去送给小世子吃,但愿世子会喜爱。”
他稍愣,没有笑意的脸浸透着如雪般的沁凉,眸光落在我脸上,弥漫着看不懂的深邃。
须臾,他亲自伸手接了过去,“好。”
东西给出去,我略有后悔,且先不说人家看不看得上这不值钱的薄礼,估计拿回去也不会吃。他与沈倾尘是政敌,我送来的入口之物他们岂能轻易碰,防范还来不及吧。
——
日子恍恍惚惚地过,六王妃柳惜影来府上做客几次,大多都和我闲聊家常,顺便哭诉男人多么薄情,六殿下又招惹了哪个女人等等,也捎带提及些朝堂中的事。
比如户部尚书张迈突然遭到提审,有人匿名指控他贪赃枉法,证据确凿,龙颜大怒;又比如大理寺卿正在翻查几年前范氏一族的冤案,牵扯朝臣无数,官官相护下,无法继续彻查。
朝堂之上向来充满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今儿个清廉派征讨功绩派,明儿个功绩派讨伐清廉派,谁是谁非都只是一面之词。
官场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双手干干净净,否则他也不会成为朝臣。
这些事我自然不甚关心,只要不牵扯到上官家,我便只是个嫁做人妇的寻常女子。
农历二月初一这天,五夫人赵念慈从早上开始干呕,茶不思饭不进,她房里的婢女哭着来禀告。
本来我是打算以医生心态给她瞧瞧的,但银雀心细提醒我,“娘娘,奴婢觉得您还是遣人去宫里请御医为妙,那个五夫人外表柔弱无害,鬼心眼儿却多不胜数,万一你着了她的道,岂不是惹火烧身。”
转念一想,干呕这个敏感的词象征什么我怎会不明白,弄不好银雀说得极对,我无心争宠,不代表别人如此认为。
我赞赏地表扬银雀一番,遣王管家即刻去宫里请御医。
不出我所料,五夫人赵念慈被确认为喜脉。
崇和王府即将迎来第二个稀有子嗣,可众人丝毫没有替主子沈倾尘高兴的意思,只有赵念慈和她的随侍婢女兴奋不已。
吕非烟对此事不动声色,钱皓月满面哀戚,这都是我意料中的。
银雀见我无动于衷,哭丧着脸嘀咕,“瞧瞧她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此番估计更要恃宠而骄了。哼,走路要四个丫鬟扶着,连燕窝都非血燕不吃,以为肚里怀得是哪吒呀,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只是个陛下赏予殿下的舞姬而已……”
“银雀,你心直口快不是错,这些却勿要到处说,只在我跟前儿说说便罢。瞧你提醒我时倒心思玲珑,自己怎地就不懂得谨言慎行。”我好心提醒。
她嘟嘴,翻个白眼,“您若是也怀个小世子或小郡主,奴婢便不会如此气不过了。”
“咳咳,唔,这烧鸡是周记的吗?味道居然愈发好吃。”见她老生常谈,我只能转移话题。
“娘娘!您能争点气吗?”她气得跳脚。
我如何不争气了?阿爹和阿锦都时常夸我沉着稳重呢,虽然他们的原词是说我倚老卖老。
“您若争气就不会将殿下可劲儿往别人怀里推!”她终于被我气跑了。
我:“……”
——
耳根清静一个下午,傍晚时终于收到阿锦的回信,心下顿时雀跃不已。
怦怦心跳让我手都在发颤,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不敢把信拆开看,幻想着他会和我说些什么。
但当真看到里面的内容后,所有兴奋均瞬间幻化成无尽的泣声。
他说:昨夜梦里见到你,你好像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头发也变长了,背影陌生到让我觉得,最后一次见你是上辈子的事。然后,你开口叫我阿锦,我笑着应声,仿若自己刚刚捉鱼归来,只在灶旁等了你片刻而已。
眼泪簌簌溢出眼眶,我将自己锁在寝房里放声大哭,所有说不出的情绪皆由咸涩的眼泪来宣泄。
阿锦,对不起,说好了一辈子做家人,形影相依,不离不弃。可我们现下却如此看不到彼此,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任由银雀怎么呼喊,我也没有开门。
浑浑噩噩地陷入睡梦中,脑海里全是阿锦骑马带着我到处游玩的场景,我们无拘无束,酣畅淋漓。
我喜欢吃烤鱼,但捉鱼和杀鱼一贯都交给阿锦,理由是我自称菩萨心肠不愿杀生。
每每支使阿锦去捉鱼时,我便在河边给他加油助威,可在他即将捉住鱼时,我又怜悯心泛滥,大声嚷嚷着让鱼儿快跑。
阿锦常常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可他从来不曾真正恼火过,仿佛很乐于我那样幼稚而分裂的行为。
烤鱼时,我不加他手,向来亲力亲为,每次都把鱼头给他吃,因为他牙齿又白又利。
我们畅怀地笑着,没有顾忌,没有约束,干净而透澈。
迷迷糊糊到傍晚,吕非烟带人将我的房门撬开,才发现我烧得不醒人事。
向来身强力壮的我,此番实打实在床上躺了五六日方能下地。
几日里不曾好好吃饭,致使双腿无力,犹如踩在云层上。
阿锦一封信,害我先前筑在心底的坚强和淡定似泥土遇洪水般无处遁形,一股脑儿地被冲刷个干干净净。
我以为自己可以随遇而安,可以自由支配所有情绪。但现实中,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快乐的钥匙,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把它交给别人掌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明媚的春天,我们会在有意无意间让它飘起雪来。
只因我们都是肉tǐ凡胎,免除不了七情六欲。总有一些人是我们无法不在意的,越是在乎,越是容易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交由他操控。
我和阿锦,十七年朝夕相伴,从手牵手进学堂,到并肩入沙场,比与上官北城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得多。
我们早已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将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致使以往每一个幸福瞬间,都是现在不能言说的伤感。
“娘娘,您这病来得着实凑巧又奇怪,知道五夫人在府里如何宣扬的吗?”银雀一边帮我洗漱,一边气鼓鼓地继续出声,“她说您是嫉妒她有孕,一气之下才病倒的!”
我瞧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无力地笑出来,“你整日同她置气做甚,嘴是她的,愿意如何说就如何说吧,咱们还能堵上她的嘴不成。”
所以说,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
“她一个侍妾有何权利对正室说三道四!只怪您平时太和善,谁都敢自立标杆作威作福。”她将洗漱用具摔得乒乒乓乓直作响。
我轻叹一声,安抚她,“你只当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是耳边风便好,何必听入心里兀自生气呢。”
银雀瞪眼瞧我,又一次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儿,“娘娘!您到底是有多心大啊,怎地就不知着急?那夜您和殿下在屋子里相处一宿,到底做没做点要紧事呀!要不要也请个御医来给您瞧瞧?说不定……”
我颓然躺回软塌,及时制止她的胡思乱想,“银雀,没有什么说不定,你家娘娘生不出小世子来,你就别整日惦记此事了。”
她耷拉下脑袋,将汤药碗呈给我,“您若真是因嫉妒五夫人有孕而生的病便好了……”
我:“……”简直是歪理。
唉,我根本不愿因任何事而生病。
膳后,吕非烟又送来沈倾尘的家信,与前几封相同,除了一两句家常话,其他都是讲一些南安的疫情现状。
由他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里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且有不可收拾难以掌控的迹象。
“殿下还未找到控制疫情的方法?”我蹙眉问。
吕非烟淡淡回答,“已然又召集了一批宫里的御医过去,疫情传播很快,药物根本无法快速控制。”
瘟疫最怕的就是传播,不能稳准狠地控制其蔓延,便是有多好的药物都无力回天。
更何况,据说很多御医最近齐齐称病,躲避前往疫区的可能性,全无医德以及医者父母心的品格。
了解了那里的情况,我心里微起波澜,有种形容不出来的情绪。
许是看出我心情低落,吕非烟指了指家信下面,言语之间已转移了话题,“娘娘,这也是殿下给您的。”
我疑惑地翻出来,发现此次随家信一起捎带回来的,还有一个烟黄|色符纸。
起先我以为是沈倾尘不小心夹在家信里的无用之物,后来看符纸前面居然写着一个大大的‘赢’字。
背面则是他的笔迹:南安有一个风俗,说是若将此符压在枕下睡三日,必能赌运亨通。祝王妃下次搓牌时旗开得胜,崇和王府一穷二
白,家徒四壁,经不住王妃那般输。
“哈哈哈,这个家伙……”当着吕非烟和银雀的面,我实在没控制住,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很难想到沈倾尘那样薄凉且素来心机不外露的人,也会有如此风趣幽默的时候。
“殿下的信居然还有……治病的作用?”银雀默默嘀咕。
我将符纸压在枕下,在那两人的注目礼中停止笑声,“银雀,快快,取笔墨来,我要告诉你家殿下他要二次当爹的好消息!”
半晌听不到响应,我抬头看去,原来两人皆是面部抽筋地在盯着我。
难道平时我很少笑?
俗话说,一笑解千愁,心情稍有顺畅,身体就好得很快。
京城气候稀有,前几日还隆冬酷寒,刮上几天大风,便隐隐有春姑娘早早到来的迹象。
农历二月初十,我整衣妆容,进宫拜谢余贵妃。
“身子都痊愈了?”余贵妃拉我坐在贵妃塌上。
我保持端庄微笑,“已然痊愈了,多谢母妃挂怀。”生病期间,她闻信后派人给我送过去很多名贵药材。
“你们才成亲不久,尘儿这一去便已是一个多月,你独自在府里操持上下多有疲乏,切莫再因那些事而生生伤神。”她满面疼惜。
抬头眨眼,我听得云里雾里,“母妃说的是。”听不明白她话中之意不要紧,只管顺着说就对了。
“唉……”她轻叹着拍拍我手背,“你呀,就是太善良,太老实。”
我诧异,老实二字可不敢担承,沈倾尘便说过我擅于心计呢。
“那五夫人有了身孕,固然是可喜可贺之事,但你身为嫡室正妃也不能总被一个侍妾欺负了去,气坏身子还不是自己个儿吃亏,早早怀上身孕才是正经。”
我总算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了,想必崇和王府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她都知道,且也如所有人一样认为我是见赵念慈怀孕才急火攻心而病倒的。
枉我还背负着暗害徐腊梅的罪名,余贵妃此刻居然说我太老实,我从不觉得自己老实。
不过,这嫉妇的名声,此番算是坐实成了。
“臣媳谨记母妃教诲。”无从辩驳,我温婉应承着。
——
天气骤然转暖,积雪速溶成水,滋润着土壤,皇宫内的杨柳和迎春花都渐显绿意。
自纤羽宫出来,我心里抑制不住思索着很多所见所闻之事,比如沈君泽正明里暗里拉拢三皇子;比如刚才太医正孙康辉为何未带诊箱未着官服却行色匆匆地从皇后宋玉华的寝宫出来;比如南安瘟疫的事该如何尽快得以控制;如此种种……
“五嫂?”明快的男子声音踏风而来。
我抬头,摆出矜持姿态,“原来是八弟。”
“果真是你。”雪刚刚融化,他已轻装薄衫,摇起了折扇。
“果真是我。”我表情平淡。
“哈哈,五嫂说话的方式可真有趣。”沈君扬毫不矜持地大笑,不知为何笑点如此低。
我:“……”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皇宫里,能真正畅快而笑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他摇摇扇子,做出风流倜傥佳公子的模样,乐悠悠地启口,“你怎地总是这般垂头走路?低头很有瘾吗?”
我掩饰住自己的心神不定,没精打采地回答,“做皇子的最高境界是两袖清风,双耳不闻窗外事;人生的最高境界则是抬头看人,低头做事,我在效仿八弟的高境界。”
他刹那愣住,嘴角无端开始抽筋,而后肆意大笑,语含邪恶道:“哈哈,我以为五嫂是因思念五哥而郁郁寡欢呢。先前一直以为五嫂胸襟豁达,乃女子中的翘楚,却原来也会做出普通女子擅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呵呵。”
我挑挑眉梢,往他身后张望,“咦?怎么不见朱三小姐,听说她今日进宫了。”居然敢调侃我,连一哭二闹三上吊都弄出来了,流言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咳咳,那个……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啊。”听闻朱小姐三个字,沈君扬连忙以扇掩面,灰溜溜走掉了。
“娘娘,奴婢见过那位朱家三小姐,是个顶美的妙人,性情爽朗,言词直率,根本不是什么母老虎。为何八殿下就是不喜欢她呢?奴婢最是欣赏您和她那样不拘小节的女子……”银雀皱着鼻子说。
我微微眯起眼,凝视着沈君扬逃窜的背影,勾起唇角,“朱家大小姐是二皇
子的侧妃,八殿下与你家五殿下同母养育,若他娶了朱家三小姐,岂不是境况尴尬?倾向于朱家帮二皇子,则对不住与你家五殿下的兄弟情;倾向于你家五殿下,又难以维系与朱翠香的夫妻之情。所以,朱三小姐是他最不可能愿意娶的人。”
沈君扬和那个朱翠香其实很相配,同样潇洒不羁,同样肆意张扬,同样鲜活灵动。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幸运可以与合适的人毫无顾忌地相爱。
更多时候,爱只能是心底的一种隐秘悸动,是不能言语的温柔。你可以坚定站地在他身后,却不能以爱人的名义。
比如我。
上天不会处处眷顾一个人。
银雀歪头,连眉毛也在一起皱着,“娘娘,您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吧。”
她语气中难得地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惆怅,不知是为谁而感。
我莞尔,“或许吧,他身边有很多人,不缺我一个。”
我相信,沈倾尘早晚有一日会登上最高处,俯瞰芸芸众生,掌握生杀大权,因为他输不起,争储失败就代表会失去一切,包括生命。
而我,亦输不起。
在皇宫各处应承到傍晚,回到王府又被赵念慈冷嘲热讽一通,这一天才算拥有属于自己的时刻。
弯月如勾,清辉溢满屋脊,显得那样充盈,可为何心口会如宽敞的屋子一般空荡荡,怅然若失?
早上不小心掉落在地面的玛瑙石簪子还静静躺在那里,和我离开时一样,孤零零的,没有人能够为我拾起来,这就是孤独的最好诠释。
不仅没有亲人好友在身边,就连那个大晚上拉我下棋的人也不在,孤影难成双。
这颗红色玛瑙石被阿锦命名为红豆,意解为相思……
我紧紧将簪子握在胸口,深深呼气,意念涌动,心绪纷乱。
将军府与沈倾尘的关系乃唇亡齿寒,为了能让相思永久,我也必须要助他夺取江山。
只有他赢,将军府才会安全。
提笔研磨,简单写好信件,并用热蜡油封存好,我整装待发。
下午在宫里巧遇六王妃柳惜影,她心事重重,犹豫再三才将我引至一个偏僻处,附耳悄悄道:“表妹,这件事我思量很久,一直不知该不该说与你。”
见她慌慌张张的四处张望,我微笑鼓励她,“既然你将我带到此处,难道不是已经决定告诉我了?”
她抿唇睨我,半晌才低声叙述,“我昨日偶然间听到六殿下说,是皇后的人暗中告发户部尚书张迈的……”
我静静沉吟,双手依然拢在袖口内。
柳惜影再次左右查看,急切道:“你倒是吱声啊,怎地一言不发?”
随手折一根柳枝,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表姐,朝堂中的事乃是男人的事,你我同属内命妇,不该妄议朝政。”
她惊愣片刻,随即握起我手,急切道:“少打官腔,你一贯聪明伶俐,难道还联想不到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说着,她咬咬唇瓣,“张迈虽是五殿下提拔的,可他是前骠骑将军张赛的独子,张赛与舅舅情同亲兄弟,表哥一身武艺也是拜他所学。总而言之,乍看之下皇后和二殿下是在趁机铲除五殿下的幕僚,可实际是在针对将军府啊!”
我抚弄手中的柳枝,微微垂首,她说的这些我岂会看不懂。
只是,她现在的身份是六王妃,六皇子是二爷党,此刻将这些机密告知我,真的是将我当做表妹,而不是欲通过我而做什么吗?
近墨者黑,就是我此时的真实写照,和天家人打交道久了,心思自然不再那么纯粹,总会下意识竖起防范之心。
也许我的沉默表露了出什么,她深呼吸,平声说:“我知你心里在想什么,诸位皇子之间为了各自利益少不了相互谋算与设计,我们身为皇家儿媳,也断然不会清清白白。你可以不信我会冒险出卖六殿下,但你该信我会顾念舅舅的亲情。如果有朝一日,五殿下与六殿下的敌对无可避免,那我会光明正大地站在我夫婿身旁,却绝不会暗中算计你和舅舅!”
我心口颤动,调整呼吸,强自稳固不断翻涌的情绪。她话已至此,若我还思三想四,那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君泽拿张迈开刀并不难理解,毕竟摧毁将军府便是等于大大削减沈倾尘的势力,这是最直接有效的策略。
回握柳惜影的手,我沉声致谢,“表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想办法给五殿下送信的。”
她神情微愕,眼神几不经查地闪动,“表妹,我不想舅舅你们一家受牵连,也不想六殿下失败,这一路下去,不知会有多少我们预测不到的血雨腥风。我天真地想要大家都平平安安,而眼下,我只知道他们如果胜过了五殿下,那么就会危及舅舅……”
“表姐,还有何言你尽管一并明说了吧。”我蹙眉。
她定定地凝视我双眼,羽睫如扇,以难以想象的力道回握我,颤着双唇,“
皇后曾命令太医不要配出治愈瘟疫的药方,趁此机会在外面除掉五殿下。”
我身型微晃,耳边竟不经意出现沈倾尘略带玩味的声音,‘你说过要我雨露均沾,我说过会遂你的愿。’‘你便是如此助我催眠的?’
由此想来,沈倾尘突然出师南安,或许也是沈君泽从中有意而为,趁他不在京城,剪除他在京中的幕僚党羽,从而内外齐动,双管齐下,给沈倾尘一个措手不及。
心念流转,我忽略胸腔内的缕缕波澜,“表姐,我信你。”
可不久后我就会知道,天真的不是她,而是我。
- - - 题外话 - - -
此文居然这么冷……
思量再三,我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趟南安,留下吕非烟时刻关注京中及皇宫的动静。
“娘娘,恕妾身难以从命,此去一路凶险难测,您只身一人怎么行,还是由妾身去方为妥当。”吕非烟正色说。
我故作从容地微笑,“妹妹,且不说殿下派给你的任务就是坐守京城,单是你稍有动作,敌人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况且,好歹我是上官大将军的女儿,他们在没有万分把握之前,断然不会轻易危害我,你且放心。”
“娘娘,您是个好人。”她眼神依旧冷静严肃,却已比往常少了冷漠疏离,其内里那星点动容泄漏了她此时的心境。
“哈哈,我更喜欢听别人说我是个好女人,或者佳人、伊人、美人……”不想因她眼底的情绪而伤感什么,我出其不意地开起玩笑。
但显然,吕非烟接受不了我偶尔的冷幽默,惊愕地看我许久,便恭身告退。
——
有了决定,心底反而不踏实起来,像长草一般,有很多莫名的情绪在隐隐滋生。
这日,依旧阳光和煦,春风暖暖,真是个踏青出游的好季节,只是此时此事已枉然。
为了静心养神,用过早膳后,我便躲在沈倾尘的书房里,以刻刀在新采来的李树叶上刻画。
玉麟和元修曾见过我在桃花瓣上刻的画,惊叹说,你能有如此精湛的技艺,为何就是不会在纸上画?人人都以为你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却原来你净通些旁门左道。
我无言以对,画画和刻画是两种概念,居然成了他们口中的旁门左道。
我这双手,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以往擅于拿手术刀,现下只能拿雕刻刀。至于拿笔画画,实在不敢随意献丑。
“娘娘,二殿下来了。”银雀高亢的声音将我从失神与专注的矛盾心境中拉回。
我推开门,疑惑问她,“二殿下?他此时来有何事?”难道谁走漏了什么风声,以致使他亲自来崇和王府以探虚实?
沈君泽很少来,如今这样肆意招摇地来这里可不该是他的做事风格。
况且,现下沈倾尘不在府中,他有何可探究的。
“奴婢不知,哦对了,还带着月曜世子一同来的,此刻就在正厅呢。”
我整理整理衣裙,“走吧,莫让二殿下久候咱们。”不管他因何而来,总归需要去面对。
之前我见过沈月曜一次,性格与其娘亲一样跋扈且不可一世,在几个嫡出的皇孙中,他算是最嚣张的。如今这样乖顺的围着我问这问那,真真是跟换了个人儿似的。
“五婶婶,那些元宵当真是你做的吗?”他拉着我手指,一派天真孩童的亲近模样。
我睨一眼静静喝茶的沈君泽,温声道:“是呀,月曜世子喜欢吃吗?”他居然真把我送的元宵给儿子吃,就不怕我暗中使坏?
沈月曜立即点头,满脸笑呵呵,“很喜欢,但以往的元宵都是由白色糯皮儿包制而成,你做的元宵怎么会有绿色和红色的皮儿呢?快告诉我呀,好新奇!”
我清清嗓子,“也无甚新奇的,只不过我将菠菜和南瓜蒸熟磨碎了,分别放入糯米中,不仅颜色新鲜,口感清爽,还营养丰富,你们这些小孩子自然喜爱吃。”
孩子的天性就是求知欲强,这是好现象,缅玉就喜欢成天追着我问很多问题。
“啊,竟然还可以如此做,果然别出新裁!呵呵,五婶婶主意可真多,连我们府上的厨子都想不出来!”他凤眼滴溜溜地转着,“那元宵里面的馅儿呢,不是伍仁或豆沙,也不是芝麻,却很鲜滑可口,唇齿留香,到底都是些什么呢?”
我微笑着抚上他的小脑袋,不厌其烦地回答他,“唔,我用苹果酱和雪梨酱,以及肉松做的馅料……”
崇德王府高高在上的嫡出世子,此番在我面前终于显露出属于他年龄该有的无邪和乖巧。
他歪起头,不解道:“苹果酱,雪梨酱,以及肉松……那些都是什么?如何才能做得出来?”
“咳,曜儿,你的问题太多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君泽适时开口打断他。
沈月曜连忙乖乖住口,只是表情也垮了下来,一张小脸瞬间失去原有的灿烂光晕。
我缓缓站起身,捏捏他脸蛋,对沈君泽温婉而恭谨道:“二殿下,切莫责怪他,月曜世子聪明伶俐,不懂便问乃是难能可贵之品性,该是多鼓励才对。”
沈君泽深邃幽暗的冷眸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他身上存在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冷漠和威严,当第一次见过他时,我便总下意识有些畏惧感,不晓得是不是我们之间的对立关系所致。
然而不得不说,单单从外相上看,他比沈倾尘更有帝王之派。
摸不清他的心思,我心口轻颤,略有余悸,方察觉自己居然在对他说教。沈月曜是他儿子,是崇德王府的嫡长子,我哪里有资格参与一丝一毫的个人意见。
还不等我补救几句话,沈君泽已然抬眸,竟然还难得地露出笑颜,“郡主所言极是。”
我愣在原地,不明就里。忽然觉得乍一听他过来时那种忐忑和草木皆兵的心情有些多余。
承诺沈月曜会告诉他怎样做果酱和肉松,他才欢欢喜喜地跟缅玉去玩儿。以往他可从来不正眼瞧庶出身份的缅玉,更别说放低身份和他一起玩了。
待正厅只剩下我和沈君泽时,他又沉默许久,我犹豫着要不要找个不敏感的话题来缓解尴尬气氛,他已让人呈上来一个盒子。
他当着我面打开那个盒子,里面居然是只品种优良精贵的波斯猫,毛绒绒的,可爱极了。
“曜儿难得喜欢与你亲近,且喜爱你做的元宵,这只波斯猫便做为谢礼送与你。”他神情依旧冷峻,言词稀松平常。
我愣愣地抱起盒子里的波斯猫,心潮翻涌如波,这是否叫做礼尚往来?我们如此你送这个,我送你那个,哪里像是政敌关系,反倒如同有业务往来的关系户。
若让沈倾尘知道,估计会以为我临阵倒戈叛变了。
莫怪常言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沈君泽是一贯不容抗拒的态度,我便识相地收下。虽然这波斯猫珍贵稀有,但只不过是个宠物而已,如果拒收,反倒显得小气狭隘。
可我万万没预料到,此刻一时的大意,很久后会因这猫而惹祸上身。
——
两日后,农历二月初十。
赵念慈现下仗着怀有身孕,愈发得意忘形,不知礼教。
前天说没胃口要吃甜瓜,让王管家派人去南方远途求购;昨天嚷嚷着胸口闷得慌,不知听信谁的谗言,将全城的土郎中都找了来;今日更甚,居然大手笔请来术士在王府内做法术,美其名曰是为腹中小世子祈福。
先不说她肚子里是不是男孩儿,她只是怀孕而已,却将王府弄得乌烟瘴气,有哪个当娘的这样为孩子祈福。若有心孩子平安健康,首先她自己就该修身养性,平心静气方为正经事。
在她娇里娇气地不肯听劝后,我忍无可忍地拿出当家主母威严斥责了她,并当即赶走那些杂七杂八之人。
赵念慈不服气,与我大吵一架,我怒不可遏,鉴于她是孕妇,便罚她去跪佛堂诵经书。她死活不肯,我便命人强行将她关进后院的佛堂。
由于我们二人针锋相对的声势颇为浩大,几乎全王府的人都恍然发现崇和王妃上官凤鸾,并不是个纸老虎。
“娘娘,您一贯温和,平时对几位夫人皆是宽厚容忍,为何这次非要弄成这样?浣衣局那几个小蹄子居然背后说您对五夫人心胸狭隘,手段狠辣!哼,依奴婢看,您总算长点志气了,不然早晚让有些不知好歹的人骑在脖子上!”
银雀说话向来如此无所顾忌,直言快语,我懒得再次纠正她。
随意抿口温热茶水,我再次问她,“你确定要跟我一起去?”
闻言,她立即挺直身型,一本正经道:“那自然,奴婢是您的贴身丫鬟,怎能不随侍左右。况且,您此番可是为了正经事而去,奴婢光是想想就觉得欢喜得紧!”
我掩唇轻咳,险些被茶水呛到。
记得与赵念慈吵架时,我当着众人的面反击她说:你此时先于我有孕又如何?即便是男孩也是个庶出的而已,本宫明日便启程去寻殿下,待回来时必然也会怀个小世子,嫡出的世子!
唉,此话一出,唯独银雀是真心高兴。
放下茶盏,我无奈嘱咐,“银雀,快去收拾行囊吧,明日我们便启程。”
外面的绿柳将将冒出嫩叶,摇曳着窗棂,影影绰绰。
屋里只余吕非烟坐在那里若有所思,我摇头苦笑,“你莫要相信那些说给赵念慈的话,我也是不得已才那么说,为了避人耳目嘛。你且放心,殿下一直心悦于你,你们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这种事情不能心急,顺其自然便好。”
相对而言,吕非烟是所有夫人里最受宠的,可不得宠的钱皓月早早有了缅玉,赵念慈也怀上了,为何她却毫无动静,莫非是不能生育?着实令人费解,但这不是我该糟心的事。
话音落下,吕非烟忽然蹙眉,颇有些张口结舌的意味看着我。
半晌后,她一贯淡漠的面部开始抽|搐,郁结道:“娘娘,您误会了,妾身怎么会跟殿下生育子嗣!妾身……妾身……”
她这样激烈的反应很出乎意料,我不明所以,只好善解人意地宽慰她,“你莫要害羞,也不要把我说给五夫人的话当真。殿下宠你,是个长眼睛的皆可看得出来,你将来无论生个世子或郡主,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相信殿下都会喜爱的。”
我这一安慰,她面色却愈发渐黑,呆若木鸡好一会儿,终究是叹了一声,“妾身明白现下是多事之秋,王府内少不了有外人的眼线,不得不防。您此番忽然针对五夫人,是为了以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汇合殿下。但…但日后…您就真的不想为殿下孕育子嗣吗?”她抿抿唇,“说实话,娘娘的宽容大度委实令人惊叹。”
唔,这个话题其实挺尴尬的,一妻一妾在讨论为同一个男人生孩子的事,我觉得自己此刻或许也在面皮儿抽筋。
“妹妹,德妃那里最近有何新消息吗?”我略感疲倦地揉揉眉心,转移话题。吕非烟能够长期得宠,就在于她不只是沈倾尘的一个普通侍妾,还是他的左膀右臂。
“德妃传来消息说已经连续三日未见过皇上了,昭和殿和千清殿那边都是宋氏家族的人,除了皇后,根本进不去一个外人。”她说。
裴凤环虽然讨厌我,但在关于沈倾尘利益和安危的事情上,她还是懂得哪头轻哪头重的。只要宫里有何异常状况,或者涉及到沈倾尘的事,她都会第一时间传信给崇和王府。
我呼出一口浊气,抿唇严肃道:“嗯,三皇子那边态度不明确,倪洛湛便还是皇上的人,不会轻易倒戈,谅皇后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切事由便待我见到殿下后再由他来定夺,你且只关注及观望。”
很奇怪,这两个夜里,我不仅梦到阿锦,竟然意料之外地也梦到了沈倾尘,许是听到沈君泽欲对他出手而起了关切同盟之意。
梦里,他玉冠青衫,却满身是血,面部严重受创,看不出本有的绝世容颜,双目也被毒至失明,说话的声音宛若沙粒磨锅底。所有症状均与他平日的形象不搭边,一度让我怀疑梦里的人还是不是他。
很心惊胆颤的梦境,可似乎很真实,莫名地让我感觉一切都很熟悉,我甚至梦见自己在给他缝合手上的伤口。
夜幕低垂,风凉月稀。
诡异的噩梦让我无法正常入眠,合衣立在窗前,望天轻叹。
明明星辰稀薄,却犹如一道不能跨越的银河,将我和阿锦隔绝,也成为我和沈倾尘的鸿沟。
他要江山,要美人,我只要一双璧影泛舟湖上。
我们是夫妻,更是陌路人。
——
一切准备妥当,率队启程。
自出发开始,我身边一直带着二十个王府亲卫兵,大摇大摆地走官道出京。
毕竟会有人关注着崇和王府的一举一动,而我又是以那样‘光明正大’的名义出来,自然不能遮遮掩掩的走。
幸亏过去的十几年中我已习惯了东奔西走,游历四方,一路上的长途跋涉对我来说相当于旅行,只是心情不同而已。
银雀一直生活在王府,即便是个婢女,也从未遭受过如此风餐露宿,上山过河的辛苦。不会独自骑马不说,还整日捶腰揉腿,唠叨着累,推延了不少进程。
从京城到南安需要八日路程,我们行至第九日才到祁州,离南安还有两日路途。
离南安越近,我心里则越沉重,不知城中沈倾尘现下情况如何,既要赈灾抚民,又要防范敌人暗算刺杀,哪样稍有差池都会是生命之危。这样猜想着,不由得愈发心神不宁。
然而,经过一路上多方留意,我们并未听闻南安城中哪位大人物有恙的消息,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本以为沿途会遇到很多流民逃民,但几乎离南安近一点的地方都已人烟稀少,连山贼和强盗也不多见。看来沈倾尘必然已下令封闭城门,只许进不许出,禁止疫情扩散。
“娘娘,都怪奴婢拖了后腿,不然早该到南安见着殿下了。”银雀唉声叹气,全身虚脱地躺在床榻上。
我递给她一盏茶水,打趣道:“谁叫你硬要跟着来,长途跋涉的,可不似游山玩水那般闲情逸致。”
银雀瘪着嘴喝茶,“这算怎么回事啊,奴婢是您的贴身婢女,此刻却需要您端茶送水。若是叫殿下知道了,非得挨顿罚不可……哎呀,这茶也太难喝了吧!娘娘,是不是咱们满身尘土味,穿着又太粗糙,被店家瞧不起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垂下眼帘,凝神不语。
须臾,我不动声色地对她微微一笑,“银雀,现在已近南安,我们乔装成如此模样,应该不会无端有何变故,如今殿下的处境比我们更需要那二十亲卫兵。”
那二十个一路护送我们而来的亲卫兵,已被我支走,加快脚程提前与沈倾尘汇合去了。
皇后和沈君泽要在南安对沈倾尘动手,保不齐已在他身边留了暗桩。非常时期,多带些自己府里的人才最可信可靠。
银雀表情凝滞,惊愕的神态僵硬在脸上,一瞬不瞬地瞧着我。
半晌后,她才咬唇嗫嚅,“娘娘,原来你心里是有殿下的啊。”
一直以来,我时常提醒自己要收起戒心,要懂得去信任他人,方会得到别人的信任。然而,就连自始至终表现得心直口快,与我毫无隔阂的银雀,都在不经意中一点点露出隐秘的端倪。
她说不会骑马,却夜半三更偷溜去马厩;她整日喊累,却偶尔在走路时忘记
控制稳健的步履;她口口声自称奴婢,却喝不惯次等茶水;她做着婢女的活计,却除了沈倾尘谁都敢顶撞。
那双眼睛依然毫无杂念般澄净,一嗔一语仍旧憨态可掬,可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婢女吗?沈倾尘将她潜伏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让她天天给我端茶倒水,以及侍候我更衣吃饭这么简单吗?
我不愿把所有人都做为假想敌,那样心太累,但能说她隐藏自己的秘密是为了做一个普通婢女?
一路上,她故意以身体劳累来拖延行程,不可能没有目的,是谁授意她如此做,更是不用明说。
心内自嘲而笑,我将自己视作与崇和王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该是同仇敌忾的盟友,却阻止不了别人不肯对我敞开心思。
银雀将话题又扯回儿女情长上,不打算坦言,我也不追根究底。眯了眯双眼,从容微笑,“殿下是我丈夫,我心里自然得有殿下。”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这一夜,我们各怀心事入睡,听着屋外缈缈风声,不堪安眠。
第二日,只剩我们二人赶路,在祁州买了辆马车,又用余下的全部银子买些草药和纱布等,本想再买些粮食,商贩却继续疑惑而嘲弄地说:“姑娘,我们自己都快没粮食吃了,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卖给南安城的死人,我好心劝你们还是不要进城送死。”
我心口微颤,与银雀对视一眼,各自震惊,未曾想到外面的人早已然将南安城中的人看成了死人,虽然他们还活着。
这个想法很可怕。
马车里塞满东西,我与银雀一起坐在前面驾马车,她扯着嗓子唱曲儿,南腔北调的也听不出个韵律。
我明白她看出我心情沉重,在故意活跃气氛,可哪有垮着一张脸唱曲儿的。
“银雀,殿下不会有事的。”
她侧头看我,眼圈泛红,“娘娘……奴婢信您。”
“此去或许是有去无回,你可有害怕。”
银雀挺起胸,“殿下和娘娘都不怕,奴婢有何可怕的!我生和你们在一起,死亦不会放过你们!”
我瞧着她那模样委实有趣,失笑道:“那你为何愁眉苦脸?”
“奴婢是担心若真死在那里,就看不到娘娘跟殿下生的世子了……”
我抽了抽嘴角,忍住翻白眼儿的冲动。
午时左右,我们才出了祁州界,便遇到了意料外的变故。
马儿忽然前蹄腾空,竭力嘶鸣,霎那间,七八个蒙面黑衣人仿若从天而降。
显然,他们不是山贼或劫匪。
风沙无声骤起,黑衣映着银刀以泄洪之势扑面而来。
尽管以前我见惯了战场上的血雨腥风,然那时有阿锦护在身旁,我伤不了一分一毫。
现下只有我们两个弱女子,如此身单力薄,我怎会不惊不怕。
锋利的寒光是那样刺目,身侧有衣摆浮动。还不等我有任何反应,一贯叽叽喳喳的银雀已欺身迎上。
她面容严肃,身手矫捷,招式游刃有余,哪里还是崇和王府里那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明明就是个武功不错的江湖女侠客。
“娘娘!速速驾车逃走!”银雀疾声厉色。
我眯了眯眼,毫不犹豫地拉起马绳,“驾!”说我心性凉薄也好,说我没有善悯之心也罢,我只知自己的犹豫不仅不会帮到银雀,还会是她的负担和累赘。
马儿奋力奔驰,车轮极速滚动,我用力握着马绳。
黑衣人目标明确,方位精准,绝对不会是突然出现,定是早已跟踪我们至此,选在这个荒郊野岭且没有那二十亲卫护送时动手。
更或许,即便我不遣走那些亲卫兵,他们也会派更多人来动手。
身后不断传来兵器相击的声音,马儿拉着满车货物根本跑不起速度,我起身欲卸去马套,却忽然听到银雀的声音。
如果没听错的话,许是她受伤了,她武功再好终究是一个女子,又是以寡敌众。
我身形顿住,不可避免地有了犹豫,并回头张望。
妇人之仁。
还余下五个黑衣人,正飞身追向我,银雀奋身抵挡,竭力嘶喊,“娘娘!不要停!”
咬唇深呼吸,我继续驱马,前方却又凭空出现一批蒙面黑衣人。
“吁!”马儿前蹄再次腾空而起,不得不停下,我凝眉看着他们,心下骇然。
如此两面夹击,我一个不会功夫的弱质女流,岂还有路可逃。
电光火石间,竟发现第二批黑衣人已然越过我,朝后面掠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刚刚的血雨腥风已然完全消弭,仿佛只是一场幻影,若不是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空气中的血腥味,我都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我粗|喘着平息心跳,静静揣度着眼前形势。
地上的尸体大多属于第一批出现的黑衣刺客,因为第二批黑衣人居然是解救我们的,但他们在剿杀刺客后竟一声不响地离开,如同他们无声而来时一样。
我动作熟念地为银雀清理包扎好伤口,便起身揭去那些尸体的蒙面,又摸索了他们身上。
“娘娘,你看!”银雀指着他们黑衣里面的兵服袖口,那上面均有一个‘德’字。
瞳孔蓦然收紧,我默默不语。
有点皇家常识之人皆知,各个皇子府兵的兵服都有不同标志,崇和王府的是‘和’字,崇德王府的是‘德’字。
可若真是沈君泽的人,何必这样此地无银地故意留下证据?第二批黑衣人又是谁?我丝毫不知。
“娘娘,您心里是否已有计较?他们到底都是谁?是二殿下吗?”
银雀本就是藏不住话的人,此时自然满嘴是疑问。
我揉揉眉心,“你觉得二殿下至于如此蠢笨吗?”
“哦……”她低着头,细声解释,“娘娘,奴婢不是故意对您有所隐瞒,只是殿下命奴婢贴身保护您周全,便是崇和王府也不全然安全。”
我叹息,“银雀,不必向我解释什么,你只管听殿下安排便好。”
——
行至傍晚,我二人找了一家客栈投宿。
客栈里客人很少,我们很顺利就订下一间下等房,银雀无论如何也不肯与我分房睡。
一路舟车劳顿,我早已疲惫不堪,很快入眠。
睡至三更,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呼吸不畅,周围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状的热气,烤得人难受无比。
蓦然坐起身,快速判断着现在的境况,而后将茶水倒在手帕上,连忙捂住口鼻。
浓烟以雷霆之势滚滚而入,淹没了整间卧房,呛得人双眼火辣生疼。
我连忙弯腰跑到银雀的床榻旁,发现床上根本空无一人,竟然不知她何时不在的。
手帕上的茶水滋润着呼吸道,我心里骇然惊恐,急急冲到离自己比较近的窗前,试图破窗而出。
奈何窗棂似乎刻意跟我做对般牢牢关闭着,怎么也推不开,而且上面的糊纸渐渐被火燃烧,连窗台都开始烫手。
这里行不通,我只好转身奔向远一点的房门。外面隐隐传来阵阵叫嚷声和求救声,随即被风卷火焰声吞噬掉。
身体突然一个踉跄,弯腰逃生的我被一个从房梁上坠落的圆木挡住去路,浸水的手帕也掉在地面上,失去效用。
浓烟瞬间呛入喉咙和鼻腔,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得顺手扯下一截衣摆缠住口鼻。
房门已近在咫尺,我的呼吸却愈发困难,连视线也被泪水和烟雾所遮掩。
火势越来越猛,不断有燃烧的木头掉落,我慌忙躲闪,却怎么也挪不到房门那里。
脑袋开始迷糊,心跳减速,肺腑内的氧气早已所剩无几,我忽然无力继续挣扎。
不管这是天灾还是人为,我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女人,想必今晚就要火葬在这异地他乡了。
我微微阖上眼,即便临行前千般思虑,却终究是天意如此。
倒不是此时此刻我失去求生的欲|望,只是觉得……唉。
没想到还未能给沈倾尘助力,除夕夜的通宵对弈却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诀别。而且,阿锦尚未原谅我。
意识开始模糊,视线却突然清晰起来,我看见了很多人,前世的今生的,走马观花一般。
我伸出手,向他们发出求救,想要一杯水喝,可他们谁也不理我,只依稀听见有人说:整个客栈都快化成灰烬了,里面的人必死无疑,我们速速回去向娘娘和殿下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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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原来,不是天灾。
“殿下啊,娘娘怎么还不醒过来?那江湖游医不是说并无大碍吗,莫不是江湖骗子假扮的游医吧!”
“你且安静些,该醒来时她自然会醒。”
“那您倒是说说娘娘何时才该醒?哎呀,我的殿下哟,您莫要乱动,手臂上还有伤呢!”
“……唉,你何时方能懂得分寸,不再叽叽喳喳地扰人清静?”
“奴婢从小就是这般性情,您又不是才知道。诶,殿下您别只顾着自己喝水,再给娘娘喂些呀,瞧娘娘双唇干的!”
“……咳咳,你方才不是还阻止我乱动?今儿个由你给她喝点水。”
“殿下您真会说笑,娘娘现在无意识,哪里会乖乖张嘴让奴婢喂水,还是您那嘴对嘴的法子好用,嘻嘻。”
“咳咳咳咳……”
“殿下您慢些喝,莫要呛着。”
甘洌的液体缓缓划过我的唇畔,淌入口腔,再流到喉间,滋润着我所有干涸的神经。
我一口一口地吞咽着甜润水液,贪婪地不断吸取,双唇紧紧嘬着那甘露的来源处,仿若吸食母乳的婴孩般,不允许有片刻等待。
当液体被吸干时,我开始耍脾气地咬着那柔软淡凉如桃子肉般的源处,用力吸|吮啃|咬,欲吸出更多甘泉。
桃肉由淡凉变为温热,却不再释放出液体,我只好伸出舌头舔啄。可回顾我的不是水液,而是几不可闻的低喘和抽气声,属于男人的。
我猛然惊醒。
“你醒了。”他语调凉薄,神情沉稳淡然,毫无刚才听见的丝缕失控。
他依旧一身青色锦衫,身姿幽雅似竹,清贵如月,风华绝代的俊美面容虽然尽现清瘦,却依旧是完美如昔。
这就是所谓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吧。
我揉揉额头,视线避开他嫣红薄唇,“唔,谢谢你救了我。”既然他并未表现出尴尬之意,我也没必要扭捏。
沈倾尘斜睨我,眸色一贯地温润,“是我连累你。”
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盏,我急急饮下几大口。
他和声叮嘱,“慢些。”
我擦擦嘴角,注视着他受伤的右臂,心绪翻涌,“或许只是有人不愿臣妾来南安,何来谁连累谁之说,殿下勿需自责。”
两次险象环生的刺杀,主使者如迷似雾,却皆是欲置我于死地。
沈倾尘俊眸微闪,方才那些温情脉脉渐渐散去,略微自嘲地启口,“王妃说话不必如此含沙射影,种种原因所致,最初我确实不想你来南安,但还不至于杀妻灭亲。”
说罢,他径自起身离开,冷冷余音伴随着他飘渺的衣袂消失在门口。
我承认,沈倾尘的话和态度使我纷杂的心思更加紊乱,缕缕歉意感油然而生。
是不是我太敏感了?阿爹曾说我重情重义,心胸宽厚。现如今,我怎地变得如此多疑任性,小肚鸡肠。
可祁州边界的那起刺杀,第一批假冒崇德王府的黑衣人很可疑,我心里的确猜测他们是沈倾尘的人。
为何会这般猜测?因为他们在与银雀缠斗时根本就未曾对她下狠手,只象征性地让她受了皮外伤,作为刺客,这怎会正常?
银雀自出京开始就有意拖延进程,分明是控制着我们来南安的行速。
两厢行径叠合在一起,我难免会怀疑是沈倾尘欲嫁祸沈君泽杀了我这个大将军的女儿。
更何况,第二批黑衣人虽蒙面且未言明身份,我却看到那个首领虎口处的黑痣,记得沈君泽的贴身侍卫凌霄有着同样的黑痣,这个标记很难有雷同。
所以说,反而是沈君泽的人救了我,因为他自然不能让自己在时机不成熟时与将军府反目,成为别人的替罪羊。
但现在,我又
失去了准确判断力。
刺杀,纵火,我接连两次死里逃生,欲害我之人到底是谁?沈倾尘,还是沈君泽和皇后?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空档,银雀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愤声质问,“娘娘,您怎地又将殿下气走了?!您这是要气死奴婢么?”
我兀自喝茶,未理她。
她走近床榻,将保温膳桶放下,扶我坐靠在床头,竟是哭起鼻子来,“娘娘,奴婢隐瞒您会武功的确不该。此次来南安奴婢也确实是故意拖延行程,可这都是因为殿下不想让您被敌人视作打击或牵制他的棋子。您贯来冰雪聪明,想必心里已然猜到救我们的黑衣人才是二皇子的人,可您知道他为何反而救您吗?”
银雀胡乱抹一把眼泪,“他和皇后是希望您平平安安地到南安,再来刺杀,这样就会将责任赖给殿下,从而使将军府与殿下反目成仇,此乃离间之计啊娘娘!而殿下不希望您进|入南安,还因为这是个死亡城,您可以到街上去看看,真的是满目疮痍,一片废墟,满城都是尸体的恶臭味和哀嚎声!连殿下自己都不知能不能活着回去,他又怎么能让您来送死?”
说到这里,她彻底情绪失控,双手掩面,哭得稀里哗啦。
而我,心口在莫名颤抖。
半晌,银雀擦了擦脸,继续抽泣道:“这些无形的情谊您可以不领,可那晚奴婢被敌人调虎离山后,殿下亲自赶过去闯进火海里把您救出来,却真真是不顾自身安危啊!殿下右手两年前便残废了,如今为救您又在旧疾上添了新伤,背部皮肤更是烫出十几个水泡,还要忍痛每日喂您饮水,您昏睡这三日里从未间断过……”
——
在城主府将养了两日,我基本痊愈,银雀那些话还在我胸腔内震憾不已。
我心非石木,尤其我还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岂有不感动和感激的道理。
这两日,我再未见过沈倾尘。城主府只有零星几个丫鬟,除了侍候城主杨伦宽妻儿老小的,余下的皆派到了我这里。
在崇和王府里,我身边也只有银雀一个人近身服侍,现下是非同寻常时期,我哪里还会摆出王妃的架势让人侍候,便嘱咐银雀将她们遣了回去。
银雀一直用很幽怨的眼神儿看我,眼圈总是像兔子眼睛一样红,仿佛我欺负了她似的,不如往日那样咋咋唬唬,变得像个受气包子般不爱说话。
我自然明白,她是在心疼沈倾尘,在替她主子鸣不平。真是个嫉恶如仇,多愁善感的小丫头。
“娘娘,您去哪儿?”
我轻叹一声,徐徐道:“此地甚缺大夫,既然我来了,总得为你的殿下分担些。”从决定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抱着单纯来给沈倾尘送信的心态,此时为他分担疫区琐碎事务才是真的在帮他。
银雀微愣片刻,眨眨眼,“可殿下千叮咛万嘱咐奴婢看着您,照顾您周全,不允许您随意出房门。”
我不理会她,径直往外走,她似乎才反应过来般在后面扯脖子喊,“哎哟娘娘,瞧您刚刚说什么呢,哪里是奴婢的殿下了,是您的殿下啊娘娘!”
——
在城主府,有一个偏居一隅的小院落,这里是他们日常办公务的地方。
我向太医杜勤了解了南安百姓的病状之后,也暗暗诧异,未曾想到此种瘟疫居然这样厉害。据说得了此病之人,昏迷时感觉忽冷忽热,睡时又冷热交替,百药无效,清醒时却又狂性大发四处乱撞,很多人都是活活撞死的,或者是受不了这种痛苦,自尽而亡。
我捧着医书看了很久,直到银雀叫我回去吃晚膳,才发现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殿下可有回来?”我淡淡问。
银雀摇摇头,嘴唇撅得像个桃子,碎碎念,“想必今日又回不来了,殿下身上本就有伤,加之连续几日不分昼夜地忙碌,便是铁人也受不住如此折腾啊。”
对于银雀的话,我只能置若罔闻。他
是君,我为臣;他是夫,我为妇,无论哪站立场,我皆无权干涉他的意愿和行为。
临睡前,我将诸多医书带回自己寝房里,想起从杜勤那里了解的情况,忍不住愈发心情沉重。
这一夜,沈倾尘果然未归,第二日,我早早起床,带了一个侍卫出府。
现下正值春季,南安气候偏暖,致使尸臭味清晰可闻。
眼看疫情渐渐走向失控边缘,街上到处是狂躁不安的百姓。虽然沈倾尘下令对受灾最严重的区域进行隔离,但百姓恐慌的心理却无法隔离,隐隐有爆发动|乱的前兆。
如果那样,将会更可怕。
我先去查看了几处水源,又了解一下药物供给以及隔离区的情况,皆不甚乐观。
下午回到城主府,得知沈倾尘已经回来,只是似乎情况不太好。
“娘娘,五殿下这是积劳成疾,前日便开始高烧,偏又不肯休养,直至今日昏迷方被送回来,微臣劝说不住啊。”杜勤愁容不展道。
我以冷水浸湿手帕,敷在沈倾尘额头上,“杨大人……”
杨伦宽躬身俯首,“微臣在。”
“对外切不可走漏殿下病倒的风声,明日本宫随你去主持抗灾。主将代表的是信心和灵魂,南安城百姓已不能再失去信心了。”
杨伦宽:“这……”
我另取过一条冷水手帕敷在沈倾尘颈窝处,“若你看不起本宫是女流之辈,本宫无话可说,只请杨大人非常时期非常考虑,以要事为首。”
杨伦宽:“臣遵旨!”
“杜大人……”
杜勤上前一步,“微臣在。”
我用调羹将茶水点在沈倾尘干涩的唇上,才觉得他气色不至于差到吓人,我伸手指了指后面。“桌上有一个方子,你照着方子将药调成药丸,并将那些纱布制成面罩。”
杜勤:“臣领旨。”
我深呼吸,“墨寒。”
“属下在。”
我:“将药丸和面罩分发给未染病的百姓,凡是发现带病之人都即刻送往隔离区,只许进不许出,切不可由家人自行照顾。从隔离区抬出的尸首,要就地焚烧。”
此话一出,外屋的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娘娘!”
“娘娘,健康人为何还需服药丸?不让家人照顾各自的染病亲人,岂不是太有背伦常,不近人情?难道是要就此抛弃那些病患?这样会失去民|意啊。”户部侍郎陈卓急声说道。
我缓缓踱出里屋,微叹口气,“药丸分给健康人是因为那药是起预防作用的,对病患无效,应对瘟疫的药方尚未研究出来,控制病情传播才是首要问题;不让各自家属亲眷照顾病患是因为防止交叉感染,相互传播,我们不是抛弃病患,而是将他们集中起来,由我们派人有秩序、有方法地统一照顾。”
众人恍然大悟,随即皆频频点头。
墨寒依旧面无表情,沉声问道:“娘娘,本地百姓自古的丧葬习俗均是土葬,若强制执行焚烧尸体恐怕难以实施。”
我微微蹙眉,下意识地用手指揉īe眉心,“我知道,可土葬的方法也是疫情无法控制的主要因素,必须焚烧尸体才能真正消除传播源……”
该怎么办呢?土葬是自古以来的封建习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说服百姓改变的。若强制执行,恐怕真会引起暴|乱了。
——
一个接一个的难题纷沓而至,我心里无端有些失措,此刻真希望沈倾尘能够快点醒来。
南安百姓需要他来稳定心神,百官需要他来决策决议,我……也需要他,同舟共济。
沈倾尘却一直昏迷不醒,到凌晨时发烧至极点,浑身犹如火炉,双唇艳如胭脂,再这样下去非烧坏不可。
我自是不理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况且我们名义上乃是夫妻。让墨寒打来温水,兑入烧酒,开始亲自在沈倾尘的颈部、腋下、手心、腿窝处搓róu。
他右手受了伤,被纱
布包裹着,我没有乱动。
此法毕竟只属于物理降温,这样反反复复擦拭许多次,待天亮时,他的体温才真正降下来。
“呼……”我吐出一口浊气,“墨寒,让银雀把我们带来的甘蔗送进来吧。”
墨寒颔首,“是。”
银雀将甘蔗送进来时,我已经将沈倾尘的衣衫穿戴整齐,“莫要担心,殿下很快就能醒来,你不是常说殿下有神明护佑,定然会长命百岁嘛。”
她把托盘放下,刚刚灿亮一霎那的双眼又恢复忧心忡忡,苦着小脸嘀咕,“醒来又如何,连粮食都快断了,不病死也得饿死。”
这丫头,净会说些大逆不道的话,“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必整日苦苦忧愁。”连城主府都只有米粥喝了,那些灾民的境况可想而知。
“墨寒,城中粮草还能坚持几日?”我问。
他答:“昨日粗略估计,只够再坚持三日。”
“三日…”我凝眉沉思,“可知此番护送粮草来的进程如何?到了哪里?”
“本来是该从邻近的岷庆县调拨来的,可那里郡守前日来信说去年干旱,收成不佳,且此时正值春播季节,根本征不上来粮食。”墨寒略做停顿,继续说:“不过,朝廷已从京中调拨了粮草。”
他这句话的意义该是雪中送炭才是,可他的表情和语气表达出的却不是此意。
于是我问道:“可知京中派何人护送?”
“工部侍郎钱有为。”他如是说。
此答案一出,我只有苦笑的份儿了,钱有为是六皇子沈君非的表舅,沈君非是二皇子党,这批粮草能顺利送来南安才怪。
——
墨寒和银雀何时出去的我已不知,取过甘蔗用瓷碗砸烂,再倒进纱布里挤出汁液,用力捏着沈倾尘的下颚迫使他张口,将甘蔗汁一点点喂给他,帮他补充糖分,增强流失的体力和免疫力。
将沈倾尘安置妥当,辰时一刻,我随杨伦宽及陈卓一同前往疫情隔离区。
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可那里的境况还是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真真是看得人揪心。
连夜化分出来的隔离区内已都是病患,由士兵统一分发粮水及药物;隔离区外是不肯离开亲人而散去的健康百姓,有强行要进去的,都被负责稳定势态的士兵截回。
哭嚷声弥漫在风中,一片哀鸣。
“救救我儿,救救我儿啊!我儿没病,真的没染瘟疫啊!”右前方的隔离区边缘出现一阵尖锐而凄厉的嘶喊。
我闻声望去,是一个妇女以双手托着一个瘦弱男童。
“不许叫嚷!回去回去!”
我径直走过去,制止了那个拦截的士兵,看着那妇女和男童,我深深咬唇道:“这位大嫂,你确定孩子是健康的?”
男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虽然瘦弱,但大概也有八|九岁了,她母亲竟是稳稳地将他举过头顶,这便是永无下限的母爱吧。
“娘娘!您切莫靠近,需小心啊!”杨伦宽急忙上前拦我。
我摇头,“无碍,杨大人不必多虑,本宫自有分寸。”
那妇女听闻他对我的称呼,先是惊愕,随即跪在地,“民妇此生也算有福,居然能见到崇和王妃。娘娘,民妇以性命起誓,阿瑾没有染瘟疫,是民妇染了瘟疫,可怜我儿自幼丧父,只有寡母一个,竟然无依无托,不肯独自留在外面,恳求娘娘救救我儿啊!”
我先是被她那句阿锦震惊了片刻,然后快速检查男童的口鼻和眼底,确定他确实没有染病的症状,便伸手接过怀中,“把孩子交给我吧。”
那妇女眼含热泪,明明不舍得松手,最后还是狠下心使劲将孩子推入我怀中。一边后退一边哭着说:“娘娘,阿瑾自幼无父,跟着民妇吃尽了苦头,恳求娘娘大慈大悲,将他抚养长大,民妇在地下为殿下和娘娘祈福!”
说完,又跪下咚咚地磕头。
温热的液体抑制不住地滚出眼眶,我颤抖着双唇,声音是那样嘶哑,“我以性命向你起誓,定然不负重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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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了稳气息,我继续启口,“大嫂且宽心,你们都会好起来的。”虽然心知这番安慰实在牵强,可我不得不给她以及里面所有人信心。
一阵轻风拂过,扫过树叶,潺潺零落之声,宛若哭泣。
在这个孤城中,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着生离死别,当|权|者却因为玩弄权术而拖延物资支援,故意不肯找出有效的药方。
良心何在?!
孩子在我怀里不停瑟缩,我只能收紧手臂,给予他无语安慰。
昨夜几乎整宿没睡,今日又经历了如此场面,夜晚回到城主府安顿好那个也叫做阿锦的男童后,头开始迷迷糊糊,我用力揉着。
见沈倾尘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便附在床沿儿小睡。
惺忪之际,依稀听见似乎有阵阵叫嚷声和击打声,应该是从前院传来的。
“娘娘。”
是墨寒的声音,我睡意全无,连忙抬头应声,“进来。”
墨寒及身后的城主杨伦宽快步走至里屋,“娘娘,我们将您和殿下先从后门送出去,快随属下走!”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如此急迫的情绪,忍不住问他们,“可是府里发生了何事?”
墨寒:“有些民众不服从安置,到处妖言惑众,说殿下已然逃跑,朝廷遗弃了他们,还不给他们粮食和药物,此时正集合起来在城主府外打砸。”
我眯了眯眼,哼声道:“想必是城中有人在有目的性地暗中散布谣言,霍|乱群众,意在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杨大人,府中还有多少粮食?”
杨伦宽:“麦粉全无,大米二十担。”
想了想,我吩咐他,“命人速速将十五担米搬至前院,敞开府门,就说殿下积劳成疾,至今卧床,由崇和王妃开仓分粮!”
“这……”杨伦宽犹豫不决,显然不知该不该直接听命于我,毕竟这是生死攸关之际。他们碍于我身份不敢直接违逆我的所作所为,却不代表他们心甘情愿受命于一个妇人。
见此,我厉色道:“此举意在辟谣和息事宁人,本宫知晓这二十担粮食很重要,然而若百姓挨饿,必然会在此时发起暴|乱,那岂不是屋漏偏逢连雨天?届时,我们官民内讧,留着粮食也没命吃了!你且放心,自明日起,府内老幼及士兵每日两餐,其余者每日一餐,五担米也还够坚持。”
杨伦宽尚在面带难色,犹豫不决,墨寒适时开口,“王妃有殿下玉如意,犹如亲临,请杨大人领命。”
听闻他此言,杨伦宽错愕凝视我须臾,随即深深弓腰,“微臣领命!”
待屋内只剩我们二人,我狐疑问,“玉如意?”
我何时有那个?没想到一向一本正经的墨寒居然也说谎不脸红。
玉如意是每个皇子皆有的象征身份的皇族信物,其功用可想而知,难怪杨伦宽会诧异,可他竟被骗了。
“娘娘腰上的便是。”墨寒说。
我低头垂视,腰间只挂着一枚弯月形的玉佩,哪里有皇子们那种麒麟状玉如意?
平时我并不太喜欢配挂腰饰,啰里啰嗦的,我嫌麻烦。
腰间这枚小小弯月形玉佩是沈倾尘那次同家信一起送给我的,他在信中说此玉佩质地不错,值些银子,让我当掉换些赌资跟其他王妃搓牌。
我自然当他是在说笑,并且瞧着这玉佩虽简单,却小巧圆润,便随意挂在了腰间。
墨寒说这是沈倾尘的玉如意,岂不是在诓我不识物?
“娘娘,刚刚得到消息,钱有为护送的粮草在途中被山贼劫抢了。”他忽然岔开话。
我收敛心神,冷笑道:“意料之中……”
如此一来,朝廷调拨的粮草就更没盼头了。
仰首望了望窗外的夜色,我稳步走出房门,“墨寒,我们等不了了,明日你亲自带人出城,奔沛阳方向去迎一个人……”
他虽然诧异,还是抱拳道:“属下领命!”
——
分米有条不紊地结束,又是一夜未眠。固然劳累,却能避免一场动|乱,便十分值得。
此番,我以崇和王妃的身份公然出现,为百姓分粮,起码崇和王殿下弃城而逃的谣言已不攻自破,加之白日里我在疫区也出现过,百姓总算不再人心惶惶。
这
种危难关头,民众的信心比什么都重要。
可局势还是没有得到根本性的缓解,有效药物一日研制不出,南安城的百姓就多遭一日罪。
如此漫漫艰难路,又待何日方止?
换走服侍沈倾尘的银雀,我以手心拭拭他额头,还好没有再发烧。一边继续喂他甘蔗汁,一边自言自语,“沈倾尘,你快点醒来,我还有一个好消息未告知你……”
在这样晦暗阴骛的局势下,哪怕有一件小小喜事,也该能平复一下心里的艰涩吧。何况这件喜事,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件大喜事。
沈倾尘依旧紧闭双眸,静静躺在那里,没有一贯的似笑非笑和深不可测,宛若纯真孩童。
“赵念慈有孕了,恭喜你二次当爹!所以,你要赶快醒来。”我微笑着说。
“……我看,真正高兴的倒是你。”
凉凉的话音从床上传来,我吓了一跳,连忙调回放空的视线,“你醒了?”
多么熟悉的台词,几日前还是他照顾我。这算不算所谓的此一时彼一时?
他掀了掀眼帘,无甚诚意地应声,“唔,谢谢你喊醒我。”
我:“……”也没用多大声音吧。
——
沈倾尘发烧的原因是背部烫伤没有及时涂药,致使部分伤口溃烂感染,可想而知各种药物已紧缺到何种地步。
我和银雀带来的药物,对于整个南安城来说,只相当于沧海一粟。
他是为了救我而受伤,如今这般光景,我自然要尽心尽力照顾他。从清理伤口到喂饭端水,事无巨细。
他醒来了,我心口的压抑感和积郁顿时消退大半,肩上的担子不再沉甸甸,仿佛印证了那句话:天塌了,还有高个儿的顶着。
沈倾尘存在的意义,于我,于南安百姓,都更多地等于精神支柱。
晌午时分,杜勤来为被我强迫卧床休养的沈倾尘诊脉,他一边无奈摇头,一边唉声叹气说:“殿下,这可如何是好,您背部这伤口已经溃烂,现下整个城里也没有药物,这样下去情况不妙呀。”
说着,他双膝着地,“微臣斗胆,再次恳请殿下以身体为重,即刻启程回京!”
听闻此言,沈倾尘倒是无甚忧色,只极淡地弯起唇角,“杜大人,且先不说本王不会弃南安百姓于不顾,便是本王答应你,你觉得本王若回去了,将以何面目回禀父皇?再者说,南安瘟疫只要一日不解除,即便我们还是活人,别人也会视为瘟疫,唯恐避之不及。届时,谣言耸闻,反而更加被动。所以,若回去,我们便要风风光光地带着胜利回去。”
“殿下……”杜勤十分动容地发出颤声,老泪纵横。
我的心里,亦被他一席话激起千层波澜,久久不能平静,像是浑身血液都被灌注了满满的温情和激励。
最后,杜勤用袖口抹了抹脸,“殿下背部溃烂的腐肉须及时清理掉,不然很容易再次引起高烧。”
我赞同地点点头。
杜勤继续启口,“唉,但以刀刃刮除会极为痛苦,或许还会碰到未腐烂的部分,殿下可忍得住?”
“娘娘,您吩咐找的东西都弄回来了。”银雀端着一个盒子进来,不明所以地问,“娘娘,您是不是太饿了?不然奴婢那顿饭给您吃吧。这又是萋萋菜、铁苋菜,又是蚂蝗的,能吃得下去么!看着都恶心,喏喏,还有这个更恶心,居然连干牛粪都不放过。呕,奴婢宁愿饿死……”
眼前这些东西都是在来南安的路上采集的,好几次都差点被银雀当作废物扔掉,此时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我将她拿进来的东西接过,微笑着对沈倾尘说:“殿下,这些野草其实都算是草药,臣妾现下不用刀刮便可以为殿下清除腐肉,殿下是否信得过臣妾的土法子?”
沈倾尘清魅的凤眸微微半眯,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底深邃如漩涡,晕着魄人的莹光。
“自然信得过。”他说。
事不宜迟,我用清水净手,将芦荟挤出汁液轻轻在他伤口旁擦拭,银雀为他晕干汗渍。
“娘娘,此举是何意?”杜勤满面疑惑。
擦拭过创处,我动作娴熟地将蚂蝗夹放在溃烂的腐肉上。“刚刚那个叫做芦荟,其汁液具有消毒杀菌的作用。这蚂蝗呢,专喜食腐肉,没有溃烂的地方它们绝对不会碰,所以可以利用蚂蝗吸食腐肉。”
我一边解释,一边将萋萋菜和铁苋菜揉烂,干牛粪包也碾碎,分别涂在蚂蝗吸食过腐肉的血红伤口上。
“啊呀!娘娘,您居然把那么恶心的东西放殿下身上,臭死了!”银雀呲牙咧嘴地咋呼,语气嫌恶。
被蚂蝗吸食过腐肉的地方露出鲜红的血肉,杜勤摆出叹为观止的表情。我则瞪银雀一眼,略嗔道:“这野草和晒干的牛粪具有止血止痛的作用,效果甚好。”
包扎好沈倾尘的伤口后,他便要起身出去,我忍不住劝阻,“要留得青山在,才会不怕没柴烧。你如此拼命,虽是南安百姓的福气,可若真的累倒了,便也等于变相抛弃他们。”
他站住脚步,清瘦身形依旧俊挺非凡,“王妃的伶牙俐齿全都奉于我了。”
他语气中有无奈,又潜着丝丝似有若无的嗔怪,我自然而然地回嘴,“臣妾说的都是实话,怎地还成了伶牙俐齿?”
“同样的话,你就能说得让人无以反驳,还不算伶牙俐齿。”他薄唇勾起,绽出一抹淡淡笑容,瞬间将他略显病态的俊雅面容点亮。
我给他披上一件外衫,没由来地突然心情豁朗,斗胆打趣起来,“殿下是暗指臣妾的表达方式有问题?那可麻烦了,十几年的习惯还真不好改,我阿爹常说我特立独行,骂人不带脏字,这算不算夸奖?”
沈倾尘套上外衫,胸膛震动,“呵呵,你阿爹说话倒是公道。”
“我阿爹做事向来一板一眼,思想迂腐不说,还大男子主义。”我抬头与他对笑,颇有相互苦中作乐的意境。
他凤眸微挑,神态慵懒,“大男子主义?”
“是啊,自打我识字起,他就让我熟读《女诫》,简直是歧视女子,辱蔑女子尊严。他见我不受管教,还整日给我请师傅教授琴棋书画,可那些我都不喜欢,也没那个艺术天赋,便故意调皮捣蛋。所以,那些师傅宁愿教阿锦武功,也不愿看我如此自甘堕落。我阿爹只得一批接一批地换师傅,后来,有点才情的师傅都晓得将军府的小姐是块榆木圪垯,我阿爹刚去请,人家就直接拒绝了。”我敞开话匣子与他聊天,欲让他放松心情的同时,也娱乐着自己。
如今我们共处在死亡之城,能否活着出去都是未知,何必再你防我,我算计你的呢?每快乐的过一天,我们都算赚到了。
面临着生与死,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大事,连仇人与仇人都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实在不该整日苦眉愁脸地自哀自怜。
“看来你阿爹没少被你气到。”他语含揶揄,唇角始终噙着一抹微笑。
“唔,后来他只能叹说:女子无貌便是才,而貌与才我都拿不出手,他便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沈倾尘毫不掩饰的笑容就是对我继续自我调侃的鼓励,“不过,最让他生气的不是这些,是他觉得我自己不思进取便罢,还把阿锦给带坏了,净教他些投机取巧、歪门邪道的做派。”
我眯眼坐在木凳上,细数着属于那时的单纯快乐,“阿爹时常被我气得胡子发抖,阿锦便为我开脱,然法不责众,他实在没法子,就吓唬我说若再如此不听管教,便把我许给王麻子。王麻子你知道吧,就是麻子山的那个强盗头儿头儿,真可谓是肥头大耳,虎背熊腰,络腮胡子,核桃眼。后来我对阿爹说好啊,那我就嫁给王麻子,虽然我无貌无才,但还有德呢!到时候我定然劝说王麻子改邪归正,迷途知返,浪
子回头……”
“殿下!”
“娘娘!”
闻声,我们的动作嘎然而止,才发现外屋里竟然齐齐站着四五个人。
心情压抑了诸多时日,刚刚稍有放松,便玩闹得比较投入,压根没感觉有人进门。此时方觉尴尬不已,毕竟以我们两人的身份,还真不该如此没规矩。
“何事?”沈倾尘清咳一声,打破尴尬气氛。
待他出声,那几人才如木偶般回神,只听杨伦宽也咳了咳,“启禀殿下,城外有一队货商,专做水果生意,自称祖上曾是南安人,此番听闻故乡遇灾,念情心切,特意运送了一批水果赠予城中百姓。”
不等沈倾尘说什么,陈卓立刻抢言道:“殿下,如今整个南安城都被视作毒瘤,只有人想往外逃,岂会有人愿意靠近?此人来路不明,定然居心叵测,请殿下慎重!”
沈倾尘蹙眉,侧首与我对视,目中略有犹豫。
此时,杜勤往前一步,恭身道:“殿下,南安现下一片苍茫,图无可图,怎会有人还对这里另有居心。城中已然断粮,连路边的树皮都被饥饿的百姓剥食,此人赠予的虽是水果,却也等于是甘露啊。”
“可是……”
陈卓还欲再说些什么,沈倾尘便轻轻抬手,制止了他,“杨大人,你带人仔细验查货物,若无可疑,便开城门放行。”
“殿下!怎可因急需物资便放松警惕,南安城虽图无可图,可殿下自身安慰更受有心之人窥视!”陈卓神色动容。
沈倾尘却淡淡一笑,“此时城中便存在有心之人,本王还害怕再多一个吗?杨大人,速速前去开门吧,只许货进,不许人进,且记得检验水果是否安全。”
杨伦宽躬身,“微臣遵命!”
“陈大人,隔离区那里情况如何?”沈倾尘问。
“娘娘下令分别隔离,统一照顾病患,所以病患情绪还好,反倒是病患亲眷依旧言行激烈,尤其在焚烧了几具尸体以后……”陈卓愁眉不展地叙说。
我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他昏迷时,我越俎代庖做的布署。
沈倾尘点头沉思,“眼下的关键是要尽快找出能控制病情的药物,以及更明确地查明传播途径。”
杜勤也叹道:“微臣行医多年,早年也曾见过一次瘟疫,可与此番不同,以往药方也不与此对症,真真是罕见。孙太医师承缘竹大师,技艺更高,若他在此便好了。”
闻言,我心里冷笑,孙康辉是皇后的人,他若来此,不故意下绊子就不错了,难道还指望他帮我们解燃眉之急?
我下意识地看向沈倾尘,发现他也正在若有所思,想必也察觉到孙康辉的政|治风向是倾向哪边的。
“殿下,据臣妾了解,此病症在家人之间不会互相传染,说明不是通过接触和唾液,以及空气传播的。且起初发病的人是在狂性大发时撕咬抓伤别人,方致使被伤之人亦患上同症。所以……”我皱眉敛口。
“所以什么?”沈倾尘双眸一眨不眨地牢牢锁着我,神情意味深长。
我回视他,清浅含笑,静默不语。
沈倾尘勾了勾唇,“王妃但说无妨,陈大人和杜大人不是外人。”
调整一下呼吸,我淡淡启口,“臣妾以为……此乃中毒。”
他三人均愣怔在那里,看着我的眼神各不相同,复杂且震惊。
或许,他们不是没往中毒这上面怀疑过,只是不敢相信有人竟然会为了个人利益而如此丧尽天良,将整个城里几万人的性命当作砝码。
其他人已经离去,沈倾尘一言不发,倚靠在窗口,表情凝重而孤寂。
“从古至今,储位之争的路上就没有一帆风顺的……”我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若我猜测无错,那么南安瘟疫事件
,就是一起有预谋、有策划的借刀杀人事件。
沈倾尘将窗棂阖上,极淡地弯唇微笑,“出身于皇家,自打生下来那一刻就面临着无穷无尽的磨难,近二十年来,我何止此一次面临生死。所以,让我难以接受的不是手足相残,皇家本就没有亲情,没有父子情,更没有兄弟情,既然最开始就无情,又何来伤情。我只是自责,因为那一个储位,这么多无辜百姓便成了这条路上的森森白骨……”
月色凉稀,清辉粼粼。
此时此刻,我没办法继续微笑,继续乐观,只能给他一个友好的安慰性拥抱。“沈倾尘,好人是拥有不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太过心慈手软的正人君子即便坐上高位,很快也会被别人掠夺,届时则必死无疑。相反的,有些心狠手辣的人却比君子更适合那位置。若让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说,作为一个君主,只要能达到目的,用什么手段都是正当的。过程是什么不重要,重要是结果。”这番言论,我句句肺腑,发乎于情理。
此时此刻,我尚且不知道,将来有一天是否会后悔与他说这样一番话,起码当下我是如此认为的。
沈倾尘稍稍拉开我,俯首注视,眸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温柔。
沁着冷香的呼吸喷薄在我面部,轻缓温润,绸缎般的墨色发丝贴附在我胸前,尽显旖旎。
接着,他伸出修长手指,将我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能在此时此地见到你,我心甚喜。”
也许是他堪比甜言蜜语的话蛊惑了我;也许是他带着魔力的磁性声音太动听;也许是他的亲昵令人不排斥……
一切发生的都是那样自然而然,他吻了我,而我没有拒绝。
我不是古板的封建女人,这样程度的亲昵举动,尚在我接受范围内。
只是,此时我倒是忘了,这个男人早已三妻四妾。
他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缠绵交融,我的双唇被他吮|吻着,先是试探,在感觉到我的回应时,他便辗转细密地深吻。
不知不觉间,我们竟是移至床榻前,直到我因双腿发软而将全身重量都覆他身上,他才抵着床沿道:“未想到王妃竟是如此热情。”
虽然他语气故作轻松平静,但那低哑声音和眼底的灼热已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我想,或许他比我还紧张。
双臂勾在他的颈间,我转转眼珠促狭道:“我阿爹也时常夸我热情,但他不甚愿意我对他热情,因为那意味着我又背地里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
沈倾尘笑着低头,继续一下一下地啄吻我的唇瓣,似是贪吃的孩童,“那你此番可是也做了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
他在我耳边细语呢喃,呼出的气息让我耳廓酥麻不已,下意识地躲避开来,我假意想了想道:“罚怀孕的赵念慈跪佛堂算不算?”
没想到他突然蹙眉,冷脸道:“无端地提她做甚。”所有旖旎瞬间烟消云散。
我心神流转,松开手臂,“臣妾猜不懂殿下的心思,还真不知殿下喜欢听什么。”
谁知他居然无赖般将我手臂又一只一只地挂回他颈间,揽着我的腰身,“王妃说的雨露均沾,可还作数?”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此雨露均沾里可不包括臣妾。”
他微愣,“为何?”
我耸耸肩,“因为臣妾有自知之明,凭臣妾这等平凡容貌,比几位夫人的一半犹不及,又哪里会博得殿下的垂青。”
沈倾尘定定睨着我,像是在深思什么,半晌后才无奈地轻叹一声,“与我说些欢快的事吧。”
知道他在岔开话题,我顺势问道:“比如呢。”
“继续讲讲你幼时的事情……”他用下颚抵住我头顶。
我不太情愿,“都不怎么光彩。”
沈倾尘:“无碍,蛮有趣的。
”
“我的玩劣事迹取悦到你了?”我轻哼。
“嗯,还好……”他笑。
我提议,“那不如换你讲讲你幼时的事。”
他略微沉思,“……一个皇子的坎坷成长史,岂会有什么娱乐性。”
我再接再厉地劝说,“也许能赚取点我的同情泪。”
沈倾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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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个文如此之冷。
没关系,这个文有上卷的完结存稿,一定不会弃坑。
好像我一直都在写免费文啊,虽然不介意收入,但是否说明在下实在不是写作的那块料呢!伤心欲绝了……
还好之前有个免费文也不会耽误出版事宜,已经在后期定稿,但愿能顺利出版。那样起码能让我还有一点继续下去的信心。
翌日,天气阴沉昏暗,乌云盘踞在头顶,压得人心情也莫名沉重。
我与沈倾尘各自翻看着各种医书,寻找着有效药物,或者说是想研究解药。
辰时三刻,一个王府亲卫匆匆来报,“殿下,外面又出事了!大批百姓突然在街头聚众闹事,场面一度失去控制,杨大人让属下请殿下速做决策,问是否需要出兵强行镇|压。”
沈倾尘霍地站起身,俊雅面容冷若冰霜。
我明白他此刻心里的思绪,若能强行镇|压,那倒简单,平凡百姓哪里强硬得过正规军队。可是,如若铁血镇|压,必定要与百姓正面冲突,到时失去的将是民心,并落得一个暴虐的名声。
“可知百姓因何突然聚众闹事?”我走上前问。
“回禀王妃,属下不知。”
“走,本王随你去街上。”沈倾尘不做犹豫地往外走。
我蹙眉凝思须臾,“殿下,臣妾与你同去。”
他回身制止,不假辞色,“不可,此时外面本就危险,加之居心叵测之人定会趁机对你我不利。”
我跟上去拽住他手臂,“既然你我都是别人的眼中钉,那就更不能留下我一个人了。”
见他依旧神色深沉,我只好逗趣,“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关头岂能各自飞?”
果然,他无奈轻叹,拉起我的手一同向外走,“巧舌如簧。”
我们一路疾驰而至,方得知街面上的境况比预想中还不堪,百姓情绪比往日更激烈,到处哭天喊地,哀声四起。
“可有找到原因?”沈倾尘肃声问杨伦宽。
杨伦宽躬身低头,“微臣无能。”
“咳咳……”沈倾尘摆摆手,掩唇咳嗽起来。
我拍拍他后背,担忧道:“你如今体质孱弱,饮食又跟不上,万不能再忧心忡忡,思虑过重了。”现下食物匮乏,连尊贵如沈倾尘,也同样每日只食一顿几乎找不到米粒的清粥。
“咳咳……”他摇摇头,对我牵强一笑,“无碍。”
这时,他身侧的那个亲卫兵恭身上前,“殿下,这是昨日属下分得的那颗梨子,属下不喜吃,请殿下替属下吃了吧。”
我与沈倾尘齐齐望向他,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要知道,此时此地,这一个梨子所代表的是一个人一天的食物。他说不喜吃,这哪里是真心话……
“属下真的不喜吃梨。”他略为羞赧地嗫嚅。
沈倾尘接过那颗沉甸甸的梨子,哑着声音说:“本王……喜欢吃。”
果然,他此话让那亲卫兵十分惊喜,比饥饿三日后得到食物还高兴。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颗梨子,脑海中突然涌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殿下!原来如此!分梨,分离,骨肉分离,亲人分离,生死分离……”
记得小时候,我一个人吃不完一整个梨,便分一半给阿锦,可他死活不肯帮我分担,而在吃其他东西时,他却最喜欢抢我吃剩下的。
追问之下才弄明白,他说:笨蛋,分梨吃不吉利,意味着分离。
而现在,果然是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人们的封建思想而故意制造混乱,意在不动一刀一枪便瓦解百姓的心理底线。
沈倾尘似乎也豁然开朗,眉目瞬间莹亮如辉,“杨大人,传令下去,即刻停止分发梨子!”
一场暴乱终于在将城主府里所有粮食都分给百姓后,才得以平息。
忙忙碌碌至深夜,我们又得到一个坏消息,从绥宁调集的粮草被山贼劫走了。
京城现下局势同样混乱,皇上圣体欠安,除了皇后一派,其他人根本见不到龙颜。
朝政已由二皇子沈君泽代为处理,那么也就是说,那里几乎已经落入皇后母子手中。所以,根本指望不上朝廷会支援南安。
究竟劫持粮草的是真山贼还是假山贼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若粮草再供应不上,城中百姓没病死也得饿死。
难题一个接一个地扑面而来,如泰山压顶般让人喘不过气。至此,短短几日内,我终于体会到沈倾尘这近两个月来是以何种心境在艰难维持。
“咳咳……”沈倾尘靠着床榻翻阅医书,莫名其妙地对我招招手。
我懒懒站起身,有气无力地走过去,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将医书收起,双臂揽着我的腰,安抚性地微微收紧,“后悔吗?”
我将身子靠在他胸口,轻轻抬头,他勾着唇角,神情依旧温润若春风,云淡风轻的姿态仿佛身处困境的不是他。
他这个人似乎永远都是这般,清心寡欲,不惧敌手,不惧生死。
也或许,他只是不曾展露过真实情绪,不显山露水,却同样运筹帷幄。犹如在平地上挖了一条水渠,只待流水潺潺涌入,方向皆按他所想。
“你是问我后悔嫁给王麻子,还是后悔爆料了自己的糗事?”我很庆幸自己还有力气开玩笑。
沈倾尘微微一笑,犹如碧色池塘中绝世而独立的青莲,清而不寒,艳而不妖。
接着,他竟是俯身在我眉心处印下一吻,“居然如此调皮。”
我两世加起来好歹活了三十多年,此时被他用了调皮二字来形容,真真是无语凝噎。我是那样的老。
“后悔来到我身边吗?”
他问的不是后悔来南安吗,而是问后悔来到他身边吗,这无端让我心里滋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情。
我将头倚靠在他颈窝,淡淡回答,“自然后悔。”
话音落下,明显感觉到他身形微微僵硬,可那双长臂却勒得我腰生疼。
“我后悔……没早些来陪你。”我皱着鼻子说。
结果,他蓦然低头,吻住我的双唇,几乎将我的腰生生勒断。
“……沈-倾-尘,我-头-晕。”我口齿不清。
沈倾尘:“……”
“……沈-倾-尘,我-喘-不-过-气。”我已气若游丝。
他不禁轻笑出声,忽而坏心眼儿地在我耳边轻嗅起来,并暖昧低语,“听闻你此番前来,是欲生一个嫡出的世子。”
外表再怎么云淡风轻,再怎么清心寡欲,他终究也是个肉|体凡胎的男人,脑子里准跑不了那档子事。
我想我此刻定是脸红了,既羞愤又无从辩驳,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但他此话同时也提醒了我,他是一个拥有多个女人的男人,即便我们是夫妻关系,目前我能接受的举动也只限于亲吻和拥抱。
和他生孩子?那怎么可能。
他自然不知我心中所想,继续用鼻尖蹭着我颈窝,“好香。”
说实话,我已经两日未沐浴,不馊不臭已是万幸,何来香气。
我暗暗深吸了几口气,以稀松平常的语态调侃,“你属小狗吗?唔,好痒痒,可是我似乎没有力气笑了。”
沈倾尘置若罔闻,竟是全心全意当起小狗,“想要生嫡出世子吗?”
忽然觉得心脏有些超负荷跳动,我实在无法再从容自若,连忙干咳两声敷衍,“我们是否该讨论留着力气面对生死存亡,此番我可没那种心思。”
“有力气时便可以了吗?”他语气认真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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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险些瘫倒,“我可未曾如此说。”
沈倾尘停下动作,赌气般斥责,“言而无信非君子。”
我顺口承认,“我乃小人。”
第二日,农历二月二十八。
乌云退去,天气终于渐渐晴朗,明快人心。
然而,连日来的饥饿使得众人都如同霜打的茄子般无精打采。
沈倾尘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我浑浑噩噩地坐起身,顿觉目眩神迷。
“娘娘!您怎么了?”银雀上前扶我。
我舔舔干涩的双唇,“无碍,殿下呢?”
“城中百姓均不同意将尸体焚烧,殿下只得亲自去劝慰开解他们。”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绿色的果子,“娘娘,这果子虽口感不佳,但好歹可以垫垫肚子。”
青绿色的果子只有鸡蛋大小,歪歪扭扭的,表皮还有麻嘟嘟的斑点,看上去极丑。
可此时此刻,它静静躺在她手心里,显得那么美妙。
“你去摘的?”眼眶温热,我不忍细看她手腕和额头上的划伤。
这附近山里但凡能吃的东西,早被饥饿的百姓们吃掉了,她摘的这个果子虽小,却定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
“是阿瑾带我进山里寻来的,但只摘到四个,奴婢和阿瑾每人一个,您和殿下也各一个。不过没关系,一会儿我再带他进山里找,娘娘快些吃了吧。”她将果子塞进我手里。
“娘娘!”门外传来杜勤焦急的声音。
我平息一下心绪,将果子攥在手里,“杜大人请进。”
杜勤踉跄着身子进来,“娘娘!大事不妙了,病患隔离区突然陷入混乱,所有病患皆叫嚷声称殿下视他们为草芥,不管他们的死活!”
我连忙起身下榻,“现下情况如何?”
“很多病患不再配合隔离,强烈要求出来,说呆在那里就是等死。王府大部分亲卫兵皆随殿下在东城劝导百姓实施火葬,隔离区只剩不到五十人维护秩序,眼看就要……”
我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挑唆百姓,目的是为了让沈倾尘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随手穿上一件外衫,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杜大人,本宫这就随你去病患隔离区。”
“娘娘!”银雀面带不赞同。
我摆手制止她,“殿下身子尚未痊愈,此番又要劳心伤神,你且速去照顾他!”
——
我与杜勤赶到隔离区的时候,那里早已毫无秩序可言,一片狰狞狼藉。
侧身滑下马,我缓缓走近人群,尽量提高声音,“诸位父老乡亲……”
近处有人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接着,有人疑惑地出声,“你是何人?!”
负责维序的亲卫兵齐齐对我颔首,“参见王妃。”
众人惊愣,开始交头接耳,似乎不相信我的身份。
忽然,人群里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是崇和王妃!她是大慈大悲的崇和王妃,就是救了我儿的崇和王妃啊!”
我放目看去,发现居然是阿瑾的娘亲,于是温婉微笑地看着她,“大嫂,阿瑾现在很好,昨日还跟着杜大人习医理,他说让你照顾好自己,不要气馁,待他学有所成,日后必然不会再让你承受病痛之苦。”
那妇女起初还只是掩面饮泣,后来便哇地一声开始嚎啕大哭。边上的人也渐渐受到感染,女子流泪,男子深叹。
我勉力启口,“诸位父老乡亲,五殿下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抛弃过你们,更不会离开你们!若不是前几日他积劳成疾以致使昏迷不醒,相信他还会如之前一般每日来看望大家。恨只恨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替大家分担病痛的折磨……”
倏然,人群中有人厉喝道:“哼!少在这里虚情假意,油嘴滑舌!说再多也是无用,有本事你们将大家的病治好,给我们东西吃!”
我深呼吸,继续保持着一个王妃该有的端庄姿
态,“那位大哥请冷静,我所说的话只想对大家表达一个意思,你们不是草芥,你们是千润国可亲可爱的子民,五殿下厚德慈重,断不会弃你们于不顾!我以性命向大家起誓,三日内,必能给大家粮食吃。”
人群中再一次哗然,杜勤则愁眉不展轻语道:“娘娘,万不可随意起誓啊……”
我侧头对他淡淡莞尔,低声解释,“情势所迫,他们需要一个可以坚持下去的信念。”
“哼!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我们凭什么相信五殿下不会抛弃我们!”激愤的病患往往会思想偏激。
微风渐起,将我的发丝吹乱。
我继续向前走去,竭力维持步履平稳,“就凭明珠郡主及崇和王妃也是你们其中的一员。”
众人终于安静。
“娘娘!”
“上官凤鸾!”
能够直呼我名字的,在南安城里只有一人,他是沈倾尘。
我轻叹着回身,注视着远处疾驰而来的青衫人影。
他身形清瘦,面容苍白,却依旧贵气天成。
片刻后,他旋身跳下马,对我肃然呵斥,“胡闹!”
“殿下,相信我,这是安抚人心最有效且最直接的法子。”我浑身的力气几乎被掏空,连扯动嘴角都十分艰难,我想我一定笑得很难看。
“一切事情皆由我挡着,法子也由我来想,你一个妇道人家,岂可何事都参与其中,速速随我回去!”他冷着脸厉声呵斥。
我拳头紧握,指甲陷入手心的肉里,疼痛感使我渐渐浑浊的意识又清醒一些。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嗤声轻道:“又大男子主义。”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者为天,我今日便就大男子主义了!”说着,他拉起我的手就走。
我无力地被他拽着趔趄几步,低声制止,“沈倾尘,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没伟大到什么都不顾而去送死的地步。之所以肯出此下策,是因为我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不被传染,也清楚此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我们现在只是缺少对症的解药而已。况且,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找到法子,不会让我死在这里……”
沈倾尘先是满脸震惊,良久之后,目光逐渐缱绻,那恍惚间的绵绵情意足以令任何女子沉醉。“……好,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相信我,我等着你日后继续给我讲那些奇闻逸事。倘若……倘若你不幸有恙,倾尘定会在黄泉路上与你为伴。”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间溢出眼眶,却只想回给他一个温馨的微笑,“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避开他灼热的注视,我略抖袖口,将那颗青绿色果子滑进他手里,“你是我们所有人的精神支柱,切要保重。”
他忽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险些揉碎我的手指,眼底涌出缕缕动容,掩藏不住。薄唇轻颤,他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很久,我才恍然发觉,手里不仅没空,居然攥了两颗果子,一颗他的,一颗我的。
这是两个普通的果子,也是两个不普通的果子,它们现今代表的意义是,把活命的机会让给对方。
——
长途跋涉从京城到南安,路遇刺杀,又在祁州险些葬身火海,加之连日来的饥饿,种种经历聚合在一起,使我进到隔离区的当夜就陷入短暂昏迷状态。
条件所限,病患隔离区的环境很简陋,阿瑾娘亲主动而热情地照顾我,将从枯树里挖出的虫子给我吃。
恶心到了极点,可我还没来得及呕吐,就又一次晕睡过去。
直到有亲卫兵送来一碗肉汤,“娘娘,这是殿下亲自进山捉来的野蛙,您吃了吧。”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吃过蛙肉,不过此时便是蛇肉,我也必须要吃下去保命。
努力喝下半碗,我将余下的半碗递给红玉–阿瑾娘亲,虚弱道:“把这个给那位灰衣大嫂吧,她需要产奶。”
红玉看看隔铺的灰衣女子,及其怀中嗷嗷待哺的幼儿,又看看我,哽咽道:“娘娘,民妇的兄弟曾在六皇子府做过杂役,见过那里各种各样的娘娘们,便是有极个别心地善良的,也没您这般重情重义。民妇相信,普天之下,若论女子之为,您才是最值得臣民敬仰爱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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