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雨总是来得十分突然，悄无声息的，伴着些许雪花和丝丝寒意，洋洋洒洒的落下。

    那雨还伴着一阵风，从荒芜的院子吹进敞着的厅子，吹过用来取暖的小火炉，吹过那带着袅袅热气的白瓷酒壶，也吹过顾懿珍额前落下的几缕发。

    最后，落在那纸被她揉成一团，却又展开的，皱得不像样的休书上。

    立书人韩复，凭媒娉定顾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顾氏多有过失，无子，善妒，多言，且与他人有染，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那上面的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秀工整，都说字如其人，韩复此人，也是如此明朗俊秀的一个人。只可惜……只可惜……

    顾懿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炙热滑过她的喉咙，寒风吹过她的脸颊，却仍不能带去她脑中那些不堪的记忆。带不走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同自己亲姐苟且的那一幕。

    有人从背后为她披上外衣，是如意。“二少奶奶，风凉，还是进去吧。”

    顾懿珍只苦笑一声，道：“二少奶奶？我是谁的二少奶奶？如今韩家哪里有二少奶奶，有的，只不过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弃妇罢了。现在除了你，哪里还会有人管我的死活……或者我死了，对于他们而言更好些吧，这样，就不用再因为我而丢脸，也不用想着怎么和我爹娘交代……”

    如意见懿珍如此伤心，自己也是难过。她和顾懿珍从小一块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同姐妹一般。顾懿珍是个怎样的人，没人比她更清楚，可这个时候，她也不能为她说一句话。

    “二……小姐，你就当为老爷夫人想想好吗，我们不要再在这里耽搁了，快些回家吧，他们会很担心的。”

    “你以为我想在这里吗？回家……我哪里还有脸回去！”顾懿珍一把抓起那封休书。“我当年出嫁的时候，带走了整整八大箱的嫁妆，可如今我带回家了什么？就只有这个！”

    懿珍摔下休书，捂着脸痛哭起来。她怎么能回去，乐城首富顾家的大小姐被人休弃，还是以这样羞耻的方式，一个个罪名接连往她身上扣，就连不守妇道这样的话，都好意思砸到她身上。

    她和韩复，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都道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她和韩复结缘于一场英雄救美，而后一见倾心，他对她也是呵护备至，韩顾两家本就交好，他们的结合更是锦上添花。那年满城轰动的风光，她至今还记得，韩家的两位小姐，她和堂妹懿慧一齐嫁给韩家两兄弟，是如何的令人称道。

    只可惜这故人心变得太快，快的让她不知所措。相敬如宾四年多，在不知不觉间，似乎有什么就发生了改变，只可惜她一直都没有察觉。直到那一天，本该在外参加一个舞会的她提前赶回来，正好撞见韩复在他们的卧房中，搂着另一个女人交颈缠绵。

    说来凑巧，那女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庶姐，顾玉妍。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女人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抓着她的衣角，梨花带雨的让她成全他们的样子；也忘不了，韩复冷着一张脸望着她，却是怜惜地扶起顾玉妍的样子。

    她在那一瞬间，似乎在韩复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她并不是个能容忍的性子，更何况是这种奇耻大辱。网.36z.>未出嫁时，她在家里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出嫁后，公婆又是她所熟悉的长辈，对她自然也是疼爱有加，甚至可以说是骄纵的。所以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韩家的主母，她的婆婆讨公道。

    只是她到底忘了一件事。如今韩家的主母，已经不是韩老爷的原配，而是韩复的亲生母亲袁氏。她傻傻的在等公道，等了许久，却是终于等到韩复要纳玉妍为妾的消息。

    她怒不可遏的冲到袁氏的房间质问她，袁氏却只是淡淡的说，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连我不也是后来扶上来的。

    而她则几乎用吼着回答，那是因为大夫人过世了才轮的到你，我还没有死，绝不会让人骑到我头上！

    接着，她又跑到玉妍那里，不由分说，一个耳光打过去，又似不解气一般，抓着她拳打脚踢了一番。韩复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顾玉妍已经被她打的鼻青脸肿，气的韩复一把抓住她推到一边。

    只是摔倒在地上罢了，这算不了什么，但顾懿珍却感到腹内绞痛不止，竟是有血流了下来。等大夫赶来的时候，却只是告诉她，孩子已经没了。

    顾懿珍至今不明白，韩家是乐城里生意做的最大的药材商，精通医理的不在少数，她也请过大夫，可为什么就是没有人告诉她，她怀孕了呢。

    而且，怀的是两个月的身孕。那段时间，韩复正在五十里外的凉城。

    她似乎一下子就从云端跌到了深渊里。没有人理会她的丧子之痛，接踵而来的只是嘲讽和流言。她被迫搬到韩家角落的小院子里，忍受着下人们的轻视和刁难，直到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不受人待见。韩家的人都知道她失了势，一个个落井下石，都去巴结新人，嘲讽她是如何自作自受，然后去颂扬韩复和玉妍那不畏强权和世俗眼光的爱情。

    在这种时候，唯一还会来看她的，也只有她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如今的小叔子和妹夫，韩渊了。

    他们谁都知道在这种时候是该避嫌的，可流言已经将他们淹没，就算解释又有什么用。令懿珍心寒的是，她的妹妹懿慧，竟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她知道懿慧不会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她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和其他人一样，以为自己和韩渊真的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吧。从小懿慧就是这样，有什么想法从来不会说出来，只是默默藏在心里，也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可尽管如此，懿珍也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恨她到了这个地步。

    人性薄凉，就同她床头冷掉的茶一样，再难回温。

    她不是没想过再去争一争，顾玉妍这个女人她是最了解的，她和她的母亲沈姨娘一样，善良且懦弱，不管对什么人都一味的滥好心，这正是她向来最鄙视的。但也恰恰因为如此，韩家里许多人都得过她的好处，心里也念着她的好。反观自己，从不会体恤他人，也不懂审时度势，如何能得人心？

    顾懿珍这位大小姐在活了二十多年后头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决心改正时，一封休书，和玉妍怀孕的消息，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而韩复休弃她的理由，却正是无出，和不贞。

    顾懿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巴掌，不仅打了她的脸，更打了韩渊的，韩复是下决心和他们撕破脸的了。如果现在坐镇韩家的还是韩老爷的原配，韩渊和韩蕊的母亲，想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现实的情形是，她只能躲在这被废弃的园子里，吹着冷风，借酒浇愁。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该何去何从。如今整个乐城的人都知道她顾家的大小姐如今成了下堂妇，街上的人对她们指指点点的样子，是那么令她羞耻。

    在这短短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亲人的关怀，失去了富足的生活，除了还愿一直陪伴她的如意，她已经一无所有。街上路人鄙夷的话语，韩家仆人嘲讽的嘴脸，懿慧冷漠的态度，以及韩复厌恶的眼神，都如同一把把尖刀，一下下在她心上狠狠割下。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女，而只是一个弃妇，一个笑话，一条人人可以痛打的落水狗！

    韩复……顾玉妍……

    一团火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着，不仅是滔天的恨意，更是数不尽的不甘和冤屈。手里的酒杯被她狠狠拍在桌子上，白玉般的瓷片割破了她保养得十分幼嫩的手掌，鲜血淋漓一片。

    “小姐……珍姐姐！”如意见她如此折磨自己，心疼不已，急忙扯了帕子替她包扎。“你就是再气，也不能折磨伤害自己啊。你这么做，只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就算那些人背叛了你，可难道就没有关心你的人了吗、你这样，怎么对的起老爷夫人，对得起大少爷和韩渊少爷，怎么对得起我啊！”

    “如意……”

    如意已是泪流满面，哭着扑倒她怀里。“珍姐姐，我的命是你救的，这么多年来，你就和我的亲人一样。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能离开我，不管未来怎么样，至少还有人陪你走下去，你说过，你是顾家最受宠的女儿，是老爷夫人的珍宝，你不能就放弃，白白让他们伤心啊！”

    懿珍心疼地擦去如意的泪水，是啊，她是顾家最珍贵的宝贝，是生来便享有一切的天之骄女，就算韩复不要她了又如何，她又不是非韩复不可。只要活着，只要活着她就有机会东山再起，一切……还没有结束……

    想到这里，懿珍将如意扶了起来。“如意，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这么一直消沉下去。那两个贱人自以为有多了不起，竟敢这样对我，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

    如意见她又燃起了斗志，笑着点点头。“这才是我的好姐姐。他们也真是昏了头了，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堂堂的顾家大小姐，怎么会让他们两个庶子庶女骑在头上。姐姐，等我们回家了，把这件事告诉老爷和夫人，一定让他们好……”

    如意的话和笑容一起凝固住了，懿珍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看到她嘴角有一丝鲜血，缓缓淌了出来。

    “姐姐……”如意似乎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后背钻心的疼，但她却知道，危险已经来临。“快……快跑……”

    “如意！”懿珍一把扶住倒在地上的如意，却见她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箭头已经全部没入了她的身体。“怎么会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的！”

    “她怎么会这样，您还是去地府里问问阎罗王吧。”

    懿珍抬起头，却见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从院子的墙头上翻了下来，正向她走来。

    “你……是你杀了如意！你这个凶手……”懿珍看着他背上的弓箭，也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她？”

    黑衣人摇摇头，望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之色。“难怪人家都说顾家大小姐是个草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一个小丫头，和我无冤无仇的，谁没事闲的愿意害她啊，怪只能怪她倒霉，跟了你这么个蠢主子。”

    原来是……因为自己吗？懿珍看着在她怀里死不瞑目的懿珍，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道：“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废话。”

    懿珍抬起头，自己打量了那男人一番，见他身高体壮，知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态度也软了下来。“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我不想死的不明不白，算我求你，你就当做做好事，告诉我，到底是谁这么狠心要置我们姐妹于死地好吗？”

    黑衣人冷哼一声。“你这个蠢货，这个时候还猜不出吗？你觉得现在最怕你报复，也最恨不得你死的人，还有谁呢？”

    懿珍苦笑一声，她心里如何会没数，只不过不愿承认，自己心里还是希望，不会是那个人的。

    “你打算怎么杀我，也是像对如意这样吗？”

    黑衣人拿出一条麻绳。“对不住顾小姐了，您要辛苦一点，让我做出你是自杀的假象，这才好向你的父母交代。至于你的这位小姐妹，只要你配合，我还是会好好葬了她的。”

    她闭上眼，任那粗糙的麻绳勒上她纤细的脖子，那黑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最后有没有什么话想说的。”

    顾懿珍并没有说话，因为在这生死关头，她的眼前浮现的，居然还是第一次遇见韩复的情景。

    那时她才十八岁，因为一点小事发脾气带着懿慧离家出走，却在半路上遇到土匪，被抓进寨子里。两个弱女子落到土匪手里会发生什么事她们心中有数，所以懿珍乖乖的配合土匪勒索自己父母以换得平安。

    幸运的是，最后她们还是逃了出来，后面追兵紧追不舍，她们仓皇的逃着，却是一头撞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正是韩复。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人把她护在身后保护她的样子，也忘不了那个人是如何温柔的安慰他，过往的一切都记忆犹新，才显得现实更加凄惨。

    “我没有话要和他说。”

    爱与恨本就在一线间，若有来生，她只要那个人也尝尝她如今的滋味！

    剧痛在颈间袭来，死亡的感觉让她本能的挣扎，窒息所带来的痛苦出乎她的意料，却是什么都做不到。

    最后，她听到了自己心跳停止的声音。

    那个人把她的尸体吊在了房梁上，脱下她一只鞋子，似乎是作为凭证一般，然后把如意的尸体也拖了出去，似乎是真的在遵守诺言，要把她安葬。

    顾懿珍睁开眼，却是还在原地。她惊奇的向四周看去，却看到自己被吊在半空中的尸体，才明白自己是真的死了，现在不过是魂魄罢了。

    头一次这么仔细的看着自己，顾懿珍伸手想触碰自己的脸，却是穿了过去。眼前的女人杏眼娥眉，长发纤腰，虽不如玉妍婉约动人惹人怜惜，却也是丝毫不逊色的。但如今，那曾经的乐城第一美人，也只是冷冰冰的在房梁下，随风摆动。

    她终于遏制不住哭了出来。

    她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的，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她才二十四岁，还有大好年华没有度过，但如今全没了，已经什么都没了。

    门外却是一阵马蹄声，有人踹开院门，冲了进来。

    正是韩渊。

    “二嫂！”韩渊冲上去，哭着放下她的尸体，拿出随身携带的药丸给她服下，又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脸。“嫂子，对不起，我来晚了……怎么会这样的，二哥他怎么可以这么对你……嫂子……懿珍姐……你醒醒啊，你醒醒看看我啊，我是韩渊啊……”

    懿珍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却只能无声的流泪。她很想大声的告诉他，没有用了，她已经死了，不管做什么她都是没办法活过来的了。但韩渊听不到的，也看不到，他的眼里，如今只有他的姐姐。

    若是这一幕被他人看到，恐怕又不知道会怎么说。懿珍止不住的冷笑，她和韩渊从小青梅竹马，本就是姐弟一样的感情，若是他们之间有意，不早就成就好事了？后来她嫁给韩复，韩渊娶了懿慧，更是亲上加亲，也怪他们还同幼时一般不知避讳，如此，才好让有心人借此大做文章。

    自作自受，到底是自作自受！懿珍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他们怎么就那么傻，怎么就自以为是到以为问心无愧就不怕人误会！如果自己能聪明一点，机灵一点，那他们何至于此？

    可惜，这世上本就再没有如果。

    所以她只能看着那去而复返的黑衣人又趴在墙头，将刚才对准了如意的弓箭，再次对准了韩渊。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渊立仆在地，看那血迹在他身上蔓延开，看那人走进来，用匕首割破了他的喉咙。

    “又一个蠢货。”黑衣人冷哼一声。“可别怪我不讲道义，要怪，就怪你有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吧。”

    韩复！懿珍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口，上不来下不去。如果她有身体，她一定会吐出来！

    她到底欠了他什么，韩渊又欠了他什么？如果说他杀她是因为恨她怕她报复，那韩渊呢，他可是他的亲弟弟……

    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从顾懿珍的头脑中冒了出来。是了，自从半年前韩渊的母亲病死，韩复的母亲成了夫人之后，他们母子就变了。不仅是对自己，还是对韩渊韩蕊的态度，或者对韩家生意，他们都似乎在有意削弱他们一样。

    果然，什么伉俪情深，什么兄友弟恭，全部都是谎言，自己不过是他夺权的工具罢了！如今自己‘自杀’，他不仅可以娶顾玉妍，还可以狠狠打击顾家，而杀了韩渊更是可以除去他心头的一根刺。到时候他不仅可以将韩家尽握手中，更可以染指顾家。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韩复，你狠心至此，就不怕遭报应吗？顾懿珍恨得咬牙切齿，只恨不得立即把韩复和顾玉妍撕成碎片，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她现在只是个孤魂野鬼罢了，只能带着恨意和不甘，陷入黑暗。

    如果，我能再活一次，我不会再这么糊涂，我定要把我所承受的一切，十倍百倍的还给你们！

    凛冽的寒风从茅屋破旧的窗户刮进来，缩在床脚衣衫单薄的女孩子被冻的打了个哆嗦。网.36z.>一阵咳声传来，是一位年老妇人的声音。

    女孩不知是被冻醒的，还是被这咳声惊醒，起身从已经满是疮痍的木桌上取了茶壶，又从积了厚厚一层黑灰的灶台上拿了个缺角的瓷碗，倒了一杯水给那躺在床上，咳嗽不止的老妇人喝。

    这女孩不是别人，正是曾经不可一世的顾家大小姐顾懿珍。那日她被杀后目睹了韩渊的惨死，悲愤之下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却是躺在了一张硬邦邦的床上。

    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没有死，而是被人救了。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眼前出现的对她十分关切的老妇人并不是她以为的救命恩人，而是自称她的外婆。而她，也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而是个在这小村顾里长大的，叫宜蓁的野丫头罢了。

    这一切显然让她难以置信，但似乎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认识她一般，还说她大概是前些日子掉进河里伤到了脑子，神志不清了。顾懿珍疯了一样的冲到水边，看着水面上倒映的自己的脸松了口气，但却发现虽然模样大致没有改变，但这又干又瘦的样子，显然不是她从前的身体，反倒像个还在发育中的少女。

    经过了许多天的纠结，她只能接受自己变成了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的事实。网.36z.>她一向是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的，但如今除了借尸还魂，似乎没别的解释了。

    不管怎么说，能活着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本就是极大的幸运了。唯一遗憾的是，她在这小村子里，完全不知道外面是怎样个情况，也不知道韩复和顾玉妍怎么样了，更不知道，韩渊是不是也和她一样了。

    她只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前世的冲动已经让她吃了大亏，所以这次，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冲动。

    但上天似乎很喜欢捉弄她，她醒来没多久，她所在的白沙村邻近的几个村子都爆发了饥荒，偏偏又是冬天，连植物都十分稀少，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她和外婆只能躲在四处漏风的茅屋内，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惶惶不可终日。

    她是经历过死亡的人，她知道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所以她害怕，她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还好有外婆一直在她身边关心她，鼓励她，这才让她不至于被恐惧击溃。

    但是好景不长，外婆毕竟年纪大了，不比她年轻人身子骨硬。饥寒交迫下，没几日外婆便一病不起了。为了生存，宜蓁也没了什么傲气尊严，挨家挨户的去乞求一些米粮和药材，但大部分人都同他们一样拮据，更别提那些还不如她们的了。

    村里好心的大夫来给外婆看了，说是风寒。看最新章节就上网【】本是不碍事的病，却因为没药没粮而全无痊愈的可能。家里已经一点粮食都没有了，前几日她挖回来的地瓜也早就吃光了，在这样下去，外婆不病死，也会和她一起饿死了。

    宜蓁在愁了一夜后，决定到村子外面去。虽然村长说过外面已经乱得不像话，但是不管遇到什么，总比现在坐以待毙的强，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要试试。

    宜蓁找了件宽大的衣服，弄乱头发又把自己的脸弄脏，看起来就像个逃难的人一样。为了不遇上什么坏人，她特意等夜深时才偷偷出了村子。夜路并不好走，又是多山路，宜蓁不认得方向，只能一路走一路在树上用石头刻下记号。直到天亮，她才走到隔壁村子附近。

    宜蓁不是没有在书上看过有关饥荒爆发的描写，可书本上记的，和亲眼所见的，又怎么会是一回事。

    触目所见的都是尸体，各种各样的尸体，大人的，小孩的，老人的，妇女的，都是瘦骨嶙峋。有的还尚有余温，有的还正在腐烂，苍蝇在他们的尸体旁转来转去，有几只老鼠，甚至还在吃他们的尸体！

    宜蓁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两天没有进食，吐出来的只有胃里的苦水，到最后没有吐的东西了，仍是止不住的干呕。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悲惨，这是以前裹着狐裘歪在软榻上吃燕窝的她想都不敢想的事。人命是如此的脆弱，可又是如此珍贵，任你家财万贯权倾天下，死了以后，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所以她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才行。宜蓁掩住口鼻，努力克服恶心的感觉，从那群尸体旁边走过，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但尽管小心的避过了，却还是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的手。

    “呃……”

    宜蓁吓了一大跳，但确实是有声音从尸体下面传来。她急忙把上面的尸体移开，果然见一个男人被压在下面，身上有着些许刀伤，还没死透的样子。

    “先生……先生，你还好吗……”

    男人被她踩了一下，这才有了些反应，但无论她怎么叫，似乎都没力气再出声了一般。宜蓁见他是个活人，觉得让他再和一堆尸体躺在一起不太好，便伸手想把他拉出来。

    这一拉可好，男人腰间的袋子，也被她拉了出来。

    宜蓁心中一动，打开袋子一看，立刻感动的想双手合十大喊哈利路亚。

    那是荞麦，足有两三斤的荞麦。这一定是上天对自己做善事的奖励，宜蓁这样想着，虽然觉得很对不起男人，但还是伸手去拿口袋，却被一只手猛地拽住了。

    抓住她的正是那个男人，宜蓁扯了一下，那人没松手，虽然只奄奄一息，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拽住了她，此时也已经醒来，正用一种看劫匪的眼神看着她，那只手也因为对食物的执念变得格外有力，任凭宜蓁怎样拉扯，死活就是不松手。

    “放开……你给我放开！”宜蓁手上力气比不过他便开始用脚踹。“你再不放开我不客气了！”

    男人却是有气无力的冷哼一声。“小贼，我劫道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敢抢你胡爷的东西，你是活得不……”

    没等他说完，惊惧之下的宜蓁早就用顺手摸到的石头对准男人的脑袋砸下去了，眼见血从那人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宜蓁也是十分害怕，小心翼翼的去探他的鼻息，万幸，还有气。

    “对不起……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我不想死……就当我欠你的吧，下辈子我做牛做马，一定把这份恩情还给你！”

    宜蓁闭着眼睛说完这番话，却发现那人早就晕了过去，想了想，把人拖到一旁的棚子里，又弄了点木头生了火给他取暖，见他仍是皱着眉头十分难受的样子，又把衣服撕了一些把他的头上和身上的伤口包扎好，心里这才好受些，快步跑开了。

    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是附近村子的人，带着刀伤又这样晕倒在这里，看样子就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人。可是事到如今，别说是人了，就算是洪水猛兽，她也要面对才行。

    “外婆，我找到吃的了！”宜蓁兴高采烈的冲回家里，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正趴在她外婆身上哭着。网.36z.>见她如此，宜蓁的心一下就凉了，眼圈也红了起来。

    莫非，外婆还是没有等到她……

    宜蓁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床边走去，刚要哭出声来，却见外婆虽然仍是奄奄一息的样子，但还是睁着眼睛在喘气的，见是她，努力笑了一下。“蓁儿，你回来了。”

    宜蓁见外婆没事，顾不上回答她，只气愤的向小金吼道：“小金，这种时候你不在自己家好好待着，跑我们家乱哭什么！”

    被称作小金的女孩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她是隔壁金大叔的女儿，大家都习惯叫她小金。如今她模样凄惨的看着宜蓁，因饥饿而凹进去的脸颊上满是眼泪：“宜姐姐……呜……我阿爹阿娘死了……”

    宜蓁首先想起她在村子外看到的尸体，看样子小金的爹娘也是饿死的，这样的认知让她感到十分恐惧。现在村子里已经有人饿死了，也就是说，在饥饿折磨下，人性很可能会荡然无存。

    方才抢人东西的她，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宜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到灶边，点火，烧水，然后把荞麦倒了进去，不一会，香味便从锅里散发了出来。小金吸了吸鼻子，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一个劲的吞口水。宜蓁听见那声音，数着锅里的分量，心想要不要分她一点点。.36z.>最新最快更新

    不是她多有善心，只是刚才那丫头叫她宜姐姐的声音实在让她于心不忍。倒是小金，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自己擦擦眼泪站了起来，道：“宜姐姐，我该走了。”

    宜蓁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留她，但在这会子功夫小金已经走了。宜蓁叹口气，不是自己没有同情心，只是现在她自身难保，实在是没有闲心去帮别人了。

    粥已经煮好，宜蓁先要喂外婆，却见她摆摆手不肯用，自己咳个不停，许久才缓过来说道：“蓁儿，别忙活了，省点力气吧，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我是熬不过去了。”

    宜蓁只低头搅着碗里的粥。“外婆，你不要说这些话，我现在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若你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外婆却是摇摇头。“蓁儿，你不要这么想，人生下来哪能是举目无亲的呢。虽然你娘去的早，但是你还有爹啊。”

    宜蓁愣了一下，不是说她娘是未婚生子，爹早就抛弃她跑了不知所踪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蓁儿，你去墙角的那个箱子里，把最底下的那个木头盒子拿出来。”

    不会是信物什么的吧。宜蓁将信将疑的拿出盒子交给外婆，然后哭笑不得的看她从里面拿出自己顾家子女特有的青纹玉佩。.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她算是服了她那个风流老爹了，虽说她家在外有可能流落一个孩子的事情他们早就知道，为此也有不少人浑水摸鱼想到她家蹭个小姐少爷当当，可一个个都被扔了出去，为此她娘还没少念叨她爹。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成为那个私生的！

    她至今还记得那些被赶出府的人看她的眼神，愤怒的，嫉妒的，悲伤的都有，那嫉恨的眼神仿佛她根本不配得到那福气一般。她一向是看不起那些人的，但事到如今，她竟然也要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了吗？

    说来好笑，她曾经是地位最尊贵的嫡女，尚成为了顾玉妍那个庶女的手下败将，如今竟是要她以比庶女还不如的私生女的身份和她斗。或许这对她何尝不是一种惊醒，一个人的身份或许无法选择，但人生那么长，仅凭出身岂能一帆风顺。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命运既然已经给她布好了局，她无力改变也无力逃脱，那么就只能接受。

    况且，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还没有输！

    “蓁儿……”外婆见她久久不语，担忧的开口道：“你若是要走就快些吧，这村子已经待不得了。本来我还听隔壁老金说他要走的，本想让他捎你一程，结果却……小金那孩子也怪可怜的……”话未说完就又咳倒在床上，宜蓁急忙为她顺气，却发现外婆已经奄奄一息了。

    “外婆……”宜蓁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占了人家孙女的身子，却没能替人家尽孝道，如今还要用她的身份去争斗，若是外婆和她娘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外婆，我有件事要和你坦白……”

    外婆却是摇摇头。“傻孩子，你不用说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就是再老，也不会糊涂到以为一个傻孩子掉到河里以后就便正常了的。你也不用太介意，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就够了……蓁儿，你要努力活下去，世道再怎么艰难，也总会有熬过去的时候……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我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我和你娘……会在天上……保佑你……”

    “外婆！”宜蓁一下哭了出来，但外婆已经撒手而去了。尽管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对于此时的宜蓁来说，她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死亡来的是如此突然，又和她是如此相近。她恐惧，她痛恨，可是却也无能为力。要活下去就要坚强，像外婆说的，这世道太艰难，她所见的还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只有让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她才真正有能力去面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宜蓁抹去眼泪，忍住悲痛，走到灶台旁呼噜噜地喝了两碗粥，那温暖滑进她的胃里，比前世任何佳肴都更美味。

    过去的已经不能挽回，她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

    宜蓁将外婆的遗体用被子裹好，便开始收拾东西。这个家家徒四壁，老鼠进来都要哭着出去，宜蓁看了许久，也没有什么能够带走的，只能先去想办法把外婆葬了。

    刚出门没多远，宜蓁就看到隔壁的小金正在用一把铁锹费力的在自家院子里挖坑，大概是想把父母葬了吧，可她人小没力气，冬天冷土壤都发硬了，手都磨破了也没挖出的多少土来。

    “小金。”宜蓁看着她，着实是有些于心不忍，便伸手招了她过来。

    小金拎着铁锹，脸上汗津津的，哽咽着问道：“宜姐姐，有什么事吗？”

    她的小脸已经被风刮的通红，宜蓁看到她这幅样子，想到自己的处境，心中更加难过。“你……要不要来我家？”

    也许是一下子都成了孤儿的缘故，宜蓁方才对小金的那点隔阂也没有了，就这么将她带回了家。小金吃了些粥，在得知宜蓁外婆过世后也伤心了一番，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忧愁。

    “本来前几天爹还说过，隔壁几个村子里的男人打算去乐城找活干呢，到时候也不用留在这里等死了，只可惜，他和娘都没能熬过去……”

    乐城……宜蓁想起前世那个热闹的小城，心中不禁感概万千。乐城同它的名字一样，富足，发达，却又少与外界联系，可以说是个难得的人间乐土。她从小在那里长大，即使出嫁了，也不过是从城东嫁到城西。那个小城里有她一生的回忆，要她如何不挂念？

    况且，今夕尚不知何夕，比起乐城，叫她记挂的人，还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