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知
红玉是一只桃花精。
桃花性淫,主男女□□.
桃花精是桃花灵树经千年日月精华孕育得成的一丝灵智,在三界众生中,草木本就难以成妖,更惶论得天地造化生出精来。
若是菩提,人参,乔木等寿命长有灵性易修行的植本还好,修行个千万年,只要不遭到外部伤毁,总有一日会灵智得开。
成为妖,开了灵智然后又耐得住寂寞,天地灵气足够,不用修行,天天晒晒月亮,沐浴着甘霖,万年之后只要不死自然化为小仙。
红玉是桃花生出的精,准确来说品种为碧桃的桃花树上生出的精,人世之间,桃树虽生为仙品,可寿命尤为短暂,二十余载枝干木枯乃天命。可侥幸活的久的树就会生出两种仙物,或者桃树成妖,然后修炼度雷劫成为仙人。或者桃树生精,历各种劫难,与天地同寿。前者成仙后称作花仙,如牡丹,梅花成仙相同。
西王母蟠桃园就是这般,后者尚无得了大道的。
万事万物自有其特性,就像人参能治病救人,桃花的命数尤为不顺。
凡语有云,姣若桃花,女子颜色殊绝。
又云桃花逐流水,流水却无情,化为妖修得人身之后往往情路诸多不顺。
偏偏桃性为情,桃花又主男女情爱之事,实乃无奈至极。
桃实主子嗣繁茂,桃子汁甜味美,延年益寿为众生所爱。而桃树自古有之,为仙木,桃干可以辟邪化凶,但凡阴邪不得近身,云端凡尘总有那么几个法力高强,以驱除天下阴邪为己任的高人对桃树喜爱异常。
一棵桃树从心到皮到骨处处得用,时时被人惦记,一棵桃树能跳脱天数修成妖的已然是少数,精能修炼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在红玉从桃树里知晓得妖事里从未出现那么一个。
一棵桃树修为精是天不容。
人生实难,即便有望大道,求长生者必然入世,桃花生劫,天定要历经男女之劫。
桃色为绯,有好多桃花妖常常沉溺于男欢女爱,尘世凡情最为伤神,桃花妖野生野长,天性稚纯,入了尘世就如同桃花陷入泥障,被重重□□缠绕,捻为尘土,不复昔日的碧色。
红玉也只是从桃树那里知道,大千世界还有桃树可以化为桃花妖。红玉所生长的世界里万物失灵,天地元气紊乱,日月高悬,精华在,却被遮蔽。
滋
生孕养灵智的华光落不到尘世凡间里来,众生众物灵智难开,人与动物植物浑浑噩噩便过完一生,不知天外自有神仙遨游,天地广阔无比。
这样的地方,妖怪都难有,何况精。
南安寺是这个世界里最声名远播的寺庙,建寺已有千年,寺庙几经毁坏却始终不曾断绝了传承,寺内和尚多时上千上万,少时只有寥寥三四人。
和尚多时寺庙自然光鲜活气,和尚少到寥寥几个也不见其死寂,寺庙破旧,荒草丛生,但是晨时傍晚,朝阳晚霞,一阵阵庄严悠远的钟声静静的在山寺里回荡。
南安建址在京郊一百余里的鹊山上,百年之前,曾有兵家找过南安寺,但久久不得入山,兵家子害怕寺庙有灵,悻悻离去。
古庙鈡声千年没有断绝,寺内树木郁郁葱葱,浓翠茂盛。虽然建址在深山,曲径难行,但是其声名吸引了众多信佛之人前往寺内参拜。自此有寺南安,传承千载,神佛有灵,这样的名声便天下皆知了。
本朝建立之初,开国皇帝楚肃定国号为楚,定都于溪,除了四方地势位拱卫溪地之外,南安寺有灵,事事如有神助的传闻也对他有一定的影响。
南安香火百年来极为的旺盛,每年的年初,当朝的皇室必然派人来南安寺礼佛烧香,每过十年,皇室还会拨出银钱为南安寺里供奉的神佛重铸金身。每年都有大笔的供奉以修葺佛寺内部,现在的南安寺内外古朴又充满人气,佛音庄重雄厚,佛像在昏暗的大殿中隐隐泛着金光。
南安寺北面有一片桃园,红玉现在本体就藏于千万株桃树之间,红玉落户在这里已有千年,在她灵智未开的时候恰好长在了这个地方,仅仅数十年她就隐隐约约生出了懵懂的意念。
她脚下的这块土地那时破败异常,方圆十里寸草不生,只有她一棵孤零零的植株被日月光华洗练神魂。
后来懵懵懂懂又是百年,待她彻底灵智清醒,红玉的碧桃枝上已经泛着澄澈佛光.
在她落地生根的地方不知是哪一日有高僧坐化,最后留下了一颗佛祖舍利。
天地灵气不足,元气混乱,佛光似乎能够缩短她开启灵智的时日,并让她借着佛骨快速接引更多的日月光华,通灵最终修成桃花精。红玉对脚下埋着的佛骨异常感激,她神魂中的智慧之火让她看见了广阔的天宇,舍利将过程时间缩短了近乎一半,让她尽早的离开此地。
为了报答佛骨之恩,红玉用自身灵气浇灌荒蛮的土地,让草木生灵可以在此生长,又对路过的僧人施以庇护,她从偶遇的路人知晓此地之外战乱烽火不断,红玉在乱世里在这里给失去庇佑的僧侣留下一线生机。
佛骨灵性,到达这里的僧人越来越多,最后这里有了一座叫南安的寺庙,而寺庙的北方,僧人们做完早课之后在孤零零的桃树周围种下一株株幼苗,来年桃花便红绯若云。
待到千年之后春夏之交,寺北桃花如云如雾。
桃株千万,只可惜能够生出灵智的却只有红玉。
红玉推测此界或并不足以产生窥得大道的生灵,而她自己只是一个意外,不知为何它可以跨越规则的限制,进入仙家之途。
红玉成精已经五千多年,始终没有能够修成形体。
但凡植物成妖,若想继续修仙成道,必须修炼原身,植物的原身乃纯粹的木质,妖可以以木质为身。
而红玉形成精之后本身不是桃树,而寄身的木质精华逐渐滋养精魂。
这就意味着红玉需要以某种天地灵物化为身体,天地灵物红玉已经有了佛家舍利。
这日,她闭着眼躺在桃树枝丫上沐浴被佛骨牵引来的日月华光,身心俱畅。
当春时节,小雨霏霏,她没有形体只能借由桃花在微雨中的浮动感受雨丝,淡淡透明色的雨丝垂落,千条万条,忽的心口一阵悸动,她仰起脸轻轻抿唇,面上一阵清凉,冥冥之中转头眺望,似有觉察,自己成就人身的时机就要到了。
天齐十年,三月,南安寺。草长莺飞的时节,寺庙里的石缝之间可见青青的嫩草,轻风徐过,寒冰化去的碧绿深潭泛起淡淡的波纹。
阳春二三月间,草色和水色近似,近看不觉间心情便舒畅许多。
一位丽人坐于寺中的石亭内,眉色之间的郁气仿若渐渐的消散了,身旁伺候的绿衣丫鬟见此心中十分的欢喜,脸上不觉带上了笑意,
“小姐,寺庙里景色清幽,果然不负传闻,现今正值三四月间,南安寺的桃花也要开了,我们也正赶上时候,老爷和世子必是想到如此才送您到这里,真真是疼惜您呢。”
宁国公府的嫡女蘅福县主嘴角抿起了一丝笑纹,原本清瘦苍白的脸庞也增添了几分血色,听到丫鬟的话,蘅福县主王菁心中有一阵暖意。
自己是宁国公府的嫡女,自小母亲早逝,但是哥哥和爹爹对她是极好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她都不缺,和往来的好友在家里相比,她在宁国公府里的生活是畅快至极的,她与世子一母同胞,世子又怜惜她幼年丧母,对这个妹妹予取予求。
宁国公爱妻至深,对这个女儿也十分的纵容,在当家的宁国公和宁国公世子眼中蘅福县主是宁国公府的一颗珍宝。而她的母亲为了皇室中人而死,也让她自小就在皇上面前挂了名,她六岁时就因母亲的缘故被封为蘅福县主,之后时常陪伴在皇后公主身边,几乎是随着公主一同被教养长大的。
整个京城之中,容貌,才华,家世她样样都不输于人,但是却没有等来一份美满的的婚事。
想到此,王菁的眉头不由的皱起,眼中似有厌恶之色,对着丫鬟恹恹的说道:“纵然是父亲哥哥再疼惜我,我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和离了的妇人,京城里恐怕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绿衣的侍女低声安慰道:“小姐何必如此多思,本朝以来,女子不似从前被拘于后院之中,皇后娘娘身边还有女子为官侍候的,平日里,国公府夫人往来的太太里也不乏曾经和离过现今子孙俱全的。今个,一来小姐与那人是和离的,错又不在小姐,广安侯府纵然受天家恩佑与宁国公府相比也算不了什么,二来有着老爷和少爷在,一定能替小姐你讨回公道的。”
话音刚落,一边的粉衣丫鬟笑道:“碧环说的没错,小姐您又是圣上亲封的蘅福县主,广安侯府如此薄待与你,到时候只会是广安侯府跌了名声,有着世子护着小姐,小姐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蘅福县主听闻此言,想到自己与皇家的诸多公主都关系亲厚,皇后娘娘还曾夸赞过自己德言容功出色,再想一想自己毕竟还有着县主的封号,就算是和离谅京里的那些个小人再怎么胡说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而且本朝和离的郡主公主都不少,平日里也不敢有人多言几句,民间女子和离也不是奇事。
她缓缓的抚了抚裙上精美的花纹,心想哪怕是和离了,她还是国公府的嫡小姐,此生富贵荣华是缺不了的,想着想着眼神中不觉便带出了几分的傲气和狠戾,怒声道:“可恨我当年看左了眼,竟然要嫁给那么一个东西,现在成亲才不过几年,便原形毕露了,什么侯府嫡次子,什么少年将军,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爱慕容色的卑鄙小人。”
听闻此言,四边伺候的丫鬟俱都低下头,小姐可以随便的怒斥侯府嫡子,但是她们不过只是一个丫鬟,若是在这里被人听到她们闲话侯府嫡子,等回去被世子知道了恐怕不仅仅是被杖责那么简单了。
想到她们从侯府回去之后小姐身边被发卖出去的嬷嬷,几个丫鬟不由的心底生出寒意。
王菁见丫鬟不语,心头的怒火更是盛了几番,想到侯府西房里的姨娘,不由的嗤笑了一声道:
“还有西房里的那个柳氏,不过是一个小官之女,往日里便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过是自己父亲舍出去的一个物件,也就是一个乐子罢了,竟敢妄想正室的位置,不过是仗着肚子里面有了,便仗势猖狂了起来。她以为我往日瞧不上她,不予她多计较就是怕了她了,估计打算着今个儿和离了她就能扶正了,我看凭她的身份一辈子也就是一个姨娘,我今个是受不了侯府那乌糟气,等着李威娶了新妇,我倒要看看她能有什么顺心日子过。”
说到侯府嫡次子李威,王菁不由地语中带了些火气,碧环见王菁气的胸口直喘。连忙伸手在她背上轻拍,等着王菁顺过气来,才低声道:“小姐是心好,才不与那等人计较,不然凭着那狐媚子不尊主母单这一条就能把她休了送回家去,小姐你放宽心,且不说这次她能否逃过,等将来她那个孩子生出来也不过是一个庶出,等有了新的主母,但凡厉害那么一点的都不会让她好过的。”
蘅福县主倒是不太在意柳氏,这样的侍妾从小到大她见得多了去了,能善终的少有。
但想到柳氏腹中的孩子,王菁的身子竟然有些发抖,她伸手轻摸自己的小腹,一双凤眼里有些许惶恐,声音不稳的道:“成亲已经五年了,一直没有消息,你们说我是不是......”
想到这个可能,王菁的心里便有一阵不安,和离对她这个身份算不了什么,但是女人无子却足以毁了她一生。
周边侍候的丫鬟都知道无子是王菁这些年来的心病,都打起精神让她放宽心,王菁听了好话这么些年,无非是时候不到,身体康健云云,若不是连太医院的院正都肯定她的身体无碍,她早就不复现今这么冷静。
她叹了一口气,对着侍候的人摆了摆手示意她们收拾东西回寺里的厢房,被搀扶着起了身。
王菁又小心的摸了摸肚子,望着不远处茂密一片的桃林,桃色绯绯,艳红的刺眼,一时间心中诸多想法,也许真的是时候不到吧,临去前王菁又想到。
红林之中,红玉遥望山亭,微微一笑,漫山红雨。
潇潇夜雨,一夜泠泠。
王菁清晨起身,看着窗外打落的春花,恍然出神,她摸着自己的小腹,嘴角忽然挂上一抹笑意。丫鬟见到,轻声问道:“小姐,可是睡不着?”
“没什么,只是感觉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蘅福县主在南安寺里住了好些天,京里迟迟没有传来消息,王菁也没有太挂在心上,世子每隔几日都会让人送信,宽慰她独身一人居住这苦寒的寺中。
王菁这日早早去往寺中正殿,南安寺每逢初一寺里修行高深的僧人会在正殿里讲述佛法,这时候,寺里来往者众多。
幸而王菁住在寺庙之中,距离正殿也不是太远,比起那些早期往寺里赶的香客要便已许多。
讲述佛经的正殿没有香客的座椅,寺里也没有规定香客不能够自带倚靠之物,每逢初一,很多香客哪怕身体不适也会赶到南安寺上香礼佛,南安寺不为他们提供座椅,也不禁他们自带蒲团,盖
因佛法无边,渡世人苦忧。
王菁自知南安寺同一般寺庙不同,听闻佛音的女眷处也少有自带不雅跪坐之物的,若是身体不适的男子便罢,女子团坐或跪坐于宽敞之处还是觉得心中不安羞怯。
王菁近来身体有些懒散,也许是佛家清静之地,三千烦恼都暂且忘却,夜间觉也好睡了许多,常常天色大亮,丫鬟也来唤过几声她才能够起身梳妆。在这里无人管束训诫,她只觉是出嫁前国公府那些个日子,而这几日她自己都时常和丫鬟们笑道再睡几日,恐怕下辈子就得托生成了一只不雅之物了。
也是今日特殊她无论如何都得起身,听完法会之后,去测一测日后的姻缘,也好安一安心。
“这里自然女眷不能跪坐,我们找一处遮阴之所,也好遮一遮日光。”
碧环环顾四周,见女眷自有聚集之地,旁侧有一棵不知名的树,树荫浓密,便指给王菁:“小姐,你看那。”
“幸好今日带了你出来,那里自然是很好。”王菁笑道,带着碧环朝着那里走过去。
法会一般都是整整一个上午,香客一站也都一个上午,王菁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南安寺的法会。
未出嫁前,自有多了去的诗会,出嫁之后也是和一些官家太太聚会,或是陪着侯夫人、世子夫人说话听戏。
南安寺离京城虽近,可她从未初一来过这里,自然也没有听过法会,今日也不过是寺中无趣,又心里没底,且听些佛法宽心罢了。
因从未听过,王菁也是心生好奇:“以前常听表姐说这里法会多精妙,今个儿我是有了空闲来这里领略一番,碧环,等你今日回去也能和红菱她们说上几句,今个她们不能来,你可是在她们里占先了。”
碧环心里自是开心,扶着王菁的手晃了晃,俏皮道:“自然是小姐最疼我,带我来这里,也是红菱姐姐最能干,小姐才放心让她守着院子,她们不能来,等我回去我得和她们好好讲讲,等下次小姐再来的时候,小姐你就别带我来了,让我也留下来看看院子。”
王菁笑着答应。
四月,天气晴暖,这天无风无雨,正是一个好日子。
王菁身边有碧环扶着,一开始并没有多劳累,只是脚腕有些木,她就和碧环抱怨了几句:“这久立的确累人的很,早知今日鞋应穿得厚一些,我竟是没有想起来。”
碧环见时间还早,不由的有些忧心,怕她坚持不住,问道:“小姐,要不我请人回去给你取一双适宜的软鞋?”
王菁有些意动,但还是摇了摇头。
半晌之后王菁心里却十分悔恨,恨不得之前没有心血来潮来这里。
碧环见她脸色发白有些担忧,想蹲下去为她疏散淤血,可是法会已经开始,佛家一向提倡众生平等,平日在娇气的贵女都不敢在这里放肆。王菁在这时候自然不能让她蹲下来为自己捶脚。
碧环心想也不能帮助主子揉一揉腿,只能尽力扶着蘅福县主,也期盼法会早一点结束。
日头渐中,过了没多久,王菁心里却是悔意连连,恨自己没有多带一个丫鬟,碧环的身子不是丫鬟里面最健壮的,国公府贴身侍候的丫鬟比一般大家小姐也不差什么,自是没有嬷嬷健壮有力的。
碧环扶着她这么久也是有摇晃,到后来王菁几乎把整个的身体都倚靠在碧环的身上。碧环一人身担着两人的重量,自然有些受不住,低声询问道:“小姐,你还好吗?要不我们走吧,您身子有恙,佛祖会谅解的。”
王菁抿了抿嘴,朝着女眷中心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虽面色未现,而心里私底下也是有些埋怨碧环不够尽心,不然往日里也没见她这样不中用。
渐渐地,太阳光越来越刺眼,四月间日光本不该这样,但是今日确与往日不同,天边日光的外围有一圈一圈的日光发散,落在半空中便消失不见,草木花树有一些些的受到比平日里温和许多的阳光显得有精神,
不可见的天空,彩色的光华绽放出一朵朵桃花,烂漫至极,花朵边缘波浪起伏,神秘的在天际交叠,云霞消弭,万物声音低垂,清清的香气隐约浮动,有一丝惊天的紧迫在萌动孕育。
光彩的桃花后有闪烁的银蛇微微探出,似有雷霆蠢蠢欲动。
在聚集的香客眼里就是今日日光格外的好,四月里草木都十分葱郁。
他们的心情都较平日里舒畅,也有不少香客觉得受到了佛法启发,精神都清明的许多,个个目带崇敬的看着今日**的僧人。
南安寺的空玄大师觉得今日**之中,经书的理解都格外顺畅,往日里有疑问的地方都一一知晓答案,还有平日里没有深入的经义,今日也都能发觉些许的智慧之处。
如有神助。
他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奇特不一样的地方,寺庙还是那个寺庙,香客同平日里一样,只不过态度都较平日里认真许多,大多聚精会神的盯着空玄。
他轻轻对着身边僧侣示意,身旁的小沙弥了会空玄的眼中之意,四周探查了一番,一无所得,又对着空玄微微摇了摇头。
看到此,空玄暂且放下了疑问,将心神投入到**上去,佛家都讲究灵光智慧开启,历史上也有不少高僧受到了启发,今日突然间能够熟知经义,也许是今日一点灵光开启了,
空玄心中暗自想到。
法会即将结束,王菁觉得越来越难过,此时她的脸上有些苍白,嘴唇上有一个咬破的口子,她的小腹有些空空落落的感觉,又感觉坠坠重重的难受。
她早已经整个人都靠着碧环,让碧环给她擦着脸上的虚汗,她的腿已经没有其他的感觉了,只有一丝丝的刺痛,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感觉的木桩,空乏乏的一片茫然,身体则觉着虚寒的厉害。
王菁的手掐着碧环的臂膀,低声道:“快回去。”心里有些恼怒,对着刚刚看到的紫衣贵妇人。
若不是看到礼部尚书的夫人在这里,说不定她中间就可以离开了。因为那位夫人已经看到了她,知道今日蘅福县主也来到了这里听法会,要是之后被她发现自己中间离开了,肯定会宣扬出去。
她刚刚和离,南安寺又不是她能放肆的地方,王菁的心里十分清楚形势。
其实回头思量一番,她虽然现今遭了罪,身体也有一些不适,可是只要她和离之后身体抱恙却一心礼佛的名声传了出去。
日后回到京城一定对自己有利,王菁眼神闪了闪,虽然还有怒气却也不太那么恼恨,而礼部尚书的夫人之前对她微微颔首就离去了。
想到此,王菁深吸了一口气,让碧环扶着自己一步一步的往寺里的厢房走去。
幸好,红菱想着今日自家主子一定疲累,和人早早的守在外面,看到蘅福县主一身无力,面色苍白的走过来,心中大急,叠声问道:“怎么了?县主怎么成了这样?”
碧环身体透支的厉害,只能无力的扶着县主,脸上一片红色,声音沙哑道:“红菱姐姐,我也不知为何,今日县主突然就身体不适。”
红菱见她面有赤色,似有发热之象,赶忙不再多问,接过县主,对人吩咐道:“碧环你先下去歇息,等安顿好郡主再询问你,采轩你赶紧去请大夫,等等,寺里的空远大师医术高深,你先去请
他能否来替县主看看,若不成再吩咐小子骑马去山下请,文兰去收拾床榻,让县主先躺下。”
红菱扶着王菁一步步进了内屋,扶着王菁到床边躺下,见着她面上的虚汗和无半点血色的脸庞,心里一阵阵的恐慌。
她轻轻在蘅福县主耳边询问了几声,“小姐,小姐,您哪里不适?”
反复几句,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她只能接过身后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慢慢擦拭县主额头上的汗滴。县主此刻似乎失去了意识,恐怕病症不轻,想到府里的世子爷,红菱急忙派人给京里送信,言明县主听完佛会病重。又派人好好照顾一同前去的碧环,只等着世子爷到来之后细细的审问。一切事项安排好,丫鬟们也只能守在病榻前,希望事情不要太糟。
文兰早已眼中含泪,忍了好一会,现今空暇才带着哭腔对红菱说:“红菱姐姐,你说小姐会不会有事?”
“我也不知道。”红菱也微红了眼眶,她们都曾见过女子身体有恙时的情景,小姐的情况看起来的确不大好,但她不确定,只能等大夫来。
文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小姐今日出门前还是好好的,怎么才半日的功夫就变成这样了,这个碧环,往日里做事就不牢靠。今天跟出去的就她一人,现今我们不在就半日她就惹出这么大的祸患来,我要去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着,文兰就要朝着门外走。
“等等,”红菱赶紧拉住她,“现在最重要的是小姐,碧环自有人审问,我们现在必须守在小姐身边,以防有什么。你若定不下心,就去给小姐拿一身干净衣服,等大夫开完药,小姐必是要换的。”
文兰点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凑近床边理了理被褥,正待出去,忽的目光一凝,呆在一旁。红菱见她久久不动,疑问的转过头,文兰忽而颤抖的说道:“红菱姐姐,小姐是不是有身孕了,你看。”
红菱闻之大惊,顺着文兰指尖所向,被褥一角的下方,有一股细细的血流流下床塌,大红色织金地毯上一滩血,只不过是刚刚她们心神未定,颜色又相近才未能看出。
可是也说不定就是怀孕,小姐这时候怀孕不知是好是坏,她定了定心,颤抖着手揭开轻暖的被褥,瞬间面色惨白,只能不稳的扶住床柱,只见床褥之下蘅福县主的腰下一片一片深深的红色映了出来,浅色的绸布上红色的血格外的鲜艳。
“这么多血。”文兰的脸上满是泪水,她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红菱姐姐,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以前候府里的姨娘流产的时候也是这么多血,大夫当时就说,失血过多,孩子是绝不可能保住的,小姐身下全是血,怎么办?”
红菱摇了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文兰喃喃自语道:“小姐刚刚和离,这个孩子留不下来说不定不是坏事,小姐是能生的,将来还会有小少爷的,这个孩子......”
“闭嘴,”
红菱抬起手狠狠给了文兰一巴掌,文兰被打的侧过脸去,嘴角一阵阵生疼,红菱喘着粗气怒道:“现在小姐的情况还不知道,有没有孩子还两说。”
文兰蠕动着嘴似要反驳,却嘴角生疼,垂泪不语。红菱直起身怒视文兰道:“即便是有了,这个孩子也是小少爷,是小姐的亲生子嗣,留着国公府的血脉,由不得你一个小小的婢女来论其生死,下一次,我要是再听到你妄论小公子,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世子爷。”
文兰颤抖着嘴唇,连忙摇头,哭着保住红菱的腿道:“红菱姐姐,我错了,我只是太害怕了,怕世子爷迁怒把我们杖毙,以后我一定不敢了,你不要告诉别人,红菱姐姐,求你了,我知道错了。”
“文兰,你要知道做奴婢的本分,这一次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去净面,等会大夫就要到了。”
红菱叹口气,把文兰从地上扶起,心里却知道这次她们谁都逃不掉,只等世子来处置了。文兰净完面,又抹好消肿的薄荷药膏才又近来,她一言不发的站在一旁,眼周还有些红肿,一言不发可对红菱心中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敬畏之心。
过了不久,“空远大师来了。”采轩的声音远远地就传入了房间了,红菱急忙放下帷帐迎了出去。
她心里一阵激动,只要请来了久负盛名的空远大师,小姐就会好很多,将来世子责罚也会看在空远大师的面子上不至于打死她们。
空远大师是一个微胖的和尚,白眉下一双眼睛清明和善,虽然已经七十余岁,可是却丝毫不见老态,反而精神尚佳,迎面走来不见丝毫迟缓之态。
平日里空远大师在外为人诊治,从不受门第之限,对穷苦之人,不收诊金,开了药方也会贴补一些药品,医术极其高明,是真正的圣僧,为世人敬仰。
闻到屋子里浓浓的血腥气,空远大师的目光在织金地毯的血迹上略过,又想到看诊的是一位小姐心中有了猜测。
看了一眼严实的帷帐,空远大师伸手为蘅福县主切脉,低头沉吟。一边侍立的红菱心中紧张,握住文兰的手紧紧不放。文兰不觉手已淤青,紧紧盯着小姐的手,心里上上下下。
空远大师只是一会儿,便证实自己的想法,心中微微叹息,目光之中露出些许怜悯之色。
忽的,天边一声惊雷,声音响彻天际,似书籍里记载的地龙翻身。
古诗云,惊天地,泣鬼神,恐怕也不过如此。
院落,养着锦鲤的石缸水面震起一阵一阵的波浪,几尾赤鳞锦鲤急躁的跃出水面,溅珠碎玉,水莲花粉白的花瓣一片一片缓缓坠落,落入水面慢慢消隐,虽不是鸣钟之点,可鸣钟台上千余年传承的古钟被雷霆共振,摇晃自响,远远地荡开威严厚重的钟声。
漫天飘舞的桃花在四月初始烂漫至极,远望而去,天际聚集了大朵大朵绯云,绯云之间银蛇翻滚,偶尔一两片桃花穿过深幽静谧水潭,飘过百年青翠的古树,越过寺中红漆点点的横梁,有一阵不见的风轻轻托着轻粉色的桃花,漫山遍野的游荡。
寺中弥漫着清甜的香气,透过质朴的木色窗棱缓缓流入房间,一瓣秀色的桃花悄无声息随风落入屋内,一声道谢在空气里微不可觉,花瓣失去风力,缓缓落入房间的花木架上。
屋子里即使关着门,可雷霆声音极响,和外面相比几乎无差别。梨花木桌上杯子里的水撒了一大半,桌上锦布流苏剧烈抖动,红菱文兰跌坐在地,目光惊恐注释外面,红菱口干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的捂住嘴。
雷声不过一响。
接而雨打台阶的声音十分清晰明了。
下雨了。
院落里叶子扑棱棱响,显然春风也是不小。这是春季少有的惊雷和暴雨,在京城,春季的雨是酥润而细微的,这样珠粒大的雨水在夏季也是少见的。
红菱一手撑地从地上起身,心中也觉得有些羞怯,不过是一声惊雷就站不稳脚,这让外人看了是有些不中用的,可是刚刚那雷的确是吓人得紧,不知为何,那时她腿脚一软便瘫在地上。她一边心中惊异,手下却又没停,走到外面窗边放下挡风的内窗,又点亮了房间内的烛火。时辰尚是午时,可外面乌云遮天,雷霆闪烁,屋内不燃灯火,人脸难辨。
“空远大师,我家小姐还好吗?”文兰见红菱到外房,内室的大师又闭口不语,经过刚刚那番她心中害怕不由的就想和人说话。
空远大师手指有些颤抖,他并不比丫鬟要好一些,那声惊雷一响他本来圆润清明的心境一刹就被震碎了,若不是坐在木椅上,恐怕他也会立刻跪倒在地。
虽然身体不好受,可是他心里十分的激动,惊雷当空,午时烈阳,大雨狂作,雷声能震慑众生,有万物莫敌的威严庄重,寺内异香阵阵,这样多的预兆,和书中记载的有异宝出世几乎吻合。
香气如此清晰,南安寺又是天下俱知的千年灵寺,有人的香火供奉,恐怕这个宝物正是出自南安寺内,空远感觉似乎有一根线拉着他,让他赶紧向外禀告主持,迟了宝物有可能就会自隐,谁都得不到。
宝物既然能够出自南安必然和南安寺有着渊源,佛家讲究一饮一啄自为天定,这件宝物一定是上天赐给南安寺的震寺之宝。
他急躁的切脉,发现刚刚已经断定死去的腹中婴孩忽然还有一丝脉搏跳动,虽然感觉奇异,可也许是屋内的香气和宝物出世散发的元气救了这个婴孩,也可能是他刚刚大意没有察觉到微弱的脉动。
“你家小姐的是滑胎之象,已有身子两个月了,过于劳累导致的身体损耗,幸而孩子没有流掉,情况很惊险,我开些药给你,你伺候你家小姐煎服。”
文兰听闻空远大师的话,不知道是哭是笑,小姐确是怀孕了,腹中婴孩也保住了,这证明小姐的身体没有问题,小姐长久的心结可算是解开了。本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可是小姐已经和离了,孩子生下来是谁家的,以后生了孩子小姐另嫁就艰难了。
空远大师迅速写好方子交给身旁的文兰,红菱也听见了大师的话,见空远大师向外走就取了一把竹伞送他出去。
空远大师一边向外走,忽然想起刚刚诊脉的一件事觉得医者仁心得和她们说一声,便嘱咐送出门的红菱:“滑胎对女子本就伤害很大,我刚刚按照脉象发现你家小姐是不易有孕的体质,往日有孕就极为艰难,如果这个孩子留不住,伤了身体,以后的孕事恐怕更加艰难,所以一定要注意,第一个孩子保住日后就会顺利很多。”空远大师说完接过伞就离开了。
红菱愣在原地一会,然后面色复杂的走进屋子。见文兰仔细瞧着方子,心中一冷,“文兰,还不赶紧让人熬药喂小姐喝了,你在看什么呢,快去吩咐下面的人烧火,我们把小姐擦身换一身干净衣服,还有小姐身下的被褥也得换了。”
“是,红菱姐姐,我这就去。”
“今日大雨,天色又昏暗,世子怕是来不了了,我们更要照顾好小姐,一定要保住小姐肚子里的孩子,不然孩子流了,你我都讨不了好。”
忙忙碌碌好一会,蘅福县主喝完药气色变得好了很多,虽神智不太清醒,可也是受了损耗才如此,红菱抱来几床温暖的被褥,又在被窝里塞入几个暖手脚的精致炉子,吃不下午膳,蘅福县主很快就睡下了。
窗外树影婆娑,点点滴滴雨水坠落青石台阶,发出啪啪的声响,屋内光线昏暗,实木桌上鎏金莲花香炉上青烟袅袅,沉香气息清冽,混着少许桃花的清甜,浓重的血腥气已经被掩盖。蘅福县主睡得很沉,悠长的呼吸发出屋子里唯一的响声。
红玉痛极了,从一刻前她借蘅福县主孕育自己的身体开始。
蘅福县主的孩子早已随着血流下来,地毯上厚厚的血迹就是未形成的躯体,时日尚短,孩子的魂魄还未来到。
在空远大师来前,蘅福县主已经小产了,由于身体损耗极为严重,所以才会如此的疲惫不堪陷入昏迷。
对蘅福县主是祸,而这是红玉得以诞生的机缘,她正是要截取未曾散去王菁的孕育之力,结合佛骨与正逢午时惊雷生成自己的躯体,这样而来的躯体必然比平常的法子更为适宜。
这个过程本来她可以在一旁守候即可,只要佛骨和孕育的生力结合她就可以附入化为人形。可惜精化实体,自然不会怎么简简单单就能成功,即便为了这个日子时辰她已经准备了许久。
“劫数。”红玉闭目低语,心中一阵一阵的难受,这是她千余年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元力和千年修行缓缓逸散,像是有一朵雪花在她的心口坠落,疼痛与冷。
空气里隐约有波纹流动。千米之外的桃林,雨水落下成淡淡的粉色胭脂雨,似漫天红英落下的桃花泪。雨借风势,粉色点点,四月天万物生,可却凄凉萎靡。
靠近王菁时突然逃离的佛骨现今流落何方,以及会不会被人发现拿走,红玉已经不去多想了。
她只觉得痛,彻骨的冰冷,他们相连在一起千年,突然的割断让她仿佛被刀切成了两半,可惜身体中没有血也没有眼泪。
在最后一刻遁走,证明佛骨已生灵智而且不愿为她所用,红玉自身也是桃树生灵,自然知道凡物生灵不易,舍利乃是佛家宝物,只需要天地精华自然而然就有灵,这也是千百年来自己从来只是借助它牵引日月光华修炼,从未伤过它的本体的缘故。
到了后期自己有能力透过封锁得到日华和月华,当然不需要佛骨,甚至还会偶尔散出一些精华沐浴众生。佛骨自然也受到了滋养。
今
日到了这个时候,佛骨突然发难与自己分道扬镳,红玉没有感到恼火。它与自己相处甚久,却疑心自己会灭了它的灵智强行的使用佛骨本体,只能说是彼此无缘,佛骨无意交心她自然也不能强求,宝物生灵,彼此无缘自是各走各路。
她抿了抿唇,眼中的悲痛慢慢散去,她绝对不会让自己今日陨落在这里。
红玉没有毁了佛骨的道行,可舍利逃走之时却想借助吞噬她增加修为,让红玉的心悲痛之中透着狠绝,于是腾出一分心神将舍利近百年的灵力悉数打散,它生出灵智不过百年,这一次打散它的灵力它需要近百年的时间恢复。
因为是在生出实体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被孕育的生力牵制不能脱身,佛骨离去,她精气又溃散,红玉无力的俯下身,觉得自己越来越疲惫,几千年沾染的佛光一时从本体里退却,有一种剥皮刮骨的刺痛,红玉紧闭着眼,疼的一行元力像是泪水一般从眼角潺潺流下,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今日有可能会消散在这里,虽知情势不好,红玉低头默默思索。
渐渐的,红玉感觉到体内佛光消散的越快,自己流失的元力反而减少。她知道这恐怕是她此次的生机所在,她勉力稳住元力,然后强行褪去身上的佛光,拆骨扒皮之痛,千刀万剐之酷烈,已经融在她灵魂之中的的东西,被一一咬牙剔除。
时间漫漫,这一刻的艰难抵过千余年的艰辛。
直到最后,佛光完全消失,她又回归了仿佛千年未受沾染的自己最本体的状态,
“如此,恐怕真是与佛无缘。”红玉平静的擦拭眼角仿若泪痕的东西,此刻疼痛消失,佛光也完完全全被剥离了,虽然还是被牵系不能动弹,可是比之前相比好很多了。
“已经无暇找寻第二件灵物了。”红玉微微叹气,她不怕来第二次,生成身体,她也没有肯定一次就能够成功,可现在动弹不得的情况倒是难办得很。
红玉漂浮在木雕红果莺鸟的跋步床上空,低头默默的吸收周围游离的元力,实际脑子里一直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今尚不知怎么脱困,但生力毕竟不能维持太久,只要生力消失,她自然也能恢复自由了。
“可惜要继续找下一个灵物,在这种贫瘠的地方,佛骨还能千年保存灵智也是我今年运道不好。”红玉掐指算了算年数,却又发现无论怎么算,自己的确是此日最过合宜,她也没有太过纠结,掐算本来就是时灵时不灵,事已至此只待下一次从头再来。
沉香袅袅,气息醇正,屋里寂静无声,只有王菁呼吸的声响。
忽然一阵清风拂帘而入,桌子上香炉连绵的青烟被吹开。淡淡的水汽流入,房间里水纹光影晃动,帷幕晃动又被拂起。
红玉一直尽力收拢元力,此刻惊讶的抬头,这是,“桃花芯木”,她低声轻语,如此的熟悉的木理和气息,桃花芯木光华流转,类似万年凝结的一小段蜜蜡,馨香蕴藉,状若水滴放大,比玉子更多一份灵动温柔之感。
而且还是生出她精魂的那一株碧桃的桃花芯木,“怎么会?”凝视着一截芯木,喃喃自语。
她的那一株桃树早就散尽元力,化为一节枯木,不可能还留存。清风送来的桃花芯木上湿漉漉,有东西凝聚不散,竟然是红色的雨水,微微甜腥的香气,红玉接住清澈的桃花泪,忽然明白。
桃花泪是桃树的生气流失涌出的血气,想这桃花芯木回春必是百里桃林的生气灌入,此时对她来说,以桃花芯木为体是再好不过的。
“谢谢。”在进入桃花芯木之前,红玉对着那一股风郑重的道谢,天意弄人,她给予的一丝庇护化为千年后的一线生机。
春风打了璇儿,卷起花架上的几片绿叶又飘散在地,是彻底离开了。
桃花芯木与红玉契合无比,甫一进入,立刻神魂皆定,千年来飘忽的空虚被这一刻的圆满填充,可桃花芯木却脱离不了生力的牵涉,一阵眩晕,红玉像是融入大海的一滴水缓缓隐入蘅福县主的腹中。接而昏睡的感觉来的如此之快,只一刹那,她便沉沉的陷入了梦乡。
第二日,暴雨刚过,红云满天。这样的异象让无数人赶往南安寺山脚下跪拜,南安山脚下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坊间传闻,据说是昨日南安寺的空远大师在南安寺的大殿佛祖手掌心里发现了一颗闪闪发光的舍利子。空远大师也因此聆听佛音,早登仙乐。
这件事传言深广,上到百官侯爵,下到庶民百姓,都一夜之间知晓南安寺显灵了,有神仙路过并且留下了一件宝物作为寺庙的镇寺之宝。大臣连夜上告天听,歌咏颂德,在当今圣上的治理下举国兵强马壮,欣欣向荣。神仙路过,是君主有德,天下大治的预兆,史官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这一笔,供千百年后子孙瞻仰。
今日早晨,当今圣上宣旨休朝一日,全副銮驾带着文武百官来南安寺礼佛,也是瞻仰那传闻里的舍利子。因此今日南安寺的山脚到山顶全部戒严,武官调出兵马带刀护卫皇家出行,前来上香的的百姓只能在山脚跪拜。
宁国府宁国公王渺昨日得知女儿有孕在身又几乎小产,早已心急如焚,恨不得即可派人赶去探望,可昨日暴雨山路难行,今日虽然天色放晴,可是陛下一大早就命人通知文武百官在正殿待命,不得有失。
现今,只能随着大部队慢慢朝着南安寺行进。
宁国公爵位很高,仅次于皇亲国戚,所以他们国公府站在队伍的前列,广安侯府紧随其后和国公府大约距离□□米。
广安候近日和国公府有很多官司需要攀扯,女儿嫁娶,两家结亲,本是喜事,但稍不合意两家的百年交情就毁于一旦,那些小辈男女情爱的事他和广安候出面都不合适,索性他们都交给了府中的世子去处理。
宁国公看了一眼身畔的宁国世子,见儿子脸上已是乌云密布,嘴唇紧抿,显得十分不豫,问道:“你和广安候世子事情谈的可顺利?”
“一切皆好,文书等资料都拿回来了,菁菁的东西我们也清点完毕,过几日便可装箱带走了。”世子低声回道。
宁国公点点头,他们小辈做事倒是不拖泥带水,果决得很。他想起女儿身体的情况,心头担忧,压低了声音严肃的正视王澹:“你妹妹现今身体不适,日后恐怕烦你的事情更多,那个孩子。”话语未尽,世子便斩钉截铁回应:
“自然是留下来,她是我王家的血脉,现今和李姓无半点关系。”
王澹抬头正视宁国公正色道:“总归已经和离了,菁儿也出了侯府,她的孩子自然和侯府没有半点的干系了,我国公府一个小姐还是养得起的。”
“你这样想自然是十分周全的。”宁国公点点头,他和世子的想法类似,女儿在侯府过得不好,现今既然能断了干净何必又为了一个孩子藕断丝连,一个女孩儿,总不过一份嫁妆。
山庙清幽,佛音不绝。飞鸟连成缀,山花艳幽潭。
佛堂内正门案首摆放着那件宝物,舍利下铺着明黄色的锦缎。
今日清晨对着舍利诵念经文的僧人觉得神清气爽,精气充足,诵读的晦涩经文也平顺简单许多。见识到了舍利的神异之处,南安寺的僧侣对这件宝物越加的信服崇敬。
圣上亲临南安寺,寺里的主持心中无奈,只得上呈舍利。
当今皇帝直接接过传闻里的神物,观其光华流转,触之生温,手中捧着,自有一股清凉之意上升至脑中,皇帝的精神为之一振,心中奇妙,口中赞叹不已,面上一副满意之色。
只可惜佛骨是寺中之物,不能让他随身携带。遗憾之余,皇帝心中一动,心里千军落定,面上却不露声色对着一旁等候的主持道:“此物的确神妙,一定是上天认为世间繁荣和睦才降下的宝物,理应好好保存,但是南安寺缺少守卫,若是宝物失窃或有所损毁一定会触怒上天,并且降下灾伐,不如让朕将此物带回禁宫,命人严加看管,也能让它沾染上皇室的真龙之气,主持你看如何?”
主持见皇帝满意已是心中惴惴不安,现今听其言更是明了皇帝话语中强取之意,情急之下,心中想到一法,面露担忧的回道:“圣上所言有理,宝物在南安寺的确无守卫看管,容易被宵小钻了空子,陛下将它带入禁宫也有利于我国国运昌龙,早日平定四方,利在千秋。只是,佛骨乃寺庙高僧之物,长久沾染佛香,老衲曾经在古籍中看到,宝物有灵,能自择主,今日它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南安寺的大殿恐怕自有其道理,如果将这舍利带入宫中只怕一日宝物自晦,再不得见。相反,在这寺庙之中,每日有上千僧侣对其诵念经书,又有香客的烟火供奉,舍利恐怕更加合意。”
皇帝听闻此言,觉得十分有道理,这个是佛骨舍利,突然出现在南安寺一定和南安寺有缘,今日倘若强行带走宝物说不定会突然消失,或者反过来伤到拥有者,不如将它留在寺里供奉。
想明白之后,皇帝点了点头,心中还是留有芥蒂,便道:“主持言之有理,主持能诚心诵经,多顾念天下苍生,是天下百姓之福,朕以为不若两者皆取,每月初一,南安寺可护送舍利到禁宫,第二日可带回,其余时候舍利可以留在南安寺,主持觉得如何。”
主持心中松了一口气,笑着微微点头。
殿外百官参拜舍利。声乐响起,负责雅舞的女子一身白衣,右手持法器,她们皆是良家女子中选取,仪容出色,神色庄重无比。
宁国公和世子为首的高等勋爵和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走进大殿,近距离的看到佛骨舍利的模样,其余百官都只能在正殿之外,跪坐在蒲团上对着舍利的方向行大礼,之后天子正服上香,由礼官诵读文章,以彰当今圣上的治国之德,为君之仁,爱民如子,上天降下圣物奖赏本朝清明之治。
大约到了晌午,大礼结束。圣上除了留下几位勋贵大臣,其余百官各自归家。临去前,圣上又赐下在舍利前摆放过的平安符,百官兴致高昂,感沐圣恩,叩谢离开。
午食是各种鲜野小菜,深山之中自有鲜味,王亲贵族都十分合意。
皇帝吃完素斋,兴致正高,见宁国世子神色有些异样,便手指了指王澹,有几分闲趣的笑问道:“子岩今日怎么面有异样,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处,说出来朕替你参详。”子岩是王澹的表字,是已故的老国公取的字,皇上待宁国公府十分亲昵,王澹的表字皇帝也时常称呼。
王澹听闻皇上问话,连忙站起身拱手微微弯腰,道:“陛下恕罪,臣只是想到了居住在南安寺半月之久的的妹妹,不知她是否安好,所以才会面露愁容。”
“你妹妹,就是宁国府的小县主是吗?县主她一直就住在庙里?”皇上心里奇怪,不知经常在皇后宫殿里逗趣的县主怎么住在了佛门之地。
“蘅福县主可好,皇后在交泰殿里也时常说起蘅福县主,话语之中也是想念,朕仿佛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子岩,蘅福县主怎会一直住在这寺中?”皇帝心里奇怪,想是蘅福县主也许有了什么,才会使宁国公世子时刻牵挂。
王澹面有难色,妇人合离不是喜事,尤其是在圣前,更是不能直言。更何况广安候和世子也在殿内,更是不知如何开口。宁国公在旁更是面色难看。皇上见王澹久久不语,知道或是另有隐情,便示意身边的侍从,大太监徐和上前一步,在皇帝耳边细述宁国公府和广安候府之间的恩怨。
皇上听完,心中了然,广安候府和宁国公府是他的左膀右臂,是能扛鼎的能臣,这两家在儿女婚事上有过节终究是不美。
他沉吟片刻便道:“子岩,宁国公府的忠心朕心中知晓,蘅福县主贤淑贞静,皇后也是时常挂念。小儿女之间磕磕绊绊,性格不相与也是有的,既然你们两家已然合离,朕也不再多言,蘅福县主现是未嫁之女,性情温婉,朕就将她指给瑞王爷为妃,你可愿意?”
王澹心中惊喜交加,瑞王乃是皇帝正经的侄子,今年不过三十来岁,人品贵重,学识不凡,深受皇帝的喜爱。虽然已经有世子,可是王妃刚刚去世几个月,世子今年也不过二三岁,蘅福县主嫁过去即是王妃,是顶好不过的。皇上指婚瑞王一定会善待蘅福县主,这是蘅福县主未嫁之前都不一定能有的好姻缘。
这是一桩好姻缘,只是.......想到昨日收到的消息,王澹又心中黯然。可不等王澹拒绝,宁国公就起身谢恩了。
皇上兴致很高,示意宁国公父子起身,又转过头对身侧的广安候道:“朕今日也给你家李威指一桩婚事,你可愿意?”
广安候心中惶恐,心里知道皇上有平息两家怨恨的意思,连忙跪下谢恩,连声说愿意。
皇上点点头,道:“朕听闻承和伯的次女温雅淑德,少有良名,堪为良配,就另择吉日与威猛将军完婚。”
承和伯家学渊源,子女教养皆是不俗,广安候心里舒了一口气,与世子叩首道:“谢主隆恩。”
“宁国公和广安候都是国之栋梁,两位爱卿今日前嫌尽消,望日后还是得多多为国效力的好。”皇帝心中满意,对着二人指了指,而后笑道。
见皇上面色和蔼,心情甚佳,宁国公和广安候心里齐齐舒了一口气,叩拜谢恩。皇帝抬手示意免礼,接着对宁国公和世子温言说道:“爱卿挂念蘅福县主乃是血亲天性,朕也不多留你们父子俩了,退下吧。”
殿外
王澹示意身边侍从远远跟着,对着沉默不语的宁国公低声询问道:“父亲,菁菁那里......”
话语未尽,宁国公挥手打断,沉声道:“皇恩浩荡,睿王爷人品贵重,实乃良配,菁菁也不会不愿意的,至于其他,只能说没有这个缘分了,你看着安排,不能漏出一点儿风声。”
世子面色凝重,知晓父亲是位菁菁考虑,一来赐婚乃是圣上好意,为人臣子不可拒绝,二来菁菁嫁给睿王爷将来就是王妃,是皇家之人,若不是看在早逝的母亲份上,菁菁绝对不会以已嫁之身上了皇室玉牒。这是莫大的荣宠,菁菁的将来不会比这个更加尊荣的了。
至于菁菁肚子里的孩子只能说和菁菁没有母子的缘分。
“儿子从府里带来了郝嬷嬷,刘大夫也在来的路上,这段时间,菁菁的身体就由他们负责调养。”王澹心中郁郁,但后续安排早已有了腹案。
宁国公点点头不再多言。
到了蘅福县主的居所,王澹询问红菱县主的病情如何,听闻是已逝的空远大师为王菁诊脉,心中惊奇。
空远大师发现舍利,早登仙乐的传闻沸沸扬扬。若不是舍利光华流转,大师去时面色平静,嘴角含笑,恐怕世人多会认为舍利乃是邪物。
没有料到大师逝去前最后一个诊脉的竟然是菁菁。王澹心中稍定,大师医术高明,当世少有,红菱等丫鬟面色苍白可没有惶恐不安,可见菁菁的情况还是好的。待到细问,听闻大师最后劝告这个孩子一定得保住,否则日后难有子嗣等等,一瞬间不由的面色大变。大师好言劝告,此子和妹妹日后子嗣息息相关,为了菁菁日后,这个孩子就一定得生下来。
而王家从来没有也不会有诛杀自家幼子的前例。这个孩子一定会被保下。
他心中有了决断回过头看向宁国公,宁国公面上不动,可眉头紧锁,目色坚定,沉声道:“你看着处理,侍奉的人从暗卫里挑选。瑞王妃新丧,婚期可以向后延迟,你妹妹子嗣为重。”
“是。”王澹知道父亲也要保下这个孩子,生子的事一点儿都不能泄露。
十月怀胎。
古来女子能怀足十月的少有,少则七八月,多则九月多,胎儿就能降生。
可是蘅福县主足足怀了十二月才发动,一日不多,一日不少。侍奉的下人啧啧称奇。蘅福县主王菁十个月受尽了苦头,为了调养身体,日后有利子嗣,宁国公府找来了擅长妇科的大夫。这几月她喝尽了苦药,每日三碗养胎药汁一定不少,若是夫妻恩爱生子传宗接代也就罢了,可是她已是合离之身,怀的是不应有之子,她一年后又是正经的瑞王妃,这个孩子几乎差点毁了她的人生。
为此,每每嬷嬷夸赞孩子在她腹中如何乖巧,如何体贴母亲,她心中就越加不喜,对孩子怨气连连。她时常心想,若是腹中的孩子真的体贴母亲,就不会在这种时候到来,硬生生拖累了自己。
瑞王爷几个月来曾经多次拜访,礼节物品准备的样样周全,只求见上一面,可是因为这个孩子她才不得已抱病修养。
想到此,蘅福县主微丰红润的面颊流露出厌恶。
若是生下来是一个死胎就好了,蘅福县主满头大汗心里抱怨,这样会少去很多麻烦。接生的医女在身旁焦急劝慰,兄长也在外面等待。蘅福县主眼神恍惚的想,上次差点又流产,这个孩子一生下来身体一定不见的多好,如果孩子身体不好就这样去了反而干净,日后也让人放心。
将来她会和瑞王有很多孩子。
红玉被一阵阵持续不断的怨念惊醒,不知多久,仿佛眼前罩着一层一层的纱幕,而神思清楚后,她审视自己的情况,才明白自己是像普通凡人一般孕育而生了。而这一刻,母亲对孩子的憎恨使得红玉喘不上气,如有实质的压力紧紧罩在她的身上,黑色的念头紧紧勒住她的颈项,使得喘不过气来。她闭着眼,又有一股股推力将她朝着一个方向推动,是要生产了。
精化为人身,这样的情形前所未有,红玉调动全身的力气,发现除了神思清醒和可以感受到父母的怨气之外她就如同一个凡人,毫无特别的地方。
这时候红玉也只能够使劲力气朝着外面伸,外面有清凉而且清朗的气息,不似蘅福县主的腹中结满了怨念血腥之气。
红玉感觉越来越气短,脸上热的像火烧,全身都疼,哪怕挣扎靠近,也感觉距离外面太远太远了。努力了不知多久,她仿佛听见外面有嘈杂的人声,脚使出最后的劲一蹬,头部瞬间一阵清凉,她闭着眼大口的吸气,听见一个欢喜的声音:“孩子头出来了,快,县主请您再用一把力,很快孩子就能出来了。”
“啊”一阵低哑的嘶吼,红玉卡住的肩膀也接触到了稍凉的空气,立刻一只细嫩的双手握住她的肩颈,轻轻一拉。
一出来,就有人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接而一块柔滑的布料裹住红玉,满屋子血腥气和热气,红玉想睁开眼睛看一眼,而表现在婴孩身上也只是动了动眼皮。一阵温热的感觉传遍全身,她感觉到了自己漂浮在水里,有一双温热细腻的手轻轻的为她清洗,在她发皱的皮肤上轻抹,清洗干净后,水还温热就又被抱起来,放入了一个轻软绵暖的衣物中。
不过几瞬,有一个硬物触及唇边,是勺子之类的。她张口抿了抿,是温热的水,她乖乖的咽下了。喝完了几勺子水,身边的人就不给勺子了,她听见她们说:“小小姐一切皆好,没有什么异处。”立即有人向外去禀报。
宁国公府世子王澹就坐在产房隔壁的暖阁里,此时尚数寒冬,外面冷得很,王澹只开始在外边站了一会儿,就被身边的侍从劝说到暖阁里喝杯热茶,烤一烤火。等了大约三四个时辰,锦绣厚布门帘才被掀起,有接生嬷嬷走了进来,低声回报:“恭喜世子,县主生了一个小小姐,母子均安。”
王澹放下手中的书,询问道:“县主现今如何?”
“县主一切均安,县主前些个日子身体调养的很好,小姐也是一个疼人的,没有多闹,今日,从发动到出来不过三四个时辰,顺顺当当的就生下来了,这是县主的头胎,这样省力的也是少有的,我过来的时候,县主已经吃了参汤睡下了。”
王澹点点头道:“你们做事尽心,嬷嬷和丫鬟都有赏。”
嬷嬷闻言一脸喜色,国公府的赏钱向来不少,这次县主生子,安排过来的都是私底下信得过的忠仆,嬷嬷这次事情做得世子满意,不仅得了赏赐,日后自会有更好的前程。
“世子要看一眼小小姐吗,小的替人接生这么些年,见过的孩子里小小姐长得真是在俊也没有了,抱在手里不哭不闹的,将来脾性也一定好的很。”
屋中滴漏声响,王澹不出声,心想在菁菁怀胎时就听闻刘大夫说过孩子性子好疼母亲,现今生下来嬷嬷也说乖巧,想来是个好孩子。王澹心里思绪不定,手指在桌上轻轻摩挲,片刻之后对嬷嬷道:“将小小姐报过来吧。”嬷嬷应声之后,又嘱咐道:“外面天寒地冻,仔细不要让小小姐吹了风。”
嬷嬷面带喜意退下了。
片刻,四五个丫鬟围着一个抱着小锦被的蓝衣嬷嬷进来了,放下门帘,进到温暖的暖阁里,一个丫鬟在暖炉上暖了暖手才小心的揭开被褥,将孩子抱了出来,孩子身上还裹着一件件厚实的蚕丝袄,连着头上覆着的帽子,丝袄没有一点儿线头,光滑柔嫩,原色洁白,正是一点儿也不会划伤孩子的皮肤。
丫鬟小心的抱着孩子,轻轻的摇了摇,见孩子乖巧,才上前给世子细细的看。
王澹见丫鬟仔细体贴心里满意,待到细细的打量侍女手里的孩子,不由的心中赞叹。宁国公府世子夫人也替他接连生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无论长大了多么俊朗,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必然不会好看到哪去,眼睛睁不开不说,还皱巴巴的样子,活像一只小猕猴,着实丑的很。在孩子出生不久,他看过孩子之后,当时面有异色,父亲和岳父岳母却一致夸赞孩子好看,还教训他说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这样,他的孩子算得上眉目清秀的了。
甚至父亲也笑言,世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没有两个孩子长得好看。
现今看到侍女怀里睡着的孩子,他心想刚生下就好看的孩子也是有的。王澹瞧着孩子,见她虽然眉毛头发疏淡,脸上略有些发皱,可是眉骨清晰,脸上骨相就像山水画线条流畅高远,清淡明晰,皮肤红红的,细嫩娇柔的像是花一样水一般,虽然眼睛闭着,但是睫毛纤长清淡,小小的一团,静静的睡在襁褓里。
王澹想接过孩子抱一抱,以前府里的孩子他都抱过,也逗过他们玩。丫鬟轻轻把孩子放在世子手里,虽然换了一个人,可是孩子也没有哭,只是抿了抿嘴,王澹见着有趣,微微晃了晃身子,孩子也跟着摇了摇头,疏淡的眉头皱了皱又放开了,小小的手掌在嘴边动了动。
他不禁笑道:“如此乖巧。”而后喃喃自语道:“脸上红彤彤的,活像一尊玉娃娃,玉质天然,为君子器,红色为正色,你又不能入家谱,不如就以红玉为名。”说着逗弄道:“红玉,红玉,我是你的舅舅。”
红玉只感觉自己被抱来抱去,现在抱着她的这个人说是她的舅舅,身上没有之前的温软,臂膀硌得慌还时不时晃她,让她感觉头晕的很。红玉叹了一口气,想到千百年了,自己都是野生野长,风吹雨淋,电闪雷击,皮实得很。她现在只是一个初生儿,毫无法力,一点点的晃动就让她颠簸难受,更何况做其他的事。只能等到再长大一些。
半晌,屋里静悄悄的,王澹将孩子移交给侍女后,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望着白色被褥里乖巧的孩子,心中怅然,他是她正经的舅舅,血亲天性。她是国公府正经的小姐,也原本应该是广安侯府的嫡小姐。可是情势不容却要把她送走,日后她长大了,身份、地位、钱财定是天差地远。更有这孩子的骨相长大后必是不俗,若是没有权势相佑又如何一生圆满。
世间无奈之事这么多,她出生由不得自己挑选,亲人更是致使她凄苦一生,这一切又只是为了生母的荣华富贵。王澹心里凄恻,犹豫不决,可再看到这个孩子无知无觉安然熟睡的样子,顿时坚定了下来。
他摆摆手让丫鬟们抱着孩子退下,坐在椅上静静思考。待帘幕完全被放下,半晌之后,他才嘱咐身边人:“过几天把孩子送到京郊别院,刘大夫和擅养小儿的嬷嬷也挑选了送过去。”
“是。”
王澹看着桌上那一杯冷了的茶说,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喃喃自语:“先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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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告诉你。”刘大夫放下了手中的书。他褪去了脸上的笑容,双肩无力的垂下,像是失去了支撑的筋骨,李嬷嬷愣住了,第一次在这个老头的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无力和羞愧。
“这件事不磊落,你若是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可只要你不离开这个院子,终有一日你肯定是要发现的,世子不和你说也是他不能说,说不出来。”李嬷嬷没有了开始的急切,她手放在的桌子上,脸上是凝重和担忧,她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小,而且也许是违背了刘大夫信念的事情,才会让他在这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精气神。她只能稳住自己。
“我刚刚是骗你的,我不是来这里治病救人的。”刘大夫语气颓唐又带着可察觉的深意。“六个月后,蘅福县主就要出嫁了,嫁的是当朝的瑞王,这是一门好亲事,希望县主日后能够夫妻和睦,相敬如宾。”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嬷嬷听到他称呼县主为蘅福县主,心里就知道不对了,她和刘大夫是看着世子和县主长大的,与县主有着不一样的情分,这样的敬称太生疏了。
“六个月的时间,幸好不是一年两年,不然的话不如一碗药灌下去直接杀了小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眼眶有些红,垂下头低语道:“小姐的身体不能滑胎不然日后不利于生产,所以小小姐才会生下来,这你知道吧。”
“嗯。”
“小姐成了瑞王妃是公府的福气,可是倘若夫人在的话,定不会这样以孙女的一生换县主的王妃之位。”
“你又在胡说什么,即使日后小小姐不是公府的主子,县主和世子也会顾念着她,庇佑她的。”李嬷嬷忽然顿住了,若只是抱走小小姐这个,刘大夫不会这样的反应,定是还有其他的事。
刘大夫继续低低的说道:“我听闻民间年成不好的时候,农家的女儿少吃少穿,终日饥饿,时间久了便没有了力气生长,有时候五岁的年纪却连普通孩子三岁的个头都长不到,李嬷嬷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没等李嬷嬷回答,他又接着说:“这样的孩子整日吃不饱穿不暖,浑浑噩噩,全身没力气,自然没有生长的劲了,骨头脆弱易断,哪怕是日后调养的好,也会落下病根,年寿不继。”他抬头眼里水光涌动,望着全身颤抖的李嬷嬷说道:“更悲惨的是,这样的孩子若是男子还好,不过是身体弱一些,年寿短些,可是如果是女子,生长不及,骨骼脆弱,便会终身无子无女,血脉断绝,为人所不容。”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刘大夫急促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他才又重新开口:“你问我来做什么,小小姐无病无灾怎么会需要我这一个医术高明黑心肝的大夫,我告诉你,我来这里是为了吊命,让不过刚刚生下来几天的小小姐饿着又不至于饿死,最后一年之后,等蘅福县主坐稳了王妃之位,也许是又有孕了之后,小小姐像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然后被送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
李嬷嬷瘫软在地,眼里的泪水流下来,握成拳头的手一直的颤抖,就像几十年前听到小姐的死讯那样,脑中一片空白,那个孩子是她亲手抱着的,哪怕短短几天,可是她晚上就在她的怀里乖乖的睡着,无忧无虑,乖巧安静。不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被注定。
哪怕是杀了她也比这样日日饿着好,世间对女子多么苛刻,一个不能生育的女子日后所受的痛苦嬷嬷见了半生,也心冷了半生。
“县主知道吗?”
“知道,世子,县主,国公爷都知道。”
“小姐最后都没有看小小姐一面。”李嬷嬷闭上眼,心中发冷,这是蘅福县主的亲生女儿啊。
“你下得了手吗?”语气里有着希冀,也许如果刘大夫说不能,是不是就不用......
“不是我也是别人,我只知道府里只有我的医术是最好的,他们会失手,最后只会更坏,我不会失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世子给了一年的时间,如果那时候孩子太大,别的大夫来这个过程还会继续的。”他冷漠的口气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可是李嬷嬷却心里微微发热,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之后扶着桌子站起来对刘大夫拜了几拜,感激的说“谢谢你。”
“不用,你回去吧。”他转过身,个子不高,瘦瘦的,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对着刘大夫的背影,李嬷嬷深深行了一礼,最后踉跄着走了出去。
红玉闭着眼睛喝奶,乳母赵氏见她嘴巴一动一动的,不由侧过神笑着对身边的连枝说:“你看小小姐多乖,我没见过这么好带的孩子了,我家里的那几个小猢狲怎么也比不过。”
赵氏的夫君是世子府的侍卫首领,家里有两儿一女,今年刚刚添了一个小子,因为世子寻找可靠地乳娘,见她家的小子长得好,才选了她。本来她以为县主的孩子必定娇气,可是没有想到这么的惹人疼,果然俗语说得好,喝谁的奶谁疼。
“就是一直不睁眼,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小丫头好奇的盯着红玉看。
“这有什么,不过生下来五六日的光景,刚生下来的孩子十多天才睁眼也是有的,孩子的事不能急,一急就得办坏事,就让她慢慢长,你不去看她说不定没多久她就悄悄自个儿长大了。”奶娘见红玉吃好了奶,掩好了衣裳就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
红玉控制不住的打了一个嗝,心想这个奶娘说话声音真柔,动作也轻,对自己的照顾十分的上心。虽然被送到了京城外的别院,可是红玉心里还是很乐意的,原先的别院虽大可怨气横生,即使没有什么阴魂围绕,可是蘅福县主的怨气扰的红玉难以安眠,按理来说自己借了蘅福县主的肚子而有了身体,蘅福县主也收到了实惠,日后必定子嗣昌荣,可蘅福县主竟然恨上了肚中子嗣,致使怨气溢满腹腔,日后投入她腹中的子嗣不定是什么怨魂转世。
这事红玉现在自顾不暇,也只一想就放在脑后了。
至于世子舅舅,红玉很感激他。他对自己的疼爱红玉不是没有感觉到。
红玉感觉身下一软,是奶娘把自己放到了小床上,“赵夫人,小小姐整日都这般睡着,用不用抱小小姐出去晒晒太阳。”说着连枝递给奶娘一快帕子,让她擦一擦。
李嬷嬷进来刚巧听到这一句,想着刘大夫说过的话,心里一酸,农家里的孩子天天在田地里晒太阳,吃不饱穿不暖照样活下来了,希望小小姐也能这般命大。
她转过头拿着帕子搵了搵眼角,和赵氏说:“连枝说的也有理,孩子天天困在屋子里也不成,我看今日无风无雨的,日头也不毒,你让兰叶和连枝把棉花褥子带到外面,再燃起几个火盆子,让小小姐也到外面晒晒太阳。”
连枝诶了一声,欢喜的去找兰叶姐姐帮忙。
赵氏倒是有些迟疑,问道:“可这才二月份,即便外面没有风,小小姐恐怕受不住,毕竟眼还没睁呢。”
李嬷嬷笑了笑:“即便是二月,农妇们刚刚生完孩子背着孩子下地的也都有,那些个孩子照样长得壮实,无病无灾的,小小姐有这么多人照看着,火盆被褥样样不缺,还有刘大夫也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又不是农家里的孩子日日在土里打滚的,这么尊贵的小小姐哪里需这般。赵奶娘动了动嘴到底没说什么,想到自己也不过看顾她一年,日后还不知她的前途在哪里,看着怀了乖巧的孩子,眼眶便湿了。
小床就放在院子正中,周围的人都能看顾到。也是怕小小姐冷到,兰叶把屋子里的被褥都塞进去了,红木小床周围摆着四个火炉,这火炉是手艺人精制的,鎏金刻枝蔓葡萄,炭火在里面烧外面无烟无火,熏得火炉旁的小床热烘烘的。奶娘伸手试了试小床的温度,这才稍稍放心,把红玉放到了小床里。
听到声响,刘大夫出来看到这般景象,朝着一样站在门边看的李嬷嬷笑了笑,道:“孩子多晒晒太阳好,以后火炉还可以适当减一减。”听到刘大夫也这么说,大家到底是放心了,李嬷嬷让人在屋前阴凉处搬了一个凳子,拿来针线,一边绣东西一边望着红玉。
睡在太阳下,红玉踢了踢小脚,厚厚的被褥重重压在身上,她热得起了好多汗。好容易把身上的被子踢开了,红玉四肢大字型张开了懒洋洋的晒太阳,由于幼儿的床又深被褥又多,红玉陷在被子里面,周围的人都没有注意到红玉的动作。
日头渐渐上升,冬日里太阳又高又白,一圈圈浅色的云雾缠绕。奶娘本想日头大些就把孩子抱回去,免得孩子被晒黑,可她瞧着阳光却和上午没什么差别,不热不凉,李嬷嬷和大夫都没说也就没有动作。
红玉大开四肢,腿一直蹬着,想把身上穿的蚕丝袄也一并脱了,她脸颊上白白的,四肢感觉热得很。
红玉感觉胸口有东西散了出去,又有太阳的光渗了进去,心口向下冷,四肢却热得很。红玉脚蹬了半天,奈何奶娘裹得太紧了,红玉只能作罢,微微侧着身子,把心口对着太阳照。
冷的东西流出来,热的东西灌进去,红玉感觉泡了一个热水澡,短短的小手抓着被子的角,她红彤彤的脸晒在太阳下,没看见手指上五个没有长全的指甲上覆着一层琥珀色的胶膜,在白日里晾晒也没有变干。渐渐地,胸口凉意减轻了,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过了两个时辰,奶娘发现红玉没有像往日那般准点起来喝奶,心中疑惑缓步走上前,发现小小姐手里攥着小被子沉沉的睡着了。她给红玉被子裹上抱了起来,红玉小眼眯着,嘴角一个个的打着哈欠,头困得东倒西歪,怎么哄都不醒。奶娘心里着急,转头望着站在一边的嬷嬷,看这功夫,小小姐自己是喝不了奶的。
“嬷嬷,这该怎么办?”
李嬷嬷也觉得奇怪,平日里小小姐没有这样困倦的时候,她上前摸了摸红玉的额头,微微放了心。看来不是发热了。“去叫刘大夫来。”
一会,刘大夫看了看红玉的脸色,又摸了摸额头,沉吟片刻,小孩子的脉象最是不准的,有没有生病就看孩子有没有哭闹或发热,小小姐既没有哭闹,身体表征都是正常,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他心里也不知道情况如何,孩子的病症都是说不定的,可见到一屋子忧心忡忡的脸,只能将焦急压在心头,平静的嘱咐道:“看着没有大碍,就是困了,今个下午就不用再打搅她了,抱着回屋里睡吧,今夜且细心的照料,免得夜里小小姐醒过来不适。”
“可小小姐今日就吃了三顿奶,下午加晚上还得吃四五次,这样任由她睡下去怎么行,不如先让人用勺子喂她一点,好歹垫垫肚子。”两只手抱着小小姐,听到这话奶娘有些着急,顾不得李嬷嬷尚且没有出口她就心急的反驳了。
“不用了,你现下先去睡吧。”李嬷嬷从奶娘怀里接过孩子,抱着她往屋里走。奶娘见了急忙追上去百般劝阻。
“我心里有数,你先回屋吧。”连枝掀开帘子,李嬷嬷带着孩子就入了屋子。兰叶拉住急着要进去的奶娘,“赵夫人,你先静一静,李嬷嬷是世子找来照顾小小姐的,一定是对小小姐好的,再说小小姐现下也吃不下去,等夜里她饿了起了,我来叫您。”
被兰叶拉回了屋子,赵奶奶点了灯烛,在塌上等了一夜,时时等着人过来叫她。
红玉夜里醒过来,肚子里饿得很,她听见外面一点声响都没有,察觉到凉凉的夜气和圆月亮堂堂的光,知道现在应该是晚上了。红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瘪瘪的,心想必是下午的时候自己睡着了,奶娘才没有给她喂奶。
身边有呼吸的人声,是李嬷嬷睡在身边。她动了动小脚,被子被踢歪了,立刻就有一只手把她的腿又塞了进去,被子也裹得好好的。红玉啊了一声,在被子里拱来拱去,示意自己醒过来了。嬷嬷拍了拍她,直起身穿上鞋子起身走了,没过多久一只小勺子塞了过来。
红玉好奇奶娘去哪了,含着勺子抿了抿,咽下去的是温热无味的液体,红玉咂咂嘴,鼻子还闻不到味道,可喝下就发觉是温水不是奶。
为什么?再有一勺子递过来的时候,红玉把头撇开了,表示她需要的是奶,不想喝水。
嬷嬷叹了一口气,把勺子转个方向又靠近红玉的嘴边,勺子圆圆的,清亮的水在其中微微荡漾,对着勺子,红玉还是避开了,这一次,她整个头都撇了过去。
“小小姐,除了这个,可在没有其它东西了,你就喝一口吧。”嬷嬷手掌没有一点儿抖动,在寒凉的夜色中,勺子里的水很容易就凉下来了。对着嬷嬷,红玉垂着小脑袋,过了一会儿下一次勺子递过来时,她闭着眼睛张开了嘴巴喝了勺子里的温水,水已经冷了,进入喉咙凉凉的。
有了红玉配合,一小碗的水没多久就喝完了,李嬷嬷擦了擦红玉沾湿的衣服,忽然叹息了一声:“哎,县主和世子这样,作孽啊。”
红玉默不作声的听着。
等嬷嬷收拾好了上床,又拍着红玉的寝被,轻声低哄:“小小姐,睡吧,明日里就能吃东西了,睡到明日天亮就好了,睡吧。”
等嬷嬷安详的呼吸声响起,红玉纤长睫毛静静的抖了抖,然后慢慢的向上,不经意睁开了眼睛。一睁开眼就感觉到火辣辣的疼,像是有火在眼睛中烧,红玉痛苦的蒙住眼睛,可眼睛睁开了就闭不上,在漆黑的静夜中,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两个小太阳的影子,隐约的晃动。
红玉是桃木生精,理应阳气四溢,至刚至烈。
可偏偏托生在了人腹,十月蘅福县主本身阴气沾染,和自身的阳气相和,没想到竟然引得生力逆转退回原本的阴阳二气。
好在生力还有部分结余使得红玉平平安安的出生了,可结果是体内阴气阳气并存,有从蘅福县主身上沾染的阴气,也有红玉本身的阳气,还有就是生力所化的阴阳二气,这重重刚好阴阳平衡。
可这平衡也不是能长久存在的,蘅福县主的女阴之气太弱了,哪怕十月怀胎加母亲对孩子的怨气总和,怨力会损害红玉,今日她晒晒太阳就给晒化了,甚至全部以太阳阳力填充了。现在夜里阳气上涌,红玉的眼睛原本有阴气却被阳气取代,夜里恰好睁开与外面的明月相冲。
红玉疼痛难耐,蜷缩着身体,慢慢的瞳孔上生出一层薄薄的琥珀色膜将眼睛全部盖住。
夜里清凉的月光如泉水缓缓流淌,屋子里不知何时照进了月色,淡淡的月光受吸引缓缓流入到这一层淡淡的膜上,不知何时红玉眼里的灼烧之感缓缓的退去,她缓缓舒了一口气,手指抚摸眼上的琥珀色膜,那膜就像水一样缓缓流动又忽的不见。
失去了阻挡,下一刻,汹涌的阴气忽然像是潮水猛的灌入到红玉的眼睛里,红玉全身阴冷难当,只能抱着被子瑟瑟发抖。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睡去的。
第二日红玉又是困顿难当,抱着被子只希望一直睡下去。可奶娘一大早就来到了屋子里,冷着一张脸对着李嬷嬷,把红玉从床上抱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解开衣裳,红玉眼中溢满阴华,只能闭着眼睛填饱自己饿了一夜的肚子。
奶娘看着小小姐抖动的睫毛,手心轻捋她的额头的头发,心里怜爱万分。一时间,屋子里只有吞咽的声音,最后奶娘看她实在不吃了才掩起衣服把孩子递给一旁的兰叶。兰叶拿温软的棉布给红玉擦脸,又拿温水喂了几口,才把红玉抱出去。昨天空闲的时候,李嬷嬷找了她与连枝,县主与世子的决定她们也都知道了,虽然觉得不忍,可是世子的意思她们谁也不敢违背。赵夫人是个心善的人,嬷嬷担心赵夫人会私下里喂小小姐,就让她和连枝平日里多留心。
连枝抱着小姐到刘大夫的屋子里,李嬷嬷在那里等着。从小小姐戒食那日起,刘大夫早中晚都要为小小姐看一次身体。
“怎么样?”
“还好,昨夜小小姐醒过吗?”
“夜里醒了一次,我给她喂了一小碗的温水。”沉默了一会,李嬷嬷说。
“温水?小小姐喝下了?”刘大夫细细问着。
“嗯,小小姐喝过就睡下了,一夜也没有吵闹,今天还要和昨日一样吗。”
“晚上暂时不用喂小小姐东西,等时间久了就可以断了下午的,昨天到今天都还好。”
“那今天要把小姐放在院子里吗?”兰叶问。
红玉听见了,在兰叶的怀里不停地扭动,手张开对着门外,大夫握住红玉的手指,逗弄道:“小小姐要出去吗,晒大太阳喽。”说着刘大夫转头和李嬷嬷道:“今个往后小小姐都带出去,孩子太小,吃不得药,现今只能照着庄稼人养孩子的法子,好歹能养活。”
红玉知道自己晚上的三顿饭没有了,夜里肚子饿又冷得很,只能在白日里使劲的晒太阳,夜里可以和阴气对抗。这天连枝给她盖得被子都被她推到身下面去了,希望能把自己垫的高一点,太阳就可以多晒一点了。红玉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没长成的小树苗,每天都努力多攒一点太阳,好长大一点。
这样白天努力晒太阳,夜里又被灌了许多月华,红玉感觉自己需要的食物越来越少。即使夜里不吃□□,可是月华灌入之后就会冷一会后无知觉的睡着。白天里再多吸收阳气调和夜里的阴气。
世间千年过,为人年岁长。
两个月后,红月发现自己长大了一些,不知不觉,她眼里的小太阳消失了,瞳孔变成了阴气灌注后的透彻的黑色,像是透着一层无色泉水的黑色石头,又冷又硬,透着亮光。
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的时候,李嬷嬷先是愣神,面上不由的戴上了笑意,接着再细看,然后不知为何就和刘大夫一样避开了红玉的注视。一开始还有人会时不时逗一逗红玉,到睁眼后来院子里没有人会真的和红玉对视,包括连枝和奶娘。她们抱着她,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都是向下的,敛着眼睑,带着不知觉的冷淡与心虚。
小恶初始,人心不净。
“小小姐的眼睛真好看,可就是太......”
“太干净,看着像一泉水。”
“兰叶姐姐,你也这么觉得,我都不敢看小小姐的眼睛,每次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胡说什么,小孩子的眼睛都干净,我看过府里的小姐少爷,眼睛都又大又亮。”
“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你看嬷嬷和刘大夫还有赵夫人都避着小小姐的眼,那一次刘大夫被小小姐瞪了一眼,下午时候都不愿意再见她了。”
“小小姐日后一定长得好,没人敢看是因为我们都有愧于小小姐,你看赵夫人,知道是世子的意思后不也不再管小姐是饱是饥,大家都心里有鬼,又怎么能一副无辜的和小小姐对视,连枝你再这样胡说,被嬷嬷听见了,哪怕你年纪小也准得受罚。”
“知道了,兰叶姐姐我也就和你说一说。”
那一次连枝和兰叶偷偷说话,红玉刚巧没有睡着。
红玉前几天瞪了刘大夫,那时候她的心里忽然如同塞着一颗火星,这样陌生的情绪突然就袭上来,她按捺不住、新奇不已,对着一旁的刘大夫就莫名的盯着。
她身体如她所愿的长大了,可与刘大夫的预期有了出入。为了节制,日后每天红玉只能早上一次奶和下午一次奶。
整天都处于饥饿之中。红玉觉得格外的烦躁,她含着手指,嘴巴里流出一滴滴的口水,肚子里空荡荡的,眼睛呆呆的看着天空,怕自己有一天就要被他们饿死了。
奶娘曾说过一个孩子一天至少七八次喂奶,可是由于她长大了些许,竟然要缩少到一日只有两次,即便日夜有日光和月光晒着也补不足每日的亏损。
几千年里,她从来没有体会过饿肚子是什么感受,她一直是舒适的,安逸的,毫无牵绊的活着,晓月清风,饮泉沐雨,除了成仙,没有其他值得上心的。
而现今,投生为人,灵力皆无,为了摆脱痛苦红玉只能够每天天不亮就闹起来要出去晒太阳,每天月亮出来了才愿意回屋。
就算是这样,红玉也每日都又困又累,全身没有气力翻身,她感觉躯体是沉重的,梦里三千里的桃花飘摇,她风中眺望的景象也只是幻觉,现在只能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觉,忍受着各种难言的痛苦。
每次兰芝在院子里给她盖的被子她也没有气力再推开,她不能说话,只能扯着嗓子哭,一声又一声,哭的嗓子都哑了,脸都憋得红了,哭的断断续续背过气去,兰芝和其他人才知道她是不要被子的意思,那一次最后她哭的睡着了。
后来她发现哭也是要耗费力气的事情,每日里也只有哼哼着淌眼泪的力气了。
渐渐地,小小姐娇气又难伺候的流言在不知道的下人中间流传着。
红玉没有办法补足的缺失终于在生长上面体现出来了,她一个月里几乎没有长个子,还同两个月大的孩子一样,甚至相比之下瘦了,干枯了,像脱了水的树,失去了生长的精神气。刘大夫日日给她摸骨,确定她并没有在长身体,才最终定下了一日两次的饭量,没有再向下面减少了。
昏昏沉沉,不知多久。
有一日,红玉听到院子里乐声悠扬,睁开眼满目都是红色的锦绸,她听见丫鬟们欢声笑语,李嬷嬷对着赵夫人道:“今日,县主就成了瑞王妃了,上天保佑,好容易才促成了这一桩姻缘,王妃日后必定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可惜不能一睹县主出嫁的场面,这次据说是太后疼瑞王于是宫里置办的嫁妆,陪送的物件从府里抬到瑞王府浩浩荡荡的一长条,人人都说我们县主有福气呢。”
“虽不能去,可是我们这里外也得收拾好,挂上红布锦罗,也能沾沾喜气。”几个月里红玉第一次听到李嬷嬷如此大声的说话,“大家今日早点歇一歇,晚上置办两桌酒宴,我们也热闹热闹。”
大家齐声应了,都笑容满面的散了。
红玉静静听着他们的笑闹,微微张着眼盯着外头红彤彤的太阳,心里不起半分波澜。一会儿困倦袭上,闭上眼又睡着了。
这样整日的昏睡,全身无力在饥饿中煎熬,不知道今夕何夕。
忽然有一天,暗夜静谧,红玉的眼前仿佛看见了雪花从天上飘飘洒洒的落下,漫天的粉红,白色,她忍受着,静静看着,那些是桃花吗?
一刹那,反佛溺水将死之人从水中被捞起,恍然隔世。
红玉精神清明无比,肚子里也不再那么饥饿了,她慢慢的坐起身子,愣愣的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恍然若失,心中知道几个月的磋磨彻底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带走了。
原来芯木托生人腹生出来成了血肉之躯,然却日日不得饱食,没有五谷母乳养育,自然生不出血气,她为了活下去只能日日夜夜浇灌日气月华,逐渐把身体里属于需要母乳供养的地方转变了,原先的她尚且算是一个人,现在身体除了每日两顿供养的地方,其他别处都不是了。
被饿死了。
红玉低着头看着自己柔软洁白带着微微粉色的手指,没有了昨日的枯槁干瘪,像是雨沾湿了的桃花,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她知道自己的全身都是这样的。
一年之期就要到了,在院子人的眼里,她如同一个六个月大的孩子一样的个头,一样的不会走路,一样不会说话。除了这些,她甚至比一般六个月大的孩子弱多了。可这才是他们需要的。
红玉慢慢躺下来习惯性的闭着眼睛睡觉,想着明日若是有人发现会怎么样,想是佛祖舍利显灵了吧。想到现今供在南安寺和皇宫的舍利最近闹出的那些奇怪的事情,不由好笑,没料到有一日自己还能沾到它的光,也不枉她当年打散了它的百年修为。一会儿白发生青丝,一会儿红颜枯骨,不过是腾移寿命的事,却人人争相追捧,若是当年坐化的僧人知道自己的佛骨如此不堪,恐怕得从下面上来收拾它了。
红玉身体发冷,微微蜷缩着,一轮圆月升至天空正上方,月光照耀四方,其中的阴气部分消失在红玉的眼睛中。在睡梦里,红玉见到一汪深深地水潭,一片片的桃花瓣儿在水面打着旋儿,波纹荡开。
朦胧之间,她忽的就被人抱起来了。
兰叶手脚轻快的给红玉穿好衣服,擦了脸,簌了口,转身把红玉交给了衣衫整齐的李嬷嬷。她一只手托着红玉一只手扶着红玉的背,红玉迷糊的眯起眼,门外冷冷的星光闪烁,四角红木桌上一豆灯光摇曳,暗沉沉的屋子里人脸看不清,院子里,赵夫人、刘大夫都沉默的候在门口,有个锦衣的青年男子坐在马车里,车厢上挂着的灯笼映在他脸上隐隐约约。
红玉安顺的闭上眼睛,是宁国公府的世子王澹。李嬷嬷拿出钥匙让连枝从角落里的雕花箱笼里取出了一个红色锦缎荷包,她把这个稍重的红包挂在了红玉的衣服上,又摸了摸红玉的头发,沉默片刻,从兰叶手中接过素色小斗篷替红玉穿上,完全遮住了红玉小小的脸。
李嬷嬷和兰叶,连枝一道向外面走,小小的院子中灯笼只亮了一二盏,此时月亮消隐,淡淡的星光让院子稍稍亮了一些,可仍旧昏暗,李嬷嬷抱着孩子不得不慢慢走。马车里的世子闭着眼沉思,听到声响抬起头目光自然地放在了素色的小小一团上。
“这段时间辛苦嬷嬷了,”世子淡淡的说道,“今日晚些时候府里有人过来接嬷嬷回府,赵夫人和刘大夫也一并回去,这段时日你们也辛苦了。”赵夫人和刘大夫弯身行礼,道“这是小的(妾)的本分。”
李嬷嬷上前把孩子交给世子身边的婢女,仔细看了一切是否齐备,又道:“我听闻王妃有了,王妃总归是我看的长大的,她性子简单,脾气也有点急,现今又是这般的荣华恩宠,我总想去照看她一段时日,心里才放得下,求世子爷成全了。”
“也好,你是我和菁菁的长辈,又看着菁菁我和父亲心里也放心,过段时日我会让菁菁派人来接你,你先休息一段时间。”说着放下车帘,灯影摇曳,马车平稳的离开了。
此时天光尚暗,王澹估计着时间,到达宫门前刚刚好正点。他闭目养神,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父亲那里他禀告过了,只让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他心头微动,想到了瑞王府,菁菁那里压根就没提过这个孩子,他也就不再多言,只希望日后在这宫阙里她可以平平安安长大。
到了宫门前,他让侍卫递上此次女子选举的牌子。
红玉挂着的是宁国公府旁支一个已故的五品官员女儿的身份,此次选择的孩子都是四品以上官员家里的孩子,她是不应选的,可是鉴于她现在的父亲是死于办差途中,又与宁国公府有亲缘关系,再者宁国公府的孩子也不会参与此次大选,所以特允红玉以宁国公府的名义进入宫闱。
马车进入宫门直接向着新设立的乐宫行进,乐宫是近来内务府新建的一处宫宇,在整个皇宫的最里处,取得是清净所在,也是最雅致的去处,因为将来贵女所习都是精深的学问和雅致的技艺,所以特地在此处另辟了宫宇。
金色琉璃瓦和朱红柱子全都弃之不用,而是选择了道馆类似的青砖黛瓦。种植的树木也多为一些记载中的佳草。为了聚集灵气,制造司特地引了活水。
虽然也有大臣质疑佛家昌盛,为何要选取道家的格致,然民间朝堂终究是信奉道家居多,圣上册封了佛寺也怕得罪了道家的祖师爷,所以在内宫修置的宫宇就有了偏向。
马车缓缓行驶,走了许久才到了那处。今日沐休,可来此送女的二品及以上官员几乎没有,虽说是自幼在宫廷里学习学问,可是却是骨肉分离十几年不能相见,这十几年里女儿要红尘不沾,与世间隔绝,一心求道。
甚至为求清净脱俗,凡尘幻象,红颜如土,到出嫁之时才可以在外人前褪去面纱显露真容。这样舍得的父母终究是少数,再者二品以上的官员,实是不需要通过送女来讨得皇上的注意。
远处的青色实木大门前有宫人正在等待此次进宫的贵女们,宫人里有许多乳母和经验丰富的嬷嬷,此次送来的贵女小的只有几个月大,大的也不过二三岁,若不是皇上执意要选取没有太沾了尘缘的,自小培养,女孩子七八岁学艺才是正正好的。
马车缓缓驶到门前,世子身边的侍女轻巧的抱着孩子下了马车,侍女朝着掀起的门帘询问世子要不要再看一眼小小姐,王澹犹豫,最后还是摇摇头。侍女于是抱着挂上宁国公府牌子的红玉走向门前的宫人。
“这是宁国公府旁支五品官员王茂源大人的孩子。”有一个青衣白脸嬷嬷接过孩子对着侍女点点头,另有一个宫人在名册上划下名字,嬷嬷正要抱着孩子离去,侍女却没有离开,笑着说道:“嬷嬷请留步,烦劳嬷嬷仔细照顾我家小姐,王茂源大人是公府旁支,为官为臣都尽忠职守,王大人荣丧,王夫人也贞烈与夫同去,族里对王大人的孩子十分关照,更有世子请恩于陛下,故而圣上才恩准她挂了国公府的名进入选女,这一次宁国公世子也亲自来送,还望乐宫的宫人能仔细的照料我家小姐,这里是公府的一点心意,还望嬷嬷和乐宫的宫人能收下。”
青衣嬷嬷平静的听完侍女的话,眼中波澜不惊,侍女递过来的锦囊也没有拒绝的收下了,回到:“姑娘有心了,不过乐宫里的贵女宫人都会仔细照料,一视同仁,不会有疏漏的,世子当可放心,虽处宫廷,这里却是清净之所,宫人也都是自愿来此,选取皆是平和忠实之人,自没有外面的纷纷扰扰。”说完,嬷嬷便朝着门内离去了。
这处听完侍女回禀的话,宁国公世子心中轻松了不少。
乐宫的贵女一共有十六人,除了红玉,父亲皆是三到四品在朝为官的大臣。为了容貌不露,每个贵女都有自己的单人住所,在三岁之后她们就得自己穿衣,带上面纱之后,嬷嬷和婢女们才会进入收拾。每一个贵女身边有一个嬷嬷,一个侍女,除了这些,乐宫里还有一个总管嬷嬷,太监有秽气,乐宫里太监是绝对不可以进入的。
红玉是这一批贵女里最小的,只有六个月,其余的贵女最小也有一岁了,最大的两岁半。为了迁就年纪小的,待到红玉两岁,她们才得一同学习书文。
贵女的基础学习统一是在乐宫的学社,请的是翰林院的大儒轮流教习写字书画,学习内容广泛却没有诗词,盖因诗词乃人间情语,不适合这些日后要清心静心的女子。四年之后,待到各人进度分出来,自会按照不同的天资安排老师教导,声乐和雅舞是每个贵女必会的一项,日后的祭祀参拜大礼皆要由她们奏雅乐行雅舞。其余可以按照资质教导。
本朝皇上优容,只要是各艺的大成者,皆可在翰林院挂名。贵女的教授老师都是从这些大家里出的,平日里也不用上朝,每月自有月饷,这些大家们除了精益求精钻研技艺没有其他事情,这一次群臣建议,贵女教导就落在了这些人头上。
红玉的嬷嬷就是抱着她的这一位了,她原姓周,六岁进的宫,在宫廷里已经呆了三十余年。原本是织造局的嬷嬷,这一次是主动来这乐宫办差。其余贵女的嬷嬷大底境遇也类似。
青衣嬷嬷抱着红玉朝着南方粉墙黛瓦的玄舍走去,玄舍里一共住了两位贵女,舍内有一株极大的玉兰树,还有一处浅浅的溪流从光华的石上流过,岸上稀稀落落的种着青葱的兰花,幽静的很。
溪流把院子分为两部分,红玉的屋子在正南方,后头密密的种植一片竹林,绕着红玉的屋子一圈围绕,竹叶潇潇,遮蔽视线,使得贵女和贵女在屋外的时候彼此之间不相望见。
屋子里陈设雅致简单,第一间是待客的厅堂,只有一张花梨木的桌案与两把椅子,向左右皆连通其他房间,左边第一间是书房,一张读书的几案和一个笋凳,案上笔墨纸砚,香炉等各色俱全。几案后是摆满书卷的书架,旁置两张悬挂的书画,书房的内里以一竹制屏风隔开,里面只有一张四面全空不设围栏的湘竹榻,屏风内乃睡卧的寝室。塌在最里,上铺青色蚕丝被褥,右侧是梳妆的妆台与梨花木凳,左侧是雕兰芝鸡翅木箱笼,其余无他物。
在待客厅堂的右面是舞乐室,置琴案和竹席,在向内是沐浴净身之所。周嬷嬷抱着红玉走到寝室,才把最外层的盖着的披风取下,见到红玉闭眼睡着的模样,目光一顿,心里讶异,这样好的样貌养在家中日后自有好出路,为何要送来宫中。
虽不曾明说可宫人明白这次送来的贵女样貌好的恐怕是少数,因为若是花颜玉貌,父母自是不会送来宫里清心十几载学习技艺,自是养大了嫁人就是。
周嬷嬷手脚麻利的替红玉换上衣服,把她身上挂着的锦囊取下收入到箱笼里去,又从箱笼里面取来黄色的罗纱轻巧的将上面的丝带在红玉的额头上系了一圈,这样红玉的样貌就掩盖在了层层的纱幕之后。红玉即使睁开眼也只能透过浅浅淡淡的纱幕朝着外面看。
“才六个月大,还没有断奶,身量又这么小,恐怕得费些功夫调理了。”周嬷嬷邹着眉头,轻轻摸着红玉的胎发,说道。
红玉轻轻的睁开眼看着周嬷嬷,在她的眼里一切历历清晰,鲜明具体,仿佛脸上并没有东西遮盖。她环顾四周,心里想这恐怕就是自己日后住的地方了。
在皇宫里要求也不能太高。她看着妆台前对镜静坐的女子,心里叹了一口气,这里至少比宫里其他各处干净了许多。
她在宫门前就感受到了,四处宫殿这一处气息最为纯净,恐怕滞留人间的东西也少。红玉想到舍利,它入了世,沾了人间的香火,又运用了元力转换寿命,人间许许多多的物件受到它的影响开智的不在少数,这日后,阴间鬼道,人间妖道人道可就热闹了。
换完衣服,嬷嬷抱着红玉又向外走,待客厅室里已经有一个扎着双环发的小姑娘垂手等候,她见到周嬷嬷后,右手压左手放在腰侧弯身行礼一脸笑容的道:“周嬷嬷,我是分来这里伺候贵女的宫人竹烟,日后还望嬷嬷多多关照。”
“起来吧,你先在书房和舞乐室伺候,寝室和沐浴室贵女离去后你才可以收拾,其余的想必带你来的人都已教过你了,在乐宫只有一点最重要,不得看到贵女的脸。”嬷嬷淡淡的看着她,吩咐道。
宫里面的人不需要说得太多,不能够的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
“谢嬷嬷教诲,奴婢一定会谨记。”
“这个点贵女想必饿了,你先去食室取贵女要喝的羊奶,再从管事嬷嬷那里取玄舍南屋的份例。”见竹烟面上没有不满的神色,周嬷嬷心里满意,宫人脾性好,这处就会安静许多,是非也少了许多。
“是,嬷嬷,我这就去。”见嬷嬷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去办,竹烟知道这是对自己认可了,心里也是欢喜的很,急忙退下了。
周嬷嬷在竹烟走后,抱着红玉就要进去,可是红玉却动个不停,细细的手指朝着外面伸,嬷嬷轻轻抱着红玉哄,一手在她身上轻轻的拍,见一段时间后她还是脸朝外面的模样,就笑道:“小贵女是想出去吗?嬷嬷抱你去外面走走好不好?”说着就朝着外面院子里走去。
屋子外太阳也不过升起一会儿,溪流声潺潺,二三月份,木兰树上挂着花苞,香气隐隐,竹叶迎风沙沙,自是有竹香阵阵,红玉安静了坐在嬷嬷怀里晒太阳,心口慢慢变得热乎乎的。
不过片刻,嬷嬷便要抱着红玉入室内,红玉不依的扭着头,“贵女,外面太阳晒久了容易伤了肌肤,天气也寒冷,吹风容易伤寒,我们进屋里睡觉好不好?”红玉执拗的扭着头向外,手脚动个不停,嬷嬷与红玉僵持片刻,见红玉实在是坚决,心里叹了口气,只能从屋子里搬来了椅子,用被褥厚厚铺盖着,才把红玉放在上面。
见被褥遮着风,外面也不是太冷,嬷嬷才放心。
红玉晒了一会儿太阳,竹烟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提盒,提盒一共三层,第一层空空的只有炭火暖着的一壶羊奶,第二层是米饭和几样小菜,第三层里放的是银子和各色的点心,“管事嬷嬷说我一个人拿不动贵女的全部份例,她待会儿派几个有力的嬷嬷来送,让周嬷嬷您放心。”
周嬷嬷点点头,她也没准备竹烟一个人拿回来,贵女的份例里有布匹茶叶香料等等物件,她只是让竹烟去知会一声,好让齐嬷嬷知晓玄舍的南屋样样都差不多了。
“嬷嬷,这是齐嬷嬷让我带回来的,说是点心每个贵女那里都有,无论贵女吃不吃她们都不能不给,还有银子每月五两也是贵女份例里的。”
嬷嬷接过银子放到寝室的箱笼里,然后把装点心的三个碟子原样放到了食盒里,对竹烟道:“贵女现今还小,点心是不能吃的,这些点心你平日都可以拿着吃。”
竹烟心里高兴,见食室的点心十分精巧,抬头看向嬷嬷,犹疑问道:“嬷嬷你不吃吗?”
“我年纪大了,吃这些甜的容易坏牙,你们这些小姑娘才爱吃这些甜的咸的点心。”
周嬷嬷伸手摸了摸银壶,发现还是烫手的,就道:“这种壶是专门保持酒水温热的,日后贵女的羊奶就用食室给的这个装盛,现在才二三月,没有什么水果,等到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给贵女熬一些果浆喝了。”
说完,嬷嬷把红玉抱了进来,将壶里的羊奶倒在了杯子大小的小碗里,撩起纱幕,拿了银制的小勺给红玉喂食,红玉乖乖的张口吃了,入口却是又厚又滑,比人奶浓了许多,也腥了许多。
“嬷嬷,这奶怎么像米粥一样稠。”竹烟站在一边屏息瞧着,见到勺子上浓稠像是粥一样的东西,不由好奇问道。
“这是食室特制的羊乳,说是羊乳其实里面还加了人奶与其他动物的乳汁一起小火熬成的,养人的很,是南方传来的方子,贵女们即便吃惯了人奶,吃这个也不妨事。等到贵女再大些了还要换其他的方子。”
红玉吃了约莫小半碗就不吃了,嬷嬷虽然觉得她吃得少,也不勉强,寻思着娇养的女孩吃饭都是少量多次,不过是待会儿再喂她一些,六个月的孩子一日吃七八次是很正常的,这一银壶的奶浆是贵女一日的吃食,约莫能喂十多次的了。
吃饱了,红玉被擦完了脸,又被放回了椅子上晒太阳。
嬷嬷让竹烟守在屋外看着红玉。红玉摊着手脚,在太阳下懒洋洋的,任由一股股热气在她的身体里游走,一遍又一遍的推着阴气转圈圈,阴阳分明。
烈日灼眼,她没有遮住眼睛,直直的朝着太阳望去,看见云层之上有一只绚丽羽毛的瘦长大鸟在白色云层里跳来跳去,一边叫一边振翅,太阳金白色的光照在它翅膀上,变成了振翼时一圈一圈的彩色的光朝着四周发散,又落下了云层之后泽被苍生,红玉周围的普通草木不可以吸收日月纯粹的精气,却能够从它翅尖散落的五色光里获取自己属性的灵气,庭院里的植被都翠绿精神些许。
红玉的目光在那只鸟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看到它长颈的绚丽羽毛上隐约有花纹浮现,“泽”红玉不知不觉无声的念着,她歪着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得懂那花纹的意思。
天空上,那只鸟动作僵住,大叫了一声,挥着翅膀慌不择路的在云层里面钻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天空里。
虽然不明白为何,可红玉乐不可支,眯着眼睛自顾自的咯咯笑着。
竹烟见着贵女独自一人乐着,觉得也很有趣,偷偷笑开了。
那只叫泽的鸟飞离了此处的天空之后,就没在这一片云上出现过了,红玉盯着天空一直看有些无聊,又没有其他的东西在天上,就闭着眼睛睡觉了,心里想不知道晚上回去后,坐在镜子前那个东西还在不在。
过了约一个时辰,嬷嬷又给红玉喂奶汁,可是这一次红玉却扭开头,一口也没有吃,周嬷嬷反复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就只能再等一等,说不定过一会儿贵女就饿了。可是直到下午红玉也才又吃了一次奶汁,连着上午加起来不过一小碗的量,周嬷嬷心里焦急,担心第一天贵女就饿出了毛病来,让竹烟去食室通知一声,务必得请一个奶娘来。
晚上奶娘也到了,抱着红玉喂奶,可是红玉还是不肯吃东西,迷糊着眼睛就要睡了,奶娘无奈的道:“贵女这样子不像是挨着饿的,反倒是有些渴睡。”
“可是今个儿她总共就喝了两回奶汁,加起来不过一个小茶杯,通常六个月的孩子哪里是这个食量,恐怕比起刚生下来的都不如。”
奶娘寻思着,抱着孩子又试了一次,实在是不成,就对着她们道:“我看着孩子,你们还是去寻个太医吧,免得孩子真有什么问题,还有这孩子是哪个大人家的,也派人出宫去知会一声,免得闹出什么来。”后来赶到的齐嬷嬷点点头,让人去请太医,以及回禀了上面请人到宁国公府走一趟。
宁国公世子早上回了府,不过晚上就有宫里出来的内监有事求见,王澹心里疑惑,怕是孩子有什么问题速速命人将内监请进来。
听闻内侍的话,知晓是孩子所食甚少的问题,王澹面上一瞬间难以言齿,没有想到即使现在不禁了吃食,红玉竟然也恢复不到过去的饭量了。一时之间,宁国公世子看着虚空出神。
等身边侍从提醒,他才按捺住心头涌动的情绪,回到:“此事我也知晓,那个孩子从小就所食甚少,后来王大人和夫人都出了事,府里的奴仆心都散了,让她小小年纪就历经冷饿,后来虽然找了大夫看,可是却除了饭食少用许多和有些瘦弱便再无其他的问题,虽百般努力她这一问题一时竟也改不过来了,今日我送她入宫倒是忘了提这一说,倒是麻烦了宫里面。”
内监听闻这个问题竟然是小时候饿出来的,不是进了宫才有的,不由舒了一口气,明白了前因后果,内监便离开公府回宫回禀了。
乐宫里,专治小儿的太医替红玉诊脉,一切如常,就道:“贵女身体很康健,没有什么大碍,如果少食有可能是刚入宫不适应引起的,过些时日就好了。这么小的孩子也吃不得药,照常喂些奶汁就行了。”太医收拾好东西就离去了。
齐嬷嬷和周嬷嬷心里稍宽,却还要等出宫的内监回复。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周嬷嬷早就抱了红玉去塌上休息了,和内监见过面的宫女才来回禀,听到是小时候饿出来的毛病,齐嬷嬷和周嬷嬷都心里讶异。
这贵女竟然能饿出病来,也是王家内部奴仆的不是了,对着内室留意了一眼,好在孩子没有问题。
齐嬷嬷叹了一口气,对周嬷嬷道:“这孩子也是遭了罪的,以后你也得多留心些吧,我听闻食量少的孩子大都身体弱,既然到了你手里,也是有缘,食室那里我会吩咐的,日后贵女所吃的奶汁都用最温补的方子,吃得少没什么只要从吃什么上面来补足就成了。”
周嬷嬷点点头,对齐嬷嬷行了一礼道:“那我就在这里谢过姐姐了。”
“有什么好谢的,不过是尽了本分,再说份例是一定的,这贵女吃得少了自是从精上面补足,才是正理。我先走了,你也忙吧。”
“对了,姐姐请留步,我还有一事,今日在大门处,宁国世子的侍女拿了一包银子说是分给乐宫的众人,我收了,今日就请姐姐带回去算一算分给乐宫里的人吧。”周嬷嬷从箱笼里拿出装了银子的锦囊。
齐嬷嬷见她是从贵女的箱子里拿出来就心里有数了,周嬷嬷她原先没准备自个用,而是打算给贵女日后花用。这样一思量就怎么也不肯收她的钱,道:“你的性子我明白,是个品性好的,今个这么大一笔钱我可不能收,我看贵女这情况日后说不准要用到,虽然每人的份例都是不少,可是难免有不足之时,你还是留着吧,若是有仆妇过来搬个东西什么的,你只需给个几十钱也就成了,食室那里每月半两银子的打点也够了,其余你且省着点花用。”
“是,今日多谢姐姐教诲了。”周嬷嬷捏了捏手里的锦囊,明白日后要是红玉有个什么,份例之外的药只能自己掏钱去买,这比银子实在是重要的很,也明白齐嬷嬷是个厚道人知道她们日后的难处,只能把感激之情都表示在这一礼里。齐嬷嬷点了点头受了她这一礼就离开了。
寝室内,红玉看到镜子前空无一物,知晓那个女鬼想是离开了,她对着那个方向轻轻嗅了嗅味道,一点儿阴晦的味道都没有,只要是鬼没见过不留阴晦的,哪怕一点儿也会有。红玉心中疑惑,可是想着又和她无关,就抱着被子晒着月亮睡着了。
第二日上午照例在庭院里晒太阳,又吃了半碗不一样味道的乳汁,红玉见到了北屋住着的女孩子。她被一个脸长的嬷嬷抱着,虽是蒙着黄色的面纱,可是红玉透过层叠的纱清楚看到了她的额头上有一小块淡淡的红色胎记。
“今个贵女在屋子里闷得慌,闹着要来,还望小贵女海涵。”贵女到了乐宫首先得忘记原来的名字,等上学才能根据各人的不同特点取字,现今嬷嬷在称呼上都有些不便,只能按照年岁大小来称呼。
女孩子的脸盘小小的,显得眼睛特别大,长相很好。
她抱着嬷嬷的脖子看着院子里睡觉的红玉的模样有种怯生生的秀气。
周嬷嬷上前把今日的点心摆出来,问道:“贵女今日还好,来乐宫是否习惯。”
女孩子抱着嬷嬷的手松了松,头跟着转到周嬷嬷的脸上,想伸手去够脸上的面纱,嬷嬷赶忙握住她的双手劝道:“贵女,这个不能随意取下,等我们回了屋子再拿下来,好吗?”
女孩子闻言手抓住面纱的边缘不放使力向下拽,腿朝着嬷嬷的胸口不停的踢动,身旁的婢女连忙按住贵女的腿,嬷嬷手遮挡着贵女的脸,然后快语道:“小贵女见谅,失礼了,我们贵女先告辞。”说完便匆匆的离去了。
周嬷嬷只见到面纱的一角坠下,而那个嬷嬷只能拿手小心遮住贵女的脸。竹烟见主仆三人走远了才低声道:“这样不知会一声就随意拜访,若是小贵女不方便可怎么办。”
周嬷嬷见状说道:“玄舍事事都与外不同,尤其是访客一事上,你今日能说人,日后也需谨记不要犯。”
“是。”竹烟轻快的应答了,她心里知道嬷嬷在告诫她。
“我们贵女格外乖巧,只要日日晒太阳就能安静一整日,实在是不像一个孩子。”竹烟悄悄对着嬷嬷说,却被嬷嬷瞪了一眼,吩咐她到书房里打扫。
这样在乐宫的日子飞快的流逝,红玉两岁之年她们这一批女孩子就要进入学堂学习。
红玉身体虚弱,被困在深宫小院之内不得脱身。
两年时间她日日修炼,修为莫名,只是看见的鬼怪却越来越少,开始还能见到羁留人世的鬼物,云影之间时常有妖怪逗留,可是渐渐地,一段时间里她没有见过鬼神之物,后来也就再也没在乐宫里见到过了。
没有各种各样的妖怪,红玉日日只能在院子里活动,身边来来去去只有周嬷嬷和竹烟,她们有时与红玉讲话,仿佛也不期望红玉的回答,少言少语,只是严格遵守着主仆的规矩。
许是有了身体之后,她也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觉得这两年的时日太长了。
五千年的弹指一挥,山上千年过,这里的日日夜夜却时刻的让她想离开。
红玉突然抬头望向帝王的太和殿,暗淡的帝王黄龙虚影在风里摇摆不定,黄龙不升天只卧趴在金色琉璃瓦上,龙息阵阵,乌云滚滚。
暗淡的龙睛里有黑色的阴影盘旋,当它察觉到红玉的时候,那眼中的黑影突然像一道闪电朝着红玉扑来,同时整个皇宫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金红色缩影,其中人声鼎沸,有一个金色龙袍面目模糊的人影端坐在宝座上,宫殿和人的虚影一齐朝着红玉压过来,一时间,红玉的肩头有千钧重量压下来。
不知为何,黑影越靠近她的周围,速度便越慢,到了乐宫的玄舍,黑影像遇到了火焰的冰雪缓缓消融,再也不见了。黑影逸散,承受来自帝王住所镇压的红玉咬着牙,脸色通红的怒视着黄龙虚影,黄龙轻蔑的瞄了红雨一眼,射出了黑影的眼睛缓缓虚弱的闭上,它身上的鳞片比之前更亮,此时缓缓移动着巨大的身影,朝着另一个方向躺下。
只是刹那间身下的金色瓦片下绽开一朵粉色的花,滚烫的火焰灼烧黄龙的身体。随着那朵花缓缓印入黄龙的鳞片,红玉肩头的虚影缓缓化作一道道锁链,锁链扣入她的肉中,一段段绯红的印子浮现。红玉冷冷瞧着,黄龙疼痛的护住被粉色花朵染黑的鳞片。
“呜”仰首朝天长鸣,震耳欲聋,太和殿屋檐扑棱棱坠落一片片瓦砾。皇宫各个宫殿里隐藏的鬼魂在刹那化为灰烬。
“你松手,我也松手,并不是我愿意入宫,不过是暂住一段时日,日后我定会离开这里。”黄龙盘旋着身体,龙角电闪雷鸣,“你若再不松手,我被捆缚,你消散之日也就提前了。”
最终,红玉身上一轻,紫禁城的势全数褪去,一声嗡鸣:“吾允尔暂住宫廷,然尔气愈盛,冲入元宫,必禁。”说完黄龙化为一道阳气散入太和龙雕。
皇宫的镇兽默许了红玉的存在,提出的要求则是封闭隐藏自身,不能与凡人相差较大,免得冲撞了皇室的气。
红玉想到近来无比干净的乐宫,明白问题有可能出现在她控制不住修炼时的气息的上,她本性至刚至阳,想来那些东西是被她给吓走的。
可是红玉不知道该如何修炼才能隐蔽自身。她在白日里只吸收阳精,夜晚只吸收月精,就是打着白日阳气足,夜里月光盛不会引人注目上去的,现今瞧来是走不通的。
红玉转念一想自己修炼时的场景,不由懊恼的敲敲自己的头,心想,这段时日,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招摇,引得皇宫里的镇兽都精明的找自己化解眼中的阴障,其余的妖怪眼里还不知道怎么打算。
若是像这样下去,日后的麻烦肯定少不了。为了不再引来麻烦,红玉只得暂时不再修炼。
红玉日夜思索,直到有一日,嬷嬷提醒她第二日去学室上学,才恍然日子过去了许久。
学室也在乐宫之内,从玄舍到那里不过也只是走过一段回廊。寅时,嬷嬷便叫醒了红玉,待红玉自己洗漱完毕,戴上面纱,才有竹烟提着食盒进到厅堂里。
略吃了几口,簌了口,她轻轻嚼着嬷嬷递上的橙子干,直到嚼满二十下嘴巴里只有水果味之后,嬷嬷才将红玉抱下椅子,在她手里塞了暖手炉,披上青色夹棉披风,让前来的宫人领着贵女去学室。
自一年多前有嬷嬷过来拜访,红玉的院子就再别人做过客了。
那一次玄舍之中贵女的面纱中途掉落的事情传了出去,造成的影响比竹烟她们想的都要大。即使那时没有外人见到贵女的容貌,可伺候的侍女和那时的嬷嬷最终被齐嬷嬷驱赶出乐宫,乐宫里面赶出去的人其余六宫都不接受,据说最后那两个人被逐出了宫。
自此之后,十六个贵女的伺候嬷嬷都各自约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嬷嬷们为了让贵女贞静,对贵女的行为举止异常的严格,甚至有的嬷嬷找来佛经与道家书册对着贵女们整日诵读。
齐嬷嬷知道众人的动作,可也没有制止。
红玉是在竹烟有一日拿回来一本佛经,站在门外和周嬷嬷谈话才知道外面的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日头尚低,星月光散。
到乐宫将近两年,红玉今日是第一次见到和她一同被送入宫中的女童。
长长的回廊上,红色的柱子在阳光下鲜艳夺目。一个个个头不足宫人腰部的女童牵着宫人的手在回廊里小步走着。
她们每人脸上都蒙着朦胧的细纱帷幕,脚步细碎,木质回廊人群走过却静悄悄的。陌生的宫人用娟帕轻轻握住贵女的手,慢慢引导她们进入学室。
从外面看,学室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屋子,白墙灰瓦,门户高敞。白色的纸覆在木质窗户上,风吹过发出闷闷的声响。
学室里明亮敞阔,四角都有暖室的炭火炉,炭火泛着红色的光,淡淡的烟气在屋子里弥漫,虽然味道呛人幸好四角的火炉熏得屋子里暖烘烘的,红玉一进门即使脱去披风也不感觉到冷。
十六张书案分作四排,书案间的间隔极大能够并排过人,确保了贵女之间绝不会互相碰到。红玉年纪最小,被引到了第一排最里侧的书案。
即使天气寒凉,书案后只放了一张柔软的茅草席。红玉环顾四周,有些贵女已经跪坐着了,也许是在院子里被教导过,她们的坐姿都很规整,挺直的腰板类似一课小树苗。仔细打量了周围的女童,她依照最先坐下的女童那样,轻轻坐在自己的小腿上,静静垂手等待。
坐在腿上并不舒服,红玉凝神想着东西免得自己一直注意又酸又涨的小腿。学室里的贵女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却都沉静的坐在席上,除了清浅的呼吸,没有其余的声响,一时之间,学室里更静了。
卯时一到,即有一位肤色白皙的中年女子走进学室,她看着都跪坐着的贵女面上浮现满意之色。看了大约一刻时间,她才对着跪坐的女童,脸庞微微抬起,笑道:“今日贵女可安好,我是你们这段时日的老师,日后的几天我会教导各位贵女如何在学堂里不失礼,行走坐卧自然都要有法度。这里最年幼的贵女是?”
站立一旁的宫女将红玉领到老师的身前。那个中年女子带着红玉缓缓走到最上头的席位,放下红玉的手,她低头瞧着席位只自顾着微微轻抚下裙,缓缓的跪坐在席上,身子挺拔又轻柔,仿若一片雪悄然落在湖面上。
“贵女可以称呼我为辛夫人。”她示意宫人拿来草席,摆在她身侧。红玉不过一点点大,身上的衣服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白色的上衣和长裙,一套连起来绣着一只银羽黑爪的鸟,这是一种名叫‘枯’的灵异神鸟。
见红玉身量小小的,辛夫人轻柔的手忽然在红玉的裙上轻抚,微微对着红玉施力。那一刻红玉手指不自觉的抓紧抑制住攻击的念头,脚下想要朝后面退,可是只一瞬她又顿在原处,静心看这女子要做些什么。
“贵女顺着我按压的方向向下慢慢跪坐。”红玉闻言回想刚刚看到辛夫人的样子坐下去,她记忆很好,辛夫人的动作记得分毫不差,所以等之后表现出来的姿势端正又流畅,看得下面的女童瞪大了眼睛。
辛夫人心里一愣,又仔细检验检验红玉的坐姿,指出她的一些不足,最后实在察觉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就嘴角带笑,满意的点点头道:“可以了,贵女且回到原来席上。”
她这样说,身旁的宫人心里讶异,辛夫人规矩好,为师严,往常宫里的小公主都要一个动作学好几天,怎么现在到了乐宫到宽仁了。
接下来贵女一一上台被指正姿势,一个弯下去的动作就被纠正了十来遍,一直反复不停的练习,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毫不留情的训斥。
小贵女们忍着眼泪,轻手轻脚的动作,宫人见了,心底觉得这才符合辛夫人的性子,看到一旁的红玉,又暗自都嘀咕,是不是瞧着小贵女年纪最轻,所以放宽了标准。
一整日就在辛夫人反复的纠正中度过,最后红玉是顶着贵女奇异的眼神走回了玄舍。年纪不过三四岁,受到了不同的对待都心里难受,贵女们离开时对着红玉的背影暗暗生气,心想只有这一个人没有被辛夫人斥责,不知她到底比她们好在哪里。
第二日,红玉再去的时候,辛夫人教导了她如何行师礼,见她学的似模似样又添补了坐下后如何行动的内容。然后又把她抛在一边,专心教导其余贵女昨日跪坐的一项。
这一次贵女们的对着红玉的情形就更不对了,即使离开时都是有气无力,连续两日的跪坐,纵使有了技巧之后跪坐不会使腿部僵木,贵女们都感到疲累,可她们望向红玉的眼神里的愤怒使人难以忽视。
第三日,辛夫人交完该学内容之后,忽然对红玉说:“你们年纪小,现今学的日后恐怕也都忘了,只是这些礼仪日日都要做,时间久了也就会了,宫里规矩好的都是这样来的。对你们来说学多不常用的礼仪忘得也就越快。”
红玉点点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辛夫人见了心里发笑,又道:“按道理,你们需要学习的也就这么多了,今日你就可以进入到下一步了,下一个教导你的老师是翰林书部的书法大家弘元安,可是你们在基础期间学习东西都是一块儿的,今天你就可以回去了,等贵女们这一阶段都结束你再到学堂里来。”
红玉看着辛夫人,心想,这就结束了?于是站起来行了礼,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忘了你是一个孩子,我说的是按道理,自然是有不按道理的了,我不问你其他,只是见你天资难得,你可愿意在这段时日跟着我学习?”红玉想了想,回去也没有什么事情,除了继续思考修炼的办法,可在学堂里也可以一边思考一边学习,况且现在只有她一人离开了日后那些孩子心里不服,引起的风波一定不小,不若少些事端。
想明白之后,红玉回头转身行了师礼道:“愿意的。”
自那日之后的半个多月里,红玉照常上课,只是学习的内容已经涉及到了贵女方方面面的礼仪。待到辛夫人离开的那一日,她竟然送了一本镇南王封地里一位先生编撰的《礼源》一书给红玉,并道:“时日所限,你学到的不过皮毛,老师不知你的长相,日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机会见面,在礼上,这位先生编撰的这本书最为详实,你天资少有,日后切不可辜负了。”
红玉捧着厚厚的一叠书,心里有一点点的难以言喻,这些天辛夫人对她的教导十分用心,只能又认真的给辛夫人行了一礼,道:“谢谢老师。”
见她质朴可爱,小小年纪,也不曾学得一大堆堆砌之语,辛夫人心中怜爱,想着要真是认进门切实的给她当学生就好了,可惜只有一个月不到的缘分。辛夫人摸了摸红玉的头道:“好了,你回去吧。”
“夫人,你叫什么名字?”红玉抬着头问道。
辛夫人瞧着她,身量不过到小腿的高度,或许觉得她天真纯稚,也没有回她,只笑笑道:“去吧。”
红玉瞧着辛夫人,见她的眼中一片温和,慢慢点了点头,明白辛夫人这是缘分到此为止的意思。萍水相逢,在这个上她心中最过通透,想着日后终要有机会还了这一份教导之情,就抱着书跟随者外面等候的宫人离开了。
辛夫人离开后,学室里面的课程重新作了安排。
教导红玉她们的老师大多只是暂时的,多则两三月,少则四五日,常常不等她们熟悉,老师就又换了一个人。不过在乐宫里有三个老师是一直教导她们,他们不是受朝廷短时间内征召,和她们切实有着师生的关系。教习舞艺的孙大家、教导乐艺的孟园,以及书画大师弘元安。
孙大家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子,站在一处总是脸庞稍稍低垂,远远看去像是一枝疲惫的秋花。年岁据说四五十,然而她身形窈窕面上肌肤细腻只眼角稍有皱纹,仿若年不过三十。她是个很和气温婉的人,嘴角常常带着一抹笑意,对贵女们又几乎没有什么严苛的要求,因而学室里的人都很喜欢她。
舞艺课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贵女练习的舞室也暂且封闭。因为年纪还小,骨骼没有长全,贵女们暂时不适合舞艺学习,孙大家起先教导的是现今世上的舞蹈大家和舞艺的精髓。不知为何,孙大家在讲述舞姬的时候总有一种不知名的感受。
世上舞姬身份低下,在北地京城舞艺超群的女子往往被收于世家大臣的内宅,或者是选入宫中的乐坊。除了民风开化、百匠云集的南地,世上各处的舞姬年老色衰之后往往无栖身之所。幸而现今天下未定,南地百年兴盛,各国争相效仿南地的法度,各国学技的匠人大多受到朝廷的优容。孙大家也是其中的一人。
她谈起大家的时候说道,世上承认的舞艺大家只有两位,一是燕国的贺大家,另一位则是南地的戚大家。那一日孙大家面容平和,笑着看下面的贵女眼中充满了向往和好奇。后来红玉拜师学习乐艺的时候曾听老师提到过,天下舞艺大家有三人,一直教导红玉她们的孙大家是其中的一位,虽然她自己从来不承认这封号,可是北地一直以此为荣。只因为在戚大家作为陪嫁宫女送去镇南王封地之前,在舞坊一直教习她舞艺的就是孙大家,所以戚大家声名鹊起之时,朝廷为表她出身于京城宫廷非南地之人,特地给孙大家封了舞艺大家的称号。
此称号在孙大家看来不过是愚人之物,可她终究教导出这样的一位学生,戚大家在南地对孙大家也多次推崇,故而这样的封号为世人承认。
每月初始,孙大家在乐宫里着红色的衣裳,上身穿及腰短衣,下着长裙,像是满堂灰白简素的色调里添上的一抹温柔,听讲的贵女们第一次在乐宫见到这样鲜艳的色彩,眼中或多或少都含着好奇和喜爱。在乐宫里她们是不被允许穿着红色等鲜艳的色彩的,也没有见过往来的宫人如此娇艳,乍然见到世上还有这样的衣裳,才格外激动和欣喜。
孙大家温柔可亲,贵女们又整日在一块好多年了,学室中有人窃窃私语,说的提及的无非就是那么几句女子的向往,等到一日,她们从皇宫里出去了就能够穿上各色各式的衣裳了。
孙大家听到了下面的低语,眼神温和,轻轻说道:“舞姬穿衣不挑颜色,重在舞艺的深浅,可颜色有时是舞姬的风骨,也是舞姬舞艺精髓的体现,南地戚大家最喜的颜色是竹青,为南地特有的苍竹之色,她最精湛的舞蹈名曰的“君子调”,每次献技之前都会以各色染料调制青竹的深浅,最后制成当日所穿的衣衫。若论这种颜色,戚大家已经得了它的精髓,见过她的舞蹈的人,自此之后就难以再穿竹青之色了。”
“你们日后恐难达到戚大家的技艺,可舞艺之道与其它各道是通的,刚柔并济,自然合一。就如弘元安大家的书法,日日求索效法自然,然而人力有限,无法彻底达到平衡之道,所以自有自的风格,弘元安大家以柔见长,笔触清晰,字形清丽,但又不失筋骨之力,故而为世人推崇。”
“女子习舞多以柔见长,可不能一味地柔和,恐失了风骨。”
心神清明,坐在席上,静心思索如何修炼的红玉目色一动,她手指轻握,一道阳气在指尖缠绕,手指触及热气惊人的阳气却不伤分毫,这是她桃树至阳生出的缘故。
又一道透明的气息流动,阴气在她的掌上缓缓流动,她凝视着手指,原先始终不明白,为何是阳刚体制的自己可以控制至阴之气,可如今她懂得了,因为阴阳汇合就会有了生力。
因机缘,在她身体里,原先的至阳遇到至阴,二者虽然不至于平衡,但是却共存了,自己的身体又是依靠生力成功孕育的,兼容并蓄,因而阴气、阳气都可以利用。
红玉在孙大家讲述的舞艺类于世间种种的事物,刚柔并济,冷硬与柔和相互转化,浑然天成里,忽然明白。世间的阴阳都可以平衡,太阳阳气升,月轮阴气涌,独阳独阴,所以日月昭昭不可忽视,当她白日吸收阳气,夜晚吸收阴气的时候,在有灵的生物眼里,她就像一个小太阳或者小月亮那样明显。
若是阴阳相辅,互化互融,气息相隐,她就会如同一个寻常之人,没有丝毫的不同。想到这些,学室之内,红玉眉间烦恼之气顿消,抬首目光湛然若神看着高台之上的孙大家。
那日之后,红玉在白日和夜间一点点的尝试。白日的阳气总是推着阴气,她就让体内的阴气也自己动起来,像拉着一个个小小的磨盘一样,憋着气让它在全身流动。红玉只能推着阴气慢慢的动,阳气虽然猛烈可是也被红玉拉着,和阴气一样的速度。初始只能修炼一点点,两年之后,那一点点便不用红玉费心控制,就像有了自身既定的路线,且不像红玉认为的一前一后的同样速度的动着,而是它们围绕着一个圈,阴阳之气彼此在圈内缓缓转化,极阳为阴,极阴为阳,头尾相交。
看着身体里微不可察的一点,红玉心里十分轻松,尽管四年里,她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阴阳之气,放在外面毫无作用,可是却证明了红玉想法的可行,因为在这一点里,红玉完全没有感觉到阴气阳气一丝的存在,若不是看到它们就在她的体内,且一瞬间,那点阴阳明显有消隐的感觉,红玉一定不会察觉它们就在一刹那形成了平衡。
比之前几年里无法吸收修炼,寸步难进,只得看着身体里积累的阴阳泾渭分明,停滞不前,现在要好太多了。探查完身体中全部的阴阳之气,她决定身体里的阴阳之气没有全部转化之前,暂时不再日夜向外吸取了。
红玉轻轻引导身体里的气息,心中想着,当身体里阴阳全部平衡之后,任何人都不可能探查到她的修为。只会将她当成是一个凡人,到那时她便可以安安静静的修炼,免去了诸多被人觊觎的麻烦。不过到了那时,恐怕她也要快遇上情劫了吧,红玉低头思忖,情劫,只能是在她长大后,才会有了爱慕之心,到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想这个不过是徒增烦恼。
红玉叹了口气,心神重新转移到修炼上,看着体内阴阳轮转,估计有了这一点运性轨迹的影响,和她努力沿着圆形推拉,身体中的气会渐渐地达到平衡。
坐在学堂,听着各位大家的讲述,红玉不知为何轻声笑着,自从到了乐宫她时刻都想着能够修炼,在道的路上走的更远,现今却因为人的学说而顿悟。苦苦追求而不得,宝山自在手边,这种难言的滋味让她不知是乐还是叹。
上次之后,红玉对待学堂倒是上心了,每日天色不亮就到那里,也没有其他的人,只她跪坐在草席上在昏暗的学室里面修炼。等到老师们授课之后,又回到屋子里,也是在书房里一边修炼一边读书。
她发觉人的书册里有很多奇妙的东西,有时她看书不懂,可是在师傅的讲解下竟然也寻到了乐趣。于是别人眼里红玉活脱脱像一个书呆子,整日书不离手,随时随地心里头都念着。也不管什么书册的种类,只书房里面摆着的她都一一拿来看。
最喜欢的自然是关于天地法理之类玄妙的东西,红玉虽看不懂却隐约可以从中一窥道的痕迹。人世中的奇趣轶闻也是红玉喜欢的,关于鬼怪如何附身于人的情节更是心里啧啧称奇。
一日放下书,红玉对人的看法倒是完全的变了。
虽然年寿不及,可是他们的智慧却包含万物。她生来不像有些妖怪一样有传承,对万物总有些懵懂不明,而人的书籍是她能够最快得到的知识。
初窥宝地,求学若渴,可学堂里老师看她们年纪轻,也许是觉得讲深了她们记不住也理解不了,讲述的东西也是十分的浅显。红玉记诵远超常人,自己学习的内容已经比学堂里面其他的贵女快很多了。于是学室里面得不到解答的部分,她也只能回来从塞满了典籍的书架找答案。
直到三个月后,红玉利用时间把所有的书架上的书都翻了一遍,才发现虽然这些书都是最基础的,对她也是有难度的。
天地法术,万物生长,阴阳调和,这些涉及到自然运行之理的东西她只一经点拨就通,可其余的书连字句都不能读顺,更论其他。
放下手里的书册,红玉盘腿坐在床上支着脑袋发呆,眼前还仿佛残留着圈圈绕绕的字迹,眼中无神的望着空处一刻,红玉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她抱着脑袋想着,这满脑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学了五年的书,哪怕她把老师教导的都记住了,看这些经义还是觉得模模糊糊,哎,全是天书。一头乱发披在身后,红玉赤脚从床上跳下来,走到书案前把书放到书架上,夜凉如水,星野昏沉,站在书案前,她寻思着要找一个世上最有学问的人。
早晨,贵女们皆在学堂里习字。墨香萦绕,学室中只有簌簌的纸张翻动声音。见贵女们多凝神静气,姿态端正不闻外物,教习书法的师傅弘元安大家点点头,低下头在桌上展开宣纸提笔准备练习笔法。
时间缓缓过去,贵女们中多有些嘈杂,每日她们要写十张字,最后还得让师傅满意,这对年幼的她们来说枯燥透顶。有胆大的女童悄悄抬头瞧着师傅,心想如果师傅宽容,放她们早些离开学堂就好了。
台上,写完一副字的弘元安慢慢欣赏自己临的字帖,心中满意,不由习惯性的抚弄袖中之物。近来他多烦躁,常常心神不净,夜不安寝,少有时间定下来写出这样让自己满意的字了。见字体又有了长进,他思忖在这幅字上盖上自己的印章,日后可以挂在家中慢慢欣赏。
又抚弄几下手中光滑圆润的东西,弘元安不由笑上眉头,若不是他心血来潮,那一日去了墨阁,也不会得到这枚据说是前朝书画大师方志远的私章。
他小心的从袖兜里拿出一个黄色布袋,取出来一枚小小的黄玉印章,印章底部刻字为“望川先生”,笔力雄厚,有大家的气概。细细打量好一会,心里更加欢喜,笃定这就是望川先生晚年留下的私章。方志远晚年居住在西川,常常对着河流一看就是一日,甚至一日与友人笑谈自己就是望川的老叟,被世人称为“望川先生”。
弘元安把写的字先放下,想着先试一试这枚印章,取过一旁空白五字的宣纸,对着印章呵了一口气,蘸了一点印泥,准备在宣纸上盖上章。
“这是先生的印章吗?”一个干净清越的声音问道。
弘元安停手抬起头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她抬起手指了指手中的字道:“我已经完成了今天的,拿来给老师看看。”
弘元安知道这个孩子,是这一批贵女里面年纪最小也是天资最好的,有不少同僚将这个孩子比喻为一块未经雕琢块良才美玉,在他看来某些方面的确远超他见过的很多世家子弟。
接过红玉手里的宣纸,弘元安放下手里的印章,细细瞧着红玉今天的作业,心中想到笔力不足,可字形已经似模似样了,也算得上是稚童里拔尖的了。他和颜悦色夸赞道:“你的字已经不错了,继续坚持,十余年后或许能有所成,既然功课已经完成,今日你就可以回去了。”见师傅没有提到印章的事,而是把字重新递给了她,红玉接过东西,行了一礼,便离去了。
到了外面,红玉命身后的人远远跟着,将手中她写字的宣纸微微展开。一道浅色的水印映在宣纸之上犹如波纹流转,随着而来的是一阵腥气扑鼻。皱了皱眉,她对着虚空轻轻摆了摆手,顿时腥气像是被人擦去一般,了无痕迹。
“是什么东西?”她心中疑惑,这几日师傅告假没有来宫中讲课,今日初一见到师傅她就感觉不对,他的身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而且眼神里带着水一般的青色,面色发白眉间带着淡淡的灰色。
是撞灵了?不知为何,她觉得师傅不会有性命之忧,于是便等着看看究竟是什么生灵沾染到了他的身上。
直到专心写完了子,红玉看到他掏出了一枚印章才确定,味道都是来自这个东西上面。
在今日练的字里,有一个“移”字,见到师傅对着印章小心翼翼,爱若珍宝的样子,思忖师傅不会把这东西给自己看,她就在写“移”字的时候稍稍加了一点东西进去,等师傅把宣纸还给她的时候,印章里的东西就通过师傅的手束缚在了纸里面。
对着宣纸看了良久,除了水纹波动,红玉始终没有什么发现。她眼中好奇,又想着师傅接触它多日,除了沾染了些不好的气息,其余没有任何伤害,恐怕这东西也没有害人的心思,红玉于是卷起了宣纸,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根柳树的枝条,这枝条是有一日她给学室外一棵柳树移走了根下砂石后掉了下来的,她当时也就随手系在了手腕上,今日用这柳树条把这一副字系起来,纸里的东西就不会再散出不好的东西了。
红玉轻轻给它打了一个结,然后看到纸面上水纹涌动,不停的变幻出各样的花纹,像是挣扎着要出来。
“只是将你身上的腥气散去,这些东西溢出来会让人身体虚弱,你现今暂存纸上,一段时间后,等你污浊之气被宣纸吸收了,就可以出来了。”红玉声音清淡,想着如果这东西还挣扎,就没办法了,只等过一段时日放出来就行了。
话音刚落,纸上的水纹便慢慢散去消失不见了,她见状明白这应该不是以污浊之气修炼的东西,便放下了心。到了玄舍,红玉将这幅字单独放在了书案上,嘱咐嬷嬷和竹烟不要触碰。她瞧着书案上就近放置的宣纸心想免得几个月后,自己忘了把这个东西放出来。
几日后,红玉上课之时,发现弘元安的脸色慢慢变得如同常人,行走坐卧都如往常一样,她才最终放下心来。这些新出现的东西有好有坏,有的以人类的精气为生,有的以晦气为生,还有出生时沾了怨气,专门找一类人的麻烦,这些东西只要不主动来找她的麻烦,红玉往日里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她现在虽然对付一些小妖怪什么的没有问题,也能靠着障眼法离开皇宫,可是现在她毕竟只有两头身大小,到了外面又要劳心吃穿,餐风露宿于她不算什么,可是个头太小着实是个问题,红玉打算在这里借个地长大。
近来她发现了留在皇宫的好处,在这里她能借阅人间的各类书籍,并从各位师傅的身上学到了许多她感兴趣的东西。比如孙大家提到的舞艺修习可以让女子身形拉伸,体态修长轻盈,这正是她一心长个所需要的。算上上一次感悟,红玉现今对舞艺分外的期待。
红玉私底下暗自做好了打算,等到十年后长大了,她就离开皇宫到外面收集各种书籍,原本打算脱离人世的,但是想到自己的情劫和计划,红玉觉得还是呆在人世比较稳妥。
中午,红玉稍稍吃了一点饭食,在书案上趴着闭目养神,脑子里一直回忆之前师傅讲的内容,今天弘元安讲习的东西她前几天在书房里看过引申的,所以体会的格外深刻。那时候不懂书上讲的什么意思,现在结合了讲习,红玉自然而然的就明白了。果然把书架上的书都背下来是很有必要的,即便那时不懂,说不定日后某一日就明白了,红玉闭着眼心里想到。
中间的休息时间,学室里的贵女或静静的休息,也有到外面去玩耍的。
“喂,坐在那边的让一让。”安静的学堂里突然一声,伴随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过来,一个青色衣服看起来微胖的贵女兴冲冲的坐到让开的位置上,对着众人兴奋的说道:“你们猜我在外面见到什么了?”
这里与这人关系最好的是贵女里最年长的,在一群女童中颇有一些威望,她本来是同身边的人悄悄说着话,听到这欢快的声音,心里无奈,不过想到虽然这个好友往日里也活泼,可从未如此欢快激动的样子,不由好奇转过头温声回道:“你在外面见到什么了,这副样子若不是有新鲜的玩意儿送进乐宫里了。”
乐宫是皇宫里比较特殊的一个地方,颇有些仙家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往日里虽有皇上赏赐的各种修道物件,可是乐宫里都是些小姑娘,没有人会对那些深奥的经书和奇形怪状法器感兴趣。
这一次看这人这样激动,莫不是送来的东西别有不同。微胖的小姑娘撇了撇嘴,道:“才不是那些东西呢,”说着话又抱怨,“若是那些我才不会看上一眼,乐宫里成天都是这些道啊法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见她转而去讲别的事情,围着的人都有些着急问道:“你快说呀,别说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了,今个你在外面见到了什么?”
见众人一副着急的模样,这个小姑娘笑嘻嘻的说:“我刚刚出去,见到了管事的齐嬷嬷,她领着一个穿桃红衣裳的宫人,我听她们说是给住在这里的贵女送东西,听的是宫里面新封的珍娘娘的吩咐。我就想住在这里的贵女除了我们就没有别人了,肯定是我们里面的人。”
“对啊,那就是给我们里的一个人送东西,会是给谁送的?”
“到时候就知道了。”
”可是,”说话的是一个身形娇小的贵女,她与红玉同住在玄舍中,此刻迟疑的问道:“在这里我们又没有名字,且来的时候年岁小,已不知自己来自哪家,家里又有些什么人,这个珍娘娘可能是家里的亲戚,我们也不知晓。”
刚刚出去的那人闻言大大咧咧的回到:“总有嬷嬷知道的吧,不会弄错人的,至于我们以后总归还是要出去的,等那时候我们不就知道了。”
在座的女童被牵扯出思家的愁绪,本来都有些忧郁,听到这一番话又觉得有理,总归有一日她们是要回到家里去的,就如嬷嬷说的她们现今是蒙受了皇恩,要潜心修道,替家里面祈福才是正经的。
本来以为只是一段谈笑,话音落了就随风散了。没有想到下午上课前,除了教授的孙大家,老师们竟也全都到了。
静坐一旁,红玉瞧着教习乐艺的孟园老师头上细密的汗珠,还有其余几个老师微喘的样子,心想恐怕是有什么与她们有关重要的事情。
女童面露好奇,瞧着难得一起见到的老师,低下头小声的说话。
孟园找了一张席位坐下,面朝着贵女闭目养神,昨天夜里几个友人一起清谈赏乐,今晨才安歇,没多久就被叫到宫里来了,现在他还有些困顿,索性人还没有到齐,他先休憩一会儿。
其余几人瞧着孟园自在的样子,微微一笑,示意台下的贵女们都安静,然后各自都找了坐席坐下,静心等待来人。
约过了半个时辰,几个身着白色大衫,脚踏木履,头插道冠的人才姗姗来迟。走在最前头的人率先对着几位老师笑道:“今日有事迟了,倒叫各位久等了。”不等诸位老师回答,这人又自顾自的说道:“对了原本寺庙也有人来,不过毕竟乐宫与我道家规格一致,如果让修佛的人过来,倒是有些不伦不类,所以圣上宽容,让寺里的人护送佛祖舍利去了,这里的小事就交给了我们几个,因此事突然故而来迟还望几位大家不要介怀。”
本来是一桩小事,这人也偏偏扯出圣上的名头。为首的弘元安只能点点头,一脸平静对他们道:“没有误了时辰,贵女都在这里,诸事完备,几位这就开始吧。”
最先的人点点头,让人点起随身带来的香炉,待到青烟弥漫,香气扑鼻,他从后面的人手里取来一张黄纸,看了许久,又掐指算了一刻钟的时间,对在座的贵女道:“今日乃良时,贵女们蒙受皇恩,半身入道,自然要有名号,父母双亲取得名字乃是尘缘,入了道是要斩尘缘的。日后贵女们有了新的名号,就彻底成了仙家的人,与一般凡人不可同日而语,还望你们自持自重,谨记凡世俗乱,清心静气。”
听到此人一副不是人间俗家子的模样,孟园眯着眼睛,嗤笑出声。旁人装作没有听见,孙大家侧过身,瞪了孟园一眼,又摇了摇头,现今皇上正相信这些人,神鬼之说大兴,若是得罪了他们很容易给孟园招来祸患。况且真佛舍利都出来了,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孟园狂狷,为人最过耿介,他们这些老朋友也不希望他惹出什么祸端。
“希微衍自宁,你们这一辈恰好排到了这一句,名字可以自取,从这五字里任选一个字作为首字,再自己添上第二个字就成了。”
听到这话,后面跟着的人额头一下子就冒出汗来,上前低语道:“师叔,冠主的意思是让您给她们取名,这样让她们自取回去之后怎么回禀?”
“没事,照常回禀,对我们修道之人,这道名最最重要不过了,若是我替她们取了名字,在修行上我就是她们名义上的老师,理应与她们有着道缘,可是你瞧,她们皆是世家出身,不过十多年就要返回俗世了,若是将我与她们相连,这样不是延缓了我的修行吗,不如给她们自己自取,逍遥自在,无牵无挂的不是更好。”
“是。”后头的人无奈应和,清师叔这是不愿意自己被拖累,回去冠主那里师叔必定已经想好了如何回复,他们劝说也无用。
本来一直修炼的红玉,听见他们的谈话,朝着那个被称作师叔的人看了几眼。幸而他不坚持给她们取名字,本来她自己的名字就是当年暗示了宁国府世子,并不是宁国府世子自己想出来的,若是真的认了他人起的名字,日后的牵绊可就深了。想到与宁国公府的诸多纠葛,红玉摇摇头,这样的人家自己是不想再有什么关系了。
这几人虽说挑的是道号,可是在场的老师们却都不以为然,至今为道佛之争朝堂已经闹个不休,在这乐宫里面,若轻易就归了道家,日后也就麻烦了。
于是弘元安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笑道:“贵女们今日取名,日后彼此之间也就好称呼了,也不兴道家惯用的那几个字,有朝气一些的字也是行得通的,只要心中有了意思,名字不过只是外人的一个称呼罢了。”
“开头还是得用上这几个字的,这是经过了圣上的允许的,若是随便取字,又何必让我等前来。”清师叔瞧着他们面色不太好看,不取道号这样回去一定不好交代,这次机会冠主也是争取了很久,远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他转念又怨一切还都要怪那颗佛家舍利,仿佛一夜之间道家的名声就被打压下去了。
见他这样说,旁人却尽都笑了,既然早就定下了何必一开始念念有词的作法。
老师们也不再多言,经了皇上的眼还有什么好说的。见众人都静了下来,贵女们都为难了,这里最大的不过才十一二岁岁,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在她们眼里是迄今遇到过的最大的事了,不仅立刻就要想出来,说出的名字还要跟着自个好些年,学堂一时都静了下来。
等了片刻,也没有人上前,清师叔不禁有些不耐烦,见一旁的老师们要么闭目养神,要么含笑低语,都没有要催促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香炉里冉冉升起的青烟,道:“名字要在香炉里的香燃尽之前定下来,贵女还请尽快。不然的话这名字里即便用了我们道家的选的字,日后也与我道家没了关系。日后算起来贵女们可就白修了这么多年的道。”
听到还有这一层,红玉庆幸自己没有立刻报上去,她本身就不是道家的人,看今日情况她也不可能入了道家的门。听他话里的意思是燃的香有所不同。
红玉对着香炉细细的观察,从表面上看和一般的香燃起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在红玉的眼里,渐渐的青烟的颜色变得很浓很浓,有一道道白色的小字在烟中缓缓升腾,像是一片片单薄的雪花,从香炉里出来到达烟的最顶端渐渐消失不见,那一个个字源源不断的随着眼一起溢出来,红玉见到,每次出来的字的数量在慢慢减少,由开始的密密麻麻,变成了偶有空隙。
字太小了,红玉即便见到了也认不识,想来是做这香的人法力不够,使得这些字维持的时间不仅短而且没有形成完整的字形,模模糊糊,只能靠着密密麻麻的数量保证法术的持久。
不过在香料里加东西的作法倒是让红玉吃惊,将法力添加在香料里,火焰毁去了禁锢法术的本体让里面的字可以出来,且通过香炉的燃烧掩盖法术的动静,透过香料燃烧的程度持续的释放出法术,这样精妙的设计,红玉不由的对制造这个香料的人有了兴趣。
若不是有人主动道出,说不定今日她就得中了这设计,虽不至于让她铁定入了门,但是总归不好。这香料的作用不过就是能使人神思清明,可在今日取名之时点有道家法力的香,不就是让众人受了这法术牵引,与道家结下一段不清的缘分,若是她们其中真的有人有了仙缘,日后道家便是她们的首选。
今日见到了切实的道家法术,红玉估计应该有很多修道的人学会了真正的法术,佛骨引起了这一界的气机变化,使得众生都可以修道,这样大的功德不知能够支撑它像现在这般肆无忌惮到何时。
红玉沉着眼心中暗自打算,她与佛骨应该说了了前尘,它帮了她,自己也反馈了元力给它,那日它有了害人之心,红玉也打散了它百年的修为,本来各自修各自的道便是,但是它这些年惹出的动静太大了。
它现今庇护于皇室之下,有一国之力相护,自己也找到了隐藏自身的方法,若是日后不相见那么倒是省却了很多的麻烦。红玉慢慢摸着手里的一卷书想到,若是真有一日它真的找上门来,那自己就送它去见那个和尚,想来这些年那个和尚知道自己的佛骨这样不争气,在地底下怕是等急了。
红玉心里思量,手里拿着书,一副认真想名字的样子,蒙过了在场的很多人。自从知道这香有问题,红玉就一点儿也不急,慢悠悠的想事情,只等法力消失最后报上名字就行。
可其他的贵女没有红玉这般好心情,瞪大了眼睛憋着劲恨不得从脑袋里直接蹦出一个好听,寓意好的名字。
老师们见众人都不语,念及众人的年纪,不由的觉得为难了她们,便想着想个法子好帮一帮。其他人还在想法子,孟园最过洒脱,对着弘元安就道:“听闻你近日字有了长进,不如在纸上写几个让我们瞧一瞧,也让你这些学生看一看,不过选的字都要有意思的,要是她们不满意,可有愧于这么些年抄的那些书。”
弘元安闻言点了点头,让人取来纸笔对周围的同僚道:“诸位不如说自己中意的字,让我来写,这样写出来字才不有所偏向。”
“当然不能让你写自己最擅长的字了,我们这里倒是能考一考你,许久未见,也不知你书法到了何等高度,今日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弘元安笑着回道:“若是不满意可不能怪我江郎才尽啊。”其余人皆失笑,弘元安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若是没有一番真本事又怎么能在翰林院的书院里被众人那般推崇。只不过是一时笑语,想来今日倒是能一饱眼福了。想到这里贵女有十六人,弘元安干脆写了三十二个字,供她们好好挑选。
红玉待到香中字全部消失才走上前报了名字,清师叔早已不耐烦,可是香烟未散他只能在名册上记了红玉的名字“衍懋”。这一懋字不属于三十二字里的任何一个,孟园原本拂了拂袖子准备离去,这时候停脚步忽道:“是个主意正的。”老师们都认识红玉,她是学室里个头最矮的,人人都选用了老师的字,只有她坚持用了自己的,名字取得也有意思,从小见大,的确是个有主意的,各人都微微点头。
老师们离开不久,就有宫人端着木盘走进来,走到各位贵女身前逐一发放青色牌子,红玉拿起自己的竹牌,见上面墨色才干,字体清秀书写着“衍懋”二字,青青的竹木雕的牌子上系了一根白色的丝绳,宫人示意各位贵女将牌子系在自己胸前。这样日后容易辨认。
待大家整理好衣饰,一个衣裳精致的宫女笑吟吟的走进来与屋内的宫人交谈,端坐的希琼不由的支起了身,指着那人一声惊呼道:“就是我今天中午和你们说的那个人。”
见大家都往她这里看,希琼侧过身子小声的对着宁娴低语道,今天中午她在外面见到的送东西的宫女,果然是要找她们里面的一个人。
宫女身后还有两个嬷嬷手上捧着各色各样的东西,与宫人交谈过后,她转过身对着台下的女童问道:“请问希清姑娘是哪一位?娘娘命我来给希清姑娘送东西。”
才得的名字,谁也不认识谁,只眼神往别人的牌子上飘。
一个身量微丰的贵女站了起来,眼中亮亮的回道:“我就是。”她打量了来送东西的人疑问:“你们是谁,娘娘又是谁,怎么会给我送东西?”
“我们都是芳音殿的宫人,芳音殿是皇上新封的珍嫔娘娘的住所,娘娘派我等来是给小姐送一些日常的用品,小姐年纪轻恐怕不记得了,珍嫔娘娘是小姐的嫡亲姐姐,小姐从小被送到乐宫,娘娘怕小姐有什么地方不习惯,就让我前来探望。”宫人一脸的欣喜,对着希清弯身行礼。
希清听了,心里很高兴,原来是自己的姐姐派人来看自己的。虽然她记忆里没有半点的印象,不过今日之后她就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姐姐和自己一样在皇宫里。她一向性格开朗,大大咧咧,不似有些贵女知晓自己是被家人送来的而且十几年不能相见,就日日在房中哭泣。她常想着等到她们长大了不就都能回家了,那时候日日能团聚了,她在宫里面为家人祈福,父亲母亲只会更疼爱她。
不过突然知道有个亲人就在她的不远处,希清还是很开心的,直接问:“姐姐怎么不来看我,是不方便吗?”宫人见到小姐没有半点的怨艾,直接称呼娘娘为姐姐,背地里也舒了一口气,这样回去就好向娘娘回禀了,要是小姐是一个敏感多思的性子,恐怕娘娘和小姐的姐妹情谊就要受损了,宫廷里珍嫔的处境要比现今的小姐艰难许多。
“珍嫔娘娘乃是后宫之人,乐宫是独立于六宫之外的地方,没有皇上的应允,任何人都不可以来这里打扰到各位姑娘们的清修。这一次,还是皇上见到珍嫔思念小姐,才特许奴婢每月可以送一些日常的用品过来,还望小姐可以理解娘娘的为难之处。”
“我知道了,”想到姐姐想念她,却不能前来见上一面,希清心中也有些失落,抬头问道一边的乐宫宫人,“姐姐不能来看我,那我可以出乐宫去看姐姐吗?”
宫人虽然知道现在后宫里珍嫔最得宠,可是乐宫的规矩是不能被破坏的,就摇摇头道:“请贵女不要为难我等,皇上有命,贵女除了各种大典是不能够外出的。”
今日下午是孙大家的课,可是希清又想好好的同这宫人了解姐姐的近况,想到孙大家性子宽和,她就对宫人道:“你先不要走,我们回去我住的地方,我还想问你好多事情。”
“那小姐下午的课该怎么办?”
“没关系,只是一些关于舞蹈的知识,我等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再重新学一遍。我先和孙大家请假,你先让宫人带你到我的住所去。”
见她神色欢快,宫人点点头不再劝说,行了一礼就同乐宫里的人一道离开了。
人走后,贵女们对着希清问个不停,希琼道:“原来是找你的,希清你还在宫里有个姐姐,真好呀,我家里要是也有就好了。”
宁娴是这里年岁最长的,平日里也听嬷嬷们谈话,知道了一点分寸,点了点希琼道:“希清的福分你恐怕是享不到了,不过我们家里的人一定也和希清的姐姐一般思念我们。希清你快去吧,孙大家恐怕就要来了。”
被众人羡慕的眼神包围着,又听到宁娴的话,希清心里高兴极了,本来大家都不能接触到亲人,忽然她可以了,自然觉得自己不同于常人。也是这样,她才能在没有前例的时候去找孙大家请假。
希清走后没多久,孙大家便进来了,她看了众人一眼道:“今日各位都有了名字,基础的典籍也学的差不多了,我和其他的老师们商量了一下,从今日开始你们就要根据天赋选择不同的技艺,技艺课是不会一起上的。不过舞艺和乐艺贵女们必须选择一个,天赋好的可以多学几门,天资一般的专精一门日后也有会有所成,不过每月设有考核,排最后的功课会重许多。”
见到大家惊疑不定,孙大家补充道:“每日自会有宫人带你们到学习的地方,学室日后只会在弘元安大家授课的时候开放。毕竟你们一直都要学经义和书画。今日我会替你们摸骨形。”
孙大家本想让骨形不佳的就可以回去,明日到孟园大家处学习乐艺,但是想到这一群不是舞乐坊的小宫人,而是朝中勋贵的的女儿,陛下也并不是希望在这些人里出来一个舞艺大家,只是她们身份更高贵在大典上舞乐更合意罢了。
只需要将雅舞跳好就行,其实并不需要她这样严苛的指导,她们也无需多较真。
如今日的珍嫔娘娘,因为找不到人,就建议陛下给贵女们起名,视乐宫里面的规矩如无物。学得再好也不过被人驱使罢了。想到这里,她心里不悦眼中闪过一丝悲凉,理了理鬓发掩饰了情绪,才让贵女一个个上前。
孙大家面色平静的一个个测过去,也不乏有骨相尚佳的,比如宁娴。
红玉是最后一个,孙大家先是用指丈量她的臂长、上身下身长短,最后是颈部的长度,然后筋骨韧度。红玉抬头伸臂不知自己是否骨相好,不过哪怕是不太好,她也要跟着孙大家习舞,毕竟最先让她起了兴趣的就是舞艺,况且她心里还存了一点希冀盼着学舞可以让她快些长大。
同时,孙大家的心里像是有个火炉一直烧着,她强自镇定的点点头,让红玉回到席上,按捺住心神没有多看她一眼,她的手指微微弹动,心里浮现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如今名满天下的舞姬——戚大家。
孙大家的眼神不禁柔和起来,那时她最欣赏的学生,在她身边学舞将近十年,刚刚崭露头角就被送往他乡,现今她半生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够亲眼见一次她的绝艺君子调。她的骨相当年就是孙大家亲自丈量的,戚大家的骨骼被誉为世上最适合跳舞的身形,天生修长、柔软又有韧劲,如同纤纤细竹。现今南方见过戚大家跳舞的人都称她的骨相为“竹骨”。
本以为不会再遇见同她那样的了,今日却看到身形与她类似的贵女。孙大家不经意的看了红玉一眼,心里暗自思忖,与戚大家相比,红玉的骨骼似乎更软,也更纤细一些,手臂和腿的长度与上身相比的比例也略有不同,颈部线条像流动的水纹,柔弱,纤长,但是却又如远山起伏有着清晰明朗的线条,比之戚大家少了几分硬度,这样的身体理应随她学习舞艺。
日后即便达不到戚大家的高度,他们北方却能多出一个舞艺大家来。孙大家一瞬间想了许多,面色十分镇定,因为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她对红玉有什么不同。
随着镇南王府日益强盛,这些年京城对南边的态度愈加和软,珍宝、美人只要是能够让镇南王动心的,京城便不惜耗费千里相送。尤其是美人,为了将镇南王的血脉与京城的勋贵血脉相溶,近百年送嫁过去的皇室宗亲和世家贵女不知有多少。然而尚不论镇南王与世子的嫡系血脉,只是旁支血脉,京城嫁过去的勋贵女子一个都没有能够有子,这些北地娇女大都十年不过便抑郁而亡。
镇南王府的子嗣不丰天下皆知,可没有一个京城女子怀上就很有问题。本来京城已经准备放弃联姻的打算,可是十几年前,一为镇南王幼子侧室的京城贵女怀了胎,万众瞩目下十个月后孩子生下来却身有残疾。
后来京里听闻这个贵女虽然貌美,可家中兄弟或多或少都有残缺,一时整个朝野都懊恼震惊。经此一事京城便知晓送去的贵女一样要样貌好,另一样身体也要好,得了宠爱,孩子总归是会有的。
这些年,混迹后宫之中,孙大家曾听人言,皇上曾有叹息若不是戚大家成名之时年岁大了,进了镇南王府对京城来说也是件好事。那一瞬间她如立寒冬雪地,也明白了为何京师北部尚未见过戚大家就对她如此推崇,不过是看在镇南王曾赞赏过舞艺冠绝天下罢了。
舞姬身份卑微,为下籍。被镇南王收入后院在世人看来是最好的归宿了,然而舞姬也不乏有志向的,孙大家在一个舞姬的最绚烂的年华退隐转而教导小宫女,就是不愿意走这样的路。也不愿意自己的徒弟走上这么一条路。
红玉年岁尚小,日后若是被人得知,京城一定会把她送到南方。
孙大家不可能因为自己而害了她一生,唯一的出路就是隐而不言,十几年后,等她在京城里嫁人生子,那时便是展露棱角的时候。
这样一边思量一边考量完了所有的贵女,孙大家将实在不适宜的五个人挑出来,建议她们专精乐艺。
刚刚离去的希清知晓今日摸骨,已经与孙大家说过了,她要选修的是乐艺。除了六人其余的十个贵女就跟着孙大家习舞。
晚上,红玉借着烛光在书房里看书,两年前,她选修了孙大家的舞艺和李贤大家的筝艺,骑射之道她本来也想一并修习。
凡间寻常人都是通过骑射保护自己的,将来四海游历懂一些凡人的武艺好遮掩她的身份。
可是孙大家和李贤老师知道都极力反对,孙大家还是很有耐心,找到了红玉说既然学习了舞艺,就要时刻的保护好自己,骑马会使骨肌劳损,不利于日后修行。言语温和但是态度坚决,红玉只能对着她点点头应允了。
而回去后不久李贤老师又找了她,道女子射箭有所成就,其手指骨节通常宽大粗粝,若是想在古筝上下功夫就必须放弃射箭。言语肯定,颇有红玉不答应,她就不会再教她的模样。红玉只能去退了射箭。
她学习古筝是因为红玉见过李贤老师演奏时弦上一片残影,只有凝神于眼上才能看到指尖的轨迹,轻拢慢捻,弹抹曼妙,自此红玉就念念不忘,此前她从未想过技艺做到极致也会如此之美。
除去两位老师,她还有弘元安老师的课。
红玉大多时候都一人静静的待在屋内,嬷嬷和竹烟知晓她的癖好,在她在书房的时候她们通常都不会进来,可是即便这样她们在院中的声音红玉也可以听得很清楚。
本来只是听见她们谈论近来京城出了一件奇事,各处时常有白色的光闪耀,尤其是在夜间,很多人去找白色光的来源,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明明就在眼前,但是却捉摸不准一定的地方。
红玉听见嬷嬷唏嘘的说道:“近来京城里面哪都不太平,常常有奇怪的事情发生,这白光也只是其中的一件罢了,”竹烟面上忧心忡忡,嬷嬷见到一顿,停了下来安抚道;“佛寺和道冠的人近来进出宫也越发的勤了。”
红玉走出了房间,嬷嬷和竹烟见到她惊讶的站了起来,嬷嬷小心问道:“贵女可有什么吩咐?”
红玉想知道她们说的白光,就问道:“嬷嬷从哪里听来的京城里时常有白光显现?”
“夜间时辰晚了的时候,京城里各处都可以看见不远处有白光闪烁,在宫里也有好奇的宫人看见过,贵女夜间睡得早,所以不曾见到过这种景象。”
嬷嬷见红玉沉思不语,猜测她有可能是心里害怕,就温言道:“也没什么奇特的,兴许是寺里的大师们作法,贵女不必太忧心,前段时间就有大师说过,皇宫里有龙气护佑,妖孽邪物都不得入内,贵女的住所最安全不过了。”
红玉抬头看了一眼今日还是一副无精打采样子的镇宫兽,见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依旧是懒洋洋的趴在瓦上打盹,鼻尖吹出来的气息使得长长的龙须飘荡,龙眼似睁非睁。
莫名的对宫里人对它报以的强烈自信感觉情绪微妙。
只要不是威胁了朝廷龙气延续的大事,一般的小鬼小妖它才不会放在心上呢,就连佛祖舍利它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进来,何况其他。
红玉奇怪的是在京都里能够这样明目张胆的东西会是什么?她前些日子见到了道家法术,现今佛道两家大兴,收服一般鬼怪也只是小事,京都能人聚集之地,还有一颗舍利压阵,会有什么东西不开眼这般显眼。
红玉心里有了打算,对嬷嬷道:“今天夜里我会迟些睡,嬷嬷不必忧心。”
竹烟没想到贵女胆子这般大,竟然要亲眼见见这灵异之事,她光是听到嬷嬷说的心里就惴惴不安,夜里难眠,若不是玄舍里没有值夜的规矩,她恨不得今天夜里睡在贵女房间外面。嬷嬷眉头微皱,劝道:“贵女明日里还有课,若是夜里睡不好,明天难免精神不济。”
“没关系。”见嬷嬷和竹烟不再反对,红玉朝着她们点点头,回到了书房继续看书。
院子里,竹烟小声抱怨道:“不知为何,贵女一和我说话,我就紧张,刚刚她说一句话我连气都快喘不上了,嬷嬷你怎么都不劝着点,要是今天夜里她被吓着了该怎么办呀。”
周嬷嬷面色复杂,对着竹烟顿了顿,说道:“贵女年纪轻,好奇也是正常的,你我都要记住自己的本分,贵女的决定遵循就是了。好了,今天夜里警醒点便是了,去吧。”竹烟性子简单,没有多想就去做事了。
周嬷嬷立在庭院里许久,心里一时纷杂难言。服侍贵女越久她就越心惊,行走坐卧、言谈举止。即便看不见她的脸,可一说话每每都让她不由自主的遵循,竹烟年纪轻没有经历过事情,平日里相处时间也不久所以没有察觉,可是周嬷嬷在后宫待了几十年,见过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人,这样的气度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也不该出现在这般处境的贵女身上。
想了许久,最终她心里叹了一口气,朝着屋子里走,心里想着日后要少让竹烟接触到贵女。
子时,屋子里灯光摇曳,坐在床上,红玉小短腿上端着一本又厚又大的书,她低着头看得十分入神,房间里其实并不明亮,但是对红玉没有什么影响,夜里她的视线与白日一样好。看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听见外面隐约响起一声声的低呼,
红玉小心的合起书,将它仔细的放在床上,披上衣服,带上脸上的面纱朝着外面走去。嬷嬷和竹烟都在外面,红玉听见的惊呼里就有竹烟发出的。
她此时躲在周嬷嬷身后,闭着眼睛不敢看着漆黑天幕中那一点又一点朦胧的白光。红玉看了一眼嬷嬷,仰起头,朝着光亮的方向仔细的看去。
外面天色正昏沉,广袤的天际里一颗明亮的星星都没有,只有昏黄的月牙暗淡的低垂着。
在宫殿的不远处隐隐约约一点白色持久温和的发着光,像是一颗久远的星辰温柔的悬坠,人间沐浴着柔和的光辉。
那里的确什么东西都没有,再三确认之后,红玉再次肯定。在光亮最强的地方除了阳气浓郁一点点之外和他处并无不同。可是毫无缘由的,为何会在四处遍布这种白光。再次看一眼龙影,红玉发现它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懒惰趴伏在太和殿的一角。
“贵女,时辰不早了,回去睡吧,这个东西持续许久的,好多天都有了,白日里也可见到,只是没有晚上这般亮罢了。”
“白天也有人见着吗?”
“嗯,晚上子夜之后更明显,白天里就是不太看得出罢。”竹烟小声的回答,今天晚上她特地去问了宫里见过的宫女,她们都说白日里也见过的。她和嬷嬷白日里都待在屋子里,所以没有见到过。
“我知道了,你们也去睡吧。”红玉对着竹烟和嬷嬷说道,转身往里走。
“是。”
会是什么东西呢?红玉撑着脑袋坐在床上沉思,多处的白光,白天晚上都会有。然而亮光处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没想一会儿,红玉就想睡觉了,依在手掌上脑袋一晃一晃的,眼睛困倦的睁不开。又艰难的眯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她慢慢掀开被子朝里面拱,被子里还残留着她刚刚的余温刚躺下去她就在软软的枕头上蹭了蹭,又软又舒服。决定还是先睡觉,这个奇怪的问题还是明天再考虑吧。
红玉睡着前还想着,这几年养成的坏习惯,一到了晚上就像人一样想睡觉。
第二天早上,红玉起来后朝着四方仔细探查,白光依旧在,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
懒懒的伸个腰,喝完一碗银耳羹红玉就去孙大家那里学习。走在回廊里,四处可听见有宫人议论昨天晚上天空的白光。听说道冠的冠主今个早上被皇上宣进了宫,还有南安寺的舍利昨天就被请到了宫中,佛寺里的主持也派人进宫商议,皇上还诏书宣召天下的能人异士寻出白光的原由。
听到这里,红玉懒懒的眯着眼,觉得这件事既然有人管了,就不用她去折腾了,等到他们查访得出了结论,她去听一下就好了,省心省力。
孙大家不满意红玉,觉得她天性驽钝。
贵女们窃窃私语的谈论,同情的眼光时不时就朝着红玉的方向瞄过去。以前在别的老师那里都是红玉先学好,她们一遍又一遍的来回练习。到了孙夫人这里,红玉一个动作保持了好几天,不如她们早就能够跳完几只完整的舞了。
以前对红玉的诸多敌意,忽然在这一刻全部散去,大家都拿着怜惜的眼神看着红玉一直维持单脚站立的动作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各人都可以离开了,红玉还得留下来补习。
希琼看着红玉满脸通红的样子想求情,孙大家朝着她轻轻笑了笑让她去吃饭,和蔼的声音却让希琼怎么也开不了口,最后抱着可怜的眼神和宁娴离开了。人都走光了之后,孙大家把门都关上,对红玉道:“可以换一个姿势了。”见红玉毫不费力的将腰弯下去,双手伏地,孙大家,点点头让她间断的维持着这个姿势。
“舞艺重要的是身体要拉开,你年纪轻,这时候将全身的筋拉开是最容易的,即便回去了,也时刻记得练习不可懈怠。”红玉点头表示明白。孙大家看着她眼神柔和。
半个时辰后,有宫人将食盒送来了。孙大家等着红玉做完了动作,才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小碗粥摆放在桌子上。自从一日留红玉吃饭发现了她的食量之后,孙大家每日都把红玉留下来吃饭。红玉的份例里面只有固定的东西,额外的东西不仅要拿钱去买还惹人议论。
孙大家在宫里身份独特,可以随便在食室点东西,每月结尾,超出份例的部分只需要给一半的银子。
孙大家日日换着花样给红玉点了宫里各色粥。对于这几日的独特对待,孙大家并没有对红玉直言原因,一来是磨练她的,二来也是怕她年纪小藏不住事。
午休结束后,李贤大家就派人过来接红玉到乐室中去,乐宫里贵女学习乐艺的大约有十来人,五六人是跟着孟园大家学习琴艺,三四人学习萧笛,最后只有红玉一人跟着李贤大家学习古筝。
几年前,初初去李贤大家那里,她曾意兴惫懒的对着红玉说了一段话。
“我性子不好,自然不讨小姑娘喜欢,我本以为一个学生都没有,能让我早早回去,谁知道竟有你这个傻子,偏偏选了我这一门,当世人皆以古琴为风雅之物,琴奏得好皆是心怀高远的雅士,孟园更是名声在外,怎么你就偏偏选了我这个一点儿名气都没有的俗人。”
李贤是一个有话说话的人,兼之自知性格懒散的很,若不是家世清贵,其父兄叔伯都是有名的大家,恐怕翰林院她还是进不来的。所以她一边点着红玉的头,一边问道,神情中有几多好奇。
“因为老师手指弹琴的速度是我见过的最快的,曲子弹得也好听,孟园大家我没见过,但是琴多是清远宁静,想来应该没有弹筝的老师快。”
“你倒是有眼力,”李贤笑道,不过片刻又一脸正色:“学了几年的乐理,你也应该知道曲子最重要的是情思,筝弹得再快可是不能达情终究是失了下乘,我弹筝几十年外名一无所得,你确定要跟着我弹筝,日后哪怕千辛万苦,超越了我也有可能不如你那些同学来的受人赞赏。”
红玉这个问题倒是没有多想,她只是被李贤的技艺吸引,觉得有了兴趣才决定学筝,至于外名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学琴陶冶性情,修行养性终究在于自身,外人帮的再多也是无用,红玉从来没有觉得去借鉴别人养神宁静的办法就能走出自己的道,每个人路都是不同的。
她可以欣赏领会孟园老师的琴曲,但是不想学他的情思。
“希望老师教我学筝。”红玉低头行礼。见弯下去的瘦小身体,李贤明白其志坚决,唇角带笑,洁白纤柔的手扶着红玉抬起身子,“既然如此,以后你我就是师徒了。”
自定了名分后,李贤待红玉立即就亲近了许多,这日一见她就从袖里拿出白色的棉帕,李贤替红玉仔细的擦了擦额角的汗,见她面色隐约红潮未退,就道:“我这里就你一人学筝,自然可以灵活一些,过一会儿我去与孙大家商议,既然你在舞艺上有所不足,时常需要留堂,不如我们将时间调换一下,上午半天你跟着我学筝,下午你去孙大家那里单独学舞,晚上即便拖上一个半个时辰也不碍事,如何?”
“可是这样就占了孙大家下午的时间,恐怕不太适宜。”李贤笑着摇摇头道:“这你不用担心,她已经许久都没事了,在家里也不过是静坐这等无趣的事,不如教教学生,添一些鲜活气,你若心里不安,不如认真一些在舞艺上有所成就,日后别人说起来她也沾光。好了就这样说定了,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自有我与她去商议。”
红玉点头表示明白。接着李贤就带着红玉学习筝的指法等。
与舞艺不同,李贤发现红玉在筝上颇有天赋,加之记性非凡,学筝的进度十分的快,初初学筝不过一个多月,就能弹完一首有难度的曲子了。为此李贤也常常与孙大家笑谈:“是个身笨手巧的,天生就该去学筝,日后说不定要靠她把自己的技艺传下去。”
孙大家笑而不语,知道她是想红玉一心一意的学筝,让自己让她在舞蹈课上松快了,可是怎么可能,好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个苗子,若是就这样放过了等日后还不知怎样后悔,孙大家心里这么想,往日里对红玉的要求就更加严格了。
而李贤怕红玉学筝的时间短,被舞艺占了心神,也布置了许多的课业。自此,红玉只能在其他贵女相约玩耍的时间里困在房间里学习。幸好她对这些都是很感兴趣了,也乐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心一意的练舞或弹筝。时间悠悠,一转眼就又过去了四个月。
虽然整日补习课业,没有时间出去玩耍,但是不知为何,红玉却比前几年多了几个时常约她出去的贵女。希琼就是其中一个。
在外面,几乎所有的贵女都知道红玉资质不好,在筝艺上尚且能够勤能补拙,但是舞艺课由于跟不上其他人的进度,只能占用孙大家下午的时间替她补习。每日红玉出门,多了好几个和她问好的贵女。
“你不要伤心,她们都知道的,你年纪在这里最小,学东西跟不上才是正常的,你看几年前大家也都被你压着,那时候我们心里其实也是很讨厌你的,现在大家反而都喜欢你了。”
希琼和红玉走了一道,边走边安慰红玉,“你课业重所以大家都不好约你出去玩,要是耽误了你被老师责骂就不好了,我看你一人天天待在屋子里实在是太闷,昨天希清的姐姐珍嫔娘娘给她送了好几个好看的灯笼,晚上又准备了一些吃的,希清邀我们在河边一起赏灯。你也一起过来,大家都是说好了的,可不能不来。我让宁娴姐姐去帮你和孙大家说情,宁娴姐姐最受孙大家喜欢了,她一定会同意的。你不要担心老师那里。”
红玉这几月过得很畅快,此时心情也很好,想到都是在一块儿长大的,就点点头同意了。对希琼说:“谢谢你了,我到时候一定会去的。”
“那就好,我到时候去你院子里接你,我们两个一道去找宁娴姐姐。”
“好。”一同走了没多久,她们两人就分开了,希琼学的是琴和红玉只有一小段路是同走的。
下午的时候,孙大家已经知晓红玉要去聚会,红玉做完了一整套的动作,她点点就早早的让红玉回去了,只临走时嘱咐了红玉晚上记得不要晚归。
回去的路上,天色犹亮,红彤彤的晚霞烈烈的映照着,一两只归鸟穿过花树留下一段剪影,红玉静静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金色的光印在她的眼瞳里,面上的轻纱朦朦胧胧,在遥远的几处,一点点白色的光氤氲浮动,像是淡淡的白色雾气,飘忽不定。
至今都无人知晓那白光是什么东西,四个多月里,舍利一直被供奉在宫中,京城里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平淡普通的仿若白光从未存在的那些日子。
冠主与南安寺的人都在追查,可只见白光却触摸不到任何东西,最终都没有结论。初初被吓到的宫人现今一如平常,只当是和晚霞一样的景象,不再对它有什么害怕,况且现在那一点白光越来越淡,众人想着也许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自行消失,竹烟也能够每夜指着它和嬷嬷谈一些琐事了。
不知为何,红玉忽然心中有些烦闷,在木廊上缓缓行走,轻轻的恍若无一点声响,一寸寸光线在她身后蔓延,寂静的傍晚只有一声声不知名的鸟儿的叫声。
晚上,河流的廊角上挂着几盏精巧的宫灯,照的四处亮亮的。红玉和希琼还有宁娴走在一块,宁娴的手里拿边拿帕子包着一包东西。
贵女们聚会的地方是一处临水的亭子,远远看去仿佛已经有□□个人到了。有的站在廊下赏灯,有的只坐在一处儿谈笑,亭子中的桌上摆着一些瓜果和点心。
希清见到宁娴第一个迎了上来,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等了你好一会儿了。”见到她手里还拿着东西,指着笑道:“这是什么?”
宁娴亭亭站在那处笑着,轻缓的说道:“今日食室里送来了几样新奇的点心,我拿来给你们尝尝。”
“就你还这么客气,我本是想邀大家一起来乐一乐,你这样倒是见外了。”
宁娴闻言往旁边让了让,指着一人笑道:“我可说不过你,你瞧,我今个把谁带来了,见到她你总该有了打趣的了吧。”
红玉和希琼被让了出来。因都蒙着脸,竟分不清是谁,只红玉身形娇弱纤细了些。希清看了一眼她们面前的牌子道:“这是衍懋?你倒是心里有巧,把这位难得一见的主给请来了。”说完拉着红玉细细的瞧,红玉对着她轻轻点头道:“你好,今日叨扰了。”
“用不着这样客气,我们都是一个地方长大的,日后相处的时间多了去了,说到底你还是我们这里的小妹妹,年纪最小。好了,不在这里了,我们去亭子里玩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亭子那里有最好看的几盏灯,带你们去看看。”说着话希清便拉着红玉朝着最亮的地方走。
亭子里的几位贵女见希清来了,站起来让了一个座位给她,道:“你刚刚去哪里了,我们才说道你,你就走开不见了。”
“我去接她们几个了,宁娴带着衍懋来了,还带了点心过来。你们可不要客气,尝尝看是什么好东西值得她有心带过来。”
“原来是宁娴和衍懋,快过来坐吧。”宁娴笑着点点头,找了一处儿让红玉和希琼坐过来。
“你们就瞧着了宁娴姐姐,怎么也不看看我。”宁琼坐下就撅起了嘴,一副依依不饶的模样,宁娴听了,站起来在她的脑袋上拍了拍,然后拿起一片瓜就往她身前递,“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撒娇,给你个打,再拿一片瓜甜甜你的嘴。这里谁不知道你是最爱闹的了,不理你才好,不然你就一直吵吵个不停,我们就没机会插上话了。”众人都笑了。
希清本来让宫人拿了宁娴带的点心装盘过来,此时见呈上来的盘子里的东西不由的一惊,对一直浅笑的宁娴说:“亏你这样客气,有了这样的好东西也舍得拿出来给我们糟蹋。”
“是什么东西?让我也瞧瞧。”几个人凑上前去仔细一看,不过是十余块绿色的糕饼,和往日里吃的相比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值当什么,不过是几块糕点而已,只是材料讨了个巧,让你这般说。”宁娴笑了笑,率先拿了一块饼给红玉道:“妹妹尝尝看。”
红玉道谢后接过来,小心的穿过面纱咬了一口,其实这个点心她晚上在孙大家那里也见到过,不过只让她略微尝了尝,孙大家说是年纪轻吃这个容易伤胃,只是味道独特了点,不宜多食。
“好吃吗?”希琼好奇的问道。
红玉顿了一下,见希清与宁娴的面上止不住的笑意,想了想道:“味道很独特,和我往日里吃的不一样。”
宁娴的面上笑意更深了,拿了一杯茶细细的抿了一口,又擦了擦嘴,道:“这里还有,希琼你也尝尝看。”
“姐姐你不要打哑谜了,这究竟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你先告诉我,我再吃吃看,不然我吃的太快,感觉不到就糟蹋了。”众人也都不依不饶的,都想知道这糕饼的来历竟然让见过世面的希清这样惊讶。
“你们别为难宁娴了,这东西是她带来的,难道要她夸自个儿的东西,我来告诉你们。”
希清拿了一块糕点在光下指给各人看:“你们看这里,这点心的角落里有一小行小字:‘南川海’。我也是前个听替姐姐送东西的宫女讲的,这是南边的点心不是我们北边有的,这叫茶膏,是南方独有的一种茶树上的茶叶做成的点心。这一次镇南王府的世子带着贡品上京,这就是其中的一样,只有宫里面的体面人和外面的勋贵才得了皇上的恩赐,其余旁人是吃不到的。你们说这东西稀奇不稀奇,也就宁娴大方,得了这样的好东西能够分出来给大家,我也不过是在姐姐那里得了三四块,都拿不出手。”
众人听了希清的话,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南边是富饶之地,常常有精巧的东西传过来,她们常听宫里面的宫女说南边又有什么东西流行了,在京里价值千金等等。
她们这种地方,衣食不缺,有人伺候,但一些精巧稀罕的玩意儿都传不到她们这处,现今宁娴有了这个竟然还能拿出来,可见她是一个大方磊落的人。又都看盘子里只余七八块点心,众人哪里够分,不由的都有些踌躇。
“我今日没数就把点心都带来了,没有想到各人不够分的,是我迷糊了。”见没人伸手,宁娴有些歉意的说道。
希清赶忙摆摆手,道:“这哪里是你的错,这东西宝贵,你能得多少,恐怕也都在这呢,我看这点心一块儿也不小,不若让宫人切成两块,大家就都能尝个味儿了。”宁娴点点头,希清就让宫人拿下去切开了。
希琼手里拿着糕点一时犯了难,见红玉早就两手空空,就大声问道:“衍懋你这就吃完了,我这手里的怎么办呀?”大家都笑了,宁娴敲了敲她的头道:“你放心吃吧,没有人和你抢,不就是一块点心,吃你的吧。”希琼傻傻的笑了笑,就把手里的点心吃完了。
红玉坐在石台上,不远处漆黑的河流里有几只锦鲤游了上来,争抢几小块黑黑的耳食,没多久又都沉了下去,她沉默的拿着绢帕擦干净手,才回过头。
有一个细细悦耳的声音问道:“宁娴姐姐这是你的家里人带给你的吗?这样稀罕的东西,宁娴姐姐的家里一定是深受皇眷吧。”说话的是和红玉住在一个院子里的衍静,她为人敏感多思,初始时常因为被送到乐宫里而躲在背地里哭,这件事情乐宫上下都传遍了。
大家都知道她的性子,不过也都好奇她问的问题,她们刚刚一时都没有想到。连希清都只能得了四五块,怎么宁娴一下子带来了这么多,除了家里人,大家四边不靠的,没有来路拿到这个东西。
“不是的吧,这是我从食室里拿到的,我们在这里,几年中家里人一面都见不着,希清的姐姐珍嫔娘娘都进不来,何况我的家里人呢。”宁娴笑着说的,语气里很是随意,仿佛从食室里拿到这个是很寻常的事情,大家不是笨人,就都明白了,一定是食室里面有宁娴家里安排的人。
见宁娴不愿意多谈,点心也上来了,就都闭口了。
吃完东西,希清带着众人去看灯,一共十几盏灯,盏盏都不一样,有兔子形的,有荷花形的,都是用上好的宫纸扎的,挂在走廊上头,颜色斑斓,在夜里显得格外亮眼。
“这是京里的手艺人扎的,宫里没到时候不兴这东西,所以姐姐就让人拿了纸让家里人带到外面去请京里扎纸的手艺人做的。本来这个是逾越的,可是姐姐有了皇上的口谕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可辛苦珍嫔娘娘了,为了让你看上一场灯,娘娘也算是费了许多力。”
“她们这是姐妹情深,要不是这个,我们今天哪里看得到这么好的灯呀。”
“就你们会说话,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如今倒是我的不是了,真是下次有什么好的东西都不能找你们这些人过来玩了。”
“别别生气呀,你见我那有什么好的,我也都给你送过来,有来有往才亲近嘛,不然这宫里真是无趣极了。”希清那一处闹成了一团。红玉站在灯下,希琼望见也跟了过来。
“你说外面的贵女也和我们一样,日日都要学习吗?”希琼点了点身边的红玉问道。
“或许不会。”
“要是这样,等我们出去了,也算是她们之中学问拔尖的了吧。”
“希琼,你想的什么好主意,你想要拔尖首先就得把宁娴姐姐压下去呀,今日孟老师又夸宁娴姐姐了,说她技艺有模有样的,日后能有所成。”
“我才不和宁娴姐姐比呢,我就等着出去了和外面的人比,我比不过你们,好歹勤能补拙,比外面的人总归强一点吧。”希琼撇了撇嘴,对着希清道。红玉看着灯笼,没有仔细听她们说话,她伸手轻轻摸了摸看起来有些模糊的灯,发现手上有着微微的潮湿,一层薄薄的水雾凝结在灯纸上,夜间河边如此潮湿吗,红玉心里疑惑,摸了摸栏杆,发觉上面凝结着一滴一滴的小水珠。
“衍懋,衍懋你在看什么呢?”红玉回过神,发觉是在叫自己,就对着希清道:“我只是看这灯有点湿了。”
希琼接到:“希清你别怪她,衍懋就是这种安静的性子,其实人很好的,只是不爱说话罢了。”
“我们知道,哪能人人都像你一样,那不是乱了套了,安静才好,话都让我们说了,我们占到了大便宜。”
宁娴笑着道。“衍懋刚刚是说灯上都湿了,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整日里到处都湿湿的,衣服、书那些的都潮了,现在白日一有太阳我就让人把屋子里东西都拿出去晒,最近也没下雨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面要么干要么旱,就少有这么湿的时候。”
希清也对着灯笼摸了摸,见一手是水也有些郁闷,道:“早知道就不贪这里的风景了,把我这些灯都沾湿了。”
“也不打紧,这些都是宫灯扎的,你回去擦一擦就好了。”
希清闻言也笑了,道:“不谈这些扫兴的事了,我们就说些有趣的吧,姐姐前些日子派人来说宫里最近有一件喜事,听说镇南王的世子带着贡品到京城里了,镇南王府的人据说都百年未来过京师了,这一次世子来朝宫里都快忙翻了,各处都紧锣密鼓的忙开了。也就是我们这里什么迹象都没有。”希琼对镇南王府一点儿都不了解,只是刚刚吃了一块产自那里的点心,所以现在即便想接话也没话说。
倒是衍静心里好奇,捏着手帕细细问道:“世子今年多大了,镇南王就放心他来京城,我听别人说,南边离这里远得很,加上贡品的话,要走很久才能到这里吧?”
“我也不知道,应该年纪不大,姐姐说宫里搜寻的都是一些孩子喜欢的东西,想来估摸也就十几岁。不过这个跟我们也没有干系,只是姐姐说这一次的贡品里面有好些稀罕的东西,等四处分分,就给我也送一点过来,到时候还请你们一起过来玩。”
大家听了她这句话,都笑开了,约下一次换个地方,河边寒气重,湿气也重。
她们正说笑着,远远地就有宫人过来了,“各位贵女安好,孙大家出宫前嘱咐了奴婢提醒诸位,时辰不早了就尽快散了吧。夜里天凉,天黑难走,早早回去歇着,免得明日里上课诸位身体有不适。”
听宫人说完,希清摆摆手让她退下,转身指着一旁赏灯的宁娴笑道:“你瞧,我们把老师的心肝请来就是这么结果,好了,我也不留你们了,都赶紧回去吧,不然明日宁娴受冻了,孟师和孙大家就都该训斥我了。”
见希清搞怪的样子,宁娴转身欲走,回到:“那下次我就不来了,免得你担惊受怕的。”众人瞬间都笑开了。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谁和谁同路的就一起回去,要不你们先别走,还是通知丫鬟们过来接吧。”希清有些担心,夜里乌漆墨黑的,几个人走终究不放心。
“没关系,各人住所和这里也就一两个院子的间隔,走不了多久就到了,再说乐宫里,一路上都有宫人,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带着衍懋和希琼就先走了,明天再会了。”宁娴说完就准备走了。
红玉本欲离开,只有衍静一个人立在那里挡在她的身前,似乎是独自一人来的。
衍静朝着宁娴问道:“我和衍懋是一个院子的,不妨我和她一块吧。”说着就去拉红玉的手。
“那衍静就和我们一块走吧,你是我带来的,自然要一同回去。”希琼乐呵呵的说道,几步立在红玉身前,转过头对着身后一脸笑意的宁娴问道:“姐姐你也同意,对吧。”
“嗯。”宁娴点了点头,示意一边的衍静过来与她们一起回去。
回去的路上,雾气朦胧。
红玉仔细看了一眼走廊上的栏杆,多多少少都结着透明的小水珠。各处的花草上也早早挂上了露滴。想到天际的白光,红玉心里一阵懊恼,这么明显的迹象偏偏给她忽略了。因为要给自己留出适宜的环境,平日里红玉的身体周围的湿干都是受影响的的,使得她周身永远保持着最合适的湿度,所以在京城风干的时候她没有反应,在大家都湿的时候,她也没有特别的感受,这就是她一直都没发现不对的原因所在。
若是温度的不同她还好察觉,可是湿气一点点的加深,她除了更加舒适之外,没有半点察觉,要知道生为桃精很少有不喜爱水的时候,她的身体常年是湿润的,自然感觉不到周围的环境也在一点点的与身体湿度靠拢。若不是见到今日灯笼上的凝结的水珠不对,她恐怕一直都不会发现京城里的水汽如此旺盛。
一路走来几人都没有说话,各自都想着事情,有提着灯笼的宫人来往路过,行了礼就去做事了。红玉在宁娴与希清的后面,正想着近来变化的原由,忽然感觉有人正靠近自己。
“妹妹,我和宁娴姐姐到了。”红玉恍然抬头,见精巧的院子外面有陌生的嬷嬷和丫鬟提着灯等候,知道希琼与宁娴的院子已经到了,便道:“今日谢谢你邀我出来,你们进去休息吧,我和衍静的院子就在前面了。”
宁娴笑道:“那妹妹路上注意,我和希琼就先进去了,改日再约妹妹出来。”说完,与希琼一道进去了。红玉只与衍静一同回玄舍。
“你怎么不生气?”一个又轻又细的声音问道。“什么?”红玉一时不知她在说什么。
“她们明显就是要显现自己宽和才会请你去的,说是见你年纪小要照顾你,其实一点儿都没把你放在心上,你瞧刚刚在亭子里还说把你送回院子,现今若是没有我,你就得一个人回去了。”没过一会儿,又叹息道:“你寻常只单独一人,所以不知道宁娴家里有势,希琼也不是面上表现的那样,她们两个是一块儿的,加上希清,是院子里两拨最不能得罪的人。今日她们带着你也没有什么好的心思,只是不知道你家里是什么来路罢了。若是家世上不如她们,早晚就不会找你了。”
红玉心里没有太在意,本来就是没有关系的人,她仍然牵挂着另一件事情。见衍静有些着急的模样,就笑道:“原来是这样。我听嬷嬷说我家里不是什么显赫人家,不过五品,因父母早亡,亲戚便求得皇恩,让我能够被宫中抚育。”
衍静瞧着她平静的模样,叹道:“你也是个可怜人,不过你的样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像。”“我到了,你也回去吧。”见竹烟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红玉对着衍静说道。
“嗯,那我可以来找你吗?”临走时衍静忽然问道,“我和她们都不一样,为何我偏要依附她们两个人才成,我看你性子贞静,和我也处得来,不如我们一块儿吧。”
红玉不欲多说,明白一路上她要说的是什么了。红玉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同她并没有说过几句话,怎么就变成处得来了。想到今日的种种,红玉只觉得麻烦不断,恐怕自己很少再有空闲像今日这般了,所以拒绝道:“我资质不好,老师给我布置了很多课业,今日能够出来还是旁人去说的情,恐怕日后不能够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说完红玉便和一旁等待的竹烟离开了。
到了屋子,红玉停下来控制好自己,仔细感受,果然处处湿气浓重,除了书房,每一个角落都凝结着小小的水珠。
红玉走到书房,展开一直放置在桌上里面住着东西的那副字,见到柔软的宣纸上原本指甲大小的水印现今已经遍布半张纸,淡淡的光泽在烛光下微微泛着青色,“是你把书房里面的水汽都吸收了吗?”那一片水印缓缓晃动,红玉伸手探查它周身的秽气,除了宣纸上明显的一块污迹,四处都洁净的很。
“谢谢你了,因为吸收了洁净的水汽,反倒将你身上的东西全部化去了,比我预想中还提前了几个月,现在你就可以出来了,我抹去这个字,你自己出来吧。”
红玉将手放在墨色的“移”字上,再拿开那处便干干净净一点墨迹都没有,红玉闻到墨色缓慢消退的香气,在她的眼里淡淡的墨痕如烟一般缓缓散去了。心想字迹淡去的过程里依然是有迹可循的,不知道其他的人看不看得到这样的景象。
在字迹消失之后,一个浅色的影子凭空成形,像是一张浅薄的纸的形状,上面错落有致的分布着一些草书。“你的原形就是这个。”红玉心中好奇,纸张成妖,这个她倒是平时听妖怪聊天没有提起过嘛。
自从不再吸收阴阳之气,乐宫里又多了许多不是人的东西,红玉平时装作不知的样子,听他们或聊天或见他们在庭院里嬉闹,捉弄人。因为妖怪是不避人的,所以她这几年听到了许多有趣的传闻,也算是增长了见识。唯一可惜的是,妖怪们几乎不到红玉的屋子里面来,常常最多的是在庭院里面逛一逛就离开了,不过这样红玉也不用担心他们在她的房间里面捣乱了。
纸张点点头,轻飘飘的落在红玉的书桌上,红玉低头看上面的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的主人醉酒后把你遗失在江中,白日醒过来只记得自己写了一篇华彩的文章却不记得具体的内容,心里抑郁,所以日日望江,最终死后留下遗憾,你因为执念成了妖怪,并且找到了主人留下的印章,所以就附在上面了吗?”
纸张点点头,红玉扶额,心想这样痴狂的性格不愧是后人推崇的百年的望川先生,后来的内容自己想也猜到了,自己的老师看到了印章,被秽气缠绕,结果就是现在自己接手了这个妖怪,仔细想一想,它的经历还是蛮坎坷的。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久久没了动静。
红玉建议道:“我可以把文章内容誊抄一份给望川先生烧过去,你之后想要去哪就去哪里,好歹成了妖怪,最起码要到各地去走一走,看一看风景也是好的,不过妖怪在外,小心那些道士和和尚。”
说完,红玉便取来一张白色的宣纸,没等她誊抄,纸妖轻轻晃动,纸上便清晰的浮现出望川先生的笔迹。拿起誊抄好的纸张,红玉双唇微动,一个听不真切的声音浮现,眼前出现了一片烈烈燃烧的幻象,都知道那应该是火的意思,但是却记不起她念的音律,只觉得忽然之间冰冷的气息袭上来。
眼前白色的宣纸慢慢在青色的火焰中燃烧,之后不留灰烬的完全消失了。
红玉摆摆手,把房中的阴冷之气散去,对着纸妖道:“好了,即便是他投胎了,也会收到的。”
纸妖点点头,在纸面上浮现了一行小字,红玉看过之后问道:“你道行不够,只能留在有书有墨的地方?”
纸妖动了动,犹疑的点头。
“大内有藏书阁,那里应该是个好去处。”红玉想了想,给它提出了一个建议。见纸妖又一副不出声的样子,又转了一面,紧紧把自己贴在书桌上,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了,红玉回过神来,问道:“你是想跟着我?”
“是。”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现在只能留在宫里,你也要跟着?”见到清晰的一个“是”,红玉无话可说。
见她没有立即答应,又是一大段字在纸上浮现。“我是纸妖,可以将见过的书都浮现在纸上,将我放在藏书阁一段时日,你就不需要每隔几天就悄悄的去藏书阁了。”
红玉去藏书阁也没有避着它,所以纸妖知道是很正常的,这样想有了它的确方便许多,最起码省了不少事,便点了点头,同意给纸妖提供一个住所。
“你有名字吗?”纸妖摇摇头,写到:“主人书写的文章叫‘香兰赋’。”
“你自己想叫什么名字?”红玉不想日后困住它便不打算给它取名字,只问它自己的看法。寂静片刻,一个清秀的“兰”字,微微浮现。
“那我日后便叫你兰了。”
解决了这一件事,红玉便想到了另一件麻烦的事情。
她大开窗户,外面天色清澈,天际低垂,一片云都没有。一眼望去,烟波浩渺,在红玉的眼中仿若有一大片湛蓝的海洋。
“麻烦了。”红玉低语。
她转身对兰道:“不久后大水淹城,我给你一张避水符,你到藏书阁去,有了避水符,藏书阁里面的典籍就不会被淹。”这避水符就是红玉从藏书阁拿到的道家书籍里面看到的,鉴于日后要学习,红玉就和其他书一块儿记住了,现今拿来用,日后藏书阁的异状被发现,也可以推到隐世的道士身上去。
红玉先在纸上练习了几遍符,她拿来的书上只有完成的符形,却没有如何画符的步骤,红玉只能在纸上一遍一遍的试。
到了子时,嬷嬷再三来催她上床休息,她也只把符画了一半,到了最后一笔,始终有凝涩之感,不如之前的圆融,红玉仔细回忆书上的内容,发现到了这一笔,即便是书上的符形也有勉强的感觉。
到现在,红玉就明白了,这里的道家传下来的符是不完整的,避水符虽然也起作用,且也有道士勉强画出来了,可是避水成功率却不高。
红玉叹了一口气,熄灭了书房的烛火,让过来的嬷嬷去睡了,然后就着月光,将符的最后一笔照着自己合意的地方改动。
一个时辰之后,红玉脑中一片清明,在最后一笔落下之后,笔尖断裂,清风四起,红玉手按住宣纸,不让其飘动,片刻之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终于画好了一张经红玉改良后的避水符。
红玉借着光仔细观察画好的符纸,墨色像是被刻刀刻进纸中,纸张变得光滑坚硬,敲上去仿若金石铿锵,将纸拿起来,握在手里沉重厚实。
她将符放于笔上置于屋内的水盆之中,只见符纸与笔下沉到底,等红玉仔细查看,却见笔上整体附着一层微光,清水不近。
片刻后,将笔拿出来,水珠从笔身外面滑落,笔身笔尖干爽无尘。
“呼,终于成功了,不过和道家符纸的排开周身几丈的水不一样,这个符范围是在符咒庇佑的物上不沾水,这样符纸维持的时间也会久一点。”红玉仔细想了一想,整个藏书阁,这样一张符咒应该就够了,让兰贴在藏书阁的内门上,整个藏书阁的阁楼从内各处就会附上一层避水的微光,里面的书自然干爽无碍。
可惜没有朱砂和符纸,红玉摸着符咒心里想到,要不然就能够维持藏书阁许久不受水祸了,但是如果法力留存太久,道家的人一定不会罢休,想到日后的麻烦,红玉打消了自己重新找来朱砂写一张的念头。
“兰,这个你拿去,等到下雨那一日起,你将它贴在藏书阁的内门上,等到水退了,你再回来,这个时间,你就顺便将藏书阁的书拷一份带回来。”兰小心接过避水符。
“天色晚了,我要去睡了,接下来几天恐怕夜里就没有舒服的地方睡觉了,明天还要去找镇宫兽的麻烦,这么大的事情,它竟然一点预警都没有。”红玉将书房里废弃的纸全部烧掉,困倦的回房了。
第二日,红玉难得的贪睡了一刻,吃了一小碗杏仁粥就去上学了。一整天的功夫都没有看到镇宫兽的影子。平日栖卧的太和殿瓦上空空一片,即便是内殿红玉也没有感觉到它的气息。
“去哪里了?”皇宫的镇兽没道理会忽然消失,它是镇守王宫的瑞兽,除了国灭不然不会轻易消亡。
“难道是躲起来了?”想到近日镇南王世子到了京城,红玉真想叹息,物随主人形,照她听闻的消息,本朝皇室对镇南王府忍让了百年,导致皇气被压制,现在只因为镇南王世子即将入宫,镇兽都躲起来了,若不是看到王室没到衰颓的气象,红玉都觉得镇南王吞并京城的日子不远了。
想到那些妖怪们说南方更繁华所以要集体相约去南方,红玉觉得一国之都被妖怪们嫌弃,也是蛮好玩的。
红玉抬头朝着皇宫外的天空望去,不远处天象呈现出深蓝色。想到今日李贤老师说十日之后,陛下会带着世子一同参拜舍利,到时候的雅乐就由她们这些身份不低的贵女负责。
两位舞乐老师已经商量好了,红玉是乐部的,负责弹奏筝曲与其它几位贵女一起合奏,今日老师将雅乐完整的曲谱给了红玉,又教导她易错的地方,最后放了她五日的假回去练熟这首曲子,五日之后到孟园大家那里和其余几人合奏,到时候负责跳舞的贵女也会到。因为时间紧急,所以现在孙大家正日夜督促贵女们,最后整个乐宫里面,只有李贤老师是最轻松的。
一支曲子不过三日红玉便能够熟练的弹出来,接下来的两日除了间或的练习舞艺和弹筝外,红玉又做了许多布置,以防几日后的大水。
几日后,到了孟园大家那处,红玉将曲子谈给老师听了一次,李贤老师和孟园大家就说可以了,让红玉配合着孙大家为舞蹈的贵女们伴乐,然后他们转而去纠正其他人。
红玉数着筝的音律,脚下轻轻的在石砖上点着,每一次的俯合仰转,手指轻抬,每一步的轻缓雍容,足不沾尘。
雅乐最讲究的就是大气柔和,圆融天成,红玉第一次见到雅乐的全舞,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晰的印在了红玉的眼中,她没有低头,指下不停,身上的每一处都像一张弓弦,刹那的绷紧,又如同台下飘舞的纱罗轻缓的摇曳,随着清鸣的筝声,红玉不知不觉把自己带入到她们中去。
下一个音节该如何的转身,每一次的转折又是那么流畅,一曲终了,红玉意犹未尽的轻拨筝弦,面色微红,心绪还停留在刚刚大气融合的舞蹈中。
台下众人的脸上一片尴尬之色,宁娴的面上忽青忽白,最后瞧着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孙大家和李贤大家,轻声道:“红玉只是不太熟悉,未免节奏上出了一些差错,想必我们再和她琢磨几次,就合适了。”
李贤大家笑眯眯的回道:“红玉也只是按照曲谱来的,如果你们觉得哪里有问题,要不我去请孟园大家把曲谱改一下,时间紧,你们舞蹈部分难免要吃苦。”孙大家没说什么,点点头,示意众人接着练舞,然后对红玉道:“和我来一下。”
红玉脱下指上鲜红的玳瑁放在桌上,起身跟着孙大家出去了,李贤大家见状也笑眯眯的走出去。
到了旁边无人的屋子,孙大家没有理会跟进来的李贤老师,只示意她关上门,然后对红玉说:“你跳一次雅舞给我看看。”
李贤在后面道:“她又没学过,不能这样为难人的,外面那么多人在跳,想看出去就成了,她可是我的宝贝徒弟。”
“衍懋,只按照你刚刚看到的跳一次给我们看看,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
红玉点头,腿上拉直了向后,手臂舒缓的朝着前方延伸,双眼看着柔软的手指,仿若看见一朵幽幽的兰花,摇曳的生长在南安的泉边。细巧的腰朝着身侧微微拧过去,一种独特的感觉忽然就出来了。
而这只是作出舞蹈的起势。
想着筝弦震动的音律,那套动作如流水在红玉心头滑过,转身、拂袖、回眸、足倾,红玉感觉自己如同一根筝弦,在一股力的拨动下轻巧的跳动。
她的每一根筋,每一块骨头都在轻轻颤抖,迎合着心中的音律,作出无数个轻柔和缓的姿态。一曲终罢,红玉低头微微的喘息,心上有一种柔和的东西慢慢的溢出,雅乐很美,红玉觉得自己一瞬间仿佛变成了清风之下的纱幕,在细雨的三月随着春水浮动。
屋子里一时寂静。之前李贤大家随着红玉的动作,逐渐收起了笑意变得严肃起来,她定定的看着孙大家不出一言。
等到红玉抬头,孙大家呼出了一口气道:“和我想的一样,不,应该说你比我想的还要出色,我窃喜于在下半生找到一个不逊于戚大家的徒弟,没有想到却让我找到了日后能够超越她的人。衍懋,只要你一直跳下去,终有一日别人会因为你而知晓你的老师们。李贤,你看这就是我倾全力教授的徒弟,她在舞艺上才是天资冠绝。”
李贤大家摇了摇头,道:“这就是你一直藏着的原因,我朝要出一个像戚大家那样的人物,你真是瞒得下去,我不管她日后在舞艺上成就如何,筝乐她是决不能放的,乐艺上她是传承我的人。”
“你想太多,我不会强求她只专心于舞艺。衍懋,我叫你来是为了你刚刚弹得那首曲子。”
“是,老师,有什么问题吗?”红玉很困惑,她按照曲谱来的,但是与众人配合的效果却很不如意。
“是啊,我也想听听我的学生有什么错了的地方。”
孙大家看了李贤一眼,兴许是觉得她太过护短,对着红玉道:“你弹奏没有问题,李贤大家在,错了就会立即让你停下来。衍懋你弹奏的一首曲子,若只有你在我们都无需太过担忧,只是大典之上舞乐和鸣,你是以你自己的音律节奏弹奏,没有把握她们的节奏,因而出了这些差错。”这是她和李贤大家没有料到的。
红玉回忆,刚刚她是没有迎合宁娴她们的舞蹈,只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可和着她们她又不愿意。
“大典时间如此之近,要求她们几日内跟上你的节奏是来不及了,衍懋,你要从她们的角度改变弹奏的音律,寻找她们的节拍而不是你的节拍,时间太短,现今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够行得通。”
孙大家顿了顿,止住欲言语的李贤又道:“孟大家让你先与她们一块练习,就是因为在乐部你是最早熟练曲子的,等到合奏之时,你是引导众人的那个人,若是现在单独不能与她们配合好,接下来整个乐部只会更糟。”
“为什么让衍懋迁就她们,孙大家,技艺之道,娴熟精妙者为先,她们既然不行就下去,大不了到时候只弹奏就行了。从未闻,演艺之时有藏拙之说。”
孙大家鲜有厉色,此时却面色发白对李贤道:“圣上旨意是乐宫众人献艺,况且你若是想让你这个学生被送往南地,就让她一个人献艺。衍懋的机会不在现在,而是在十年之后,等她出了宫,嫁了人,那时候我自会替她安排,我们北地终是要留住一个真正的大家的。”
李贤僵住不能语,她想到南地近些年声名鹊起的那些人,很有一部分是北地培养,但是却被皇上作为陪嫁送到南地。她的大伯的弟子归辛师兄,琴艺精湛,意态高远超过孟园,十年前随着毓秀郡主远嫁北地。不能抗旨,又难舍爱徒远走,自那之后大伯潜心修补乐谱,十多年不曾收徒。
筝艺并不如琴艺受人瞩目,这也是她从不担心衍懋的缘故,最初她习得筝艺也是家人反复斟酌的。
但是舞艺不同,北地有了戚大家的例子。
圣上有意,在北地求得一人与戚大家比肩。
李贤闭上眼,拳头紧握,她虽家世清贵不曾受过风雨但也晓得这其中好坏。待到再看向红玉,她只能嘱咐:“一切都依孙大家之言,衍懋,不要怪老师,此时不是你的时机。”
红玉听懂了老师们的意思,点头应允了。
在孙大家身后,她悄悄的敛着眼睑,心中叹息,她们百般思量只是想让她留在京城,可是对红玉而言,永不会只留在一个地方,她的将来不在这里,甚至不在此界。
她不知如何对老师说出,只能轻轻的点头,眼神落在遥远的地方,心里想着几十年不过弹指一瞬。
,红玉走到筝前坐下,将桌上的玳瑁一一戴上,十指纤纤,赛霜似脂,暗色的玳瑁凝在玉化的指尖如同滴血。
拨动筝弦,音色铮铮,红玉凝视站在不远处的孙大家和李贤轻轻颔首,转过头对着台下的众人。
随着一声拨弦。
她们衣袖轻扬,宽袍大袖,身姿舞动,如花容颜被层层轻纱遮掩。一声一声,停顿转折,勾勒拨挑,红玉跟随着她们,指节慢弄。
玉柱轻颤,筝声不停,红玉左手轻按,又刹的松开,右手拨弄托抹,颜色殷殷,殿中筝鸣悠远。
孟园大家止住了话音,转过头认真看着。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不去看众人,红玉低下头,慢慢抹弄筝弦,弦丝生温又在她手中一寸寸冷却,起伏的心境也慢慢平息。
台下贵女欣喜难掩,第一次她们没有凝涩,很容易就将动作做完了,这样想必五日后的献艺不会有差错。
众人看着孙大家,笑问道:“老师,五日后的大礼我们是不是就能参加了?”
孙大家看了红玉一眼点头道:“做得很好,你们休息一会儿,等孟园大家那一处好了,可以再试一次。”
过了一会儿,红玉被孟园大家叫过去。
“明日乐部负责演奏的乐师会来,今日你们六人先一同合奏。衍懋刚刚已经熟悉了舞蹈部分,暂由衍懋引导乐声。”
不出孙大家所料,孟园大家的确希望红玉牵引乐声,达到合一的效果。其余几人尚且不能熟练的弹奏,也就没有理由孟园大家的提议。
一日过去,红玉微微感到疲惫,她更加喜欢不受约束的弹奏,而不是强行的牵引众人的乐声,差补缺漏。可是孟大家很高兴,夸赞过红玉之后,表示明日如同这般就可以了。
夜里,明月高悬,青云消隐。
舞室足音沙沙,乐声全无,她只凭借着心头不间断的响声,旋转仰头,眼眸清亮,在漆黑的静夜里,将心头的喧嚣与餍足慢慢沉淀。
五日匆匆而过。
“衍懋,今日就要麻烦你了。”希清拍着红玉的肩说道。她们五人都知道要不是有红玉,整首曲子短短五日根本不能完整的演奏出来,即便是有乐师合奏,她们原本心里也没底。可是这五日里,有红玉牵引,不知不觉,竟然得到了孟园大家的赞许。
“看来李贤大家对你期望颇深,不然不会日日给你布置那么多课业,原先我们还以为是和舞艺一般不行,看来一直以来我们都误会了。”
“你说不定是我们这里最早出师的,李大家一定对你很满意。”
“李贤大家觉得我学艺未精,我们还在宫中,若谈出师恐怕要等出宫之后。”红玉摇头,觉得众人都说错了。此时的她连李贤大家三分之二的速度都不到,出师还早得很。她明白技艺如修为,只有不断精进或遇到瓶颈,没有终点。
希清抱着琴,悄悄的在她身边抱怨:“我若是当初也去学舞就好了,这样就不用坐在旁边了。其他人还好,献艺如果得皇上和世子的意,宁娴作为领舞一定会受到皇上嘉奖的。”
她的声音不小,贵女们听了未免有些沮丧,大家都是一块儿的,突然分出这样大的差别,心里不由的酸涩。
“也是宁娴姐姐舞跳得好,是孙大家的得意门生,说不定日后就能成为第二个戚大家。”不知为何一时之间贵女都静默不语。
一会儿,跳舞的贵女出来了。今日红玉她们一律着白色衣服,只跳舞的贵女袖子和衣领处绣着繁复精美的花纹。
宁娴身材最高,头上只用玉钗梳了一个小结,其余长发散落,额头上仍然戴着面纱,有贵女细心的看到她的面纱上多了银色的龙纹,与其余跳舞的人分别开了。
等人都到了,一个陌生的嬷嬷领着贵女走出了乐宫,朝皇宫的祭坛方向走。贵女脸上一片兴奋之色,这是她们第一次离开乐宫到其他地方去,不知不觉就忍不住多说几句,队伍里就有了吵杂之声。
带头的嬷嬷微微咳嗽了一声说道:“贵女们第一次出来,难免感觉有些稀奇。可宫里有规矩,今日有贵人到宫中来,各位贵女还应该谨慎约束的好。”
“是,劳烦嬷嬷,我们知晓了。”宁娴率先对嬷嬷行了一礼认了错。见宁娴如此,大家脸上收敛了欢喜之情,齐说道:“知晓了。”
远远瞧着祭坛,嬷嬷便停步。一个着官服的青年男子上前问道:“可是住在乐宫的贵女?”嬷嬷点头说是,“接下来就交给大人了,贵女们年纪还小,身份清贵,大人多多包涵。”
“我心里明白,嬷嬷放心,请各位跟随我来。”
这个男子领着宁娴她们走过重重的人群,并一路介绍道:“靠后面的都是五品以下的官员,中间的是四品以及世家勋贵。”
“那最前面的呢?”希琼见到前面的台阶上有男有女,还有不过几岁大的孩子,疑惑的问道。
男子低头看了希琼一眼,大家脸上都有面纱,分不清谁是谁,便低声回道:“贵女慎言,那里是皇室宗亲,天家子女都要参加大典,贵女对着旁人可不能这样问。”
“世子的位置在哪里?”红玉听出这是衍静的声音。
男子脸色变白,没有言语,匆匆带着众人到了宗亲位置的两侧就离开了。
知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又被这么多人看到,衍静心里难侃。咬着唇身形微微晃动,幸而身旁的希清扶住了她。
“你不要太放肆了,在这里出事,遭殃的不是你一人,好歹替你的家里人想一想。”宁娴声音低微,可众人还是听清了。
衍静稳住身形,尖声回道:“我又不归你管,你自跳你的舞就是,怕我误了你被皇上夸奖的机会?”
“我的机会?受赏的是大家,搞砸了也是大家一起被训斥,什么叫我的机会?”宁娴的火气被衍静激起,有些严厉的回道。
“呵,谁不知道,今日乐部就是个摆设,最终如意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在人前跳舞的,我就是看不惯你假情假意的样子,得了便宜你就认了,何必假惺惺的争辩。”衍静声音抬高,吓得一边的希清伸手往她嘴上捂,她们的位置在贵女靠中间,外人不仔细瞧不见现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小点声,要吵回去吵,在这里逞什么能,旁边站着的都是宗亲,你难道想被拖出去,宁娴,你也先静一静,待会儿还要跳舞,现在闹起来谁都得死。”希清先前被珍嫔反复嘱咐,所以她见到这样格外的紧张。
反复确认衍静没有挣扎的意思,宁娴也转身不理会了,希清这才放下了手。被放开后,衍静冷笑一声,瞧了宁娴一眼,站直了身体,也不再多言了。
希清擦擦手心里的汗,心底一阵后怕,幸好没有被听见,不然今日讨不了好。
片刻之后,见到大家都平静了,红玉手指微动,撤下了封闭声音的结界,她垂眼看了一眼衍静微微颤抖的手指,眼底生波,没有作声。
正午时分,碧天如洗。
远远一片鱼鳞形的气象盖着天空,遮蔽万里。
一声尖细的唱喝,“皇上、镇南王世子到,众卿跪拜。”
文武百官、宗室皇亲皆伏身叩拜。遥遥望去大典祭坛乌压压跪满了人。
领着她们的青年男子曾嘱咐过,在宫内修行的贵女是世外之人,大典上与道士、佛家子弟一样站着行礼,无需遵循世俗的礼节。
贵女们悄悄抬头朝着九五之尊与声名远扬的南地世子瞥去。走在中间的两个身影,一个挺拔高瘦一个宽胖健壮,明黄色的龙袍昭示有富态之象的就是当今圣上。
红玉抬头眯着眼,看着云气异象紧紧连着镇南王世子,随他踏上祭坛笼罩在天际之上。
“起身。”皇帝志得意满,大笑着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今日镇南王世子与朕一同参拜舍利。世子,为表诚心,朕曾下旨让四品以上官员的贵女送到宫中养育,习得雅乐,在大典上代替往日礼部选送的宫人,今日初成,大典上世子也可评点一番。”
“嗯。”宗珩冷淡的回道,十几岁的少年清亮有神的眼睛对着皇帝,“多谢楚皇盛情款待。”
在世子的目光下,皇帝忽然转开眼睛,对着身旁的太监总管挥了挥手,示意舞乐开始。
宗珩淡淡的移开视线,望着台下出神。一旁伺候的总管太监吩咐完之后垂头不语,冷汗湿衣,只有他知道那一瞬间在陛下脸上闪过的狼狈与恼羞成怒。
一个官员领着红玉她们朝着祭坛上走,琴筝都由宫人交付她们。楚国大典祭坛有三层,第一层涂色为黄,寓意土地滋养。她们在第一层就停下了。
红玉的位置在乐师的第二排,她抱着乐器到祭坛两边的席上坐下,放筝于案上,又仔细的将玳瑁一一戴上,轻巧调好玉柱的位置,一切完毕,红玉静静等待众人各归其位。
见到台上众人井然有序,台下的王公大臣不由的舒了第一口气,样子还行。
宁娴在中间摆好姿势,白衣迎风,其余人皆簇拥在她周围。她们暗自轻瞥后排的衍懋。
红玉垂眼,右手清拨,一声筝鸣乍然响起,起领众声。琴声清远,笛声悠扬,鼓声有力,皆合为一曲鸣奏雅乐。看着舞蹈的姿势,红玉控制着节奏,引导琴声朝着一个方向靠拢。
雅乐之声高远柔和,圆融雅致,是大典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与衍静她们的理解不同,也与一般的宴会不同,大典之上,更多人关注的不是舞蹈,而是雅乐的好坏,雅乐要表现出堂皇威仪之气,而一不小心就可能乐声平平,失去应有的大气。
往日里雅乐都是由弹奏了几十年的大家负责。
圣上之意难测,这曲子不是初学几年的豆蔻少女能弹出来,一开始,台下之人心中难免都有些嘀咕,让学艺不过几年的贵女们演出,朝中重臣都忧心在大典上出了乱子,让世子看了笑话。
而乐声一出,怕曲不成调的大臣们听到第一声就有些放心,他们很多人出生世家,六艺都有涉猎,听到这一调鸣起,他们心里就叫了一声好。不由的抬头寻找弹筝之人,却看不真切。接下来曲调推进,声调齐融,更让他们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有了闲情,难免要佩服教导这些贵女的大家们。
时间紧迫,没有办法让所有贵女都娴熟,就另辟蹊径选出一个人领导众人的声音,让其合为一曲,避免了曲子零散的境地。
“现今领着乐部的是琴艺大家孟园吧,真亏他想得出来。”宁国公王渺对身旁的王澹叹道,“原本我还有些担心今日有了差错该怎么描补,现今倒是让南边的人见识一番了,他们虽然人才辈出,可是能够稚龄奏出雅乐没有差错的也难找。”
王澹低声回道:“主要是找到一人起领,其余人倒好找,可是能够调和百声的人难找,估计也是她的乐艺远超众人,孟园才会想到这个主意。”
“不知上面弹筝的人是谁?怎么去学了筝,若是学琴日后必定大有作为。”王渺思忖,如果是学琴,说不定北地又要出一名家,十几年后又会是另一个归辛,且说不定这人比归辛还要有造化,她是一个妙龄女子。
曲子到了中段,渐渐有一声琴音散乱杂漫,台上放了几分心神在筝音上的镇南王世子冷淡的皱眉,心中不喜。他在筝音中听到了不一般的东西,这样被杂乱乐声生硬的打断,他冷着眼看着台下众人,心下评判,学艺不精且急功近利。
不只是世子一人察觉到曲调有变,红玉是最先发现的。
曲不成调,声音是从衍静那边传来的。她敛眉看筝,耳中乐声清晰,骨节纤细的手指在筝上用力,似金石相击,玳瑁在筝弦上飞快滑动,那一连串的筝音将原本低落不成调的琴声遮掩。
红玉不再引导宁娴她们跳舞,而是与衍静的琴声相和,每一次她无力颤抖的地方,红玉就用筝声相接,旁人听来仿佛琴筝合奏,二者相得益彰。原本红玉负责各种乐器相互融合,是连接在曲子中的丝线,现今她就是群山之中最高的那一座,独领风骚。
一开始没有听明白的人,现今基本上都了然了。
皇上一边轻轻点头一边对身边的世子说道:“除却舞蹈不谈,这奏乐中弹筝的那人倒是有几分功夫,”世子此时微微侧目,眼中清亮,整个大典中唯一能入耳的也就是这一声筝鸣了,只可惜被这些杂音拖累了,宗珩心头微有不悦。
皇帝面上带笑,却不知想到什么忽的皱眉道:“只是技艺虽好,却欠了几分圆融柔和之意,太过争强好胜,只是要面君就如此沉不住气,一力打压众人,恐怕将来成不了大气。安是,等到大典结束之后,你派人去问一问弹奏筝的是那一位贵女,嘱咐她的老师平日里要多注重学生的德行修养,下一次大典就不必让她参加了。”
侍奉皇上的大太监低头说是。
镇南王世子转过头沉默的看了一眼皇帝和太监,眼中带了一丝暗色,轻轻的摇了摇头,又侧目朝着筝音的方向。
一曲终了,余音仍在。红玉与众人拜过皇上,然后抱着乐器走下台阶。下面有宫人领着她们回到乐宫。只是到了乐宫,那名陌生的宫人却并未离去,而是对等待的诸位大家问道:“哪位是弹奏筝的贵女的老师?”
李贤大家一脸茫然,见到宫人一脸不耐挑着眉头回答就道:“我是,有什么事吗?”
宫人见到李贤,微微点头,说道:“陛下口谕,今日弹筝之人,德行不修,争抢打压众人,虽然技艺精湛,可不能容人,命此人的老师尽力教导,下一次的大典就不用参加了。”说完宫人行礼之后便离去了。
一众贵女面面相觑不由的看向红玉,红玉低着头轻轻整理覆在筝上的绸布,对皇帝的口谕没有多少感觉,今日若不那样做,整首曲子就毁了。她不喜欢做调和的那一个人,可偏偏孟园大家把这种活交给了她。
红玉心里舒了一口气,幸好下一次大典她不用去了,不然下一次还要找机会推却,她只愿意一人奏筝。李贤大家面色奇怪,当大家以为她会发火的时候,忽然对着红玉哈哈一笑问道:“好徒弟,告诉老师,今日你在大典上是怎么力压众人了,让皇上印象这么深刻。”又低声说道:“连皇上都听出来了,想必下面的大臣都被你惊到了吧,等我今天回了家,我就问问父亲和兄长,筝声力压众声,我的好徒弟是不是很让人惊喜啊。”
孙大家拉着李贤,不让她再多说,“被圣上训斥又不是乐事,你也收敛一些,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再问,衍懋,你们先进去然后细细和我们说一说今日的事情。”
众人到了屋里,没待众位老师开口,希清就直接说道:“今日,衍懋一点错的没有,如果不是她的话,现在我们都要被皇上治罪。”
孟园大家皱眉,问道:“是献艺过程中出了差错?”
希清看了宁娴和衍静一眼,见她们二人不发一言,只当做没事发生的样子,殊不知正是她们差点害了所有人,倒是衍懋为了她们被皇上训斥。
而见红玉没有开口,只低头看着筝的模样,心里不由的为她抱不平,希清对着一众老师直言不讳:“事情是这样的,今日初到祭坛衍静便和宁娴为献艺起了争执,后来献艺之中,衍静心神懈怠致使琴音散漫出了差错,整首曲子曲调不成,差点闹出大事,后来衍懋重重拨弦,抬高了筝声,一力为衍静描补,最终才把整首曲子完整的缀连起来,也不至于在大典中犯了弥天打错。皇上不了解真实情况,以为衍懋打压我等,实际上我们都要感谢衍懋,若不是她,今日谁都不能从大典离开。还请老师明鉴,不要训斥衍懋。”
孟园听完希清的话,瞧着乐部众人脸上的确有着庆幸和感激之色,便清楚事情的原尾。他微微沉吟,片刻之后,对一脸不满的李贤大家道:“衍懋一事原尾既已说清,大家也都知晓衍懋是被冤枉的,自然不用太过在意口谕的内容,虽说下一次大典不可以参加,但是我估计在场的大人都能知晓事情真相,你先静下心来,圣意难违,不是我等能够改变的。好在我在翰林还有几分薄面,日后衍懋若是走了技艺之道,你我总是会为她澄清的。”
李贤谢过孟园大家,对着红玉说道:“你也累了,暂且回去休息吧,明日停课一天,后日你在来我处学习。”孙大家也给红玉放了一天的假。
待到各位贵女都离开了,李贤愤愤的说道:“这样还不如去南地。”
孙大家望着远方没有言语。
太阳西落,暮色昏暗,斑斓的色彩在天边晕染,像是染料掉入澄澈的水中。
透过窗纱,烛影煌煌,细雨无声飘落。
“来了。”红玉站在檐下,伸手接住飘洒的雨丝,对着身后薄薄一张纸说。一点流光划过,红玉知晓它已经离去了。红玉静静的看着空地,站了片刻,她转身回到书房坐下展开还未看完的书。
人事已尽,不知这场天数会如何。
半夜,冷气侵袭,红玉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淡漠清新的水汽充斥鼻尖,她全身笼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轻轻摸了摸身下的被褥,潮湿褶皱。
夜中,外面的雨声萧索,红玉睁着眼睛睡不着,起身走到桌案边点燃蜡烛,一豆灯光,阴影里,她的双眼冷若寒星,只耐心的等待天明。
天光由黑转白,渐变着,雨声逐渐随着天色变大,最后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漫天嘈杂的大雨坠地之声,别无他物。吹灭即将燃灭的蜡烛,红玉穿上衣服,带上脸上的面纱。
走到外室推开门,引入眼帘只是茫茫的一片,透明的白色的雨像是苍天将倾,天河倒灌。
“贵女,你起身了,今个雨大,吵吵闹闹像弹珠子。”竹烟手里拿着盆站在屋檐下。
“嗯。”红玉仰头看天,一片昏沉,嘴里应答道。
“等会我就去食室拿今早的早膳,贵女稍等,嬷嬷待会儿就来,说是今日雨大天冷,要找出厚衣服。贵女书房里的书要用布遮起来吗?嬷嬷说会有潮气。”
红玉摇头,“没有关系,放在那里就行。”看了一眼地上已经隐约有积水,红玉对着竹烟道:“你出门的时候,到我这里来拿伞,今日与食室说我们这里领三天的吃食,多准备一些能保存的糕点,回来之后,今日你与嬷嬷就不要再出去了。”
竹烟听完红玉说话,清秀的眉头拧了起来,这件事情不太好和食室那边讲,京城的雨不会下三天,现在去麻烦她们恐怕背地里会说玄舍这里事多。竹烟想劝,但是瞧着红玉站在门外,她动了动嘴莫名的不敢问出口,心里只能告诉自己,贵女的吩咐听着就成了,大不了和嬷嬷说一声,多使一些银子就是了。
待竹烟走后,红玉洗漱好回到乐室,和着雨声拨了一会的筝。
竹烟拿着一把粉色的伞走到食室,一路上雨大风邪,许多和她一样去食室领东西的宫人衣服都湿透了,到了食室都接过嬷嬷递来的干布擦着头上和衣服上的雨水。她们见到竹烟一身干爽的走进来,掌厨的嬷嬷还笑道:“姑娘是今日第一个见着真容的,其余的都成了落汤鸭了。”
其余宫人闻言仔细瞧着,发现她除了鞋子微微深色,其余各处都妥帖没有被淋湿的地方,不由好奇的问道:“你是走了哪条路,一路上都没有沾到雨水,我们还在打赌下一个进来的有多狼狈,没想到就见着了一个你。谁都没赢。”
一旁拾掇的嬷嬷也感叹道:“京城里这么大的雨,我还从未见过,你们年纪小,我在宫里都几十年了,第一次见着声势这样大的雨。”
一旁的另一个嬷嬷接过话道:“别说你几十年了,就是一辈子的见识也没有近来京城里发生的怪事多。”
竹烟对着大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走到领头嬷嬷前,“嬷嬷,今日麻烦了,怕几日雨不停,我们院子里领三日的份例,还请嬷嬷找一些能放的吃食让我带回去。”竹烟给面色不愉的领头嬷嬷塞了二两银子,嬷嬷塞到袖子里笑道:“那你可要等一等,三日的东西准备要耗费一点时间,要不我准备一些生果酱料和糕点,你们只要在院子里用炉子自己热一热就能吃。”
“谢谢嬷嬷了,可以的。”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食室里的嬷嬷收拾出三大食盒的东西,
“这些你一个人拿不回去,外面还下着雨,我让一个粗使嬷嬷帮你拿着,你只要打着伞就行。”
“劳烦嬷嬷了。”一路上,竹烟只需要帮自己和那个嬷嬷打伞,三个食盒粗使嬷嬷拿起来都不见太费劲。“姑娘的伞好,既压风又挡雨,两个人打着一把伞都没湿衣服。这伞姑娘是从哪里买的。”
竹烟也大概知道临出门贵女给的伞是好的,见到宫人都湿了衣服就她好好地她就知道了,但是她用了贵女的伞是不符合规矩的,于是笑着对嬷嬷道:“嬷嬷说的哪里话,我们宫人用的伞还能从哪里来,当然是内务府发的,也许是我们走的路平整,雨比他处小一些所以才让嬷嬷你觉得伞好。”
嬷嬷见竹烟不愿多谈,也觉得自己和她谈这个无趣,一路上就不再说话了。到了院子,竹烟另外拿了一把伞和一把铜钱给粗使嬷嬷,谢过她就送她离开了。
“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周嬷嬷见到桌上三个食盒,不由的皱眉。
“贵女说要拿三日的份例,外面雨大,还让我和嬷嬷今日就不要出门了。”
嬷嬷面色稍好,说道:“也许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所以心里害怕了,让你多拿些东西,也是考虑到雨会下几天。不过她不知道,京城里下雨没有超过两天的。这么大的雨,估计今天下午就该停了。”说着话,嬷嬷手下也没停,将食盒里的东西整理好。
中午时分,乐宫里有些骚乱,处处宫女来回走动,一寸一寸的打量不知道再找些什么。
等齐嬷嬷带着人一身湿的到玄舍里探查,周嬷嬷迎上去,递了干布和热茶,让齐嬷嬷坐着歇息一会儿,齐嬷嬷身后的人就进到里屋来回看,“动作轻点,不要惊着贵女了。”齐嬷嬷喝了一杯茶对里屋的人提醒道。
等到全部查完之后,周嬷嬷低声问道:“齐姐姐,出了什么事了?”齐嬷嬷握着杯子暖手,叹了一口气,道:“多事之秋,估计很快也瞒不住了,我告诉你你也多注意一些,镇南王世子不见了,同来的人里今早有人已经快马回南地了,皇上震怒,现今也就我们这里还好一点,其余各处都乱了套了。”
“今日早上回南地,那是昨日出的事?”周嬷嬷一听也知道事情不好了,本来是稳重寡言的人也不由的追问道。
齐嬷嬷又叹了一口气,“你别问了,只知道是什么事就好了,这其中的蹊跷之处你我都不该知道。好了,我也该去别处了,你去忙你的吧。”
“齐姐姐慢走。”周嬷嬷面色发白,把人送出了门,转过身就见到红玉站在门口,抖着声音道:“外面雨大,贵女怎么不进屋子,齐嬷嬷已经走了,我去给贵女准备午膳。”
“嬷嬷面色不太好,齐嬷嬷来这里是为什么?是宫里出事了?”
周嬷嬷眼神慌乱,心口一阵乱跳,刚刚齐嬷嬷在她还能控制住,现今被红玉重新提起,周嬷嬷只觉得整个人心惊肉跳。脑中一片迷糊也顾不得会吓到红玉,她颤抖着说道:“贵女,镇南王世子不见了,恐怕要有大祸了。已经有人回南地了,现在如果找不到镇南王世子,京城恐怕要乱了。”
“世子这样重要?”
“贵女不知道,镇南王府每一代世子一定是将来的镇南王,从未有过意外,这位从一出生就被立为世子,在南地的威望难以想象,如果他在京城出事了,镇南王府一定会大军压境。”周嬷嬷四肢发冷,头上一阵虚汗。竹烟见势不妙,赶忙上前扶住周嬷嬷。
“扶着嬷嬷回屋休息。”
红玉见她们二人回了屋,抬头观察天象,镇南王世子昨日身上气息惊人,遮天蔽日,今日只要他还在京城,红玉就能够找到他。
透过白色的雨帘,她仔细搜寻蓝色的鳞片形状,可是昨日那般宏大的异象仿佛一夜之间消隐,遍寻千里都没有鳞片的痕迹。红玉脸色奇异,手指轻动,掐算此刻镇南王世子会在何方,她的卜算不是很准,但是大致方向还是不会出大错。
但是与之前一样,掐算的结果一片空白。
如此,红玉又接着算他是否还活着,这一次的结果很明确,虽处境不顺但是性命无忧。知道没事就好,她静静望了一眼大雨之下一片狼藉的院子,毫无压力的回到屋子里。如果估计不错,京城这几日的大雨就是这位世子惹出来的,让他在这里受一些罪也好,毕竟他带来的麻烦可不小。
下午,雨势更大,没有如嬷嬷预料的那般停住。周嬷嬷在床上歇息了一个中午,下午就有些精神了,见大雨不停,院子外面积的水快要没了脚背,忙与竹烟一道将要紧的东西都搬到高处。
“这雨不对劲啊。”嬷嬷感叹道,当前遇到的麻烦把她心里对镇南王世子失踪带来的后果的恐惧冲散了不少,所以她现今察觉到了雨势的不对。
“嬷嬷,哪里不对了。”竹烟没有经历过多少事情,再加上年纪不大,心性还未定,察觉不出奇怪的地方。
“京城是干旱之地,四周无大江大河,所以往日里雨都不会大,我说不对是因为这雨下的越来越大,京城里好几十年没有遇到过了,宫里地基高,你没有感觉,在外面恐怕雨水已经淹到屋子里去了。”
嬷嬷眉头紧锁,忽然看到桌上摆着的食盒,一愣,对竹烟道:“我看这雨收不住了,外面的路上也都积了水,今日怕是哪里也不能去了,幸好你之前从食室带了许多东西。天气凉爽,我们把这些吃的收拾好,两日不出去也没问题。”
竹烟心里很高兴,“这都是贵女吩咐的,要不是贵女,今天我们还得去食室拿东西,我拿的都是能放的东西,不说两日,就是三四日也是可以的。”
等吃完晚饭,外面的雨还是没有收缓的兆头,天色阴沉,无云无雷,只有雨水像是瀑布一样哗啦啦的直往地上砸。
宫里的屋室都是建在青石地基上的,比平常人家要多了四五层的台阶,台阶之上是一段回廊,再朝里面才是正厅。现今雨水已经淹到了第二层台阶处了,周嬷嬷对着雨水脸色难看,竹烟眼泪在眼底儿打转,“嬷嬷,该怎么办呀?”
“恐怕宫外头的人家大多都被淹了,今夜怕是睡不成了,如果雨一直下,恐怕就要淹到屋子了。”
周嬷嬷定了定神,不再看外面翻涌的雨水,只对竹烟嘱咐道;“我们要事先做好准备,等到雨水真的淹进来就来不及了,你先到贵女屋里,将贵重的箱子都往高处放,不要找看起来精巧的架子,去找那些用料费,又大又笨重的家具放贵重的东西,书架上就可以放东西,贵女如果害怕,你让她先上床睡一会儿,不然夜里怕是睡不了了。”
今夜如果雨还不停还是这样的势头,屋子里势必是要进水的,到时候谁都睡不成,只能抓住空子让贵女歇息,夜里才有精神应对。周嬷嬷暂时只想到这么多,都一一吩咐竹烟,然后匆匆的往房里走。
“是,嬷嬷,你去哪里?”
“房间里的被褥都拿去正厅,我们房里的地基低,最先淹到的就是那里,晚上湿气重冷风也大,没有被褥恐怕人受不住,还有吃的也要一并拿到贵女的屋里,这些是顶顶重要的,金银那些湿了还可以捞出来,可是这些都是能救命的东西,还有屋子里常备的药丸,都要找出来拿隔水的东西装好,我先去了,你也快收拾。”
“是。”竹烟见嬷嬷有理有条的安排事情,突然就定了下来,整个人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即到贵女的屋子里面准备收拾东西。屋子里,红玉将书本,古筝等不能沾湿的东西收到箱子里,一一在箱子外面直接贴了“避水”二字的纸条。
屋子里不会有人探查,还是用回自己擅长的比较便利。红玉在书架上写了“重”字,在床榻上写了“避水”与“稳”字,这可以在符合常理的情况下,确保最高的书架不会被水冲走,还有床榻在水里漂的时候不会翻掉。
竹烟进来的时候,红玉已经做好一切,等竹烟把银子等东西往空空的书架上放的时候,红玉直接制止了她,让她把银子与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很轻很大的木箱里,放完了贵重的物品木箱还剩余很多空出,红玉就直接让她锁起来,放在地上。
“把被褥和耐寒的衣物全都放到床榻上头,屏风撤掉,搬到正厅里去,外面的书架下面用装了石头的箱子垒起来,现将箱子放好,再放石头,这样一层一层好上去。”竹烟按照红玉的指示做事,等到嬷嬷抱着东西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几乎变了一个样子,
“把床榻有遮挡的一面用绳子绑着,另一头系在柱子的弯角处,这样不会随处乱飘,嬷嬷手里的被褥全都放到书架上头,待会儿吃的分成三份,两份放在书架上,一份放在床上。”
“贵女,要睡在床榻上?”嬷嬷放下手里的东西惊讶的问道,床榻虽然被绳子绑着,但是很容易就会在水里翻掉,让贵女睡在床榻上是万万不能的事情。
“还是让我和竹烟睡在床上,贵女你到书架上睡,那里地方也不小而且稳妥,即便水头大了,也定不会淹到书架上。”周嬷嬷走上前去耐心劝导,她心中忧虑,这个时节沾了水,贵女身体自小不好怕会引出大病来。
这种天灾之下难说会如何,红玉心里想到,她也不知道这场雨究竟会持续到何时,京城的上空几乎都是水,若是一旦真的下个六七天,那么她们一定是要到屋子外面去的。睡书架与睡床没有什么差别。
“不用了,我习惯睡床,你们两个都在上面不会让床漂起来。我身体轻也习惯一个人睡,不用多言。外面的门都不用关上。”以面必须出去的时候被外面的水堵着。红玉率先躺到床上掀开被褥准备睡了,竹烟与周嬷嬷只能把东西都拿好,小心翼翼的躺到书架上睡觉。
夜中,红玉听到流水进入到屋内的声音,箱子和轻一点的东西慢慢飘起来,互相相撞,发出砰砰的声响。她没有睁眼,一只手捂住耳朵,将被子掖了掖,背过身继续睡觉。
一夜过去了,天空早早的就亮了,水光映着天光,四处都亮堂堂的,放眼望去整个京城都成了一片汪洋,大多数人家都往房顶上跑,很多心思敏锐的人拿着一个大盆装了一些吃的盖得就在河里漂。
皇宫里,最高的太和殿只被淹到台阶,皇上、皇后、太后都在太和殿中休息。现在是危急时刻,一切规制从简,太和殿里面的炉火昨夜里都用光了,其他地方的炭火都被水淹了,太后与皇后只能就着冷水吃着冷掉的饭菜。宫里公主妃嫔都守在各自的宫殿里,宫里的建筑除了太和殿其余各处都进了水,她们只能在高处的柜子上休息。
玄舍,红玉醒过来就感觉自己身下漂浮不定,她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将一夜稍稍滑落的面纱重新系好,呆坐了半刻等睡意全消了才慢慢睁眼。
房间里水大概到了小腿处,竹烟和嬷嬷早就已经醒过来了,坐在书架上愣愣看着窗户外的庭院里积满了水。
红玉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之后又用了一些点心。屋内水光天光交汇,她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本书,之前她塞了好几本书在塌上,现在看的这一本是一位大家的游记,可以消磨时间。期间间或有东西撞到红玉的床榻上,吓得嬷嬷与竹烟一阵惊呼,可红玉仍然毫不在意,只专心的看书。
“你们可以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外面的雨一时不会停。”
“贵女知道外面的雨会下多久吗?”竹烟怯生生的问道,言语中含着一丝希冀。这次雨来的奇怪,贵女仿佛早知道了一般,行事如往常一般镇定自若。此时在她的心里,贵女早已经不是一般的人了。
红玉一边摇头一边翻书,“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准备了好几本书,不过短时间内看起来不会停。”说到这里,红玉又掐指算了算镇南王世子是否安好,发现他处境变差了但是性命还是有保障的,她轻笑了一声,继续一边修炼一边看书。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又过去了。屋子里面的水约有大腿那么高。嬷嬷与竹烟都开始有意的省着吃食,害怕三天的时间东西不够吃的,红玉看了一眼她们蜡黄的脸和乌黑的眼圈,心想她在老师们身上留下的庇佑,应该可以让他们平安的度过这天灾。
她静静的注视虚空,天空之上水波浩渺,苍穹只开了一小口向人间泄水。五天之后雨还不停,她就会出手把天上的水全部引到最近的江流中去。五天是所有生命的生与死的界限。
这一次天灾是受镇南王世子身上的气机影响的,如果红玉干涉其中,就意味着会直接与镇南王世子对上。他身上有不一般的东西,与他对上会引起很多麻烦,红玉期望最简单的就是镇南王世子气机影响只在五天之内,五天之后雨自动停了,京城也不会元气大伤。
若是不到不得已,红玉是不会插手的。
夜里,周嬷嬷与竹烟白日紧张忧虑到了晚上终于坚持不下去的睡着了。红玉闭着眼修炼,周围水汽充足,她感觉全身舒畅仿佛置身于时光之中。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山上时,有一泉透明溪水潺潺流过,每日清晨子夜,总有浓重的白色雾气缠绕着,寒凉湿润,草木低垂。百里山林仿佛只有她一个人,静静的植根于脚下的那一片土壤中,没有人的温暖与喧杂,只有夜晚的清寂与辽远,没有时间的流逝,只存在漫山浓彩的渐褪。
朦胧之中,红玉缓缓睡去,梦里有一滴一滴的露水从低处圆润的坠落融入柔软的泥土中,不知为何想到,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京城,太硬朗干燥了。
明月高照,红玉醒来,淡薄的月光照进屋子的水里,静谧的光温柔流转。她侧耳倾听,听见兰低低的问询。
红玉起身披上衣衫,撑着伞,走入水中。深夜,众生皆眠,荡漾的水声与雨声在深宫中呢喃。
这一座威严鲜明的宫殿在夜中的水宫中显得宏大而笨拙。红玉在水中跋涉,水只没到她的脚踝,如同梦中在她脚下流淌的清凉。只是衣服的一角浸没在水中,回去之后恐怕要重新清洗,她一只手轻轻提起衣服,苦恼的思索一秒,又将湿润的裙摆放下,在水中漂浮总比贴着皮肤要舒服很多。
一路走来,平日里的繁杂都消隐在清澈的水下,被淹没的台阶,花草,还有精致的雕文,一切有形的无形的东西,都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洗刷,往日的嘈杂顿时喑哑。红玉没有停留,径直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
远远的,藏书阁宛若孤城中唯一的鲜活,在有灵的生物眼中,白色的微光依附着,仿若人间的蟾宫,磅礴的大水与天上透明的雨从它两边绕过,如同绕过一块坚硬亘古的顽石。
红玉眼中一动,在目光所及,藏书阁的外面聚集着她认识或不认识的诸多生灵,他们被藏书阁的大门关在外面,但是却毫不死心,浸在水中一次又一次的推动那一扇被封闭的红色木门。红玉走近。
如今,能够避开水的都是大妖怪,他们可以隐身到高处去,但是许多不能移动还未化形的妖怪只能被留在低处,被大水淹没,飘摇不定。耳耳相传的一座避水的宫殿让他们赴身寻求一线生机,藏书阁地势偏僻,没有人迹,是现今妖怪最好的选择。
“怎么办?等它们破门而入吗?”兰浅淡的影子在红玉身边停下,忧郁的眉像低垂的青叶。
“它们开不了这一扇门,”红玉回道,“即便到大水消退那一日,它们也推不开藏书阁的门。”
她由桃木中生出,天生克制一切妖鬼,因为在她画符的时候只有避开的意念,这个符咒才没有直接杀灭它们。那其中隐含的避开不仅可以避开水,且妖鬼皆避,她的符咒无论对象是谁,克制一切妖鬼,所以说它们现在是在做无用功,因为使得力根本没有落在藏书阁的门上。
红玉没有看身旁沉默不语可面露不忍的兰,径直走上前去,绕过层层的妖怪,来到门前。
在她走近妖怪的外围的时候,妖怪们就止住了动作。它们绷着身体沉默的看着这个人,目中流露出慎重与隐约的绝望,一片天地仿佛在这一刹凝固了。
这个人,身形纤细,面上带着纱幕,看上去明明毫无法力,也没有妖怪的灵力,却能立于水上,面不改色的走到妖怪中间。它们面色难看,知道有可能是它们都对付不了的大妖或者是人,即便如此它们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只定在原地看着她,除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活命的地方了。
红玉在妖怪的目视中走到藏书阁的门前,抬起一只手用力推门,刚刚坚如磐石的门在红玉的手下只是一扇普通的木门而已,吱呀一声,流动的水汽涌入安静的藏书阁,淡淡的暖意与安宁流泻出来。烛影昏暗,书籍满架,与平常无异。
红玉收起雨伞走入其中,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书,收入袖中。走出去,门却敞着,“进去之后,今日你们不曾见过我。还有里面的书不要毁坏。”红玉示意兰留下来,然后不去看那些急着入内的妖怪,沿着原路回去。
走了约莫半盏茶时间,红玉忽的心中一动,扶着微微倾斜的伞停下来,低下头看向水中。流动的水面一片银光闪闪烁烁。黑暗的夜中这一点点十分显眼。
红玉一手撑着伞,一手拎起裙角蹲下身看看是什么东西。薄薄的一小片,是鱼鳞。她环顾四周,雨水击花,看不真切水面之下的情景。但水面上没有其余的动静,除了坠落的雨滴和闪闪的薄鳞。
仿佛这里只有红玉一人,没有其他的生灵。
它看来不愿意别人帮助。
直起身的刹那,红玉闻到了一股特别的熟悉的气息,她顿了顿,准备离去的念头忽然就消失了。
“出来吧,在皇宫里你是逃不掉的,”红玉突然说道,想了想又补充,“在没有我的帮助下。伤你的那个东西在你身上留了印记。”一刻钟,雨水哗啦,红玉在雨中静静等候。
在她脚下几丈处,一只巴掌大小银色的鱼在水中静止。
它的身上满是伤口,一片片银鳞翻开,露出里面冷白色的肉。半边的身体破破烂烂,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过。然而他眼中流露出的极度的冷静,掩盖了妖身重伤的痛楚。
红玉眉眼一动,心里赞叹若没有伤它会是一只非常美丽且骄傲的鱼。
“是妖怪吗?”她见到水底掉落的一片片鱼鳞,还有花树上挂着的一丝血肉,看样子是被水流冲撞到花树上的。红玉放下衣裙,拿起一片鱼鳞,仔细打量,上面只有一道浅浅的蓝线,像是天空的湛蓝色,这是水族的妖怪的年龄线。
“是妖怪,还在幼年期。你的伤完全是被水势推动撞到宫里的建筑和花树上。”红玉喃喃自语,看着他沉思。一只没有掌握水族本能的妖怪,被水势左右。但是此刻它能保持在水中静止,证明它是就在撞击中学会了,很聪明,或者说太年幼了,红玉几乎要怀疑它刚刚降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在这个时候它学会了在水里如何游动。
一只手打伞,弯下身伸出另一只手到银鱼面前,道:“跟我走,回去给你治伤,在这个时候被人看到你会成为桌上的鱼汤。”红玉对年幼的妖怪很有耐心,尤其是历经许多却有一双要活下去的眼神的妖怪,且这一只格外不同,他的眼中还有能够活下去的笃定与冷静。
为什么呢?
在幼年妖怪当中有极大的一部分未曾长大就化为了尘土,红玉见多了小妖忐忑躲藏、艰难求生,他为什么笃定自己能够活下去。
若只是受了伤,红玉不会想带着他离开,有这样眼神的妖常常能活到最后,但是它的身上留着不一般的印记,在它这个年纪无法应对的术法。
银鱼抬起头,她见到它眼睛是难得的纯粹的深蓝色,在水中清澈冷淡,它停止抽搐,忍痛摆着鱼尾从红玉手边游开,动作中一丝淡淡的蓝色血液在水中漂散。一点金色闪烁在尾部。如此冰冷而犀利的美丽,妖怪都是最能感知美丽的,红玉此时是真的想护佑他。即便是为了他的美色。
但是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告知他不需要帮助的意愿。
“觉得自己可以应对吗?可是在你身上留下痕迹的不是一般的东西,它不是邪物。是神物。”红玉蹲在原地对着水里银鱼轻声说道,水中洁白纤弱的手轻轻动了动,银鱼看着红玉的手,眼中流光划过,脑中清晰的知晓了这一次他是被什么所伤。
不是邪物,在皇宫里最符合的神物就是佛家舍利。的确不是一般的妖物。他静静看着那双手,眼中莫名。
话音落后,他在水中一摆尾,一抹银光就落在她的手中。红玉手心微合,小心的握着凉滑的银鱼,冰冷的触感却并不感觉到黏腻,仿佛握着一泓寒泉或一块冷玉。红玉握着他心中一动,手上准备设下屏障的动作突然一顿。
很奇怪,她在这个小妖怪的身上没有感觉到对她应有的畏惧,也没有被她身上纯粹的阴阳而被灼伤的迹象。天下妖魔有什么是对她不畏惧的?
红玉不知晓。但至今只见到这一个。
她握着银鱼若有所思,她莫名的对他升起庇护的念头,不忍心看到他早早的陨落在这里,这样源于身体深处的情绪,是出于难得的怜悯?红玉仔细的看着他否决了前一个猜测,或者是他的妖身与她有什么特别的渊源。
她更相信后者。无论如何只能说手中的这一只一定是与她相合的,这世道找一只不怕她的妖怪已经很难了,尤其他还这么年幼。手指握着伞,伞外大雨磅礴,红玉心中无端生出了一种天地之大,她得护着他的怜惜澎湃的感情。
她直起身,将手中撑着的伞翻转,伞柄朝天承接坠落的雨水,松开手,伞尖直直的立在水上,四方的雨水朝着伞中央汇集。
漫天的雨水打湿了红玉的衣裳,一滴滴玉珠被厚重的衣服吸入,而头发上与皮肤上干爽无尘,宛如来时。
眼角捕捉到银鱼有些发愣的瞧着她,红玉难得的劝诫道:“认真修炼,有一日你也可以滴水不沾,不过我很喜欢这一次的降水,你们水族应该也很喜欢这一次降下的天水。天地江河为之一清。”红玉仰起头看天,雨水像是丝帘垂落,落入她的周身,感觉清净无尘,心如琉璃。
“这一次的水很洁净,衣服可以换,只是头发湿了回去不好交代。”红玉叹了一口气,抿唇有模有样的以前辈的身份教导他,“日后你就知道了,在人间混日子,身不由己。”
等伞中聚集的大大小小的水珠汇成一泓,她空出的那一只手细细在银鱼身上查看,鳞片七零八落,蓝色的血迹在肉上细细流淌,红玉仔细检查发现肉中没有异物之后,轻轻将翻起的鳞片一块块合回去。银鱼身体僵直,任由红玉慢慢动作,待到碰到中部一块金色鳞片的时候,她的指尖忽然一热,手中的银鱼也不复一直以来的安静,激动不安的挣扎翻动。
红玉手指紧紧按住他,“不要动,我知道,是佛祖舍利。”她声音平静冷淡,像是一块温凉的硬玉。触碰到鳞片的指上一块微红,红玉伸手接入雨水,不过一会儿手上的红色就褪去了,银鱼无声的瞧着,眼中清澈洁净,干净的恐怖。
“你的一块鳞片被佛祖舍利落下印记,雨停后,它的神念会一直跟随着你,直到你被它吞噬殆尽,就好像南安寺的那个和尚。”状似无意的掠过他的神情,银鱼仰头看着红玉,目光依旧安静清澈。
见没吓到它,红玉也不再逗他,心里怨念现在的妖怪都幼年老成。她弹了弹手上附着的意念,伸手接了一点雨水再一次抚上鳞片,表面上一阵水烟,鳞片上的黄色印记渐渐淡去。
静静地继续替他处理伤口,“舍利身上有功德,不需要你报仇,功德尽了它也就完了。地府的诸位可能会容许妖魔作祟,可佛家之物不同。”红玉莫名觉得他不是能轻易翻过这一章的妖怪,报复心尤其的重,不过以他现在的模样,不等他有能力了舍利说不定就被打入地府了。
将鱼鳞全部都摆好了,对着因为鱼鳞贴合而鱼脸显现几分轻松的银鱼道:“你这是外伤,要自己长好,我给你弄点东西帮助你复原,不要动。”
红玉一只手抚摸他的妖身,每一处受伤的地方的细致的涂抹,他全身僵硬片刻,又渐渐放松下来,任由她指尖渗出的淡黄色液体在他身上覆盖,这个东西遇到皮肉便附着上去,然而她的手指却丝毫沾不到粘稠的胶状物。等红玉的手一拿开,那些黄色的液体就变成淡淡的琥珀色凝胶包裹住他的伤口。银鱼感觉受伤的地方清凉紧实,原先的疼痛都慢慢退去。
他闻到浅浅的香气,有些许出神,微微的馨甜,让人想起春日里斜斜的细雨。等银鱼全身都犹如被包裹在琥珀之中,红玉才拿起水中的伞,伞面里已经贮存了许多雨水,她将手里的鱼放入伞中,银鱼滑溜溜的顺着伞面就滚进去了,红玉笑道:“这里面的水比较干净,这雨不同于普通的水,在里面你恢复的比较快。”说完,见银鱼轻轻的潜在水底,拿起伞柄就走回了乐宫。
乐宫里没有人醒过来,此时是丑时,漆黑的天幕中不见星光。回到屋子里,红玉将伞柄松松的系在床榻系着的那根柱子上,拿着一纱罗盖在倒悬的伞口,“睡觉了。”银鱼睁着眼看着遮掩的上方,在漆黑封闭的伞中沉入水底,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不觉慢慢睡去了。
清晨,红玉早早的接了一些雨水洗漱,并留下了一些留作饮用。周嬷嬷和竹烟昨夜睡得早,许是因为忧心过度,今早醒的比往常都要迟,红玉洗漱完毕了还未见她们有醒来的迹象。
吃完点心,红玉揭开的昨夜放在伞上的锦布想着为他查看一下伤势,见银鱼还闭着眼睛,想了想也不去吵他又把布放了上去。
她撑着脑袋躺在床上直直的望着房顶,感觉很无聊。
妖怪躲起来了,人也都被困在屋子里,昨天晚上带回来的书也看完了,且不能去上课,整日的躺在床上。她身体每一根筋都渴望起来活动一会儿,算一算此时她应该弹筝或是练习舞艺。
红玉抱着被子闭着眼睛,感到身下水波的晃动,即便她此时不困也有几分慵懒安逸之感,况且昨夜还出去做了夜猫子。她不知不觉升起了睡意,双手抱着被子翻个身脸朝里睡着了。
再醒来时听到嬷嬷与竹烟在小声的说话,“嬷嬷今日雨看起来小了一些吗?已经是第三日了。”
“我瞧着没有变小也没有变大,屋子里淹到人腰了,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此刻尚没有人到过我们这里,怕是各个地方都不好。”
“没有变大就是最好的事,不定没多久雨就停了,我们现在还有吃的喝的,很多的贵女那里怕是断了粮了。嬷嬷,水快要喝完了,这天上的雨水能喝吗?”
红玉懒懒的伸了个腰,感到神清气爽,道:“能喝。”
“贵女醒了,昨天夜里睡得可还好。”周嬷嬷问询道,今日贵女比往日醒的都迟,她心里正担忧她是不是睡在水上受了凉生病了,这个时候缺医少药的,生病了也只能干熬。幸好她说话的声音不见嘶哑,不然周嬷嬷一定要趟过水去看看她身子怎么样了。
“贵女,伞为什么要倒着放呢?”竹烟好奇的瞧着那把精致悬挂的伞,今早一起来她就看到贵女旁边柱子上挂着一把倒立的伞,隔得远,她看不见伞里有什么东西,也猜不透为什么贵女会在那里挂一把伞。
一夜过后,竹烟脸色红扑扑的,原本对大雨的担心似乎也少了几分,兴许是一块度过了艰难的一夜,她与红玉说话也不禁活泼的起来,放在平时这些她是不敢多问的。
红玉遥遥的冲着她们扔了一个东西,正巧落在书架铺着的被褥上,周嬷嬷拿起来一看,是一节竹筒,竹筒盖子的地方缠着一层一层的麻布,晃一晃还隐约有水声。
“这个是干净的雨水,是从外面接的,你与嬷嬷可以喝,伞里是我捡的鱼,怕他被外面的宫人捡了烧汤。”随手将及腰的头发随意在身后用缎带绑起来,红玉伸了一个懒腰。
银鱼听见声音难得的在水里吐了一串透明的泡泡。见到浮上水面的泡泡,银鱼面色阴沉,仰着头看到泡泡消失才舒了一口气。他越来越向着妖怪靠拢了,这似乎是一件不可逆转的事情,银色的鱼尾缓缓摆动,水波荡漾,黑暗之中一点蓝光闪烁。
嬷嬷握着竹筒抽了一口气,问道:“贵女昨夜出去了?”
“嗯。”红玉料想到她们后头得有一堆的劝说之词,眼神一动,“我渴了,出去等些雨水,我没事,不用劝了。”声音轻柔但坚定。
周嬷嬷神情忧愁的望着红玉,原本要劝说的话只能咽下去,叹了口气,回道:“是。”
“吃早食了。”红玉揭开锦布,把手伸到了水里,一夜过去水中不知为何寒凉如冰,红玉的手动了动,心想这一只妖的天性或许与寒有关。
在她一直闲闲看着的目光下,银鱼优雅且缓慢的游到红玉的掌上,静止不动了。这鱼很懂得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红玉不知为何想到。从昨夜到现在,他一直都很平静从容,似乎毫不为目前的处境担忧。
但是很明显他不是完全的信任她。
这在妖中真是少见了。
把鱼从水里捞出来,红玉先查看它的身上的伤,看到鳞片与鳞片之间隐约有愈合的痕迹,就心里头明白没有大碍了。
接着一只手把点心掰碎了一点一点放到银鱼的面前,“肚子饿吗?”
闻了闻点心的味道,眼中冷淡如常,他轻轻移开了头,若不是红玉抓着他活动不便,他估计摆摆尾巴就游走了。红玉看着手心碎成渣渣干巴巴的点心,也不勉强他,只回想鱼是以什么为食的:“水族一般都喜欢吃鱼,虾,还有水藻什么的,妖怪或者可以以天才地宝、草木精华、血肉为食。”
红玉回想她能找到的东西。
没有违心说点心好吃,是因为这些年她的伙食来来去去就是很简单普通的那么几件,够养人的,也就不谈味道多么好吃了。
想到这个,她看着手里的渣渣不由的有些心酸,人擅长使用火来烹调,五味入火更添风韵。她曾对此还有过期待,但是这几年她吃过的膳食,即便对要求不高的非人生物也可以担得上寡淡无味的评价了。
这也是她不强求一只身受重伤的幼崽吃这个的原因。没得再给他添一层心伤。
“所以修成人身就是不好,什么难吃的都能下口,不如还是原形的时候恣意随意。等一会儿,我
去看看有没有新鲜能吃的草木。”红玉对手里这只幼崽格外宽容,修行不易,生来为妖的妖怪在幼年时是最容易夭折的,只比人的幼儿强壮一些,但是它们面临的危机比大妖还要多。红玉手里的这一只虽有不同,可也要经过几十年才能有立身的资本。
一只手慢慢在袖子里翻动,几千年里她收集了不少东西,红玉一点一点寻找鱼能够吃的东西。摸到一节枝干,红玉顿了顿,问道:“南安寺的桃花,吃不吃,没有结桃子只有桃花,对现在的你来说也能算是一味药。”
红玉摸着袖里粗粝的枝干,离开的时候,桃花林里的桃树不少成了妖,天道难清,舍利不知道无形中它也算成全了她,若不是那漫天的桃花泪今日她还是一只没有身体的精魂。
她们赠送的桃枝上开满了一朵朵芬芳娇艳的桃花,仿佛玉雕。摘下一片粉色的桃花瓣放在银鱼的嘴边。
他垂着眼,想起那股淡淡的香气,本来觉得发腻,可不知为何最终还是张嘴咽下去了。只是一片花瓣,他就感觉到了懒洋洋的饱腹感,整只鱼微醺欲醉,仿佛沉浸在淡淡的馥郁中去。
红玉见它两眼朦胧,身体随着水波飘动,似醒非醒的样子,笑着说道:“道行浅,一片就能让你睡足一天。”将桃枝原样收回去,红玉将鱼放入水底,银鱼听见她飘飘的声音,“睡吧。”接着便在波光中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一次醒过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外面的雨声也似乎小了一些。光影变幻,他听见屋子里的说话声,人声过了水有些奇怪,只有救他的那个人声音格外的真切,或许说,不是人,是混在皇宫里的一只妖怪。
她变成的这个“人”,应该年岁不过十,个头还没有他高,衣着打扮像是楚皇大典上献艺的女子。她却对玄异之事知之甚多,还有一直都以长者自居,时常想着逗弄他,无意之间显露的天真,他猜这个妖怪的年岁也没有很大,他有时会在她身上见到天真稚童的影子,虽然她一直说自己是幼崽,可他估计她也是一只涉世不深的妖怪。
想到她语意不详的谈论舍利,知晓许多秘闻,银鱼眼睛冷静无波,恐怕还颇有来历。把之前想的都暂时抛开,他悠闲的摆摆尾巴,在干净的水里轻松自如的活动,浸泡在湿润的水汽里,他懒懒的想着,暂时先如此,现下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对他有着救命之恩的妖怪。
“贵女,雨好像有些小了,半天功夫水面只到了人腰身上面,我看是雨快要停了。”周嬷嬷脸色复杂的说道。
“嬷嬷怎么不高兴,雨停了是好事啊,在这样下去我们吃的就不够了,幸好还可以支撑一天,这一次过去,我要请一个神像放在屋子里,平日里好生拜拜。”
“哎,这雨即便过去了,京城也没有安宁了。”想到齐嬷嬷在乐宫里到处寻找失踪的镇南王世
子,又下了这么多天的雨,恐怕现今凶多吉少。周嬷嬷想到镇南王铁骑压境,脸色就不好了。
“嬷嬷是说外面被水淹了的百姓吗?真希望大水能快快消退了。”竹烟双合手掌,眼眶微红,心里也不好受,宫里她们尚且这样,宫外面的人恐怕情况更糟,还不知这次要死多少人呢。
见到竹烟一副不了解的样子,嬷嬷叹了一口气,若是早些知晓说不定能提早脱身,打仗是朝廷的事情,与她们这些宫人有何干系,“除了京城内部死人,还有外面镇南王府的军队,三天了,恐怕镇南王世子是找不到的,镇南王府死了一个世子,大军进驻也就几个月的功夫了。到时候也不用管什么南边北边,只逃命去吧。”
“世子不是还没找到,谁能说他是死了。”红玉纳闷,世子还没死,南边又有什么借口要发兵呢,若是走到中途,世子突然出现不就乐了。想到这里不由的眼中带着笑意。银鱼在水中无声的吐了一个泡泡,瞧着红玉的眼里波澜不惊。
“贵女不知道,几十年前的安乐亲王出使南地,突然在驿馆失踪,后来先帝发旨派了十几万大军责问镇南王,若不是当时燕国来犯,朝廷大军必须调往北疆,恐怕那一战不可避免。今日镇南王只要学朝廷效仿几十年前的旧事,马踏京城的名目也就不缺了。不过镇南王府以镇南王与世子为尊,不会像朝廷后来那般以间隙两地的罪名诛杀了安乐亲王。”
“嬷嬷,我听闻安乐亲王是病死的,因为婷郡主远嫁南地子嗣零落,最后抑郁而亡。这是宫里传的,我以为是真的。”宫里面的大宫女经常在走廊的一角谈论旧闻,有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竹烟在贵女去上学的时候常常到那里听故事。安乐亲王这个梗被人说了不下十几次,但都是感慨父女情深的,没有说是被朝廷诛杀的。
“宫里传的消息多了,一般的宫女哪里知道内里真情。也就是我小时候曾在亲王府里当过差,有一个干娘是郡主的奶嬷嬷,才知晓的一些。等你在宫里待个几十年,宫里的所谓的秘密有时候也不是秘密了。我今日与你多说了这么多,就是如果真到了那一日,京城破了,还是逃命吧,即便是有广安候和宁国公驻守京师也不能与镇南府的兵比。大伙心里都明白这皇宫也是守不住的。往南边逃,那里有镇南王府驻守,不会乱的。”
这些年,周嬷嬷也隐约摸到了红玉的脾气,知道她凡事看得很淡,几乎是不问世事,即便在她面前谈论她也不会问罪。她这一番话也有知会红玉世事不同的意思,真要改换了天地,无论贵女还是奴婢都逃不脱。到这般周嬷嬷昨夜想了一宿今日才敢大胆告诫竹烟,毕竟相处了近十年,无论竹烟还是红玉,都是有感情的。
“镇南王世子不出现也会有兵祸。”红玉指尖在床沿上轻点,嘴中喃喃自语,“京城乱了,我就得提前离开了,到时候到哪里去呢?”
水汽凝结的水珠一滴一滴从指上滚落,看着湿漉漉的床,红玉看着神情若有所思,若京城里不能住了,“就得另找地方吃喝,还得有个地方睡觉,还得有看不完的书,人间果然事多。”若是她可以完全凭借天地精气活着了,不需要还保留如同人一般的习性就好了。钱财红玉倒是不担心,人间一切都要交换所得,幸而山野之间金银无数,在人间可以换得不少的东西。她手指无意识的在水中搅动,泛起一**涟漪。
银鱼定定看了她许久,似有恼怒,最后又回归平静,避开她的手指到角落里去了。
“我走了,那贵女怎么办?”竹烟着急的问道,她们可以逃出去到南方为奴为仆,那养在宫中的贵女可怎么办。红玉抬起眼帘,眼中平平淡淡没有丝毫慌张。
周嬷嬷定定看着毫无惊慌的红玉,对她温声说道:“贵女是不会吃苦的,乐宫里的贵女都是家中有四品或以上官员的子女,为官四品或许无法保得全身,但乐宫里有些人是不一样的。”
她顿了顿,“之前我从未谈到过贵女家里,因为在乐宫里不谈前尘是规矩,现今情况紧急,我也只能破例了。贵女,当年将你抱来宫中的是现今承爵的宁国公,你的父亲是宁国府的旁支,父母早亡,宁国府按理来说是你的容身之地。到了那时候,去找宁国公府,他们不会不管你的。”十多年前的事嬷嬷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正是宁国公世子将红玉抱到乐宫来的,甚至为她上下打点了一番,真到那时候红玉必定能在那里求得庇佑。
回过头再三的看红玉,竹烟的脸上满是震惊,随即喜笑颜开:“贵女竟然出生于宁国公家,这样最好不过了,宁国公府有名望又掌兵权,镇南王打进来也不会为难宁国公家的。”
没有参与到她们的谈话中,红玉也没有想象中表现的那么激动,只向后靠着被褥,像是从未听到过一般,仰头看着梁上简朴的青布,心里想,“与那群人也算是缘分了解,毫无干系了。”
她浅浅浸在水中的手指微动,掐算镇南王世子的安危,淡淡的不可见的游丝在她手中穿梭游离,那是她用来勾连将来的东西,让这个对将来拨动,弹回的的律动是未来的影映,她可以从中窥得一二。
银鱼静静在一旁瞧着她,忽然冲上来在她的指尖游来游去,鱼尾不住拍打她的手腕。
已经脱困,性命无忧。
红玉放下心,接着手一把掐住银鱼的尾巴,摸着他长好的鳞片细细抠着,低声说道:“好玩么?刚刚若不是我收住了,你长好的鳞片就全被削去了,以后感受到这样的东西能走多远走多远,”能动用到这个的都是要成仙的妖怪,他现在碰到了只是送菜。
红玉不奇怪银鱼可以感受到她的行动,银鱼与她之间的韵节莫名的相和,感知到也不奇怪。
红玉放他入水里,回想了刚刚的流线妖身,遗憾道:“听闻水族没长成的小妖怪肉质最为细嫩了,若是那样今晚我可以尝一尝。”
听到银鱼耳中,它对着红玉的手指继续拍了几下,被她又一次握住后在她放手的时候坠落到了水里,银鱼对红玉冷冷看了一眼,不受控制的又吐了一个泡泡。
红玉捻了捻食指,又回忆了刚刚的触觉,仔细的观察了它半晌,她一脸忧心对着已经不理她的银鱼建议:“你自己可有察觉,我观你的鳞片有点软且很薄。”
红玉想了想,回忆,“我听说水族每日都要用各种砂石打磨鳞片,这样才能长的锋利又像剑一样硬,以你现在的模样虽然长得很好看,但是实力上确实有点弱,你瞧我刚刚很容易就能把你鳞片扣下来,要不我找几块石头来让你努力一下。”
乍然听到水族还有这样的规矩,银鱼思考一秒钟,又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玉光流转的鳞片一眼,妖身似乎不可逆转,习性也就应该适用。想到撞到一棵树他就掉落的一堆鳞片,在好看和有实力之间选择了实力,很沉重的点点头,蓝色剔透的眼瞳中流露出一抹无奈。
瞧见他似乎对外表十分的在意,红玉心想长大之后他的原形必然好看的紧,不知不觉对它的态度也就更宽宥几分。
容貌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身为桃花生出的精魂,红玉一直是这么觉得的。没有灵力的花草争胜负靠的就是殊丽的外形与风姿。
不求天下独绝,但至少得艳冠群芳。
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放到伞中,红玉笑道:“这是我这里硬度适中的石头,可以帮助你打磨鳞片的,不要担心将它弄坏了,我这里还有很多。”这石头是她从外面随便捡的,因为压到了几棵兰花幼苗上,娇气的兰花苗一直在喊痛,那正好那一天她走过,就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她好久没有整理藏品了,所以刚刚翻吃的的时候恰巧翻到了这个东西,想着也没用,就让银鱼磨鳞片。
他轻巧的移动到黑石上,状似无意的轻轻磨了磨,没等银鱼表现出来,红玉就看见一串淡淡的蓝色血丝在水里散开。
她连忙将银鱼翻转个身查看,在玉色纯净的鳞片上由于遇到了硬物像雪融化一般破了个小洞,深蓝色的血丝从洞中溢出。
红玉拿起石头,检查一番,怀疑是什么非凡的灵物,比如化无石什么的,那种石头什么都磨得破。在自己的皮肤上磨了磨毫无异状,又用手使劲捏了一下,扑啦啦的碎成了好几瓣,很显然就是一块很普通的石头。红玉这才承认是自己想多了。
拍拍手,将碎石扔掉,转头看着一本正经、毫无表示、淡定自若的银鱼,红玉不得不叹息,纯粹是他的鳞片太弱了。“你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软了,而是肤若冻脂,摸一下就化了。我明白为什么在水里还能伤成那个样子了。”
红玉见银鱼报复似的在她的指尖啄了一口,又在她手边寻找机会拍打她的手腕,心里好笑,又觉得他日后修炼之路艰险。红玉思索身边有什么东西能对他有用。
这一次找到东西是直接放到银鱼受伤的鳞片上,那里已经止了血可是还有一个细碎鱼鳞的小洞。红玉将圆圆温润的一块放到那个空出来的洞上,青色的玉状物很快就消隐了。只在鱼鳞上多了一抹青色的晕痕。
几乎是立刻他就察觉到伤口不痛了,而且身体多出了一点东西,银鱼抬起头,一副询问的样子。红玉没有理会他,按住青色处,一块玉状物出现,她拿着这个在银鱼鳞片上磨了磨,毫无损伤,她又将东西摁回了鱼的身体里。
“这是以前我掉下来的一部分,按照人的话来说应该是乳齿,正好我留着没有用,送给你磨鳞片吧,你每次心里默念木玉它就会出现。”她见他各处顺眼才会拿出这个东西给他,见银鱼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红玉弹了弹水面,道,“用这个你的鳞片不会有损伤,记得日后一定得好好修炼。”
乳牙?
木着脸银鱼远远的游开了。
转眼过了一日。第四日,雨声明显的小了。下午,听到外面只有水流淌的声响,竹烟哭出了声,抱着嬷嬷问道:“是不是雨停了,嬷嬷我听到雨停了。”
周嬷嬷也红着眼连连点头,这雨要停了,水就能慢慢淌出去了。
红玉伸了一个懒腰,透过房顶,看向天空,水光全部消失了。低下头,心情好的晃了晃雨伞,“终于结束了。过几天,就能全部恢复如常了。”雨停了,水面却没有下降多少,大家还是只能被困在房间里,不过她们隐约听到外面有宫人说话的声音。
红玉毫不担心,算了算约莫今天,她们屋子里的水就能排尽了,那一夜外出,在藏书阁的前面一块地上,她打通了与地下水层相连的通道,雨停了之后,京城里多余的水可以从那里直接流入下层。
京城土地干燥,大水经过层层土壤的吸收,最终到达地下水,然后一同流入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大河。唯一麻烦的是,宫门大闭,没等宫内的水排完,宫门就得被外头的水压坏。红玉把这事略过不想,反正皇宫不会差几扇门的钱。
大雨初停,洪水下流。
宫中渐渐有人影在水里游过。前几日下雨,太监总管已经派了十几人到外面探查情况,但是雨大风疾,加上水波不定,北方的人少有水性好的,十几人出去了再回来除了衣服湿了,神情凄惨了些,什么都没找到。又试了几次,皆一点收获也没有,太监总管见到一群落汤鸡似得人也死了心,不再让人出去了。
太和殿人手虽多,可出去后的太监自然不能放在陛下娘娘身边伺候,以免带了病灶。这样算来,人手总有不够的时候。
现在终于好了,老天爷不再糟践人了,雨停了,太监总管大手一挥,剩下能活动的人手都得下水去。
于是太和殿中太监宫女但凡有些水性的,都满宫的去给宫里最大的主子找吃的东西。可惜的是,御膳房地势低,东西大多都进了水,只有一些放在高处的腌制的菜瓜腊肉等没有遭了殃。
这件事也是坏在宫里的老人身上,她们从未见过京城被水淹过,事先没有人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即便后来宫里个人发现了情况不对了,可是雨势太大,东西也基本都毁了。
人出不去,即便拼死出去了,东西运进太和殿里面也是湿了的,宫里面的主子是万万不会吃这些的。这是水灾,带着上天的怨气和怒火,天子吃了浇了雨水的食物就会遭受到上天的惩罚,皇上和娘娘怎么都不能动这些东西。
御膳房拼死送进来的食物最后只能宫人们分了,太和殿原来摆放的点心都给主子吃,其余的宫人靠这些送进来的也混了个半饱。等到雨停了,总管太监立刻安排人到各处去寻能进口的东西,虽然皇上皇后太后等没有被饿着,可是也受了不少罪,整日被困在殿里出不去,娘娘脸上脂粉唇脂都找不到,现今捂着脸在内室里与太后娘娘面面相觑。
最麻烦的是还有一个失踪了的镇南王世子,总管太监叹了一口气,心里像是闷着一股气,更大的苦难还在后头呢。
“去找冠主和主持,让他们算一算世子,”皇上顿了一下,双手无力的搭在龙椅上,这几日的折磨将他身上的威严之气全部消磨了,楚皇的脸上带着失意的灰气,他闭了闭眼,眉头紧锁,看着太监总管继续道“算一下世子在何方,再问一问他们为什么京里会有这么大的水,是不是有妖物作祟。去吧。”
总管太监不做声,这时候任何主子都不想听到人声,嫌烦。他点点头。退下之后让善于水性的宫人到宫外去找冠主和主持。
一会儿,有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太监匆忙来报:“公公,宫门破了。”
总管太监面色死灰,僵在原地,颤抖着问道:“怎么会这么快,镇南王封地不是离京城千里吗?”难道他们在京师附近设有大军,这不可能啊。
一瞬间,公公的脑中想过无数的怀疑。但都一一被否定,无论如何,京师是楚国王都,一路上不可能没有任何阻碍。
“公公,错了,不是镇南王府,宫门是被大水冲坏的,不知怎么的,宫外的水不如宫里面的水消退的快,所以外面的水把宫门压坏了。”小太监在脸上抹了一把水,衣服也湿哒哒的,大殿的地砖上积了一小片水。
总管太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对着小太监摆摆手,“行了,退下吧,去换身衣服。”
等人走后,太监总管才一把手扶住身边的柱子,再看他已经两腿发软,快要倒下了,只是刚刚强忍住了而已。“世子啊,世子一定要平安无事啊。”总管呆滞着眼,喃喃自语道。
约莫一个时辰后,水到了大腿的高度,有人回禀:“启禀圣上,宁国公与世子前来觐见。”
“他们怎的这个时候来?宣吧。”楚皇皱着眉头,摆手让太监宣这父子俩进来,这个时候正是用得上宁国公府的紧要关头。
宁国公与世子一身狼狈的进到殿内,两人从脖子到脚一片深色,见了楚皇忙跪下叩拜。
“起来吧,你们怎么来了,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吗?”难不成是来商量调兵之事,宁国公府的军队与镇南王府相比还是很近的,调过来护卫京师还赶得及。皇帝心里念头急转。
王渺是老臣,看着陛下长大的,不用多言就知晓他心里头想过什么,拱手回道:“没有大事,臣下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危,所以才携子觐见,还望皇上恕罪。”
“不用多礼,这时候还能这么快的赶过来,爱卿忠君之心可见,只是你从宫外赶进来,和朕说说外面的情况。”
宁国公直起身禀告:“京城里外都被淹了,百姓住宅几乎”皇上忽然摆摆手,脸上皆是倦怠苍白之色,“等等再谈百姓,我问你,现在外面守卫京城的军队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人是能够直接参战的,一场洪水不仅冲垮了皇宫,也不仅仅波及到了百姓,更重要的是城外驻扎的军队还能调动多少。
王澹想要抬头直视圣颜,冷面之下目中隐约有急切之色,百姓被淹,为人君者不是应该最先安抚百姓,镇南王府那里很重要,但是溃散的民心更需要安抚,不然不等外面强敌攻城,京城内部就率先投降了。不等王澹开口,王渺瞪了世子一眼,让他不要多言。
宁国公清声回到:“在下雨的第一天,军队除了部分守卫皇城,其余都被迁往高处,死伤不多。几乎全军无损,陛下现在就能调他们护卫宫城。”
“那粮草呢?”军队行军,粮草先行,这一点楚皇还是懂得的,知晓人没事,立刻就问道京城的粮草是否充足。
“皇上恕罪,粮草不是臣下掌管,臣下实是不知。”国公在心中叹息,还没有确定是否征战,粮草又怎么会准备,皇上没有经历过一场战事,此事不知道也属正常。可如果要与镇南王府对抗,镇南王府这几百年几乎打下了一个楚国,而楚国已经百年多为经历过大战了,这怎么能比。宁国公也只能在心中叹息。
沉吟片刻,皇上紧紧盯着宁国公继续问道:“爱卿可知这事应该归谁管?”
宁国公满嘴苦涩,却又不能推脱不回答,这件事说谁都是得罪人,而且这错也不在朝臣,只能低头苦笑着回道:“粮草乃是军中之重,本朝久无战事,臣下也不知粮草现今该由谁负责,还请皇上恕臣下不知之罪。”只能这样认错。
“好了,朕只是问问,你与世子先回去吧,守卫京城的军队就靠爱卿了,等明日朝会,朕再具体询问。”
“那京中洪水之事?”这才是他们进宫的主要目的,大灾大难在京师发生势必会引起楚国震荡,此时最好的办法是下罪己诏,平息上天的怒火,实际上是民怨。但以楚皇的性格是绝不可能的,王渺在心头叹息,陛下连做个样子都不愿,京城百姓的民心又要托给谁?
楚皇不知一瞬间臣下心头想过无数的东西,只自顾自的说道:“朕已经派人去请冠主与主持了,一定会抓住这个在京城里兴风作浪的妖怪,至于百姓的安置,等明日早朝各位大臣都到了再商议,现今各处洪水未退,各人都无暇顾及。”
“微臣告退。”宁国公叩首走出太和殿。
到了外面,他看了一眼威严耸立的太和殿,心头苦闷,看了一眼身边的世子道:“回吧。顺道看看你妹妹府里可还好。”
王渺点头,沉默片刻,“是。”
大水全退,屋内水渍渐干。
红玉正面临一件她觉得难以摆脱的麻烦。
无声的看着天上重新出现的蓝色鳞片,依旧如那日一般遮天蔽日,可是为什么是从她的屋子里引出的呢?无语的对着恍然不知自己身份暴露,正悠闲摆尾的银鱼,怨不得她觉得他仙缘深远,不是池中之物,这一只原本就非池里的凡鱼,乃是正经的龙鱼,将皇都龙气压制的神人。
红玉把它从水里捞出来,略过他略显不悦的神情,对着那双干净无暇的眼眸低声唤道:“世子。”
只一瞬他的眼中瞳孔紧缩,像是被阳光刺到的猫眼,冷硬如冰,毫无情感。整张本无所谓的鱼脸突然变得面无表情。红玉察觉到,叹了口气,遮掩上他突然深邃近墨的眼眸。
“镇南王世子,妖龄一岁。”肯定的感叹道。
见他歪着头,直直的盯着虚空,毫无波动沉静如同深渊。红玉忽然之间有点好笑,回想一下,这些天他对自己幼崽的身份适应良好,吐泡,吃喝,水中游动样样不缺,还有他静静卧在水底的安宁。细微的水波绕过他的身体,睡梦中显露端倪的御水天赋。
他分明是一只水族无疑了。
从那日远远看到的骄傲纤长挺拔如同青柏的身影,到如今一只皮薄鳞脆无家可归的的水族,不得不让人唏嘘。
红玉手中拿书掩着嘴角的笑意,将鱼放回伞中,她面无表情的对准备从书柜上下去的竹烟道:“今晚我想喝鱼汤了。”
“啊?贵女。”竹烟愣神,贵女之前从未在吃上面提过要求。但立刻她反应过来,道:“好的。”
见竹烟当真了,她笑意收拢,“没有事了。”红玉对着她摆摆手,让她不必理会。回过身在静止若玄石的银鱼面前晃了晃手指,“世子,怎么变成鱼了?难道府上有水族的血脉,还是你原本就是?”
红玉掩饰眼中的笑意,对着不过巴掌大小的镇南王世子问道。
世子神思安定,只无声的看着她,想起这几日的放纵心中叹息。
到现在,尚且不知道她的长相。
突然如同离弦之箭淡定的跃起,从水中脱离,在空中猛地拍向她的面颊,红玉身体向后仰,习舞之后她的腰肢更加柔软,躲过去轻而易举,彼此错开。
世子落入水中,心头遗憾,又若无其事的游到别处。
只当他是心头不悦,红玉略过前面的疑问,将伞转了一下,“我暂时忽略你娇小的身材,你知道如何变回人形吗?”
转过鱼身,面对面,他平和的看着红玉,深蓝色的眼睛像风平浪静的海洋,广袤之下藏着未知。
与他沉默对视几秒,红玉忽然意识过来,放下手中的书,不确定的问道,“水族的语言,你会吗?不会就暗示一下。”银鱼背过身去,尾巴轻摆,在伞的一处闭目养神,将她的问话抛在耳后。
红玉握着手憋住喉咙里的笑意。“我知道了。”将银鱼从水底捞起来,她对着他的双目认着的说道:“我知道道家的一种咒术,即使相隔千里,即使言语不出口也可以互相沟通,只是需要咒术双方的一滴血,将血点在耳上,便可以听到彼此想让对方知道的事,唯一的问题是不想听对方说话的时候不可以屏蔽。”
这也是这个道术的弊端,红玉曾经好奇记下了这个咒术,如今也是看在镇南王世子不是多言的人才想到用这个术法。若是他整日喋喋不休红玉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只是血液乃妖怪要紧的东西。
等待没有多久,一滴深蓝色的血落入她如玉的掌心,血色寒凉,触手生冰。
红玉将血在耳垂上轻点,一边轻轻念着世子的名字“宗珩”,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一颗深蓝色的小点就落在她的耳垂上。如同银雪中卧着一块蓝宝。
等她取出自己的一滴血,准备点入世子的体内,对着他忽然一楞,半刻之后犹疑的问道:“世子,我好像找不到你的鱼耳,你耳朵在哪里,指一下?”
一人一鱼对视了半晌,忽然发现了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要不我自己找找看?”红玉对着一个鱼头摸索着大概的方位,指尖盈满法力,对着一个地方将一滴殷红的血点入玉色光泽的鳞片之中。
“化人之后不满意位置我可以帮你用障眼法掩饰一番。”
“好。”声音清亮纯净,泠泠寒泉激石。
“世子年岁几何?”分明是少年的声音。红玉心想。
“......十二”。
“你是怎么变成了鱼,镇南王府祖上有妖怪血脉?府里之前可有人显露出水族的习性?”
“或许,镇南王世代擅水。世人皆知。”
“我又不是人。”对着世子恍如实质的眼睛,红玉笑着道:“而今你也不是人了,还是一个幼崽,彼此彼此。”宗珩冷冷移开视线。
“你顶替了别人的身份进的宫。”她根本不像是一个人,虽然有着人的外貌、一言一行也像,但是她性子中的散漫漠然不是一个人应有的,只要是一个人,就会有七情六欲,不会这样的冷淡看待,只除了偶尔的戏谑,他在她身上见不到感情的痕迹。
红玉向后懒洋洋的倚在椅背上,“不是,你也听到了,我是被别人送进宫的,过几年发现还不错就留下了。”
宗珩眼神一闪,过几年?那几年里没有能力离开皇宫。
“宫中有皇气?你怎么能留在宫中。”
“有啊,等你道行高了,就可以见到镇宫兽,是一条龙,说不定回到南地,你也可以在镇南王府见到你们家的镇宫兽。不过,这条龙很懒,一般不害人的妖怪它都不管的,佛家舍利一是有功德相护,二是有皇室皇气庇佑,不在此列。”
“你是要一直呆在皇宫?”
“当然不会,”红玉仰着头,看到云气蒸腾于南方,“我也想去镇南王的封地看看,据说那里很热闹,我前几天听一群妖怪说要搬家去南地。等我到了出宫的年纪或许就会离开这里了。”
“等到了年纪?如果你想现在离开也是可以的吧?皇宫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宗珩疑问。为名为利为财都不可能,除非有对妖怪有用的宝物。水面波光粼粼。
红玉笑了,面衣下眼睛如同冷弦月,“皇宫能有什么好东西,你现在也是妖怪了,修行求仙不能靠外物,得自己一点一点的领悟参化,宝物灵物虽好,用多了虚得慌。”红玉正色看着宗珩道,“障眼法我学的不好,以这幅样子在人间生活比较麻烦,不如留在皇宫里。”被他瞪了一眼,红玉无辜的想起刚刚还说在他身上用障眼法。
“你要生活在人间,很多妖怪都像你一样流连人世的繁华吗?”
“有很多,关于妖怪的问题你可以随便找一个妖鬼询问,你该考虑怎么变成人。”
淡定的摆了摆尾,宗珩语气清淡的道,“作鱼也不错。”很清闲,伤口恢复之后,在水里泡着很舒服,比京城干旱的风好太多了。
他闭着眼准备睡一会儿,镇南王府里大局已定,来时所有事情他也安排好了,他可以在京城多待几日,不急着回去。
红玉撑起身体,望着银鱼一眼,见他自得其乐,在水中停止不动,“随便你了。”等大军压境就把他扔出去。红玉心里暗自盘算。
洪水在晚上全部退去,周嬷嬷与竹烟在外面拾掇,院子一片狼藉,圈绕的一片竹林七零八落,根上的泥土被冲刷的干净,将伞放下,红玉找来放画的瓷缸将鱼连水倒进去。抖一抖伞,上面的露水在空中散落,转瞬变得干净整齐。
“你的伞和普通的不一样。”听闻这话,红玉对着银鱼翻转伞柄,“是用枯死的桃木做的,附上了符,万水不沾,辟邪去污,净水放在里面会一直很洁净,省了我不替你换水。”说着,红玉拿出一小节桃木放入瓷缸之中,“这也是保持水体洁净的,送给你了,以后可以放到你待的水中,你的妖体太弱了,如你一般,由人完全变成鱼的前例我还没有见过,不知你修的是什么,所以没法提点你修炼的秘诀,不过水族有自身的法子,等你到了南地可以找一些水族正经修炼大妖怪请教,这种正经修炼的一般在人间混得比较惨,”想到自己,红玉不由觉得有点感同身受。
“你是水族幼崽,又贵为世子,不要泄露身份,送点礼物,他们会帮你的,不过不要给你的原形给他们看,皮薄鳞脆的水族是被厌弃的。”
发现她又把自己当成晚辈幼崽教导,银鱼无声的看了红玉一眼。“来南地,你救了我一命,我可以保你出宫之后衣食无忧,不必辛苦找地方安置自己。”声音郑重严肃,在红玉耳中仿佛玉石相击的清鸣,被揭穿了无处安身的事红玉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
“好啊,不过这个约定要延迟十几年。”红玉在银鱼身上仔细打量了一会,他竟然是孤星命格,天生不涉情缘,这样的人与他相交最放心不过了,发现没有丝毫红线的痕迹,红玉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们相交她的情劫不会应在这上。
于是轻易允诺,不过想到孙大家和李贤大家的脸,她又将期限推后。
“为何?”与她一块的这几日发觉她并没有牵挂的人、事,大水之灾适然处之,无羁无绊,孑然一身,为何要等到十几年后才愿意离开这里。他细细的看她,脸孔在面纱下,可莫名感觉到她的心情很平和。
“十几年对我们只是弹指一瞬,对一些人是半生,皇宫里有几个教导我的人不希望我到南地去,据说是因为南地人杰地灵,许多精通技艺的大家云集。而北地的大家都因朝廷的缘故背井离乡去往南地,她们不希望我重蹈覆辙。”
红玉总结,“我心向往之,却抵不过她们愁思满怀。”人的心思缠缠绕绕,憎恨生死,不舍离别。她受过这两人的恩惠,即使不懂得她们要她留下的意义,也愿意用十几年还了她们的心愿。这与接受珩世子的报恩并不冲突,只是这一份约定迟了一些,但他们都不是人,十几年算得了什么?
银鱼静默半晌为她话中的含义,过了一刻,他似乎颇为诧异,淡淡问道:“十数年中只有寥寥数人被楚皇遣送南地,无一不是一方大家,你在人间学艺几何?又精通哪一门技艺?”她在宫里学艺才多久,竟让她的老师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珩世子不由的想到前几日大典之上那铿锵如割的筝音。可是北地尚琴不尚筝,楚皇自命不凡,弹筝者没有出头的机会。
她手撑着下巴,指甲上粉色浅淡,“从两岁开始在宫中学习,到了七岁正式学习舞艺和筝艺,数一数我已经学艺两年半了,不过妖怪和凡人不一样,过目不忘加之身体骨头软,老师说我很有天赋。”
她对自己这两年里修炼学艺轻轻带过,但莫名宗珩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开心和骄傲。看来她的技艺的确不错,宗珩看着她的手若有所思。
红玉平日有烦恼,这几天开心也有缘由。
她虽隐秘得法看上去如同普通凡人,它们妖鬼却莫名的害怕她的住所,甚至到平日总会无意间避开她经过的地方的地步。导致她每一次只能暂时的偷听妖怪聊天。生活少了诸多趣味。
她不避讳与银鱼谈及自身,是心里确认了银鱼不是一般的妖怪,它虽然初初成为妖身,可是日后所修行的必定是成仙化神,不沾阴晦的大道。就看他在桃木水中悠然自得不愿离去就了然了。红玉一开始用桃木伞加洁净水寄存银鱼,一般妖怪这么捣鼓一定会道行受损,鬼尸只碰到桃木伞就会化为灰烬,银鱼在其中却伤势恢复很快,并且怡然自得的很。
更让她好奇的是,水中的枯桃木圆晕生出,隐有生机。与仙品桃木不相排斥的妖怪鲜有,若能受到桃木滋养又反哺,那只能说气机相宜,道法合契。
看来日后她与珩世子可以在道法修炼上交流一二。红玉看着娇小的银鱼,倒是对他潜在的显贵身份无感,只想到仙途之上可为朋友。
红玉按了按眼角,心想,主要横看竖看都顺眼的人、妖、怪、鬼少有了。
长得好什么都占先。
察觉她看着自己出神,世子出声问道:“那一日大典上,你在其中。是雅舞还是雅乐?”以前为人身没有人敢这样看他,即使狂蜂浪蝶不尽。她看着他,情绪外露,很喜爱他的妖身。
珩世子猜测她的原身是什么,也是水族?
红玉回过神“雅乐,我习的是筝艺。”
镇南王世子侧目,赞赏道,“那一日弹筝的就一人。能够引导众乐,几年之后你确有可能来南地。”
摇摇头,略过当时不好的感觉,红玉起身从地上把装书和筝的箱子找出来,回道:“不会,据说人都喜欢琴艺胜过筝艺,倒是与人同奏很无趣,幸好下一次没有我。
“镇南王府也是这样,时常有各种献艺?”
“南地有斗艺的风俗,在任一技艺上有所成就的人都可以互相攀比高低。很多大家就是这样被评选出来的。你不喜欢合奏,也可以一个人弹筝,技艺一途,精湛者为王。”世子平静的说道,南地以镇南王府为尊,每一次斗艺的胜者有机会入镇南王府效命,为此曾经闹出许多事情。在南地,纷争不断,比静如死水的京城惨烈许多。
镇南王府也一直知晓下层艺者的争斗,除却个别技艺非凡的大才会被庇佑,其余各凭本事。每年斗败的人中,各国密探占到八层,这也是镇南王府伺机清洗奸细的方法之一。
仔细听着世子介绍南边的风俗,借着天光整理书本,红玉忽然抬起头来,手里抓住一个圆形的东西。
“道家的罗盘,看来有人在找你。”她的手指在圆形东西上轻抹,罗盘上刻画的符慢慢消失,咔嚓一声,罗盘中间缓缓裂开。
捏起罗盘远远的扔出去,她飞快从箱子里拿出一只毛笔,在水面轻蘸,
“我要掩盖你身上的气息,京城里,道家的望气术造诣不低。”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提笔附上法力在瓷缸上画上一连串不断变幻的纹路,红玉手指在缸中轻沾,沿着反复运动的水纹两边划线,圈成一个完整的圆圈。
平静的水面轻轻颤动,一会儿恢复光滑。
再一次望天,鳞片的异象迅速的消散,一片晴空万里。
“好了。不出这个缸,没有人发现你会在这里。”接着把书从箱子里拿出来摆放到书架上,红玉低头瞧着水里忽然无声的世子,
“怎么了?”
“法术可以用来行诸多人不便之事,楚皇宫中有佛道两家,而各国能人辈出。予以此干天命会如何?”
红玉望了他一眼,对他的想法思考一下可行性。珩世子气息清正,在凡间权势惊人身处高台,有这样的谋算也正常。
一会她回道:“修正道求长生的道人不会参与到俗世纷争,天命不允。在各国皇宫里瞎搅合的,多是无缘仙路的,且皇宫之中有镇兽相佑,气运牵涉,少有愿意百世牵累只为颠覆一朝的。你已跳脱运数,年寿延长,人世百年,转眼而过,干什么和凡人争朝夕胜败?”
红玉觉得他太过在乎权势争霸了,这些王朝不会永久存在,可是道生无穷,天下大道为什么要执着于人间权势争斗。
时辰到了,他们就都死光了。
还没想好怎么报仇就熬死了仇人。
红玉这是前车之鉴。五千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杀过生。思虑的速度跟不上蜉蝣朝生夕死的速度,心酸一把。
“你两年学的筝艺,可觉得两年不过弹指一瞬?在宫中习得技艺,可曾觉得百年不过如此?不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一番话,人世匆匆,但变幻无穷。你经历种种,不自知乐在其中。”
红玉哑口无言,回想,在人间十年与山上的五千年各有趣处。站在书架前沉默,她回想这几年的事,
“在人间的几年我过得还不错,在这里修行也有精进。很多得道的仙人看淡人间繁华,觉得清心为正途,只是个人有各人的修行,不能一概而论。”
“是我错了。天地万物各有修途,人鬼妖怪自行其道。”她继续收拾手边的东西,一本本书仔细擦干净,想通的一刹她就在此事上释然了,各人修行不一样,哪有一定的道理。
见她想通不过短短一刻,银鱼眼中流光一闪而过,“你比我见过的许多人要好,”
“宁死不区是骨气,可大部分人愚钝一生。你困在宫中所识甚少,教导你的人觉得女子没有必要懂得深奥道理。我为人这十几年所得甚多。你可以此次随我回南地。我会悉心教导你。”
“不是现在。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回南地?”想起他刚刚说的话,红玉突然问道,看他心藏筹策,她本来还想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不过听前一句的话音,是有离开的意思。
见她没有接话,沉沉的看了红玉一眼,世子像是失去了谈话的兴趣,意兴寥落的回道:“还有几天,我只占你小小的一块地方。”
“没有,我觉得你困在这里不觉得无趣,成天待着水里,都没有人与你说话,镇南王世子每日应该有很多事情才对。”
“我不喜欢说话。”
“奥”红玉手下不停,收拾好之后站起来,离开了书房。“......”
晚上,竹烟到食室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是空的。
“嬷嬷说宫里的吃食都叫水给淹了,今天晚上大半个宫里都没东西吃,要明天从京城外面调过来。”
周嬷嬷听完没说话,拿出食盒,瞧见里面还有两盘没吃完的点心。
竹烟瞧着点心忽然说道:“我看到去那里的宫人饿的都走不了路了,三三两两扶着到食室的,她们一听到没有东西吃就哭了,差点儿起不了身,嬷嬷,你说外面是不是更惨。”
轻轻摇摇头,嬷嬷将盘子从食盒里面拿出来,“外面要比宫里面好,宫里都要走御膳房拿东西,在御膳房这些吃的被水一泡就不能入口了,宁愿扔了也不会给主子们吃的,外面好歹还有东西果腹,今天先将就着吧,明日就好了。”
深夜无星,乐宫中漆黑一片,蜡烛在这几天里都用完了,宫中还没有送新的蜡烛过来,每个门房都早早安歇了,期盼第二天到来。躺在床上,红玉盖着被子却睡不着,小声问世子:“镇南王会发兵北上为你报仇吗?”
“兴许。”
不会。
他在黑暗的水中轻轻滑动。
“据说南地有个藏书楼,天下珍籍收录在其中,是不是真的?”就如几年前辛夫人送给红玉的那本书,闻名诸国。
南地的诗书很多只在当地可见,很多人为了一睹,不辞车马劳顿、千辛万苦赶到南地。她收到的那本书只是南地发行在外千百本书籍中的一类。若红玉想通读人记载的书籍,从中找寻道的痕迹,留在北地是不能够的。
然而即使去了南地,藏书楼的进入也很严苛。
“不止,还有珍奇阁,天下最珍贵的书籍都藏在珍奇阁,藏书楼中的都是残卷,镇南王府百年搜寻,真正的宝物都收藏在珍奇阁中。非镇南王允许不得入内。”珩世子低声说道,看着红玉的眼睛幽深淡漠,一点亮光在其中闪动,她似乎对书格外的在意?宗珩想到。
“那妖怪呢?这天下的禁制防人居多,妖物横行。”红玉心中有了计较,嘴角弯弯,想着等到了南地珍奇阁是必去无疑的。
仿佛猜到她这一刻所想,珩世子看着她道:“珍奇阁在镇南王府中,若是镇兽如你所说护卫封地,那珍奇阁必是重地。”他的语气似真似假,削薄的鳞片在水中闪动,寒意如锋。宗珩懒懒闭目,心中早有成算。
红玉听他这样说,很有道理,一国龙气不可小觑,镇南王府虽然不是国,但是可以将楚国龙气压制成这副模样,镇南王府的镇兽一定不弱于楚宫中的这一只,想到这里,红玉暂且将此事放在心中。想到了另一件事。
“你回去之后要怎么和镇南王交代自己变成了一只鱼,镇南王与你血脉相连,他也有可能忽然一日变成这样。”
“不会。”宗珩声音清冷,他一直有一种感觉,在镇南王府,他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格格不入的。
身上出现鱼鳞之后又消退是镇南王府的直系都有的经历,他们从小就被教导血脉中有一丝海龙的血,所以每一个宗姓子孙都会出现海龙的特征。这
血脉传承的多少决定了镇南王府每一代世子的废立,血脉中含有的龙血越多,天资越高,越被众人拥戴,妖性隐藏在他们人的外表之下,天生血脉的压制是镇南王府子孙终其一生的难反抗的根源。
在他出生前,原定的世子是他的二哥。
可惜的是,在宗珩出世后,虽然没有显现出海龙血脉存留的痕迹,可他的天资远胜众人,让镇南王宗室惊疑他才是这一代的镇南王世子。
在一次海祭的大典之上,二哥在他身边面色发青站不直身体,眼瞳中甚至流露出恐惧。那一瞬镇南王及宗师里的长辈的神情微妙,在众人退去后,在镇南王复杂的神色里,短短几句话,南地的一切天翻地覆。
海祭过去后一日,他被确立为这一代镇南王府的世子,宗庙之中,宗珩不动声色敛下眼眸,寒星冷肃,明白了一件事,他的身体里与他们不同。
他不是海龙的后裔。
他对他的二哥有食欲,且并远不如同家族里其他的人那样尊崇自己的祖先。直系子弟,血脉与先祖越接近越是对他有一种疯狂的崇拜依恋,然而宗珩从来没有尊崇过任何东西,即便与他身体血脉有几乎不可斩断的缘分。
宗庙之中,长者说,宗珩的眼底藏着忤逆。
现今他原形是一条鱼而不是海龙不过是验证了他的猜测。
“你不告诉他,那忽然有一天你遇到这次的情况该怎么办?”红玉语带好奇,同为非人,镇南王世子的想法一直很独特,她在其中可以找到许多奇妙有趣的东西。
“他不会希望知道这件事情。”声音清澈如水,带着一丝凉意。宗珩突然问道:“妖怪会以同类为食吗?”
“人会吃人吗?有时候会,只是不经常发生,人有时候会有功德、正气相庇佑。妖怪吃掉妖怪你以后会经常见到,力量强大的妖怪吞食小妖怪就像人吃猪牛羊一样,为了填饱肚子。而具有强大力量的妖怪它们的血肉是很好的补品,同类型的妖怪互相搏斗,吞噬,最后胜出一个最强大的,不过这一种通常在虫蛊或鬼道见到,不过”
红玉顿了顿,看着简朴但巧妙的房顶,继续道:“吃同类的妖怪多是有血有肉的,因缥缈虚无而幻化的妖怪则截然不同。而生活在人间的妖怪又是不一样的,我在宫中见过很多被人的想法影响的妖怪,他们讲究仁道,懂得礼义廉耻,君子之行。即便以前曾经以吃人为生,现在也断了。不过如果你有这个想吃的感觉,可以尝试一下人是什么味道的?”
“吃人?道佛两家皆言杀生饮血的妖怪为魔物,容易丧失神志,不得登仙化道,血腥之物会摧毁神思,不入正道?”
“正道是什么,正道就不吃血肉吗?一个人吃完了牛肉会不会感觉神志不清,堕入魔道,这与妖怪吃什么不是一样的吗?让妖怪堕入魔道的是邪思,为玩乐嬉笑而杀,为无缘由而杀虐,控制不了自己的欲念,这是堕魔的根源。不过人是很奇妙的东西,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久了就不会想吃掉他们,你为人十几年且今后还要以人的身份度过百年,怕是妖怪里面最像人的。”红玉从不相信所谓的正邪,天地本无正义,只有被打破的规则。
银鱼沉入水底,对红玉的说法不置一词。人没有厮杀?
天地为战场,万物相杀,强者登顶。
人不是吗?
忽然一瞬间,宗珩非常想要带走她。
“对妖鬼的世界,我一无所知。”冷静到极致的声音,像是寒冬深潭中坠落的雪花。
“你口中的被撕碎的妖怪,不久之后,我很可能是其中一个。”
“我不可能永远躲藏在你的瓷缸里。而我拥有的权势、军队、珍宝对于妖怪如同儿戏,翻手可摧。”
“我需要你的帮助,在我最开始成为妖怪的时间里像老师一般教导我,而我会回报你,很多很多。”
“你不弑杀妖怪,会因善意照顾年幼的妖怪,喜爱古筝,敬重教导你的老师,况且你是第一个向我伸出手的妖怪,而我信任你。”
“我希望与你缔结约定,在以后的年岁里,彼此信任,寻求仙途。”
仿若凛冬流淌的寒泉,寂静洁净生机勃勃。恍然间,他的身上有一种割裂的锐利与寒冷,一股不屈的力支撑着他□□的脊骨。
红玉收去嘴角的笑意,静静凝视他。道友或者师徒,与她之间没有缔结姻缘的红线,且在她的桃木中毫发无伤,会反哺于她,身上没有恶意与阴邪,心智坚定筹谋她生平少见。最重要的是红玉并不讨厌他的提议,如果他在最初被妖怪吞噬红玉会感到很可惜。
但是一旦结盟,那就不必留下背叛的余地。想到化人时的佛祖舍利,红玉的眼中带上一抹深色。她仍旧记得佛光从魂魄中一点一点褪去的痛楚。
“你可愿意与我一道?”宗珩淡淡问道。
“念我的名子,红玉,”屋内空旷无声,瓷缸中水波淡淡,一只如玉的手在他身上轻点,银鱼感觉到身体深处有一小股东西被拿走了,一瞬间无边的冷寂与荒芜。
“红玉?”他耳边有一阵柔和温软的声音道:“等一等。”接着一个东西被送进了他缺失的地方,一瞬间,清澈的,浅淡的,清新的,芬芳的,和暖的,盈满他的身体。在他的眼中,一个身影,淡淡的,纤细的,缥遥的,倚着一株花开满树的玉桃木。
冷冷的吸了一口气,红玉回到床上裹紧了被子,她的魂魄一瞬间寒凉、寂静、深邃、久远、奔涌流动、还有彻骨的寂寥。她感觉一瞬间时光被禁止,在下一秒穿梭不停。怎么会有妖怪的本质是这样的,又静又动。好容易回过神,恢复到之前的模样。红玉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术,世上没有可以禁锢永不背叛的术,我将你我的魂魄各取一块交换,我伤你伤,你死我也会魂魄不全。有了我的部分魂魄一定不会有妖怪想要吃掉你,你的魂魄似乎很不同,”红玉疑惑的挑了挑眉,暂时放在一边,继续道:“我需要你教导我人的知识,若是有一日反悔,我们还是可以拿回互相的魂魄的,这是可以撤销但不可背弃的协约。”
红玉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人的智慧,她领悟阴阳平衡的原由,就系于人身,日后不仅仅是她庇佑他,他也会教导她。红玉低声说道:“我看到的你的真名,溟。”
“真名?”
“你给自己取的第一个名字。或者是生下来就有的名字,是天予。”
世子低笑问道:“我为什么看不到你的真名,红玉不是你的真名。”
“当然看不到,没有的东西你怎么会看到,红玉是不被承认的名字”对着银鱼的方向望了一眼,她说道:“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看到你的真名,大部分妖怪是没有的。”接下来的话红玉没有说出口,只是望着房顶沉思。一时银鱼也没有出声,他们都知道这很不寻常。
“我不愿让其他人知道我的原形,可以有方法掩盖吗?”
良久,她的耳边响起世子的声音,红玉收回视线,撑着脑袋回想,然后不赞同的回答:“你的本体需要接近水源,经常保持人身会长不大。”她原先没有本体这种东西,现今她的身体就是本体,即使知道的不多,红玉觉得水族一直保持人形对修行无益。
“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妖怪的话,可以试一试将不同于人的地方隐藏,我将体内修炼的法力达到平衡,不过我的修炼与一般妖怪不同,恐怕不能帮到你。道家有敛息符,要不我给你写几张,先这样,日后你总会想到办法。”
“嗯。”他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安寝的时辰,屋内寂静无声,红玉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清澈的瓷缸中,一点幽深的蓝色映着水光。
第二日,早早有宫人过来查点人数,大水肆虐宫中,一直没有回到宫室的宫人估计约又有十几人,在这几日不见的宫人一律算暴毙。
从皇后宫中发的旨意,少了人的宫室,这一次进宫的小宫女□□好了,嬷嬷们点齐之后会再送过来。
玄舍没有宫人失踪,另一个院子的贵女除了饿了几天没有大碍。红玉小口小口咽下冒着热气的杏仁粥,听着周嬷嬷两人谈论宫里的事情,不知不觉眯着眼睛。
她吃了几天干巴巴的点心,吃到热的东西苍白的脸色慢慢就变的有了血气,一向觉得寡淡的味道都尚且可以忍受。在竹烟欣喜的目光里红玉又添了一碗粥,最后破天荒喝了两小碗,竹烟见她吃完了又等了一会儿才上前收拾桌子。
说是白瓷碗也只有杯子那么大,大约瘦弱女子一拳合握,精巧平浅。红玉放下了白瓷勺子,漱完口站起来离开桌案。
珩世子栖身的瓷缸被红玉搬到太阳底下晒,他是妖身,受日月精华的滋养,在太阳下伤口会恢复的更快。纤细的妖身照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如同剔透的冰层。
他听到红玉走动声响,看向门内。本以为那几天是东西不足且不好吃,她才不愿意吃,而现今看她心情尚好,却也只用了一点儿。
“你不喜欢吗?还是本身不吃人类的食物。”她的样子和人类似但是也许是以其他的东西为食,妖怪的食谱和人类的应该不一样吧?珩世子声音平稳,眉头有些皱起。如果不以这些为食,那么在宫里的这么些年红玉吃什么,还是她已经不需要食物了。珩世子知道的妖怪里面尚没有完全辟谷修炼的。不过红玉的法力比他们高出很多。
“还好,你喜欢吃杏仁粥吗?给你来一些?”红玉听到他问,走到太阳下懒懒舒展了手臂,弯着嘴角问道。宗珩是一地的世子,荣华富贵,珍馐金莼取之不尽。不过他饿了这些日子,杏仁粥也就将就饱腹了。
她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断断续续说话的声响,红玉和她都静了下来。
只一小会,竹烟就进来禀报:“贵女,今日乐宫的大家请休,暂停课业一日。”刚刚听到了外面的声音,红玉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对竹烟问道:“你去问问看这几日诸位老师可好?”
老师们身上有她的术法,应该没有大碍。红玉心想。
竹烟一楞,手足无措的站着,想到贵女平日里少有吩咐她的时候以及刚刚离去的学室宫女,以为红玉是责怪她没有打听清楚,不由的涨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解释;“刚刚那人来的太急,说要通知其他的贵女,就走了,我还来不及问。要不我现在追上去问一声。”
红玉见竹烟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不知为何红了的眼眶,满心不解,摇摇道:“不用了。”术法没有被破,应该不会出问题。
“是。”竹烟背过身,手帕按着眼角急匆匆朝着屋里走。
等人散去,红玉顿在原地等珩世子的回答。阳光细碎,落在淡淡的水面如同碎金。红玉指尖纤细,握住一团日光浸入水中放在宗珩的身侧,温暖的日华映在妖身的鳞片上。
珩世子倚着日华在水里静静的道:“你这里太乱了,我安排几个人给你。”清冽的声音带着少年的不满与傲慢。
她这里太乱了。如果是他的人手会好很多。
红玉被暖阳照的有些昏沉,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不要,除了上课修炼,我没有其他的事情。用不到你给的人。”她靠在瓷缸上,可以见到自己前几日画出来的纹,那一日道士来得太急她随手勾勒的地方有几处线条凌乱,红玉弯下腰在原地细细描画,在不合意的地方描补。
他稍稍皱眉,语气平稳:“可以在这个时候帮你打听外面的消息,前几天的大水来时,你也不用忧心。”
手指画好了纹路,红玉回道:“外面的消息不必打听我想知道也会知道,大雨中一切阴晦都被冲刷干净了我也不必要忧心。”她身边两个人足够了,她的原身不是人在宫里面修行。珩世子身边的人一定是人,如果被发现了不对劲只会更麻烦。
而且,她不习惯身边留人,在山上的许多年,只有云水和风,舍利也只是后来的东西,况且她一直以为舍利没有神志。五千年身边来来去去的许多生灵短暂轮回。
而人不同,他们让红玉有一种会被灼烧到的感觉,还有那些激烈的莫名的情思,都是红玉陌生的。
珩世子不出声,红玉以为他不满意自己的解释,又补充道:“人多,乱。”
“那烹制食物的厨娘?”宗珩问道。
“好啊。”红玉同意。
午后,轻尘弥散。红玉轻轻擦拭古筝,琴室中只有一张厚重的桌案和坐席,其余的东西都被泡坏了,被嬷嬷与竹烟搬了出去。几日没有弹筝,红玉有些技痒,跪坐在桌案前,也没有起身去找寻玳瑁,只素着一双手闲散的钩弦,散漫的声音远远传开。一整个上午,筝音清鸣缓慢。
世子没有与红玉说话,她低头专注于十三根弦上,不曾休憩。
快马加急,三日前,镇南王府收到世子失踪的消息。
今日朝会驿站传来加急公文,镇南王并未出兵北上,南地尚不知珩世子下落不明,一切如常,毫无异状。
一日后,镇南王突然上书以楚国最北端的留城为质,保世子安危。朝堂之上,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仿佛凝滞的死水被投进一颗石子,齐齐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留城加封到镇南王的封地上,此事就算了解了。”谁都没想到镇南王封锁消息,轻而易举的舍弃掉世子,而不是借此机会发兵,将疆域彻底向北推移,进而称帝。
皇上开怀大笑道:“镇南王府忠心事君,镇守南疆百年,为大楚立下不世之功,今镇南王深明大义,特此将留城加封到镇南王封地,永不收回。派人加急传递圣旨到南地。”留城冰天雪地,临近雪山,城内城外几乎寸草不生,虽然山上野兽皮毛是珍品,但相比于京城之危对大楚而言价值也微不足道。
为了防备燕国,楚国每年还要在北边疆界常驻兵士,此次割去留城,归并南地可以在燕国在北边进军之时,向南地求助发兵共击外敌,各人细细斟酌心中更是满意。
宁国公想到有了留城镇南王封地就将整个楚国包围在内,微微有点犹豫,但见满朝上下欢欣鼓舞,圣上开怀大笑,圣旨一下一切已成定局,便没有开口。
发完圣旨,皇帝思索一会儿,然后笑道:“世子....朕也会派人继续寻找,让镇南王放心,一旦世子找回一定重兵送回南地。”
朝会散后,圣上口谕,几位朝中重臣被请到了御书房,“众位爱卿可知镇南王府下一个世子会是谁?”皇帝满面红光,带着笑意问道。
“若是朕在镇南王的子嗣中加封一位世子,诸位以为如何?”“皇上万万不可啊。”广安侯等人连忙跪下劝阻。
“为什么不可,广安侯你来说说看?”皇帝心中有些许的不快,世子在京城失踪镇南王府也没有什么动作,那即便是他指认一位世子,镇南王又能如何?况且如此这般,下一任世子只能与朝廷更亲近,到时指一位公主嫁到镇南王府生出来的就是与北地皇室血脉混合的镇南王,这才是兵不血刃的解了南地之危。
先祖筹谋百年未能解决的心腹大患在他的手中被化解,日后史书必有记载,勉励后世子孙。但是众位大臣齐齐劝阻,他也想听听他们有什么顾虑的。
“陛下,如果您现在下旨立一位世子,那镇南王府一定以为我北地是有意除去之前的世子,珩世子在南地素有名望,无论是武将还是谋士都对他称赞有加,是南地百年来第一个未及加冠就掌兵权的世子,素有“南州明玉”之称。此次镇南王率先封锁世子失踪的消息,上奏了解此事已经是镇南王府准备事后以威望压制,陛下一道圣旨发往南地,到时候恐怕会激起南地的怨恨啊。到时候即便镇南王可以忍下这一口气,但是恐怕到时百官和民众的怒气也会迫得镇南王府发兵京师啊。”
“爱卿多虑了,镇南王府独掌大权,只要镇南王被安抚了,下面的怨气又能如何?即便镇南王有所猜疑,可是珩世子已死,朕又封他一个名正言顺的世子岂不是更好,逝者已逝,镇南王府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广安侯面色苍白,他心中无力,镇南王府不是那么好得罪的,此代镇南王性格儒雅,不善征伐,不类先祖扩张疆土,是守成之王,此次他能够不追究已经是万幸了。这一道圣旨下去,镇安军血性未消,即便是为了消除手下骁勇之将的愤恨,他也是要出兵的。他抬头望着脸色也不好看的宁国公。这时候能劝住陛下的也只有颇得圣眷的宁国公了。
“陛下,臣曾听家父有言,四十年前,先皇曾连发三道圣旨封镇南王二子为世子,可镇南王府拒不领旨,最后仍旧是三子上位。之后先皇颜面尽失,连发五道圣旨呵斥镇南王府目无君上,肆意妄为,镇南王府毫不在意。南边每一代选出世子都按照一定的法度,即便是圣上也不能让他们回心转意,如果皇上真的发了圣旨,恐怕会效仿先皇啊。”
宁国公跪在地上,抬头目视皇帝,语意恳切,目光忧虑。皇上不由面色一僵,那时他还年幼可是也有耳闻,当时只觉得镇南王府气焰滔天,可如今换到他的身上,这一道圣旨无论如何是发不出去的。颓然的坐在椅子上,皇上示意宁国公和广安候起身坐到椅子上。
“你此言有理,朕不能效仿先皇,受此侮辱。”皇帝缓缓摇头,语调低沉,有气无力的问道:
“那宁国公认为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一来发动全部人手,寻找珩世子,二来京中水祸,安置百姓。其余诸事不宜。”沉默的几位大臣齐齐点头,宁国公一心为国,这样的作法在此刻最合适不过了。
“如各位卿家所言,你们吩咐各部下去做吧。退下吧。”楚皇向后颓然的靠在龙椅上,疲惫的摆手让众人退下。
“是。”没有抬头直视龙颜,各位重臣悄悄的离开御书房。
下午,禁军被调动,到京城各处寻找镇南王世子。宫中,由总管太监派人再一次一一筛查,务必探明世子下落。
御书房,太监轻声回禀,道冠冠主求见皇上。“宣。”来人四十余岁,脸庞清瘦,一袭白底道服,头簪木质法器,手中拿着一物,眼中锐利傲气,走到大殿中央轻描淡写对着皇上行了一礼。
“道长何事求见?”多事之秋,皇帝的语气不免带上几分丧气之感,往日他或许高看这些道人一眼,但今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道佛两家毫无建树就让楚皇看轻他们几分。
明清目色不动,仿佛没有听到楚皇语气里的不敬之意,只是抬头高声回道:“陛下,贫道曾受皇命寻找世子下落,幸不辱命,罗盘本来已经探测到世子所在,可是却一昔被毁坏,世子的气息也一夜之间全然被掩盖,贫道的罗盘碎片就坠落在宫中,所以贫道怀疑,宫中有妖孽隐藏了世子的下落。”冠主语气坚决,手指紧紧捏着法器,对妖物恨不得赶尽杀绝。
妖物?在脑中思索一刹,皇上蓦然坐直了,身体前倾仔细问道:“道长所言属实?宫中竟然会有妖孽。你又是如何知晓的?”若宫里真的有不干不净的东西,第一个担心的非皇帝莫属。经过一场大水,道佛找不到根源楚皇本不太信这些东西,但明清道长仙风道骨,言之凿凿,分明宫里确有其事,妖物害命,楚皇握着椅子的手不由的握紧。
道长闻言知晓要拿出实物皇帝才会相信,上前几步走到皇帝桌案前,一边的太监见状抖着声音本要呵斥,皇帝摆摆手示意无碍。
道长没有在意此举不当,只抬手指着手中没有了中心的罗盘给皇上看:“陛下请看,罗盘碎裂在宫中,势必是宫里有人能够破除我道家的法术,此罗盘只为寻找镇南王世子,妖孽必然抓了镇南王世子。”
“虽然不知它意欲何为,可是想来不怕皇气,又能破除法术,必定道行高深,如果不除留在宫廷,怕是遗祸不清,此等妖怪贫道一人之力怕不能够,需与南安寺主持一道查找除去,还请陛下速速决断。”
明清道长的来意就是想和南安寺的和尚一起除妖。南安是国寺,同是修道之人,主持身份借着舍利就比他们高了不只一星半点,没有皇帝下旨,南安主持的性子一定不会应了他的请求。明清道长知晓了这个消息到现在才来面圣,想的就是南安会不愿出手。再来道冠里面的人说得对,宫里无小事,镇宫兽守宫,大内修道之人行事还得来求一张圣旨为妙。
一日之间发生这么多事情,皇上只觉得心中乏郁,但一想到有妖怪混迹宫中,意欲不明,不知不觉后背**一片,额上冷汗直冒。
楚皇立即下旨宣南安寺主持速速带着舍利赶往宫中与道冠冠主一同除妖。
正午,南安寺住持空明带着舍利进宫觐见皇上。
明清道长与空明大师说清事情的始末,“贫道的罗盘上刻正气道文,能不动声色毁掉罗盘的必定是修行高深的妖怪,贫道法力有限,且镇南王世子就在此妖手中,故而需要主持的帮助,一同收复这妖孽,免得为害宫中。”
空明来时已经有内侍说了情况,听闻此言,点点头道:“道友客气了,那现下就开始吧。”
“此妖手中一定有遮掩气息的宝物,不然我道家的观气术不会看不到世子的去处,此时要找出它来,还必须借助宫中的龙气。”明清冠主面朝皇上正色道明情况。
龙气指的就是宫中的镇宫兽,它们俯观宫中一切事情,无论大小,只要君王运气在一日,它们就能够掌握京城一日。寻找东西对它而言轻而易举。
“即便它能够逃脱观气术,也不能够避开宫中的镇宫兽。还请陛下下一道圣旨,请宫中镇兽降下指示,为我等指明了妖孽的去处。”
龙椅之上,皇上眉头皱起,面色青白不悦,他听闻要惊动宫中的皇气诸多后悔。
皇气乃是护卫皇族的存在,一旦有一日皇气尽了,也就是灭国的时候了,所以无论是哪一个皇帝都不愿动到一丝皇气,恨不得能找到令它不断生出的方法好,当初连珩世子失踪,皇帝都没有打皇气的主意,现下更是不可能同意了。
此时道长提出一定要镇兽才能捉到这个妖怪,皇帝直接问:“一定要动用到皇气吗?道长法力深厚,且有空明法师与舍利相助,一个藏在宫中的妖怪而已,想必镇兽也是大材小用。如果道家的法术不能探查到妖怪的所在,不如问一问主持,空明大师,佛家可有找到的妖孽的秘法?”
主持面色平和的站着,此时听到皇上的问话,心底叹息,知晓皇帝不愿动用皇气的意思,语调平稳的回到:“道家术法精妙,贫僧也只能勉力一试。”
皇上满意的点点头,道:“那就麻烦大师了,你们且去吧。”
“是。”
明清道长一脸平静与空明大师退下了。
殿外,合拢袖下掐指算测的右手,明清道长眼中不悦说道:“没请到镇兽襄助,怕是要无功而返。”
主持望着宫墙默不作声。
道长挥了挥衣袖,皱眉解释:“我这几天卜算一卦,此次怕是要一无所得。便是你带来了佛家舍利也是徒劳。”
“陛下真意,谁又能懂呢?”空明主持低声念了一句佛,又道:“正午之时,污秽相避。贫僧用法杖搜寻,此时它的遮掩之法应当最弱。”
“道友请。”
佛光阵阵,一阵庄严的诵读经文的声音在皇宫回响,沿着宫墙,淡淡的金色光芒向四处流动。
乐宫内,红玉裁了半张纸,塞住耳朵,对书房里的世子调侃道:“找你的人来了,要不要我替你封住声音。”
佛音寻常人也可以听见,但是妖怪听见会格外的难受,这一段经文主要是为了化妖二来,一旦有意动便会被剿灭。
“这是下了狠手,近段时间佛祖也不慈悲。”
水面波纹阵阵,有了她部分魂魄的世子若无其事毫不受影响,金光到他身前透过妖身,他除了眼睛畏光闭上,其他一如往常。
“水族的眼神仿佛不太好,见不了光亮。”
红玉若有所思总结道。
下一秒。
“封。”一声不可闻的声响从她口中发出,一瞬间,宫中持续的念经声音被打断,所有金光像是被水洗过的朱砂沿着宫墙全部褪色散去。
之后更是黯哑寂静,只有点点的佛光逐渐消失在空明法师的法杖之上。
宫中原本已经快要现出原形的妖怪,纷纷借此机会找到隐蔽的地方躲藏,它们虽然没有被直接‘渡化’,可不少却受了伤,差点在宫中显眼之地化为原形。
宫中花木妖怪极多,佛音停后,它们立刻变回原形遁入土中,休养生息,躲在土里只要和尚不打上门,就一定发现不了她们。
空明大师法杖从空中降下,落入大师手中,法杖表面黯淡无光,原本加持在上的三千卷经文失去了金光,灰扑扑一片。
念了一句佛号,空明大师看着手中法杖,面色复杂,胸口一阵阵血气上涌,良久对一旁震惊之色未收的明清道长说道:“怕是你我合力都不能奈何的了它啊,此妖若想开杀戒轻而易举,如此你我只能静观其变了。”
捏紧手里的罗盘,明清道长面色变得极为难看,“舍利现世,万物可寻大道,从那时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十年的时间,怎么会出现这种修为的妖怪。佛道两家兴起,与妖鬼势均力敌,按照天地之道,不应该有生灵到达你我合力都不能动他分毫的境界,我只是怀疑要么它只是虚张声势,要么恐怕有天地法宝在身。”
空明大师闻之不语,只将手中法杖盖上写满经文的袈裟,有了袈裟的温养,法杖上灰败的气息好了一些。
南安寺有了舍利,道家也需一样宝物来镇山门。
见他不语,明清道长挥了挥衣袖,怒声道:“你今日还能若无其事,且不知它为何有此等修为,它现在混迹宫中怕是所谋不小,我等今日放纵它,等来日怕是贻害万年。到时候,即便南安寺有佛家舍利镇寺,恐怕也难得全身而退。”
空明主持停下手中的动作,平和的与明清道长对视,“贫僧法力尚浅,修为不足,天下之大,超越贫僧的修者何止千万,且今日我等并未查明实情就打上门来,这位道友有意放过我等,贫僧羞惭之下领了这一份恩德,虽今日我等奈何不了它,来日若是这位道友为祸,我南安寺也是不怕的。”
明清道长面色难堪不再言语,空明主持行礼道:“道友,别过了。”说完带着法杖转头离开。
明清道长转头看了宫室良久,一甩衣袖也离开了。
玄舍中,红玉听完他们这一番谈话,对着世子道:“这南安寺的主持说话真是好笑,他前番下如此重手,倒是我宽容有雅量放过他们了,怎不怕我有后招,一刻前还喊打喊杀,现在倒是走的干净。”顿了顿她接着道:“这主持道心不正。”
世子在水里平淡的道:“只是俗世中的一人,道心正不正有何干系,他所求本就不是仙道,而是人间的权势恩荣。他做的倒是迎合了楚皇的心思,也算是有眼色的一人了。”
“传闻朝廷用留城向镇南王换你一命,镇南王同意了。”
想到她听来的这件事情,红玉也不怕戳了他的心伤,兴致勃勃的说:“今日竹烟和周嬷嬷倒是松了一口气,前几天整个宫里的人都害怕镇南王打到京师里来。”
点点白瓷缸水面,她眼带好奇,“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如果现在回去的话,留城也算是南地的封地了吧。那地方据说临近河中结满了冰,只有六七两个月份解冻,山上才有雪水化了流下来,那种贫瘠之地换取世子一命,很多人说值得很。”
“不是朝廷用留城换我一命,而是镇南王主动提出以留城换取世子,”世子纠正,“等我的死讯在南地传开了,我就要离开了。”他语气平淡,没有丝毫怨怼之意。
对他们这样的人,这世间所有东西没有平白得来的,万物都在算计之内,镇南王的做法没有错,宗珩也不为此感到惊讶。
“奥,为什么定在那个时候?”
“镇南王府世代对京城态度有些奇怪,我想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里,一个世子的性命都不够,怕是南地与京城干系不小。”世子没有回答她问题,倒是说了他不出面放任流言的因由。
红玉一下子联想到另一件事,“你想称帝?”若是仿照前几代镇南王,与朝廷关系一直不温不火,以属地自居,恐怕他不会多此一举作出这一番动作。
想了解两地的关系,必是心有志向了。
“当皇帝虽好,可是肩负万民,气机与天下相连,为了平衡,统治凡人也不能动用到法术,所以有心大道的妖怪少有参与到逐鹿争霸之中的。”红玉感叹道,这一条路不好走,与天下相干,资质要求高、做事多成效少,还很容易闯下大祸。
但是她也不准备阻止世子,各行其道。
也有很多妖怪混成了朝中大臣。
听到红玉猜到他的意思,宗珩低笑,她为妖怪未涉世事,天真不知愁苦,不懂人间的弯弯道道,但大多时候看事情很通透。
升平九年,世子珩现身京都,与驻留京城的镇南王府使臣一同回到封地。楚国年书短短一行的记载却拉开了南地彻底脱离楚国的序幕。
那一日天光初晓,楚皇为使者送行,京都众人面色平和眼底闪烁,南地人面色悲愤瞪着百官。他们心有不甘,青筋直露,珩世子天纵之资却遭了歹人陷害,等回到南地禀明此番情况他们就誓死追随世子。南边上书,镇南王心意已决。可他们是世子的亲随,南地大殿血洒长阶还是能够的,主辱臣死。
两边无话可说,只等着时辰到了就上路。几声钟鸣,出使几人心灰意冷上马欲行,忽然听到身后几声惊呼,几人回头欲看,只因仿佛听到呼唤“世子”。
宗珩缓缓从皇宫中走出,步态缓慢艰难却没有停留,仿佛玉山秀丽,他身上瘦骨嶙峋,宽大的衣袍下手上青筋突出,强风鼓动衣袍,身形惊人瘦削。
“是世子。”使臣在马上低喃,几十岁的汉子忽然都热泪盈眶,赶忙翻身下马,有几人几欲跌下马来,横冲直撞朝着世子奔去,腰间的佩剑齐齐出鞘,雪亮森冷的剑光在日光下略过楚皇青白的面孔。
不用多疑,只那身姿气度只有冠绝南地的珩世子才会有,使臣到世子身侧举剑护卫,神情悲愤中带着冰冷,迎面朝着刚刚回过神的楚国众臣,眼底带红。世子神情憔悴,身形瘦得惊人,一定在楚皇宫中遭受严刑,他们心里犹如烈焰焦灼,死寂的眼底生出不灭的怒焰,哪怕十几人此时此刻的气势却抵挡得过百人的禁卫军。
倘若今日他们早离开一时,世子就孤身一人陷落在楚宫之内。
想到这里,他们不由对千里之外将此事轻轻带过的那人生出怨怼之心。珩世子在他们身后,这十几人朝着百官握着剑的手格外的稳当,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世子还在,什么就都落到了实地上,万军也不能摧毁他们的意志。
面色苍白,脸上伤痕隐约,珩世子身姿挺直,面色平静与惊愕万分的楚皇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蒙楚皇照顾,宗珩受教了。”
之后轻轻挥手命众人收起刀剑,在百官的目光下走到马前,骏马不安的踏动马蹄,宗珩略一停顿,转身清淡问道:“可有马车?”他身上水汽妖气未消,马感灵动作躁动。此次回南地少不得马车。
宗珩心里明白,面色不显,众人只以为珩世子病体难支,朝他伤痕累累的面上看去,有官员在身后嘀咕,脸上这样,身上不知还如何呢?没想到陛下真有如此胆量扣押镇南王世子,这日后京都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楚皇身后一群人愁眉苦脸,低头看地。南地使臣握着剑的手更加紧了几分,冰冷严肃的看着身后十几米高大红漆色的城楼。
楚皇身侧大总管站到前头急忙点头,请示一声,匆匆忙忙亲自去赶了一驾宽大华贵的马车。
大总管思忖,宫门口怒剑拔张,珩世子不想起干戈所以众人不动,此刻定不能让世子不满,虽然不知世子回到南地京里是什么境况,但是京城能躲过一时是一时。
驶到宫门前,一人突然站出接过缰绳,身体伟岸的壮年男子牵着马朝珩世子的方向走来。百官侧目,楚皇眼中变幻不定。是宁国公。
走到世子身前,王澹俯身作礼,声音雄厚沉稳:“此番京都水灾,诸国侧目,世子此行波折,还望世子怜惜天下百姓。”干戈烽火最后受苦的还是京师百姓,镇南王府忠君百年,王澹知晓这强人所难,但他只希冀珩世子怒火暂歇,顾全大局。
王澹身处壮年久居朝堂,玄色官服,身上威势深重,手下也统领楚国疆界之外一半兵马,故而站在宗珩身侧难免气势压人。
珩世子今年不过十余岁,尚是少年,衣袍简素,大难过后神销骨瘦,但风姿气势还在王澹之上,与王澹沉重请求不同,他朗声一笑,目光湛亮如骄阳凌空,然后淡淡道:“国公多虑了。”
那一刹,王澹只觉得心神惭愧,无处存身。好容易镇定下来对珩世子抱拳一礼,将缰绳交与侍从,他退后一步高声道:“世子心胸之广当世难寻。”
珩世子上了马车,车帘放下,不再言语。使臣齐齐上马围绕马车护卫朝着城门驶去。
楚皇望着渐渐远去的一行人面色惊疑不定,整个皇宫都翻遍了都不见世子的下落,为何在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从宫中走出,他紧紧握住拳头,想到道长几日前所言妖孽,心头怒火直冲,又带着几分不安,难道真的是妖孽作祟,乱我国脉?
广安候心头惶然,想起临去前南地人恨意难消的眼神,垂下眼皮有了决定。
他稍稍定心,上前请示陛下斥退左右,在皇上耳边低语道:“此事难解,陛下,珩世子对我朝怀恨在心,若是日后掌管镇南王府必然是心头大患,绝对不能让珩世子平安回到南地,哪怕只是废了他,下一任镇南王或还可安抚。”
听闻此言,楚皇心头一震,眼中的不安稍稍退却,点点头,示意广安候立刻派人去做此事。“此事只有朕与你知晓,不得为外人言。”
广安候躬身接旨悄悄离开。
宁国公王澹回到府中,屏退下人,独自来到老国公院子中。院中一棵百年老松盘绕,老宁国公王渺在树下饮茶。老国公早已经不上朝了,今日城门送行也没有去,但是王澹心知父亲已经知晓了一切。
“父亲,珩世子平安无事从京中离开了,今晨他是从宫中出来的。”想到珩世子风姿,王澹心头低叹,沉着脸补充道:“陛下似对此毫不知情。”
虽然他那一刹也认为是陛下做的,但是陛下没有那样大的手笔,也没有破釜沉舟的气概,满京城的探子都探不到世子的去向,这件事本身就非比寻常。
王渺埋首煮茶,手下动作流畅,“可有人单独与陛下说些什么?”
有,王澹低头,眼中闪过恍然,“广安候与陛下单独呆了一会儿,”宁国公府的探子非比寻常,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他们也不会错过,何况帝王身侧无小事。广安候所做王澹早已得了消息。
“左右皆退,包括御前总管。”广安候不知要做什么,王澹心生忧虑。
“父亲,可是陛下起了杀心?”他急声问询,袖下的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若是陛下想要杀了珩世子,似乎也有一线的生机,虽说广安候的决定下的太早太快,但是在他眼中却没有错,若是让珩世子离开京城会道南地,那日后南地与朝廷就真的仇恨难消了。
哪怕珩世子息事宁人,南地军伍的仇怨难消,百姓意愤难平。
然而他的反应却出乎王澹意料。
老国公对世子死活毫不在意。
“没有想到会是他。”老国公手下一顿,放下手中的茶匙,语意寥落感慨,“人人都要为自家谋个好去处,只是没想到宁国侯竟然如此之早。”
这个同僚素来有狐狸的别号,果然识时务,那点油滑都进了骨子。他心中早就隐约有了想法,但是没想到广安候府骨头这样的软。
他抬起头深深的望着王澹道:“澹儿,广安候怕是南地的人。且早在那个老家伙还是广安候的时候就是了,现在这个小的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王澹看到老国公的目中一片冷色,像是一只饥饿的独狼,狠辣无比。
“开弓没有回头箭,陛下这人一旦派出去,这事就讨不了好。”
“为什么?”只要这个珩世子死了,下一个世子必定会有一昔感激之情,那时候再恩赏几分,此事就算了解了。为何父亲的意思是此事讨不了好。
王澹眉头紧锁,表情阴郁。
“第一代镇南王与楚成帝曾有过约定,上君之心一日不变,臣子之义固守百世,镇南王府世代为楚朝镇守南疆,珩世子若死在楚国刺客之手,镇南王就一定会反。”帝王之心,猜忌之心,楚成帝相信了镇南王的誓言所以将他派往南边封地掌兵权,而不是如同其余功臣囚于京都,但凡有逆,诛杀殆尽。
但一时冲动易,至始至终难。
楚成帝信了一年,十几年的半信半疑,最后妄图以卫国之手除去镇南王,却不想造就了只忠诚镇南王的镇安军。
楚成帝晚年威势极重,各地重兵被他一一把持,他临终前彻底认定镇南王为逆君之人,在帝王心中,当年的誓约除了证明他误信贼人,别无它用。
所以驾崩之际,对镇南王除了“必除之”再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之后没有一代君王知晓镇南王的誓言,只有他们这些随着楚成帝打过天下的家族心里头有数,随着家族志代代流传。镇南王府威势煊赫百年,打下的基业相当于整个楚国大小,可镇南王守住了誓约,从未侵犯北地一寸之土。
“镇南王府的人极重誓言。”想到家族书册上白纸黑字的记载,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敬佩,能守着君臣之义不犯秋毫,镇南王府当真是出人意料。
撇开其他的心思,老国公笑意散去,眼中带着冷漠的光紧紧盯着王澹,“这些年卫国几近灭国,半壁江山并入镇南王封地,珩世子若死,楚国没有能够阻挡镇南王府铁骑的雄兵,朝廷十几年未有征伐,而今的陛下,不谈也罢,广安候看得清,所以他早就是南地的人。我宁国府不能亡在这一代,澹儿,你可懂得?”
乍闻秘辛,王澹尚未从当年的风云中抽神,抬眼只看到父亲冷厉的目光,忽然之间如坠冰窖,脑中仿佛有巨锤狠狠落下,他想到大楚立国百年,宁国公府被誉为大楚的国之砥柱,历经几朝而家族愈加繁茂,而他也一直以为父亲如同表面上显现的忠君爱国,可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有投奔南地的想法。
更换门庭,转投明主,王澹脑中阵阵发蒙,只觉得前途渺茫,不知身在何方。
然而在茫然中,始终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良久,他定定看着老国公,只坚决道:
“我宁国公府满门忠烈,声名天下,若是背弃旧主,转投南地,纵使苟活,日后也只会遭人唾骂而已,父亲,宁国公的骨血可死,但是大义不可抛,况且尚不到国破之时,我们就效仿广安候,未免为人所轻。”
王澹心头激愤,直视老国公,语意不由带上几分请求,“况且菁菁现今是瑞王妃,上了皇家玉碟,为瑞王生育一子一女,若是宁国公府转投南地,菁菁在瑞王府要如何自处,她的夫君儿女可都姓楚啊。父亲,菁菁年幼丧母,又姻缘上诸多不顺,今日儿女双全,身份高贵,我们这样做可对得起她。”
被家族背弃的外嫁之女,他们怎能让箐箐担上如此声名。
想到自己为王妃的女儿,老国公面色和缓,目光中带着几分柔色,他点点头淡淡问道:“若楚国破了,你可有万分把握保下菁菁和兰儿瑕儿?”
“若国公府倒了,我王氏子孙皆死国,留下的空名能否让你妹妹一生无忧,楚国皇室仍然待她如故?”
“即便不谈楚王室,只一项,倘若你我手上沾满了镇南王府子弟的鲜血,镇南王府可否会放过这样的箐箐?可否放过你的一双女儿?”
王澹语滞,心中仿若有一把火再烧,不知不觉已经汗湿脊背,老国公紧紧盯着他,王澹心头的激昂在短短的几个呼吸中消退殆尽,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君子之行,现今只有满腔的苦涩与颓唐,他面色苍白低声的回道:“不能。”
他们可以坦然赴死,留下孤寡弱女只能作人砧上鱼肉。
儿郎们傲骨铮铮,不过一刀一滩热血,稚女亲妹受人磋磨哪怕九泉之下他也不得安息。
“你是想明白了,保宁国公府就是保你妹妹,她与宁国公府才是一体,你妹妹与你不同,她像我,心肝冷硬,对女子来说这不是坏事。而你,像你的母亲,总有一份大义柔心。”老国公转过头,将早已沸腾的水泼在地上,搭着眼皮望着地上冷却的水渍,心里头清楚,心肠软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不够决断,但用着让人放心。
他这个儿子。心中大义虽然重要,但逆不过骨肉血亲。
重情重义之人,总要让人心肠软了几分,更何况这是他的亲子,也是未来国公府的支柱。老国公神情有一瞬间的柔和。
“澹儿,宁国公府从开国至今屹立百年不倒,靠的不是忠心。”真正忠心大楚的人早就成了白骨尘灰,尚无冢碑。
“是,孩儿懂得。”
王澹无声颔首,眼中一阵波澜翻涌,又渐渐坚定。
“父亲,那我们应该怎么做?”王澹心知此事不可回转,父亲意志坚定,且知晓诸多秘闻,即便他不赞同,南地的降臣单上也会有宁国公的名号,他只能依照父亲的意思去做。日后至少能够保住大楚的一二分血脉。王澹无力的想到。
“什么都不用做,你说得对,过早投诚会被人所轻,广安候心太急了。”老国公将茶壶中添了水,放置在炉上,红色小火轻舔壶底,老国公看了一会,突然谈道:“兰儿今年接近九岁了吧,这饮茶之事南人喜欢,我们京城里的人倒是不太在意,兰儿也是该学些技艺的年纪,去南地请些老师回来教导她吧。”
“父亲,”王澹皱眉。
“兰儿性格有几分菁菁意思,她长得好,又是正经的皇室宗亲,在京城发嫁到底委屈了她。这些年嫁到南地的都是外臣之女,若是此次珩世子不死,南北未交战,兰儿到南地,有福分的话能够嫁入镇南王直系,若是不行,至少也是有品级的妇人。也算是我们宁国府一脉在那里有了主事之人。”
“父亲是要将南地的人手全都交与兰儿,可是她姓楚,到底是皇室中人。”即便心疼楚兰要远嫁去南地,但是涉及到宁国府在南地百年的积累,王澹还是觉得有些托大了。
“娥儿、芙儿哪怕只有兰儿一半的样貌我就宁可让她们去,可是宁国公府没有这样的人选,况且若是兰儿能够入了镇南王府,才会将明面上的人手全都给她,暗地里的还是要留在宁国公府。”
“她初到南地之时,只需要护着她不折在那里就成了。”老国公没有再多言,只让王澹派人接她妹妹回来住几日。
王菁没有带着孩子回来,在知晓哥哥与父亲的意思之后,她一时之间感到惊愕,回过屋子里,在灯下仔细端详女儿的脸,只想了一夜就同意了。
照父亲意思,未来京城危如累卵,她总要给女儿寻一处好去处,虽然到南地背井离乡,可是宁国公府在那里的人手足以护佑楚兰。日后,皇室衰颓,宁国公府投靠南地,凭借外家的声望,楚兰在南地也会过得很好,那时若有了一子半女,更能助益宁国公府在镇南王府站稳脚跟。只是,
“兰儿性子骄傲,有皇室威仪,在南地怕是不能伏低做小,难免吃苦受累。”王菁心头有些疑虑。
王澹懂得她的意思,不是因为疑心兰儿会被人不喜,是怕楚兰到了南地吃苦,受人磋磨罢了。
老国公看了王菁一眼,慢声说道:“她姓楚,是楚国正经的宗室女,身份仅次于公主,到时候她到南地,皇上虽不能为她指定夫君,却可以以公主的规制送她出嫁,奴仆官员要有百千人,嫁妆恩赐几世用之不尽,南地挑选适配的人选必须配得上她公主的身份,况且兰儿长相冠绝京城,又有人照应,比在北地也不差什么了,你大可安心了。”况且若是有福分,将来前程谁又说得准呢?
王菁心想的确如父亲所言,若是在北地,兰儿无论如何是及不上公主的规制的,想到此,王菁心头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宫中,芳听殿。
日头高照,淡淡的香气散在屋室中,低头说话的侍人心里忐忑,垂着眼看着泛着亮光石砖。
“娘娘,乐宫不比宫中其他地方,宫里各处都有了吃食,等奴才们都吃上了,贵女还都饿着肚子,希清小姐四五日没东西下肚,现今人一点力气也没有躺在床上。食室里头,四五个嬷嬷说是没有派送到食材,她们也没办法,好容易各处塞一些干硬的点心,这才没饿死在宫中。”
珍嫔一言不发,只听着,心底有片刻的庆幸。
一年前,她生下皇子被封为珍妃,搬到芳听殿中居住。一来因芳听殿地势高,殿中几乎没有被淹,二来殿里日常赏赐的份例多,又有小皇子,宫中存的干果点心够够的,所以那几天珍妃的日子也不是太难熬。现在她早早得了信报,宫里大多人饿了好些天,她心底难免有些后怕。
对远在乐宫,差点被饿死的妹妹,心底的怜惜也被冲淡了些许。
只是,她心里知道规矩,倘若宫里人真的认她身份,她同胞妹子不至于落到要饿死的地步,现在弄成这样,她不杀杀那些个人的锐气,奴才反而不将她们母子俩放在眼里。
珍妃心中气愤,转念又想到,她宫里的宫人尚且吃得饱穿得暖,自家的妹子却在宫里活生生要被饿死,即便没有她这个做后妃的姐姐,乐宫里面住着的可都是四品以上大人家的嫡女。
她心知是宫里面的奴才心大,乐宫里的消息不容易递出去,即便递出去也没有臣子敢到皇上面前去说,乐宫之内,嬷嬷肆意妄为倒成了平常之事。
珍妃白玉般的手轻轻在紫檀小桌上点了点,沉吟片刻,对身边的人吩咐:“这事暂且不要伸张出去,到御膳房将我这几日的份例暂且支了,背着人送到乐宫去,也不仅仅给希清,每一个贵女那都送足了,让贵女们宽心,最多不过三四日了解了。去吧。”
当日,宫里各处都知道了珍妃将自己的份例送到了乐宫。
高位妃嫔冷眼旁观之时,位份不高的妃嫔皆有些躁动,像风雨欲来的山林,沉闷里酝酿着恶意的兴奋。
不过两三日,
就有一两个小妃嫔在侍寝时在皇上面前不经意捅了出来。
那原话大概是这个意思:乐宫乃清修之地,往日陛下隆恩谅解珍妃思妹心切,特许送一些不要紧的日常之物。可这一次珍妃却不知收敛枉负皇恩,竟然与乐宫之中的所有贵女都有攀扯,公然抗旨,让贵女们沾上了凡尘浊气,实乃大罪云云。
皇帝这几日心中不快,听到这事更是柴火两头烧,怒火上头,抛下侍寝的妃嫔就大步冲到了芳听殿。
芳听殿中,婢女避退,层层纱幔后,珍妃一袭素衣,抱着年幼的小皇子,歪在红木塌上暗自垂泪,身形娇弱,脸白如雪。
皇帝见到稚子娇妻,心头的怒火不知不觉就灭了一半。皱着眉头问道:“珍妃为何如此悲切,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怒火消了,皇上面上显露出一丝怜惜,心头想到,珍妃素来不是爱惹事的性子,前些日子的事终究还是一家之辞,见她今日如此委屈,想来必定另有缘由。
心里这样思量,语气不由的软和了许多,上前拥住她瘦弱的肩膀,温言道:“有委屈说与朕听,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珍妃眼中含泪,低声倾诉:“臣妾前几日询问妹子情况,听闻乐宫之中贵女们吃不饱穿不暖,大多都饿晕在床。臣妾也有孩子,心中难受,便将自个的份例拨出来给她们救急。”
皇帝乍闻此事,心头震惊,原本要追究的事彻底放在脑后,坐直了身子,皱眉问道:“此事可当真?”
“臣妾的妹子就在乐宫里,若不是是臣妾担心,派人去问,现下能不能活还两说。陛下,臣妾只是想,宫中这些孩子不仅是外面大臣家中的珍宝,且还是为皇上为楚国修道供奉神灵的人,若是在宫中出了事端,那便损了皇室的福报。我心中着急,又人小言轻,见不得陛下,只能命人悄悄送去,免得宫里面到处说闲话,传出去失了皇家的体面。可是不想还是闯出了大祸,为陛下添了诸多麻烦,还请陛下赐臣妾的罪吧。”
珍妃说着,身子滑落在地,抱着孩子跪下请罪,面上泪如珠串,滴滴坠下。
怀中的皇子瞪着眼睛,一只手抓着珍妃的手指,对着皇帝直笑。
皇上见此情景,心中怜爱也有,心疼也有,连忙让珍妃起身。宫里踩高捧低、见人下菜的事情不少,但是竟然几欲将朝中四品大臣嫡女饿死,损了他的脸面,这就触犯了大忌。
皇帝心中知晓珍妃所做是以大局为重,是避免了一桩惨事发生,心中更是赞赏。“珍妃,你所做皆是为朕考虑,何错之有?不仅没有错,朕还要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珍妃并未起身,只擦了擦面上的泪水,眼眶通红对皇上道:“有陛下体谅,臣妾在宫中什么都不缺,只是......”
珍妃咬唇,面露难色,接着说道:
“臣妾一母同胞的妹子此番确实受了惊吓,不知能不能挺过来,臣妾每每念及这个便心中绞痛,念及乐宫他人皆有父母姊妹,还望陛下给乐宫不满周岁就进宫的贵女们一个恩典。”
“什么恩典?”
“臣妾斗胆,贵女们是清修之人,往日不知衣食好坏,难免被人欺辱。她们终究是四品大臣家的嫡女,几年之后就要出宫还家,不若陛下让贵女们的吃喝分为两份,一份由宫中所出,另一份由家中各府出,若是宫中供应不及,家中送来的人和食材总不会亏待贵女们。宫里有规矩后宫不得与外面私下交递,可乐宫不属于六宫之中,与各处宫殿也相距甚远,等到贵女们出宫了,这些个宫外送来的厨人一并随她们回去。这样这次的事情以后也不会发生了。还请陛下恩准。”
皇帝细细思索珍妃的提议,觉得各处妥帖,既没有让贵女与家人见面损了清净之心,也能够防止贵女在宫中受到奴才盘剥,而且宫里这些奴才见到宫外送来的厨人,也不能太过分。
珍妃为此事肯定也是百般思量。果真姐妹情深。
“只是,有些贵女家中已经没有人入朝为官。”当年送进来时都是四品以上官员,现今有些已经是二品,有些却入罪削官还家了。她们知晓家中情况难免心神不宁。误了修行。
“不若让嬷嬷每日将食盒送到贵女院子中,将家中有变故的贵女份例提高一些,禁止贵女们到食室里知晓家中近况,一来不会生出事端。二来彰显陛下恩德。”
皇上略微思索,拍桌笑道:“可。”
第二日,皇帝下旨,不忍父母思子成疾,有幼女在乐宫中的官员可以送厨人进宫,每隔三日还可以让厨人到外领食材到乐宫中。
下午,乐宫之中便多了十三个厨娘和许多瓜果。
红玉听闻了这个消息,不知是不是宗珩的动作。
到了晚上上的一碗白水丸子让她吃的心满意足,鲜香的汤汁,活虾现做的丸子,这种水里的东西,也只能是南地的手笔。
京城河鲜价若黄金,且卖的都是干货,宁国公府里也只长辈有海物的份例。
且玉白的丸子里是鲜虾,更是精贵的紧。只茶杯大小的瓷碗,五六个丸子,红玉刚刚好饱了。
“你刚刚离开京城,从哪里变出鲜虾的?”还做的像是肉丸,让刚刚竹烟咕哝了几句,说是食室越来越敷衍了事了。
珩世子正在马上赶路,披霜戴月,听到这话,云淡风轻:“是这次的贡品,扣了一部分,留作我在京城里吃。”
可后来他出了事,也就没人敢吃他的东西,这些鲜货都养了起来,等他离京了,就与厨娘一样一并留给了红玉。
“等这一批贡品耗完,南地新一批食材也该上路了。也算我预先报答救命之恩。”
红玉老气横秋的回道:“嗯,你有心了。”
坐在马上,风如细鞭,斗篷下面,珩世子面色如常,心底有一二违和,他尚且不习惯有个长辈的感觉,无关红玉那只到他腰上的身高,只是不习惯有人压着他。
“你赶路要紧了,我为你算过了,有惊无险,前路且放心的去。”放开捏着的手指,咂了咂嘴,回味起虾丸的鲜美,红玉单方面结束远距离交流。
这日,竹烟出门回来,回来之后神神秘秘的,手里做着事情也老出神。
嬷嬷本不想多拘着她,但见她眼神闪烁,午后用完了膳把竹烟叫到一旁询问。
这是宫里的又一桩腌臜事。
六宫里的一个小妃嫔死了,在怀胎七月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就死了。
竹烟谈到这个妃嫔的时候,语气中透着惋惜,“若是能活下来,几个月后说不定能生下一个小皇子。”到时候母凭子贵,身份可就不一般了。
“宫里面的事不得妄言。”嬷嬷训斥了她一句。
竹烟靠着柱子,手里拿着帕子扭来扭去,支支吾吾的道:“据说这个娘娘死的时候不光彩,我听外面的姐姐说是冲撞什么神仙,死的时候全身都黑黑的。”
竹烟低着头看地,顿了顿,她才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嬷嬷,我先前就想了,要不要请一尊神回来拜拜,这些天怪事越来越多了,我有点怕。”
周嬷嬷素来不太信这些,妃嫔死状千奇百怪,查不出来的无头案也有许多,在宫里最好是少听、少看、少说,但一辈子活在宫里,这里对她们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呢,这事无非是又一桩“儿祸”。
但看竹烟倚着柱子满脸不安的模样,近来宫里怪事的确多,周嬷嬷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同意了。
“在外面少和宫人谈论这个,被抓到可谁也救不了你。”最后周嬷嬷在竹烟耳边反复叮咛。
“我知道了,嬷嬷。”
“贵女,今个早上希清贵女过来送了帖子,奴婢收在了书案上。”
红玉刚刚从孙大家那里回来,脸上潮红,额上细密的汗珠透过轻纱,朦朦胧胧像轻烟笼着冰玉。
竹烟只望了一眼,一阵心惊,只觉得不似人似的。
绕过屏风,红玉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到桌案旁,果然发现一张粉色帖子。
将湿透的发用布包起,懒懒的斜靠在塌上,一只手翻开淡香的帖子,希清约在三日后的晚上到她那里小坐,帖子下角清秀的字迹注明了会到的人。
想了想三日之后没有安排,红玉合上帖子下榻,走到桌前,一手挽着厚重的湿发,一手写完了回帖,准备明天送过去。
三日后,傍晚,红玉带着竹烟往希清的院子走。
竹烟提着竹灯笼,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临出门嬷嬷好好的念叨了一番,让她出门时一定得少说话。那时她偷偷觑了一眼贵女,心里想跟着贵女她怎么敢随便开口。
贵女的性子冷淡,她在乐宫里听别的姐妹们说,她们伺候的贵女都很和气爱笑,即便说错了话也不会打骂她们,然而在她这里,竹烟自己平日都不敢和贵女随便说话。
她从未见过哪个人像她们贵女这样静,这样淡,这样冷,就像早上的霜雾,风一吹就散了。
到了院子,竹烟被引到了偏屋,只有红玉一个人进去。
“你来了,今日我约的人不多,你不用拘束,好好乐一乐,这几日被困在屋子里真是闷死我了。”希清因为前些日子生病,珍妃每日都派宫人过来看她,本来两三日就能好的病最后生生被关了七八日,她是爽利好动的性子,自然耐不住,身体一好就下了帖子,请几个关系好的来坐一坐。
“衍懋,你坐在这里。”几个雕花雀的椅子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希清让她坐的地方恰巧左右都有了人,分别是宁娴和希琼。
“妹妹,姐姐要对你说声对不起,要不是那日我心里急切,也不会后来弄出那样的事情,索性都过去了,若是日后你有什么用的上姐姐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宁娴说的是大典献艺的事情,其实红玉被责与她没什么关系,但偏偏之前她与衍静吵闹就是有错,这些日子,孙大家和孟园大家一直让她静气修身,今日她这一番话也算是把前些日子的事情带过去了。
“这事就算过了,衍懋,今天宁娴姐姐可是带了赔礼的东西过来的,我们都占了你的便宜了。”
希琼在旁笑道,拿着桌上盘子里的东西指给红玉看。“这是南边庆城上供的柑橘,在外面是稀罕物,庆城那里的柑橘个个皮薄个大,汁多味美,一点都不酸。这是宁娴姐姐家里面的人给她送来的,她今天特地拿来给我们尝尝。对了”
希琼将柑橘放在盘中,甜甜的的说了一句:“宁娴姐姐的祖父现今官居二品,姐姐的家里人都盼望她早日出宫,好寻个好亲事呢。”
红玉拿过盘子里的柑橘,剥了皮,拿起一瓣放到嘴边,的确又甜又香,等吃完了一整个,红玉擦干净手,然后对一旁看着她笑的宁娴说道:“你我之间清了。”
宁娴愣神,抿唇浅浅笑道:“妹妹心胸宽大。”
说完,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希琼,发现她面上难堪至极,手指一直在发抖。
仿佛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希琼将手垂到身旁,宽大的衣袖就盖住了指尖。
“衍懋妹妹这是什么意思?”她直接的问出了口,在乐宫里她一直都是有话说话的模样,所以在座的人都不感到稀奇。
“妹妹父母双亡,怕是没人给妹妹送东西进来吧。”
“希琼。”希清皱着眉头叫她的名字,目光里有警告,她性子有几分义勇之气,见到希琼这样,难免有几分不快。
“希清你这般护着她,那就算了。”希琼眼睛睁大了,又泄气一般闭上了嘴,伸手拿桌上的东西。可在座的贵女都听到了之前的话,各色的目光聚集在红玉的身上。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众人瞪大了眼睛,看到希琼的手缩了回去,圆润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痕。
希清看着红玉指尖捏着的扇子,咽了咽口水,尽力描补道:“妹妹今日的扇子还蛮好看的,不知是哪位老师的手艺,改日我也去订做一个。”
“衍懋。”希琼倏忽站起来,指着红玉大声叫她的名字。
对着希清笑了笑,估计隔着面纱她也看不到,就低声道:“谢谢了。”
接着她懒懒的坐在椅子上,笑着道:“我本就是天生地养,无父无母,不用你来提醒。至于今日这盘东西怕你是无福消受了,这是别人带来赔礼的,我不喜欢你,自然不会给你吃。这桌上还有很多东西,你挑拣着吃,我不拦着你。”
“你......”,希琼涨红了脸,“等你出了宫,自是知晓厉害了。”
转着合起的扇子绕指尖一圈,红玉漫不经心的回道:“嗯。”
希琼站在原地身子发抖,似要扑上来与红玉撕扯。宁娴看够了笑话,在身后拉着希琼道:“好了,你们俩少说几句,今日就到这里吧,希清,我与希琼先回去了,明儿见。”
“好。”希清好似才反应过来一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上前几步把人送出去了。
回来之后,希清一直稀奇的打量着红玉。见她坐在那里不动,又推了一个柑橘给她:“这是你好容易留下的,不吃饱了可不亏了。”
“不用,一个就够了。”红玉将东西放回了盘子里。
希清见状也没有再多言,只是进入到内室,从中拿出四五个荷包来,一一分给众人。“这是我邀你们来的目的,近来宫里常常有怪事发生,这是我姐姐从道长那里求得的道符,她多要了几个,我就想着分给你们,至少安安心。”
“珍妃娘娘那里也听说了那个妃嫔的事情?”
“现如今宫里哪里不知道这件事情,玄观的道长说是有妖孽,也不知是真是假。”见众人都高兴的收下了,希清半是抱怨半是提醒道。
“我们知道了,谢谢你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回去。”晚上回去怕不安全,大家都想着早早回到院子里。
“我也不留你们了,一路小心。”把众人送出了院子,希清回过头让身边的宫人另外把桌上的柑橘都包好了送到玄舍中去。
今日希琼和衍懋闹得不欢而散,她却不能昧了这东西。想着想着,希琼不由叹了一口气,也是宁娴没有告诉希琼,衍懋身后站着的是宁国公府,不然只衍懋父母双亡的家世宁娴怎么可能会与她道歉,至多不过送一份薄礼就了不得了。
希清看了宫人手中包裹好的东西一眼,这稀罕的柑橘怕也是宁娴家里的手笔,为的是攀上宁国公府的干系,毕竟衍懋是宁国公抱到乐宫的,这也是前些日子,珍妃反复嘱咐她要记住的。
不过一会儿,宫人便原样提着东西回来了。
希清诧异的问了声怎么回事,看先前的模样,衍懋应该很喜欢才是,怎么会又退回来了。
“贵女说,这东西原来不是给她的,但是大典她出了力,一个算是谢礼,其余的都不是她的。”
红玉指的是大典上她隔绝了声音的事情,她有一是一的与宁娴算了干系,宁国公府的那一份她退回了。
希清听了这话,盯着那黄澄澄的柑橘,觉得衍懋这脾性太傲了,即便是心里赌气也不能随意的退了东西。
但她面上不显,只点了点头,让宫人把柑橘给今日到这的贵女那里送一些,这样就分完了。
玄舍。
回到屋子里,红玉打开握了一路的荷包,查看里面是什么东西。一张黄色的符纸被折成一个小小的八卦形状。
红玉仔细辨认符纸上朱红色符文的意思,“却鬼”,
“原来是却鬼符,宫中近来有鬼缠着人吗?”否则一般的鬼气息很弱,又大部分生前死在宫中,与宫里气息相和不会遭受到排斥。凭借上次见到的道长的道行,不能察觉出宫中潜伏着的大大小小的鬼。
除非鬼缠着人,人去求的道士。
红玉就近细细闻着,符纸上还有一股雄黄的味道,符的背面浅浅画着一道符文,“天眼”。
这是要监视得了符的人?
一点火星闪过,符纸在红玉的手上一点点化为灰烬,只余下地上一滩黑色的灰。
法力不纯,符纸才会留下痕迹。
她将符纸的灰烬扫到一张宣纸中,到院子里把符灰散在玉兰树的根部,虽然灵力驳杂,对草木而言也是上好的养料。
一天后,红玉从李贤大家那里接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符纸,不过没有荷包包着。
“这是冠主的符,很灵的,宫里这几天不安宁,天黑了,你就不要出门了。”红玉点头接过符纸。
下午,幸好孙大家见她已经有了就没再另外给她。
晚上回到玄舍,红玉拆了符纸,发现这一次的符比上一次好上一些。但“天眼”仍在,再次烧完之后,灰的颜色比上一次的浅。
照样扫到外面的玉兰树下,只昨天那么一些,今日玉兰的叶子就格外的精神,等用上了冠主写的符烧出来的灰烬,红玉看到玉兰的顶端长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第二日,一大早,红玉一出门就看到有一个陌生的宫人在外朝里面望。
“什么事?”
“今天明清道长来乐宫授课,贵女要到学室去。”
何时还需要学习道家的法术。
她皱了皱眉,想到昨晚孙大家说的今日有别的安排,应该说的就是今日课程的不同。
没有再多想什么,“走吧。”
红玉走在前面,朝着学室的方向。
学室内已经来了不少的人,对于道术,大家既兴奋又有些害怕,她们原本被送进来是为了修道,可是过了将近十年,她们早已习惯了每日只是弹琴或者习舞,又或者是每隔几天的书画课。
现在让她们去学这些抓鬼辟邪的道法,心里总是有些忐忑难安。
“是不是宫里面闹鬼,所以才让我们学这些东西。”红玉一进门就听到了希琼的声音。
她站在希清的桌案旁,手里拿着一个与前几日红玉收到的一模一样的荷包,听到声音抬头向门外望,仔细打量一番发现是红玉,想到她背后的宁国府,面色难看的低下头,一声不响绕到位置上坐下。
“兴许吧。”宁娴似笑非笑,也看了红玉一眼,然后应道。她的腰上系着同样的荷包。
贵女都到了,一刻钟之后,一身道服的冠主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徒弟。
那两人,一人手中捧着燃着的香炉,另一人手中拿着罗盘。
三人身穿道袍,身形消瘦,颇有几分仙家的风范。
红玉第一时间望着有烟冉冉升起的香炉,自从上次见识到道家的精细后,她对这一类的摆设都异常的感兴趣。
看到香炉中一般的法力之后,又转头仔细观察罗盘和他们身上的袋子。确认袋子里面只是几张制鬼的符纸,她心中一动,将符纸的符文悄悄的记下来。
宫廷里记载的符纸很少,她先前就都记住了并且自己稍稍的改良的一番,乐宫开了课,她正好可以继续研究道家的符。
不过看到他们身上带着的东西,想来确实有在贵女中挑选苗子的念头。红玉捏了捏手指,心想,她可不想入了道门,要想个法子避了过去。
冠主明清看了众人一眼,冷淡的说道:“贵女们要入我门下,首先得心诚,这是燃着法香的炉鼎,各位请先滴一滴血到炉中,心不诚之人会显现出来。”
说着,身后的一个徒弟,捧着香炉就往她们方向过来,从年长到年幼的顺序一个一个滴血。
乐宫里的贵女长到十几岁从未见过自己的血,看到刀子也不敢拿起来,一个个眼里都含着泪。
“我不要学了,我要回去。”一个贵女狠狠甩开抓着她的手,哭道。
“我也要回去,你快放我们走。”后面脾气烈的,白着脸直起身就准备离开。
可早有宫人过来摁着她们,拿着刀在她们的手腕上划过,一连串的血就滴到了香炉上,香炉过了血,外表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燃出的烟气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此事乃圣上下旨亲许,各位贵女还是忍忍吧。”一旁的宫女低声劝慰道,一时间,宫里只有细细的哭声。
红玉看着她们,一只手轻轻遮住口鼻,过了血的香炉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既腥又黏腻,恶心得很。
定目细细打量香炉,香炉之中生气和阴气相互混杂,被一个不知名的血块包裹着,不远处有阴气朝着这里聚集,随着阴气跟来的还有一张张失去了理智的人脸——是宫中游荡的小鬼。
她眉目一动,忽然明白这些人准备做什么了。
抽取有祖上阴德的年幼少女的血,让其中的生人之气与女阴之气借参杂着血腥腐烂的味道,吸引宫廷里的鬼魂,让她们聚集到乐宫的学室之中,然后利用符纸全部杀掉,而前几日一直传的沸沸扬扬的厉鬼也能一并消除。
垂着眼,红玉轻轻笑着,手指用力,尖锐的指尖在桌上划出一道道的痕迹。
只可惜,以这里面的人的法力,厉鬼群集的结果只有一个,一屋子的人全部都被失去理智的厉鬼撕成碎片,只是几张法力低微的符纸能有什么作用,道行不够还没有自知之明。
看到满脸是眼泪的贵女,偏偏一只手还捂着伤口,艳红的血没有止住,在布上染红了一小片。
外面鬼魂虚化的脸上生出诡异的红晕,这是被人强行催引的现象,到了乐宫之中,事后他们身上的阴气修为必然受损。
突然间,红玉的心里倒是生出了一阵邪火。手上不可见的一道细纹,对着不远处铁黑色的香炉轻轻一划。
“咔擦”微不可闻的一声细响。
正在燃着烟的香炉忽然起火,正红色的火焰烧的极快,在大家惊恐诧异的目光中化为了灰烬,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同时,外面的鬼怪动作一滞,恍若大梦初醒,浑身疲惫,继而互相望了望,心有余悸,一息之内全部散去了。
室内,刚刚被放了血的贵女忽然脸色苍白,顾不上伤口,一直摇头道:“不是我,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明清道长匆匆走过来,眼中带着震惊与怒气,一把拉起一直在哭的贵女,阴沉着脸,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细细查看沾了一手的鲜血,在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之后,脸色忽青忽白,正想怒斥将这个贵女看管起来,忽然一阵阴风吹进了学室。
道长脸色青白的抬头,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鬼也会不甘心,惊动它们是要有代价的。”
红玉一脸平静,看着这个宫里道行最强的鬼直接拉着明清道长吸取精气,明清冠主的寿命肉眼可见的在减少,脸上爬上了皱纹,头发上星星点点的白色。
“妖孽!”“快来救我。”他惊慌时扔出去的符纸没有一张起了作用,最多只是到了老鬼身前便一步也不能近,被浓郁的阴晦污染坠落在地,而即便听到师傅求救,他的两个徒弟早已经瘫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愿意上前。
大约吸取了他二十年的生命力,老鬼浑身灼烧,吸取的竟然没有流失的多,觉得实在不能呆在这个屋子,这里有一种让它要被化了的恐惧,它环顾四周,这才看到一人身上如烈火包围,阳气蒸腾,四周竟然有灼烧扭曲之感,老鬼浑身一僵,欲哭无泪,这煞星怎么在这里?
见她没有要问责的意思,这几年也对这人性格了解那么一二分,凡事能不动就不动,老鬼心里舒了一口气,丢下了明清匆匆的离开了。
宫里的贵女,虽然没有见到鬼,但是却亲眼见到了道长悬在空中,学室里阴冷入骨,他一点一点的迅速变老,她们害怕的捂着嘴,之后全都闭着眼睛晕了过去。
见到事情结束,除了明清趴在地上微微抽搐,生死不知,其余的人都吓昏了。
红玉手轻轻一挥,空中残余的阴气全部溃散,见没有能伤人的东西,她也趴在书案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
不待宫人靠近,红玉就自己醒来了。“贵女,没事了,奴婢来接您了。”竹烟小心的站在不远处,轻声的说着话,眼里面都是紧张。
学室里渐渐有了啜泣声,不远处,希清抱着桌案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直摇头,面上的纱幕都湿了贴在脸上,婢女守在身边不敢靠近。
其余的好多人都没有醒过来,醒来的也只是哭泣,动都不能动,见此情形已经有宫人去叫了太医。
“嬷嬷在外面让人抬了轿子过来,贵女我扶着你。”竹烟见到自家的贵女不哭不闹,只是呆呆的坐着,心里舒了一口气,好在没有被吓坏了,她们进来见到道冠冠主的模样还有几人被吓晕了。
“贵女你能走吗?”红玉没有起身,只是跪坐在原处不动。她看着周围没有一个贵女能够站起来走出去的,于是一言不发又趴到桌案上,埋着头不动了。
“这该怎么办?我出去叫嬷嬷进来。”一串脚步匆匆离去的声响。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宫人齐声说道:“齐嬷嬷您来了。”
齐嬷嬷急冲冲赶来就看到学室之中混乱的样子,一众贵女被吓得魂不附体,她心里叹了口气,却面上冷静的吩咐宫人两两搀扶着贵女到外面的轿子上,请了太医到各个贵女的院子诊脉,学室从今天起全部封闭,不得有任何人进入。
说完,她便急忙的离开了,乐宫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一定是要向上头禀告的。宫中闹鬼,这干系大了去了。
回到玄舍,红玉诊脉后喝了一碗养神镇定的汤药就被扶到床上休息。
她才在学室里面睡醒,现在精神好得很。红玉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手指慢慢掐算,宫中近来有些乱了,不知道这鬼魂做了什么事情,让宫里的人这么忌惮它。
没有皇帝的应允,在皇气之下一般的道士是不能在宫里行这种阴晦的法术。此时皇帝一定参与其中了。
外面传说她是欣嫔的鬼魂,不甘心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所以来报复,不知有几分真假。
红玉的脑中渐渐出现了一只实心的百花绕蝶的银簪,簪上光洁灿亮,隐隐有淡淡的雾气缠绕四周,起伏不定,寒意如丝。
“妖气?”红玉停下卜算,心中郁闷,她要找的的鬼,出现一只妖怪是什么意思?
一是她卜算不准,这个可能性比较小,自从她前几年阴阳之气平衡之后,卜算的准确率越来越高。第二种在宫中缠着人的本来就不是鬼,而是这只妖怪。
一只妖怪与人有什么恩怨,不惜损耗妖力也要转化出鬼魂的阴气。想到一心守在川边的望川先生,百年之后,兰从水边追着先生的遗物到了宫中,红玉心里好笑又仿佛有几分了然。
这明显是一只女子的发簪,它想“为主伸冤?报仇雪恨?”
红玉重新卜算,这一次算的是原由。
这一次结果很快就浮出。
“求得真相?”,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望着虚空,手掌在半空轻轻一抹,将关于这支簪子所有的天机遮掩。
既然是有冤屈要讨回,有真相要寻求,那也让这个簪子的主人死个明白,其余的人就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就好了。
金砖澄亮,明黄色的阳光照在朝堂外的地砖之上,耀目威严。
大殿之外,一片寂静。
朱衣王侯,绿衣普通官吏,走进殿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只手掀起衣袍下摆默默跪下,他们身子直立,对着朝堂之上的帝王宝座,面色肃穆。
宁国公跪在第二排,抬头直视大殿横梁之上的五爪金龙,目光之中带着如剑一般的亮光。
昨日之事,宫中虽被禁了口,可终是发现的太迟了,等到此事传到陛下耳中,宫外的大臣该知道的都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
王澹还听闻,若不是天色已晚,楚宫宫禁,周相差点要去御书房长跪。
此事骇人听闻,古今难有,宫闱之内,官员之女被放血引鬼,之后冠主一夜衰老,带去的道士全部神志不清,乐宫中清修的贵女也大多神思不属,心神不稳。
当晚他在府中听闻此事,心头惊痛,一声“荒唐”吓得伺候的奴仆腿软在地。王澹还记得当时手指颤抖,心头仿佛有一块众石沉沉的压在他的心上,第一个念头是楚国当亡!
紧接而至的就是愧疚,如同魔咒一般缠绕着他,那个孩子,红玉还留在乐宫之中。
他大步走到父亲的院子里,院子里烛火煌煌,两列奴仆守在大堂之外。
老国公的消息得到的不比他慢,他进门对老国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是我宁国公府的血脉,若当初把她送走了......”
接下来的话他也说不出口,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是被毁了。
铜烛之下,老国公两鬓斑白,面色冷漠站在堂屋中,一言不发,半晌开口叹道:“陛下,荒唐啊。”
父亲语中有惋惜,却再无其它为人臣子应有的遗恨以及痛心。宁国公目光清正看着朝堂大殿上浮雕金龙,双膝之下金砖冷硬。
宁国公府,不,他们王家已经再不为楚臣了。
王澹又想到后来宫中传来的消息,心里微叹了口气,庆幸那个孩子没有大碍,除了不言不语,但神色毫无异状,餐食照旧,比很多几欲疯狂,自伤己身的贵女好太多了。
王澹想起昨夜在大堂之上,他满腹愧疚,对着老国公道:“父亲,是宁国公府毁了她。”
接到之后探子传来的消息,王澹有庆幸,但更多的是意外,没有想到红玉竟会长成如此坚韧心性。
不谈府里的娥儿、芙儿,即便是鸿儿,身为宁国公府世子,自小跟习名师,文武皆通,遇上鬼神之事,也不会有她的这一番意志。
“她是你妹妹的孩子,自是像我们家的人。”
王澹不语,其实不像的。
数遍整个宁国公府血脉,能有她这样心性的女子,几乎没有。
他目光深沉的看着堂前的题字,“持心守志”,笔力苍劲,入木三分。
今日开朝比以往晚了将近半个时辰,大殿之上的情景早就有内侍向后面禀报,这声势极大的劝谏之景,只在几十年前先皇要对镇南王出兵前出现过。
当时百官易服,众声齐言“师出无名,伐君不义。”那时先皇脸色极其难看,匆匆退朝,下旨战事再议。
群谏乃国家少有的事情,一代君王有过这样的经历,日后史书之上必然有一笔。无论后世如何评定功过,但是在本朝一定是君王有过失,群臣才会形同“逼宫”的群谏。
史官笔下如刀,群谏之后,几百年内,为君有过声名必在天下流传。
楚皇心头恼火,坐在御书房迟迟不早朝。见到有内侍进门,怒气冲天中带着一丝的不确定,眼睛狠狠的盯着来人:“还是跪在外面?”
内侍伏身跪拜,不敢直视天颜,小声颤抖着回道:“是。”
楚皇暴怒,“滚出去。”
内侍慌不择路,弯身到膝,从内快速的朝外面退去。
大太监静静站在一侧,目光低垂。
皇帝站起身拿起桌上一口未饮的茶盏摔向门外,“这群混账。”
茶盏脆薄,在地上裂成了几瓣,深色的茶渍溅了一地。
“陛下息怒。”
想到大殿外跪着的朝臣,皇帝急火攻心,头上青筋直露,只手紧紧握住龙椅扶手:“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离早朝开始过去了半个时辰。”大太监惶恐,双膝跪地,脑袋贴着金砖回道。
“该杀!”不过是区区一件小事,却闹到群臣死谏,不过是藐视天威,这群人都该拖出去午门斩首。
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陛下,太后遣人来问询这里是否安好?”
楚皇高声道:“告诉太后,无大碍,不必担忧。”
内侍知晓匆匆退去。
对着书房门槛,楚皇面上略过一丝坚决,想着大殿上的重臣,沉声对着大太监吩咐道:“速速派人去道冠将明清带来,哪怕是死了,朕也要见到尸首。”
传令的太监朝着宫外赶去,楚皇面色阴郁,与大太监道:“升朝。”
大殿之上,龙椅高高在上,青金色的雕画威严大气。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怒中带笑道:“朕已经派重兵到道冠去捉拿明清妖道,等他们回来,朕自会为乐宫中的贵女做主。”
大臣皆不言语,心头寒意渐起。
良弓藏,走狗烹。没有陛下应允支持,就不会有宫人敢对贵女拿刀放血,更何况明清天自降罚,命不久矣,陛下推他出来就是要今日取了明清的性命。
见众人没有应答,皇帝对着身边大太监指了指,等他上前,道:“乐宫之中宫女被妖道迷惑,拿起器具伤了贵人,罪不容恕,朕下旨,那日所在宫人,一律杖毙。”宣完旨,他大声问道:“卿家可还满意?”
楚皇眼睛红丝遍布,眉头高昂,脸上肌肉抽动,带着一丝的快慰之色,众臣抬头,清醒的看到皇帝的龙睛中带着威胁和深深的报复。
“还有放妖道进入的宫人,妖道的两个孽徒,全部杖毙。”
大太监低头接旨。
皇帝突然一手推开身侧的太监,直视台阶下一个个挺直的脊梁,鼻翼翁动,额上青筋突出。
“诸位卿家还在等什么,是要陷自己于不义吗?”
“陛下。君主德行为仁,不是臣不忠不义,而是陛下陷自己于危境。”
言官不怕死,为的今日之事而死,死得其所。他们护卫的不仅仅是宫中的贵女,还有即便鬼神之说大兴于世,读书人的气节与骨气也不能弯下去,朝廷绝不可以由这样一群只会符咒法术的人摆布,众臣此刻及为一个整体,一股抗击鬼神道佛的力量。
“你们还要什么?”
“还请陛下下旨,永不招用佛道术士,朝廷之中,鬼祟之辈无立身之地,还请陛下修身养德,切莫辜负祖宗基业。”
三品之上的官员全部噤声,只有言官慷慨激昂,不惧帝王怒色。
但所有人都清楚,包括楚皇,这个意思是他们所有人的意愿,不仅仅言官这么想,所有人都要铲除佛道两家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
几日鬼魂入梦,皇上已经疲惫不堪,他招来道士乃是无奈之举。今时今日招致众臣逼迫,他目光阴沉的望着台阶下跪着的人,道:“南安寺乃是国寺,由先祖确立,佛祖舍利乃是国之重宝,仙家之物,朕不会废去。”
“诸位卿家。今日朕下旨,日后若你们鬼魂缠身,众卿家若轻信道佛,朕必定千刀万剐。”
不再看众人的情形,他对身旁的大太监恨声说道:“从今日起,道佛传人不进朝堂,可出入宫中为国祈福。另”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被逼迫到如今这个地步,君辱臣死,但这耻辱若是臣子加身的,那么必然需要人来承担怒火。
想到宫中养了十多年的大臣之女,此次就是因为她们才会引起这么大的事情,他们的父母兄弟反抗朕,朕也不会让他们如意。
“这次事情里,乐宫贵女身份贵重又福泽绵长,长于深宫,体态技艺样样俱佳,我北地与南地联姻百年,朕将贵女送往南地联姻,以显和美之心。”
没有说以什么身份出嫁,也没有具体定了品阶,只是一句送往南地,类似于每年往南地送过去的各种赏赐一般,完完全全侮辱了她们的身份。
“陛下。”
“陛下,于礼不合啊。”
楚皇置若罔闻,看着十几个朝臣焦急的面孔,心情一刹那变得舒畅。
他脸上带笑对着台阶下的臣子道:“圣意已决,绝无更改。诸位卿家不如回去重读圣贤之书,何为主辱臣死?”
看着面色煞白的臣子,楚皇转过头示意身边太监即刻拟旨,速速派人送到乐宫。
宁国公沉静的目光下有一种破碎的冷硬的东西在生成,他望着高居九五之尊之位的那个癫狂,气量狭小的人,忽然之间发觉所谓的忠君就是一个他自以为是的念头。
今日,他用子民鲜血来逼迫臣子后退,用稚弱女童的肩膀扛起他摇摇欲坠的威严,从来没有一刻,宁国公如此清醒的透过皇帝的金光看到坐在身后那个人不堪的身影。
王澹的心中想起父亲了然冷酷的目光,在这一刹那,王澹清醒认识到,宁国公府绝对不可以随着这样的君主一起灭亡,王家可以为了楚国死,但是不愿意为了楚帝而死。
宁国公双手撑地,一点一点的从冰冷的金砖上直起身体,他站起来,低下高昂的头,对着上面志得意满的皇上道:“贵女出嫁不可逆转,但是鉴于乐宫贵女尚且年幼,最小的不足十岁,若是将这样的稚女送入南地,怕是南地会讥笑我京城无人,陛下的英明也会受到影响。且贵女长期清修,不沾凡尘,到了南地也无甚作用,不如将贵女遣送家中,由家人悉心教导,几年之后,再谈出嫁南地之事。到那时,即便骨肉情深,大臣们也会领旨谢恩的。”
王澹态度谦卑,又是第一个站起来的大臣,他起来说情,皇帝想到宁国公府的忠心,心中有些犹豫,尤其是贵女发还家中一事,但是听到骨肉情深,皇帝不由心中一动。
这些大臣之女从小就被送到宫中,即便血浓于水,父子天性,真正的感情总归还是朝夕相处得来的,现在把她们送走,对于久未见到女儿的朝臣不过一时之痛。可是还家几年之后远送南地,骨肉相离,必定彻骨铭心。
那时定能让他们时时记住忤逆上意是何的下场。
皇帝看着宁国公,眼中一片满意之色,对着跪在地上的朝臣说道:“就依爱卿所言。”
王澹舒了一口气,跪下谢恩,那一刻,他闭上眼睛,心中苦涩至极。
“她们在说什么?”来人与嬷嬷说话,红玉坐在床上忽然问道。
嬷嬷与竹烟一直守在屋里,直到有人来了院子,嬷嬷出去接待来人,只余竹烟在房间里伺候。
“贵女,你且歇着,我出去问一问。”竹烟见到红玉要从床上起身,连忙拦着,贵女才受了惊吓,现在正需要静养。
说完这话,竹烟便到外面去了。
红玉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微微皱眉,她刚刚好像听到了去宁国公府这句,她总觉得会有她不乐意见到的事情发生。
过来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竹烟一脸不安的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看到红玉茫然不知的样子,更是悲从心起,眼泪直往下掉。
她到外面听见宫人说要收拾东西,贵女们都要回家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又听见是留在家里待嫁,皇上下了旨意,要将乐宫里的贵女全部都赏赐到了南地。
一时之间,竹烟只觉得万念俱灰,呆呆的愣在原地,想着怎么会变化的那么快呢,两天前一切都是好好地,为什么一夜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红玉不用在听竹烟说些什么,她刚刚把外面的说话听得一清二楚,要去宁国公府住上二三年......
红玉若有所思,
不如现在就从宫里离开,直接去南地好了。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只待出宫的路上直接消失就行了,不知到了南地知道珩世子会不会吓一跳。
竹烟站在屏风旁发呆,到嬷嬷也是脸色颓然,小声问道:“我们也要跟着贵女一起出宫吗?”
“要的。”
周嬷嬷叹了一口气,对着竹烟吩咐道:“去收拾东西吧,这俩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说完,摆摆手,朝着里面走去。
“贵女,不要担心,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过几天宁国公府的人会把你接出宫去,外面没有宫里这么多的规矩,宁国公府也是一个好人家,你肯定会喜欢的。我和竹烟都会跟着你一起出去。”
除了她和竹烟,还有一个宫人跟着,周嬷嬷心里知道她们跟着是为了看着贵女,防止府里面把人换了,几年之后出嫁南地的是旁的人。
皇上这样下旨,她们宫里面出来的人就和贵女不是一路的了,如果贵女出了什么岔子,不仅要问罪府里,她们才是首当其冲活不下去的那群人,她现在不告诉要嫁到南地去也是为了这个,贵女才受过惊吓,要是一时想不开,事情就糟了,不如日后到了宁国公府再好好劝说。
见红玉安静的点点头,周嬷嬷放心的松了一口气,对着她笑道:“贵女身体怎么样了,奴婢给贵女拿午膳来,贵女身体还没有好,不急着下床,太医说了要好好休息一两日的。”
嬷嬷正准备退下。
“等一等,”红玉靠着枕头,手从被褥里拿出来搭在床沿上,她脸轻轻转向嬷嬷的方向问道:“我到了宁国公府,嬷嬷你们可以回来吗?”
周嬷嬷闻言大惊,脸色难看的脱口而出:“贵女不愿意我们跟随吗?”
她之所以若此震惊,实是这么多年来,她们伺候的这位贵女从来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即使她年纪不大,周嬷嬷也从来不敢随意糊弄她。
发觉自己失了本分,周嬷嬷略定了定神,四平八稳的回到:“如果贵女让奴婢留在宫中,会有其他的嬷嬷或者是宫人跟着贵女到国公府中去,所有的贵女都是如此,都会有宫里的人跟着回府。”
红玉点点头,明白自己的打算落空了。
刚刚竹烟和周嬷嬷的额上或有一抹死气略过,在她生出离开的念头前可是没有的。
“我们出了问题,同去的宫人就要治罪了,是吗?”
周嬷嬷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点头答到:“服侍贵女乃是我们的本分,若是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自然是要回宫里受处置的。”
“我知道了。”
今天宫里的血气意外的重,处处都有怨气弥漫,从皇宫云端向下望,乌云不散,血蛇游动。
昨日刚刚被吸引的鬼怪,今日再一次的受到了刺激,他们散出的阴气,会影响到宫里面还活着的人,如同那抹死气,轻易的就出现了,这代表了能决定宫人性命的人受到了影响。
楚皇心神失守了。
红玉心想,皇宫已不是久留之地,鬼怪们发起疯来对气息的影响是很大的,她不想闻到的都是阴秽腥膻的气味。
而且,红玉目光朝着远处望去,淡淡想到,龙气生血,打起架来也麻烦,被打到了还疼,还回去对方皮厚,所以,还是离开比较好。
在周身围了一层隔绝血气的水雾,每到这时候,她就想念镇南王世子宗珩,最起码他在身边气息很洁净。
若是他能再来京城一次,就可以下一场雨将不干净的东西再净化一次。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就一闪而过,现今宗珩带兵驻守留城,离京城几千里的路程,在大的水也冲不到这里来。
沉思之时,周嬷嬷一直站在原地,垂手等待红玉的吩咐。
“我没有事情了,嬷嬷且去吧。”
“是。”
宁国公府
王澹下朝回到府中,宁国公夫人已经命人将热水备好,找来了活血化瘀的药,让府里的大夫为他诊治红肿的膝盖。
“让夫人担心了。”王澹僵直的脸略略有些放松,宁国公夫人吴氏摇头回道:“老爷无事便好。”
王澹点点头,想到宫廷里的红玉,心头有些郁郁,沉思良久对着吴氏说道:“过几日我会从宫里面把红玉带回来,府里可有单独的院子?”
吴氏困惑,从未听说宁国公府有过红玉这样一个人,即便是新年族里女眷来往,也没有叫这个的,从宫里面接出来的?是之前入宫的女官?
独居一个院子?
京城权贵多地方小,宁国公府虽说是京里数得上的人家,地方可宽敞,但是府里面有好些个单独的院子是不能动的,比如婆婆之前住的那一个,蘅福县主出嫁前的院子,还有前几日单独列出来的楚兰郡主的院子,现今府里面芙儿和娥儿也是合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面。
这位姑娘是什么人,国公爷会特意安排单独的院子给她住。
“不知红玉姑娘是?”吴氏
王澹轻描淡写道:“是族里面旁支王茂源大人的女儿,她自小父母双亡,我宁国公府代为照看,后来入了宫清修,今年不到十岁。”
见到吴氏面上有几分放松,王澹面色一冷:“她性子清淡,不喜喧闹,到宁国公府后,一切份例等同娥儿与芙儿,府里下人也要多加管教,对她不得有半点苛待。”
吴氏见王澹面容冷肃,眼中含着厉色,知晓这个红玉是要小心对待的,府里面不能有半点照顾不周。一时之间,吴氏微微擦了擦手上的汗,心头也有怨气,国公虽然言语上是警告下人,但是何尝不是在对她敲打。
她心里生出几分怨气,又不是嫡亲的血脉,为什么要隐隐的要压着娥儿和芙儿一头,份例相同也就罢了,可是让她住单独的一处院子,照国公爷的意思不能差了,这本就不合规矩。
又说她性子安静,不喜欢人打扰,这就是让国公府正经的小姐让着这个叫红玉的。
吴氏心里不满,但是也是有这个念头,在真的安排的时候一切还是依照国公爷的要求安置住处。
府里事情传得快,没过多久大大小小的主子都知道要来这么一位小姐,吴氏的一对女儿第二日请安时提到这人,语气中不乏好奇。
“到时候远着点就是了,你们两姐妹是国公府正经的小姐,与她混到一块倒是不适宜的。”
“知道了,母亲。”王芙,王娥二女齐声应允,私下里互相对了两眼,明白这个女子不需要太过在意。
一晃三日就过去了,乐宫中有欢喜也有悲戚的,可总也是悲戚过多。
能回家团聚的固然可喜,可是团圆也不过是屈指可数的日子,再一次离别,下半生,估计是不能得见了。
况且不是所有的贵女都有家可归的,还有一些个这些年家里败落,家中人早已经离开了京城的,这些贵女也称不上一个“贵”字了,世事变迁,人情冷暖,脱去了清修的身份,回到俗世之中,人间的忧愁悲苦也纷至沓来。
幸而,当今圣上也没有多在意这些无家可归的薄命人,她们暂且还可以留在宫中,等待几年后被送往南地,只是份例上就苛薄了。
这几日,红玉没有让周嬷嬷收拾东西,等隔壁的院子都有了动静,她的屋子里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周嬷嬷也旁敲侧击了几次,红玉一直没有准许周嬷嬷动屋子里的东西。
竹烟不知贵女心里头想些什么,但是见到她一如往常的样子,在一片忙乱的乐宫里十分的悠闲,心里也定了下来,暗地里和嬷嬷念叨,贵女心里肯定已经有了想法,她们跟着贵女总不会错的。
嬷嬷沉默不语。
大晚上,竹影晃动,灯光沉沉,周嬷嬷皱着眉头看着竹烟半晌,忽然就释然了。
从宫里出去,她这样陷在宫中几十年的老嬷嬷反而没有竹烟这种历事浅的看得开,想到日后到宁国府那样的人家,她心头就有了波澜,做事也失了章法。
今日,反倒是竹烟惊醒了她。她心里想到,贵女是个主意正的人,她们担心也是无用的,不如做好手头的事情。
红玉屋中就这样平淡如常的过了三天。
第四日一早,鸡鸣三声,天光尚浅,宁国公府是第一批来接贵女回家的,宁国公府派来了好几辆雕花马车,鲜亮的一字排开,堵住了青石过道。
几个仆妇守在一旁,最前头的是一个面容爽利的嬷嬷。她下车后笑着打点乐宫门前的宫人到里头报信,告知贵女一声宁国公府派人来接小姐回家了。
看着小宫女朝里面跑,宁嬷嬷慢斯条理的整了整衣袖,她是宁国公夫人吴氏身边的嬷嬷,这一次夫人让她过来一趟就是为了给红玉留下一个好印象,日后国公爷问起也好回禀。今个儿这差事可不能办砸了。
但事情办了是一回事,办好又是一回事。这接小姐回家的活里面学问可大了去了。
宁嬷嬷眼神闪了闪,她是个明眼人,知道在夫人嘴边念着的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子。
但是,
对这位姑娘,夫人也不是很热切,只公事公办的让人接回来,这里面的意思立马就不一样了。
这次办事,她私底下也用了不少的心,这里里外外的身份也都打听透了。
一边思量着,宁嬷嬷还与仆妇一同站在门前等待。天色尚早,几个小宫人在乐宫内探头探脑的,对着马车指指点点,不自觉眼中带笑,心头憋着一股傲气让她微微将头抬得更高了一些,这样早来,就是给这位小姐留下一个国公府很重视她的意思。
她嘴角带着笑,透着一股油滑。
乐宫封闭清修,里面的人见到的东西不多,凭借今天的架势,这位小姐也该明白宁国公府家大业大,日后进了府也该收着点的,乖乖呆上几年后远去南地,那时和国公府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不一会,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就从不远处迎来,嬷嬷抬头,双手放在腰上就要行礼,却发现只是一个着绿色衣服年龄十几的宫人,那宫婢看着她们,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
她顿在离嬷嬷三四米的距离,犹豫的问道:“是宁国公府的人吗?”
“是,不知姑娘是?”看她的模样不似那位贵女。
在嬷嬷的打量下,竹烟慢慢低着头,握了握手里的帕子,说道:“我是伺候贵女的宫人,贵女让我来告诉你们,她不会进入宁国公府的门,到南地之前她会住在宫里,你们回去吧。”
说完,竹烟心里又是失落又是松了一口气,仿佛一下子安定下来了,不等嬷嬷细问,匆匆行了一礼就捏着裙摆跑远了,眨眼间就消失在门后面。
“这是,”
“荒唐!”嬷嬷面色难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股邪火直往心里冲,她在府里从未见过如此不懂礼数的人。
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回到宁国公府?她今日礼数都做到了,这位贵女到底是个什么古怪性子,宁愿留在宫里受苦也不愿意回到宁国公府作主子。
宁嬷嬷站了一会儿,想到府里国夫人在等消息,僵着脸朝一旁看守宫门的人问:“可否再去通传一声。”
宫人收了好处,摇摇头,面有难色回到:“贵女不想离开宫,这也是可以的,陛下没有强制每一个贵女都必须回到家里。”
虽然少有贵女不归家,这也十件怪事。
“嬷嬷请回吧。”见到后头来的马车被堵在宫道上,宫人对着嬷嬷抱歉笑了笑提醒道。
宫里面禁规森严,即使宁国公府也没有堵了宫道的说法。
宁国公府的马车在宫人的引导下一点点离开了皇宫。
宁嬷嬷坐在马车内不做声,脸上直板板,心里想着回去应该如同和夫人禀告。
“贵女,好几辆马车停在外面呢,不过都已经走了。”
“嗯,做得好。”红玉赞赏的看着竹烟。
“是。”竹烟第一次被闺女夸,脸一下子就红了,颇有些手忙脚乱的行了礼,“那我就先下去了。”
红玉抿着唇笑了笑,不用见那家的人自是最好不过的了。
躺在塌上,窗外竹影晃动,光斑细碎,翻过一页书,红玉指上摩挲书页神思瞬动,心头悠悠想着,宁国公府那群人,真的是很烦她啊。
要是想个办法让他们再也不要来就好了。
红玉的出神望着窗外茂密的草木,心情舒畅。
留城。
珩世子接到了京里的消息,放下书册,闭目不语。桌案旁暖炉里炭火正旺,留城天寒,即便炭火充足,从细缝里常有风雪窜进来,屋内仍有些寒凉。
身披着黑羔裘,宗珩坐姿笔直,右手食指不知不觉在那薄薄的一叠纸上轻敲。
良久,宗珩忽然笑出了声,双目亮的惊人,双手握拳对着书案上的消息敲了敲,只要想到一转眼,人就要被楚皇送到南地了,珩世子不由的心头又畅快极了。
“京都已经容不下你堂堂正正的生活了,以你怕麻烦的性子,来南地势在必行。”
想到千里之外的红玉,宗珩目中又有深色。
妖力通天,道行深博,却有时被皇命所驱,有纵横天下,只手可翻云覆雨的能耐却隐而不发。
对皇图霸业、人世富贵荣利毫不在心,不到要紧的时候,无意插手普通人的生活,或许说,她一直只是个游离在外的“修仙之人”。
这妖意外的守着一个规矩,而近日的事他似乎探到了这个规矩是什么了。
知道过不了多久红玉就得来南地,珩世子不知觉眉目舒展。看着桌上与红玉有关的事事俱全的消息,珩世子摇头轻笑。
把桌上近些日子整理得来的文案拢在一块,放入到一旁尚且燃着余烟的铜盆中。
看着火焰微微出神,珩世子漫不经心的想到,不知红玉此刻在做什么?
火光映着他尚有几分稚气的侧脸,带着淡淡的暖意。
铜盆中火舌跳跃,珩世子平静看着所有纸屑烧成灰烬,才起身离开书房。
“贵女为何不愿意随我等回到宁国府?”
夫人身边得力嬷嬷钱嬷嬷站在玄舍屋子门外。
上次宁嬷嬷回去之后,夫人还未来得及与国公爷解释,国公爷一回到府里没有见到这位就脸色不对劲,待到夫人说完原委,更是一片阴沉,后来言辞冷肃,言明一定要将人接回来。
国公爷走后,夫人也是满脸委屈。
“面上大家和和睦睦,这几年应付过去就完了,今上对贵女不满,我们府里愿意将她风风光光接回来已经是够厚道的了。”夫人私下里对钱嬷嬷抱怨。
“偏偏这位不识好歹,什么规矩都不懂。”钱嬷嬷也叹,这位也太不懂礼数了。
“毕竟无父无母,懂什么规矩呢?”吴氏冷笑。
第二日,夫人就匆匆派了她来到宫里,嘱咐无论如何要见到贵女一面,说服她回到府里来。
进到玄舍格外的容易,可是想见到这位贵女却要费一些功夫。钱嬷嬷站在书房外对着紧闭的房门想着。
她眯着眼细细打量,只可以隐约的借着天光透过窗纱看见一个隐约的身影,身形不高,可削瘦挺直。
“嗯,”嬷嬷倾耳细听,听见一个干净透彻的声音,仿佛傍晚日沉,淡月高悬,一片朗阔高远的晴空。
“没有什么原因,我不想去。”红玉撑着头回答道,似乎觉得这个原因很单薄,也是嫌弃他们再次派人来太烦,她又补充道:“我在宫里很好,不需要搬来搬去,前十年与这一二年也没有什么区别,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说完屋子里便静了下来,嬷嬷再三在门外劝说,也没有人回应她,最后只得叹一口气离开了。
“这般狂妄,日后在南地酸甜苦辣可是要自己咽下去的,到时候,求到府上,宁国公府也是鞭长莫及。”
吴氏脸色发红,气急道:“再派人去。”说完就拂袖而去了。
第三日,来的不是宁国府的人,李贤大家一大早坐在院子的正厅喝茶。
见到红玉举了举手中的茶杯道:“你这里的茶可比我府里的好多了,怪道你不愿意回去,这种茶在南方也是稀罕物,你住到宁国公府这样的东西怕轮不到你那里。”
红玉在李贤大家身边坐下,问道:“老师今日怎么会这么早来找我?”
李贤转了转手中的杯盏,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看着红玉认真问道:“红玉,你这里能有这样的好东西,证明宁国府看重你,日后你孤身一人到了南地,老师无法襄助于你,可宁国公府权势显赫,一定可以护得了你,你今日回去宁国公府,这样留得一两分情面,日后好歹求得一个庇佑。”
红玉如同往日一般带着面纱,如烟如雾笼罩在她的面颊之上,李贤看不到她的神色,也不明白为什么红玉在此事上如此的固执,但她心里很清楚,现在红玉回到宁国公府,去南地这件事说不定还有回转的余地,最起码几年之后,红玉到那里有一个比较好的身份,背后有宁国公府的影子,不至于为人所欺辱。
想到前几日的圣旨,李贤的心头一阵难受,红玉是她的得意弟子,而孙大家一夜之间卧病在床,也只有她能够前来。红玉在此事上这样的固执,无论是李贤还是孙大家都不忍心红玉因为一时的斗气,失去脱离的机会。
李贤目中漫上水色,静静望着一旁不语的红玉。
“老师,我此生不会踏入宁国公府,至于南地,谁知那里不是我的机会呢?那里可是有戚大家在的,而且,我无父无母,在北地本就没有牵挂,这样去哪里又有什么不同?”
红玉低头笑着轻抚手中的桃木折扇,这是她前几日雕琢的,桃木为扇骨,术纹为笔触。主要是为了扇走周围缠绕的血气,做完之后,却意外带上了其他的功效,她又很喜爱扇子小巧顺手,时常放在手边把玩。
红玉接着道:“南地大家云集,技艺冠绝当时,我一直想到那里看看,不是两年后,也会在十年后,老师实在不用为我太过介怀。”
说着,收起掌心的折扇,从座位上起身,站到李贤身前,红玉低下头躬身道:“这几年老师悉心教导,红玉心里很感激,日后无论我在何处,心里总会记得在乐宫里的这十年。还望老师宽心,不需借人之力,红玉在南地一定也能挣出一番名头来。”
李贤久久的看着红玉弯下去的稚弱身体,忽然心头涌上一股凌云之气,这几日的郁气尽数消退,她上前扶起红玉,摇头笑道:“是我们着相了。红玉?这是你的本名。”
见红玉点头,她道:“南地大家近百,是个学艺的好去处,凭借红玉你的天赋,几年之后老师一定可以在北地听到你的事情。”
李贤想开了,眉间郁气顿时消散,她拍了拍红玉头:“南地匠人身份不低,你心中已有打算,老师也不再劝你。你且安心住在宫中,虽还有一两年,但你在我们这里学的也都差不多了,这段时日且专心为去南地好好准备,老师在那里也有一二好友,等日后你声扬之时,也让天下知晓我北地有人。”
红玉轻轻点头。李贤大家性子爽朗,一件事说清了便不再多想,带着红玉送的茶叶,道明宁国公府那里自有她去推开,又嘱咐了上课的时间便一脸满意的离去了。
红玉站在门前目送李贤大家离去,那一刹那,院中清风朗日,满目灿烂,鸟虫鸣语,天光玄妙。
她背后倚着柱子,仰头低低的笑出声,目光及天,不知为何,有一种直上云霄伸手触云的念头。
不过三日,乐宫中就空旷了许多。
尚且留在这里的除了红玉还有另外的三人。
她们平日彼此交集很少,至多在希清的灯会上聚过。
现今这里只余她们这几人,空荡荡的走廊显得有些败落,宫人也撤走了。
对未来的害怕,还有不安,不能回家的贵女之间走动不可避免的多了。除了红玉,另外几人的感情短短几天就变得十分好,三人常常一起活动,平日里也经常让婢女互送东西。
对红玉,她们仿佛明白她和其余人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她是有机会离开,但是傻子一样留下来的,能有国公府来接,若是她们一定收拾包袱离开这里了。
红玉不愿意回到宁国府在这里不是什么秘密,
但为什么偏偏是不愿离开的却有那么好的机会。
她们这些想回家的却无处可归。
原本宫里还有些窃窃私语,但在宁国公府请了三次便不再派人来之后,宫人们也就不再引以为奇了。只有这些贵女还念念不忘着,每夜都哭湿了枕头。
贵女都离开的那一日,希清与宁娴突然来玄舍略微坐了坐,在正厅饮了一杯茶,见到红玉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或许是觉得拒绝了宁国公府的人与她们注定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多说无益。
那日出了玄舍,宁娴愣愣看着门扉出神,叹息一声,来这里她们也不知是为什么,只是或许是这一离开,以后她们的生活就完全的不一样了。
红玉是唯一一个决然拒绝回到外面去的贵女。
直到这一日,她们才发现舍不得这里,她们在这里长大,从小只有嬷嬷和侍女照顾着她们,稍大一点有老师教导,后来贵女之间也会有争吵,还有各种各样的聚会,珍妃娘娘赏的宫灯,还有走廊湖底的彩色锦鲤。
还有戴在脸上这么多年的面纱,也都要取下。她们甚至彼此都没有看过各自的脸。
“我都不想去见他们了。”希清叹了一口气。
外面玄舍等着的是她们的家里人,也是最陌生的人。
“如果真的舍不得,为什么要把我们送进来呢?”
“走吧,他们要等急了。”宁娴拉着希清往前走,她也有留念,但是不离开如同等死,去南地的圣旨就像一把刀悬在她们的头上,不想死在那里就必须有家族帮助。
快步走了一盏茶左右,她们见到了乐宫的那扇门。
“两年后不知是何光景。”宁娴轻声低语,与希清道了珍重,转身离开。
乐宫里的另外三人彼此亲近,在乐宫中偶尔遇见红玉也只是匆匆走过。
红玉在乐宫里一如既往,每日跟着孙大家或者李贤大家学习,虽说份例减了,日常的用度只比以前更好,鲜果茶饮,点心菜肴,不仅无有缺少,而且较之前的更为精细讲究。
这都是宗珩的功劳。红玉每次看到翻着花样的菜肴,都觉得要对宗珩好一些。衣食父母或许就是此意吧,红玉捧着书心想道。
红玉不需要再戴着面上的帷幕,她们的清修在圣旨下达的那时就结束了。但是在兰的建议下,红玉觉得带着面纱会省却很多麻烦,就没有去掉。
这日,早早有宫女来玄舍告知,十日之后宫里面有派过来教习梳妆穿衣的嬷嬷。
南地女子窈窕多姿,北地女子矫健飒爽,卫国的娇娥娇俏可人,燕国的姑娘冷艳高傲,南地齐集了世上最温柔多情、柔美秀丽的女子,为了拉拢渗透镇南王府,这些年因各样缘故送到南地的娇儿只多不少。南地驿站不远处有一座红粉院就是专为这些各国的女子准备的住所。
北地的女儿不如南方的娇娥温软多情,但是北地也自有一番端庄秀丽,再加上南地是北地的属地,南地大臣王孙的后院北地儿女总是占有一番分量的。
这些女子精心挑选,百般□□,红玉她们即使只是帝王的一时兴起,可相应的教导宫里早早就安排好了,此次教导的嬷嬷曾经服侍过嫁到南地的郡主,极擅长描眉涂脂,骨肌调养,因年老思乡才被放回北地。
“姑娘们久居深宫不知道南地的风尚,奴婢从今日起将会教导姑娘梳妆着衣,自古女子天生丽质者、样样得意者少,玉妃绮貌只因妆粉得当,姑娘年华正当,韶华未及,几年之后到了南地前程都系于脸面,望姑娘们往日自当格外珍重容貌。”
“是。”几个小姑娘的脸上有新奇也有激动。嬷嬷点点头,看容貌,这三人都是不错的苗子。
可是在场之中,却还有一人带着面纱。嬷嬷紧紧盯了她一会儿,但是那人毫无半点无措。
“姑娘?”见到红玉不言语似乎在出神,嬷嬷轻声道:“姑娘可是对奴婢说的有什么见解?”
“没有,我只是不喜欢这些,和你没有关系。”
红玉对如何保养不感兴趣,她既不会变老也不会容颜憔悴,只要修行得当,容光由内而生,且妆粉凝厚,抹在脸上分外难受,唇脂颜色灰暗,不若碧桃的红绯之艳。
何况,若谈女子容貌修饰,花妖和粉蝶那处的学问多了去了,甚至从中还衍生出了一样技艺,不用术法可以将容貌变幻成另一人。
变成另一个人?红玉愣愣出神。
“姑娘若不喜欢,明日可不往此处。现在自可离去。”看了红玉一眼,面纱遮面不见容色,嬷嬷眼角微垂,没有多言。
这位小姐性格天真不知事,日后到了南地自是要吃些苦头的。
“是。”红玉直接起身离开屋室。
背后,嬷嬷脸色发青。
红玉沿着木质回廊到空无一人的舞室。这个时候,孙大家应是出宫去了。
孙大家除了教习红玉,每隔三日还会到宫外教导宁娴。
这里还有一件小事,原来所有的宫女里除了红玉认回了自己的名字,出宫的女子都沿用了之前的道名,皇恩浩荡,不可推拒,皇帝的龙威之下,宫里宫外近来安静许多,就连改名这样的小事大臣府里都害怕触怒皇座之上的那人。
红玉继续想着之前易容的事情。
若是她离去了,还可以留另一个人在这里代替她,这样既可免了安排竹烟和周嬷嬷的许多许多麻烦。她也不必被困在这宫廷里了。
但是代替她的人倒是不好找,而且她还想跟着孙大家和李贤师傅学习,不谈筝曲,在舞艺上近来她进入了一个瓶颈。
孙大家曾说过,若是她能打破这瓶颈,今后就要自己琢磨舞道了,因为她已经没有可以教导红玉的地方了。
“今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拜访戚大家。”孙大家那日在舞室突然说道,“兴许她还能带着你走一程。”
红玉先不去想其他事情,而是专心琢磨舞道一事。
“世间种种皆出于此”静静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红玉觉得还是没有半点思绪。
舞艺之道她不知何时进入了瓶颈,孙大家说她的舞里面缺了一部分,或许激烈旋转,或许腾转跳跃精湛若神,但慢舞轻歌之时,她每步每个抬手都仿佛游离在丝竹之外,有韵缺神。孙大家只告诉她一句“世间种种皆出于此”,其余不做半点解释。
舞艺到了她的时候,除了师傅一点点拨,其他的只能自己领悟,他人之言已经不起作用了,红玉纠结好一段时日,仍没有半点的思绪。
舞室空旷寂静。
抛却多余的念头,红玉起手,舞乐无声,除了日常的练习,她已经不再学新的舞蹈了,天下舞类一通百通,在动作方面她已经到了人的极致。幸好还没有到达非人的极致。此道无尽,她看不到尽头所以才有一直向上的念头。
如同求道,近日也入了瓶颈,所以念念不忘。
但是她相信自己,
静心、忍耐、参磨、等待,她会一日比一日更接近自己要的。
她飞快的旋转着,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那一刻有一股气直上心头,来的那么快速、那么不可阻挡、那么让她感觉到她可以一直舞下去,永不停歇。
橘红色的光映进门内,红玉重重的喘息,汗如雨下,
她伸出手搭在自己手腕上,有一股气在她的血脉了冲动,是至阳之气。
她修为更进了一步,所以本体的至阳之气,先一步溢出来了。
阳气四溢,阴气不足。红玉给自己把完了脉,眼中一轮清月升起,片刻之后,又渐渐消去。
即便是调动阴力,也无法圆融的转动阴阳之力。
她要尽快找寻纯粹的阴气,她必须尽快离开宫廷。
汗湿重衣。
归去之时,红日低沉。
长长的回廊檐角点亮一盏盏宫灯,往来的宫人不知何时不见了,昏暗的道上只有红玉一人慢慢的行走,足音几不可闻。
“留城山上的水很冷。以寒冰水洗濯身体似乎没有效果。”
珩世子脸色青白,厚厚的冰层之下,他几乎整个身体浸泡在被凿开的冰湖之中。
山上还飘着雪,一片苍白,松林之上坠着亮晶晶的冰珠。
这样寒冷的天气,莫说是人,即便是牲畜也受不了。
为了保持被凿开的冰窟窿不重新冰冻上,宗珩的侍从在窟窿周围围上一圈火堆,用皮子围起来,以免被风吹灭了。
靠着火堆,宗珩并没有感觉到温暖。因为寒冷而生成的青色经脉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妖冶的纹路。
回到南地之后,他带领三分之一的镇安军到留城驻守。
除了演练镇安军,闲暇之时。思及红玉曾说他属性为寒,日日在冷水中泡着可以增强体质,锻炼妖身,到了留城连续十几日上山泡澡。
这十几日的结果,珩世子没有觉得自己有变化。反而,若不是身体强健,他怕是会缠绵病榻。
“你可知道怎么变化出鱼形吗?”
楚国京城六月暑气蒸人、风大雨少,院子里一株株兰花被晒得叶子发蔫,东倒西歪的伏在地上。
到了夏天这个时候红玉就要耗费更多的精力来给自己周围浇水。
帝王之都皇气属火,她至刚至阳不惧烈焰,但讨厌皇气里面的帝王业力,就好像时时刻刻在她周围缠绕着无数沉重粘稠的雾霾,所以得多洒一些水冲散业力免得粘到身上。
一到六月皇宫里面的妖鬼都集体搬家到后宫之中,尤其是那些久居不被皇帝临幸的妃嫔处,女子身体属阴,后宫里哀怨思君的妃嫔最招鬼怪了。
宗珩在暑月用寒泉泡澡,一定筋骨舒畅,修为倍增。
本来红玉是怎么想的,可听闻他的意思,似乎哪里出了问题。
红玉不由得想到一个可能,宗珩情况特殊,他变成人的时候并没有带着妖族特征,他并不是祖上血脉回溯。
按照她签订契约看到的宗珩的习性,天越冷宗珩应该越能成长。
再想到宗珩第一次变成鱼是在京城。
莫不是他的人身和玉身并不是一样的,人身还如同常人一样?
红玉放下手里的书册,觉得事情有些稀奇。
“知道,但是在外面我不会变成那样。”神鬼之事太过灵异,更何况此次来留城,他身边的暗卫里有一部分是镇南王抽调的府中守卫。
宗珩直起身,从冰湖中走出来,披上衣袍,淡淡说道。
这个时候,他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我知晓了。”
只要红玉一日远在京城,指导他修炼是十分困难的,今日之事就是一个例子。
十几日的白工,宗珩眼底平稳无波,一旁的侍从手里捧着皮毛裘衣,立即上前给他披上。
冰雪中,宗珩面如冰玉,披散在身后的深色发上缀满了一层一层白色的冰屑,透过四边的光洁的冰层,眉色倒影在冰水中更显苍色,他在冰水里没有看见自己的眼睛泛着深沉的青玄色,水里温度实在太低了,珩世子皮肤下的血管里流动的仿佛不是红色的热血,而是蓝色的,玄色的,冰冷的液体。
他的长发上坠着一颗颗冰珠,在暗卫麻木的眼神中,宗珩命人宣大夫在山下等着。
没有以妖身修炼。倘若是人身的话,似乎会生病?
红玉支手坐在窗前,思考对策。
宗珩人身、妖身竟然是不是一样的,人身虚弱,而妖身强韧。他这样以人身在冰水里坚持了这么久,怕是身体内部根基元气损毁了不少。
她不知道宗珩身体的情况,红玉看着窗外,心想,最好是自己去一趟。
“你人身里堆积的寒气必须得去掉,经年累月引而不发变成顽疾就糟了。我先给你渡一些元力激发身体里的寒气。”
“近三年内你的身体会不太好。我将这里的事情解决,尽快到留城。”
红玉身体之内的元力需要阴阳之力转化,聚集一点的元力就要耗费她不少的功夫,而如今能够对人身最有效果的只有元力。
“你要如何做?”
宗珩目光潋滟,喉咙里微微有些痒,纤长的手指轻微的掩住嘴,声音里带着笑意,莫名的山上的冰雪也温和了许多。
身后的侍从和暗卫心头皆有些震惊,静静的跟在身后。
“我找一个人变成我的样子,留在宫里,我就可以脱身离开了。”
“你有人选了?”
“还没。”红玉想找一个花妖扮演自己,这想法也是才有的,还没有确定人选。
宗珩的拢了拢裘衣,脚下踩雪吱呀作响,“这个人选我帮你找,”雪悄无声息的落在伞上,宗珩侧过头,发上留下的水珠慢慢流下,他皱了皱眉,又低声道:“不要一个人出发,我派人接你来这里。”
红玉想了想,无可无不可的回道:“好。”
手中的暖炉一点一点烫热他的掌心,可是四肢深处一阵一阵涌上的寒意让他的身体如同冰雪寒凉,僵直的腿骨踩在冰雪上,脑中也渐渐昏昏沉沉。
宗珩顿在原地叹了口气,面色有红晕渐渐涌上,觉得事情有些糟,他之前似乎从未得过风寒?
宗珩站在原地,抬头遥望远处群山交接龙腾虎跃之象,山脚下,低低的雪云压在留城之上,百年墙砖青灰暗淡,黑色的镇安军就驻扎在城墙之后。望着寒川割裂,天高云低的北地,他站立良久,才稳步下山。
宗珩这场病来势汹汹,到了山下就卧病在床,浑身滚烫。
“镇安军正与燕国开战?”大战期间,主帅卧病在床,红玉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忐忑。
“呵。”宗珩低沉的笑着,沙哑的像是坚硬的黑石被磨平。
了然的、漫不经心的笑。
红玉眼前仿佛出现他一脸毫不在意但是眼中深沉若渊的样子,不由的按了按蠢蠢欲动的手指。
这件事是她的过失,被他取笑心虚是意料之中的事。
“你生病了,应该少说点话。”留着点力气喝药,他是个对味道无比挑剔的人,为妖的时候饿着肚子也不吃隔夜的点心,想必喝药也是一种折磨。
红玉漫无目的的胡乱想着,从席上起身。鹊山上还有不少药草,她可以寄过去给他。治疗风寒的药草,调理身体的草本,她知道的就有几千种,不过都分布在皇宫之外,走到书案旁提笔刻画迷障掩饰,她近日要出去一趟就必须得瞒过宫里面的竹烟和周嬷嬷。
“只是风寒而已,镇安军若是主帅有恙就输了,那也不是威扬天下的镇安军了。”这一声仿若叹息,语意清晰冷静,又突然问道:
“留城较京城天寒的多,你可怕冷?”
她为天下至阳,生在春暖的桃木之中,尚未去过像留城那样冰天雪地的地方。
“我未去过,不知道我到那里怕冷不怕冷。不过我不是人,没有人那样感受冷暖。应该会好一点。”
“好。”
莫名的他的喉间一丝淡淡悠远暖阳的气息沁上来,仿佛漫天的风雪里散逸着桃花纯澈的绯色。珩世子的眼睛亮的惊人,仿若暗夜里寒意料峭的剑光,他无声的笑着,她的确不像是边城冷寒之地能生长的。
“留城地险,久战不易,一二年而已。”若是红玉不习惯留城的冷寒,也不会在留城待太久。
接着十日红玉每夜都到外面去找寻草药,屋子里只留下一个幻影以防周嬷嬷夜中查看,鹊山之上,珍宝满地,红玉认识的草药这里大多找得到。
等齐集了东西,红玉捉来了一只迅鸟妖,让它背着药草往留城飞去,迅鸟扶风而起,日行千里,传送东西一二日就到达了。
等十日过去,燕国大败,三十万军士埋骨冰原。京城中红玉将手中的折扇托迅鸟寄往留城,在其中封闭了她的一缕用来激发珩世子体内寒气的元力。
升平九年,北地边界捷报连连,以留城为点,大楚北方疆域连横一线,大挫燕**队,燕国国内满城缟素,孤寡悲戚。随着捷报一起传来的还有一个让满城文武不知是喜是忧的消息,镇南王世子病重。
“缠绵病榻,骨瘦形销”千里传来的文书上如此写到。
留城天寒,千里莽原冰川,世子生于繁花簇锦春风暖意的南地,到了留城有些许的不调也是寻常。但是在这场举世瞩目,各国瞠目结舌的胜利中,主战的统帅病重在床,却是一个喜闻乐见的好消息。
镇南王府骁勇善战,现今的封地大多是靠征战得来的,百年来各国对镇南王府的态度从恨意彻骨到闻之丧胆经历了重重的变化。
好容易这一代镇南王不是一个铁血杀伐的征战之王,各国得到了十几年修生养息的机会,下一代的世子静渊有谋,疏通知事,经史子集、书画弓箭无一不精,慎敏端方,却年过十岁不治军阀,各国诸君在皇城之中齐齐舒了一口气,盘算着王不修戈矛,几代之后镇安军也只是一般兵甲。到时自有雪耻之日。
可几十日前,珩世子陷落北地京都,镇南王府意在求和不顾世子生死安危,只以一北边偏远之城抵过世子性命,世人侧目。
世子安然回归南地之后,一改往日君子之风谋得精锐镇安军一半兵权,带着这二十万大军远走留城,抗击因京城水淹而发兵越境的燕国大军。
年不过十五的珩世子奇谋袭敌,又下令诛杀二十万燕兵,留城之外血染十里,百里绯红飘雪。自此,世人方知,镇南王府又将迎来下一个杀星。在南地男儿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之际,珩世子风寒病重给喧沸的南地浇了一盆冷水。
朝廷冷眼旁观之下,镇南王府立刻派人去往北地接世子回来。
珩世子以“战事未定”打发了来人,燕国士气衰退,精锐尽失,哪里还能够出兵?
不过镇南王府也不再多言,只运送养身药草和大夫送往留城,珩世子安心居府养病,不再露面。
“听说被屠城了?”红玉跪坐在席上细细擦拭筝弦,心里问道。
乐室里很安静,一旁的李贤大家正坐在椅子上看着乐谱。
三日前,珩世子因病退隐府中,镇安军也驻扎留城每日操练。北地名将赵辽乘胜追击,率领楚国北疆军连下燕国三城,燕国乃粗莽之地,男儿参军被杀,满城妇孺血性不改,对珩世子与朝廷恨之入骨。
为得三城之地,赵辽招抚不成下令将三城老幼妇孺全部屠杀,尸身堆满城门,血色殷红,那几日北地河里流出的水都是暗红色的。
“楚皇要效仿南地扩大疆域,赵辽奉旨屠城。主意很好,咳,近日来我府中的燕国刺客倒是少了许多。”
“你风寒还好?这样劳神费心,卧病在床的珩世子,燕国的城池你不想要?”寒气发散出来,宗珩已经持续好多天高热,这时候还想这么多,病情会越来越重。
他听出红玉的意思,头脑昏沉下,显得有些阴郁的脸稍稍柔和了一些。
“不到我要的时候,那三城除了地什么都没有,势不处要塞,兵家不取。尚不如留城靠山皮毛药草,商家不取。北地贫瘠,农家不取,我南地不缺沃土,现在要之何用。”珩世子靠坐塌上,眸光平静,脸上晕红,少年体格清瘦,满身血气刚消。
“燕国民心如钢,只可杀或合,不可屈。赵辽想的是对的,不过,既然三城得手,燕国的这份怨恨他和楚国要一并担了。”
他的语气分外平静,红玉只觉得他在此乱局里如鱼得水。
“我懂了,开心吗?”只这一事,他军中威望已立,又削弱燕国国力,燕国与楚国的仇恨永不可消解,南地就有了可乘之机。
红玉将筝用布帛盖好,与李贤说了一声,起身准备离去。
“咳,养病期间,聊以打发时间。”
“嗯”,红玉想了想回道:“没有事情做还可以睡觉。”以前,她就是一边修炼一边睡觉过了好些年。
“从今日起,姑娘就不要再戴着面纱了,这东西覆在脸上瞧不得面容,在宫里面也显得鬼祟,仿佛见不得人似的。”
“还有听说姑娘不喜欢涂脂抹粉,即使容貌不修也该学一学大家女子的才艺,弹琴跳舞那是下等奴才的本事,可不是大家小姐该有的气度,”
静静的屋里面就听见这人带着轻蔑的声音。话里语气里透着不和善。
那人见红玉不以为然,有种没把她放在眼里的感觉,眼里略过一丝气恼。
“虽然说小姐你日后一定不用管理中馈,省却了许多麻烦,但是女工什么还是得学起来,日后到了南边,谁还能像宫里一样给你制衣梳头。”
今日一大早,宁国公府送来了一个嬷嬷,说是教导红玉的礼仪举止。
人一到就对红玉挑鼻子挑眼,整个玄舍在她眼里竟然没有一处顺眼的地方。
红玉起床梳洗完毕,坐在椅子上反应平淡的听着这人在她耳边唠叨。周嬷嬷和竹烟静悄悄的站立在一旁,听到要红玉自己梳头裁衣的时候,竹烟经不住问道:“南地难道没有奴仆婢女吗?”
这人瞪了她们一眼,看着竹烟似笑非笑道:“要是主子当然有下人侍候,可姑娘今时不同往日了,陛下圣旨里可没说是以臣下之女发嫁的,到了南地谁说的准呢?想来也是同每年送去的舞姬乐师没什么差别。”
说着她就转过脸,瞧着红玉,语重心长的道;“姑娘别嫌我现在说话难听,可话糙理不糙,京里或许会敬你家里三分,到了南地可没人识得你是哪个了?”说完,眼紧紧盯着红玉,似乎要从她脸上瞧出什么来。
红玉还没哭,旁边的人就忍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竹烟禁不住眼圈就红了,她们跟着红玉在宫里从来没吃过苦,红玉在她们心里更是身份尊贵,没料到日后日子那样难过,这让贵女怎么熬得下去,竹烟的心里一时难受极了。
嬷嬷见该伤心难过的一脸平静,不该哭的像是下水洗过了一般,哭的一脸的泪。心里头也不知是气是怒。
“姑娘这里规矩不行,怨不得府里送我来替姑娘筹谋,这贴身的婢女对着主子就敢哭出声来,不过是欺负姑娘年纪轻不管事,以后还是得多加管教才成。”话中意思颇有要代替红玉□□宫人的意思。
红玉没有回答。
屋子里一时有些寂静,淡淡的晨光从屋子外面透进来,这时候天色还尚早。
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嬷嬷耐不住要开口。却听到从她进门起就一直沉默的那个女子的声音。
“是谁送你来的?宁国公府中的哪一个?”红玉坐在木椅上发了一会儿呆,等到睡意完全从眼中退去,神思也彻底醒过来,才慢吞吞的问道,语气里还带着困倦的睡意。
一大早被人扰了好眠,她有点烦躁。
见嬷嬷皱着眉头一副于礼不合的模样,红玉抬手示意她停止,转过头倒了一杯清茶,小口小口喝完,又歇息了一会儿神清气爽,对着嬷嬷道:“不管你是谁送来的,我都不用,你回去吧。”
竹烟瞪大了眼睛,一时忘记了哭泣,直愣愣的盯着面色青紫的嬷嬷,想着这该怎么办才好,这可是宁国公府送来的人。
“姑娘。”
红玉起身离开,今日有弘元安大家的课,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姑娘如此目中无人,怨不得府里长辈说你不孝乖张,不类双亲。”
“我是宁国公府送来的,长辈赐不可辞,姑娘今日若是这样做,不怕被族中除名?”
周嬷嬷担心的目送着红玉走出屋子,厅堂中满脸通红的嬷嬷已经不说话,立在原地面色难堪至极,不等周嬷嬷上前安抚,对着她们,冷哼一声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身体不适?”
不带兵征战,只呆在府中养病,珩世子的时间空出来不少,前几日他已安排好所有的事情,接下来的都在他意料之外,书册典籍烦累之余就来打扰红玉。
他一听见红玉说话,就皱了皱眉。她生病了?
身边伺候的人噤若寒蝉,纷纷觉得北地的天气实在是越来越冷了。
“没有,今日起的太早了。”她今早起身比寻常早了约一个时辰,后来在厅堂休憩了一小会,到了午间觉得提不起神。
“还有遇到纠缠不清的人了。”
“谁缠着你了?宁国公府?”这时候会上门的只有红玉身份的本家了。
珩世子披着轻暖的裘衣倚在塌上,乌发披在身后,心想让她感觉到烦的倒是少见,他以为红玉的性子不是容易真的生气的那一类,或许说是万事不过心来的更恰当。
不是任何事都能牵动她的注意力的。
红玉不知他怎么猜到的,但是想起那一家人她觉得有点讨厌:“里面所有的人尤其的烦。”
“楚国世家,百年名门,子弟骁勇善战,与镇南王府有些许渊源。老国公是个聪明人。”珩世子难得的夸道。
这些年四海少有战事,各国礼义之说盛行,如宁国公府这样敢于背负骂名保得家族昌盛的世家很少了。
“骨头不硬,比广安候更能稳。要的也更多。”历经几代,皇室雄主不出,楚皇室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些人的忠心早都建立在镇南王府忠心的基础之上。
楚国的皇位,早已经危如累卵。
“宁国公府这一代适龄的女孩子似乎不多,你身份上还是他们家的人。”
红玉觉得自己分外倒霉,喝了口水,叹道:“真不幸。”
“咳。要小心。”珩世子似笑非笑的提点她,仿佛见到红玉皱着眉头烦不胜烦的模样,等她到了南地宁国公府更不会放开她,但是他不会说给红玉知道。
“盯着瑞王府与宁国公府女眷。”等与红玉断了联系,宗珩吩咐道。一手把玩着精致的桃木扇,他闭目微微向后靠在塌上休憩。窗外的雪光异常明亮。
宁国公府,国公夫人的房内跪着一个人,正是今日在红玉房内一番挑剔的嬷嬷。
听完她的一番形容,吴氏不由的摆了摆手让她退下,等人都下去了,她才笑着对一旁的钱嬷嬷说道:“不过是一个不知礼的丫头,在宫里被教坏了,算不得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国公爷对她这么上心。”
“也许是怜惜她幼年孤弱,又或许是国公爷与王茂源大人有旧才对他的遗孤这样照顾。”
吴氏摇摇头,眉头紧锁道:“若是真的关照何必十几年前要把人送到送到宫里去,宁国公府不是非得献女得宠的人家。即使是要补偿她远嫁南地,也不必要非得超过娥儿芙儿。这其中一定有什么。”
钱嬷嬷看惯了后院阴私,一听吴氏有朝下探究的念头就心中觉得不安,跪下劝道:“不过是一黄毛小儿,就算有什么过几年也就远走了,国公爷不说,夫人您费时间去查,若是给国公爷知道,恐会伤了夫妻感情。”国公府不是一般的人家,要是真的给夫人查出什么秘密,谁都讨不了好,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两年,这丫头就离京了。
原本就不应该派人去的。钱嬷嬷懊悔的想。
“只是一孤女而已,嬷嬷何必畏畏缩缩,我帮母亲去打听,父亲即便知晓了也不会怪罪的。”
躲在外面偷听王娥掀起帷帐露出了身形。
“娥儿,你怎么躲在这里?”吴氏伸手让王娥坐到她身边,摸着她黑亮的长发解释道:“母亲不想知道了,你也别听见什么就瞎胡闹,这件事就这样吧,索性她也与你们姐妹俩无关。”
“我刚刚看见一个嬷嬷从母亲屋子里面出来,她以前伺候过我和姐姐,问她话不敢不回,母亲,父亲说那个人是谁,敢这样轻慢我们宁国公府?”王娥在家里最小,素来受众人宠爱,乍然知道府里要来这样一个人,父亲还为此诸多交代,她脸上就带上了几分不满。
“不是要紧的人物,只是旁支的孤女,现在住在宫里,过几年就要到南地去了,”
吴氏拍着女儿的背,轻描淡写的说道。
又想到女儿一贯的性格是个恨不得天下大乱的,这些年也做出了不少糊涂事就不由的头疼,心里念叨早知如此就不派人再去的,面上警告道:“你不要瞎胡闹,要是惹恼了你父亲,小心罚你抄书,你也学学芙儿和兰郡主,整日一副男孩子的样子,以后母亲怎么放心你嫁人。”
王娥吐了吐舌,脸上一片心虚,“您说晚了,前几天我把这事告诉了兰姐姐,我想着几年后兰姐姐也是要到南地嫁人,有这么一个人说不定有用,兰姐姐说她会查清楚的,到时候会来告诉我。”
说着说着,王娥变得理直气壮了,话语也带上了骄纵,“那人这样慢待我们宁国公府,也不把母亲您放在眼里,以为躲在宫里就不需要我们国公府了,我已经告诉兰姐姐了,到时候给她几分苦头吃她就知道规矩了。”
王娥趴在吴氏的膝头,小声道:“您也别成天说我,我心里知道的,又不是我去整治的她,到时候追究起来父亲那里自有兰姐姐呢。她们一个玉瓶一个瓦砾,父亲一定不会生气的。”
王娥的眼中闪过狡黠的亮光,眉间皆是傲气。
吴氏本来怒上眉头,但细细听完女儿的话之后,不知不觉赞了一声妙,她揽过王娥,心里高兴,没想到这个素来最闹腾的倒是有了几分心思。
这样她无论如何是能放心了,于是温声安抚气呼呼的女儿:“好,知道了,以后不去烦你了,你这件事情做得好,母亲很高兴。”
见钱嬷嬷在一旁示意,吴氏道:“母亲昨日刚得了两匹青州今年上贡的金锦,明日给你和芙儿一人做一身新衣裳。天色不晚了,快回去睡了,不然明天起身眼要肿了。”
“谢谢母亲,我回去了。”王娥一脸喜色,为得了金锦还受了吴氏承认而开心,匆匆行了一礼就离开了。
“嬷嬷,可有不妥?”王娥一走,吴氏就赶忙问道,瞧见嬷嬷的脸色她就心中一突,如今娥儿与兰郡主都被搅合了进来,要是有什么不好事情就闹大了。
钱嬷嬷顿了顿,或许是她多想了,但是这件事国公爷特意吩咐,其中怕是另有关窍,兰郡主一旦扯进去,事情闹大了就麻烦了。
“夫人,兰郡主那里怕是会出问题啊,自郡主来府里,近段时间府里抬出去不少人,发卖的更不知多少,让兰郡主出手惩治那位姑娘,怕非死即伤啊。”
钱嬷嬷身上打颤,这些年她见过的主子里,这一位是最让人心冷的,平日里奴婢们受些打骂忍忍就过去了,到了兰郡主手里好好地人也得折腾去半条命。
郡主身份高贵这些奴婢死了也是白死,可那位姑娘好歹也是大臣之女,宁国公府的旁支啊。要真的死在宫里到时候如何与国公爷交代。
吴氏听闻舒了一口气,眉目间褪去了紧张的神色,见嬷嬷一脸担忧,解释道:“这倒没什么,郡主母亲是蘅福县主,你不了解,国公爷的确对这个同胞妹妹百依百顺,即便这个姑娘真的被打杀了,最多不过训斥一二也就过去了,宗族里也不会多过问。且放宽了心吧。”
“嬷嬷,今日会不会有人再来了?”竹烟昨日被嬷嬷吓着了,天不亮就守在院子门前朝外面张望,外面黑洞洞只一两点寒星闪耀,竹烟见到了周嬷嬷房里亮灯就等着她起身好问一问。
“且去做事,姑娘待会儿要起身了。”周嬷嬷眼下发青似乎一夜未眠,此刻神情中带着倦怠,瞧见竹烟就对着训斥一二句。
等红玉一夜安眠,晨起洗漱完毕,就在用早膳的空档,齐嬷嬷送来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宫女。“这是教导姑娘女工的织娘,叫九亭。宫里面娘娘分派下来的。”
齐嬷嬷没说两句就急匆匆的离开了,留下了这个面目普通的宫人。
“女工?”放下手中的白瓷小匙,莲花瓷碗里尚且还余些许清粥。她细细观察稍显局促的宫人,红玉之前未接触过一般女儿家应该会的东西,故而对这些一点都不通。突然听说还有这一样东西要学,不由的有些吃惊。
“就是教导姑娘裁衣刺绣。”九亭站在堂前不敢抬头,下巴紧紧贴在胸前,只低声回答红玉的疑问。她在来之前就打听到了自己伺候的姑娘是什么情景,因而对现在的情况之前也有了些许准备。
“针线是女儿家自小都要学的,姑娘这样聪颖一定不需要费太多时间。”
“刺绣?我每日穿得衣服都是你们做的吗?”看到身上精致素雅的花纹,红玉抬手轻轻抚摸勾连纠缠的纹路,她很喜爱这样繁复精巧的心思。
抬头悄悄看了眼红玉身上的衣料,九亭心头悄悄舒了一口气,还好这料子她很熟悉,对着红玉认真的回禀道:“是,奴婢之前是制衣局的,姑娘们外边的衣裳都是每月从那里取的。若姑娘觉得哪里不合意,我可以帮姑娘改改。”
“不用了,周嬷嬷会安排你的住所。日后每天下午你来舞室教习。”
晚上玄舍灯影昏暗。
“姑娘,午时瑞王府的兰郡主命人送了一块青玉,是不是要回礼。”
红玉在屋里散开头发,坐在雕花竹凳上分着绣线,灯光下她低着头手指纤细灵巧,不一会就把看得顺眼的颜色挑了出来,听到周嬷嬷话语里掩饰不住的喜意,抬首问道:“兰郡主是蘅福县主与瑞王生下的女儿?”
王菁在她之后生下的那个孩子?
“是,她是瑞王嫡女,国公府很看重姑娘才会有郡主给姑娘送玉。”周嬷嬷劝说着,脸上满是欢喜,连着一旁坐着的九亭也嘴角上扬。
将分好的线一一归拢,红玉抬头回应:“嗯,退回去吧。”
“姑娘,”周嬷嬷心里着急不由的高声,见到红玉不闻不动,心中颓唐,她伺候的这位是个主意正的,决定了的事情毫无回转的余地,嬷嬷摇摇头叹了口气将收好的青玉找出来准备明日送还到瑞王府。
“姑娘为何如此?”不近人情。九亭脸上着急,连连回头朝着嬷嬷望去,见到真的拿出了青玉用绢帕包好才对着红玉小声抱怨。
“她们与姑娘乃同宗同源,为何姑娘做这个样子,宁国公府家大业大对姑娘也算不薄了,难道是有什么隐情,莫不是姑娘心里怨恨国公爷将您送到宫中?”
“不会。”红玉看着一旁的九亭,奇怪,她对这个很关注。
或者她是宁国公府的人?
手下在衣袖里轻点,红玉暗自思忖不若一次与她们说清了,免得日后时时来打搅。她难得的对九亭解释道:“宁国公府家世煊赫不敢高攀,我与府里今后不会有半点干系,所以她们多来几次也是无用。”
“是。”九亭仔细瞧着她言色肯定不容返还,眼帘垂下,小声应允。
夜中,星辰隐匿。
宫中一处金光照耀,一层层金色光圈如同水波朝着皇城外扩散。
“我找到你了。”声音欣喜而疯狂。
玄舍之中,红玉突然睁开眼,眼中一轮日月望向遥远的天空。
她前段时间遮蔽天象的气机被一道线紧紧的牵住了,气机的那一头指明了红玉的所在。
她眯着眼,手指轻划,那点气机瞬间断裂,同时崩断了束缚它的那根线,“是你”,佛骨。
红玉从床上坐起身,拥着被子,望着屋子阴影处。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一直躲在皇宫之中。”一道白色的虚影在黑暗的房间显现,“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真是天助我。”那个声音叹息道。
“可是你打不过我。”红玉仔细打量了佛骨一会儿,说道。
修炼哪有那么快的,十多年前才打散它的大部分修为,短短十年,即便是入了邪道也没有一夜之间就恢复的。
“论修为和资质我不如你。”虚影渐渐变得浅淡,朝着红玉的方向飘过来。
“但是我有天命。”
一大早,玄舍之内风雨骤起。
这段时间,原本平静的乐宫里生了太多事端,前一阵送嫁的巨浪才平息没多久,后一阵有贵女身中剧毒的风又起了。
事多人心不平,除了忧惧之外,还有的就是隐秘的兴奋,私下里宫中婢女常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那人生死不知的消息。
玄舍之内。
“杯子里的水里掺了东西,老夫也不知是何物。不过姑娘虽有呼吸却久唤不醒,怕是不妙啊。”一早太医过来看过之后,摇摇头没留下一张药方就走了。
竹烟、周嬷嬷心魂俱丧,还未多看红玉几眼就被人带走了,连同昨日被送来的九亭全部被关押起来。
本来这事不应该被控制的如此迅速。
但宫外的宁国公王澹一得到消息,立刻从府里进宫向皇帝请旨彻查,得到应允后派亲信过来控制了玄舍内外。
杯中药物被送往太医院让御医会诊,府里面的大夫也被请到乐宫里为红玉诊治,而身边伺候红玉的人全都遭了刑讯。
到了中午宁国公将能做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晓宁国公对此女十分看重,竟然对她中毒一事如此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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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睡在塌上,面如清雪,发如泼墨,眉目难画,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纤细脆弱。
一人站在她的床前愣神。
珂九是宁国公的亲信,在十多年前曾抱着红玉送到乐宫,如今也是宁国公府唯一一个见到红玉真面目的人。
见到她的第一眼,早已经历许多风浪的柯九就惊住了,只呆呆的看着红玉。
她就静静的躺在那里,如夕露,似清雪,呵气可伤。
良久柯九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一阵憋闷,继而眼神复杂的凝视着红玉,没有发现自己的手无意识的握住腰间的匕首,匕首很冷,她的指尖很凉,似突然被兵器的寒意惊醒,柯九蓦然回神,惊慌的将手放下。
她面色狼狈的看着那人,眼前仿佛有铁马兵戈,鲜血悲鸣。
一个美人就是一段纷争。
柯九不知,接下来天下会因她起了怎样的波澜。
倘若她能够活下来。
看她时间久了不免神色不安,心跳得越来越快,不祥的感觉摄住了她。
太美的人无论在怎样不凡的女子眼中都是祸端,柯九生死踏过,历经了许多更是如此觉得。
她不敢多望就帮红玉戴上了面纱。
静静立在塌前的珂九神思恍惚,喉头发紧,眼中复杂难言。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知晓红玉究竟是何模样。除了她,就还有那两个伺候红玉的宫人。柯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里流露出了杀意。
这世上没有想到王妃与威武将军的女儿长大后会是这般容貌。
兰郡主也是京城独绝的佳人,可却也不能放在一块与红玉相比。
执行任务的这么多年,柯九见过无数有佳人美誉的女子。世上美人凭借的多是容貌艳丽,也有气韵高洁的佳人。
可红玉冠绝之处实在难言,天地间造化灵秀,她不应该留在此处,也不应该被人直视。哪怕她让人久立忘情。
这样的容貌到了南地不知会如何。
柯九看着窗外,目色闪烁。
“太医院还没有认出壶中下的是什么毒?”报信的人低声回禀。
摆摆手让来人退下,王澹站起来背着正堂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如此多的折难。”
堂内此时只有王澹与老宁国公,红玉出事后王澹一大早从宫里回来,就被老国公唤来这里。
此时,正当中午,大堂敞亮,王澹的背影端肃伟岸,老国公坐在黑木椅上,瞧着他的背影,暗下微微皱眉,眼中也是无奈,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看起来虽然冷面冷心,可行事上太过儿女情长。
若不是他将他拘在此处,今天的事情怕是会被人看出端倪来。不是自家的血脉再多的担心也有限,他如今这样着急就变成了别人眼里的线索。
而且红玉这件事蹊跷之处也多,能将太医院都不认识的药弄进宫的人,寥寥无几。
红玉平日只在乐宫之内,能有几个欲致她于死地的人。怕这件事还是得应在宁国公府里面。
王渺心里门清,但脸上神色不动,只说道:“你查出来之后准备如何?这下毒之人又准备如何处置?”
王澹转身面对着老宁国公。
王渺看见他腰间手掌紧握成拳,青筋直露,突然一楞。
王澹看着高处的悬匾,声音尤为的冷:“应该说这人我能不能处置,或者舍不舍得处置罢。”
“你想明白了。”
“父亲,儿子并非愚钝,能弄来那种毒的权贵,又近来与红玉有交集的除了宁国公府还能有哪个。”
王澹目中涩然,闭上眼睛鼻翼翁动,仿佛强行压抑着胸口滔天的怒火,“只是我没有想到一件小事会引得她们下如此毒手,兰儿我管不了,她是瑞王独女,天潢贵胄,但是府里的人我必是不会让她轻易过去的。”
老国公神色冷淡,“吴氏且罢,芙儿或娥儿纵使有错也是年幼。”说到宁国公夫人,老国公眼中冷色一闪而过。
红玉无论身在何处,身体里流着的始终的都是他们宁国公府的血,在王渺看来她与府中的孙女是一般的,只是少了几分养育的情分,但是吴氏与王家血脉相比是万万比不上的。
兰儿另当别论,她是选出来和亲南地的人选,对宁国公府有不同寻常的价值,也是皇室的血脉。这时候谁也不能动她。
抬首探究的看着王澹,老宁国公心中也有一二分的不解,他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王澹会对从未养在身边的红玉有较深的感情。
十多年了他竟然一直记挂着。
此时他的模样,似是为了红玉下定决心惩治娥儿或芙儿。
王澹对老国公的不在意有一二分的悲切,就是因为没人管红玉,他才不能同样的熟视无睹。
他眼中隐忍,咬着牙低声问道:“父亲,她们是宁国公府的小姐,世家贵女,但是红玉同样是侯府嫡女,国公府小姐,骨肉血亲,且因我们的贪念一无所有。”
说到这里,王澹脸上微微抽动。老国公目光平静。
“今日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过是想弥补一二,她们却因为红玉身份低微以莫须有的原因痛下杀手,我们夺走了她的身份,毁了她的一生,难道要看我的孩子再拿了她的命吗。”
老国公眼底波澜微现。
“你看着办吧。”她们终究还是他的女儿,再严苛也不过是罚书或禁闭,严重也有限。
王澹一句话说得对,红玉也是他的孙女。
王渺缓缓道:“此事虽主错在府里,但是红玉的性子也有瑕疵,太刚硬随性了。这样的性子是祸非福。”
他抬眼盯着王澹,略有训斥,“但凡她服软一二,也不会生出这般事情来。还有一二年就要去南地,让她改改性子。”
王澹眉间深纹,“是”,他也心有忧虑,或许是宫里冷清,红玉的性子的确太孤傲了。
宁国公也不多言,心神转到了另一件事上。
“兰儿这次显现的品性还需要历练打磨一番,太过狠辣了,儿子想把预先准备的人手交付一半给她,免得她到了南地用宁国公府的人闯出弥天大祸来。”
王澹眼中深沉,一个不足十岁就能把手伸到皇宫之中杀人的小姑娘,有了更多的能力只会闹出更大的祸患来,他们宁国公府重要的探子不能放在楚兰手里,包括之前打算的留给她的人也要减少一半,让她在南地可以自保即可。
老国公沉吟片刻,“再等一等,楚兰是个好人选。”
南地的情况,养一只狼要比养一只羊稳妥。
楚兰下毒一事,老国公其实隐隐有些赞赏,够果断,够狠辣,结盟不成就下手,毫无犹豫。十年里,此女大可为。
“她心有浮躁,虽不够稳,但历练一二年怎知不能成大器,而且我们放在南地的人不狠怎能服众。”
王澹听完不语,转过脸透过深色木门看向外面骄烈的艳阳。
留城,冻雪未化。
“是什么?”北地干冷,白雪似干粉漫天飞扬,枯黄精瘦的植被上盖着一层又一层厚重的霜粉。宗珩躺在屋前檐下的睡椅上,望着漫天的霜羽淡淡问道。
“蛇蛙毒粉。喝下之后轻者肢体麻痹,行动不便,重者神志不清,全身瘫痪。”
楚兰郡主似乎对这些毒物颇有天分,天下毒物都收拢在镇南王府,不知这样奇特的毒她是从哪里得到的。还需要查一查,侍从若有所思的想到。
是毒?
“脉象如何?”珩世子没想到她那一夜水里被掺了毒,不知她究竟是中了毒还是被龙气所伤。
来人皱着眉,“脉象平和,如同常人。”
侍从不解的地方也在这里,按理说水喝完至少有中毒的迹象吧,可是人好像睡着了一样一点问题都探不出来。只是睡着了一样。或许是这位姑娘非同常人?
“准备清毒散。”一夜未眠,他的眼神里有些许的疲惫,吩咐完后,闭着眼睛,休息。
“是。”侍从眼波不动,仿佛没有意识到清毒散乃南地宝药。
“飞羽要三日到。”宗珩对着另一边说道,那头很安静,没有丝毫的回应,纤长瘦削的手指在扶
手上缓缓敲击,他感觉得到红玉暂且还好。
飞羽是鸟妖,但即便它,到京城,也至少三日。
三日,太久了。
被龙气所伤?
冰雪中,宗珩的双目仿佛含着冰棱,寒冷,恐怖的透彻。
“三日为限。”
乌色的屋檐上缀着冰珠,日光遮蔽在厚厚的云霭之后,留城的天更加灰暗。
“九亭招了,是兰郡主。”
王澹脸上毫无意外,平静的让人去请兰郡主。
侍者心中疑惑,国公爷好似早已知晓,不过是等这个时候请兰郡主而已。
楚兰现下住在宁国公府,宁国公让人去请的时候她正在练琴,听闻是宫里来了人笑了笑,转头轻声吩咐婢女将香炉里的香换了。
淡淡的烟气缓缓散了。
有一侍女捧着银盆走来,楚兰就着清水净了手,又在婢女的伺候下抹了膏脂。待身上毫无不妥之处,才缓慢起身,准备出门。
侍人见郡主身后跟着六个婢女,低下头,不言一语。
宁国府厅堂寂静无声,门外一串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宁国公夫人脸色青白坐在堂上,身旁的宁国公王澹深沉不语,只皱着眉头看着坐在两旁的王芙、王娥。
那一行人到了门口,脚步突然停了,后只一人走了进来。
楚兰进了门,脚步不可见的一顿,霎时眉头微皱,但瞬间嘴角又浅浅的弯起,眉头舒展,文雅娴静的立在厅堂中央。
这情状与她想象略有不一样,竟是要大动的模样,那红玉身上难道真的有什么秘密。
“舅舅唤我来可有事情?”楚兰瞥了面露心虚的王娥一眼,心头了然,对着宁国公轻声问道。
容色娇艳,厅堂生光,唇色娇美,笑靥如花。在座的众人面前一亮。
王娥从楚兰进门起就一直盯着她,见到她这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心头生冷,慌乱的坐在椅上,心里想不会的,这件事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人和毒都是楚兰一个人干的,怎么可能推到她的身上。
即使这般想着,她的脸上还是煞白一片。
身旁的王芙伸手握住王娥不断颤抖的手,面色凝重,看到母亲和妹妹的样子,她心里就有了预感,如今见到楚兰一切几乎都定了。
她暗自叹了口气,楚兰不是好招惹的。
宁国公看着厅下的楚兰,“兰儿,九亭是你的人,她招了是你命人给宫里的红玉下的毒”,他顿了顿,问道:“为什么?”
她与红玉从无交集,更不提仇怨,他不明白楚兰为何要对毫不起眼的红玉下手。
此时,王澹身旁的吴氏面色刷白,手掌紧握,眼神死死的扣着楚兰,心里忽上忽下。
如果楚兰供出娥儿,那该怎么办?
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吴氏的不对,宁国公端坐在堂上,目光深沉,又问道:“这毒可有解法?”
众人眼中,楚兰笑着微微摇头,发上青玉环丁零作响,悦耳动人。
“舅舅,兰儿也不想的,不过娥儿表姐和我说让我教训她,以免她看轻了宁国公府,以为宁国公夫人是可以随意得罪的人,我就让手下人去看看,兰儿本也不知道她是哪个。”
“这毒即使解不了也只会让她手脚不灵敏而已,算不得什么。”
楚兰声音甜美,嘴角带笑,此时望着王澹轻声解释,除了宁国公,在座的几人感到骨子里一阵凉意。
“不是的,爹爹,我没有让她去给那个女人下毒。”王娥站起身反驳道,“人和□□都是兰姐姐找的,和女儿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兰姐姐一个人干的。”
身边低着头的王芙捏着她的手用力,让她不要在说下去。
“是,人和毒出自我瑞王府,不过我又不知道她是谁,何必要费这么多的功夫除了她,因为你与我情同姐妹,舅母平日里待我如同亲子,我才会去求父王借瑞王府的势力去做这种事情。”
楚兰面上笑意全部退去,眼神冷冷的看着王娥,低声嘲讽道:“娥儿,本来就是这样的。”
王娥摇头,转头望着坐在堂上的宁国公与吴氏,见到吴氏面色苍白,嘴唇发抖,宁国公定定看着她,眼中失望,突然眼睛一酸,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转头看着楚兰面色仓皇,一字一句的说:“是我告诉你红玉也要到南地去,不过我不知道你会给她下毒,是你命人拉拢她不成才决定除了她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府里面都传遍了父亲看重红玉,待她比得上我们姐妹二人,你在府里住了好久,大家都看重你,所以你为了到南地让她不能与你相争才这样做的,我没想过你会害她像这样。”
“够了,兰儿你回去,九亭我已命人处理了,此事与你无关。”王澹眉间冷郁,看着王娥面脸泪痕,突然说道。
“是,舅舅,舅母,楚兰告退了。”楚兰静静行了一礼温言告退,缓步离开大堂。
待楚兰完全离开,王澹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慢慢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娥儿,三个月不得出门,抄写女则。吴氏德行不修,”
王澹转过头进门后第一次正眼看着宁国公夫人。
吴氏嘴唇颤抖想说什么,但在他的目光下仿佛定住了,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目光恳求的看着宁国公,只是一个旁支的女儿而已,她是宁国公府的主母,世子的母亲,即使不顾念夫妻情分,至少要为孩子们留着脸面。
“禁闭房中,静心礼佛三个月,府内的事情暂且交给大管家。”
吴氏颓然的坐在椅上,脸色苍白。
这件事瞒不过去,当家主母禁闭三个月,等她出来了外面该知道的一定都会知道的,到时候她的名声与脸面就全毁了。
吴氏心头一阵凉意,竟是一点情分都不顾了吗?
吴氏看着王娥满脸的泪,突然觉得心底一阵苦涩,她抬眼看着宁国公,眼中带着一丝的怨恨。
宁国公起身走到吴氏身前,低头看着她问道:“是不是觉得这一次与你无关?”
王澹目光平静。
“你是宁国府的夫人,嫁入宁国府以来无论子嗣还是掌家,无有过错,我不该这样罚你对不对?”
“父亲,”王芙扶着王娥,担忧的看着这边。
“芙儿,你是不是也觉得不算什么?”王澹转过头看着站在一旁端庄文雅的王芙。
王芙一脸难色望着吴氏,回道:“母亲和我们是一家人。且这事母亲也不知晓。”
“你妹妹或许不懂,可吴氏不会不晓得楚兰的行事。”王澹摇头道。
王芙目光恳求,道:“可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父亲既然没有追究表姐,为何不能宽宥母亲,弟弟还年幼,母亲被关起来他也会忧心。”
听着楚兰的话,宁国公的眼中掠过什么,他摇摇头问道:“红玉姓什么?”
“王。”王芙声音迟疑。
“她姓王。”她和你们一样。
“可她是旁支,与我们是不一样的。”王娥突然大声哭闹,“父亲你为什么?她不过只是一个孤女而已,旁支那么多人父亲你为何唯独对她不一样,兰姐姐身份高贵,可是她凭什么能压在我们头上?”
王芙紧紧搂着哭喊的王娥,心里涌上一阵阵的委屈。
是啊,为什么呢?这本来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啊。
王澹久立无言,面色青白,对尚且平静的王芙道:“带着你妹妹回屋,从今日起她不得出房门。”
“是。”迟疑的看了吴氏一眼,王芙与婢女扶着泪流满面的王娥离开了。
****
“郡主,您为什么要供出王娥姑娘呢?这样宁国公夫人会不会对您心怀芥蒂?”
闺房内,楚兰洗手焚香,一旁侍立的连枝轻声问道,自别院之后,她跟随李嬷嬷被送到了瑞王府,后来决定终身不嫁自梳成了嬷嬷,现今是楚兰身边的人。
“一定会,我推给王娥比诬陷到她身上还要让吴氏来的更恨我。”楚兰悠悠说道。
“可为什么?”连枝不解,或许是楚兰郡主自小就心气高傲,看不惯吴氏母女。
楚兰站着轻笑,神色狠厉,“明明是我楚国的一条看门犬,奴才罢了,却想让我听她们的,是该让她们疼一疼了。”
她们是什么东西,若不是舅舅手里有兵权,她早就让人弄死她们了,也不必费今日的功夫。
连枝听闻吴氏心有不满,面上忧虑,“王娥姑娘利用郡主这件事不如郡主告诉瑞王妃,自会有瑞王妃替郡主做主的。”
王妃若知晓吴氏如此大胆,这件事一定不会轻轻放过。
“不止这件事,宁国公说服母妃把我嫁往南地,父王那里也钦羡南地富饶而默许,我的婚事完全被宁国公府左右。他们送我的是一场荣华富贵,玉柄金阶,我心里也乐意,”
“可是奴才终究是奴才,王家这样的行事越过楚皇室,舅舅僭越了。”
连枝见到兰郡主嘴角一抹笑意,低下头。
“况且现在那个女人已经被我毁了,王家旁支里符合的女子也对我构不成威胁,到了南地舅舅他们只能依靠我,纵使这时候他们心底有火,从大局考虑唯一能够指望的人也只有我,”
楚兰缓步走到案前,坐下抚琴,瞧着连枝怔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就道:“这些不过是小事,姑姑不必多想。”
“是。”连枝俯身应答,心底却蒙上了挥不去的阴影,那个被毁掉的女子,是小小姐吗?
乐宫。
“她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
“是不是得了什么鬼病?身上让人害怕的东西也没有了。”
“这人之前那么厉害,怎么会生病,而且你忘记她不是鬼,怎么能得鬼病。”
“对奥。”
“我们走吧,去告诉其他鬼,这个屋子能进了。”
一阵阴气略过,柯九睁开眼,警觉的查看四周,发现没有异象暂且把疑惑放在心底。
床榻上红玉仍旧沉沉睡着,烛光摇曳下面色清润,面上如同笼着一层薄薄的光,长长的浓密的头发铺在床上,檀黑柔软。即便屋内摆设简朴单调,她身下只是最平常被褥床榻,此刻有种返璞的纯净。
呼吸平稳。柯九舒了一口气,倚在墙上望着虚空。
日升月降,晨光初乍,柯九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回头将红玉面上轻轻笼着一层纱,快步离开内室。
来人是宁国公身边的暗卫柯五,“有什么事?”
柯五张开手掌,掌心躺着一个瓷瓶,
“这是解药?”
柯五摇摇头,道:“此毒没有解药,这药是太医院开出来清毒的,有没有用还不知道?”
柯九接过瓷瓶,没有多看。柯五见她情绪不露,说道:“郡主此次找的药是无解的,也不会伤人性命,但会神志不清、肢体麻木,一个女子变成这样,郡主用心甚毒。”
柯九低头看着手里的瓷瓶,微微出神。
“我们都知道里面这一位的身份,你也不必整日板着脸,说到底最后苦的都是她,母不母,父不父,姐妹也下杀手,等去了南地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一切还没有定,”柯九想到那一张脸,即便她不说不笑也会让人想珍藏,捧在手心细细保护,这是天意,她是那样的身份,被深藏在宫廷里十多年无人发觉,又被圣旨送往南地。
等南地的人见了着一张脸红玉就会有最严密的保护。
楚兰郡主定不能料到她还有的这一线生机。
更何况,说不定一个呆傻的绝代佳人要比一个清醒的美人更能让人放心。
这一条出路的前提是不能有第二个人见到红玉的真容。柯九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她们女子暗卫之中要选部分人跟随郡主到南地去,这也是今日柯五来抱怨的因由,留在宁国府要比跟随去南地好太多,柯五与她关系向来不错所以才会直言她对郡主的不满,而柯九也不想跟着这样一位身边人经常换的主子。
可上面的意思不容违背。不如赌一把,跟着有这样容貌却有极大缺陷可以让人松懈的红玉,日后定会有人愿意为了这张脸而护着她。
柯九心思急转,对柯五道:“我会向国公爷请命跟着红玉小姐。”
“柯九,”柯五上前几步拦住柯九刚想劝说,但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她的打算。
“恩,这样想一想也不失为一个活命的办法,红玉小姐这里纷争少,反倒更容易行事,只是日子苦了一点。”权衡一番,柯五越发觉得柯九想的是对的,到了南地一个没有用的小姐身边比一个有野心的郡主太平多了。
“红玉小姐有你一个人不够,加上我一个。”
柯九点头遥望宫外,黄瓦红柱看不见宁国公府青色飞檐,平静的说道:“红玉小姐已是废子,国公爷只会容许两个暗卫。”
留城,屋内静立的侍从为世子掀开厚重的门帘,又无声的从屋内陆续退去,世子不喜身边留人,伺候世子的侍从一律在屋外等候传唤。
“世子,飞羽已经到京城了。”屋内炭火很足,狂风被抛在身后,宗珩稍显凌乱的鬓角的雪花化成一滴滴水珠划过眉骨,一滴一滴坠入干净的地毯。珩世子脱下貂绒披风,拂去玄色衣裳上沾染的冰雪,轻轻摆手示意身后跟随的归五继续。
“嗯。”红玉那边他感觉到没有大碍。除了不绝的困意,红玉的心绪并无太大的波动。
宗珩抛开这件事,想到留城寒冬将至,城内百姓日夜劳作脸上麻木沉郁,他坐在椅上撑着下巴望着身前的归三道:“让鸿都去见赵辽,要镇安军守城的粮草。”
“赵辽的北疆军粮草也不够了,他会给吗?”粮草乃军队重中之重,北方寒冬将至此刻分割粮草给镇安军,就是要拆分北疆军,恐怕赵辽不会同意的。
“我们不要北疆军的粮草,让他给朝廷上奏章,楚国有大半将士没有在战场上厮杀,挂了个虚职都领着朝廷的粮草,而身处北地浴血奋战的将士却吃不饱,甚至至今为止我镇安军未领过朝廷的一米一粟,朝廷这样行事,不是要寒了整个北疆的心吗?”
“让鸿都去找赵辽,他会知道怎样做的。”
“是。”归三领命退下。
*****
乐宫之内。内室之中,飘散着浅淡的沁人心脾的药香,柯九一进门就皱起了眉头,继而似乎头脑一阵清明,这是?柯九望向红玉床榻,人依旧好好的睡着。
三日前,柯九与柯五已经与宁国公请命,从那一日起她与柯五就正式成为了红玉的暗卫。昨夜是柯五值守,不知她究竟拿来了什么东西?柯九托着手中的木盘,盘上的瓷碗中的汤药微微晃动。她走到塌前对仍然闭着眼的柯五问道:“屋里这些是什么?”
柯五张开眼,回道:“是宁国公命人送来的药丸,味道好闻吧?我都忍不住了,实在是好东西。”
柯九将盘子放到桌上,手指触碰碗沿,有些烫,药汁还要放凉一会儿。她抬起来看着柯五,眉头皱起来,疑惑不解:“闻药味这不是一般的药丸,宁国公怎么会拿出来。”柯九明白即使在楚国皇室,这种药也很少,是用来保命的。
“谁知道呢。”
说着,柯五侧过头看着红玉目光微动,这药可比楚国皇室里面的那些珍贵多了,楚国公拿过来的不过是好一点的解毒丸,而红玉吞下去的是圣药。
不知此人身上有什么,值得世子如此赏赐。
“再好的药,睡了这么些日子,她醒过来不知还能有几分清醒。那毒据说能让人神志不清,变成个傻子。”柯五嬉笑着,即使心里明白吃了药这女子一定无事。
但是多说两句又不能拿她怎么样。
柯九无奈:“你回去休息,今日由我来守着。”
“不用了”,直直的看着柯九的身后,柯五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她醒过来了。”
像是被困在水中,红玉的耳中模糊不清,眼底只有一片一片的虚影,深沉的睡意依旧在她脑中挥散不去。“宗珩?”。
耳中声音清晰而温和,“你醒来了?四天了,睡得如何?”
红玉摇摇脑袋,“不好。”法力全部被功德禁锢了,全身的阴阳之力不再流动,而是凝滞的,停止了。
“什么意思?”
“半睡半醒,看不清,听不清,身体疲乏,现在我只听得清你的声音,不过也可以算是醒来了。”
红玉扶着床柱一点一点支起身体,四肢软弱无力还停留在睡眠放松的状态中,她抬起头看着面前影影约约的人,她们身上是一种陌生的气息,不是周嬷嬷和竹烟。
“你们是谁?”嗓音中含着睡意冲淡了冷清的意味。
没有傻?柯五对着柯九比了个眼神。
红玉手臂无力的垂下,整个人倚靠在床沿上,柯五抱臂冷眼看着,心想还是有影响的?
“小姐,您误食毒物中了毒,我们是宁国府派来保护你的人。您已经睡了十多日了,身体可有不适,我现在去召太医来替小姐诊脉。”
红玉头靠在墙上,目光低垂仿若沉睡,她听着柯九说完摇摇头,愣了一会道:“不用了,你们退下。”
“去唤太医。”柯九见到她软软搭着的手臂和迟缓的反应,心底一沉,扭头对着身后面色逐渐正经的柯五吩咐道。
柯五脸色不好看,药怎么会不起作用。
“好,你守着这里。”柯五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
片刻之后,柯五领着院判回到了玄舍。红玉穿戴好坐在椅子上打盹,面上依旧戴着层层叠叠的面衣。太医替红玉把完脉,又仔细观察了她片刻,问了几句话,整个过程红玉的反应都有些迟钝。
御医见她手脚瘫软,一直似醒非醒的模样,回答问题声音也是带着沙哑,心里感到不妙。
“姑娘脉象稳健,并无大碍,不过此毒在姑娘体内留的时间太久对四肢、反应都有些影响,日后只要好好调养,应该不会恶化。”
对着红玉,院判面露同情低声劝慰道。见她没有什么意料中激烈的反应,摇摇头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派人给宁国公府送信,把姑娘的情形告知国公爷。”柯九将红玉扶回屋内,出来之后一脸平静的与柯五说道。
柯五迟疑,“这个样子还能去南地吗?”她看着内屋影影绰绰的身影。
身有疾患,神魂不清,送去南地的路上说不定就丢了性命。
“不知道,先回禀宁国公。”
到如今已是命不由己,圣旨已经下了,即使是身患重病骸骨也得运到南地,何况姑娘除了神志不清之外没有其他的毛病。
柯九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了一丝怜悯,早知如此还不如十几年前送到远地好好活着,在京城里,即使她只处在争斗的边缘,可是没有权势护佑别人的一个念头就能置她与死地。
室内昏昏暗暗,红玉闭目坐在塌上,瘦削的指骨上套着一枚细小的精金指环。在道行深厚的术士眼里,这一枚光洁湛亮的指环上源源不绝的围绕着一圈又一圈的云纹,如同鱼鳞的形状,将原本红玉身边的浅黄色龙气全部驱逐殆尽,红玉整个人被笼罩在不可见的气机之中。
“这指环是你随身佩戴之物?”这样霸道厉害的气息。
“算是。”他垂着眼眸,一只手把玩腰间的东西,问道:“你身体好些了?”
“不好,佛骨功德锁住了我的法力。”
佛骨的话她也要好好想一想。红玉看着窗外天空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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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角留下汗珠,皓白的手腕搭在青灰色的被褥上,一道道红色的线从指骨延伸紧紧缠绕整个臂膀。
想要抽取一点法力,但是即使是细细的一丝,也被功德死死的锁住,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这相当于自缚己身把法力在体内封印。
红玉睁开眼探查身上残留的灵力,眼中清明,摸着手腕上渐渐隐去的锁链,红玉目中无奈。
被坑惨了。
“嗯。”宗珩目光深沉,“会有解开的那一日。”
宗珩声音沉稳,深沉安静如海。
“归一留守京城,他保护你。”
她或许不怕鬼神妖魔,可人的兵器呢?
只片刻的寂静,之后红玉听到他问:“兵刃可以杀死妖怪吗?”
她没有见到,宗珩眼眸之中有着深沉的血色。
宗珩静静等待那一头的回答,她有了法力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不用担心,可是如今封印自己,人间的兵刃会对妖怪或者说对她有威胁吗?
红玉没有立即拒绝宗珩的人,她的身上有宗珩的魂魄,他不放心也是正常的。兵器当然可以屠妖。
“血气,一般的兵刃没有用,但是你那一把命令斩杀二十万将士的兵刃却足可以斩杀百年道行的妖魔。若是用我给你的桃枝磨刀,还可以斩杀鬼魂,那一把刀你可要好好留着,以后积累的血气越多,刀的灵性越强。”
宗珩摘下墙上挂着的兵刃,在刀身轻轻叩指,不若其余的兵器锐利嗡鸣,这一把刀自现世就暗沉喑哑,如白铁蒙尘。可是送到他手里的刀一定是南地最好的,这一把刀是天下最锋利的兵器,刀身坚韧,材质如玉,血肉沾身不留血痕。只可惜没有机会让它剖骨饮血。
他将水滴在刀刃上,寒气升起,凝结出薄薄的雪霜。
刀光映着雪光。
“这把刀沾过的血不多。”在上一次与燕国的那一场仗当中,他只在城上指挥镇安军,并没有领军厮杀。
“这样的话,那把刀会成为王刃,不会成为帅刀。王刃诛邪莫近,帅刀屠尽妖魔。”
王刃只可以帝王佩戴,但是帅刀任何人都可以。心智不强的人会失去理智,被帅刀支配。
“两个我都要。”
红玉想了想,建议:“那记得下一次大战带着它浴血,王帅之刃是可以合一的。”
窗外竹影婆娑,夏日的暖风从窗户透进来。
红玉枕着竹丝软枕,靠在塌上睡了一个下午。
窗外知了拖着嗓子懒懒的叫着,红玉面色发红。没有了法力,她常年萦绕在身体外的水汽缓缓散去,在蒸笼一样的屋子里,她的皮肤上沁出一滴滴的水珠。
她难得的做了一个梦,梦里看到了她自己睡在桃树里。
等醒来的时候,外面红霞如火,红玉直起身竟然感觉身上好多了,困顿和阻隔感在一觉之中消去了大半。
“周嬷嬷与竹烟呢?”红玉从内室走出来,看到室内陌生的两个人问道。
柯九神色震惊,这是好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她低下头隐藏眼中变幻不定的神色。
“小姐,您没有事了?”柯五冷着脸问道,眼中露出厌恶,她刚刚一定是装的。
红玉几步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没有喝只握着杯子,抬眼道:“嗯,醒过来了。”
“我睡了很多天吗?你们是谁?我身边的人呢?”
柯五不知为何心中憋火,笑了一声回道:“她们让您喝了掺了毒的茶水,这一点就犯了大忌,被用了刑赶出宫了,国公爷派我和柯五前来保护您,日后我们会跟随您一起到南地去。”
受罚?
“受罚?”
红玉看着她直接问道:“很严重吗?”
柯五冷笑一声,语带嘲讽道:“应该是死不了。”
一旁的柯九心底提着一口气,暗暗瞪了火气甚重的柯五一眼。今日她怎么会这样冲动,红玉如今是她们的主子,言语上如此莽撞若是让府里知道了定然要回去受罚。
柯五收起脸上的笑,面无表情的别过头,年轻的脸上还带着稚气。
柯九忍不住摇头,她们很少对柯五生气,她来暗卫的时候还那么小,几乎是暗卫的人亲手养大她的。除了略有骄纵外,柯五一直是一个很优秀的暗卫。
今日不知为什么如此不逊?
柯九望着柯五忧心。
红玉没有注意到她们之间的,抬头对着柯九简单的说道:“你们回去,把之前的人送回来。”
柯九知晓这位小姐一直对宁国公府有抗拒,之前府里送来的人都被退回去了,也不做多的口舌之争,幸好之前报信她们已经接到了消息。
“小姐,国公爷正在来的路上,我等只是奴婢无权决定,有什么您可以与国公爷说。”
柯五冷哼一声靠在门上,她也不是真心想保护她,这样的人到不了南地就会被人生吞了。
没有她们,不过几天楚兰郡主知道她没有事就会再一次下手,那时恐怕就不止让她躺几天了。
“好。”红玉点头,她也想和宁国公府彻底的说清楚。
******
宁国公来得很快,红玉不过才刚刚喝完了一杯茶,他就已经到玄舍外面了。
柯九与柯五一见到他就上前行礼,随后跟在他的身后。
红玉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抬头看着宁国公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
“红玉,”国公叫了一声,面色复杂的看着她,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深沉坚毅的眼中含着纷杂的东西。
他仔细的看着红玉,她的模样被掩在面纱后面,可他知道那是一张很美的脸,连暗卫都会愿意为之下赌注的脸。
来的路上他也知道她又一次拒绝了宁国府的人。
静默了一刻,宁国公最后叹息的问道:“为什么如此的讨厌宁国公府?”
她出生后与宁国公府没有接触过,他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如此的固执与抗拒。
红玉提起青瓷茶壶倒了一杯水,“我和宁国公府并不熟悉,我才想问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你是王家的孩子。”
“我不是。”红玉直言。
红玉有点烦了,说这个一点意思都没有。不过,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她们日后也找不到她。
她微微有些出神。
王菁与她达成了约定却中途毁约,在九个月的时候暗中吃药要弄去腹中的孩子这件事情。还有宁国公将她送往别院饿了一年的事。
可是也因为宁国府,她才在宫里衣食无忧度过了这十几年。如果原本还有几分怒火,但是在宁国公这份错付的亲情面前她也不想再多攀扯。
她面前这个人的确有替她忧虑过,虽然人的感情对她毫无用处。
“你决定如何对楚兰?”对着沉默的宁国公,红玉突然问道。
“楚兰?你是如何知晓的?”宁国公皱眉,或许是暗卫告诉她的。他没有转身,也就没看到身后的暗卫脸上的惊诧。
红玉没有回答,王澹感觉得到她在看着他。但是那目光里只有好奇,并没有痛恨。
“楚兰是瑞王长女,是皇室之人。”即使现在皇室衰微,但身份上不容僭越。王澹眼睛望着手中的杯子,避开了红玉的视线。
“你想要什么?”王澹问道。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是补偿,宁国公府付得起,即使她提出不想去南地,府里也会想办法帮她脱身。
“我想要的不多,只要楚兰和我一样。”红玉眼中盈盈落光。
宁国公眉间掩饰不了的震惊,红玉竟然是这样想的?
王澹缓缓摇头,仿佛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孩童,叹道:“你知道的,红玉,这不可能。”
一点意思都没有,红玉摇摇头,知晓宁国公在想些什么。
“到现在为止,你是否觉得曾做错过事情?”红玉突兀的问道,她紧紧看着面前这个人,他是第一个抱过红玉的人。
“你可曾有过后悔的时候?”冥冥之中她脱去了肉胎,但是被饿死,算是红玉到如今受过的最难受的事情了。
为什么没有报复回去而只是将她们当做浮尘放了过去,红玉也曾有一丝的不解。
但是不能否认,看到王澹的时候,红玉并不想杀他。
而如今,她是真的很想知道,人是否真的变幻无常,即便是不舍也能轻易的斩断牵绊。
王澹看着红玉,一瞬间开不了口,他的喉咙哽住了,他躲闪开红玉的目光,“至今为止,我没有后悔的事情,”
他握紧了拳头,“即便羞愧,但是有些事一定要做。”
红玉移开目光,垂着眼看着桌上的杯子。
她突然起身,将手里的茶水泼到外面,然后转身笑着道;“您可以走了,以后就不要来找我了。”
宁国公深深的看着红玉,心里明白是他们一直对不起她。她对府里面没有感情才是正常的。
但是今后宁国公府会护着她,她会在南地好好的过完一生。
“你觉得我哪里需要你来可怜我?”对着王澹泛着水光的眼睛,红玉心里莫名其妙。
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与仇恨,也没有怒火,仿佛谈论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忽然之间,王澹明白了为什么,她缺乏的是一个女孩子应有的鲜活。
像是一泓泉水缓缓的流淌,平静的盖过外界的纷扰,平和而少情。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王澹放下手里的杯子,嘴中有苦涩。
他直起身,目光严肃的直视红玉,训斥道:“红玉,你的性子太寡情、太冷硬,如果你一直只是住在宫里的尘世之外的人,或许不需要宁国公府的庇佑。过几年你就要离开京城,没有府里的庇佑你甚至走不到南地。”
顿了顿,王澹放缓了语气,“你或许不知,朝廷每一年送到南地的人只有七成是活着的,因为镇南王府不愿意把兵士浪费在这里,只有京城的军队送你们到南地,那些人绝没有我给你的暗卫可靠。”
宁国公直视红玉的眼睛,红玉在他的眼中只是一个任性简单的小姑娘,会因为一时的喜恶而拒绝大好的机会,但是他不会让她这样的任性。
“即便你手里有护着自己的东西也要到了南地才有用。”
一张好看的脸只有到了南地才有用武之地,在路上只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只要你接受了这二人,日后宁国公府的人不会再来找你,到了南地,如果你觉得她们二人没有用也可以打发她们离开。”
“她们很厉害吗?”红玉突然问。
“是女卫里排前三的。”
“如果我与楚兰对上,她们会为了我杀掉楚兰吗?”红玉看着宁国公身后的柯九和柯五,好奇道:“有一天你们会为我杀了她吗?”
两人站立不语。
柯九紧紧握住腰上的匕首,目光艰难,一旁的柯五拉住她的衣袖,嘴角紧紧抿起。
红玉了然,移过目光,对着宁国公道:“您看,她们不会听我的,如果有一日我与楚兰对上了,她们就会是捅向我的那一把刀,我不会留着宁国公府的人。”
面纱之下,红玉狡黠的笑着。
宁国公最后看了她一眼,最后板着脸大步离开了。“随你。”
“竹烟与周嬷嬷劳烦国公爷了,她们才是我的人。”红玉在后面说道。
看着一群人远去,红玉进屋找到一包粉末。
楚兰那里,她自然会偿还回去。
将茶壶里的水倒入杯中冲散粉末,红玉走出门随手一泼,毒水在空中突然消失。
“麻烦了。”
墙角一小鬼躬身行礼:“大人言重了,举手之劳。”
红玉站在原地,视线里,屋子里各种小鬼正在嬉戏打闹,和原来避着她走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她的阳气也内敛在身体里了。
这算是好事吗?
“姑娘,要到了。”
茫茫的雪原中,红玉掀起马车的帘幕,看到一座破败但雄壮的城池。
坑坑洼洼的石墙,坍塌了一半正在重新堆砌的城门,在雪地里显现出一种苍凉的灰色和红褐色。
一阵风雪吹进来,红玉不知觉的打了个哆嗦。
她深吸一口气,顿时像胸口灌了冰水,全身上下都抖了几抖。
外面广阔雪原她已经看了好多遍了,放下帘幕,红玉脸埋在身前的被褥里面,北边好冷啊。
尤其是刚刚一阵风雪呛进来,扑的她满脸的雪花,她从桌案上拿起帕子擦脸,上面摆着的书册无风动了动,没多久车厢里一阵阵的暖气袭上来。
一道浅淡的虚影静静的跪坐在一旁。
红玉接过他递过来的暖炉,“兰,我们就要到了,你要现在去吗?”
作为可以记载书籍内容的妖,兰看到复制的书册越多,他的法力也会逐渐精进,这一次提议与红玉一同来留城,他的目的就是收集北边的文章书籍,不然以兰的道行,短时间内还不能行走天下。
兰清浅的点点头,起身为红玉倒了一杯水,在他手中,杯盏里原本冷却的茶水冒着腾腾的热气。
他微微垂着头,将杯盏放在红玉身前。
“我去了,您保重。”
红玉接过杯盏,握在掌心取暖,“好。”
淡淡的墨香变得越来越浅淡,连同妖的虚影,红玉喝完手里的茶,再抬头时,兰已经离开了。
原先兰留在她身边一方面是报答她,还有另一方面是留在红玉身边他能增进法力。现在红玉法力全被封住了,翻看兰的本体需要法力,兰能够复制书册的能力于红玉而言已经没有了用处,而兰也不能一直滞留在她身边。
他有自己的道要追寻。
这一次北边之行,兰一路暗中护送她,不只是修行,也是告别。
红玉斜斜的倚在被子上,睁着眼,想了一会儿,她身边的东西总是来来去去,流转不停,以前她困在原地,不能离开,所以只是看着,现在还是一样。
被褥里面暖洋洋的,红玉打了个哈欠,又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
睡前模糊的想,是不是大道之行,就是一人参破呢。
随着马车哒哒向前,在城门前红玉一行人被拦了下来。
这一个门,与其余的两门不同,是专门供镇南王府带来的人走的。
“您不用下车。”归一走到马车旁低声说道。又渐渐走远了。
“我们是世子府的人,这是令牌。”归一率先走到前头,给守城的护卫递上出行的令牌,他眯着眼瞥过城墙上的护卫首领。
守城的护卫首领他认识,是镇安军中之人,他曾在世子阅兵的时候见过此人的脸,但是他一定不认识归一。
每次出门脸都不一样的归一默默的想。
令牌被仔细确认,守城的护卫很快放行。
马车向前行进,进城之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悠悠的马蹄声,晃动的车厢,红玉抱着被子,昏昏欲睡。
等到再传来声音,马车已直接驶进了世子居所。
咚咚,沉稳、舒缓的敲击声。
外面,十几个侍卫下马单膝跪地,看着世子十分有耐心的敲击马车壁。
一盏茶过去了,但是里面的那位姑娘迟迟没有出来。
宗珩转过身看着归一,一瞬间暗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兴许是睡着了。”归一轻声解释道,这一路上,这姑娘越到北地睡的就越多,似乎天越冷,她就越嗜睡,只城门口到世子府的距离,睡着了也不是不可能。
宗珩仍然不紧不慢的敲击,大雪落在他的大氅上,两肩黑色的皮毛尖上渐渐落了霜白。
“到了吗?”一个细微的声音终于响起,像细风掠过清雪。
归一低下头,没去看世子,这姑娘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宗珩站了许久,现在微微靠在马上,看着厚厚的帘幕:“嗯,下来吧。”
红玉从被褥中脱身,将连帽的毛斗篷穿好,一只手挑开厚重的帘幕,入目是一人立在茫茫的雪地里。
宗珩一身黑衣,身如硬玉,肤色白净,气韵高华。他看红玉跳下马车,厚厚的帽檐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点凝白的下巴。
“进屋吧。”红玉还未仔细看他,宗珩已与她并着肩,领着红玉朝暖和的屋子里走去。身后的侍卫在收到命令后站起,牵着马无声的退下。
红玉感觉风雪都吹进了她的帽兜,脸上一阵冰凉,不由的稍稍退后了一小步,让宗珩的身体挡着点风。
宗珩没有说话,脚下稍稍快了一点。
掀开门帘,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红玉舒了一口气,将有些湿气的帽兜放下,宗珩背着她脱下大氅交给侍人,突然听到一阵的抽气。
他转过身看向红玉。她正拿着帕子擦脸,吹落进去的雪花沾湿她的面颊,脸上有透明的水珠滴下。
注意到宗珩看她,红玉抬眼对着宗珩笑了下。
宗珩垂下眼眸,轻轻侧过了脸,对着身边人道:“都退下。”
“是。”
红玉走到火炉前烤火。红彤彤的火焰映的她的脸颊也红润一片。
“你很怕冷吗?”
“嗯,北地太冷了。”
宗珩走到红玉身前,红玉烤了会儿火,身体暖和多了,走到一旁铺了厚厚垫子了炕上坐下。对宗珩示意他把手伸出来,“我来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了?”
宗珩走到她身前坐下。
直到静下来,红玉才开始细细看他,宗珩比上次见面时更高了,肩膀宽阔,眉眼俊秀,因为生病的缘故,脸色还显得几分苍白,衣袍下的身体也显得纤瘦了点。
宗珩的眼睛此刻有些深沉,垂着眼看红玉的手。
她的指上没有其余的装饰,只有一枚精金指环套在食指上,手很白,很瘦,指环卡在第二节指骨,亮亮的。
宗珩感觉到手腕上有细碎的凉意,他垂眼看着红玉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小小的,细细的指尖因为刚刚在火炉上暖了许久,泛着艳艳的红色。
红玉细细感受宗珩体内的寒气,她现在不能靠法力来判断,只能根据自身对阴寒之气的感知。过了约一炷香,宗珩抬眼看红玉。
屋里暖烘烘的,她兴许是睡着了?
“怎么了?”红玉见到宗珩的眼神很奇怪,不由的问道。
她的眼角晕红的,脸上却有渴睡的神态,还有略略有些深色的绣鞋,宗珩掠过一眼突然问道:“很困么?”
红玉收起搭在宗珩手腕上手,揉了揉眼,“有点。”接着说道:“你的身体好多了,至多两年就能完全恢复了。”
如果回到南地,在温暖的地方修养,还会好得更快。
“嗯。”
“等一等。”宗珩突然起身,朝外面走。红玉在他身后,趴在桌子上捂着嘴,眯着眼睛打盹。
没过多久,红玉身上一阵暖意,一床厚厚的被褥搭在她的肩上。宗珩站在她身边,红玉闻到很浅淡干净的气息,像是干净的溪水,也像冰霜的味道,冷冷的,红玉有一点点的清醒。
“若困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红玉没有多想点点头,“好”。
脱了有些被雪水沾湿的鞋子,在她身后还有很大的一块儿空间,红玉身量不大,朝里面去了去,就团在被褥里睡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宗珩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桌案后。一本书册摊开,那是之前红玉还未到他看的。他像平时一般坐在桌案后。
红玉的呼吸十分轻浅。一时书房静悄悄的。
中午到的留城,红玉在傍晚才醒过来。她趴在窗户上朝外面看,透过纸窗,外面黑漆漆一片,只有朦胧的几点亮光,亮的地方是点了灯笼的。
留城天冷风大,即使有灯笼也很容易熄灭了。到了夜间,整座城池就和夜一起寂静了。少有如同世子府点一夜不怕风吹的灯笼。
红玉起身,穿鞋子的时候发现鞋子已经换了一双干净皮质的。里面厚厚的一层绒毛,比绣鞋暖和多了。
屋子里点起了灯,不知何时在炕前多了一扇木雕屏风,明亮的光透过屏风影影约约的照进来。
红玉绕过屏风,从昏暗处骤然进入光亮的地方,一阵刺眼,她遮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略微适应。
宗珩坐在桌案后看着她,眼睛清澈明亮。
“醒了吗?”
“嗯。”红玉走到一旁倒了一杯茶,喝完之后才彻底的醒神。
“是什么东西这么亮?”她好奇的环顾四周,屋子里摆了三四个亮亮的珠子,整个房间亮若白昼。
“珠子。”
宗珩见红玉好奇看了一会儿,知道只能照明就没有了兴趣,突然问道:“饿吗?”
“有一点,你吃过了吗?”
“等你一块儿。”宗珩很平淡的说道。
用完晚膳,宗珩送红玉回房间,她的房间离书房并不远,但是却很僻静,里面早已燃起的炭火,一排侍女等在门前。
她们见到世子和红玉,静悄悄的离去了。
“她们不在内室伺候,若有事可以拽内室的线。”红玉在楚宫内室也没有人伺候。对此,她很习惯了。
红玉进了内室,低声道:“嗯,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宗珩看了在亮处的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红玉走出屋子。一个婢女上前,道:“小姐,世子今日请您到书房去。”
“好。”红玉穿上斗篷朝着书房走去,一路上,路过的将士偶尔会朝这里看,只是太远了,看不真切她的模样,发现她直接进了屋子之后,才惊讶的收回目光。
“今日,你想到城里逛逛吗?”
没等红玉脱下斗篷,宗珩已经换好一身黑色外出的衣服问道。
出去?
“好啊。”她长了这么多的年岁,还从来没有逛过人间集市。
因为不准备乘马车,红玉也回去重新换了一身衣裳,留城风雪大,红玉的脸上被一圈厚厚的围脖和兜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走吧。”宗珩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
他们出了世子府,身后没有跟着一个人。
今日风雪不大,天气微微放晴。出了府里一路走来有不少摆着摊子叫卖的人。北地的百姓大多穿着皮毛缝制的衣裳,摊子前有卖吃的,也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小玩意儿,但更多的是皮毛、酒、肉等。
宗珩也不带路,由着红玉随便往哪里去,他们二人衣着气度全不似一个普通人,所以即便是红玉在一个摊子上逗留很久,最后什么东西都没买,也没有人敢无理。
一天下来,最后回府的时候二人手里都是空荡荡的,除了看看,竟然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买。
第二天,宗珩问红玉要不要出去,红玉直接摇头拒绝了。
“外面太冷了。”
宗珩问:“没有想要的东西吗?”昨日虽然红玉看了不少东西,但是却没有一样是要买下来的。
留城的虽然没有南地繁华,但是街市里不少东西有着南地没有的古朴和粗狂。红玉从宫廷里出来,应该对外面很新奇才对。
昨日出门,他还带了许多银票在身上。
红玉意外的看着他,心想,宗珩很希望她买东西吗?
“那些我在山上都见过,没有什么很稀奇的。”无论是奇怪的石头,还是动物皮毛、还是药草,山上一茬又一茬,她看了几千年,没觉得有什么好买的。
“嗯。”
宗珩一整天都在书房。
等到晚上红玉去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看到很多人从书房里走出来,表情,闷闷不乐?
“近日,消息传到了南地,就要有人上门了。”宗珩一身玄衣坐在椅上,身前站着一人。
“是,暗卫会加紧守备。”红玉注意到那人的语气里有恭谨也有兴奋。
她立在门处,等他们说完再走过去。
宗珩道:“有的人暗卫还拦不住,不必死战,且让他进来。”若是那么几个人,即便暗卫都折进去,也困不住他们。
而那几人多是给他带口信的。
“是,属下遵命。”归零有些迟疑,他不动声色的瞥了眼门口的女子,又抬头看了眼宗珩,想到自己接到的消息,不由的头疼。
这件事只在几个武人之间私谈,他也是才得的消息,世子近来整顿军防,多先看朝中的消息,怕是暂时还没有看到下面传上来的武林异闻。
“什么事?”宗珩问道。
归零吞吞吐吐道:“近来有不少道士和出家人横死,有剑客说,那伤痕好像是莫先生留下的,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到属下这里知晓的不超过十人。”
他感到恍若实质的气场,这件事他本来也可以不说,但是据归一话里的意思,他们护送的这位姑娘身上怕是有些渊源,若碰上莫先生,有个损伤....
归零感觉一股寒意从后背生起。
“可有原由?”
“莫先生爱慕之人好像是死在术法之下。”
“退下吧。”
归零路过那女子时,抱拳行一礼,然后推门出去。
宗珩起身,对红玉说:“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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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放下勺子,白瓷相碰的声音让宗珩抬头看过来。
“好像有人来了?”红玉的耳中听到风吹动的声响,似乎有一个人影在上空逐渐靠近这里。
自从法力被封了之后,她的感官却越来越敏锐了。风中的消息,她总能立刻捕捉到。
红玉看着宗珩道:“身材很高大,是燕地的刺客吗?”
宗珩眼神不变,道:“不是。是莫二。”
红玉了然,是杀了很多术士的那位莫先生。
她漱口后,起身站到一旁阴影处。来人武艺高强,暗卫约莫抵挡不住。她处于弱势,还是避一避比较好。
即使法力被封,但是自身的天赋是封不住的,就像一株药草,天生就有着药性。红玉身为木中生出的精魂,天赋之一就是敏感,它能最快的知晓风中的讯息,泥土的变化,以及天地雨水灵气的变幻。
第二个天赋,就是今日的神隐。这是少数天材异宝的本领,桃树为仙木,红玉又资质惊人,这神隐的本能被她用的十分顺手,不要说是人,即便是很多修为高深的仙家,遇到红玉神隐照样束手无策。
第三个天赋就是阳气克阴邪,不过这个暂时敛在身体内,外放困难。
宗珩看到红玉第一时间站在阴暗处,那里仿佛没有任何东西,没有气息,没有人,没有生命,即使听到她在那里说话,她的人仿佛突然在他面前神隐了。
他眼眸深沉,唇角抿起,带着一丝丝的凉薄,不再看红玉的那个角落,也没有对红玉的行为多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用晚膳。
隐在各处的暗卫也开始了动作,外面响起了刀剑碰撞的声响。“叮叮叮,”连续三声撞击。
宗珩旁若无人,用完饭,捏着杯盏边缘细细的喝茶。
红玉站在角落了,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房间里静悄悄,只有杯盏相击的声响。
两人间仿佛隔着深渊。
“好像打不过。”红玉暗自想。
莫二和宗珩到底是不是仇敌呢?若不是暗卫何必阻挡他,若是,但是他们又称他是莫先生。
而且宗珩的面色不是太好看,莫不是紧张和担忧?
红玉想不通,直接对宗珩道:“他要进来了,你过来躲躲?”
宗珩的动作顿了顿,放下茶盏,定定看着这个方向,原本冷凝的眉眼也柔和了些许。
红玉瞧着,他好像一瞬间放松了许多。
“好。”宗珩慢慢的洗手,又用帕子擦净,才走到红玉身旁,挡在她身前。
一瞬间屋内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他进来了。”宗珩说着看向外面提醒道。
“咣当”,一阵风雪从门外吹进来,屋子里涌入一阵寒气。
红玉稍稍靠在宗珩身后,身子罩在他的阴影里,躲避突如其来的寒风,在她的身前,宗珩面色疏冷,手放在腰间,一段黯哑刀柄松松的被他握在指尖。
在灯光下,来人身材魁梧,约30来岁,手中拿着一把大剑,光明正大的走进门里,看到屋内没有人,只有一桌冒着热气的饭菜,不由的微微一愣。
他环顾四周,屋子里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外面只有几个暗卫的声音,他把手里的大剑插在地上,剑尖深入砖石,皱眉转头对外头的暗卫问道:“人呢?”
暗卫的首领归零躺在地上全身酸疼,听到那人的声音,心底一咯噔,到门内查看不由的也一楞,他们一直守在外面,可世子人呢?
宗珩静静注视着门口的两人,即使修为高深如莫二也没能发现他们就在屋子里,距离不到五米的地方。
当世武学能超过莫二的不足十人。
宗珩听着身后红玉的呼吸,垂眸,术法神异,就在于此。
宗珩从阴影中走出来,在他们的目瞪口呆中走到桌前坐下,对着一脸惊异的莫二道:“怎么过来了?”
暗卫归零悄无声息的退下。
莫二扛着剑也坐到宗珩对面,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是直脑筋,对刚才的事感觉不对劲就直接开口:“刚刚你是怎么回事?在房间里一会出现一会儿消失的?”
“能说就告诉我,不能说就当我没问,我是奉你老子的命令过来看看你的,听说你病了,南地那边都乱成一团了。”
宗珩将手边酒壶递给莫二,看他接过也不另取杯子,直接倒酒水进口。
“秘术。”
莫二点点头,眼睛略过桌上,不再多追问了。
门早就被掩起来,屋内外冷暖差别太大,屋内窜进来一点风雪让宗珩低声咳嗽的一二声。
他对着突然放下酒壶,面色变得冷厉莫二道:“我并无大碍。天冷患了风寒而已。”
“你也就骗骗旁人,”莫二坐直了身子,严肃的看着宗珩,面容凝重。“我原本以为你是装的,没想到你真的是病了,你我皆知,以你的修为,寻常寒暑是奈何不得你的。”
“我心里有数。”
宗珩面色很淡,没有对这件事多回应。
莫二见他这样,也就知道没什么大事。这天下想他死的人那么多,到现在无一个能成事的。
不管他这病病因在哪里,只要他心里有数,那大局就乱不了。
至于宗珩不和他说,莫二自己倒觉得落了一个清静。
又拿起了酒壶朝嘴里倒酒,也就眨眼的功夫,一壶酒就空了。
“好酒,你喝的酒比你老子的都好,”莫二一只手放在剑上,一只手拿着酒壶,凑近宗珩,道:“怪不得他更喜欢你哥哥。你这次北疆大捷,南地那里都快疯了,不说军中朝堂,连我这闲人都耐不住来找你。”
他又嘴里咕哝道;“你也莫要怨他,哪个老子乐意儿子的东西比自己好的。”
宗珩从头到尾只淡淡听他说。
莫二身上血气未散,剑上红殷,归零所说之事应属实。
“我来的时候,听说,你爹都要把镇安军放一半到你兄弟手里,你这么就一点儿都不着急。”
莫二喝了酒念念叨叨个没完,一边说话,还一边抖剑,地上的青砖碎了一大片。
“无碍。”在南地,能靠给得来的东西都不重要。
宗珩知道他又醉了,莫二虽武学上远超旁人,但是酒量上连常人都不如,还喜欢耍酒疯。在莫二背后,红玉走到门边,朝宗珩摇了摇手,开门出去。她也在这里大半天了。
但是还没等手碰到门,红玉心弦一紧,倏地侧过脸。
悄无声息,门上突现一道整齐的剑痕,继而红玉感觉到面上有一种尖锐的疼痛。
明亮的灯光下,莫二的剑如同空气,令人心惊的快、无声。
“没死?”莫二纳闷的咕哝一声,还欲抽剑,但刀上有一只纤瘦青白的手随意搭着。
他拔不出剑,抬眼看向身边坐着的那个人。
或许是他醉了,宗珩的脸在灯光下幽暗不清,只有寂静中恐怖的感觉,让莫二的背后沁出冷汗。
他手腕用力,青筋在皮下骨气,然而那把他舞了二十来年的刀岿然不动。
红玉背着身,宗珩看不见她正脸,只看到她一只手垂下,另一只手抬起捂着脸,指尖苍白。
那一刻,宗珩感到了愤怒。
门外,归零悄无声息的拔刀,庭院里风变得静了,落雪无声。
“为何?”红玉是他的人,宗珩压着他的剑问。
莫二大笑一声,突然松开握剑的那一只手,直起身,对着红玉的背影冷冷道:“妖孽。”
说完,又是一阵笑,他没有看宗珩,只是望着虚空:“我平生大憾,杀不净修道之人。”
宗珩皱眉,那女子早已去了很久,死于道术,但是他没有料到莫二会有如此心志。不分敌我、是非,杀光天下修道之人,鬼神灵异,他有这样的志向早晚也会殒命在这之上。
或者说他已经疯了。
“荒唐。”
红玉转过身,眼中如比剑亮,比雪寒。那一刹那,屋子仿佛亮了起来,莫二看着她,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你,不是人?”
凭借他的气力,红玉即使死不了,重伤也是难免的。然而,灯光下,她全身干净无血渍,衣饰裙摆毫无凌乱,再加上面容绝丽生光,恍惚间,莫二竟生出她不是人的念头。
但是红玉的确是伤到了,在她的眼角,一道红痕延伸到额头,如雪锻裂帛,白玉碎石,突兀尖锐。
莫二的刀快且力若千钧,若是常人,必是活不了的。
她将捂着脸的手拿下来,静静看着面前这人,眼睛亮的惊人,苍白妖异的脸上是直白的厌恶和恨意。
此人当杀!
“咔擦”,“桄榔”几声,
莫二快速转过身,刹那间心疼至极,自己最心爱的大剑摔在地上,剑身已断成三段。他几步跪坐在剑旁,两只手合拢,抱着碎剑心如刀绞。
这把大剑他用了二十年,没想到一朝会碎在自己的徒弟手里。
他顾不得对宗珩的忌惮,瞪着他,怒道:“孽徒!你为何要断为师的剑!”
宗珩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两人,突然道:“你半生爱剑如命,今日你想要别人的命,就拿这把剑来赔礼。”
“以剑偿命,那是是下三滥的武者!”在武道中,只有最卑劣的武者才会拿自己的兵器抵消罪债,一旦兵器碎了,这人今生的武道也就相当于是断了。
莫二不在乎日后武道能不能进步,他在乎的是自己的爱剑。
二十年了,这把剑等同于他。
宗珩道:“以一人迁怒天下人,甚至对拔刀相向,”他望着莫二怀里的碎片,“这刀正该碎了。”
“你要报仇,若今日刀不碎,日后碎的将是莫氏满门。”
莫二若真用这把刀去杀修士,不出一个月,他必在天下扬名,然后必然会为武学大家莫氏一门招致祸患。
这道理莫二懂得。
宗珩是警告他,也是为他扫除后患,也是告诉他,他若不顾一切复仇,莫二就不再是那个南地武道大家。
他抱着碎剑,闭目不语,脸上第一次掩饰不住悲怆。
可以身死埋名,但是他怎么舍得这把刀。
他没有看到宗珩紧紧看着不远处的红玉,看她脸上掩饰不住的杀意。
那道红痕如同细细的红线,在她脸上,惊心动魄。
宗珩望着她。
即使是剑碎了,也不过使那杀意淡上一二分,却没有完全退却。
宗珩静静的垂下眼眸,道:
“他并不如看重剑那般看中他的命。武人重兵器。”
“我知晓了。”
红玉认真看了莫二一眼,转过身,这一次没有被阻挡,走出了房门。
第二日,莫二天未亮就离开了留城,无人相送。
暗卫看着他背后凸起的刀的碎片皆默然。
当年莫二一剑挡千军的传说让习武之人无不赞叹敬仰。
今日,刀断了,莫二的豪气折了一半。
******
宗珩单衣之外披着狐裘,红玉见到他时,他正在低头抚琴。
听到轻浅不可闻的足音,宗珩抬头,淡淡的看着她道:“昨天有消息传过来,我们过几日回南地。”
昨夜他给红玉送去的伤药被退了回来,玉色的瓶子中药分毫未动。
宗珩的目光凝在红玉身上,她面上光洁如玉,眉目如画,那道剑气斩出的伤痕消失了,好像昨夜的杀意和隐忍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红玉昨日对莫二显现出的杀意,被宗珩压下去一部分。
宗珩心中清楚,这中间他们二人的隔阂难消。红玉不愿意为宗珩退半步,而珩世子更是如此。
索性红玉没有将他的冷淡挂在心上,在她眼里,这世上种种,本来就是合则聚,不合则散。没有再多的东西了。
“好。”红玉漫不经心的点头,找了个地方坐下,没有问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回南地,也没有好奇究竟昨日得到了什么消息,只两手合拢取暖,在一旁听宗珩抚琴。
琴声悠扬,清宁旷达。
渐渐地,空气里的紧张锐利之感缓缓退去,半个时辰后,红玉隐约感觉四周一片平和舒适。
她看了认真的宗珩一眼,心里想,他今日心情很好?
晚间,书房。
灯下,红玉手指从宗珩手腕移开,转而握着一旁的袖炉,毛茸茸的衣袖盖住了她的手,下面还有热烘烘的炕,红玉顿感全身的寒气散去了一半。
宗珩视线落在她的衣袖上,看了半晌道:“南地炎热,你或许会有些不习惯。”
红玉正在想他身体里寒气,闻言抬眼摇摇头,道:“我听宫里面的妖怪说,南方的气候湿暖,还有海有河,相比较留城,我应该会很喜欢那里。”
半晌,宗珩突然问道:“宫里面妖怪很多吗?”
“多啊,妃子的宫里面鬼比较多,皇帝寝宫比较少,楚宫里面镇宫兽虚弱,楚国皇运就要散了。”
红玉很随意的说道,她在楚宫呆了那么些年,镇宫兽的状态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还被佛骨窃取压了大半国运在她身上。
天将亡楚,南地已兴。
“不过南方适宜妖怪居住,我想南地应当有很多不是人的东西。比如蛇妖啊,水族什么的,镇南王府气运正盛,倒不用担心她们作乱。”
“嗯。”闻言,宗珩点头,道:“南地天气要比京城更暖,你到了那,就不必穿的如此厚重。”
厚重吗?红玉点点头,入乡随俗罢了。
以前没有来人世的时候,她都是不穿的。
如今衣裳是有点多。
莫名,红玉对南地多了些向往,建议道:“这里天冷,你体内寒气消散的很慢,的确温暖的地方更适合你养病。”
******
三日后,天未亮,鸡鸣第一声,世子府前有百来人牵着马等候。
雾气蒙蒙,寒气化冰。人和马呼吸之间白气笼罩。
天星悬空,冷月未消,然而这百来人、百匹马却不发一声,在石阶下如同雕像。
哒哒声从远处传来,车轱辘划过坚硬的石板,一辆宽大的马车从世子府出来,在前的将士隐约听到一二声闷闷的咳嗽。
“走吧。”宗珩掀开车帘,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面容。
百余人迅速上马,护卫着世子的马车向前。
这次回去,宗珩只带了部分镇安军将领,因为路线上沿途有军队驻扎,行走也经过驿站,珩世子否决了大将军鸿都带军队护卫的提议,只让他留下掌军。
红玉安静的靠在马车最里面,被褥厚暖,皮毛软和,暖香缭绕,她闭目在里面打盹。
隔着薄薄纱帘,宗珩坐在外侧,身旁的箱子里摆着一摞摞书册,桌案上摊开一本,桌案一侧炉上温着茶水。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马车窗帘大开,白色的阳光从外面透进来,宗珩在光下眉毛秀挺浓密,眼眸深邃如渊,鼻子挺直,肤色如雪如玉,现正单手捏着书,凝神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看见他如同见到千丈雪峰上的缥缈无形的云,遥不可及,端坐在上。
听到里间的声响也没有回头,只是问:
“醒了吗?”
“还没有。”红玉翻了个身,裹着被子,头埋在里面,露出弯曲浓密的长发。
红玉的头发早在躺下时就乱了,后来她干脆都散开,头发流泻如同蜿蜒的夜溪,闪闪亮亮的。
宗珩倒了杯水,目光略过里面,道:“没有带婢女出来,你可会自己梳妆。”
“就让它散着吧。”她咕哝道,长发垂落,漆黑柔软。
宗珩收回目光,道:“也好。”
一路上,红玉很少外出,直到天气越来越暖和,外面的绿色也铺陈开来,水波也柔和不再带着冰屑。
天暖了,红玉就喜欢整日坐在马车前,不愿意闷在里面了。
在她第一次出来的时候,护在马车边的几个人望过来,只略微扫过她的脸,顿时收回了目光,之后没有再看她一眼,除了骤然捏紧手腕,身下的马因不适发出的几声嘶鸣。
红玉见到这情形,觉得她以后在南地也可以不用带着面纱。
她一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天下间只要是灵物化形的就没有长残了的,例如兰也十分的文雅秀丽。
只是在京城的时候,一开始是宫里面的规矩,再后来是兰建议戴着面纱,会少了很多麻烦,她才一直戴着。
如今到了南地,兴许是美人多,在加上宗珩也是长得很好看的人,在这里,她即使露出容貌,也没有人在意。
于是,之后每日红玉只将头发简单系在身后,脚垂在半空中,仰着脸坐在马车前吹风。
宗珩也不管她,只是在马车中做着手上的事情,偶尔才会和她说上一两句话。
“过了前面那座山就到海州郊外了。”海州是南地都城,护卫的将士见到熟悉的景色,都稍稍有些放松,到了这里就不会有军队敢围杀他们。
他们一路上没有快行赶路,在驿站正常停靠休息,不然不会将近两个月才回到海州。
宗珩合起书册,弯起手指敲击车厢,对外面的人道:“全军戒备。”
此时正是下午,天色正明,烈日高照,一眼望去树木苍翠,前路开阔,这里并不是好的伏击之处。
但是,听到命令后,所有将士全都紧绷的身体,手握在随身的兵器之上。
他们相信世子。
刀剑出鞘,在日光下,寒光闪耀。
风一阵阵的吹过,红玉站在马车上,身体轻飘,如同一片薄纱立刻能随风远走。她能接收到更多的信息,草的涩味、土壤的抖动、以及石块的滚落。
红玉朝远处的山望去,那里,“咔擦”,仿佛树枝断裂的声响,但是却要更干脆。
旁人不可察觉,但在她的耳中却是很清晰的一声。
红玉眼底寒凉,轻轻眯起了眼睛。
手指习惯性的捏起,卜算吉凶,只是在刹那想到自己的法力已经被压制了。
她迅速转身,看着神情莫名的宗珩快速道:“所有人都要往后退。”
宗珩毫不迟疑,探身做了一个手势。
“往后退。”
命令下达的毫无缘由,但是所有人调转马头向后奔去,不过几瞬,就离开原来站立的地方几百米。
“嘭,”前面和后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滚落的山石土壤飞溅而来,将士反应很快,立刻屈下身体,护着头、胸等要害。
一时间,战马嘶鸣,将将跃起。
如同天之将倾,乌云笼罩,烟尘混合,轰然巨响,碎石飞溅。
在石块溅起的瞬间,红玉便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拉到马车之中,接着她听见金石相击的脆鸣。
她借着拉力,轻快的在宗珩的身前翻转了一圈,原本朝着他胸口的脸正面对着外面。
当她抬头朝外面望去,眼前只有一片暗沉的刀影。
宗珩的佩刀刀身黯哑,他一只手轻轻搭在红玉肩上,另一只手握着刀柄,将一块块碎石从马车中打出去。
刀很快,快的甚至没有搅动微风,每一块细小的碎石都被精准的击回,然而在这个档口,红玉却察觉到身后的宗珩似乎有些出神。
等到所有的声响退却,红玉走出马车往前看,马车前石木堆积,尘土弥漫,山果然崩了。
宗珩看着身后,脸色阴沉,来时的路也被堵上了,他们现在被困在了两山之间。
然而此时,他担心的不是山崩,而是刚刚红玉在他耳边小声说:不是天灾,有人用了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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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出不去。”镇安军已经探遍了周围山林,要么山势陡峭不能成行,要么就是河流阻道,异常湍急不能走马,还有一两条林道是进去就分不清方向,邪性得很。
他们竟被活生生困在了这段路上。
“山外大军看到信号,也进不来。”站在一旁的镇安军副将赵起低声说道。“悬崖那处我们一定走不了,现下只能从河道或者林间穿过。”河道河水湍急,林间迷障重重,方向难辨,都不是好走的。
赵起眼中带着焦急,眼看就要到海州了,没想到回程途中会遇上天灾。
宗珩脸上冷峻,却并不如赵起等人忧虑,他看了眼天色道:“不必再命人去探路,原地休整。”
“是。”
“山林野物不缺,不是想熬死我们。”山崩之后,好多活物没来的及逃出来,只一个下午,他们就捡到了几十个被活埋的畜生。食物和水都不缺,海州那边想必很快也会收到消息。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杀他,来人定不会就这样放弃,很快就会出手。即使第一次不行一定还会接连有第二次、第三次,毕竟困着他的机会难得,等进了海州,便再无机会了。
而一旦下手,那必在这几天动手了。再迟,海州就会派人过来。
珩世子坐在火堆旁,一只手缓缓的在火上取暖,火光映着他的眸光,幽暗一片。
坐在他身边的红玉,乌发上笼着一层红光,她看着逐渐暗沉的天色,突然道:“天色有变,多点一些火堆,今夜火不要熄。”
宗珩轻轻问:“改变天象吗?来人是不是道行很高深。”
“是。”
宗珩下令让所有人取材燃火,烤火取暖,养精蓄锐。
夜间,不知什么缘故,天气竟然越来越冷,寒风钻骨,即使几十个火堆一起烧,寒意还是退散不去。
南边天暖,他们沿途经过驿站的时候都换了衣裳,越往南走,一行人的衣服就越单薄,而今,天气骤变,单衣抵挡不了酷寒的天气,即使紧紧靠着火堆,不过一夜,一群将士已经冻得面色青白。
马车内,红玉跪坐着,将被褥都搭在宗珩身上。
外面的人脸冻得青白,但是红玉身上仿佛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冷。她将所有能保暖的东西都堆在宗珩身旁。
“是阴气。”宗珩的睫毛上凝结冰霜,红玉用手轻轻抹去,她摊开掌心,冰霜化为几滴温暖的水。
“你身体里的寒气加重了。”
宗珩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洁白干净的皮肤下可见细细的青色的血脉。在软和的被子下面他的身体冷的像冰,没有一丝的热气。
宗珩闭目,脑中一片空明,心里平静无比。
他一点点的在想能有谁敢在海州外埋伏?有几个名字在他心头过了几番。
突然他感觉身上的被褥被轻轻的掀开,接着胸口一暖,他微微睁开眼,面前是红玉玉色的衣裳。
红玉尽量将皮肤和他相接触,她为至阳之体,只是靠着他就暖洋洋如同泡在温水里面。她一只手穿过宗珩的脖子,另一只手远远伸过去握着他的肩膀,即使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宗珩的肩膀并不稚弱,费了大半天的功夫,红玉最后反而像趴在他身上一样。
“好多了吧。”红玉身上盖着被子打了个哈欠,问道。
“除了你,这阴气暂时对其他人无碍,睡醒了,看明天的情况。”
“嗯。”宗珩看了红玉困顿的脸,没说什么,只是睁着眼听着身前细微的呼吸声。
第二日,天上飘下雪花,落在彻夜未熄的火堆旁,慢慢的融化了只留有一点点水迹。
宗珩睁开眼,全身暖热,像是靠着火炉睡了一夜。
他将身上的红玉抱起来放在一边,披上衣服出马车查看。
天色尚早,昏昏冥冥,只有几点星辰遥遥亮着。一点点的天光下,荒野山峦透着白色的光和淡淡的冷雾。
出了马车,他的身上缓缓结出了一层冰霜,尤其是眉间眼前,霜落不化。宗珩凝神,看到远处的山林之间已经笼上一层白色。
近处的赵起,因靠着火源,身上深深浅浅的被雪水浸湿了。而围靠在四周的将士大多如他一般,脸色青白,打着哆嗦。
宗珩环顾四周,面色渐渐冷凝。
他皱着眉头,手指轻缓的在刀上抚摸。
这境况不对。
镇安军将士大多出身南地,扛不住阴寒,这一场雪下完,即使无需旁人下手,这样干耗就能将这百余条汉子耗死在这里。
他们全是镇安军的精锐,折在这里,南地军中要伤筋动骨。
宗珩闭上眼睛,面上一片冷静,现在当要之急是将他们送出去......
到了午时,大雪仍然没有停,厚厚的一层雪已淹没马蹄,即使烤着火众人还是感觉到透骨的寒意。就着火堆,将士沉默的喝完肉汤,冰冷的风让他们僵直的手指几乎握不紧手中的囊袋。
宗珩环顾众人,将士冷肃的脸上没有丝毫胆怯,他问道:“可还牵得动马?”
“自是牵得动的,实在冻僵了,缰绳绑在膀子上,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一将士也笑道。
“世子可有吩咐?”
“全军拔营,”宗珩将刀横在身前,冷目低垂,“一刻后出发,走河道。”
“是。”
河水湍急,碎冰和水奔流不息。宗珩看着对岸草木葱郁,丝毫不见雪影,正如红玉所说,法术范围也是有限制的,有水穿过的两边最难施法,过了河,对岸便脱离了术法的范围。
而今他们选择走河道,对方的人也应该动了。
而他身后的将士看到面前的景色,惊诧之后无不面色凝重,一河之隔,天气如此反常,莫不是有鬼?
世子让他们沿着河流向前走又有什么深意?
宗珩带出来的人都不是废物,他们也都经过不少历练,看到面前反常的事情,心里有各方面猜测。
没有一人后退,所有人都憋着气,僵着身子咬牙上马。
他们都是把命给了珩世子的人,如今无论宗珩的命令多奇怪,也无人质疑,皆是沉默的向前走。
走了约一个时辰,人马都感到稍稍疲惫,在中游处,河水稍缓流入一湖,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可以过人。
“咦?这鬼天,不过一夜就结了厚厚一层,”大将吴义惊诧的上前蹲着敲了敲冰面,那冰层竟然有砖石那样厚,大力敲击没有一点裂缝,他回过头大笑道:“这冰块够厚实,走马不成问题,世子,我们这下出的去了。”
其余的人松了一口气。
“等一等”,此事有古怪,赵起也上前,摸着冰层的确够厚。
且看湖中,毫无异样,的确是可以走马的样子。
赵起沉吟,一岸大雪飘飞,一岸无风无雪,再加上他们被困之事蹊跷,现下如此简单就离开,赵起不得不怀疑。
“世子,此事有古怪,我们去看看走山林是否可行。”赵起是王妃的弟弟,名义上宗珩应该喊他一声舅舅,赵起为人机敏,发现了不对,他立刻上前和宗珩商议。
“原地扎营,此地吃喝不缺,我们等等看,十天半月之后,或许会有转机。”
赵起的手冻得肿起发紫,敲击冰层之时,用力稍猛,隐约有血迹从指节处流出。
即便几日,他们也等不起。
珩世子将药递给赵起,看着唇色发紫跟随他的将士,沉声道:
“来不及了。”他们都是征战沙场之人,阴寒伤体,再拖人就全废了。
“列队,二十人一组,过河。”
“是。”迅速列队牵着马,在风雪里走上冰层,冰层并不滑,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雪,人马走过,留下黑色的足迹。
宗珩端坐在马车上,目视着第一队安全渡过湖面。
他望着对岸,眼中隐约有笑意。
第二队也走上冰层,天上的云淡淡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随着第三队顺利到达对岸,宗珩握着刀的手渐渐松开。
红玉坐在一边和他一起看着,暖气一阵阵的侵袭过来,宗珩轻微的咳嗽一声,袖中、衣领上仿佛沾染到了温曛香气。
“可有不解?”他问道,余光里红玉的眼底皆是好奇。
“嗯?”红玉抬眉,神情困惑,“他为什么不直接破冰?还有,你怎么就肯定他们能渡过去?”
施术法那人就在周围,她可以感觉得到,但是他们两人依靠契约说话,那人听不见。
红玉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人就眼睁睁的看这么多人过河而不阻拦。
“他所图甚大。看不上这些虾米。”
“有我在这边,湖面上的冰就不会碎,”
宗珩横坐在马车上,露出劲瘦腰上别着的刀鞘:“他着急了,昨天已经耽搁了一天,还不能成,海州那边人就要到了。”
这么大的手笔总不能只为了镇安军二十来个将军的命,南地珩世子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迟迟在这边不渡河,河面上的冰块就不会碎了。
幕后的人会以为他在试湖面是否安全,才迟迟不肯收网,目的为的是他这条大鱼。
“那我们要留在最后面?”
“对。”不知为什么,红玉觉得宗珩一瞬间更稳了。
宗珩摸着刀慢慢想,红玉是最容易离开这里的人,她在对方眼里,无足轻重,可以第一个过去。
但是宗珩没有提,现在她竟然有陪着他到最后的念头,宗珩觉得四周的香气更浓了,
待第四队将要出发,领队的赵起突然朝这边走过来。
“世子,第四队护着您过湖。”
宗珩抬眼凝视他,赵起的眼中有一丝焦急和不安。
“赵起,吴义,你们随第四队过去。”
吴义高声应和,未等赵起再劝,宗珩挥手让第四队过湖。
“世子......”赵起想要留下,珩世子淡淡看了他一眼。
军令如山。
赵起步伐一顿,行了一礼,牵了马回到了队伍中。
风声不知不觉变得尖锐,雪静静的,不知何时停下了。冰面上,马蹄印越来越多,最后只有二十人没有过湖。
对岸,将士静静看着最后一队过湖,不知为何,他们的心头沉甸甸,像压着石头,赵起紧紧盯着世子,发现他果然没有第五队之中。
这时候所有人的似有所感,紧紧盯着那一辆马车。
“世子..”
第五队行到湖中,世子慢慢从马车上解开马匹,将车厢留在原地,回过身抱着红玉,翻身上马。
红玉嫩绿色的裙角在马背上散开,宗珩一只手横抱着她,嘴角带着笑意,看着对岸风景,仿佛是俊秀少年,协美游春。
第五队已临近岸边,宗珩才刚刚踏上冰层。
赵起的额头渐渐起了汗。
红玉摸着有些不安的马,道:“好像我们过不去了。”
她听到了河流之上,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上马。”一声令下,冰上二十余人朝岸边狂奔而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咔”,湖面像是一面镜子从内部被打破,裂纹生出。
“世子!”
众人奔驰之中,只有一人朝着反方向疾奔而去,而裂缝蔓延之处正是在珩世子附近的冰面上。
宗珩一言不发,紧紧拉着缰绳,眼神紧紧盯着对岸,身后大氅飞扬,疾风若刀。
身下骏马如飞,在欲碎的冰面上跳跃。
两人身长的距离里,冰层碎成片,骏马已无处可踏。
那一霎,宗珩握紧手中缰绳,身体腾跃而起,脚尖在马背上轻踏,仿若一片静止的雪花,轻飘飘落在了河岸,身若飘叶,力若万钧,缰绳牢牢被他握在手中,拽着马缰,呼吸之间,马匹翻过,竟然被珩世子生生拉到了对岸。
红玉伏身趴在他的肩,睁着眼看着身后逐渐接近的雪景,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响。
暗自想到,幸好她身体不重,不然宗珩担着两个人的重量飞过来可不容易。
等一切都好了,红玉才被宗珩放下。
身旁是被宗珩强力拉回来的马,它伏在地上,一口一口的喘着粗气。
“世子!”
对岸之人惊呼。手里都捏了一把冷汗。
直到这时,吴义一口大气才喘过来。
再回过神来,才发现,众人之中现在只有珩世子一人未过来。
“糟了,我们过来有什么用处,世子留在了那边,还不如不过来呢。”吴义低声抱怨道。
赵起阴着脸,眉头紧紧皱起,道:“你们没有发现,这里比对岸要暖和很多吗?”
只是过了河而已,怎么可能差别这样大,这下正印证他心里想的鬼神之事。
世子是不是早就发现了,才会以自身为饵,将他们送过来?赵起心底烦躁,恨不得立刻游回去。
宗珩将马缰从臂膀上解开,掩袖轻咳了几声,之后又活动了一下臂膀,整理好衣饰,才遥望对岸。
对岸上,雪水从镇安军的头发上流下来,不过才一会儿,他们的脸上就有了血色,很明显的两岸的天气的确有很大的的差异,那一边温暖,这一边如寒冬。
他笑了笑,弯下腰到湖边洗干净手。
岸的对面,所有人都笔直的跪在地上。
他们过来了,却让世子身处险境,万死不足以恕罪。
“都起来。”宗珩语调平稳。
“此地有术士作法,留二十人下来,吴义带一半人去海州调动五千镇安军,赵起领着剩余的人去请术署的人过来。”
“世子,”
“它们若真的敢直接下手,就不会用这般手段。”假借天象来成事,间接的杀掉他,只能说它们不敢直接下手。
现下最要紧的是找人来破法。
赵起闭了闭眼,抱拳高声道:“是。属下遵命。定不负世子之托。”
说完,点了四十余人,上马疾驰而去。
赵起带人来得很快,但是法术消散的更快。
太阳还没有下山,湖水绮红,周边的雪便一点点的化去流入土里。
呼息之间白雾消散,河水里的碎冰也都没有了,抬眼望向四周,宗珩感觉到身体逐渐升腾起来的暖意。
他低头看向怀中,低声笑,“法术散了。”
红玉靠在宗珩身上,时间久了,全身每一块骨头都硌得慌,这时候感觉他的脸上渐渐温暖了,又手在他两颊摸了摸,又探到外面晃了晃,然后回过头道:“是天暖了。”
很明显的热气扑面而来。
她从宗珩身上起来,顿时全身一阵麻痒,她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了,中间又睡了一会儿,没想到醒过来之后现在会这样难受。
宗珩见她脸上秀美皱起,红润的嘴唇抿起向下,一副很不欢悦的样子,似乎在与自己生闷气,伸出手欲握住她,为她疏散筋骨。
手刚有动作,就见红玉毫不在意的活动了下身体,继而从马车上跳下。
轻纱衣袖从宗珩指尖流淌,衣袖的主人早已动作灵敏的从马车上落地,动作稍有不稳,幸好她事先就紧紧握住了车前的横木。
这次是宗珩面有一丝恼意,收回手在马车上静静看着红玉的背影。
对岸的将士一直注意着这里,见此情景,然后不知为何转开眼,只用余光暗地里瞥向这端。
世子才十几岁,爱慕小姑娘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人已经走了。”红玉在马车周围转了一圈,四肢的酸麻很快就退去了。
宗珩点头不语,霞光斑斓,河水艳红,他看她又在河边临水梳理头发,即使很认真最后还是简单的系成一束。
忽然不自知的轻轻笑着。
不一会儿,红玉从河边朝这里走来,宗珩对她道:“日后,府里有侍女为你每日梳理头发,这样长,你自己总不能每日披散着。”红玉的头发长得很长,温柔的贴伏着她瘦弱的脊背,发尾几乎触及小腿。
闻言,她轻轻点头,以前在宫里她们从未剪过头发,留到这么长都是竹烟为她打理,到了这里她自己只能全都束起来。本来她准备剪掉一半,但是宗珩安排了人,她无可无不可的留着。
“要上来吗?”宗珩对她伸出手。
“不要。”红玉摇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枝条,她灵巧的把枝条弯折,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这是什么?”那枝条看起来像柳枝,通身翠绿,仿佛三月的春水,灵气扑面而来。
红玉在手腕上绕了几圈,宽大的衣袖滑到肘上,一节如同美玉的手臂露了出来,皮肤细腻含着淡淡的内敛的光华,宗珩不做声,身子后倚,靠着软枕上凝视着她。
此时天色已晚,对面已经生起了火堆,这边的情形那一边模模糊糊看不到。
“是山灵,这边的山崩掉了,受伤最重的就是山灵。”红玉放下衣袖,“山上死去的生灵这几日也会附在它的身边,我先带在身边,去掉它身上的阴晦。”
说到这里,红玉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是宗珩来养它,比现在法力尽失只有贴身才有阳气的她好多了。
红玉将手腕上的碧绿枝蔓递到他的面前,“嗯,如果你愿意的话,过几日将它带在身边,有你的气机庇护,过几个月这座山又能活过来了。”
宗珩扶着她的手细细看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将红玉的衣袖拉起来,她的整只手都在布料下面,红玉疑惑的看着他,宗珩点点头,道:“好。”
这一夜过去的很快,第二天,吴义和赵起带着人都到了。马蹄溅尘,林中飞鸟惊起,远处黑衣云集,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是守卫城中的镇安军。
海州镇南王府也知晓了世子被术士所困的消息。
镇南王和王妃在府中十分担忧,若不是祖上规矩镇南王和世子必须有一人留在都城坐镇,镇南王早就带着人翻过山来接应宗珩了。
虽不能亲自前来,但是镇南王沉吟后,挥挥手,让吴义带走了一半驻守的镇安军,迎接世子回南地。
赵起也领着招揽的术士快马加鞭的赶到了。
“我们可以走了。”
吴义带来的人里面有机关大师,全都是王府外院的人。
几个穿黑服的老头带着十几个年轻人对着带来的几块木板一阵忙活,两个时辰后,河上就架起了一条大道,刚好可供宽大的马车通过。
桥搭好后,一群兵士驾马来回跑动,木板坚实如铁,马踏不动。岸边的赵起舒了一口气,眉间的郁气和焦急散了些许。
确认过桥体坚实之后,将士对世子道:
“回禀世子,可以行车了。”
马车慢慢的过河,驶过木板,片刻后安全无恙的到了对岸。
所有镇安军全部半膝下跪行礼,头低垂等待世子命令,风声轻柔,军中冷肃寂静,风中旗帜猎猎飞扬。
马车慢悠悠驶到军前空地,所有人听到马车里世子略微沙哑的声音:
“起身,回城。”
将士齐齐起身,目中坚毅冷锐,迅速组成队列,宗珩坐的马车被护在最中间,千人朝着海州的方向行进。
天还没有黑,远远的众人就看到一座城墙高耸,远望如巨兽匍匐,威严凶悍,雄浑厚重。
但是,让镇安军速度慢下来的原因并非是城墙雄伟,而是在城门外,深蓝旗帜飘扬,号角长鸣,两千仪仗肃容立于两侧。
中间龙纹华盖之下,龙虎金座上,镇南王身着衮衣,白玉冠,腰间配玉剑、白玉双佩,与着官服,跪地的南地百官在门口迎世子归来。
镇南王身后,年轻的臣子脸上无不带着敬畏和崇敬,老一辈历经几朝的臣子也是红了眼眶,仿佛想起几代镇南王南征北战的旧事。
众人看着远处的人影,眼中热切,心头激昂,只这一战,威扬天下,百年之后,镇南王府疆土将更进一步。
他们从世子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能,向楚皇要粮,冷眼看楚国与楚国结下不世之仇,收拢军权,很可能与前几代王不一样,世子他这是要镇南王府更进一步。
这次宗珩不仅是回来养病,更重要的是他以十四岁的稚龄,一举击退了北方的燕国,甚至下令斩杀了二十万大军,此等悍勇,南地人每每谈起,恨不得参军北上,追随在世子麾下,血洒疆场,为南地开拓疆土。
马车越来越近,众人的目光就越加激动,仿佛有一把火烧在他们的心口,让他们想喊出声,想看一眼下一任的镇南王,他们要追随的英主。
“父王。”
宗珩从马车上下来,笔直的后背,玄色衣袍下略显瘦弱的肩膀,以及苍白俊秀的面容。
他对着镇南王行礼,目光平静道:“儿臣回来了。”
“好。免礼”镇南王欣慰的从王座起身,几步上前扶起宗珩,仔细的看着他,眉头上隐约有着几许疑虑。
父子二人目光对视了几瞬,宗珩眼底有一丝浅淡的疲乏,近看神色愈加憔悴,瞬间,镇南王胸口松了一口气,长久的困扰仿佛一扫而散,转身面对朝臣,拍着他的肩膀高声道:“有此儿乃我南地之幸。吾儿有先祖遗风。”
“明日将于镇南王府设宴,为本次北方大捷的将士接风。”
镇南王带着宗珩上了步撵,海州沿街封禁,沿街寂静无声,镇安军一路护卫,浩浩荡荡的回到了镇安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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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乃南地第一大城,大小是京都的两倍,镇南王府依山傍水而建,独占海州半城。
镇南王府分前中后三部分,前院为议事处理公务的地方,中部为镇南王旁支及其余子嗣居住之所,后院为镇南王、世子及女眷的居住之所。
后院正中心是镇南王的寝居,右侧为世子寝居,王妃及侧妃的居所皆在左侧。
红玉乘坐的马车并没有进城门,而是绕着城走,到另一处进城的门里进去,这一处比城门看守的人更多,检查的似乎也更严格,一共要通过三道门墙,不过因为他们有珩世子的令牌和身边的侍从护卫,红玉无需从马车中出来,只停顿了约一炷香,马车就直接朝里面直走。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归一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姑娘,到地方了。”
红玉把桌案上的书籍收起来,起身下车。
一下车,红玉眼帘之内只有归一一个人,但是她仿佛感觉到身后仿佛有很多道弱不可闻的气息。
她望着眼前的地方,两边是一片浩渺的湖泊,湖水呈清澈的淡蓝色,到了这儿空气清爽,凉快,和外面的燥热不同。
天气稍晚湖上笼着烟雾,一道平整的青石桥直直的通向前方,红玉看见一座水榭,水榭之后又是回廊,延伸到前方便什么都看不清了。回望来时的路,是一座他们已经过了了大门。
那些人就隐匿在门外吗?
归一在一旁等待红玉看完,然后对她道:“门内便是世子的居所,这里通常无人,我等未经允许不能入内,今日已是例外,只能送姑娘到这里了。”
“好。”红玉点头,又指了指马车,问道:“那马车里面的东西?”
“待姑娘安置好,会有人给您送来。”
她想起来之前和宗珩说的话。
“到了海州,我住在哪里?”
“你想要住在哪里?”宗珩闭着眼睛养神,神色有一丝的疲倦。他还是病体,赶路又遇上了事,这时候松懈下来就有点提不起精神。回来红玉的话,声调也懒懒的,没有平日里的庄重认真。
“听闻海州有司舞坊,我想住到哪里去。”
“不好,”宗珩拒绝,和她解释道:“你来历不同,司舞坊鱼龙混杂,整日喧闹,那里不适宜。”
“那你觉得哪里比较好?”
宗珩微微睁眼,分析道:“珍宝阁在镇南王府内。”他歪着头做商议的样子:“镇南王府守备森严,不轻易有人闯入,而且我风寒未好,你可以住到我旁边,闲时去司舞坊看一看,可好?”
红玉仔细想他说的很有理,点头道:“那也行。”
红玉单独一人往前走,石板清洗过,油亮碧青,几乎听不见足音。水面上的水榭上亮起了灯。红玉越靠近里面,越觉得安静,这里和大门处不一样,满庭的水和楼,几乎没有人气。
一路走来,轻微的水汽拢在身上,十分的舒服。红玉轻轻舒了一口气,通身舒畅,眉眼间似乎鲜活润泽了许多,第一次觉得住进这里会十分的不错。
经过水榭,另一边就是回廊,两侧繁花满树,枝影横斜,大片大片的墨绿间团着全透般大小的粉色、红色、白色的大花。这种花香气很淡,混着蒙蒙的水汽几乎难以察觉,但是走完了回廊,红玉觉得发上沾上了一点点的香气。
走完了回廊,红玉才算是踩上了实地,入眼的是敞亮广阔的一大片空地,无树无花,一种颜色绿润的砖石铺就,现在天色有些暗,但是天边的霞影照在地上,斑斓绚丽。
大片的空地之后才是住人的地方。
“这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她虚着眼细细打量四周,无论是阴魂还是其他,如此花木繁盛之处,甚至没有一只花妖,实在是令红玉惊奇。
要知道她进了镇南王府之后一路上还看到许多戏耍的小妖精呢。
而在建筑后面是影影约约的山林。风声吹过,她能听到林涛涌动的声响,还有青涩的气味,满眼满眼大片的绿色,伴着荡漾的水声。
钟灵毓秀之地去没有生灵,好奇怪。
不过倒是很清静。红玉心想。
她站在原地看了好久,风猎猎的吹动她的衣服,整个人仿佛飘起来了,她想起了千里之外京城的鹊山。
顿了一会儿,红玉往仅有的一排屋子那里走。
南地天热,建筑不似京城,京城干冷,开小窗,往日门户紧闭。
而这里四面敞阔,舒朗清秀。
上了台阶,红玉走过一个个房间。
珩世子住的地方,似乎没有窗,而左右两面的门都可以打开,风穿堂而过。红玉路过几扇门,只是门上都挂了细细的铜锁。
这锁也太精巧了,好像用力就能折断的样子,不似用来防人的。只是一个暗号,告知这些屋子是不能进去的。
一连走了四五个房间,之后的屋子都没有锁上。且门都敞开了。
没有一个人,但是廊上的灯和屋子里面的灯将这里照的恍如白昼。
她立在门外,没有进入。
“大开门的屋子是我日后住的地方吗?”红玉对着那一边的宗珩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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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镇南王府后院,镇南王妃居所。
宗珩坐在椅子上,身前御医弯腰为其把脉。王妃赵氏一脸担忧的坐在宗珩身旁,她是一个温婉美貌的夫人,微微丰腴的双颊透着淡淡的粉色,那时南地极好胭脂才能染出的色彩。
此时,赵氏眼眶微微红了,不时看向王爷,顾盼之间有一种似有似无的美态。
镇南王眼中欣赏,轻轻拍着王妃的手,目光温和看着她。赵氏的脸更红了,连妆粉都掩饰不住的羞意。
宗珩看着虚空,仿佛没有察觉到父母二人之间暗潮。
待御医把完了脉,镇南王沉声问:“世子身体怎么样?可有大碍?”
御医手极稳,只眼皮抖了抖,跪下恭敬的回道:“回禀王爷,北地苦寒,世子寒气入体,怕是,怕是身体有损。”
“唔。”镇南王宗玉不甚在心的应了一声,毕竟他早已得到了莫先生的消息,也在城门处亲眼确认了。
他这样奇特却又在常理中的态度,让房间里顿时一静,御医跪在地上,不言不语,像一个匍匐的木雕。
镇南王还有三个儿子,除了世子的胞兄,也是嫡长子之外,其余都是侧妃所生。
在南地,世子身份仅此于镇南王,珩世子现在掌握镇安军一半兵权,又正是声名正盛,世子身子骨不好却是大忌。
空气仿佛在这一刹那凝滞了。
御医心中慌乱,不敢抬头,手掌心一阵阵的冒着冷汗,心里又仿佛有一种决然的气概,他顿了顿又道:“但是只要在南地好好调养,微臣为世子开方,四五年之后定能养回来的。其余并无大碍。”
他们这些人,在府里办事,为南地最尊贵的人看病,最重要的是知言色,懂上意,还要小心谨慎,不留人话柄。
往常,御医做的都很好,在医署也熬出了名头,但是今日竟然为了心中一时的意气,说了那些话,实在是违背了为官之技。他暗自的懊恼心惊。
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是极为痛快的。
在南地人心里,世子不容有失。
王妃听到身体有损,心头一惊,原本虚假的关切,又真实了那么一二分。
她抬眼望着宗珩,见他面上平静,而御医又说能养回来之后,才略略放松捏着帕子的手。
接着她又禁不住去看镇南王。
镇南王目光里没有一丝的意外,即使身体不好,他也是世子,更何况只要好好调理便可以康复。
虽这样想着,镇南王的脸色却微微有些放松,好歹还有四五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就道:“那就在府里好好将养吧。”
或是察觉到自己这话太冷硬了,又补充道:“无事便好,珩儿且安心养病,北地那里先交给鸿都,你在府里好好歇息调养。出去这半年,你母妃在府里十分担忧你。”
从头至尾宗珩都没有说话,直到镇南王嘱咐他,才点点头,道:“儿子知晓了。”
“你那院子没有人伺候,现在你又病了,不若安排医女进去几日,为你调养身体,可好?”王妃轻声问道。
“不用了,婢女有仙乐和明歌就够用了。”
“仙乐和明歌虽好,可你也不喜她们在跟前伺候的,你若让她们住进去,我也就不为你担心了。”王妃关切的看着宗珩,没有人在他身边照顾她总是不放心。
“而且药理这上,她们也不太懂,还是医女贴身伺候你,父王和母妃才放心。”
宗珩抬头看着王妃,嘴角微弯,面容在王妃眼里似是柔和了些许,他道:“母妃关切之意,儿臣知晓,只是儿子习惯了,若是有事,自会召唤婢女。这不过是小事,母妃当保重身体,不必为此多过忧劳。”
宗珩一向不愿意人在身前伺候,他在院子里的时候不喜人进入,除非是他召人。
以往房子外面还能留两个人伺候。但是自从上次从京城回来之后,整个院子里,只要世子在,没有召唤任何人都不能入内,即使是王妃和王爷派来的人也会被拦在院门外,然后由暗卫利用机关往内传信。
赵氏为了这事心里着急,但是宗珩是南地世子,一向自有主张,即使是她做母亲的劝慰,也不轻易变了自己的规矩。
借着他生病,王妃再提这件事。
宗珩没有答应,她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温和的叮嘱一二,就不再多言了。
镇南王见王妃无话和宗珩说了,便道:“一路奔波,你也累了,且退下吧。后日,到前院议事。”
他这世子在北疆名声大噪,他想要多了解一些北疆的情况。
“是。儿臣告退。”
回去的路上,宗珩眼中如深井,波澜不惊,寒凉如铁。
听到红玉的疑问,道:“嗯,空着的房间都可以。”
“好啊。”红玉在一间屋后有泉眼的屋子外停顿了一会儿,走进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有点饿了。”进去后,发现屋子分三室,书房,正厅及卧室,书房与正厅之间毫无阻隔,一片敞阔。卧室与正厅间有一帘紫水晶珠帘,两层玉色纱幔,从外丝毫见不到卧室。
即使风吹过,珠帘很重没有发出声响,珠帘在外压风,纱幔也没有飘起。
“快了。”宗珩挑眉,眼角勾起,真真带了一丝笑意,“有事情要吩咐,就敲击屋内的钟罄,会有人进来收拾。”
他面色柔和的一路走来,只是一路上无人敢看他。
镇南王府内婢女来往,见到世子皆屏息原地行礼,直到宗珩远去才静静离开。
红玉在正厅一侧发现了悬挂着的玉白色磬,用磬锤敲击,清灵的声响传出去。
没多久一位穿月白衣裳的女子便走了进来,她气息很浅,世子居所清玉宫外到这里不过一会儿。
红玉好奇的打量她,身姿纤细灵巧,她应当是有武功的,这些天,宗珩身边很多人感觉都和她类似。
“奴婢仙乐,姑娘有什么吩咐。”
“唔,仙乐,这里哪里有洗漱的地方?”
“姑娘和我来。”听到红玉问话,仙乐脸上没有一点儿的情绪,冰人一样,只示意红玉往前走。
过了两个房间,仙乐停下来推门道:“这里面就是了,姑娘可以在此沐浴。”红玉见到层层黄色的纱幔,里边是木质屏风,烟气水雾从屏风中透出来。
仙乐问:“衣裳等都在里面,姑娘可要奴婢进去伺候?”
“不用了。”
仙乐不多言,眼眸垂下。“奴婢等在外面,姑娘可唤奴婢。”
红玉绕过屏风,看到一台红木卧榻,卧榻后才是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一池热水,腾腾的热气直往上冒。
池子分开两边,一边的热水是清澈的,流动的,打着旋和水纹。另一边的水池是静止的。
静止的池子里水是淡绿色的,闻着有清爽凉人的药香。
红玉鼻子动了动,分辨出有白芷、杜衡、香附子、丁子香、蜀水花、木兰、麝香、沉水香、零陵香、薄荷叶等几十种香草和药材。
味道并不难闻,但是太混杂了。
红玉最终只在清水的池子里清洗身体。
她身体很轻,身体里血水几乎荡涤干净了,如今都是靠着锁在身体的元气。甚至她受伤了也会流出和血一般颜色的元气□□。
飘在水上,泡了约有半个时辰,洗去了一路上的尘土,自身上没有法力之后,她就狼狈的狠了,尤其是在河边的那一遭,尘土飞扬,无形中感觉一层土附在全身。
等出来的时候,全身水灵灵透着鲜活,乌发漆黑垂在身后,肤色洗去尘埃,清灵透光。
红唇微弯,如花汁染过,桃花照水,鲜妍明媚。滴水的眉下,眼睛里也如冷泉涤过,黑白分明。
对着镜子,红玉看着玉架上的衣服,这式样和北方的不一样?
幸而衣裳看起来比较简单。
内衣之外,棉纱贴身的鹅黄色圆领上衣,宽松薄透的鹅黄色长裤,最外面披着白色棉纱缀花圆领拖曳的外袍。
外袍很合身,不紧不缀,大袖灌风。
鞋是内里包着软缎的木屐,穿上会不时的从衣袍下露出,红玉穿这一身走出来的时候,凉爽清逸,木屐一路哒哒作响。
仙乐立在灯下,看见红玉,惊,竟口不能言。
良久,低头躬身道:“奴婢为您挽发。”
此时天色已晚,院子内外已经全部亮起来了,走廊上挂着无数盏灯,外面的空地上,也如皓月照雪,盈盈透光。
仙乐见红玉看着外面的空地,解释道:“是雪石,白日里在日下晒过了,晚上会照亮。”
“嗯,很漂亮,世子回来了吗?”红玉看见原本锁起来的房间都亮着光,想到应该是宗珩到了,便随口问道。
仙乐低头没有回答,红玉没有在意,朝房里走去。
红玉坐在妆台前,仙乐轻柔的将她的头发全部挽起。又大开雕木妆匣,指着一排簪子问道:“姑娘想用哪一只?”
红玉低头,金银玉簪在光下莹莹生光,每一只都精巧独特。
“嗯,”她想了想,闭着眼睛拿起了一只,睁开后是镂空蝴蝶银簪,笑了,递给仙乐道:“这只。”
仙乐垂眸,忽然轻轻笑道:“是。”
“好了?”仙乐急忙退到一边,低头听到向来冷肃的世子走进来,站在红玉身边问道。
红玉还在对着妆匣里面的首饰看,妆匣有五层,每一层都被她一一抽出来,带着看从未看过的奇物的神态打量。
这些饰物精巧又美,红玉连盒子都慢慢细看,觉得有一种雕琢后独特的感觉。人好厉害,她心想,能造出这样的物件。
妖怪里也有喜织造的种族,但和人的东西各有各的不同。
“不是饿了吗?”见红玉一脸的好奇和夸赞,宗珩笑。
他比往常要走的匆忙,等回来后发现仙乐守在浴池之外,才慢下来,站在原地失笑。
何必如此慌忙?
“是,不过沐浴后又不饿了,你洗漱过了吗?”红玉不知他心绪,在镜中见他披散着头发,发上还是湿的,递过妆台上干净的棉帕给他。
宗珩接过,对仙乐道:“退下吧。”
仙乐走了很远,提着心稍稍回望,看见远远地世子和那位姑娘,在廊上朝着厅堂走,木屐的声音渐渐小了。
第二天,细雨绵绵,天色阴郁。
宗珩披衣躺在塌上看雨,听到红玉轻浅的足音,缓缓地沿着回廊。
“咦,你今日没有事情吗?”红玉没有自顾向前,在他身边停下问。
以前在北地,即使病体难支,宗珩也每日要看成堆的书卷,有时一早就要批复下面送上来的文书,少有空闲的时候。甚少见他空闲下来,何况一大早在这里听雨。
闻到鲜润的香气,也许是天阴,人也显得懒散了,宗珩没有眼眸未睁:“回来的路上事情都做完了,这段时间没有大事。”
红玉想起那几箱子的书册,路上他看完一箱书,就会烧一箱,等到了王府,马车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的确是事情都做完了。
他侧过脸朝着红玉的方向,目色困倦,问道:“这般急匆匆,你去哪里?”
红玉旋身在他身旁席地而坐,衣裳折折叠叠散落在竹木阶上,她面朝着雨帘道:“去司舞坊啊,昨日,归一说今日有卫国来的舞姬跳舞,时辰快要到了。”
“让你这个点去?还是他送你过去?”
司舞坊每隔五日都会有斗舞,也有各国来的人献技,如果舞艺出众的更是会被邀请到镇南王府表演。因而最好的舞姬只会在府里。她这样急匆匆的往外面去,倒是舍本求末。
“是这个时辰,不过不是他送我,我自己问人去。”她低头看自己纤细雪白的手指,没有忧愁的坐在那里。她也不需要烦恼,沿途她察觉到了许多身上有异状的东西,大都是妖怪,随便找到一个,让他们带着她去就行了。
她指甲上粉红,犹如沾了水了莲花。外面的砖石,莹润油绿,人走在上面也许会跌倒。
一缕天光下,宗珩抬眼瞧了眼时间,脸上柔和,如同轻云温雾,慢慢的说道:
“坐着,不用去了,时辰上来不及。”
宗珩面对着雨水道,如清水的眼睛里生出了一丝精神,司舞坊在镇南王府外,属于官署,红玉要横穿整个王府,驾他的马也赶不上。
“啊,来不及了,明明还早啊。”红玉叹了口气,没有怀疑宗珩的判断。
原先的期待和兴奋如潮水般都退却了,她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衣袍下透出鹅黄薄纱的裤脚,拢了拢衣摆。
一只昏暗中更显莹白的手,在宗珩的塌上敲了敲示意,她低语道:“那我回去了。”
她的筝也不在这儿,书房里书册也没有送来,回去仿佛也无事可做。红玉起身,纤长俊秀的眉毛皱着,在想这一天要怎么打发掉。
“唔”,宗珩在身后缓缓道:“也不必舞坊,归一记错了时辰,会从其他地方找补的。”
归一记性不太好,除了任务通常其余的事都容易忘了。他回去之后发现自己弄错了,恰好今天晚上有宴会,可以安排司舞坊来献艺,不用费多大的劲就补回来了。
他们行事少有纰漏,今夜红玉是一定能看到司舞坊的献艺的。
“今夜?”
“归一弄错了时辰,你看不到卫国来的舞姬,晚上宴上一定都安排好了,今夜宴会你和我同去,自然会看到献舞。”
对红玉,他总是出奇的有耐心,会一个字一个字讲给她听,若是旁的人,他甚至不会看一眼,说一句话。
宗珩发现了这其中的不同,思忖着,眸光掠过她横放在塌上的手,细嫩如玉脂,心想,或许是人长得好看,而且不是人的缘故吧?
红玉听他这样说也不急着起身,就着一只手放在塌上,一只手掩着衣摆坐着的姿势,眸光亮亮的问:“好啊,你要什么时候去?我到时候跟着你吗?”
他感觉湿润的暖风吹在脸上,睁开眼看了一眼脸上期待的红玉道:“要到午后,还早。”
突然一双凉凉的手搭在他的额上,宗珩眼底冷光一闪又散去。
在红玉看不到的地方,袖里的刀温柔的收起,他看着面前的人,懒懒想到,若不是眼角看到一点精金指环,面前怕是血流一地。
不过想到莫二的剑锋也只在她脸上弄出一道红痕,第二日便散去了,恐怕以他的刀还斩不断她的手。
满地的血也只是臆想罢了。她毕竟不是人。
那只手格外的凉,但是在他的额上莫名觉得又很暖。手离开时,宗珩感觉只过去了一瞬。
红玉把手放下,若有所思,随手拉了拉他身上的铺盖,道:“今日你格外的没有精神,”
看他依旧是松散无神的模样,红玉靠近问:“是不是感觉全身提不起劲来,什么都没意思的很?”
到一个不一样的环境,有些非人生物是会有这样的迹象,而且水族对环境一向敏感,症状来的还要更猛烈些。
宗珩还在幼年期,乍然回到南地,生病了也不奇怪。
知道了症状,也不必吃药,只好好休息就行了。
红玉慢慢回想,不过他的妖体和人身之间的感受好像越来越趋同了,是否是两部分在慢慢的融合?
“有什么问题吗?”红玉听到他问。
“没事,”红玉索性就坐在他身边待着,不准备回房间了。
她把衣服铺在地上,竹木温温的也不凉。做完之后她望着宗珩,防止他今天突然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
“只是刚刚回到南地不适应,每一个水族都有这样的症状,你看鱼换一个池塘都会没精打采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红玉类比池鱼。
“嗯。”宗珩看了眼不远处烟雾缥缈的湖,耷着眼睛不再说话。
晚上。
撑伞走过长长的石板路,出了门,归一和几人提着灯在外等候。见到世子带着红玉出门,归一略有几分心虚的上前。
“昨天是属下记错了时间,连累姑娘白跑一趟,属下保证,姑娘今晚上一定能看到舞姬。”
归一靠近红玉小声的说道,他还不知道世子知不知晓此事,但是这事一定不能背着世子。
因而他上前当面道歉。
“没什么,我今天没有出去。”
“今晚谢谢你了。”红玉很认真的道谢,她今晚能看到舞蹈,多亏了归一安排。
宗珩没有说话,归一头更低了,世子一定是知道了。
“今天有戚大家吗?”红玉没有注意到归一的脸色,稍稍离远了宗珩,靠近归一问道。
孙大家提到戚大家舞艺风流,乃冠绝当世,今日如果有戚大家在,她就能见到当世第一的舞蹈了。
明日还可以去司舞坊拜访。
“有的。”
“还有她的徒弟柳文姑娘也一同来了。”归一心惊胆战,不动声色的稍稍远离她。
宴会在镇南王府前院。
他们进入大殿,殿中安静可闻针落,原先坐着的朱紫公卿起身行礼。
影影约约,红玉听到几声抽气声,然后又迅速的消失了。
宗珩神色冷淡,殿上显得更静了。
他们坐到了上首第二阶的案前,早有婢女在宗珩后面添上了桌案,红玉坐在他身后,台下一览无余。
待两人落座了,台下的人才迟迟坐下。
他们之上的案前空无一人。
而红玉发现整个大殿,他们这里像是一个真空,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像是有了方向,一靠近这里就拐了个弯。更有甚者,有一人无意中看到这里,脸色顿时苍白,之后红玉就没见到那人抬起过头。
红玉有兴致的看着台下,大殿正中央铺设正红色描金地毯,那里就是戚大家献舞的地方吗?
案上摆上了各样果实,水晶盘子里摆着葡萄、柑橘还有荔枝。婢女又呈上装在水晶杯里鲜红色汁液。
红玉看见颜色好看,拿起来抿了一口,是冰冰的石榴汁。一杯喝完,一路走过来的热气都散掉了。
半个时辰后,镇南王和王妃到了。
所有人起身行礼迎接。
王妃身边跟着一位穿粉色华服的姑娘,在所有人行礼之时悄悄地朝宗珩这个方向看。
因为她的位置太显眼,大殿里倒是有一大半的人都注意到了。
台下的赵起眉头皱起,赵好这是在干什么?
镇南王和王妃看向宗珩,目光在他身后一顿。
王妃拍了拍身旁侄女的手道:“好儿,你母亲在那边等你,快去吧。”
“好的,姑妈,那我就先过去了,你要是想好儿了,就让人来唤我。”赵好蜜色的脸上笑容甜美,行完礼后才在王妃柔和的目光里离开。
“赵好,如果世子喜欢,可立为世子妃。”镇南王坐到位置上对一旁王妃道。
王妃笑着摇摇头,眼睛里也有惋惜:“我也想好儿陪着我,可珩儿那里就为难了,若他真有意思,哪等得到今天。”
“不过世子妃怕是快了。”王妃望着世子身后之人,笑着对镇南王道。
看到镇南王皱眉,王妃捏起玉勺吃了一口珍珠雪蛤,掩着挑起的嘴角。
镇南王到后,大殿里很快欢腾起来,这次宴上武将众多,他们又都是军中练出来的酒量和豪气,又都放得开舍得下脸面,宴会初始,各处敬酒的声音不绝。
还有几人连起来和镇南王喝酒的。殿上混乱一片,倒是没有影响到中间献艺的人。
红玉看着宗珩被劝着喝了几杯酒,脸上有了几分血色。
敬酒的人眼冒着绿光,又兴奋又激动,宗珩喝一杯,他们要喝上一坛,离开的时候,脸上神色飘飘欲仙,好似做梦。
宗珩倒是从头至尾都很冷静。
“来了。”宗珩淡淡的对低头吃东西的红玉说,红玉注意到他白净的脸上眼尾微红。
喝多了吧。
台下红毯上已经站了十多彩衣女子。
殿里喧闹依旧,臣子来来回回,侧耳细听,红玉在高台上不太听得清丝竹之声。
“我到下面去了,这里不太听得清。”
宗珩点头,眼尾扫过,表示知道了。
大殿灯火璀璨,红玉起身,缓步朝下面走,遇上的人多侧身躲避,没有向她望。她的神思都留在台下的舞姬身上,倒是没有注意别人不一样的态度。
越往下声音越清晰,红玉站在红毯的边缘,驻足看中间身姿如青竹的女子。
她看起来年龄比其他舞姬都要大,但是皮肤仍然是饱满白皙的,眼神了然,气质更多了几分婉转韵味,眉间眼梢透彻也沉醉。穿着绿衣,像傍晚的青竹,让人难忘的女子。
这就是戚大家。
一边弹琴的是一个青衣的男子,肩背挺拔,淡眉,薄唇,长相一般,但是有一种疏朗文雅的气质。
红玉直直的站在那里,沉醉的听完看完一场表演,心神仿佛被捕获了,难以自拔。眼中只有那一袭坚韧不折青衣,一段清旷的声乐。
虽然说她如竹,但是却比竹子多了一段魂。竹子虽然也坚韧,历经风霜而不弯,但是没有血肉,没有情感,不会像她这样想哭想笑想悲。
万物有灵,但是妖怪的世界更简单,生或死,得到或失去,不会这样惆怅,也不会生出洒脱。非人的生灵,谈不上看开和放下。
红玉久久不能言语,眼中是明白和无措。
她知道她的舞蹈里缺了什么东西,也明白也许终其一生都不能到达戚大家的境界。
“可惜了。”红玉轻轻对自己说道。舞艺和筝曲,她都堪不破。
一舞结束,舞姬如来时静悄悄的退去,红玉慢慢的跟在她们的身后。
大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行到了侧殿,在舞姬前头有一宫人在等待。但是在中间的戚大家突然停下来,转身走到她身前道:“姑娘是殿中女眷吗?一路跟随是有什么事吗?再往前面就不是姑娘该到的地方了。”
这位小姐在殿中站在那很认真的看她们,她们也不免注意到她,尤其是十多岁的年龄,她那样的美,珠玉生光,夺人心魂。若不是经历的多了,戚大家面对这位小姐的时候还不会这样的平静。
她身边的舞姬就眼神闪躲,私底下朝她看。
“我不是大臣的女眷,”红玉认着看着戚大家道:“我来自京城,师承孙大家,之前孙大家有嘱咐过,若到了南地,一定去拜访戚大家。”
“京城?”奏琴的男子突然出声,“你是京城人吗?”
“是。”红玉在京城扎根了五千余年,算是最老资辈的京城人士了。他这样说也没有错。
戚大家和男子却有些沉默,望着她眼中有悲意,这样的容貌,出生京城,又稚龄身在南地,几乎想也不用想是为什么了。
不过能出现在这大殿里的都是南地重臣,她能在大殿之中,至少说过得还不错。
“你这样出来没有事吗?会不会有人出来找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归辛轻声道。
“会有什么事吗?”红玉疑惑,看到她们身后的宫人朝这边走来。
“戚大家,归辛大家,若是没有问题,该离开了。”那人道。
归辛大家?
“归辛大家?”没想到她要拜访的两个人都在这里,“李贤师傅让我也要来看一看归辛大家,在南地过得好不好。”
归辛愣神,他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自十多年前离开故里,没有想到,今日遇到一人,她竟然还是小师妹的徒弟。
“我们都很好。你快回去,我们也要离开了。”归辛柔和的对她道,苍然的目光中隐约有水色。
红玉见到身后那人催得很急,知道她们要走很远才能回到司舞坊,于是也不多说了。
“明日我去司舞坊找你们。”她目送着宫人领着他们离开侧殿。
红玉转过身,唇角弯起。
“你在这里做什么?”不远处穿粉衣的女子皱着眉问道。
红玉没有回应她,而是歪着头侧耳倾听舞女离去的脚步。
赵好手腕上的玉镯叮铃作响,她快步走到红玉跟前,看着她的脸,眼里都是嫉妒,又问了一遍:“大晚上的,你一人到这里干什么?”
咕哝道:“世子知道你出来了吗?”
赵好瓜子脸,蜜色的皮肤,杏眼娇俏,嘴角笑起来有深深的酒窝,像是一只小狐狸,既俏皮也漂亮,加上家世显赫,是南地出了名的美人。
但这是之前,她以为的。
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美,至多是一样美。
直到今日看见世子身后的女子,她才感到嫉妒以及害怕。
嫉妒她的颜色,害怕世子真的看上她的脸了,她该怎么办?
在殿内她不能接近她,没料到后来她往这边走。于是她也悄悄的从母亲身边溜出来了。
红玉停在原地第一次仔细看她,然后很潇洒地道:“我现在就走了。”
说完红玉就绕过她往外面走。
背后,赵好脸上生出红晕,又羞又恼,瞪眼提高了声音:“我有让你走吗?你留下。”
“喂。”
“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可惜红玉走的很快,赵好眼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面前,俏脸含怒,瞪着眼,突然,拔下手上玉镯就砸过去。
叮铃一声,玉块碎了一地。
****
大殿中,酒食狼藉,醉醺醺的人瘫倒一地,只有文官的几人衣裳整洁,如常坐在案后小酌品尝。
一人从台上走下,发髻齐整,眼眸清醒。“父王,儿臣先回去了。”
镇南王兴致正盛,挥手让他退下。
“今晚世子喝多了,明日午后再到书房议事。”
“是,儿臣知道了。”
红玉站在原地等宗珩缓步走来,他经过她道:“我们回去。”
“好啊。”红玉点头,灯光下,眼睛里仿佛含着水,润泽温纯。
两人相协离去。
殿外,夜风起了。宗珩披上归一递来的大氅,率先上马车,继而将手伸出。
红玉拉着他,借力被拽了上来,迎面闻到浓浓的酒气。
“咳。”她侧过身掩鼻,“你喝了多少,全身都是辣辣的味道。”
他仰着头,眼角通红,靠在厚软的靠垫上。
车壁上的光照下来,连嘴唇都是又薄又红的。
“好看吗?她们的舞蹈。你在下面呆了很久。”他轻轻喘/息,嘴角不知何时带着笑意。
“嗯,我从未看到那么好看的。”红玉心里回味,又拿起车上的壶,倒出来却是鲜红新鲜的石榴汁,在白瓷杯子里荡阿荡。
这是宗珩吩咐的。
轻轻的喝水声在车里格外清晰,宗珩心里发燥,闭目休息。
红玉喝完一杯,嘴巴里都是酸酸甜甜的,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换了个杯子,放在他手里。
“明日我要出去,到司舞坊。”
被凉意惊醒,宗珩垂眸一口一口的喝完,又把温热的茶杯重新放到红玉手中。
“好,明日我要去书房听讲,以后都会晚上回来。若有事,吩咐仙乐去找归一。”
“嗯,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红玉摆摆手道:“即使法力没了,能伤到我的人也少。”
宗珩又闭上了眼,没有回应她。
******
白天
“外面南地的女子是怎么束发的呢?”
红玉转过头,仙乐正在成堆的锦绣里为她挑选衣裳。
“姑娘是?”
“我今日要出去,还有衣袍拖在地上不方便,有简便一些的吗?”她这几日穿的外袍宽袖,下摆长长的拖曳在地上,上面刺绣精致华美,在王府里还好,但是若是出门,却十分的不方便。
“南地女子在外面的装束,世子没有吩咐为姑娘准备。”仙乐低头,纤柔的手指轻轻拂过一件件华美的衣裳。
这些衣裳精致得让仙乐心惊。再听到红玉的话,她不由握了起拳头。
她心口微跳,突然低声劝道:“姑娘暂且忍一忍罢。”
红玉撑着下巴坐在妆台前,长发及地,“好吧。”
门前,一个陌生面孔的人朝这里看过来。红玉走近发觉他身形和归一一样。
“归一?”
那人行礼,又搬来了小凳,道:“是,姑娘请上车,属下送您到司舞坊。”
仙乐在她身后捧着衣裙,红玉踩着绣凳上了马车。
马车华贵宽大,内里十分平稳,因为有世子的令牌,王府守卫没有查看,直接放行。
在司舞坊外,马车停下。
“姑娘,到了。”
红玉一手提着衣裳,低头下车,对车前的归一说:“你回去吧,谢谢你了,晚上我自己回来就行了。”
归一身后捏了捏鼻子,转头四周查看,心里盘算着好容易出来放风,倒是可以在这周围乐一乐。
马车回转,红玉往司舞坊里面走。
司舞坊内,柳文在高台踏歌起舞,纤细的腰肢款款摇摆,台下一众雅客为其打着拍子。
第一眼看到红玉,她飞快做了一个燕子落地,然后从高台上跃下。
台下的人一片哗然,见她朝着门外走,嘴里还道;“你来了。”
人群再顺着朝门处看,不知何时立着一绝色佳人,花容玉貌,言语难描。
柳文几步上前,快速扯下臂上彩纱,蒙在红玉的脸上,然后才分神听她道:“我是来拜访戚大家和归辛大家的。”
“早等着你了,快跟我来。”
红玉被柳文拉着,飞快的跑过大厅沿着楼梯往上走。
“师傅和归辛大人在楼上等着,你快些跑。”
喧闹的声音被抛在身后,只隐约听到有人喊:“是个美人,倾国倾城。”
“真的假的?有多美?”
红玉提着衣摆,动作敏捷,身体轻的像阵风,最后几乎是她一手拉着柳文在往前。
“到了,到了,就是这儿了。”
“你,你这也太能跑了,厉害啊。”柳文放开红玉的手,弯腰深吸几口气。她从小练舞,体力已经算不错的了,没想到今个遇到个像风一样的。
她带着气音对红玉道:“我下去歇着了,你进去吧。”
“能不能先借我一身衣裳?就像你身上的。”
红玉把纱从脸上拿下,递给柳文,提着裙角,那里的丝帛都卷到一块去了,缠着她的足踝,红玉路都不好走。
柳文上身衣裳紧薄,纱下隐约露出匀称的双臂,下身裙子如同花瓣层层绽开,露出纤细的脚踝,脚上□□着穿着彩娟干草编织的凉鞋。
看起来又松快又轻便。
柳文这才注意到红玉手上一直提着裙摆,头发上的金玉摇摇欲坠,皱眉:“你这一身也太不方便了,行,你先跟我来。”
“师傅,我先带她去换身衣服,待会再进来。”对着门里面喊了一声,然后又拽着红玉风风火火的往里面走。
“这套衣服是全新了,我穿着小,你看能不能穿上。”
红玉换了一身七彩的纱衣,走出来的时候,又被柳文拉到镜子前打散了头发,“你初来南地,不知道街上姑娘都是这么穿的,南地和京城不一样,天气这样热,女子露一点很平常的。”
“还有头发,编成辫子就行了,用不着规规矩矩的。每年南地都有斗海会,会上要是你打扮成刚刚进来的样子,会被人笑话的。”
一边说,柳文一边手脚麻利用彩绳连同铃铛给红玉编辫子,又给她的脖子上,脚上套上铃铛。
“好了,这样就像南地的姑娘了。”
最后,柳文拍拍手,仔细打量红玉全身,彩色的下裙,纤细洁白的脚踝上套着银铃,上衣贴身,透过闪闪的锦纱能看见纤细洁白的手臂。
身姿纤细,不看脸,骨形都美得惊人。
“你也是会舞的吧?”柳文突然问道。
红玉点头。
“我就说嘛,不然就太糟蹋了。”她咕哝了一句。
“最后,记得,出门一定要戴着面纱,整张脸都遮起来的那种。”
“好。”红玉起身,转了几圈,觉得特别的合心意。
歪着头想,回去和宗珩商量一下,入乡随俗,衣裳都换成这种样子的。
“谢谢你,我回去时再换回来。”
“不用换,这件衣服我也穿不上,送给你了。等会儿回来收拾,我们先去见师傅。”
*****
戚大家和归辛大家在屋内说话,见到这二人进来,目光不由的定在红玉身上。
“在外面,要戴上面纱。”孙大家淡淡提醒。
“是。”
归辛大家放下杯盏问道:“李贤师妹是你的师傅吗?”
“在京城的时候,我跟随孙大家学舞,跟着李贤师傅学习筝。”
“师妹放弃学琴了吗?”
归辛惊讶,他还记得那时候师傅没有空闲,底下几个孩子的乐理基础都是他教导的,只是没想到有天分的师妹会学了筝艺。
“家里人舍不得她,也属人之常情。”戚大家抚着手上玉镯,轻声说道:“这是好事,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不成?”
归辛点点头,目光了然。
“是好事。”
他对着红玉问道:“昨日见你站在那里看的认真,你又说是跟着孙大家学舞,今日你能给我们舞上一曲吗?”
“好。”红玉应允,她知晓自己的瓶颈是什么,也明白也许都踏不过去,但是畅快淋漓的舞蹈总是快乐的,而且谁说舞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就昨日的那一支舞可以吗?”红玉问。
戚大家微微愣住,然后笑,眼角似乎有几道细纹:“可以。”
那支舞可不好跳,且她只见过那一次吧。
听到应允后,红玉笑了笑,起身做了个姿势,接着脚尖用力点起,如青竹落雨。
屋内寂静无声。
红玉轻盈的旋转,没有感情,但是力和柔组成的美却让在场的人移不开眼。
一舞结束,红玉微微喘息。汗珠从她的额角滴下。
她睁开眼,问面色复杂的戚大家:“行吗?”
“很好。”也是从她的舞蹈中看出了什么,有的基础一脉相承,很容易就认出来,红玉的确在孙大家身边学过,而且孙大家对她倾囊相授。
这一次她脸上的笑也更真切了。
归辛大家道:“好多年没有听到过她这样夸人了。若不是你已有师承,今日柳文该多了个师妹。”
戚大家摇摇头,没有应答。她心里明白教不了红玉太多东西。
确认了身份后,归辛大家示意她坐下歇息,温和的问她:“你今日是一个人来的?你现在住在哪里?”
问清楚了,他们才知道怎么帮得上她。
红玉轻轻动,身上铃铛便叮铃做响。
“有人送我到这里的,我现在暂时住在镇南王府。”
“镇南王府?”两人惊讶。
“你现在跟在谁的身边?”能住进镇南王府的至少是宗姓族人,京城是谁能有这手笔,直接将她送到宗姓人的身边。
没等红玉回答,戚大家就摆手道:“算了,不用和我们说,你在王府内不要多说,以后谁问你王府里面的事情都不是好意。”
红玉点头,心想,王府里有什么事情吗?好像她除了呆在院子了,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你自己保重。”他们着实帮不到她的忙。
说着话,不知不觉,天色晚了。
“回王府还要很久,你回去吧,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派人传信。”
“好。”红玉接过柳文递给她的包裹,里面是她来时的衣裳。
柳文有点不舍,捏了捏她的手道:“我和师傅每月逢五都会在这里,你可以过来找我们,到时我们二人可以合舞。”
“嗯。”红玉答应她,然后柳文小心地为她脸上蒙上面纱。
******
出门的时候,红玉看到归一坐在马车上。
“你一直在这里吗?”
归一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然后小心的问道:“姑娘?”
衣裳轻薄,肌肤莹白,路边不少人眼风往这里扫过,他心里想着:要遭。
“是我。”
红玉上马车,道:“今天辛苦你了,走吧。”
归一红着脸结结巴巴:“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服,夜里天凉还有风,冻着了就不好了。”
“你让我在车里换?”红玉奇怪的看着他,他对这身衣裳很有意见吗,但是来来往往的小姑娘穿的都差不多,还是说,只是他们镇南王府的眼光有问题啊。
“我这身蛮好的。”她坐到车里后解释道,身上叮叮铃铃的声音清脆悦耳,红玉摇晃着手上戴着的银铃,分神提醒:“我们回去吧。”
“是。”归一心里叹气,赶着马一路心惊胆战。
到了地方,红玉下车后,他赶着马车风一阵似得跑远了。青石板上只听见一路马蹄响。
叮铃铃,还未见到人,先听见远远飘来的声响。今日在书房,他说了太多话,现在宗珩回到青玉宫更愿意静一静。
听到声音的时候长眉微拢,再细听才辨别出是铃铛碰撞。
只是这声音也不讨厌,不知红玉今日做了些什么?宗珩想。
他往外看了眼天色,霞光满天,她今日在司舞坊流连了一整日。
“好看吗?”
她慢悠悠的走到他面前问,脸上的面纱早已取下,星眸熠熠。
宗珩在人靠近的的时候就定神望去,还未看清就问道:“衣服上是什么味道?”
“或许是司舞坊的熏香。”红玉走近之后,果不其然,他的眼中出现了明显的不喜。
“这身衣裳是司舞坊里的?”王府里的人不敢擅作主张为她准备这样的衣裳,只能是到司舞坊才换下的,而且她手里还拎着包裹,露出的边角正是今日她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是啊,好看吗?”红玉退后几步,转了个圈,裙摆翩翩扬起,微露出洁白匀称的小腿,五彩丝线的鞋子更是衬的脚上的皮肤白得耀眼。
在她的余光里,宗珩缓缓的点头,红玉停下来听见他说:“不喜欢今天早上穿的衣裳吗?你喜欢什么样的纹饰可以和仙乐说。”
“不是,也很好,只是衣摆太长了,出门的时候不方便,在街上南地的女孩子都穿成这样的。”
宗珩慢慢点头道:“我知道了。”
“明日还要去司舞坊吗?”
“不了,”红玉摇头,“我想要到南地的藏书楼去,明日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不必归一跟着。”
在马车里她开着窗记住了路线,也知道怎么走出镇南王府。不需要像今日让归一在门外等一天。
南地都城藏书楼“天一阁”为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延续了一百多年,收集了四海八方诸多书册,将近百万卷。
她在京城听过老师们谈论许多次,言生平大憾不能脱身官海,只身赴南地一睹。
这几年,除了珍宝阁外,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来“天一阁”一看。
“好。”
“这是出入镇南王府的令牌。”一块令牌被他从腰上解下来,碧玉雕琢,只红玉掌心大小,宗珩递给她,让她系在腰间。
“明日或许有雨,记得带伞。”他淡淡道。
“在我的书房中,有许多孤本,若在藏书楼找不到可以去我的书房。”末了,宗珩轻描淡写的说道。
他还想和她多嘱咐几句,海州不比京城,鱼龙混杂人心难测,在外行走要多加小心。可是红玉一向心大或者说是有底气,仿佛有一种世间她无可畏惧的孤勇。
他深深看着她,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海州有镇南王府坐镇,她自去做想做的事情。
夜虫嘶鸣,四周格外的静。
红玉忽然笑了,支着头看他,一只手虚虚遮着奇异的目光,很散漫地道:“好。”
他这幅神色像是要去拼命,红玉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刹那笑意就忍不住从眉尾绽开。她心里想到,这孩子才多大呀,操心的事情这么多,等到真的混到她这个岁数,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想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她轻轻掐着自己的腮,不要真的笑出声来。
宗珩意味不明的凝视着她,良久垂眸坐下来,不再理会她,将注意力放到面前的书册上。
******
镇南王书房
“世子这几年是越发的有长进了。”镇南王宗玉气质儒雅,肤色白皙,细眼高准,鬓角有一两分霜白,此时坐在塌上,玄衣兽纹自有南地之王的一份雍容气度。
今日宗珩来书房,在座的皆是南地朝中重臣,世子神采俊逸,气度非凡,静默如渊,不言不语就让众人不敢轻视。
之后谈及北地边防,更是腹中有谋,言之有物,不仅让臣子心中臣服赞叹,也让宗玉皱眉。
从诸位大臣的神色里,宗玉发现,不知不觉,世子的势力增长得太快了。或者说宗珩一直心有谋略,只是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京城被困后才乳虎初啸,威震北疆。
“自他从京城回来,就立即请命到留城去,”宗玉转动手上的扳指,不愿多谈留城原尾,直接道:“之后北疆大捷,他屠了燕国二十万人,是杀性太重了,还是”镇南王顿了顿,然后说道:“他心中有怨。”
怨恨当初南地只以一城就枉顾了他的性命,或是怨怼于父。
宗玉面色阴沉,嘴角紧紧抿起,目色冷酷,落在虚空中。
这件事他没有做错,日后等宗珩身处这等位置就会明白,事有能行和不能行,南地是绝对不能反楚国的,除非找到楚皇动手的确切证据,不然南地必要世代臣服楚国皇室。
宗珩,只要他一日是宗氏子孙,一日就得守着规矩。
“王爷,多虑了。”赵起捧起茶盏的手一抖,几滴热水滴到他的身上。但是此刻他心中滔天骇浪,竟没有察觉。
王爷竟然会如此揣测世子。
惊骇之下,赵起也只能战战兢兢地劝说。他知道父子间隙已成,在多的言语也难弥补。除非镇南王荣养,或者是世子蛰伏。
然而赵起心里早有了偏向,更多的不满却是对着镇南王的。
世子天纵英才,即使心有怨尤,在十多岁的年纪,父兄皆袖手旁观,朝廷虎视眈眈,自己性命不保,按捺不住也是寻常。这世上有能有几人能在这个年纪从皇宫脱身,一举铲除兄长多年势力,又千里奔波,初次掌兵就大败强国燕国的。
奈何为父不慈,天纵之姿不仅让邻国惴惴不安,也招来了镇南王的忌惮之心。
“世子的确很出众,”镇南王看着墙上悬挂的剑,薄唇如削,眼神阴狠,“这朝里上下人人都服他。”
他慢慢对低头不语的赵起说:
“自他上次回来,府中清洗了将近百人,还有沛儿他们几个,身边谋士几乎一夜间被杀尽了,沛儿与他乃同胞兄弟,皆是王妃所生,他的心太狠了。”
“他杀了那么多的大族子弟,却无人说他一句不是。”
南地大族乃拱卫南地的根本,却对世子如同虫蠕般温顺,而又敢在朝堂上顶撞于他。想到这里,镇南王狠狠闭上眼睛,太阳穴两侧鼓起,额头青筋暴露。
书房安静如坟茔。
过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赵起背后大汗淋漓。
“世子”宗玉没有说完,转过头紧紧盯着赵起问:
“你是珩儿他们的舅舅,沛儿与珩儿都是你的外甥,你说说看,相比于其他几个,宗珩是不是戾气太重了?”
赵起心中思绪万千,但是却不敢也不愿回答暴怒中的镇南王。
珩世子年少气度非凡,不类其他宗氏子孙,即使不说话不发怒,也仿佛身处高台,让臣子战战巍巍,不得轻视,乃天生王者气度。
再者,戾气重乃是有暴行才是,珩世子美名远扬周国,有“南地明珠”之称,怎能是暴虐弑杀之人。北疆大捷后,甚至卫国王宫还有卫王拊掌大叹“怎不是吾儿!”的传闻。
若谈起斩杀二十万将士,镇南王府发家就是起于四处征战,先祖坑杀的将士多了去了,且世子刀下人头皆是敌国士兵,真正丧尽天良屠城的是楚国将军。且不见近来燕国武道,刺客来南地的都转道去了楚国。
镇南王爷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是他不能这样回答,世子乃南地曙光,未来真正统帅镇安军的雄主,今日但凡他踏错说错一句,世子的路会难上许多。若是最后落得骨肉相残,世子青史污名,那他万死难辞其咎。
短短几息,赵起心底计谋百端。
“世子年幼,又伤了身体,可在府中修养陶冶性子,其余诸子也都有美材,王爷可以让镇安军权暂且移交到诸子手中,”
“嗯?”镇南王抬眼认真看着赵起问:“他可会愿意?”军权是他的立身之本,一回来就夺了兵权,宗珩若不痴傻绝不会心甘情愿。
镇南王沉思,赵起此计虽然合了他的心意,但是却不可行。
“镇安军唯一的统帅是南地镇南王,只要王爷私下里向世子表明心忧世子身体,不忍军务劳心,世子明白王爷为父,也为王,自然会交上镇安军军权,到时候王爷再将这部分军权交与其余几子,自然水到渠成。”
他垂着眼,面色苍白,但是却对着镇南王侃侃而谈,赵起在心底叹息,此计能不能成,就看镇南王对世子是否忌惮到非得□□的地步了。
良久,镇南王宗玉缓缓道:“善,大善。吾为父也为王,他病体虚弱,恰是最好的时机。”
赵起轻舒一口气,目光清明沉稳。
成了。
*****
王妃居所,春来宫。
王妃赵氏收到胞弟赵起的消息,嘴角带笑,敛目将纸条放在烛焰上烧去。
散去烟味和黒屑,赵氏走出寝屋道:“去唤好儿小姐过来。”
赵好这几个月一直在镇南王府陪伴她,人惯常就住在春来宫的东面,晚上镇南王不到这里来的时候,赵好都会陪着她一起睡,两人如同母女一般。
人情分总是处出来的,感情深了,偶尔她也会为赵好的未来筹谋考虑,舍不得她嫁到外面去。
“姑母,”赵好跪坐在赵氏对面,蜜色的皮肤闪着诱人的光彩。赵氏伸出手道:“好儿,再靠近姑母一些。”
赵好心中忐忑,在王妃身侧缓缓跪坐下。
“姑母要有事吩咐好儿吗?”她机敏又好奇的问道。
吩咐身边婢女退下,王妃轻轻搂着赵好,小声在她耳边道:“好儿,想当世子妃吗?”
“想。”赵好坚定的点头。她快想死了,但是世子那里呢?
这么多年她甚得王妃王爷宠爱,镇南王曾当众说过要她成为宗家人,只是世子迟迟不开口,她的婚事就不能定下来。
姑母此时这般说,难道是有了其他变数。
“好,姑母会帮你的。”赵家的女子总要有一个是能得偿所愿的,才不枉费她耗在镇南王府的这近二十年的光阴。她求之不得的,她弟弟的女儿总该有了。
不然这天也太不公了。
“可是,世子身边有了其他女子。我听说,世子甚为宠爱她,甚至任她随意进出王府。还有,”
赵好眼神灵动,委屈的撇了撇嘴:“仙乐说,那女子的衣裳仪制等同世子妃。”
“真的?”王妃很少打探世子的消息,没成想宗珩竟有了属意的女子,她精心描画过的长眉皱起,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世子若对谁都无意还好,好儿成为世子妃是十拿九准的,现在倒是悬了。
“嗯。姑妈,我知道您为我好。”赵好缩在王妃怀中,带着失落的道:“好儿唯一的心愿就是嫁给世子,能够长长久久的留在姑妈身边。”
“无妨。”安抚的拍了拍赵好的手,“姑妈是疼你的。”王妃嘴角含笑。
“只是麻烦了些,只是到时候那女子为侧妃,你可不准闹别扭。世子总不会只有你一人的。”即使是爱她如命的镇南王也不是立了左右两位侧妃。
赵氏的抿唇不可见的嗤笑了一声。
一大早,红玉在满屋子的香气里醒过来,赤着脚走下床,红玉撩开层层的纱幔,抬眼觉得一亮,满架子的衣裳。
“姑娘醒了。”一位娇小的女子行了一礼,爽利道:“奴婢是明歌。从今日起来服侍姑娘。”
“仙乐呢?”
“仙乐那,世子有其他的吩咐。”明歌笑道。
她看了红玉一眼,到内室,出来时手里捧着外袍。
“你在干什么?”红玉披上明歌递来的外袍,好奇的看着木架上的衣裳,色泽如山上的云雾烟霞。
“奴婢在整理刚到的衣裳。”
“今日外面起了雨,姑娘想穿哪一件衣裳,这些都适宜姑娘外出时穿。”明歌笑道,这些衣裳是绣娘连夜赶制出来,下水洗过又熏干的。
今一大早她去取衣裳的时候,绣房那些人都红着眼受了赏,正要商量到后厨叫几个菜庆祝一番。
而仙乐昨夜被退回了春来宫。
各人际遇一夜不同。
“好多,”红玉感觉眼都要花了,三个大木架上都摆满了,一眼望去样式都类似昨天她穿回来那件。红玉拽着外衣想,应该要去谢谢宗珩,似乎他在她身上花了好多的银子。
她侧过脸问:“世子在吗?”
“姑娘,恕奴婢无礼,”明歌一脸严肃地告诫:“王府里最大的忌讳就是打探世子的行迹。若被发现,会按府里的规矩处罚。”
明歌微微欠身,心里也疑惑,这位姑娘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好,我知道了。”她让明歌起身。
红玉若有所思,这应该就是戚大家和归辛大家说的,王府规矩很大了。不能问询宗珩的踪迹,见不到他的人,那直接和他道谢也是可以的。
想着,她也发现好像自从来了南地之后,她就很少用契约来联系宗珩。
“宗珩?”
“嗯,”他在王府前院书房,听朝中重臣讲课,分神回应红玉:“有事?”音调平稳。
这一头,红玉双手放在铜盆清水中濯洗,之后又换了一银盆温水洗脸,棉帕擦干净水渍后坐在妆台前,明歌在身后轻柔的为她梳理长发。
“衣裳很好看,谢谢。”
“为你安排衣食是早有的约定,不必言谢。”他目光沉静,眉间温和犹如轻云舒展:“金银钱物等乃举手之劳。若有一日,我能助你成仙,那时以物相酬谢。”
成仙?红玉看着铜镜里模糊的脸,思忖,那要过好久,嘴里应道:“好,且等那一日。”
她出门装束比昨日简单了许多,因是去藏书楼,下面着白纱桃花裙,上穿白绢绣银线上衣,浓黑的头发用银莲花冠束起。脚上踩着一双绣粉色桃花的丝履。浅浅的露在裙外。
“天一阁中女子大多戴面衣。”等红玉点头应允后,明歌将轻纱系在莲花冠上,轻纱两角坠着莲花银坠,垂在红玉肩上。
明歌远望去,面纱上除眼睛四周没有,其余散落的绣着银花,姑娘的脸在纱后朦胧不清。娉娉婷婷,很是神秘。
她心里松了口气,这样应该是成了吧?
“姑娘,好了。”红玉低头看,衣裳很轻便。
“谢了。”
明歌侧过身行礼。
出门,门前又停了一辆马车,不过赶车的人还是一身白衣的归一。
听到足音,他抬头笑道:“姑娘,属下送您到天一阁。”
“什么?”红玉不解,昨日她才和宗珩说过无需让归一跟随。
“世子说您没有自保之力,海州又有来自周国的人,鱼龙混杂,属下以后在您外出的时候护卫您。就像在京城一样。”
在京城的时候也是归一负责保护红玉,后来还一路上送她到了留城。
“可是,”红玉摇头疑道:“海州不是在镇南王府的控制之中吗?在留城他尚且不需要带侍卫出行,为何到了南地都城反而更危险了?”
记得当年在京城,宗珩也曾说过,海州遍布了镇南王府的人,没有人能在这里放肆的。
归一扶着马车的手一滑,然后站直了身体僵硬的回道:“属下不知。”
想起昨日归零说的处罚,他头皮发麻,描补道:“兴许是,以防万一,即使没有人要害姑娘,但是海州武人众多,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他询问且渴望的望着红玉,神情里恨不得她立刻答应下来,好让他去交差。
红玉想了想,也是,点头同意让他跟随。
******
天一阁外,人群涌动,有着锦衣戴金冠的子弟,也有粗布衣衫的平民,衣衫打扮也不尽相同,也不拘男女,都静静的等待,有的人还带了干粮和水。
天一阁是南地第一高楼,有九层之高。从底下往顶端看,太阳刺眼的很。
“这是在干什么?”红玉跳下车,一边转过身问道。他们都不进去吗?
“天一阁一次只进去二百人,每日有一千个号牌放出,只凭书楼管事挑出,最先进去的人中若有人提前出来的,在各个人号牌后面最近的号牌的人可以进去。”
归一解释道,天一阁天下闻名,每日来此的人何止千人,但其余的人数都被镇南王府占了,只要有镇南王府的批条,就可以不受此限制。
镇南王府是海州乃至整个南地的帝王。
“姑娘这是您的牌子,拿着可以进到天一阁每一层。”归一将一个竹牌递给红玉。上面有墨字遒劲,是一个“镇”字。
“你不进去吗?”红玉接过牌子问道。
归一顿了顿,挠了挠头,心想,要我跟进去?但是归零说过要离她远远地。
他小声问道:“姑娘要属下进去吗?”如果是下令那他就跟着进去。
“不用。日落前来就行了。”红玉看了他一眼心想或许他另有事情,就不耽误他了,然后很爽快的独自进去了。
天一阁每一层都有木案供来人。
红玉在第三层找到了几本从未看过的典籍,在桌案前坐下,细细读。
藏书阁的地方空旷的很,书案后并没有坐满。第三层女子不多,只有三四人,都带着面纱,红玉进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她们一直看着她,等她坐定良久才移开视线。
时间慢慢过去,等红玉看完一本书,若有所得之时,外面传来了细碎的声响。
书楼中很安静,所以那几个女子的抽气声格外的明显,“呀。”一个女子的声音里带着羞怯。
红玉没有抬头,不过听见一边几个锦衣年轻人的议论。
“吴家公子一来,如芝草在堂,满室生辉。”
“只是扰的几位小娘子静不下心喽。”一人紧跟着调侃道。
“哎,只怕是明日来此的小姑娘更多了,这吴家的子弟都还未成亲,倒是扰动了南地女子的心神,尤其是这个吴瑕,可恨的很,有了九分的容貌,还添了九分的高才。听闻他的名声都传到世子耳中,不知何日就能进镇南王府了,到那时,我等也要称他一声大人喽。”
这人话中有唏嘘也有赞叹,唯独不见嫉妒。
长得有多好看?红玉心里好奇,她此刻不由的想起了宗珩。
抬头望大家视线交集的地方扫去,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垂首凝目在手中的古籍上,在白光下,皮肤白皙,细眉高鼻。
还行,看着有点瘦弱。
红玉收回目光,略有几番失望,南地的人见识蛮少的。
不及宗珩一半美貌。
不过若是宗珩当日长成这样,她还会不会在大雨中停下来?红玉漫无边际的想着,然后思索如果鱼形和这位一样的话,兴许现在她还在京城皇宫里,也或许独身一人四处游历,总归不是坐在这里。
傍晚,霞光满天,街市两旁灯笼逐一亮起。路上的锦衣少年渐渐多了。听他们的笑闹,是要去司舞坊和酒坊。
红玉掀开帘子,望着马车外面发呆。
哒哒的马蹄声中,归一听到马车里的女子问他:“你见过公子吴瑕吗?”
他略微思索,然后想起来吴义的弟弟好像就叫这个名字。归一一时有些疑惑,姑娘问这个干什么?
但是仍然认真的回答了:“认识。护送回城路上的将领吴义,他的弟弟就叫这个名字,”
“奥。”红玉点头,若有所思,又问道“你觉得他长得好看吗?”
下一瞬,归一手上一紧,感觉身上阵阵发疼,他咬咬牙,恍惚想起来,吴义好像提过现在城里最受小姑娘们喜欢的男子就是他弟弟了。南地吴家嫡子,长得好,读书也还不赖,拜了大家为师,再加上未婚,算是南地数得上的俊秀少年了。
“姑娘今日见到吴瑕了?”他颇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啊,你觉得他长得怎么样?”
“属下没有见过,但是”归一心一狠道:“肯定没有世子长得好。”姑娘你不知道,“世子还有一个称号叫南地明珠。”
“嗯。”归一心悬着半天,听到红玉似有似无的道:“的确,还是宗珩长得更好些。”她仿佛确认了什么,接下里倒是没有再问关于吴瑕公子的事情了。
顿时,他感觉勒在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了。
他摸摸脖子,感觉一口气喘了上来。
从昨天那件事他就发现了,世子对这位姑娘放纵得很,即使再不喜欢她昨日穿回来的衣裳,但是还是让绣娘连夜赶制。而这位姑娘也仿佛把镇南王府当成了借居之地,每日来来去去,无需向世子禀告。不像是侍妾,或是世子妃。
他们这相处样子让下面伺候的人一头雾水。
归一一时也想不出来这莫名的感觉应在哪里。
可是,昨日之后,世子贴身伺候的人,都有所明悟,日后要对待这位姑娘更恭敬。
“回来了。”天上清辉落地,化成一地雪花。他在廊前正要往内去,见到红玉停下来等待。
眼睛在她周身略过,眉眼间不知不觉的柔和了些许,像是溶溶的水月笼在他的脸上,清俊温和。
“要进来吗?”他站在书房门前,对红玉问道。
“好啊。”红玉掀起面前的纱,点头同意。
“昨日,镇南王府的门客收到了一封信。”宗珩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张纸递给她,人转身到屋后泉眼处取水烹茶。
红玉接过信,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下,借着灯火草草的看完。寄信人是宁国公府的老国公,来意是为楚兰求药。
信捏在两指之间,红玉手腕撑着下巴,回想起自己离开京城的时候,似乎给楚兰下了药。不过这件事她也没太放在心上,若不是今日看到这信,她还想不起来。
现如今是京城里没有人能够解这药效?来到南地求药?
信中所求的药为清毒散,似乎可以解天下百毒。
“看出什么了吗?”宗珩进屋后坐在她对面,问道。
“清毒散真的有那么神奇吗?能解天下各样的□□。”红玉晃了晃信,一脸求证的看着宗珩。
若是真有这种药,她倒是想知道有哪几味药材,这其中不定有什么天材异宝,若是能得到几株,宗珩的病症可以早几日痊愈。
他每日时不时的咳嗽,天冷还会犯寒,的确遭罪。
“嗯。”宗珩看着她道:“清毒散是南地至宝,每五年只得一颗,珍贵异常,连宗姓子弟都不一定能有。”
“这样贸然的来求药,还所求甚大,宁国公府是要拿同等的东西来交换的。”在他眼里,楚兰的一条命还不值一颗清毒散珍贵。宗珩不认为老国公会糊涂到把楚兰和清毒散相比。
宁国公府定是要拿其他东西来抵,这样东西又是他想要的,只有兵权了。
“楚兰的病症并非只有清毒散能治。”红玉想了想,提醒道,据她所知,楚兰自己不定就能有解药,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求人?
她没有看见的是,听到她这话,宗珩的眸光一转,原来五六分的猜测已变作了十分,“这药出自你手?”
红玉点头:“是啊,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红玉,今日我镇南王府一日不出清毒散,楚兰就一日不敢将毒解了。你想让她解毒吗?”这样往下深究,宗珩倒是不愿意将解毒散轻而易举的奉上了,送药背后换来的是宁国公府一府的忠诚。宁国公府忠诚与否都对大局无甚影响。
若是红玉拒绝,这封信就可以毁去不提了。
他既一开始与红玉相交,就不会再相顾她的仇雠。
“随你,只是”红玉眸光微动,欲言又止的凝视着宗珩,波光粼粼,水色动人。
灯光下,他的目光在她眉目上逡巡不去。
“什么?”不可见的,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听清红玉的接下来的话。
“能给我一颗吗?”红玉直白的看着他道,“凡人做出的能解百毒的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宗珩垂首。
良久,他不会为何心中想叹息,抬头深深地看着红玉,又转开眼道:“好。”
当天晚上,红玉拿到了清毒散,闻了闻之后,又当面送还给宗珩了。
清毒散并没有解所有毒的奇效,只是药材年份长久,解毒的药效稍稍强了些,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效用。
宗珩收回药丸也没有问她为何,只随手放在的书架上。
“在天一阁可有收获?”
“暂时没有,不过天一阁里书册那样多,看完之后总会有点东西。”
宗珩点头明白,似乎红玉对法力消失的状况并不紧张,也不想着急于恢复。她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目前的状况。
先到这里,他的目光柔和而清亮。
红玉的确不担忧,功德锁住了法力,解法说难也不难,只要宗珩一日一统天下,她留在宗恒身边,最后天下稳定的时候沾染些功德也就成了。
至于宗珩能不能一统天下,这非她所能干涉的,不过百年光阴也就见分晓。
实在不成,大不了辛苦一些,学佛骨当年,开启生灵灵智,耗时久了些,但是稳妥可靠。
宗珩不知她的心思,也想着她心里有数,就没有多追问。
“珍宝阁你暂且进不去,但是在我书房里也有很多的典籍,你无事的时候可以来一观。”
他垂着眸,这整个宫殿中只有他与红玉两个人,红玉住进来的那日起,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是对她开放的。
这话之前宗珩有说过,但红玉却想到了他拿出的那封信,她摇摇头问道:“这里有很多东西是不能让旁人看到的吧?或者,在你回来的时候我进来看书?”
“这里没有不能让人知晓的东西。”能记载下来的存放在这的就不算是秘密了。
宗珩笑道:“你随时可以入内寻书,只是不要弄乱了书册。”
“好。”主人没意见,客居的她就不再推辞了。
******
红玉连续一周往返天一阁,风雨无阻。
归一都在想这位姑娘莫不是一个书痴?
这一日,红玉看完一本书,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小憩的间隙里听见衣服走动发出簌簌的声响,有人停在她身侧不动,呼吸和缓,脚步徐徐。红玉隐隐感觉到有很多人朝这里张望。
她睁开眼抬头看过去,透过朦胧的纱,一身白衣的男人正温和的看着她笑。身后隐约传来抽气声。
是那个叫吴瑕的人。
“有事吗?”
“姑娘家住海州吗?我之前从未在这里看到过姑娘。”
“不是,”红玉缓缓摇头,“我不是这儿人,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想结识姑娘,但是又怕贸然询问名讳会招致姑娘厌恶。不知姑娘可否愿与在下交个朋友?”
天一阁这一层的人都目瞪口呆,有朝一日还能看到吴瑕公子主动说要结交人的,南地吴家门楣高,向来都是别人求着上门的,吴瑕公子更是犹如神仙中人,凌然不可犯,非惊才绝艳之人不可交,今时主动与人相谈,而且此人还是一个妙龄女子,只看她的身形就知道面纱下一定是一个美人。
但是不知吴瑕公子看上了她哪一处?或是有旁人未曾发觉的才华。亦或是美貌。
尤其是女子看着红玉,眼眶都要瞪红了。
红玉不知其中众人所想,看了眼他认真的回道:
“不想。”
吴瑕面色一楞,在南地海州还有不想和他做朋友的人?他今日倒是遇到了。
他尴尬的笑了笑,眼睛甚至有些微微瞪大了,下一秒又觉得无甚可介怀的,朋友结交在缘分,没这个意向也不必斤斤计较。
况且,能不被他声名影响的姑娘很少遇见。
也不知哪个世家的姑娘这样傲气?
察觉到面前女子冷淡的态度,他心中有一丝的欢喜和失落。
他问道:“是吴瑕唐突了,小姐无意,那吴瑕也不可强求,只是不知小姐哪位大人府上的?”
“她并无婢女随身,怎知是官家女子?”一个甜美的声音□□来。
旁观的人轻声叫道:“吴敏小姐。”
那女子走近,香衣白肤,细眼桃腮,面上红润,竟是无遮无挡就入了书楼。
“哥哥,我说你这几日到处找不着人,没想到是到这儿来了。”她微微撅着嘴巴,眉目灵动,笑道:“这天一阁书可有家里多?还是你是来这看我未来嫂子的?”
“吴敏。”吴瑕无奈,他的妹妹向来想说什么说什么,在海州也有几番爽利的名声,可惜有时候这性子并不太讨人喜欢。
“不是嫂子,何曾见过你对女子也如此的和颜悦色?”吴敏才不理睬他。
“这位姑娘,你不情愿当他的朋友,可愿意当我的嫂子呀?”
吴敏笑着,眼角细挑,看见吴瑕耳边浅浅的红晕,嘴边笑意更深了,这傻子,明明看上人家了,偏又不好好说,若不是她恰巧碰到,还不知要何年月才能抱上侄儿呢。
还有他没见过人的脸就看上人家了,这缘分来的倒也稀奇。
“咦?”红玉微微侧目,纤长的眉毛轻挑,水色的眸子望着吴瑕,“你是喜欢我了?”
吴瑕耳边更红了,转开脸,觉得只是听声音就心跳一阵快过一阵,他又突然正视红玉,声音很坚决的道:“是。我的确很喜欢姑娘。”
书阁里无人再看的下书了,无论男女老少,都目不转睛的望着这二人,未想到还能在此地碰上这一见稀罕事。
“可你看上我什么?你不知我姓名、来历、容貌,甚至我都不认识你,你就喜欢上我了?”红玉心里也有些波澜,这莫不是情劫?来的毫无缘由但是又避不开。
如果是这人的话,红玉想,她要应劫了吗?
众人听这话都觉得有道理,素昧相识的两人,连面都没见过,突然就喜欢上了,也太奇怪了。
吴瑕见到自己的妹妹都怀疑的看着自己,有点着急道:“即便看不到小姐容貌,可吴瑕却心中欢喜,觉得可与小姐相交相知。还望小姐不要觉得我唐突或是不真,吴瑕却是对小姐观之欢喜。况且感情说来缥缈,吴瑕只知十多年来只对小姐一人有此心境。”
红玉不语,面前轻纱朦胧,吴瑕见不到她的神情,也感觉不到她的回应。
“若小姐不信,吴瑕可回去后让人到小姐府上提亲。”
“即使我无父无母你也要娶?”喧哗声骤起。
“要。”吴瑕重重的点头,然后怜惜的说道:“我不介意。”
良久,他们见到那女子轻轻点头,声音里不闻欢喜,却有一丝的轻松和奇异:
“好,我答应嫁给你。”
镇南王府,宗珩心神一动,冥冥之中似乎等到了迟早要来的一件事情,他皱眉,这感觉是来自红玉那一头的。
不知她在做什么?
这边,针落可闻,吴瑕欣喜若狂,高声问:“好,好,我今日就去府上提亲。”
周围的人脸上有感叹,也有惊奇,吴瑕求婚一事够他们谈上许久的了,也有几个小姑娘手伸进帷幕里,一滴滴水渍沾在丝帛上,公子有了心上人,她们伤心还来不及,而今她们越发好奇这位女子长个什么样子了。
众人之间,唯有一人格格不入。吴敏面色猛地苍白,她茫然的看着高兴的吴瑕,手指紧紧捏着金镯子,嘴里像是被塞入了苦味的黏糕,堵着发不出声。
她摇摇头,突然□□红玉和哥哥之间,道:“姑娘,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不知为何,她的态度此刻倒是生疏冷漠的多了。
吴瑕担心的看着她们,吴敏抬头冲着哥哥调皮的笑了笑,如果脸色不那么苍白的话。
红玉和吴敏走到角落处,她身后的两个婢女守在远处,阻挡向这里张望的人。
“对不起。”吴敏在她身前行了一礼,抬起头,眼中满是愧疚。
“这位姑娘,是我糊涂了,但是你不能嫁给吴瑕。”
红玉站在原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家里无人,父母不在,没有能与吴家相抗衡的家族。”
吴敏神色里并无看不起红玉的意思,但是她此刻所说的话,换个女子想必羞愤的要去跳河。
“可是,你哥哥说不在意的。”红玉态度平淡,很平常,却让吴敏不知不觉羞红了脸。她反倒希望这女子哭问或者怒骂她,这样水波不惊的态度,她接下里该怎么说。
她捏紧了腕上的金镯,上面错杂镶嵌的杂宝硌得她手心一道道红印。
绝对不能让她嫁进来。她现在悔恨地恨不得吞了刚刚的自己。
吴敏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道:“可是我父母在意,没有一个好的娘家,我们这样的人家,你嫁进来是祸非福。”
“你知道我大哥吴义在世子身边任职,将来我二哥也是要到世子身边的,在海州各家势力错综复杂,若是有你这样身份的妻子,他将来会比其他人少了很多助力。”
红玉困惑,在她看着这二者并没有十分大的联系,若说成亲才能被宗珩器重,这未免有点奇怪?
“在世子身边任职和成亲有什么关系,吴义似乎也没有成亲?”还有归一、归零、鸿都等人,宗珩身边的人,似乎都没有有妻子的。
红玉透过面纱凝视她,对面的吴敏言辞闪烁,脸上十分的不自在,听到红玉直呼吴义的名字是又带着恼怒。
“我知道你生气,但是我大哥的名字不是你能喊的。”吴敏心里也生了火,但是一想到此事是自己引头的,她就心里虚。
她看红玉无甚反应,镇定自若铁心要嫁的模样,觉得现在自己无路可退了。
吴敏苦笑一声,眼中闪烁,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说这些事情。但这女子态度太坚定,又是攀上了高门不会轻易放弃,且自家哥哥太不争气,竟入了迷。
“前面的都只是借口,”她唇色苍白,抖着手说道:“错不在你,而在我的二哥身上。”
吴敏抬头看向她,胸口一阵阵发凉,每次想到这里,仿佛有个人一直在冷冷看着她,目光那么执着、那么疯狂又冷静。
“我二哥他,他一直很喜欢没有破损的东西,物件越完美就越喜欢,他也很厉害,能辨识出最独特的东西,这个本来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谁不喜欢呢,”
“但是他喜爱越久的,越珍重的东西要一直那样,不能有变化,不能有破损,甚至不能让第二个人碰到,谁都不行。”
“以前,二哥很喜欢我,有一天大哥带回来一只猫,那只猫抓伤了我的手,后来,”
“后来,他,”突然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吴敏全身发抖,仍然记得二哥冷静的眼睛,看着她,一只看着她,刀那么冷,那么亮,她害怕,把猫扔过去,那只猫尖细的惨叫,血湿了一地。后来大哥来了,把她带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见过二哥。
再后来二哥变得正常,温文尔雅,他们就像寻常兄妹那般。
“大哥说二哥生病了,我以为他好了。”但是她不会忘记二哥的眼神,就是看着面前女子的眼神。
“我不能害了你,如果你嫁给他,他会喜欢你,但是你总有一天会老去,人怎么能一辈子都不变呢。”
所以,吴敏紧紧握住红玉的手,她手那么冷,汗也是冷的。
“你千万不能嫁给我二哥,我现在派人送你回去,你不能再见他了,以后也不要来这天一阁,忘了你要嫁给他的这件事。”时间久了,他会娶一个世家女子,不会让他露出那样表情的人。
红玉抽出手,看了眼她,神色藏在纱幕中看不清,她似乎是笑了笑。
吴敏听见她说:“好。”
霎时,吴敏松了一口气。
云淡风轻,心如止水。
红玉确实不太在意,无论她说得是真是假,吴瑕有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她都无所谓。
只是吴敏让她恍然大悟吴瑕为何要娶她,如同世上有人喜欢收集金石,有人会珍藏字画,吴瑕看着她,就好像女子看着美丽的衣衫,军中将士看着心爱的战马。
并非是情,只是欣赏。
吴敏放下心来,眉睫低垂,又不由地好奇:“你和那些爱慕他的女子不一样,为什么又要答应嫁给他呢?”
红玉眼角微挑,清灵的目光透过面纱看向远方,嘴角轻轻上扬:“恨嫁。”
她等着一段情缘很久了,从出生的那一日到如今,年复一年,桃林枯荣了无数次,日升月降也千万回了,刚刚以为到来的那一瞬间,她心如止水,并不如想象中害怕,而是跃跃欲试,这情劫究竟有多么厉害?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它真的能让她像很多妖那样,矢志不渝,无怨无悔,甚至放弃仙途吗?
红玉很怀疑也好奇。
不过她希望情劫没有应在吴瑕身上,至少看他第一眼时,红玉觉得不会是他。
这样的人,似乎配不上她这么多年的期待。
红玉摇摇头,想一想,如果真是他,那就耗着吧,百年之后又换个人她再来看看。
“我回去了。”红玉想得很透彻,也找到了躲情缘的办法,就不想再和那个人说话了,衣袖微摆人准备离开。
刚刚,宗珩突然说有快马送来的活蟹和海参,今晚晚膳有蟹油酱和蟹肉烧海参。
出去后,吴敏的两颊有了血色,她鲜红的唇脂让整个人格外的娇美,一见到吴瑕就笑道:“我今日过来是传个口信,大哥在府里等你回去,这位姑娘就我送她回家了。”
他还看着红玉,疑惑:“大哥等我?你怎么一进来不说呢?已经误了时辰了。”
“我不是想逗逗你们嘛,后来我就插不上嘴了,”吴敏耸了耸肩,眼神无辜道:“你见了大哥,被训斥了也和我没有关系,谁叫你遇见姑娘就话那么多。”
“好,那我先回去了,姑娘且在府中稍等。”吴瑕眼中不舍。
在场之人都明白他说的是告知父母请媒人提亲的事,不由的都羡慕这姑娘好命,有了这样优秀的男子痴心,还能嫁入高门,一步登天。
吴敏跺了跺脚,一连催促他快些回家。
等吴瑕走后,吴敏说要送红玉出门。
“不用了。”
“那我送你到门口。”
天一阁门口处,几个穿灰色布衣的人望向她们。
“是我们家的人。怎么会来的这么快?他才刚刚回去。”吴敏心头狂跳。脸色微变,她总觉得事情不对。
果然那几人看她们出门后,走上前道:“小姐,姑娘,二少爷让奴才护送二位回府。”
“不用,我身边也有护卫的人,你们回去。”吴敏心如坠石,沉声最后试一试。
“小姐若用不着,少爷说,小的也要护卫您身边的这位姑娘回家。”
吴瑕,二哥,他早就料到了!
这时候,吴敏生气地闭眼,之后看着身边的女子,眼神坚定,实在不行她就回去求大哥。
“我不需要。”红玉道,“你们能离开了?”
几人不语,神态不以为然,为首那人抱拳道:“属下是吴家的人。”
言下之意是只听吴家少爷的吩咐。
“吴家的人?”马车哒哒的驶过来,归一探出头来奇怪的问,“你们在这干嘛?堵着天一阁?”
这几人不语。对莫名其妙出现的人没有搭理。
“小姐?要上车吗?”
“好。”红玉踩着木凳上了马车。
“那就要劳烦这位带路了,我们几个就跟在后面。”为首男子没有阻止,只是在红玉上了马车后说道。
归一握着马鞭的手抖了抖,今天这吹得什么风,冷得慌。
本来他看在吴义的份上还想好意驱逐,可这算是闹大了,吴家人退下是不可能了。
人是他们家的,只是不知道吴义和这件事有多大关系。
“是吴义让你们堵在这里的?”归一横腿在车上,认真问道。
“你这小厮怎敢直呼我吴家家主之名!”几人怒目而视,手握在腰间刀柄上。
吴敏站在那里,太阳有些刺眼,她想到似乎之前那个女子也这样称呼过他的大哥。
“吴义啊,吴义,我这回可帮不了你了,”归一摇头,对那几人道:“滚。”
话音未落手中鞭子挥出,如灵蛇触动,啪的一声惊响。
吴敏惊叫一声被婢女护在后面。等到人回过神来,往前看,只见之前的几人横躺在地,人事不知。
马车已经悠悠远去,吴敏愣在原地,回想那男子说的话,问身边的婢女:“你可听清他用鞭之前说了什么?”
婢女惶恐,不敢答。吴敏心中不安,究竟是海州哪个世家的人,如此的不给她们吴家人面子。
马车停下,红玉下车抬头发现还没有到清玉宫,一行人站在马车前。
归一垂手弯腰对着面前的人。红玉撩起面纱认出那人是宗珩。
“今日回来的很早。”宗珩上前,握着红玉的手让她缓缓下车。
“唔,”红玉没有多想就把事情说给他听,“在天一阁有人说要娶我,所以就回来了。”
“娶你?是哪家的公子?”宗珩俊眉上扬。
“吴瑕,归一说是吴义的弟弟。”
“嗯,”宗珩眼神落在青石面上,想了一会儿才想到有这个人,眉头微皱:“烦了就让归一去,你无须躲着他。”
红玉叹口气,带有些无奈,宗珩侧目,听她道:“我答应了他,后来又反悔了。”
归一在背后无声的抽了口气,他惊恐的捂着嘴,僵直了身体。
竟然还有这茬?
如同北疆风雪前夕,天地寂静,寒气铺天盖地压倒性的袭来,沉重的阴云覆在众人的心头,归一感觉皮肤一寸一寸的被割下来,如同细密的鱼鳞,他身上发冷,足下每一步都汗涔涔的留下水迹。
然而宗珩的声音依旧很柔和,神态平和清俊,他低头看红玉,眼底甚至还有细碎的笑意。
“为何会应允婚事?”仿佛只是很寻常的关心。
红玉抬眼细细瞧他,突然道:“身体不适?”
在她的心中,宗珩似乎是体弱多病的命格,每每他心情不悦的时候,红玉总会以为他是体质的缘故,不然一个幼崽又有什么好整天发脾气的呢?宗珩还是一个很能控制自己的妖。
“不是,”他摇头,重复问道:“怎么会想着嫁人?”
她一心求道,又怎么会沉溺于凡人的情缘中,且她心智坚定,不可回转,并不会被人事轻易迷惑。而且观她神色一如常时,并未对人生出情思。
除非,
成亲于她成仙有关。
宗珩不待红玉回答,沉吟又道:“我常听说,羽化登仙之前,要经历各样的劫难,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啊,纵使是天资再高,劫难都逃不过去。”红玉眼睛雪亮,如有冰雪精魄凝结在其中,无畏而激昂。
宗珩心底如明镜照骨,清晰的明白,她不害怕劫难,反而是跃跃欲试。
今日红玉的身上多了一股韧劲和精神气。
她要渡劫了?
“劫难里是不是有一劫为情劫?”他直接问道。此时身后跟着的人早已被气势所压,寸步难行,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也听不清他们二人在说些什么。
红玉歪头,墨色眼睛凝视着宗珩想,他太聪明了,
她这几千年里从未见过有一人有他这般的敏锐和气度。
她缓缓点头道:“有啊。我渡得就是此劫。”
“何时渡?今日?”
“不,我想,我愿意的那一日劫就来了。”要成仙就一定得渡劫,她并非寿与天齐,在她活着的那一日总归要和天斗过这一场,而今日,她发现,即使有人爱慕于她,而她不愿意,情劫也到不了。
宗珩笑,停下来看着她,年轻白净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道:“你今日反悔了?那你可愿意让我来助你渡劫?我娶你。”
宗珩娶她?
她想了想,觉得并不讨厌他的提议,若是真要和一人生活在一块儿,他相处起来更安逸也习惯一些。
而且知根知底的,红玉这番想法应在了生孩子上面,人间成亲总要生子,瓜熟蒂落,但是精魂几乎都是先天不孕,生出凡人的孩子更是不可能的,红玉在人间这么多年,南安寺见多了一家心心念念求子的,若是真嫁了个人,到哪里生一个孩子给他们家。
而宗珩又不同了,
他到现在为止还种族未明,但一看就出生不凡,这类水生大多生孩子困难,二人凑到一块倒是省却了诸多的麻烦。
渡情劫又不会因为找了个知晓内情的就不一样了。
红玉看得很开,反正都要选,就宗珩了。
“好。”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应允人了。不过第一次应允后立马后悔了。
但是这一瞬间,红玉神清气爽,感觉了却了人生一桩大事。
风声细碎,宗珩拳头放松,紧绷的身体渐渐平和,他从怀中拿出一块青色玉璧,放在红玉掌心,她正好能一只手合握。
那青色宛如初秋雨后天上最纯净的一抹,润的惊人,在她的掌心,凉凉的,像是一泓泉水。
“这是定亲的信物。”他手掌摊开,洁白有力的手指朝着红玉,眼睛深深的凝视她道:“你的。”
她遍寻了周身,发现自己身上的东西多是到了海州添置的,也就间接等于是宗珩的东西,最后她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他温凉的掌心,那样东西细细的,在光下发着淡淡晕色。
“筝弦?”
宗珩没有说什么,眼眸深邃,抚摸细细的筝弦,然后将它系在刀柄上。
“走吧。”他伸手牵着她,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紧握着红玉的手,她微微有些惊异,抬头望着宗珩,却在他面色如常,如雪如玉。
红玉晃了晃手腕,衣袖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所以,
他们现在应当是定亲了,相处上可以更随便了?
第二天,明歌在红玉的妆台上,看到了那枚玉璧,霎时间眼中震惊难掩,手中梳子的玉齿不知觉勒进肉里。
心中是欢喜也是惊吓。
镇南王府的世子妃就这样定了?
突然,明歌跪倒在地,身体紧紧贴伏在地上:“奴婢,恭喜世子妃。”
她伺候了世子十几年,只要是世子决定的事就决无更改,从世子妃住进青玉宫她就隐约有了预感,这十多个年头,何时见过世子对旁的人这样的亲近和爱重。
仙乐看不清,生出了背主的心思,而王妃和各家的小姐也都旁敲侧击的询问这位的品性、样貌。
原先是世子无意,而今世子妃定了,后院的风波应当少些了。
红玉坐在绣凳上,睡眼朦胧,整个身子转过来对明歌道:“起来吧。在这里不用对我下跪。”
“是。”
明歌心定了定,小心地起身,净手后重新为红玉挽发。
“世子妃,今日还是简便一些的发饰吗?”
红玉点头,只手撑着下巴,纤眉下眼眸渐渐清亮。她看着镜子里的脸,眼角浅红上挑,翠眉羽睫,两颊睡晕未消。
从今日起她就算开始应劫了?和平日里也没什么不同的。
穿戴好之后,明歌小心翼翼地将玉璧用玉色的丝线网袋装起来,系在红玉的腰间,与那一枚碧色的令牌放在一边。两块玉相击,叮咚悦耳。
“可好了?和我一起用早膳?”宗珩在她身后问道,他白色单衣外只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袍,脖颈皮肤宛如冰雪。
“嗯。你先去那,我就来。”
红玉到地儿,进屋就闻到一阵香气,让人整个人像是被一团温柔的热气包裹着,又甜又软。他们之前从未一起用过早膳,红玉闻到这味心里就想,宗珩早上吃的和她很不一样嘛,然后暗暗决定,早上的时候要常来打扰他。
进门,就看到屋里几个人弯着腰往桌上端菜。
“到这里来。”宗珩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椅子。
“你早膳都是让人进来现做的?味道好香。”红玉坐下,好奇的看着这几个人,往常青玉宫都见不到旁人的,这么多天,只有明歌早上进来。
不过也不排除她每日早间就出去了的缘故,即使青玉宫来人她也见不到。
“以后都是这样的,你想吃什么吩咐下去,青玉宫有厨房,会有人在那里现做。”宗珩望着她,脸上隐约有笑意。
在他身后布菜的厨子头一直低着。
“是什么味道这么香?”
“乳酥膏。”一小碟乳黄色的糕点放在她面前,小小五六块,方方正正手指大小,上面点着红彤彤的酱,热腾腾地冒着水气。
红玉吃了一块,奶味浓郁,酸酸甜甜。
“樱桃酱。”红渍渍的樱桃在嘴里冲淡了奶的腻味,特别下饭。一会儿一小碟的糕点就被她吃完了。
“我饱了。”
宗珩正在吃一碟饺子,手边还晾着一碗热粥。闻言,抬起头看她。
旁边的人动作放轻了,小心的收拾炉子等器具。
他温和的问道:“早上糕点容易干渴,再饮一碗莲子清荷水?”
红玉看了眼端上来的荷叶形瓷碗,透薄的碗中只有淡绿色的汤水。
看着十分沁人。
好像是有点渴,她点点头,用勺子一点一点的喝完了,这汤温温的,但是喝下去后喉咙里一阵冰凉,特别的爽心。
等她吃完,宗珩也不紧不慢了清空了面前的盘子,坐在那一口一口的饮茶。
看她好了,身旁的侍人迅速收拾好了东西,燃起清淡的香料,之后一一退下。
“今日可有事?”
“没有。”
宗珩牵着她的手,在红玉莫名的眼光里,慢慢地说道:“午间和我到前院去一趟。”
红玉点头,他突然又嘱咐了一句:“到那无需理会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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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安静,只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声从后边传进来,镇南王一脸阴沉的俯视二人,雍容白皙的脸上怒容明显:“就是她了?”
“是,儿臣将她带来,她就是南地的世子妃。”宗珩神情沉静,即使镇南王发怒,王妃在后哭泣,他的脸上也未曾着急或者忧虑,像块玉石,又冷又硬。
镇南王的目光凝在红玉的腰间,眉毛高抬怒喝道:“你将海玉给了她,还需要我和你母后准许?莫不是本王不允,你就真的不娶她了。”镇南王宗玉冷哼一声,一想到这孽子说都不说一声就把人定下来了,他就火冒三丈。
为父为王,宗珩却视他为无物。
但是宗玉故意不去想的是,镇南王妃一向是由镇南王自己选出的,当年他一眼看中了王妃,也是还未告知上一代镇南王就急急忙忙的派人求娶,事后只是通告了父王母妃一声而已。
他们南地从未曾兴起过父母之言,早些年条件艰苦的时候,大多人都是一言不合就抢亲,更不用说向来视规矩如无物镇南王府先祖了。比起抢了别人未婚妻的先祖,珩世子算是靠谱的了。
“父王息怒。”宗珩闲闲的说道。
后边赵氏抽泣的声音越发大了,听着喘气声,似乎要背过气去了。
有婢女到前殿来在镇南王耳边说了几句话。
退下后,镇南王面上看着宗珩,眼中厌恶一闪而过。
“你这混账,”他突然站起身,指着宗珩道:“若你母妃因你而病,你就给我去海碑跪着。”
“你手里的事也不用你管了,把兵权交出来,在青玉宫闭门思过。”镇南王鼻翼鼓动,头上青筋乍出,整个人如同拉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他眼睛紧紧盯着宗珩,有紧张,又疯狂,有期待,甚至还有微不可觉的一丝恐惧。他的心口狂跳,眼前发花,几乎看不清宗珩的面色,他会答应把兵权交出来吗?
他这个儿子可愿意束手待毙?
若是平常他不会愿意的,但是有了他母妃做借口,他不知道自己大怒是假,真正的念头是要减除他的羽翼。这样他会以为是王妃因他病了,父王着急心切才惩处他。
镇南王目色闪动,拳头紧握,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宗珩近来府内养病,他根本找不到理由夺了他的兵权,也找不到借口发怒。
如果错过这次,下一次就迟了。
宗珩抬眼,平静问道:“儿臣选定吉日就在两个月后。”
“逆子,”镇南王砸出砚台,放下后手指抖个不停。
他看着宗珩,突然道:“成亲之后,闭宫思过!”
一片冷凝的气氛里,镇南王终于听到世子的声音。
宗珩点头道:“儿臣遵命。”
在他牵着红玉离开后,镇南王宗玉右脚退后一步,瘫软在王座之上,他望着殿外空无一人的台阶处,心中疲惫且欣喜若狂。
终于,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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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后
镇南王妃赵氏放下帕子,就着婢女捧着银盆里的清水净脸,将泪痕污粉洗去。一人捧镜照脸,一婢女为其手上抹上膏脂,戴上五六串珍珠五宝金镯,一女为她脸上抹上膏脂,擦上妆粉,涂抹匀胭脂。
还有一人为其梳理乱发,插上凤凰云纹金簪。
待一切收拾好后,其余女子退下,殿里只留了一人说话。
赵氏笑颜绽开,小声对那人道:“告诉赵起,这件事成了。”
婢女点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待殿中彻底空了,赵氏对着镜子看着镜中眼眸含星的美人,轻声地道:“大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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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珩牵着红玉一路往回走。
红玉没有注意,而是问他:“成亲之后你要被禁足?因为娶我所以气着了你父王母妃?”
她觉得为了娶她,宗珩的麻烦还挺多的。
要不,还是不要成亲了,她再另找其他的人选。
红玉打着算盘,有些犹豫,因为像宗珩这样和她相处愉快的不好找。
她眼光被成精的妖怪们养刁了,光是长相一项上,就能排除掉这天下大多数男子。
“要不,成亲之事先缓一缓?”
宗珩转头,眉目英俊,看着她道:“今日我们只是告知他们。”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而且并非因为成亲一事我被禁足,我们已经定下婚约,我也承诺为你渡劫,不会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变卦。”
他根本没把禁足当一回事。
或者说没有将殿里两人的愤怒看得很重。
宗珩目中隐有嘲讽,他又不是傻子,可是偏偏殿里那二人非要一厢情愿的认为他是一个傻子。
即使再不关心人间,红玉也知晓被收缴兵权不是小事。
“小事?”
“小事。不必担心。”宗珩的面色变得柔和,“走吧,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
“哦,”也就是说还是和他成亲,红玉点头,问道:“那我们成亲后是住一间吗?”她见过鸟雀走兽,交/媾后都是在一个窝里。
“当然。”宗珩云淡风轻的点头,一间屋,一张床,一条被子。
不然成亲有什么意思?
果然,红玉觉得理所当然,“你来我屋里,还是我搬过去,直接将东西搬过去就行了吧?”
“也可以另挑一间做新房。里面的摆设重新布置。”按照规矩是要让镇南王妃安排,但是在他的青玉宫,一切全凭他的喜好来,即使是王妃也插不上手。
这里,当然是红玉想住在哪里,新房自然就可以定在哪里。
“我搬去你屋里,我房里除了衣裳,没什么东西,而且你的屋子离书房近。”红玉想了想,又比较了一番,才下了决定。
“好。”宗珩知晓了,手在她的手指上轻轻点了点,“今日回去就收拾。”
红玉感觉痒,眯了眯眼睛,疑惑:“这么急吗?”婚期明明还在两个月后。
“人间成亲要办得事情繁杂,早一些有备无患。”
一日后,镇南王令,世子妃已定,世子将于两个月后大婚。
海城张灯结彩,灯笼铺和锦绣铺子生意这几日卖断了货,酒坊的酒享也飘满了海州大街小巷。女子和稚童都换上了干净鲜丽的绸缎衣裳,海州富饶,几乎人人穿得起图案简单的绢布,而镇南王世子的大婚对他们如同过节一般。
百姓在家中贴红纸、挂灯笼、裁剪红色锦缎庆祝,男儿们则在宴席上大口喝酒,整个海州沉浸在喜悦和欢庆之中,只是世子妃是哪家的姑娘却迟迟没有传出来。
“世子妃,那么尊贵的人,哪里是普通百姓能知道的?”街上有人议论。
“按规矩,王令中即使没有世子妃的名讳,也应该说明是哪家的姑娘,可是除了婚期,这次是什么都没有。”一个穿棉衣的读书人疑道,“这不合礼数,莫非是世子妃还没有定?”
“怎么会?”在场的人大笑,“世子妃是世子自己选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人选未定就有了婚期,不可能,不可能。”反驳的军士连连大笑。
读书人也觉得自己的猜测好笑,笑着摇了摇头。
外面各种揣测和或真或假的消息,红玉自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她兴许也不关心。
这几日她都留在了青玉宫,挑选成亲要用的东西。
“这些都要我来选?”
明歌的瘦弱的小臂上搭着一摞厚厚的册子,最上面一本分门别类列出了成亲要用的东西的名称。
下面的几大本册子是对照的图示。如盖头是什么样式,料子是缂丝还是云锦,与之相配的衣裳,还有床的样式,帐子,桌案等都要红玉看过样图之后来一一挑选。
明歌手上托着东西笑,稳稳的行礼后道:“是,世子说都由世子妃来决定。”
“这样,”红玉点头,问:“摆设之类的不用了,都用宗珩屋里原先的。”
以前还在京城的时候,她记得宗珩说过他的东西都是用惯了的,她在留城在他的书房看到的东西也多是旧物。这样就没有替换的必要了。
红玉一向觉得器物没有差别,用什么都行,她跟着宗珩一起就可以。
明歌捧着书册欲言又止,世子的东西除了清洗的奴婢,平日里谁都不能碰。
当她眼睛看到红玉腰上的玉,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挺着身子心里镇定地想,世子既然已经应允世子妃搬进屋里,以前规矩都该要变一变,现在有了世子妃情形自然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她只要听世子妃吩咐就行了。
“除去器物,还要多少要选的?”
这一下子,就去了大半的东西,明歌在册子上找到一页,做了个记号呈给红玉。
“从这往后都是的。”
“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过几日我再给你。”红玉捏了捏厚度,还有几乎半本要去看,看来这几日是要忙了。
等一个人坐在桌案前看了一下午,外面太阳渐渐西斜,凉风习习,红玉笔下一顿,想起来一件事,成亲的又不是她一个人。
于是,宗珩在书房里听到声音,抬头见到红玉捧着一大本册子进门。
“怎么了。”他让红玉坐在他身侧,站起来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我每样挑了两三个,接下里的你在里面选。”
宗珩摊开册子,最先看到嫁衣样式一类有几件被画了圈。“嗯?”
红玉从案上取了支笔塞到他手里。
“挑吧。”
他愣一愣,然后明白了红玉的意思,眼里漫上笑意,如静夜温柔的潮汐。
不再看她,宗珩低下头细细的比较几件衣裳的不同。
“你就在这里吧。”他低头认真看着,声音传过来。
宗珩在那一页上面的花纹上描画,式样稍稍变动,过了大约一炷香,才只在一件嫁衣裳点了点,确定了。
红玉原先还有兴致,后来发现他看的时间要比她还长,就起身从书架上取了本书坐在他对面看,毕竟宗珩正在认真端详的东希她事先都过了一遍,再看也没有意思。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书页翻动的声响,两个人靠的不近,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扑棱棱,一刻钟后,红玉听到声音,放下书走到外面,一直黑背的鸟雀立在台阶旁细高的铜枝上,它看见有人来了也不害怕,转头用红色的喙梳理羽毛。
“嘎嘎”两声,红玉点点头明白了,它是来送信的。从它的脚上取下一个竹囊,她的手指轻轻在虚空点了点,那只鸟眼睛灵动的转了转,然后跳下去飞走了。
“是吴家的事。”屋内宗珩随手将竹囊里的绢布递给红玉。
“吴夫人来打听这几日是否有女眷外出。”
“你之前答应了婚事,为何之后又后悔了?”他问道,深邃的眼睛像波涛暗涌的深渊,语气并无不同,似乎只是纯粹的疑问。
说感兴趣也不是,宗珩自己知晓,他没有派人去查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也觉得不必耗费精力在吴瑕身上。
此刻他只是想知道那时候红玉是怎么想的。
她想了想,素色宽大的纱袖无意识地缠绕在手指上,“呃,他没有见过我就突然说要娶我,我以为吴瑕就是应我情劫的人,但是后来想一想觉得太勉强了。”
“勉强?”
“对啊,我不喜欢他。”
“具体在哪里?”他兴致似乎提起来了,手上的毛笔放在一边,抬起头看着她。
“长相,身形,气味,声音,”红玉暗自叹了口气,这么一想他真是哪里都不合她的心意。“除了有眼力外,哪里都不顺眼。”
宗珩没有见过吴瑕,但听到对面的人一脸烦恼的这样说,嘴角不知不觉变得柔和,眼底明亮而温熏。像是流动的甘醇的酒。
“嗯,”他拿起笔低下头继续挑选成亲的物件,一边问:“还有吗?”
稍稍支起了身,红玉想起在外面听说的传闻,吴瑕将来会到珩世子身边,吴敏说的那件事宗珩知道吗?
“那一日吴敏说,她哥哥吴瑕生了病,只要我嫁过去成亲以后有可能会被吴瑕所伤。”
红玉皱着眉道:“若说是喜好伤人,那哪家的女子都不能嫁到他们家里去。”
宗珩点头,突然在桌案上敲击了几下,不过几瞬归零就出现在门外。
“世子。”
“去查吴家公子吴瑕有什么病,带着归一的鞭子,若是没有病就把鞭子给吴义。”
“是。”归零来去得很快。
珩世子手下的事一直没停。
“吴瑕根本没有毛病是吗?”她问道。她看不懂人是不是在说谎,但是明白什么叫做虚情假意。那一日吴敏对她就是的。
“嗯,有病吴义不会想安排他弟弟进镇南王府。”捏了捏红玉的指尖,宗珩眼中带着笑意,清淡道:“不用担心,归零带着鞭子去的。”
吴府。
归一跟在归零身后,幸灾乐祸地看着吴义接过鞭子。
有一双不靠谱的弟弟妹妹真不省心啊,看到归零去调了吴府的诊脉簿,又知晓了世子的命令,这件事到此归一算是弄清楚了。
一个爱慕并且差点调戏了世子妃,还有一个更好直接骗了世子妃,两个人都把对方往坑里带。
“大人,请问那一日的女子是?”吴瑕跪在地上,抬头不死心的问道。那姑娘说并无双亲,若只是镇南王府的表小姐,他吴家也不一定配不上,而且那女子已经答应了婚约,若不是妹妹在其中搅合,他们二人说不定已经成了。
归一摸了摸鼻子,这二少爷胆子还真大啊,他一只手撞了撞归零。
关于世子妃他们自是提都不能提,反正蒙着面纱没人看见真容。
但是看在同僚是的份上,他们也不能落井下石看热闹。
心里叹了口气,归零面色冷硬,抱拳道:“二公子不要多言,吴家走到今日不易。”
归一直白多了,上前揽着吴义的肩膀,笑道:“这鞭子原先是我的,那一日抽晕了你们家的人还真是抱歉,可世子是让把东西交到吴义将军手里,可没说只让二公子用。军营那里我帮你知会过了,药你们府里也不缺,一个月,在家多休养几天。”
休养什么?鞭伤呗!
闻声,吴敏身子一僵。那一日赶马车的就是这个人,可是他们的脸分明是不一样的。她的心底一阵惶恐,走几步掐着二哥吴瑕的手。吴瑕肩膀僵硬,面色苍白,他比吴敏清醒多了,因为他们这把火烧到了大哥身上。
如果连为那女子驾车的人都能与大哥平起平坐,那么那个女子究竟会是何人?镇南王宠爱的女儿?
他真后悔之前多问的那一句。
他们闯祸了。
吴义点点头,心里叹了口气,退开一步对二人抱拳道:“吴义在此谢过二位了,弟弟妹妹行事鲁莽,义自当担责,日后也会好好教导他们。”
他们是世子身边贴身护卫,肯私下里告诫一番,吴义不能不谢。
“没事儿,我们回了。”归一摆摆手,跟在了抱拳离开的归零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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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世子直接将书册给了管一。青玉宫的各项造册调配都由他一一记录。世子青玉宫里大多数东西自有一批人负责,不走镇南王府,也不经过镇南王府各项管事。比如红玉的衣衫和首饰,除去镇南王府每季做的,大多数是珩世子吩咐了管一开了世子府库。
“那我平日花费了宗珩许多银子吗?”明歌给她介绍青玉宫运作的时候,红玉问道。
“呃,”明歌犹疑,的确红玉的用度已经赶得上王妃了,但是这是世子的吩咐,青玉宫里世子个话就是规矩。这话不好答。
“小姐。”门外管一立在走廊上,微胖的身材,微黑的肤色,像是个地里种庄稼的,但是看他的眼里的精光,就知道这人不好糊弄。
“世子府库年年都有锦缎金玉入库,但是真正花用的只有从今年开始,往日那些花色独绝的金锦或是天下稀少的纱料要么是褪去了颜色,要么是发烂发霉了,这些东西主子不用,那就是废在那里。也没什么可惜的。”
“可是小姐到了之后,能物尽其用,金玉拿出来见见光不是更好吗?”
明歌眼皮动了动,松了一口气,暗道,不愧是统管青玉宫的人,真会说话。
“这些都是聘礼是吗?”明歌和外面的管一都听到红玉喃喃自语道:“我好像也要准备嫁妆了。”
管一正要答,嫁妆聘礼世子都备下了。
接着他们就看见世子妃匆匆离开,看方向是朝着书房去了。
“我的陪嫁,你想要什么?”她一进门就问道,“人间成亲新娘子也是要出东西的。”
归一和归零连忙避到旁边。
这位主有时候走路脚步特别轻,若是穿了绣鞋,没有穿木屐更是连习武之人有时候都察觉不到。
归一低着头,看见面前走过的裙摆下隐隐露出的丝履,心里念叨着。
“什么?”宗珩愣神。她这时候不是去见管一了?
归一低头幸灾乐祸,回想刚刚这位主说的话,难道管一向她要嫁妆了?
这门抠的,世子妃身上也想刮下几层皮,世子爷的府库虽他们不知晓数目,但南地富庶,世子手下又养了一批善于经营生财的人,这些年来往各国,原先的大库早已经塞不下了,现在到还打着世子妃嫁妆的主意。
看世子都吓着了。
归一没有抬头,屋里的对话一直继续。
“我的嫁妆,你想要什么呢?”红玉走到他桌案前,又问了一次。她白皙匀净的脸上神色认真,头上的发很简单的用玉环束着,黑亮的发上依着一朵粉色的绢花。
宗珩站起来,摸了摸红玉的脸颊。他的手轻轻摩挲,眼眨也不眨的静静看她。
红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眼也望着他,清亮澄净的眼眸中倒映出一个人的脸。
这样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徐徐的风吹动桌上悬着的毛笔。寂静被打破了。
红玉想笑,看着宗珩也的确笑出来了。她心口暖洋洋的,像晒在温阳的日下,漫山青涩的草味。
南地即将入冬,天气逐渐转凉,宗珩眼中暗泉静流,他起身给红玉披上自己的外衣后,看着她也认真地回道:“伤药,我需要大量能够治刀剑外伤的奇药。”
另外在场的两人都愣了,世子爷真的开口要了,只是天下最好的伤药和大夫都在南地,且大部分都在镇南王府名下,世子求这个是想帮世子妃?
但看这神色不像啊。
这个季节天黑得早,红玉看了眼时辰,还有时间,嘴角带笑地道:“好,那我去了。”
红玉转身的档口,宗珩看了一眼一边发呆的归一,道:“归一跟着世子妃。”
这话意思,从今日起,归一就是世子妃的人了。
归一身上一抖,用不着世子多吩咐,行了一礼就缀在红玉后面离开了。
“小姐,去哪里,属下为您赶马。”他脚下如风,一会就赶上了前面的这位。
她停下来,看着归一问道:“南地的药库在哪座山上?”
“药山离海州一百里,要走上四五日。”他顿了顿,认真建议:“小姐真要去那里,今日天色已晚,夜路不好走,可明日出发。”
只是世子妃一走来回就要十多天,大婚在即,这期间琐事就要全压在管一身上了,归一暗自发笑。但不久,他又皱眉想到:世子妃出行,少不得调动护卫,然而现在名分定下来了,虽还未对外宣布,但世子妃仪仗护卫至少要上百人,这要事先打招呼从镇安军调动。
归一有直接调动镇安军一千余人的职权。
“有药山的地图吗?”天光明朗,红玉看了眼日影,然后转头问道。
“是,世子妃稍等。”归一点头退下,一炷香后拿来了一份简易的印在皮子上的地图。
在地图上比了比距离,红玉估算,御风而行不攀援大山两个时辰足以往返。
这样今天现在走就来得及,“谢了,你先回去吧。”红玉一手拿着地图,一手摆了摆,往外面走。走到湖水处,走廊两侧繁花掩映,香气扑鼻,粉白之间隐约可以见到一片黑影略过,像是黑蝶却又显然不是,它要更迅捷更灵活,且声音沙哑,堪比乌鸦。
那只黑背红喙的鸟雀立在树上,黑亮的眼睛盯着红玉。
“是鸟妖?你成精多久了?”红玉站在廊前,微微探过身子,问道。“你能在这里?是在为镇南王世子做事。”若不是宗珩应允,按照青玉宫现在干净的程度,这只鸟妖也不能如此自在的在这儿。
“你是什么妖精?蛇妖?狐妖?还是花妖?”鸟雀声音不好听,看着她的眼神里倒是没有恶意。甚至还有一点温和和亲近。
呃,红玉从走廊上跳下到林间,“你觉得我是什么妖怪?”红玉问她。
“花妖。”那鸟凑近,闻了闻她的衣袖。“是桃花吗?你化形蛮好看的。”
红玉退后一步,衣袖拢起,把手里的地图放在鸟妖面前:“好了,天色不早了,我来是请你帮一个忙,你认识这张地图吗?可以送我到药山去一趟吗?”
“我要为世子传信,不能离开这里。”鸟妖很正经的说道,又扇了扇乌黑的翅膀,“你已经能化形了,法力比我深厚,去一趟药山只需半天功夫。为何不自己去。”
“我有特殊原因不能飞,你送信有妖与你轮换吗?”红玉说着两指掐着一根绿枝,在花枝上晃了晃,一朵大花颤巍巍摇摇欲坠。嘭的一声。
一个粉色锦衣的男孩轻飘飘落地,他只到红玉腰那么高,身子落地后缓缓上浮,飘在半空中才一脸惊吓地抬头看着二人。
“我不喜欢尘土,你差点让我碰到地上了。”他嘟着嘴指责道,脸上粉白,纯稚可爱。花妖的化形一向美貌,尤其是长在灵秀之地的草木。作为花妖化形却不喜欢泥土,化形后个头也长不高。
“对不起了。”红玉手指松开,翠色的枝头弹回去了。
“你这样不喜泥土,会一直长不大的。”
天天只睡在枝头上晒太阳,不扎根修炼,很容易妖生短暂的。
“我只是暂时歇一歇,埋在土里化形太累了,又黑又湿,等我衣裳晒干了,太阳下山了,我再回土里。”他眼睛是金色透明的琥珀色,像是蜂蜜在日光下。嘴巴鼓鼓的,他转过头对鸟说:“雀儿,我来轮值,你要不要和她去一趟?”
“行。”鸟妖点点头,跳下树干翅膀挥了挥,翅翼刮起的风让林中不可视物。风散去后,一只两人身长的黑色鸟雀展翅昂首清鸣。
“上来吧。”
红玉三步两步轻轻趴伏在它的背上,温暖干净的羽毛在阳光下黑黝黝的泛光。
“趴在我背上不要害怕,我飞得很稳。”随着话音响起,雀猛力振翅,一股劲风托着她的翅膀盘旋而上。
她们直上青天。
温暖的羽毛遮挡了天上的寒风,轻云从红玉身上绕过,衣服上沾染了湿润的水汽。
“你受伤了吗?去药山做什么?”
“没有,但是我要嫁人了,人间成亲要嫁妆,我去药山上找一找药材。”
“嫁妆?”雀声音温和提醒道:“药山上珍贵的药物都有人看守,我们要小心一点。”
红玉伸手摸索腰间的两块润玉,一块是宗珩给的令牌,还有一个象征着世子妃的身份的蓝色玉牌。她将蓝色的玉解开放在怀中,腰上只挂着绿色的玉牌。她们一日就到了药山,被人发现,若是传出世子妃是妖怪的消息来,宗珩的麻烦就更多了,低调一点,成了亲之后就好了。
上面的天空广阔无垠,四面的风自由的来去,偶有一只两只雀鸟在空中嬉戏打闹,里面妖怪的也有不少,甚至看到有人她们准备过来,不过雀速度极快,一眨眼的功夫都把他们抛在后面。
这御风的速度,红玉头低下问道:“你要化形了吧?怎么不在人间多走走,而是留在了府里。”
“嗯。”雀一扇翅膀瞬间借着力飞出去很远,“我和锦臣服了珩世子后修为增进的很快,锦不过一个多月就化形了,我也快了,我们原先只是想要找一个托庇之所,凡间捉妖的人太多了,后来就觉得留在镇南王府还蛮好的。”
雀一直认为红玉与他们一样,都是为珩世子办事的妖怪。近来不少妖怪投靠人间权贵,有他们一样为了躲灾的,也有贪图富贵享乐的。
不知红玉是哪一类了,不过看她要准备嫁妆,难道是喜欢上了凡间的男子。
雀心底暗自摇头,这样不思进取,沉溺人间爱恋的妖活得和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她和锦是一定要更进一步的,只是以后要少和她接触了。
远远看见一抹青色。雀提醒道:
“嗯,我们要到了。”她双翼微侧,掀起林间的风。
红玉在她背上直起身,深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清新的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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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宫内
少有热闹的时候,婢女抬着箱子来来去去的场面更是第一次。明歌眼中精气神足,迅速地在纸上打钩,把已经送过来的东西一一整理记册,之后交给管一。
一箱子大红色的霞影纱,
两箱子大红色五彩芝草纹锦缎,
一箱子朱砂色蝙蝠纹锦绣,
一箱子朱红色云锦,
一箱子缀金丝缠枝花形锦缎,
一箱子白色底面描画花纹水墨锦缎,
........
东西繁杂,奴婢们抬得气喘吁吁,连报声的人都口干舌燥,脸上生汗,汗巾子都换了好几条了。
归一一眼看到的就是明歌站在上面,下面人有条不紊验看东西的场景。
明歌看见归一,远远地行礼,然后快步走近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穿这身衣裳的大人多是家中煊赫,又在世子身边任有要职。往日她们见到了也只是远远的行礼。
不知这位大人到这是否是有事要吩咐?
“劳烦姑娘通传一声,属下求见世子妃。”他刚刚折返世子书房,世子听闻世子妃要地图,让他重新送了一份更详尽的过来。
明歌抬头看着这位大人,道:“世子妃尚未回来,大人若不着急,等会儿在来吧。”
世子妃没有回来?归一心惊,他原先是准备回去,后来半路想起一事要禀告才折返世子书房的,这一路上都没有看到世子妃。
也有可能是到别处去了,青玉宫这么大,没有碰到也属寻常。
然而归一心里却有一种预感,他想起世子妃拿着地图的模样,猛地转身快步朝着世子书房走去。世子妃有可能离开青玉宫,去往药山了,没缘由的,归一如此判断。他要尽快回禀世子。
一路急行,隐约见到熟悉的屋宇,他蓦然止步,顿在原地。归一摸着鼻子想到,世子说他是世子妃的人,现在去禀告世子他要说些什么呢?
世子妃行事不是常人能揣测的。
他早有预感他们的这位世子妃不是一般人。兴许还不是人。以后这种事常有的,这样泄露主子的消息,算不算是背主?
归一苦恼地蹲着,脸上一片茫然。可是世子也是他的主子。
想到什么,归一心中一定大步往书房去了。
夫妻一体,谁都不瞒着谁。
书房,归一小心的把猜测说出来。
“嗯,退下吧。”世子没说什么很平静地让归一退下。
“药山,”宗珩抬头看着归零突然问:“莫二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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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山绵延几百里,步行几天几夜都走不出去。”雀扇扇翅膀,道:“你要快些,锦晚上要回土里修炼,天黑了,我就要轮值了。”
“很快的,一刻钟就好了,珍贵的药在西南方你要不要先去采一些?”红玉轻飘飘落在松软的泥土上,仰头环顾四周,这里树木粗壮茂盛,遮挡了大部分的日光。红玉蹲下身,掀起衣袖,一只手□□松软的泥土中去。雀只看到她手腕上翠绿一闪,似乎是翡翠玉镯,也没有多看,难得来药山一次她也不准备空着手回去。
“嗯,我先去找药,待会儿来接你。”扔完一句话后,她寻着药味,拍拍翅膀几息就没影了。
红玉腕上的枝蔓深深扎进泥土里,细小的经脉朝着四面八方延伸。“不知道药山上有没有山魂,姑且先试看看。”潮湿的泥土里,蚯蚓虫子钻动的细微声响,树木根系向下的力量,以及泉水流动,雀飞驰的身影。
一瞬间,红玉仿佛化身为山,看到万物的虚影,了解发生在山上的一切。药山上没有山魂,所以红玉可以借由腕上的山魂暂时感受到药山上的一切。她没有管正在动的人兽妖,专心探查山上有什么植被和可入药的东西。
治疗刀剑伤,生肌止血补血、续骨的药材。待红玉心中有数,该用什么药方后,时间离一刻钟还差一炷香的时间。
红玉拔出手,指上带着些泥土碎叶,碧绿色的山魂显得比原先更润了,仿佛受到了滋养。它留恋的垂着,似乎想回到泥土里。
“一座山只有一个山魂,你不想回到孕育你的那座山上吗?”枝蔓动了动,然后缓缓地重新缠回红玉的手臂。
她笑了笑,找了一棵粗壮的树靠着,红玉走到它身边,枝叶疏疏,它的树枝稍稍低垂,上面红色的鲜果正在红玉伸手可摘的地方。
这是山的谢礼,她刚刚控制一个山魂碰触了山,间接触动了另一个山魂意识的苏醒萌芽。
也是她制止了手上的山魂入住这座药山的谢礼。
“谢谢了。”把红色的果子摘下,一颗一颗放到嘴里,果肉柔润,味道甜爽,回味像是在吃撒了蜂蜜的冰。吃完后,神清气爽,精神充沛。
红玉想了想,吃掉了一半后将剩下的一些包在帕子里,回去让宗珩也尝尝,这种果子除非山魂赠与,不然根本得不到。
一刻钟已经到了。但是雀还没有来。
红玉沿着之前看到过的方向慢慢行进,寻找雀。
然后她听到了尖锐的金石碰撞的声音。
红玉快步绕过遮蔽的林木,看见一人一鸟剑爪相击,满地树木断折,一片狼藉。
一瞬间,她感觉脸上一线火热,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曾经她身上受了伤,当遇到击伤她的那人,伤口总会发热提醒她,这就是仇雠。
是莫二。
巨木倾塌,枝叶断折,一道道剑气划过,这一片药林毁去了一大半。
这头,雀的伤势很重,剑气落到血肉之身,划开皮肉,黑色的羽翼上鲜血淋漓,满地红色妖血和绿色树汁。
而脸色阴沉的莫二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无伤,除了脸上的汗珠,其他看不出在与妖战斗。一道道剑锋阻挡雀腾空的路线,尖锐的剑气斩断一根根羽毛。
他的实力超越雀太多,若不是雀能够腾空,估计胜负已分。
红玉眼眸清亮。
“帮帮忙。”她低声对什么说道。
接着手腕一抖,一道绿鞭向莫二抽过去。“借山之重。”
莫二惊觉还有旁人,抬剑抵挡,咔擦,手腕骨裂,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瞬间剑被打飞,黝黑的泥土里点点冷光闪烁,冷厉尖锐的剑碎在看似柔软的绿蔓下。
“走。”在此空档,雀一转身飞快衔起红玉,腾空而起。一路炙热粘稠的妖血从天上洒落。
红玉织花外袍上染上一道道血痕。
红玉仰着脸脸上感觉一滴滴温热的液体,她伸出手在羽毛周围摸索,直到在坚硬的鸟喙周围感到湿漉漉粘稠的液体,细小的羽上沾着结块。是内腑的脏器的碎块。
“你内里有伤?”这血是她从口中呕出来了。
雀轻微点头,眼中流露出恨意。这伤她要养上很久,甚至有可能影响到化形,她没有料到凡人之中也有如此厉害的人,而且一个照面就对她拔剑相向。若不是那及时的一鞭,她已经被斩在剑下了。
“我们找个地方停下,你需要疗伤,一路飞回去你半身的修为会废掉。”
雀没有理会,红玉感到衣袖鼓起,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这只雀鸟双臂挥动的更加用力,借着起来的风迅速朝着镇南王府方向冲过去。
即使没有鸟雀羽毛的遮挡,红玉的形容也不见狼狈,她突然想起什么,在高空中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果香扑鼻,是山魂赠送的果子。
一只手小心碾碎一颗果子,红彤彤的汁液喷出来,红玉将汁液一点点喂到雀的口中,她不知道以雀的修为可以承受多少,与她和宗珩都不一样,普通的妖怪能承受的药力有限,只能先给它喂一颗。
汁液味道很香,握着残渣,红玉的掌心异常甜腻。
但是这果子的药效显然足够强劲。
肉眼可见的,雀眼中的神采恢复了一些,嘴角的鲜血也逐渐干涸,不再有新的碎块被吐出来。
待红玉要碾碎第二颗果子的时候,她轻微地摇晃鸟喙,衔着红玉的腰带在半空中抖了抖,示意已经足够了。
天色尚早,星辰未被点亮,钩月也只是朦胧的一弦。苍青色的天空下,雀慢慢地降落,最后缓缓地覆在湖畔边的花林中。
锦从枝头跳下来,小心翼翼的靠在一边,惊恐地问道:“怎么了?你们都受伤了?”
红玉弯腰正在查看雀的情况,她的翅翼已经有了渐渐愈合的预兆,精神也正在慢慢的恢复。在拨动她的时候,还能睁开眼安抚受了惊吓的花妖锦。
血的味道被浅淡的花香和升腾起的水汽带走,红玉席地而坐舒了一口气,对瞪着眼睛一脸担忧的花妖道:“没有性命之忧,要养三个月的伤。”
“你呢?”花妖看着满身褐色血迹的红玉,小心的问道。
“我?”红玉摇头安抚道:“我没有受伤。”
锦松了一口气,跑到雀的羽翼处悬在半空中看着她。雀动了动翅膀,露出翅膀下面悬挂着的灰色袋子。绿色的茎叶冒出了头,一个袋子里面都是年份很久的草药。
“咦?有药。”锦伸手小心的掏出袋子。
“这是雀在药山采的,看看有治外伤的草药吗?”
给鸟雀全身的涂满了绿色的药,林外天色慢慢转黑,微凉的风吹来,红玉感到身上的衣服结了一片片的硬块。
“你回去吧,时辰不早了。我和雀就在这片林子里,你有时候可以来找我们。”说完话后,锦捧着一叶清水慢慢喝。
他一直在和雀说话现在好渴。
******
回去的时候,红玉才有心思回想今日发生的事,她抽过去的那一鞭如果莫二没有避开的话,他会立刻毙命。不过若不敢不顾地直接上,雀今日也就回不来了。
湖水荡漾,她手上沾上了水汽。于是蹲下身在湖边把手洗了洗。对着浩渺的湖,她心想,她并不急着要报仇,也不太在乎莫二这一条命,方便就取,不方便就放过。
她明日倒是可以把今日想出来的药方给宗珩了。
红玉漫步往回走,一只手将散乱的发全部拢在身后握住,回来的路上玉环和绢花都吹跑了,现下披着头,有些狼狈。
远远地,路的尽头守着一人,他还没有见到人脸,就从身形和满身风华认出了,这就是单独出去晚间才回的世子妃。
归一僵着身体转身回去通报世子,自从发现跟丢了世子妃后,世子就罚他站在这里等世子妃回来。现在世子妃回来了,他也可以下职回家了吧。
红玉在对面眨眨眼,突然想起一事,探出身子对着太阳下山后不太清晰的湖面照了照。湖面上红褐一团,她一脸的血迹,只能依稀看出还有个人形。再摸了摸僵硬板结的衣袖,这幅样子回去估计能吓倒几个人。
红玉弯下腰靠近水面,准备先洗去脸上的血迹。
然而宗珩来的很快,归一手里拿着盏灯笼,昏黄却明亮的光透过晚雾照亮了周边的景色。
他一眼就看到对面女子身上大片大片的墨色,在昏黄的光下,皎洁白净的脸上一道道血痕。
一瞬间,他仿佛口不能言,挺直的身体立在原地。被水汽盖住的腥气一点点露出端倪。他知道她身上的既不是药汁也不是污泥,而是流出来的血。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眼神霎时间极为恐怖。
这一刻,他看着她又似乎眼神放空,似乎脑中漫无目的的想着事情。
红玉感觉身上有一道十分强烈的视线紧紧地锁定了她。
是宗珩。红玉不动,任由对面那人打量。短短的十几米,两人谁都没有动。
而在这短暂的刹那间,归一整个人冻住了,他脑中叫嚣着逃走,可是身体却一动不能动,他什么都没有看清,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压得跪倒在地。灯还紧紧握在手中,没有碎裂。
宗珩转动了眼睛,整个人仿佛从梦境中醒过来,他看到对面的人好好的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的神色也属正常的平静,没有鲜血带来的痛楚,没有仇恨,只有平静和淡然。
神志和冷静仿佛全部归位。
宗珩上前几步牵着红玉湿漉漉的手问:“呃,身上可有受伤。”
“没有。”红玉很快的摇摇头,“这些都是雀的血,就是为你传信的那只鸟。”
“嗯。”每次他回答用一个字的时候,都表示他知道了但是不想多谈。红玉察觉到从刚刚开始,宗珩的目光就几乎不落在她的身上。
或许太血腥了,不利于年幼妖怪观看?
但想到宗珩曾下令杀了二十万燕兵,红玉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宗珩垂眸道:“我们回去。”
红玉点头,握紧他的手往回走。这时她望着跪倒在地上的归一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没事,他站在这一下午了,兴许是脚麻了。”
良久。
归一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也没有胆子回过头去看世子夫妇二人的背影。
他朝着青玉宫外走,心里决定,以后一定要形影不离跟着世子妃。
“你要有话和我单独说?”
一身的血气和干净的内室一点都不搭,红玉一只手还握着厚厚的头发,她现在一身狼狈只想回去洗干净,然后再过来吃晚膳。然而她站在宗珩内室,不知道他带她来这里要干什么。
其实在宗珩的屋里已经掺了不少她的东西,墙角红色雕花木柜里装的都是她的衣裳,还有放衣服的架子,崭新的空空的妆台,还有隐约竹帘后书房也为她开辟出的一角。这些都是为了成亲后她搬进来准备的。
似乎对红玉的问题没有想到答案,又或许世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将她带到了这里。宗珩还握着她的手,衣袖上蹭上了一点红褐色的血。他皱了皱眉,突然拉着红玉往房间里面走。越过青色屏风,经过寝室,寝室后门打开暖风徐徐吹进来。
红玉绕过他,往前看,在房屋的后头是片空地,两旁草木蓊郁,中间层层帷幔的里面,水汽蒸腾。
“呃,”红玉四处打量,这应该是宗珩沐浴休憩的地方,撩开帷幕后,中间水池的大小是她沐浴的那个两倍还要多,甚至这个水不是后来取水烧的,明显是山上热泉的水引到这个池中,水汽中有玉石屑片的气味。
红玉的鼻尖动了动。
“你把这里让给我洗漱?”红玉问。
她很乐意接受,她原先的山上根本没有热泉,现在光是闻着水的味道,她就想跳进去泡一泡,这池里的一头往外流,是活水。
“嗯。”宗珩顿了顿,眼未落到她的身上,侧过脸看着空中飘来飘去的纱幔道:“你在这里洗,我去给你拿衣服。”
他准备抽开手,转身,谁料红玉突然握紧那只手,宗珩没有抽开。他转头目光疑惑的落在红玉的脸上,她之前都不会主动的握着他,“怎么了?”
“给我带一把梳子。”红玉放开手,又长又厚的头发全都散开,有些地方打结了,她指了指头上道。“血在上面有点不好梳。”她的头发太长了。
他摸了摸有些湿润的头发,浓密漆黑在他指尖格外地柔软,他看了良久,使得红玉都有些奇怪,就突然听他道:“我帮你。”
说完话后这一次真的大步离开了。
“咦?”红玉走近池中还在想,宗珩是要帮她梳理头发的意思吗?
水池的暗流在池底,红玉翻身沉到水底躺着,任由水流冲刷身体的血迹,身下暖烘烘的玉石让她眼皮沉重。沉重的纱幔遮挡了人的视线,水中她清醒过来,感觉到宗珩的脚步声缓缓地靠近。
慢慢的朝水面游去,红玉从水中浮出,看见宗珩瘦长的身影停在帷幕外:问道:“你回来了?可以让明歌进来的。”
“之前你洗漱从未让明歌进去过。”
她不喜欢别人对她有过多的靠近,只是不知道这一点是不是只针对人。
“你害羞了。”她想起她离开时耳边的一抹红色,在水里飘着懒懒地回道,“你有没有想过,穿衣服也是化成人形的时候才有的。之前的五千年里她有很长一段时间算是天天裸/着的,也是在有人穿衣服上山后,她化为人形会化出一两件衣裳穿上。
即使这样,她有时候也会变成一朵小桃花坦荡赤/裸的接受阳光雨露。
“按照人间的说法,你是条鱼的时候,我也算是看光了你。”还上手摸了,从鱼头到鱼尾。
红玉回想起他银色薄透的鱼鳞,纤细敏捷的身体。
“......”帘外半晌无语,红玉叹了口气,她原先还想着可以躲懒。
游到池边,手臂伸出去道:“梳子给我。”
脚步身渐渐近了,宗珩赤足踏上池子下的玉阶,一步一步走上来。一只手里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的衣衫。
他垂着眼,目不斜视,将手上的衣衫放在红玉伸出的手上,“这件衣裳是雪纱织的,水火不沾。”
红玉点头,然后整个人沉到了水底,水声淋淋。
宗珩一只手拿着梳子眼神放在半空,等着她。
“好了。”她从水里转身,单衣如同云絮笼在她身上,她在水中,但是一点儿皮肤都没有露出来。只有一张脸和修长的脖颈,在水里白得如清雪,透得如芙蓉玉魄。
宗珩静静看她,在红玉背朝着他的后,垂眸握着她的长发慢慢的梳拢。
他的手劲不小,握着长发的手也不算轻柔,梳理的动作像是在练剑,但是红玉不是人,也就没有挑剔,她觉得正舒服,闭上眼在池水里打盹。
淡淡的血水一点点流下来,凝结的血从他白皙的指上滑过。
“宗珩。”
“嗯?”
红玉睁开眼想起一件事,“替你送信的鸟妖受伤了,三个月后伤才能养好。”
“你们今日碰见了莫二?”那只鸟据说法力还行,术法比斗不会是外伤严重,流了大半身血,而且也不会让它还有余力飞回来,只有武人刀剑才能胜他一筹但也不能轻易杀了它。
“对,然后我把他的手臂抽折了。”红玉侧过脸看他。
抽折了?
宗珩手上动作很稳,气息也很平和,仿佛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师傅被他的未婚妻弄断了手臂的事情。
他用大齿梳完了,又换了一把木篦,耐心地为她再过一遍。
即使是红玉自己都没有他做的精细。
她的头发很好,只是去除了污尘,再用木篦梳下来也不用费力十分的顺滑。
“我会让人给他送药。”他用泡了药粉的水汁冲洗红玉的头发,雾气遮住了他脸上的神色:“我没让人将他绑在莫家,就等于是镇南王府放了他,今后他凭着自己的意气在外做什么,结果是什么,都由天定。”
“奥,”宗珩放开了她的头发,起身走下台阶,声音有些柔和:“不要泡太久,等你出来用晚膳。”
“我穿回来的衣服还在吗?”
他眼角正好扫过池边的一堆血衣,“在。”
“里面有一包果子,是今日在药山采的。”红玉想了想,道:“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他在池中洗干净的手又沾上了血渍,轻轻翻过一件件衣裳,终于在纱织的内衣袖口找到了一包圆圆的东西。
将手帕包着的果子放进怀中,他迟疑了一下,弯身将地上的血衣全部抱起来才出了门。
等红玉换好衣裳出来,一抬眼发现池边空空的,连衣服都没有了。
这里没有旁人来,宗珩是把衣服带回去找了?
“嫁妆哦。”红玉两根手指捏着药方,一张纸摊开在宗珩面前。
“药方上是制作伤药的几种药材,药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比你现在用的药膏要更好。”
“我用的药膏?”他抬头淡淡道,眼中有疑惑。
红玉手指点了点一身黑衣沉默寡言的归零:“就是你今天早上让他送出去的药。”
给莫二送过去的药,治被她打断的胳臂,估计至少半年才能养到能拿剑,那种药效仅仅比将药材直接涂在伤口好上一分半分,远不如她后来配的药方。
被世子妃指着,归零身子不动可面上动容。今日他拿的药是镇南王府最好的伤药了,材料稀少且名贵,制作尤其的麻烦,也只有世子这里不缺。
他目光凝在地上,心想,世子妃手里的药方若是真的,这种伤药将会救活很多人,镇安军在大战中的伤亡人数也会降低。
他莫名受到了归一的影响,腹诽,这嫁妆要比聘礼值钱多了。
“拿去试。”
宗珩将药方递给归零,让略有些激动的暗卫首领下去。
“这是昨日你到药山上的收获?”宗珩走到她身前看她,红玉感觉一阵好闻的气息,他的手在自己的头发上动了动,她握住他的手腕,认真看手里拿了什么东西,一边分神回应道:“是啊。你拿了什么?”
他的手心摊开,躺着一把银篦,上面镶嵌着几颗小小的深蓝色宝石。
“怎么了?歪了吗?”她今日只在两边编发做团,银篦在左边压发,右侧别着很小的一支翠色绢花。小巧精致。
宗珩低头,修长灵活的手指在她发上动了动,“没什么。”
红玉伸手摸了一下,银篦又被插回去了。听他道:“现在更好看。”
“奥。”她歪了歪头,眼眸如水,没有多想。
宗珩在她身边坐下,“你嫁妆这样的重,下给你的聘礼也要加些。”
想到堆了一个院子的箱子,还有源源不绝往里面抬的金玉绸缎,红玉摆手随意道:“占地方。”
据管一的意思,世子府库大开,有要全搬出来的意愿。之前尚且如此,要是再加那之后她的屋子里要有好久走不了人了——都被堆满了。
“人间成亲之事,聘礼给的越多表明这家对新妇越重视,我们结的非两姓之好,也并非百年之约,而是千年万年结伴而行,聘礼不能少。”宗珩语气坚决,眼中的光亮像是白色的火焰,跳跃,燃烧。
他今天有些不一样。红玉心想,仿佛新雨过后的白日。没有一丝云絮和微尘。
“呃,”她不了解人间的风俗,但是考虑到宗珩是这样长大的,十几年里都是这么觉得,入乡随俗,一个念头浮上来,她想了想道:“府库里的东西不要搬出来了,给我的聘礼你在上面做个印子,这样不用搬来搬去。”
宗珩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沮丧,但还是慢慢点头道:“好。”
有一事,她记起来。
“按照药方配出的药先送一份到雀,就是鸟妖那里去。”昨日雀采的药虽然都是极为珍贵的,但是止血生肌药效却不太好,更多是有利于锤炼体质,化形用的。她受了这样的伤,化形的时日怕是要向后延续了。
正说着话,宗珩目光流连在她的脸颊上,娟秀纤长的眉宇突然挑了挑,这时她侧过脸,露出玲珑光洁的半边脸,他眼中那人的嘴角上扬,润泽的唇饱满红艳。
她弯身穿上鞋,轻巧地走到门处一下拉开竹门,书房外一个小小的孩子浮在半空中,像是受了惊吓瞪大眼望着她。
“锦,来送信吗?”红玉问道,目光下移,看见他圆圆的拳头里握着一封淡蓝色的绢布。
似乎对她在这里感到迷惑,他的信通常都是直接交到那个南地的世子手上的,锦转了转头想往里面看,恰好一道清冷的目光与他相对,那个世子端坐在内,正望着他。
红玉看到锦缩了缩,抬起手指了指里面的宗珩小声道:“信是要给他的。”
即使离宗珩还有一段距离,宗珩也此刻气息平稳,心绪平和,这只花妖还是不自觉的颤抖,眼中有深深的惧意。若不是红玉遮挡在门处,他恐怕就要哭出来了。
“我知道了,我帮你拿进去。”血统在妖怪中很有约束力,但是这样的威慑力只限于妖怪与妖怪之间,现在,锦是花妖对宗珩明显的畏惧,那么宗珩的确是妖怪。
从锦的拳头里抽出绢布,“你快回去吧,待会儿我去找你。”
“好,谢谢。”锦小声的道谢,转过身飞快的飘走了。
******
宗珩看着桌上蓝色的绢布,手指在上面摩挲,却并没有打开立即看。
“蓝色的隐纹绢布是镇南王妃的令书。”
“嗯?”红玉疑惑,“王妃下令给你?为的什么?”
“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宗珩将绢帛打开,递给红玉,他沉声道:“南地尊卑严苛,能下令书给世子的只有镇南王。”青玉宫只有两人,不是给宗珩的,那只能是给她的。
良久,红玉看完了令书,宗珩拿过来飞快掠了一遍。最后视线定在末尾处的大印上,那不是王妃印鉴,凶猛海兽,镇字符文,是镇南王的朱砂印。
这是怕他用世子令书驳回?
宗珩嘴角抿了抿,手指轻轻在桌上点了点。力度很轻,手很稳,然而他的指节泛白,青色的经络在大力之下显得纤细突兀。
明年八月的海会提前十一月?大婚之前,初雪之前让他的世子妃下海。
在天光下,他的眸子深邃犹如静寂的深夜。
红玉感觉皮肤上一阵寒凉,像是身边靠着冰雪雕琢的人,她伸手反手握着宗珩的手腕,在他抬眼看向她的时候两只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是寒气发作了吗?胸口冷?”红玉问:“昨日的果子虽不能去除寒气,但是可以滋润筋骨,补益元气。”
按她估计,他的身体不会这样快的又一次寒气上行。
宗珩胸口一窒,指尖动了动,直直看着面前的红玉道:“无碍,海会不会举行,你不用听他们的。”
******
“海会是什么?”
归一礼行到一半,就听到世子妃问道。
镇南王妃的令书连发出去十二道,邀请了十几个世家之女参加海会,这件事已经闹得整个海洲都知晓了,归一自然明白世子妃在问什么。
他摸了摸鼻子,心里有些忧虑,十一月份下海,王妃这是想换个人当世子妃?
“百年前,初代镇南王来南地,在外征战之时朝廷没有给粮草,无钱无粮将士战死也没有抚恤,孤寡幼子也不得活。”
“南地靠海,为了筹集军资,南地无论男女老少日日下海摸珠,贩往各国权贵换取银钱买粮和兵器。后来,南地打下的疆土越来越多,也不靠着天天下海卖珠才能活下去,但是南地自初代先王后就有一惯例,每年八月,海水温暖的时候无论男女皆要下海,而当年的嫁女最好要摸珠放置在第一台嫁妆上。”
“八月?”
“是。”归一皱眉道:“原先是十一月,但女子身体娇弱,曾有未婚女子下海之后被冻死的先例,所以后来就改到了八月,南地最热的时候。”
说着,归一看着红玉欲言又止,有些事情他们心里知道,但是说出来或许世子妃会安心,“世子不会让您在十一月份下海的。您可以不必为此烦忧。”
“王妃那里即使再不满意,世子想要做的事情......”归一拍了拍嘴,接下里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他调皮得冲着红玉眨眨眼,语气里充满了自信和笃定。“您在府里安心的等着吧。”
自他从归零那里知道了世子妃拿来了药方,就觉得世子妃对他们世子情深义重,昨夜那一身血衣,想来为了求得这份“嫁妆”是费了不少的力气。
现在王妃以嫁妆为借口为难世子妃,归一他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人心里格外的不顺。
“嗯,我知道了。”
犹如一滴水落在海里,她的反应平淡得很,没有归一料想中的安心和感动。更没有泪洒巾帕,立刻转头去找世子。
而实际上,红玉也却没有贵一些想象里的那么害怕或是无措。捞个珠子就能保佑婚嫁的说法,她想了想,南地成婚的习俗讨个巧还是很容易的。比如事先和蚌精说好,放一颗珠子在哪个地方,她去拿就好了。
下午,镇南王世子上书称:十一月海水冰寒,暗流阴冷,恐伤及世子妃身,为求一珠而伤人,殊不知珍宝虽贵,却倒灌四海海水,集天下珍珠万斛,及不上世子妃一毫一分。且吾待世子妃之意,非一二珍珠能证,百年之后,棺椁同眠。
下盖世子大印,为一尾游鱼且加一珩字。
当天此上书内容从镇南王府流传出去,海州一城皆赞叹世子对世子妃情谊甚笃。
且十一月下海捞珠一事一传出来,就引得城中人议论纷纷,皆言对世子妃太苛求了,女子添了寒症如何为世子生下小世子,现下世子之意,倒是应和了众人之所求。
然而世子却被镇南王下令申斥。
不孝不悌,言语放肆无理。显然镇南王在府中怒气攻心,失了理智,不然这等话不会放在刚刚凯旋、名声正盛的世子身上。
“哎,世子情意深重,只是.......”
“王爷太宠爱王妃了,竟然如此偏袒。”一老生叹息。
然而世人认为世子之祸在反驳了王妃命令。
却不知道王妃的令书上还盖着镇南王的大印,若不是有镇南王压着,同样接了令书的十几个世家不会闷着不上奏。
让自家贵女寒天腊月的时候下海,哪家能愿意,这一不小心折进去的就是一条人命。
世子这一上奏,各家都松了一口气,按捺住不满的同时,也对世子有感激之意。
“王妃为母不慈,下出这样的令书,莫不是对未来的世子妃不满,故而借此事泄愤?”街边巷角人人都在谈论此事。
一穿锦衣的中年男子笑眯眯道:“当年如今的镇南王娶妻,前王妃也是不同意,可南地历代世子娶亲,皆顺世子的意思,可不是镇南王妃挑出来的。现今这样,莫不是王妃以为废了一个世子妃就能挑她喜欢的上了吧?”
“莫不成下一代镇南王府还姓赵?”
没想到这人如此大胆,什么话都敢讲,众人仔细打量他,发现这锦衣男子装扮倒不类南地之人,人们忙不及离他远一些。
但他的话还很有意思,透露出很多众人不知道的内情。
莫不是他国的探子吧。有人暗自嘀咕。
“对了,世子妃是哪家闺秀可有人知道?我乃卫国使臣,特来恭贺镇南王世子大婚之喜,只是不知要到那位大人府上庆贺?也不知是那位绝代佳人配得上有南地明珠之称的珩世子。”
对着往这里走的甲兵,锦衣男子行了一礼问道:“诸位可知驿馆在哪里,久不来海州,倒是忘了往哪走了?”
为首的将士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卫国来的使臣,大人请这边走,我们护送您到驿站。”
说完一小列士兵上前包围着中年男人一路“送”到了驿馆。
看着远去的使臣,为首的将士微微皱眉,心底有一二分的忧虑,珩世子久不露面,镇南王是想如何?莫非真的是父疑子,君臣相离?
******
“卫国使臣原先是送上万匹绢帛庆贺世子大婚,但是在路上临时改了主意,送往南地的礼单也换了一份,里面添上了十斛珍珠,说是为世子妃添妆。”
“十斛珍珠?”给她添妆?红玉莫名想笑,宗珩那边才上书陈情被训斥,这边就又送了珍珠,这卫王的心思很直白浅显。
不过卫国却是在其他地方奈何不了宗珩,只能明面上小小的出气。
归一也觉得这数目有点少,举国之力才拿出十斛珍珠,海州稍有名头的世家都能献上。
“卫国不似南地临海,本国不产珍珠,只每年从南地购进,卫女喜爱珍珠,每年只珍珠一项花费的金子有上万两。”
“除去后宫花用上次,这十斛珍珠,卫王有心了。”宗珩从门外走进来,衣袍带风,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
外面起了风,南地的冬天风是带着水汽的,沾在衣服上总些阴冷潮湿。
在稍冷的天气还能走出一身的汗,他赶过来一定很急。
红玉顺手把手边的杯子倒水放在他那一边。温热的茶水冒着热腾腾地水汽。
归一行礼后站到了一边,世子爷来了,也就不用他和世子妃禀报解释了。
宗珩脱下外袍随手放在木架上,在放杯子的那一侧坐定。他拿起杯子,水还有些烫手,索性托在手里驱散外面的寒意。“我让他们把那十斛珍珠送过来了,放在你的妝枢里。”
“嗯,”红玉又倒了一杯水,捧着回忆道:“要装不下了。”那个箱子上三层都装满了,下面三层装不下十斛那么多吧。
“我让人重新换了一个。放到了库房。”待手边的茶水稍冷,宗珩垂着眼眸喝了一口道。“可以让他们给你取出来串珠子玩。”
对面的红玉点头,突然想起来:“王妃生气吗?”他这样平静,然而今日王妃的令书又下了一次。蓝色绢布,只是下面的章纹不一样了。
“生气。”宗珩笑,伸出手,温热的手在红玉脸颊上微微抚过,“可也不能让你在这时候下海。”
“南地成亲的风俗......王妃成亲的时候拿到了珍珠了吗?”
“镇南王府府库里有全南地最大的珍珠,是有一年海会上一个渔家子找到的。那颗珠子现在摆在王妃的大厅。”
“她当年并不乐意下海,父王就为她拿了那颗珠子抵数。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只有几个世家人。”
“那个渔女呢?”
“死了。”
“嗯。”红玉点点头,没有太惊讶。
草木生灵要挣扎求生,而人也要一样,只有少有的生灵才可以横跨生死,凌驾在天命之上。而这其中要付出的东西很多很多,比如千年如一日的修炼,或者是不避不退的应劫。
世间生灵朝朝暮暮,奋游争上,但朝生暮死,半路夭折的不再少数。
之后几日,各国使臣纷纷到达海州,卫国离南地最近,所以到的最早。
现今南地大半疆域皆是当年卫国旧地,卫**队连年战败,国库空虚,若不是占着天下最丰饶的一片土地,而这些年风调雨顺,天助丰收,卫国的国库怕是早被征战给拖垮了。卫国皇室与镇南王府有宿仇,这次送来的十斛珍珠让镇南王府父子之间的间隙天下皆知。
司舞坊大门朱红描金,上端高悬的牌匾端肃大气,入内雕梁上垂下五彩的丝缎,雪白的墙面上金红粉白勾勒的各样花图。
午时之前是司舞坊的舞姬们排舞的时候。红玉天蒙蒙亮从府里出来,天上弦月明亮,到这里恰看到一群腰肢柔软的女子在悬空的麻布上疾走。柳文穿着一身绿衣,头发紧紧的用一根银簪和银冠束起,她正抱着琵琶手指慢拨,神态随意,眼角带着一丝的困倦。
她看见红玉,抬起头后继续目光放在手指上,“你来了。”
“这是新排的舞吗?”柳文在厅堂右侧席地而坐,身下铺了一张很大的蓝白色海水纹毛毯。红玉随意坐在她身旁,盘着双腿看向中间大厅里高悬的麻布问。
“嗯,”柳文拨动了一下古筝,声音圆润,红玉看到麻布上的舞姬动作节拍变了,只是或许是布上不稳,她们举手投足间有些许僵硬和不合。
柳文叹了一口气,手指上的动作又放缓了,她转头闷闷说道:“要不要上去试一试。这是师傅新想出来的舞,她们在地上还好,一到了高处就扭扭捏捏,昨夜我们排了一夜,今天还不行。”
她叹了口气,意有不甘道:“师傅说,若是还不行,今天之后就不练了,总不能就让师傅和我两个人在上面跳?”
柳文神色沮丧,十分可惜。
只是这种悬空布上舞蹈的形式就让人眼前一亮,若是再配上丝乐,薄纱长袖舞衣,在月下高台上翩翩起舞,一定能让各国使臣大吃一惊,只可惜,对舞姬的要求也太高,现在能在绸缎上稳稳起舞的只有师傅和她两个人。
“嗯,我上去看看。”
柳文稍稍提了点精神,放开琵琶对一边的婢女拍了拍手,“我让人给你换上绢布。”麻布只是让舞姬们好稳住身形,待到真正表演的时候,用的全部是白色如银的绢布。红玉在舞乐上天赋奇高,又身姿纤瘦奇美,她只想看在绢布上她是什么样子的?
两道银练从这头连接到那头,麻布上的舞女纷纷抬眼往这边瞥。
“都下来,跟着学点。”柳文招招手和她们道,这么高的地方还分神,小心摔下来折断了腿,索性都让她们在旁边看着也学点,柳文心里念头是让红玉可以帮这些人开开窍。
虽然师傅说过,她和红玉皆是在舞艺上天赋难得,所以体会不到寻常舞姬的困难,但是她想能教她们一点是一点。
至于能不能学会,她就管不了了。
“我先在这上来一遍,你仔细看。”柳文跳上一条白绢和红玉说道。
红玉站在另一条白绢上,听到她说,顺着摇晃的白练缓缓坐下,认真往柳文处看道:“好。”
白练又宽又长,但是两头系得很紧,舞姬在上面可以借助绷紧的布翩翩起舞,细滑弹软的绢布使得舞姿且柔软而缥缈,在半空中,脚尖轻点白练,摇摇欲坠,不似天上人。
柳文动作轻快而活泼,就如一滴雨点点顿顿,每个节拍都踩足了。她一边跳还一边分神和红玉说话:“你知道楚国京城那里这次要来人了吗?”
“没有听说,是来庆贺的人?”各国都有使臣前来,就连恨之入骨的卫国都派了人来,楚王和镇南王名份上是君臣,派人前来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
柳文轻微摇头,手臂如柳枝柔软,“楚王送了一堆美人来南地。说是送给世子的。”
“这些消息在坊间传得最快了,这次京城那里是下了血本,据说来的都是大臣世家的女子,都是妙龄女子,从小就抱到宫里面养大的,还说书画歌舞都极为精通,世子对世子妃情谊深厚,这时候楚皇不送匠人,不送绢帛、不送金银,偏偏送了美人,”柳文顿了顿,忧郁地抬眼道:“我觉得,京城这次讨不了好。”枕畔风多厉害啊,但凡世子妃委屈那么一点,世子定会记在心里的。
柳文在南地长大,海州异士云集,各行大家叠出,书楼天一阁是天下文人心慕之所,海州富饶,教化盛行,文风开放,因而在南地谈论天下各国皇室流言都不算什么,只要不涉及镇南王府,百姓茶余饭后在街角酒楼放肆言谈,镇南王府也不会有人追究。
即使是楚国,也曾有人写过一本册子,细述几代楚皇身后功绩过失,“皇论”一度成为海州盛行的事。在各样的文会上时常出一两篇名作风传一时。
因而在司舞坊议论楚皇,台下一众舞姬脸上既不是害怕也不是吃惊,而是兴致勃勃的相互间小声私语。唇上描红的胭脂微微润湿,原先因练舞而沮丧的神情也一扫而空。
这边,柳文在白练上也不去管她们。
“不过好在再乱也涉及不到海州,我们倒是不用担心。”不知想到什么,柳文眼中闪过一丝同情道:“只是那些女子......不过焉知非福,南地也有不少好儿郎娶了京城的女子,至少在这里不用担心被人送来往去。”
送给世子的美人?从京城来的?红玉想起了什么,纤细的手指在绢布上捻了捻,问:“她们是被送到镇南王府中吗?”
“怎么会?”
“镇南王府内有镇安军把守,即使是镇南王宗族的外院,海州名门世家女子也不能踏足,更何况是她们。”
想到面前红玉现今就住在府内,柳文脸色复杂的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踏入镇南王府的大门的,镇安军威扬天下,南地疆域广袤千里,百姓何止千万,而整个南地都属于镇南王和世子,百年来,若无镇南王府就没有海州,也没有南地。”
柳文动作停下,直直地站在绢布之上,面色严肃,眉间紧绷,红玉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地情,“你初来南地,知晓的不多,但是你已经是海州人了。”她握着手道:“你可知,只你能进镇南王府这一点,天下就有多少人心心念念求而不得。”
“南地有司坊,也有来自各国的大家,每年南地都会有各样的比斗会,争夺的只是能进镇南王府外的官署的机会,海州曾经有一人,花了五十年酿最好的酒,就是为了能送到镇南王府放在王上的桌案上。”
看着红玉,她身体一点点变硬,她在红玉的脸上看不到敬畏。
柳文手指点了点下面:“还有这里,司舞坊,这里每次宴会有三十个舞姬能进镇南王府献舞,这些人年年变换,很少有留下来超过三年的,而我师父在南地待了十年才有机会在宫宴上舞一曲,只那一次镇南王封她为舞艺大家。”
“红玉,能进镇南王府是你的造化,这世上有很多人没有你这样的运气。”
柳文跳下白绢,神色有些冷淡,她望着墙上的彩画几乎是半带着嘲讽地道:“容貌终有一日会褪色,你要惜福。”
司舞坊寂静一片,管弦声停歇,舞姬们站在柳文身后正对着红玉,年轻娇美的脸上失却了笑容,她们都担忧的看着背对着红玉的柳文,也有人愤恨难忍的望向红玉。
满堂不知源何的敌意。
坐在白绢上,红玉看着虚空,她直起身,然后从半空跳下来,或许是最后那一下白绢上受了力,滋啦一声,整匹完整的绢布在半空中撕裂,碎片慢悠悠飘荡在地。
柳文听到声响,疑惑的回过身,看到地上的白绢瞪大眼睛,失声道:“怎么会?”这绢布是师傅找人特制的,里面掺了金银丝线,可容十余人之重,怎么会就这样断了。
继而她看向红玉,神色复杂,若不是她在绢布上寸步未行,她这时怕是从半空中跌落下来了,这样高的地方,稍不小心就会摔断了腿。
接着她仿佛感觉一盆冰水灌下来,如果刚刚她选的是这匹料子,那她刚刚就一定会从上面摔下来。
是谁在这绢布里掺了假?
她们是想要害她的师傅还是她?
柳文从未想过是有人要害红玉,一来她不是日日都来,二来这绢布是她们用的。
她的目光不由地朝着面前的舞姬脸上一一看去,想起舞艺比斗中离开的那些舞姬,为了留在这里她们都付出了许多,是她们吗?
她没有想到如今司舞坊内会有人敢对她们师徒下手。
“我走了。”
红玉淡淡道,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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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还未到午时。外面骄阳烈烈,司舞坊过了一条街,街边的酒楼里传来饭菜的香味。
“停下来。”
“姑娘。”归一拉着马缰轻声问道:“是有什么事吗?属下为您去办。”
“呃,你知道这次京城送来的人住在哪里吗?”
白日高悬,归一却感觉背后一凉。
难道是因为听说了这件事所以今日才早早要回去?归一摸了摸鼻子想。
“姑娘,楚皇派来的人还在路上,还没有为他们定好住所。”
礼部官员那里也很为难,一来世子那里肯定不悦,而且还得罪世子妃,二来楚皇旨意不明,三来这些女子身份确有一些特殊,据说甚至其中有一女子父亲是楚国宰相。
这些天礼部那里愁白了头,日日在殿上吵,幸好京城那边一路上马车行得慢,可以让他们再参详几天。
“嗯,回去吧。”
“是。”红玉不再提这事,可归一一路上提着一口气,连赶马的鞭子都不用了,只悄悄别在腰间,就怕多余的声音打断或提醒了里面那位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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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宫内静悄悄,只有红玉一人的足音。
水边花树叶子染黄,她回来的时候停在那里一会,发现在枝头睡觉的锦和养伤雀气息消失了。
“都不在。”
宗珩的书房大门敞开,然而除了被风翻页的书册和叮咚的毛笔碰撞声,空无一人,屋子里隐约有纸堆烧尽后的气味。风一阵阵地吹,味道渐渐淡了。
她待了一会儿。
过不久,红玉将软塌搬到走廊外,人躺在上面晒太阳。
快要入冬了,南地的太阳又大又白,红玉懒懒的眯着眼,感觉热气流淌过皮肤,满身的阴湿气都在太阳下消散了。
下雨的时候,宗珩喜欢一个人在外面浅眠。塌上还有残留的洁净的气息。
日头慢慢爬上来,午膳时辰早已经过去了,但是内里一直没有传来敲磬的声响,暗卫守在青玉宫外,树叶簌簌,几个人比了比手势,商量要不要去找明歌进去看看。
“世子妃进去有一个时辰了。”
“要不,让人在外问一声?或是禀告世子?”
“我等职责是看守青玉宫,内里有什么都不听不问。”
隐在树枝顶端的一人忽然说道,他是暂代的青玉宫守卫队长,是首领归零亲自□□出来的人,顿时所有人都不发声了。安静了之后,远处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的明显,暗卫神色一敛,身体霎时间紧绷,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来青玉宫,且此人足音微弱,很明显学过功夫。
来人兴许是拿不定主意,脚步也犹豫拖沓,一盏茶的功夫暗卫们还没有看见人影。
“是女子。”
队长心中对来人有了猜测,提醒其余人,他手腕抬起,一点寒光挡在密密遮蔽的枝叶间。只要那人敢踏进这石板路一步,他会让她立刻毙命。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粉色的人影才渐渐靠近。雪白的脸上是一双黑色冰冷的眼睛。
她没有走入青玉宫,而是停在石板路前看了一会儿,冷漠的眼中有激动也有恐惧,即使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她知道在这里有很多人能让她血溅当场。
仙乐环顾四周,突然高声喊道:“奴婢奉王妃之命,来请姑娘去一趟春来宫。”
声音尖锐,像轻薄的陶瓷花瓶碎裂在石阶上。她尾音颤抖,一遍喊过之后,又对着门内喊道:“还请姑娘出门,王妃欲见姑娘。”
“叮。”仙乐狼狈的伏身,在她身后,一道铁箭直直插入青石板中。若不是她身怀武艺,和带着王妃口令,恐怕这一箭此刻是插在她的身上。
“速速离开。”
仙乐低笑,冷淡苍白的脸上带着恶意,她慢慢往后退,一步一步,离青石板路十多米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内力啸道:“王妃传令,姑娘去春来宫一见。”
仙乐的功力并不深厚,但是带着内力的声音却传的极远,镇南王府内不少武艺在身的将士抬头向这个方向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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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这样会不会出事?”赵好身边的婢女都是练过的,一听到声响就把这事告诉了她。“要是世子知道了,怎么办?”
贵妃榻上,锦绣成堆,一身紫衣的镇南王妃闻言笑了笑,不以为意的道:“他又不在府里。”她掩了掩嘴角,丹寇红艳,又道:“知道就知道了,他还能如何,我到底是生他的亲母。”
有镇南王在,宗珩不过是一个世子而已。若真不听话,她和王爷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赵氏在珠帘内眯了眯眼,红唇翘起,懒懒地道:“这仙乐倒也有几分心思。”
“只是让她请一个人,就把事情闹得大半个府里都知晓了。姑父那里?”赵好抿唇,贝齿轻咬,前段时间因为镇南王呵斥世子一事,父亲要把她送走,要不是姑母即使命人将她带到镇南王府,恐怕等世子大婚后她才能回来。
她进府的时候,家里人再三叮嘱,不要想不该想的事。那一日父亲言辞严肃,脸上的神情和眼中的忧心她一直忘不掉。
他说,赵好,赵家的生死就在你手上了。
如今赵好心里头有些退缩了,要是事情不成该怎么办?要是世子一定要娶那个女子为妃怎么办?她会不会害了赵家?
忽然,她手上一暖,王妃笑着看着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不要怕。有姑妈在。”
“你要记得,姑妈是这个府里的王妃,我让人去请她,她若不来就是忤逆犯上。她若来了,那就更好了。”
“到时候,你姑父不愁没有理由废了她。”
“世子呢?”
“来不及了。”王妃笑道。一侧服侍的婢女敛目道:“世子去了郊外猎雁。”
而镇南王的手令现在就在王妃的怀里。
青玉宫外。
一张蓝色的绢布在日光下格外醒目,仙乐捧着赵氏的手令,冷冷看着地上的箭矢,高声道:“这是王妃亲笔手书。上面有王爷的大印,你们胆敢放肆。”
门外没有箭矢再射出。也无多余的声音警告她。仙乐紧紧抿着的唇松开,她捏紧了手里的令书,盯着尽头的大门,怎么会没有人出来?
里面有人的话,早就应该出来了,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她不再青玉宫?可是门卫处见到马车驶进来。
一刻钟过去了。
烈日下,冷风吹拂,仙乐背后湿了一块。
连暗卫都有些惊疑。暗卫的队长动了动,忍住去查看一番的想法,手中的利器始终对着青玉宫外。
风穿树林,一两只飞鸟在天边闪过。红玉耳中塞了棉塞,安然的躺在塌上睡觉。手边是一张白色的宣纸,纸上墨色的字迹极具风骨,可意思却很普通:带着耳塞睡一觉,我很快回来。
明明可以直接和她说,却偏要留一张信纸,红玉看完之后,把纸叠起来,搬了他常用的那一张到外面。
他那么聪明,智计为红玉生平所见之最,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春来宫。
阵阵花香涌进来,一列婢女从外边走进来,人人怀里抱着一盆鲜花。将近冬季,这些春夏才盛开的花开得灿烂,映着妙龄女子的脸颊更加娇美动人。
“轰隆,”内室一声巨响,婢女脚步一顿,为首的穿着黄色绸衣的婢女停在帘外,妆粉的脸上起了汗。
“她竟然真的敢不来!”
“姑妈。”赵好跪在地毯上,一只手无力地撑着地面,心有余悸地望着面前。她的身前就是被王妃掀翻的桌案。
而刚刚前来禀告的婢女也跪在地上,手上都是杯盏碎片划出的伤口,刚才那些东西都砸到了她的身上。赵好眼角扫过看见,她身下地毯上没多久就殷红一片。
“王妃息怒。”婢女脸上沉静,仿若看不见王妃含怒的脸,以及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
“她真的一直没有出来?”赵氏坐在塌上,狠狠的问道,赵好看见她一只手的紧紧握成拳状,赵好心中震惊,姑妈从来没有过今日这般气愤,十多年来,她总是温婉的,柔和的,即使是有了恼事也只是向着王爷哭一场,之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结束了。
仿佛一尊美人像,永远的笑着,眼睛微弯,端贵而娇美。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候,赵好却陡然松了一口气。她全身大汗淋漓,手深深抓着身下织金地毯想着,这次姑妈绝不会放过那个女子了,而她终于能够安心了。
“是。那女子并未露面。”婢女重复了一遍。
赵氏点点头,清淡地道:“嗯。”
她揉了揉眉心,纤细的手指上丹寇鲜艳,身子缓缓的躺倒在塌上,同时一样东西被随手扔到了地上,赵好听见她带着冷意的声音:“去吧,带着这个。”
“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不可能是镇南王府的世子妃。”
“是。”
婢女鲜血淋漓的手拿起令书,直起身告退。
“等一等,”赵好一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白着脸说:“我和你一同去。”
“去吧。”赵氏摆摆手,很疲惫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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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言。
赵好忐忑且激动,十几年来,她从未到过青玉宫,每次至多只能匆匆掠过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和那道关着的门。府里的人告诉她,那里是青玉宫,平日里绝不能在那周围停留,也不可以走上那条青石铺的路。
那里是珩世子的住所。
而有一个人却能轻而易举的住进去。
赵好轻轻梳拢头发,微微颤抖的手扶正了头上的银簪,快步跟上前面的婢女。
仙乐对着赵好行礼,将手中的蓝色的令书双手捧着交给她。“小姐。”
“你先拿着吧。”赵好转过头和那位婢女道:“可以让那女子出来吗?你手里的是镇南王的令书。她应当出来亲自接。”
那婢女摇头,没有看赵好,苍白的面色没有一丝的表情:“王妃未说要姑娘亲自出来接这令书,奴婢的职责就是在青玉宫外将这上内容念出来而已。”
仙乐瞪着她问:“你是哪里服侍的婢女?”
“她是我姑妈身边的。”赵好望着面前的石板路,然后垂着眼眸,绣花丝履一步步向前走,“这是姑父的令书,她这样是大不敬,世子知晓也会明白的,我去将她带出来。”
树上,暗卫队长眯着眼,粗粝的手紧绷,在裙摆下的那只鞋放在石板路一瞬间,手上筋脉一鼓,接着是铁器穿透骨肉的撕裂声,鲜血喷溅,一滩鲜红沾在石板上。
“又要擦地了。”一暗卫咕哝道,又在队长冷冷的目光中闭嘴。
“小姐。”仙乐一把扶住赵好,她一只手在她腿上轻点,几息过后,赵好扎着箭矢的小腿血慢慢止住了。赵好没有发出声响,在感觉到疼的一瞬间她就昏过去了。
仙乐拿出帕子系在赵好的小腿上,对那个站着不动的婢女怒斥道:“你还不快读令书。”
“你不带小姐回去看伤吗?”这铁器留在骨肉里的伤口若不及时治疗,等拔出了箭赵好这只腿说不定就废了。
而这仙乐不带赵好回去立刻宣召大夫,反而要留在这里看她读完令书。
她对世子妃的恨意很深。
婢女眼神动了动,一只手摊开令书准备宣读,仙乐一只手扶着赵好,脸上的肌肉抽动,看着令书眼角的笑意慢慢溢上来。
而那婢女目光落在令书上面,半晌不发一语。
“你还在等什么?”仙乐心中不祥,抖着嘴唇道死死看那张绢帛,“你手里的令书,给我看看。”
“不为什么,”婢女叹了一口气,展开手上的令书道:“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世子回来了。”一众暗卫垂下头,手中的兵器收到身上。
天蓝如碧,曜日当空。小巧的鸟停在河岸边饮水。
一行人往这里走来。宗珩一身黑衣,玄冠束发,身后背着长弓,眉间温和清润,不带半点戾气和血色,与他身后有半人高的长弓有一丝的不协调。
那弓紧硬如铁,在日光下表面附着一层油光,嶙峋的棱角显得格外的坚硬和精悍。弓羽箭头为精铁,插在皮质的囊袋中,垮在珩世子的另一边肩膀上。硬弓和长箭,沉木和精铁,让人吃惊宗珩高瘦的身体下有这样的韧劲可以驯服这样凶悍的兵器。
归零牵着一匹异常神骏的马匹,在毛皮水滑的马背上捆着两只羽毛蓬松的活雁,他目光落在石板的血迹上,眉头不可见的皱着,脸上还是一贯的静默和严肃,他微不可查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的眼神在树上的暗卫身上刮过,这些人,很好,世子大半个月没有见血气,就是成亲前要有避讳,而今在门口伤了人,流了一滩血等世子回来。
他撇过狼狈的女子,目光在赵好身上停留了一瞬:人没有死。还懂得分寸,知道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这一批暗卫,归零心里决定,遣回重新训练。
在凝滞的气氛中,在无视了青玉宫外站着的人从她们面前走过时,突然,珩世子停下了脚步,仙乐侧着身,僵硬的抱着赵好,脸色像燃烧后滴落的白色蜡油,惊惧中透着死灰。她明白珩世子没有看她。
在众人无意义的目光中,拿着空白令书的婢女无声行了一礼,双手捧高将令书呈到珩世子身前。人悄无声息的退到宗珩身后,与归零这些世子近臣同列。他们屏气凝神,包括暗卫首领在内都收敛了目光,恭敬地垂头目光落在地上三寸之内。
珩世子看了一眼令书,只有落在青枝上的黑色鸟雀眼瞳中映出他意味不明的笑,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将那张薄薄的东西卷起来随意地□□了箭囊之中。纤细冷白的手指,指上褐色的皮革。
然后,他低头皱着眉头看着脚下的一滩血迹,他的嘴唇抿了抿,似有不悦。
“归零,将沾了血的石板换了。”
“是。”
珩世子继续向前走,脚步缓慢,一行人跟着他身后进入青玉宫内。只有归零留在后头做了一个手势,当值的暗卫有几人出现,沉默地抬着那块石板飞快的离开了。
马蹄声哒哒,他们的脚步不轻不重,安静地穿过繁花怒放的水廊。微黄的林叶间一只黑色的雀鸟梳理翅羽,一朵粉白的大花开在它右边,白色的日光下香气浓郁而纯真。然而这样的香味被湖水和风阻隔,过了水廊后。就是另一片层层叠叠的绿景。
一离开水榭,紧跟在宗珩后的年轻男子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招了招,仿佛在空气中捕捉什么无形的东西。
“这是什么花的香气?”他平生从未闻到这种香气,从卫国到楚国,再到常年冰雪的燕国,中原大地上没有一种花或草木是这样的味道。
或者是某种异常名贵的香料?只有世子这里才有。文弱男子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陶醉,他感觉整个青玉宫都包围在这一种气息中。
珩世子停下,冷静的脸上有一种隐忍的情绪,他转头眼光扫过身后的几人,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放松或欢悦的神态。而下一刻,仿佛有一股沉郁暴虐的风吹拂而过,那种浅淡的无处不在的香气蓦然消失,留下的有死寂和让他们后背生出冷汗的怒气。
“在这里等。”
留下一句话,宗珩抛下身后的人,朝着一个地方快步走去,林涛送来的风中有她的气息,他清晰地知道那个女子就在他书房外面的走廊上。他脚下的步伐不知不觉加快,箭矢再囊袋里发出碰撞的声响,他知道她看到了留下的信笺,也知道她听不到他的足音。
红玉,她在做些什么?
睡在太阳下的女子什么都不知道。
太阳似乎是一切活着生灵灵力的源泉,她泡在波动的溢出的光中,黑色的头发颜色越加浓郁,比黑夜更黑。一个棉塞并不能阻隔她对外界的感知,也不能让她躺在塌上沉在睡眠中醒不过来,是猛烈的充足的光,一点一点的透入她的皮肤,让她内里凝固不动如同死水的东西重新波动。
在灵力被封了之后,她就像是停止流动的池水,宁静,空乏。
而这一刻,她像是被一点点剥开了厚重外皮的老树,细密没有停歇的疼痛和绿色汁液流出的生机。
她闭着眼睡在塌上,长而秀气的眉睫舒展着,平日里不笑的粉唇上扬,她的一只手搭在□□色的锦衣上,透明纤薄的指甲很美。
宗珩席地坐在她身边,长弓和箭羽随意的摆在一旁,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廊下沉默而温顺的看着她,他握着她左手,额头轻轻靠在木榻的一角,闭上眼在几息间进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畅快淋漓的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红玉感觉每一根筋骨都被刷了一遍,清爽的让她想眯着眼睛笑。她脸颊低垂靠在顺滑的衣服上轻轻的磨蹭,上面的金银丝的枝叶让她的脸颊发痒。
动了动手指,咦,她转过头看到一个瘦高的人睡得很熟,一只腿弯折竖着,一只腿平和的伸长,玄冠下头发一点都没有凌乱,只是额角那一块白净的皮肤上有压出来的粉红色印子。
她看了宗珩良久。
“醒一醒,天黑了。”她反手在他的手上捏了捏,天上红霞如同火燎,一大片一大片,不知他在坐在这里睡了多久了。
嗯?红玉眯着眼,在昏暗中望着远处看,经过今天下午的阳光冲刷,她的视力在夜间变得好了许多,所以即使是几十米外的影子也可以看得很清晰。
她看到,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归零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是红玉感觉到了一股无奈和无力。
她身边的人已经醒了,直起身转动手腕,长久维持一个姿势身上的筋骨僵麻了。
“宗珩,”红玉看着远处问:“他们是在等你吗?”
珩世子一只手拿着弓,一只手拿着箭袋道:“嗯,饿了吗?”
“嗯。”
“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归零、闻沉等人在外晒了一下午后,在青玉宫和世子以及未来的世子妃一起用了晚膳。在明亮的灯光下,几个人的脸上红彤彤的,尤其是皮肤白皙的闻沉,他捂着脸笑着向伺候的人讨了一铜盆的冰块。
宗珩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饮着银杯中的酒,他对闻沉在宴上用帕子包着冰捂着脸的行为什么都没有说。就冲着他深吸的几口气,在外面晒一个下午完全没有熄灭珩世子的怒火。
“世子妃。”闻沉对着红玉行礼,时常带着笑意的脸此时十分严肃和郑重。
之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捂着帕子,闻沉又笑眯眯的:“王爷刚刚已经知晓了王妃私自盖印的事。”他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叠纸道:“就在下午传来的消息,王爷大怒,查看了印鉴之后,下令让人将赵好下了大狱,下了三道口谕到赵家斥责赵起大人教女不严。”
“赵起大人脱了官服跪在殿外请罪,”闻沉掐了掐手指算道:“到现在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赵大人这是祸从天降。”一个黑皮肤壮硕的男人直接道,他二十来岁年龄,方脸大眼,雪亮的眼睛精气神足。粗粝的大手拿惯了刀枪,纤细的酒杯于他显得过于细巧,所以每次宴饮,军中将士面前的酒器都是宽口的大碗。
在坐的众人中,只有他一人是在军中。
现在军中世子心腹,鸿都留在北疆,其余十几人分散在南地各守备军中,吴义近来家中有祸,闭门思过,所以只有他随侍在世子身边。
“赵起大人是文官里会打仗的人。”
“文官都会打仗了,要你楚风做什么,光拿大刀冲上去砍?赵大人一心为世子筹谋,倒是可以保他一保。只是,”闻沉眉毛抖了抖道:“赵好小姐那条腿废了,赵大人会不会积怨在心?”
“闻沉,赵大人为人磊落。”
“楚风大人和赵大人共事过?”
“没有,但吴义说过,赵大人一片忠心。”
“哦?对谁一片忠心?”闻沉意有所指,这南地的主子还是镇南王呢。
宗珩放下杯中酒,下面两人停止争吵站起来,“保下赵起。”
“是。”闻沉点头,人却一动不动。
楚风道:“你怎么还不去传信?”再不去,王爷下道令,人说不定就废了。
“楚风大人,”闻沉看了一眼更漏道:“到酉时了?”
“你们文臣就是弯弯道道,这个点你不是要赶快吗?”
“臣和下面的人说过了,若是酉时前没有新的命令,就一定保下赵大人。”闻沉看了一眼宗珩笑眯眯道:“臣料想在酉时用晚膳前一定出府,没想到世子爱惜臣从卫国回来特地设宴,臣铭感五内,不愿离席。”
楚风大笑,拿起大碗倒满了一碗酒,对着闻沉道:“一年不见,闻大人脑子就是好使,来,这碗酒迎大人归来。”
闻沉放下帕子,端起酒杯也笑饮下了。
楚风咕噜咕噜喝了一碗,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世子这酒好。”
闻沉点头接了一句:“至少百年陈酿。”
说着二人看向台上,宗珩面色平淡,道:“去管一那领一坛。”
“谢世子赏。”
说完了这事,宗珩抬眼望着闻沉道:“赵野已经为相,卫王还能活三年?”
赵野其人心思、筹谋、野心皆比常人要强上几分。若是遇到的是孱弱的君主,赵野可为宰辅的能力下潜藏着的更多是一颗狼子野心。
卫王虽然不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不能为卫国开拓疆土,但卫国的朝政在他的手上仍然算平稳清明,卫国有良将无良臣,卫王得到赵野欣喜若狂,调查一番不是他国奸细后立刻官拜卫国宰相一职。可卫王老病缠身,天寿无几,破格提拔赵野本是为了为下一任卫王铺路,但王后之子不过十岁。以赵野的心思,老王驾崩,卫国的幼主怕是降不住他。
“是,为卫王诊脉的御医是这样说的,但是,”闻沉难得的皱了皱眉,“自十多年前楚皇得舍利,到世子前番回海州途中所遇,诸事种种,非人力所能及,卫王要是得了什么仙家庇佑,那什么都难说。而臣回来的时候,卫王已经下旨征求天下能人异士,进宫为他看诊。臣怕事情有变。”
“臣在外游历,却看到不少奇事,这天下大变,器物有灵,怕是是祸非福。”
除人之外,世间又多了种种异物,如人一般有灵智,且暂且还没有办法约束他们,想到自家门前都有成了精了李子树,闻沉心中忧心忡忡。
“归零大人可遇到过这些异物,若是武人可否力敌之?”
“三个月前,西南有一物作乱,当地大户悬赏五十金,卫国武人聚而杀之,伤十人,死六人。”
“这一年中,暗卫收集天下武道与异物相斗的消息,乱剑之中,能化为人形之物十有九死,武道高手多是负伤。”
“化形之妖,”他语意平淡,手心不觉渗汗,要知道同类的那人就在上面端坐着。
“二流的武人。”归零继续说道:“不敌之。”
“是祸非福。”闻沉眉头紧锁,心中有了成算,他起身对世子弯身行礼后道:“臣担忧,得人之天下易,但与异物都斗难。此天下也不再是人之天下了,祸在旦夕之间。”
案后的几人都看着正中央的闻沉大人,心中也都随之沉重,他们多少都见过奇物,会法术,懂人言,混在人群中难以分辨,而一般的习武之人应付不了,正如闻大人所言,总有一天天下会变为人要与这些生灵相争。
而人习武十几载,日练筋骨,夜熬精魄,多年辛苦都不及精怪先天懂得法术。
归零想得更多,他低头看着桌案,想到,世子妃兴许不是人,那未来的小世子也不会是常人,世子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寂静之中,杯盏放下的声音十分明显。红玉抬眸看向宗珩,她听明白了台下闻沉的话意,原先这世间只有人,而其余之物无更改抗衡之力,现在妖鬼并生,这偌大的地域势必它们也要来分得一块。只是从万物有灵之时便无可更改,人与妖鬼共分天下,这样的局面不是人力可以更替的。
宗珩自身为妖,却也是人,红玉深深的看着他,眼底神色未明。
“异物?”他敲了敲桌子,随着话音,漆黑空旷的门外,一只黑色的鸟雀滑进殿中,在殿里氤氲的光中,鸟雀雀身拉伸,背部的黑色逐渐伸长,伴随着一声痛呼,女子纤细柔美的身体成形落定。黑色宽大的衣袍,黄色光洁的皮肤,以及微微上挑的眼型。
雀鸟的人形有一种独特孤傲的美丽。
她斜睨身旁惊讶的闻沉,对世子欠身行礼,“见过珩世子。”雀晶亮的眼眸在红玉面上划过,微挑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意外。
殿中的人起初惊讶不已,然而雀鸟行礼之后,都各自镇定自若,惊异敛去。
“鸟妖雀,为青玉宫传信。”
红玉在珩世子右手边挑眉,手拢在衣袖里想,已经可以化形了?宗珩这是干什么?
更漏点滴悠长,闻沉笑眯眯地对雀鸟弯身合手行礼道:“姑娘好。”
“之前殿中之语不知姑娘听到了多少?同为世子办事,不知姑娘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雀目中不善越加明显,对一只妖怪说不该生在世间,以及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解决你们,无异于让雀引刀自裁。
黑衣深沉,雀鸟眼中冷意未让闻沉有一丝退让。
“哦,无话可说,闻沉在此多言几句,不知姑娘是为何决定为世子效命?或说姑娘你有何求?”
闻沉笑眯眯看着她,心中在飞快的思索。世子的意思是这些异物可以为我所用,那势必是有了人的七情,也可以顺势导事,也并不是一定要赶尽杀绝,共存也是因为他们并无余力干净杀绝这些异物。
闻沉体会到了主子的意思。
人可以以财、色、权、情来诱之,主公买了臣子的命,因而忠心不二誓死不离。但是妖怪虽有七情,却与人不同,她们有何求,又有何怕,只有弄清楚了这些,他才能安心与妖物共事。
“人间有捕妖者,我们要寻得一个容身之所。珩世子这里可以供我们安心修炼。”
“嗯,”殿中人点头道,“风波平息,妖精异物可以立即离开,以及”
“另投他主。”
一阵猛烈的风刮过来,闻沉抬起手遮脸,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五六步才稳住身形。风停后,他衣衫凌乱,惊异的看着雀。
罩纱的灯火外有几只冬虫扑撞,蛾蝶翅翼沙沙作响,殿中没有生起炭火,细微的凉风吹拂而过,红玉起身披上婢女捧来的羽衣,洁白的轻绒带着温熏的暖意。
雀眼神移到上方,珩世子端坐台上垂眸饮酒。她冷冷地道:“妖怪不会背弃誓约,且”
“若是不信,妖鬼也有忌惮的东西。”
雀如此说道。
红玉脚步突然顿了顿,她站在珩世子身后,瞳孔收缩,在角落暗影中眼眸中一轮钩月若影若现。
宗珩转身捏着红玉的指尖。
“是什么?”
“天道。”
乍听道世上真有天道天命,楚风端起酒的手都有点晃,其余人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归一揉了揉耳边,小声惊叹道:“真的假的,老天真的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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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妖怪不想成仙,也没有成仙的资质,天道不能约束他们,反而在人间干预天下大事,百年得到皇气庇佑,法力增长的还要比自个儿独自修炼的快。”只是终身与仙途无缘了。
红玉身上披着及地的外袍,赤脚踩在柔软的地上,屋内实木地面到了冬日铺设了一层毛毯又一层白草编席,踏在上面又干净又轻暖。她踮起脚尖正从一面墙的书架上抽出书册来。
屋内在她身后,一张琴案,一把檀色古琴,宗珩盘膝笔直着背,玉白的双手轻调琴音。
莲花铜炉中冷香成烟,冉冉消散。
“还有一物,是真正能伤到他们的。”红玉走到他身前直接盘膝坐下,在断断续续的琴音中继续说道:“不过你没有告诉他们。”
“这样东西只有一件,异物有千万计,并无大用。”他洗漱后,只着一身单衣,在有暖炉的屋内也不冷,乌黑柔软尚有湿气的长发松散的披在衣上。
他们说的是那把号令斩杀了燕国二十万军士的刀,兵器沾了战场上的气,对妖怪有克制的作用。也是因为如此,宗珩不必让更多人知道,因为成就一把杀器的契机难得。
“嗯。”红玉目光在墙上的刀身略过,皮肤上霎时间感到一股寒意,仿佛雪花落在温暖的脖颈里,又像是黑夜里插入眼睛里的光,一瞬间的刺痛。
她移开目光,“那把刀不一样了?”
“嗯?”宗珩看着她,目光也随之转向挂着他随身佩刀的刀架上。
刀在光亮的地方依旧黯哑冷寂。
红玉把书随手放在他的琴案上,起身走到刀架旁,看了一会儿。伸手握着刀柄,一股阴寒之气顺势而上,在宗珩的眼中,红玉的手臂刹那凝结出薄薄幽蓝色的冰层。她看着手中刀不语,但那头一声巨响,宗珩沉着脸大步走过去,一把握着她的手腕,毫无犹豫握着刀刃从红玉手中拔出刀柄。
琴案上香炉掀翻一地,冷香中,红玉的睫羽抖了抖,结冰的眉宇间霜花坠地。她稀奇的看着地上像雪花一样的东西,半是稀罕半是羡慕。
“这把刀,”在宗珩略带恼怒的神情下,红玉另一只手揉了揉眼,那里已经有枝蔓一样的冰层缓缓蔓延,但是她本人毫不在意,或许说有恃无恐,“这把刀对天下精怪都有大用了,它是你以前的兵器。”
宗珩必是转世的妖怪,他前世的兵器就解封了一点就如此的霸道,物随主人形,他的前世说不定也是一方称王。
能够随主人转世的兵器,红玉眨了眨眼,目光又游弋到了漆黑的刀上,心底有些艳羡,她还没有找到合自己心意的,更不用说心神合一,世世随着转世轮回。
而刀的主人似乎在生气,嘴唇紧紧抿着,手腕一动,无声无息,刀刃刺空,那把刀深深地被□□墙壁上,只余一个刀柄在外。
这边的气氛格外的严峻,像是冰层凝结在了珩世子的身上,而不是依然很淡定温和的红玉的身上。眼神没有看她,只是紧紧盯着手中被包裹在冰中手,他的双手紧紧合拢,温热的气息想要透过冰层温暖她被封在其中的手,但是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那琉璃般幽蓝的薄冰没有一丝要融化的迹象。
这是宗珩前世的兵器,红玉眼睛眨也不眨的打量墙上的利器,能够伴随主人转世的能有不厉害的吗。所以,看着宗珩努力天边却徒劳无功,红玉不知为何小声的解释道:“这不是普通的冰。”
她不用看都知道现在自己身上结满了冰屑,甚至长及小腿的黑发尾端都有一层白色,镀了银一般,在光下璀璨而锐利。只是其实她没有事,她的身体内有阳火,可燃烧抵抗天下至阴之物,这冰层至多能封住她的外面,但是内里的血肉却毫无损伤。
温暖的炭火散着热气,在房间里,在宗珩的目光下,她皮肤上有点冷了、
“呃,”红玉歪了歪头,一瞬间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也许是站的累了,她突然上前一步头靠在宗珩的肩上,合着眼睛说:“今夜把我放进热泉里,明日再太阳下晒晒就好了,不要担心。明天就没事了。对了,再给我倒一杯热茶。”
宗珩看不到她的脸,胸前似乎抱着一大块冰,咯得他骨头疼。
“好。”宗珩揽着身前冰冷的身体,在她面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热泉浴池,源源不断的地热注入到水中,流经红玉的身上。腾腾的水汽外,纱幔被撩上去一半,一人睡在塌边,身上盖着被褥。这热泉处水汽蒸腾,一点都不冷,一夜过去,宗珩的额上倒是有水滴凝集,衣服上也湿漉漉的。
一个身子笨手笨脚的从池边爬出来,她的身体僵硬了整整一夜,即使内里血液流动,但是外边被定形了。导致她发现冰层消退之后,全身至今还酸麻不已。
**的脚哒哒地在池边行走,红玉看了又看,发现昨夜宗珩没有给她那换身的衣服,她现在身上还是那一套和她一起被冰封起来的粉白衣衫。
可惜湿漉漉贴在身上,不太舒服,红玉皱眉想。
红玉撩开纱幔,走到宗珩身边,温泉的热气被她带过来,她靠近宗珩的脸,看了一会儿,慢慢将他一旁的衣衫拿了一件披在衣服外面。风吹过,还是有几分寒意的。姑且先拿他的衣衫挡风。红玉身上袍子拖在地上盖着脚,虽然挡风但有点长,她心想。
宗珩闭目沉睡,他昨夜几乎守了一整夜,直到确认冰层在消退才到塌上休息。
现在天色还未亮,天边的星辰零落几点,还有估摸一个时辰天才会亮。红玉站着想了想,又回转过来,手里拿着帕子盖在他的脸上。
遮光,他还可以多睡一会儿。
屋里一夜炭火未熄,屋内香气弥漫,温暖如春。她看到的是洒落一地的香灰,歪着的香炉,还有侧翻的琴案,这是昨夜宗珩掀翻的。红玉赤着脚从这些的旁边绕过去。她也又困又累,眼角扫过墙上的刀柄,也没有了昨日的兴奋,这东西又不是她的。
在宗珩的屋子里找到一身衣裳换了之后,她困倦的眯了眯眼,倒了一杯茶水喝了,头发还是湿的,就躺在一张床上沉沉的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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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转白,波光在花树上晃动,初日升起,晨间湖面上起了水雾。
“姑娘早。”无论远近,婢女看到明歌就忙不迭地行礼,在她点头离开后才直起身继续做事。如今除了王妃身边的婢女,整个镇南王府奴婢都对明歌越加的恭敬了。
她可是世子妃身边唯一伺候的奴婢,也是唯一一个每日可以进入青玉宫的婢女。
明歌不骄不躁站着,眼睛看着远处的青玉宫门,耳朵细细的听着声响。每日早晨只要有钟罄的声响,那就是世子妃醒来了,这声音附近的暗卫也能听到,这时候,她也就能够进门去伺候世子妃了。
刚来的时候她就被吩咐过,每日只需在卯时之后到外面等候就行了,大约等不到半个时辰世子妃就会传唤她。但是今日,她在树下阴凉处等到日上三竿还未听到熟悉的声响。
这是要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明歌看着地上的影子,心里估算。
青玉宫内,他只着单衣,长发披散,站在床边看了红玉良久,珩世子脚上什么都没有穿,见到了人好好地躺在他的床上,他上前稍稍掀起被子,蚕丝被下一只玉白的手松松的半握着,粉色的指甲上没有冰屑的痕迹。
宗珩轻轻贴着她的手,温热的,直到这时,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内室层层叠叠的绸帘掀起又被放下,天光一点儿照不进来。昏暗的内室里,红玉闭着眼睡着。
单衣外只披着一件蓝色的外袍,宗珩没有束发,只是懒懒地躺在外面的塌上,手里拿着一把刀细细的看。他的手指按在刀上,锋利的刀刃刺入血肉。
良久,宗珩把刀放下,随手摆在桌案上,拿起昨夜红玉没有看了那本书大概地翻看。
外面传信进来。他放下书打开消息看。
赵起从府里回去后,连夜请媒人到吴义家中,为儿子赵德求娶吴起的妹妹吴敏。一大早上吴家送信,答应了。宗珩翻过这一个,没有太多的意外。赵家虽有血缘关系,但平日并不与他亲近,吴家也要证明忠心,所以嫁女到赵家。
第二张纸,王妃昨夜夜惊,梦到大儿在外受苦,想到世子即将成婚,大少爷和世子乃同胞兄弟理应回来庆贺。午时,镇南王令镇南王嫡长子宗沛赶回海州。此事,王爷和王妃秘而不宣,宗沛回来的令书也是镇南王的暗卫悄悄送走的,但是在王爷写下那道命令的时候,消息就被送进了青玉宫宗珩的桌案上。
等到镇南王暗卫出海州的时候,距离宗珩知道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宗珩懒懒站起来,面上还是闲散的,没有因为镇南王嫡长子归来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宗珩在外面烧了一叠东西,大太阳下白灰飘扬,他嫌衣服上有烟熏火燎的味道,进屋换了一身衣裳。正巧红玉赤着脚,手里扶着琴案。宗珩进来的时候,她正弯腰把莲花铜香炉摆好了。
只穿了一件单衣,背对着他,下腰时弧线纤细如水。
屋内无烟的明玉热烘烘的烧着,宗珩站在原地,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之后才想起自己是进来换衣服的。
绕过这个人,宗珩到内室去。
床上褶皱很浅,有一股子甜香。密密的排斥外面香炉打散的味道。
“鞋呢?”
临走到门处,宗珩突然问道。他眼睛落在银白带青的地上,以前屋子地上是不会铺东西的,今年刚进十一月,管一就从库房里找出来皮毛和白草铺垫,给青玉宫屋内地上都弄了一层。自那之后,他有的时候就会看到,红玉赤着足来回走动。
“不干净了,”红玉坐在琴案上仰头看他道:“在屋里又不冷,要不你去帮我拿一双过来。”
“嗯。”
穿好了鞋袜出门,她看到宗珩劲瘦的腰上露出的刀柄。
“这把刀除了你之外,没人可用。它现在是一把上能斩妖,下能收鬼的凶器了。”
“也不知你前世是什么?”又是怎么死的才投胎转世。是寿元结束还是被人所杀,红玉有一丝的好奇。
宗珩抬眼淡淡看她,道:“死了都死了。”
“也是,等你这一世成仙了,倒是可以去查一下。”
三日后。
病愈的王妃终于想起来自己的侄女还在大狱里关着,也不知与镇南王说了些什么,赵好隔天就被放出来了,只是人是被抬着进的赵府。赵家闭府不见外人,连赵起近些日子都抱病没有上朝,除了收了吴家送来的药材和礼品,其余东西一概退回。
王妃在赵好被放出来之后,给青玉宫送了一筐子梨子,指明了是给世子妃的。品相虽不好,街上也要五文钱一斤,这一筐要个几十文钱,管一心里算了算,吩咐下面人几句。
没费多大功夫就打听到了春来宫的婢女托人从外面拉了一车的梨子。禀告过世子之后,那筐梨子就放在厨房动都没有动过。
之后,每一日,春来宫都让人大张旗鼓的送梨子来青玉宫。
连送了十多天,府里却一点风声都没有,没有人敢把嘴往世子妃身上放,即便王妃送了再多的贱物,府里的人照旧都避着青玉宫走。春来宫的婢女都是含着泪到青玉宫外的,慌慌张张的说清了来意把东西放下人就一转眼跑不见了。
王妃的作为,水波不惊。十多日后,宗沛回了海州,王妃一车的梨子也全部送完了。
“白费了这些梨子。”只有管一有时候路过厨房的时候会念叨一二。
宗沛回到海州,立即被镇南王召入镇南王府。下午,有侍人到青玉宫外传令,晚上镇南王在前殿为各国来的使者开宴,世子与世子妃皆要到。
“使者都住了有一个多月了,等回了国又要说我南地皆草莽,不知礼数。”归一私底下腹诽道。大公子一回来就要宴请各国使者,这明显不过是借了使臣一个名头。镇南王府父子不和,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而世子退避青玉宫修养一事让南地之人看着镇南王的眼光悄悄变了。
杀鸡取卵,鸟尽弓藏。
珩世子若被废了,这南地偌大的基业交给谁都会引起朝廷和军中的不满。卫国和京城的探子这几个月传出去的消息比过去的几年还要多,各国幸灾乐祸看父子相残的好戏,镇南王府分裂,南地局势不稳,是很多人最乐意看到的结果。
而大公子要接掌镇安军的消息也在朝堂上和军中流传。
“小公子也都带来了,大公子这一次看来是会在海州久居了。”归一暗自嘀咕。
下了马车,宗珩与红玉一前一后进了门,这一次归一和归零都跟在他们身后。在门外,归一和归零对视一眼,紧绷着身体,蓄势待发。
门内,太静了。
南地风气开化,以往大殿中开宴,群臣坐在席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寒暄之声,甚至开宴以前,离开座位到处敬酒的也有。但是今日在大门外,他们就察觉到了门内凝重的气氛和非比寻常的寂静。殿中还有各国使臣,这般情景太不寻常了。
宗珩牵着红玉踏进殿里,霎时间,殿中仿佛是紧绷的绢帛突然裂了一道口子,气氛顿时松懈了下来。好多大臣看到世子,眼睛顿时亮了,像是见到了祠堂里排排放着的祖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连六十多岁,向来喜怒不显于色的宰相都是眉眼舒展的望过来。
还有一道视线紧紧的黏在红玉的身上。殿中灯火煌煌,几百盏烛火照的各处恍若白日。
红玉抬头顺着感觉看过去,高台上镇南王位置下分置了两列桌案。台下不少人皱眉看着那多出来的一列。尤其是两列桌案是并排的。
在南地除了镇南王没有人身份比世子更高,南地向来等级制度严明,以往宴会座位都是有法度的,世子只在镇南王之下,今日并行的一列就是对世子的冒犯,若是在朝堂之上,柱上是要染红的。
那案后已经有人了,一对男女正坐在左侧的桌案上,俯视他们二人。直视红玉的那一道目光就来自于那个二十多岁的男子。
他站起来,遥遥的冲着宗珩行礼,但是腰却没有弯下来,神情里也不十分恭谨,他直直的看着这边道:“宗沛见过世子。”
底下坐着的大臣皱眉,暗自叹息,大公子这次回来性子越发的狂傲了,世子乃是主,他是臣,如此不恭敬,却是有不臣之心。南地传承了上百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情景,往年世子一旦选定,其余的公子就相当于废子,至多偏安一城一地做一个富贵闲人,还有更多的公子是被留在海州,为宗族做事。
但是这些公子无疑都对世子非常的忠心,南地百年都没有发生过手足相残的事情。
可是到了这几年,珩世子惊才绝艳,王爷与世子之间不似父子,更近似于仇敌。镇南王宠爱大公子,甚至不惜在这样的场合下将他与世子同列。
一干大臣心里愤慨,准备在镇南王到时劝谏,可大殿之中,还坐着各国使臣,为了保住南地的颜面,他们这时倒是进退两难,什么都不能提。
对于宗沛的挑衅,宗珩轻轻点头,身姿挺拔,面容平静,没有将面前大公子的倨傲放在眼里,他目光转到红玉身上,唇角勾起,说:“还有给世子妃请安。”
宗沛瞪着宗珩,仿佛怒火中烧,他肩膀紧紧绷着,更像是受了惊吓的走兽,或者是面对天敌的猎物。众人几乎以为大公子会忍不住冲下来,但是他身边的女子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宗沛动作顿了顿,放下手,扬着头直直地看着红玉咬牙道:“宗沛见过世子妃。”
这次不待宗珩说话,他就慢慢坐下了。
桌案后的宰相叹息,手足兄弟,何至于此,大公子远退新城之时,即使是败走的境地也没有消磨掉他的磊落禀性和君子之风,那时为他送行的人不少私下里赞叹,大公子华彩出众,无颓唐之气。
然而此次回到海州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思忖之时,殿中大臣起身给世子、世子妃行礼。
“世子,这怕是不合规矩,您身边的这位姑娘还未行礼,还不是南地世子妃,也并未进我宗家族谱,就让臣子给她行礼,岂不是折辱了在场的大臣。”
“大公子这话也有一点儿道理。”卫国的使臣附和道。“还未成婚,还算不得南地的世子妃。只是我们乃各国使臣,拜得也该是世子妃,现在这位姑娘还是太早了一些。”
“珩世子,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美人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美人,娇媚可人,不知是世子从哪家要回来的姑娘,我改日也去寻寻看。”垂着眼,大公子低头看着桌上的碟盏,而他身边的女子担忧地看着他,大公子右手弯曲如膏石,青白骨突,手指用力捏着的酒盏中美酒微微颤动。女子眼中盈盈欲坠。
殿中顿时一静。
所有人呆滞的看着宗沛,几乎怀疑是否是耳中不顺,听错了。
世子妃的确来历不明,也却是倾国倾城的美貌。但是就看世子妃站在世子身侧,光华夺目自有风流,就知道世子妃来历必然不浅。田野农家,贱籍平民都养不出这样的女子。
大公子这话,分明是说世子是在烟花巷柳寻得的世子妃,这......
宰相怒发冲冠,第一个肃容喝到:“大公子慎言。”
悄无声息,归零腰间佩剑拔出,剑锋寒冷,一触即发。
“下来。”珩世子直视他慢慢道。
宗沛身子一僵,脸色有些苍白,“世子有何吩咐?”他没有动,脊背挺直。宗沛是一个俊美的男子,青衣高冠,风采俊逸,少有慧名,也有一群誓死效忠的幕僚。
宰相叹气,若是不是珠玉在前,大公子也可是南地的守成之君。然而有了珩世子,大公子也只能庸庸碌碌做一个平常人。现在因为心有不甘和王爷偏袒,大公子要与世子为敌,千方百计要激怒珩世子,可是他又着实缺了一份底气。
宗珩看着他。缓缓地,宗沛起身,大袖下手微微颤抖。他昂着头一步步走下台阶,目光中有一丝决然也有一份恐惧。
“世子有何指教?”他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悲愤。
宗珩皱着眉看他,突然问道:“你不想回来?”
宗沛惊疑不定,他望向宗珩的眼睛,下一秒又移开,他转头冷漠的看着地面,在大殿中群臣灼灼的目光里说:“不想。”
是的,他不愿意回来,若是让他选择他宁愿留在新城,安稳度日。
群臣失态,差点扔了手中的酒杯,他们凝视着殿中这二位,尤其是大公子,他和珩世子差不多高,气质文雅,风华正茂,二人并立如君臣相对,高下立分。大公子颈项半低,那姿态分明就是已经臣服于珩世子。
“世子,”宗沛一脸平静。
“我长你六七岁,可论文治武艺我皆不如你。我,”他眼神掠过坐在高台上的女子,那是他的结发五年的妻子,“我愿意到宗族中去。”
“我知道了。忍一忍。”宗珩道,话音未落,他突然一脚踹向宗沛,咔擦一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宗沛半跪在地,鬓发垂落。脸因为一瞬间的疼痛而变得刷白。他低声□□,尽管咬着牙,但是喉咙因剧痛而溢出的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心中生寒意。
只是听着声响,所有人都明白了,珩世子硬生生踢断了大公子的膝盖。
“夫君。”高台上的女子跌跌撞撞冲下来,她抱着跪倒在地的宗沛,惊惶不安。她不敢求饶,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能颤抖着挡在宗沛身前。
“来人,”
守在殿外的侍卫迅速进来,镇南王府侍卫长看到大公子跪倒在地,一脸平静的对宗珩行礼道:“属下参见世子。”
“连夜送大公子回新城养伤。”尽管宗沛十多天前从新城回来的。
“是。”
两个侍卫架着大公子,将他从地上扶起。
宗沛一只腿骨头歪折,像是一截断了的树枝,上下靠着皮肉奇怪的连接着。他一只腿借力摇晃着站起来,突然,宗沛弯腰朝着宗珩深深行礼,面带虚汗:“谢世子。”
宗沛头上冷汗淋漓,因疼痛面容扭曲,但是他一直弯着腰,声调中带着感激和恭敬,他没有想到宗珩会保下他。从他接到母亲的信的时候,就明白了此番回到海州轻则圈禁,重则性命不保累及妻儿。王妃希望他能取珩世子而代之,但是他心中只有恐惧,自他从新城回海州之日起,就日日彻夜难眠,心中除了恐惧还有悲愤。
父王母妃未必不知他回到海州就是死路一条,也未必能有把握一定能剪除掉珩世子的势力,之前他沦陷在京中的时候尚且不能。更何况他由北疆回来,人心所趋,大势所向。现在海州之内,朝野之中,世家百姓,人人都是珩世子的势力。又何来剪除一说。
他故意激怒珩世子,一是心中有怨,二是希望能够在父王与宗珩翻脸之前,获罪与珩世子。这样至少能保住妻儿。
但他没有想到宗珩会容许他全身而退,以一条腿的代价就把他从海州这漩涡里摘了出去。的确,他不能自伤其身,因为会引起父王母妃的恨意。但是宗珩废了他一条腿又不一样,残疾之身不可接掌王位。他们不会再利用他,他返回新城也不会再被宣回。
“不谢。”宗珩牵着红玉冷淡的对自己的哥哥道。
宗沛起身,稍稍转身对着红玉又弯腰道:“世子妃尊贵之身,气度高洁,臣心中秽恶,出言不逊,罪恶滔天,回新城后愿自闭府中一年。”
说完这话,宗沛在侍卫和女子的搀扶下离开了大殿。
高台上的桌案被撤去,只余一侧。
宗珩拉着红玉上了高台。
下面重臣面色复杂,不复往日谈笑之声。他们未料到会遇到今日之景。在场的没有人是傻子,大公子断了一条腿,却对珩世子感激涕零,并愿意自禁府中一年思过,却是因谢珩世子保住了他一家的性命。
这样想来,大家不由的对大公子又惜又叹,如此人品、眼光、决断,这么多年大公子没有负了旧时的名声。而对将亲子逼到如此境地的镇南王,众人皆心中有数,不再多言。
红玉坐定后,看向归一。
“世子妃?”
“上次药方配出的药送过去一瓶,以世子踢出去的力道和那人骨头断裂的声响,把药丸内服外敷,还能养好。”
“是。”归一点头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宗珩在她手边,接过婢女捧着的玉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水。黄色的茶汤香气轻暖。
红玉接过茶碗只捧在手心里,没有立即喝。
“不喜欢?”
“没有,刚刚那人是你亲哥哥吗?”
“是。”宗珩放下玉壶,让婢女呈上蜜水。新鲜的指盖大小的白色龙眼在琥珀色的蜜水中沉沉浮浮。香甜的味道让人口中生津。
“先吃点东西,宴会还要过一会儿。”
喝完了一碗龙眼蜜水,红玉凑在宗珩耳边说道:“我发现,你哥哥有妖族的血统。”
“嗯。”
“还有镇南王,上次见到他,他身上的妖血要比刚刚那人要浓,但是他们都和你不一样。”红玉伸手手指搭在他的手腕的筋脉上,鼓动的鲜血在他体内流动,像是大大小小的河流,灌溉骨骼皮肉。“他们是人与妖的混血,但是你却是纯血的天生的妖。”
红玉得出一个结论,“王妃和镇南王并不是你的血亲,你有可能只是借了个地方投胎而已。”
这样看来,他与她的状况十分的类似。
“嗯。”
宗珩摸了摸她垂在膝上的长发,眼神清亮,“我知道。”
雀鸟尚且知晓不是一窝所出,他幼时起就觉得和这府里众人格格不入,虽然有人天生与众人不同,但是他鹤立鸡群得太明显了。甚至是在他年幼时,宗沛、镇南王都或多或少地惧怕他。兄怕弟,父惧子。
而京城的那个雨夜,红玉撑伞涉水从他身侧走过,他恍惚间,仿佛觉得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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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王妃到。”侍人嘹亮悠长的传唤响彻殿内。一列挑灯的粉衣侍人躬身在前,兵甲侍卫守卫在后,镇南王与王妃相携进殿。
香气袭人,王妃端庄大气,深蓝色的衣袍,珍珠凤冠,眉眼唇边雍容妩媚。她落后镇南王一步,由身边的婢女搀扶着款款走来,她端庄的微笑,似乎没有感到不适和恼怒,尽管以前在她手边的都是赵好,而一刻钟前她的嫡长子被自己的弟弟赶回了新城。
镇南王落座,虎目扫过。臣子纷纷低头不语,各地来的使臣也纷纷垂眼,免得得罪这位南地的王者。
在一片寂静中,丞相衰老的声音格外的有力:“臣有奏。”
镇南王平静的道:“宰相有何事要上奏,今日时辰已晚,又有各国来臣,明日朝上再议吧。”说着,不再理会他焦急欲言的神情,而是转头对侍人吩咐了几句。
之后他对在场的使臣道:“各位远道而来,结各国与我南地世代之好,今日本王设宴,望诸位欢欣。在此共饮一杯。”
说着,镇南王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高声道:“上歌舞。”
舞乐歌姬纷纷而上,娇娆美丽,甜软悦耳的歌声在殿中盘旋,伴着彩衣,洁白纤细的足踝,金色的铃铛,气氛顿时变得欢悦活泼了,连原先面上凝重的世家重臣都似乎将注意力放在了大殿中央。专注的眼神,认真合着拍子的模样,有序的宴会,仿佛今日的宴会和之前大宴将领的那一场没有不同。
台下
“闻沉大人,不过是一般的歌舞,何必做如此之态。”
孟将军鲁直,直言不讳的和坐在他一旁的人道。他皱着眉,觉得大殿里气闷得很,没有丝毫的热闹和平日的和气。
闻沉在腿上打拍子,眯着眼睛道:“将军这些年去过的地方多,眼光也就高了,这样的歌舞都入不了眼里。”说着,他转过脸,探寻道:“不知北疆燕女的舞姬如何,将军可有见识过?”
说完,笑了两声,又继续老神在在的看歌舞。
孟将军脸上发红,气的说不出话来。行军打仗的,哪有什么功夫去看歌舞,在北地时,冻得要命,舞姬都裹得跟熊似的,哪有他们南地来的豪爽娇美。
话被这么一差,孟将军也记不清自己要说什么了,皱着眉头看着中央。
珩世子举着酒盏喝酒,一道道菜上上来,他倒是没有怎么动筷子。红玉也只略吃了几口,筷子就放下了,专心看歌舞。
“啪。”王妃放下玉箸,抬眼看着他们这边笑吟吟道:“世子胃口不好?”她点名,“世子妃,你也胃口不好?”
红玉侧过身,正脸对着上方,镇南王眼光落在她身上,一刹那愣住了。
王妃定定看着她的脸,半晌没有移开,放在膝上的玉手捏成了拳头。
“世子风寒未愈,最近正在吃药,胃口不好也正常。”红玉清淡的说道,“至于我,我吃的一直就少。”
“奥,”王妃妩媚的眼睛扫过他们的桌案,上面的菜几乎没有动筷子,“我们南地倒是出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子妃。”
“你不吃,桌上菜也冷了,来人,”侍人躬身。
“将世子妃案上的菜都撤下去。”
顿时,身后归一归零脸上一阵难堪,这是明面上的羞辱,还在各国使臣列席的大殿上,众目睽睽之中,若是今日世子妃的席面被王妃撤了,日后世子妃在南地在天下南地的世子妃没有丝毫颜面可言。
世子妃不堪,世子又能有什么样的名声。王妃是世子亲母,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在大公子回新城的情况下,珩世子是王妃唯一能接掌镇南王府权柄的孩子。
难道是怨恨世子废了大公子的腿?
王妃唇角勾起,眼角上扬,她看着红玉的眼神极阴冷,像是阴柔的蝮蛇缓缓露出毒牙。
王妃唇角勾起,眼角上扬,她看着红玉的眼神极阴冷,像是阴柔的蝮蛇缓缓露出毒牙。
侍人战战兢兢走到世子妃旁,却半晌没有动作。
他不敢。
侍者心如死灰,突然跪下,低头看着地面半天不动。
他白着脸磕头,坐在桌案前的不仅是未过门的世子妃,还有珩世子。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吗?一个小小的世子妃,我的儿媳我都管教不了?”赵氏抚了抚鬓角的绢花,指甲轻挑花蕊,突然转头对王爷笑道:“如今在府里我连个下人都支使不动了,我做了二十余年您的王妃,反倒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唉,这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我现在倒有些怕了。”
王爷心神仿佛在歌舞上,对这边王妃发难没有理会,但是听到王妃的话,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有力的手在王妃拳头上摸了摸,他正要说什么。
“不需要撤走这些菜,我略有几分饱了,但是饿的快,王妃考虑周全,这些菜留着在案上也不碍事。”
红玉平和而清淡的语调响起,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她看着王妃认真的道:“王妃若不喜欢我面前的菜色,可以重新上几样您喜欢的,我不挑。”飞禽走兽,鱼鸟蛋蟹,她都可以入口。
王爷话被堵了回去,他想想不过是后院妇人间的争执,□□去未免小题大做,于是继续俯视殿中彩蝶翩飞的歌舞,只是心神略虚浮了点,他的眼前总闪现那一张很美的脸。
镇南王端起了酒杯,握在手里却忘记了喝,只愣神想到,那女子却如大公子所言,倾国倾城,之前一次她坐在宗珩身后阴影中,倒是这一次才见了全脸。
“你说的是什么话?”王妃气急,抹着脂粉脸色看起来异样的苍白,对比红玉不施粉黛,王妃面上浮起的脂色显得有些呆滞。
但王妃是美丽的,高鼻红唇,眉目深黛,一个眼神便流露出高贵威严。此刻,她憎恨的看着红玉的脸,脸上恨不得将桌上的瓷碗杯盏摔到她的脸上。
“王妃,我出生乡野之地,不太懂礼数,还望王妃见谅。”红玉回道。
宗珩对呆立的侍人淡淡道:“退下。”侍人急忙退后,脚下酸软的离开了。王妃下令,只有世子或者镇南王能让他退下,他低着头,手心后背汗湿,差一点他就活不下来了。
“哦?果真?出生乡野,不懂礼数?”笑意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身子微微前倾,似有不确定,也似乎有对红玉握手言和之意。
“是。”
“我见你倒是像读过书的,不过既然不懂礼数,”王妃顿了顿,雍容的笑中带着不可察的恶意:“我这倒有一些懂礼数的,让她们教教你。南地的世子妃可不是好当的,何况,你未来还要是南地的王妃。也该多学学规矩了。”
学规矩?教她做世子妃和王妃?红玉想到的是远在京城的大家们,都是各行的佼佼者。
因而,红玉很自然地问道:“教我的人很懂得礼数?”
“当然。她们都是我身边的老人了。”王妃轻微颔首,居高临下地看着红玉,她身边的婢女都是从赵家带来的,赵家百年传承,婢女也非等闲。
“嗯,她们都能做好一个世子妃和一个合格的王妃?”
台下打着拍子,状似认真的重臣们嘴角抽搐,有一两个忍不住笑意的迅速低下了头。
婢女来做好世子妃和王妃?谁敢站出来承认就是自找死路。
“你的意思是我身边婢女不够资格教你?”她眉心皱起,腰间的环佩轻轻摇晃,王妃正强忍着怒气。
红玉目光定在王妃的脸上,认真解释道:“为师者要在一事上有高才,学琴要找琴艺大家,学舞要寻舞艺大家,学书要找学问身后的博士,方能在开始就走正了路,以此例推,既然要学做世子妃和王妃,那自然要找到世子妃和王妃都当得很好的人来请教。”
她既然要成婚,那最好尽善尽美,且她都五千多岁了,拜师学艺一事要格外慎重。
桌案下,一只手悄悄寻来,握着她纤细的手腕来回摇晃,红玉转头看向宗珩,他握着杯盏做沉思的神情,眼角一丝笑意流泻。清澈明丽。
红玉眨了眨眼睛,又一次认识到,宗珩的皮相长得分外的好。
众人皆点头称是,世子妃这道理很说得通啊,又不是学做丫鬟,找个婢女来教导世子妃是什么意思,至少也得是身份高贵,素有贤名的贵人才有资格让世子妃请教。台下已有臣子心里默默盘算南地在世的能教导世子妃的人还有几个。
人选不多,唯独没有人想到台上的王妃。
“你,”王妃气急,“世子妃这口舌未免太过伶俐了,没有丝毫世家贵女的风度。”
“世子,你是娶定了这样的女子,无父无母,冲撞长辈,不知礼数,世子,不怕人说你色令智昏?”
珩世子眼眸都没有抬,只是淡淡回道:“劳母妃费心了。”南地的规矩就是世子选定了,王妃和镇南王都没办法更改世子的决定。从第二代镇南王往后南地百年,世子所取女子都由世子自己决定。这是写在宗族戒律上的祖训。
她手腕动了动,他指尖落在温热的皮肤上,像是有小火在慢慢烧。宗珩握得很松,她很轻易就划过他指尖的空隙,然后反手握着他的手,纤细的手指交合着他的手。宗珩忽然笑了,如千万星河,如静海荧火。
王妃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一道亮光从心头划过,她意识到了一件一直忽略的事情:他竟是真的喜欢这女子。
突然间她全身无力,一阵眩晕和无力袭上来,她撑着身体坐在案前,茫然的想,她要什么样的结果呢?
拆散他们?
要像当年的宗玉一样吗?用王妃的身份压人?
没有意思,王妃冷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将来的儿媳想到。
“珩世子倒多情。”
忽然,她饮下一杯酒,唇脂融化如鲜血结痂。
没意思。
王妃沉着脸,不再多言,她靠在镇南王身侧,唇脂鲜亮,眉间蹙起,眼底神色郁结,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显得有些沉默和分神。
一时,只有钟鼓管弦,风吹纱幔,无人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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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燕国使臣出列道:“久闻南地戚大家之名,不知今日可有幸一睹天下第一舞姬的舞艺。”
负责宴会的大臣笑道:“自是有的。”
一侍人向后传令,一会儿一队舞姬上台。这是一曲名为《红梅》的舞。鲜红色的衣裳,白色的长袖,众人舞动,戚大家在中央舒袖拧身,纤细的手臂一寸一寸弯折,正如迎风摇摆的红梅,身子是骨,但花瓣柔美可爱。
戚大家很瘦,脚尖点着绷着身体,如同一段梅枝的影子,嶙峋遒劲。
红玉看的很认真,她脚尖在下面轻点,合着丝弦声转动。
一曲过后,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赞叹不已,果然是舞蹈大家,能令在场之人目不暇接,全神贯注已是有功夫在身的。
燕地使臣笑道:“戚大家与我燕地贺大家齐名,为南北舞蹈宗师,果然不负盛名,今日能一睹戚大家之舞,也不枉此生了。只是,”使臣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镇南王行了一礼,笑道:“今日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王爷应允。”
“哦?何时?”
“大家之后总有传承,南北两地舞蹈总要有新的舞姬,贺大家有一徒,技艺高湛,此次我来南地,她特意向燕王请旨来南地就为了与戚大家的徒儿一较高下,还望王爷能够应允。”
“舞道争魁?”
“是,十多年前,贺大家败于戚大家之手,又闻戚大家有一高徒,十多年来,倾力教导其徒,希望能让下一任舞姬分出高下。”
不过是小事,王爷点头应允,戚大家之徒柳文在南地小有名气,虽不如戚大家,但是天资脱群,又有戚大家十几年的教导,舞道曾有言:柳文已冠绝这个年纪舞姬。她想来不会不敌这燕国来的女子。况且舞道一事平心而断,即便真的不如,在镇南王府的大殿中,她也会是魁首。
“可。”
“瑶姬出来吧。”使臣道。
“谢王爷。”一女子走出来,黑发结环,雪肤红唇,高鼻深目,如雪山上的神女,耀目。
若是只看容颜,柳文是不如的。
“几日前,瑶姬曾听闻司舞坊柳文姑娘练习一曲绸上舞,心神往之,本以为在大殿中可以在此看到,但似乎不行。瑶姬愿与柳文姑娘比这一曲绸上舞蹈。舞蹈不论,只要在绸上即可。”
不待柳文说话。瑶姬转身对镇南王行礼笑道:“镇南王爷,这绸上舞乃是在一丈高空的绸缎上起舞,乃最考较舞姬根底,今日瑶姬就以此舞献给王爷。”
她身后的婢女手捧长绢。
镇南王听闻是柳文练习过的,这瑶姬是后来习得的,而且在一丈高空绸上起舞,闻所未闻,于是点头应允。
“可。”
大殿侧室,供舞姬准备的地方。
“师傅。”柳文紧紧抓着衣角,面色刷白。
戚大家看柳文,脸色苍白,眼神恐惧,她不应该害怕的,只要她正常跳下去,就不会输,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戚大家才不担心,但是此刻柳文的神情非常不对劲,戚大家突然问道:“你不能跳?”
“是。”柳文低着头,声音哽咽。
“为什么?”
“师傅,我怕高。我怕从上面摔下来。”她眼底有深深的恐惧,几天前,红玉离开之后的一天,她又试了一次绸上舞,那一次,她仔细检查了绸缎,但是等她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中间的丝线已经崩裂了,若不是她反应快,地上又铺了厚实的毯子,那一次她说不定会摔断腿,自那日后,她就不敢再做绸上舞了。
戚大家深深叹息,此事已定,镇南王开了口,她们也无路可走。这一次输了柳文几乎是一辈子都要被瑶姬压在下面,更何况这次使臣提出的要求,赌的是南北两地的舞道和声名。柳文不能退。
“可是一步都不能行?”
“我没有再试过。”
“若是真的不成,就认输吧。”戚大家温和看着她,没有对柳文有一丝的芥蒂和不满,“上去认输,道明事实,输也要输的堂堂正正。”
她心里思量,柳文性子刚强,不愿意半点落后于人,在跟她学艺的时候能昼夜不歇地练习,就为了超过司舞坊其他的舞姬,她现在这样说,那就是柳文心里已经知晓上去是绝不能成的了。戚大家没有遗憾,也没有责怪,她见过大大小小的风浪,只是她担心柳文。
听了戚大家的话,柳文不甘心的咬唇,眼中水滴坠落,她从未输给过任何人,在镇南王府大殿中让她认输,比杀了她还难受,但是如果她从绸缎上摔下去,不仅会摔断了腿,而且一样会输。
柳文心底难受,感觉心里风一阵火一阵,害怕、失落、焦急、迫切、各种滋味团在一块儿,塞得难受。她紧紧握着拳头,怨恨地想,为什么偏偏会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戚大家看了看她,道:“今时不成,总有一日会成,你技艺在那里,声名虽重要,但是并非缺它不可的。”
“谢师傅。”柳文垂眸道。
“去吧。”
“是。”
她没有换上衣裳。
红玉看向角落里,蹙眉,“没有换上舞衣。”她目光在柳文的裙角瞥过,火红的裙摆下依旧是原先的软底鞋。丝履鞋银边精致,但是在丝绸上舞蹈与地上跳舞不同,是要换上特殊的舞鞋,就像燕地瑶姬穿的那双,能够最大限度的在细滑的绸缎上保持平衡,而柳文无论是神态还是衣衫,都不像是要上台。
“南地输了会怎么样?她们会受到责罚吗?”红玉侧过身问宗珩。看燕国使臣特意提出比试,或许是这样的比试很重要,她不明白人间这些比试一定要分高下的意义,只是倘若输了戚大家她们会怎样?
“输了就输了,”宗珩眼底很平静,道:“微末小技间的比较,赢了可喜,输了也不可惜。”舞姬间的声名而已,赢了柳文撑起下一代魁首的名声,输了就是被燕国嘲笑一番罢了。且燕国也不敢直接指明他们镇南王府,最多是对着柳文发难嘲讽。
今日燕使成竹在胸,输的可能性比较大。燕国为了压南地一头,不思练兵抚民,倒是将探子用到舞蹈这种小技相争上,这样宗珩的眼底倒是真切有了笑意。
红玉眼中了然,她看着台下的那一群豆蔻之年的彩衣女子,除了柳文和戚大家外,她们脸上都是喜悦和安心。她们相信柳文一定能赢。
若是舞姬不上去比就认输了呢?
红玉眼中澄净,她望向戚大家,戚大家眉心紧凑,她看着柳文的目光里有担忧和安慰。
“归一,”归一欠身上前,
“去戚大家那里问清楚她们为什么没有换衣裳。”
“是。”
归一没有直接去,而是找了一个婢女去问,他是男子且是世子身边的人,直接上前在大殿里就太招眼了。因为婢女话中流露出是贵人来问询的,殿中之人每一个是司舞坊的人得罪得起的,戚大家不敢对此隐瞒就全部说了。
他没在侧殿里等多久,就听到婢女打听清楚此事的原委。
“回禀世子妃,南地跳舞的舞姬前几日从高处坠落,因而有些惧高,不敢上高台。”这一听就知道有猫腻,一定是燕国的人在其中做了一些手脚,哪有特意掺了金银丝线的绸缎突然断裂了,别说一个小姑娘的重量了,就是武者去撕扯也要费一番功夫。
宗珩也听见了,他心底想得更多,只问道;“她们如何打算的?”
“戚大家想着到她们的时候,直接禀明原委,然后,”归一摸了摸鼻子道:“和王爷禀明情况,认输。”
这打算着实不算好。若没有镇南王爷应允,柳文认输至多是失了名声,但是在王爷允诺之后不上台,就是不遵王命。
“惧高?柳文上台就会摔下来,摔断腿,或者是当场殒命。”红玉不解,这是有仇?
归一点头,他也想到了,只是他不明白戚大家的徒弟有什么地方值得燕使去算计的。难道是为了落镇南王府的面子?
可是镇南王府又不是靠着舞姬发家的,当年的戚大家还是京城送来的呢,燕国这是什么套路,归一有点看不清楚。
宗珩老神在在的喝茶,他托着茶盏想:红玉疑惑不解的时候整个人格外显小,红润的嘴唇没有涂抹胭脂,让他想要去在她头上摸一摸,但是他们还未成亲,宗珩喝着茶汤,脸有些红。
“不会有事,”他和红玉道,“戚大家既然敢提,要保住自己的徒弟,父王不会为难她。”能坐到这个位置,戚大家背后却是有人在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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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已经悬起了绢布,宽大的绢布柔软轻薄,如一片云絮,其中掺杂金银丝线,在几百盏烛火光下闪烁生辉。
瑶姬一身轻薄的白色纱衣,隐约显出纤秾起伏的身形,顺直的长发在身后束起,头上金银花冠,这样的打扮如同月宫的神仙妃子,霜雪冷丽。
她由两个婢女扶着走上木阶,步态缓慢娇娆,露出的手腕如霜雪凝白,指尖丹寇红艳。冷和艳,这种外露的情态让殿中众人移不开眼神,镇南王在高台上眯着眼,看她一步步娇软的模样。
王妃瞥过她的脸和身子,神情十分地冷淡,这样的美人虽难得,但是这些年来她也见过不少,一时的风情而已,在南地有造化的或许能够混个侍妾的名分。
她目光更多是在戚大家身上,这位是十多年前拒绝了侧妃位份的,她争艳之时,南地女子都失了她的一份气韵和神髓。可惜十多年了,美人终究会老去,王妃懒懒的向后面靠了靠,婢女在她身后为她撑着。她想,大公子回去了,珩世子就珩世子吧,他要娶谁她也不想管了,男女之情,魂牵梦绕,真真假假,恩恩怨怨,都是他们自己的。
她恹恹的倒了一杯酒抬首饮尽,心想,倒是有些累了,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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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柔的管弦声,如细丝,如轻羽,如波动的水光,瑶姬动作很柔,很轻,手臂如春风中的柳枝,腰肢更软,上下扭动,只这一个动作,在场的人多半心中有数,这瑶姬舞艺并不精湛,更不用提她是贺家的徒弟了,恐怕燕使比试为假,赠美人才是真。
她在高空,动作不敢放大,只轻柔的摆动身体,薄纱映着雪白的皮肤,影影绰绰,美不胜收。
侍人为镇南王斟酒。王爷一手端着酒杯,眼神放在瑶姬身上。
这是看婢妾的眼神。
“师傅。我不能认输。”柳文颤抖着,她小声一遍遍念着:“我不能输给她,我绝对不能输给这样的人。”她哪里是什么舞姬,至多是婢妾一流,若是对这样的人认输,今后她还怎么面对外面的人、
她看了中央的瑶姬一眼,扭头冲进了侧室,待出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
戚大家一把握着柳文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她倔强的神情道:“我十多年前也是你这样的倔脾气,所以差一点就毁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却是我太傲气了。柳文,今日你与我当日类似,但是你不是输给了她,她并不精通舞艺,你只是惧高而已,这没有什么,至多只是声名而已,但是,你忍不下一时的气愤,今日上去,断送的是你的日后。你从六岁开始跟着师傅习舞,十多年了,你就要这样葬送了吗?”
“柳文,即使你今日认输,师傅也护得住你。”
她就这一个徒弟,当做自己的女儿养大的,她不能看着柳文夭折在这里。
柳文心里乱糟糟的,她惊慌地抬头道:“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南地怎么办?师傅你是舞道魁首,还有王爷,燕国的使臣会怎么看,这里还有那么多其他国家的人,我不能输。”
空中白绢飘动,柳文看着那里,她一直摇着头,道:“我不是不能上去,师傅,你记得吗?之前我和你上去过的。而且,南地绝对不能输。”最后一句话,柳文是红着眼说出来的,她语气坚决,毫无更改。戚大家看着她,眉头皱起,她轻轻的替她理了理衣衫,对身后无措的舞姬轻声道:“看着她。”
瑶姬从高台上下来。燕使让她坐在案后歇息。燕使起身道:“该到柳文小姐了。”
戚大家走到中间,跪拜。
王妃支起了身,打起来精神,今日事情奇了,这位少有屈膝的时候。
“臣有罪,劣徒几日前从高处坠落,之后不能登高,与燕国瑶姬空中比舞不能应约,请王爷治罪。”
殿中人惊讶,但是略一思索,大多知道戚大家这话属实,这瑶姬特意提出绸缎舞,本身舞艺又并不精湛,即使这样燕使还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肯定是有什么依仗的。
原先他们以为只是献美,没想到是掐准了柳文的弱处,斗魁也要赢。
镇南王沉声道:“既然戚大家徒弟惧高,那赢家就是燕国瑶姬了,就这样吧。戚大家请起。”
“谢王爷。”戚大家面色平静的站起来。
燕使笑道:“戚大家爱徒不能上场,那这一代的舞道魁首就是我们燕国的瑶姬了。南北舞道也算是分了个胜负。”
戚大家担忧地看向旁边舞姬站着的地方,一红衣的舞姬正和柳文说话,柳文没有朝这边看过来,戚大家皱眉心中担忧,那孩子的身子在发抖。
没料下一瞬柳文直直的朝着殿中走,“王爷,容奴婢回禀,南地有一妙龄女子舞道技艺还在柳文之上,南边舞道这一代第一人也不是奴婢,而是那一个女子,柳文自知不能登空,但是她一定能够取胜。”她声音颤抖,身上也在发抖。
戚大家抿唇,身体紧紧绷着,她望着中央,心底愤怒,柳文在说些什么?
台上,红玉放在膝上的手动了动,她望着下面,看的很清晰,包括害怕得有些语无伦次的柳文,以及隐有愤怒的戚大家,甚至得意兴奋的燕国使臣。
可惜他们都不敢朝上面看,舞姬到了大殿中目光多是落在地面上,镇南王府规矩特别多,不能抬头张望是一条,一次柳文曾笑谈过,去过大殿那么多次,她也就画出大殿地砖上刻了多少图案。
所以她们看不到端坐在上面的女子就是时常到舞坊的人。
“咦,”红玉抬眼,纤长的睫羽动了动,目光如清水,“宗珩,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她轻轻转头道。
身后,火烛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归一和归零垂着眼看着地面,仿佛没有听到世子妃再大殿里唤的是世子的名讳。按理说,他们却是应当觉得不妥,但是次数见的多了,世子妃和世子之间他们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对世子妃,世子这里的规矩就像是烈日下青玉宫湖面上的雾气,都散了。
珩世子很清淡的笑了,他点头道:“是,大戏唱了许久,燕国行事也越发迂回了。”
燕地在世人眼里都是一帮子直来直往的人。燕地有着最冷的冬天,最长的山脉,最意气的燕王,以及仅次于镇安军的最骁勇的将士。宗珩住在燕地一年,燕国人,他们的恨来的强烈和浓厚,就像是燕地常年不化的坚冰,百年来只会越积越深。
但是他们敬佩英雄,在战场上死亡的燕兵是荣耀的,不过幼儿和女子是燕地最后的柔软。他珩世子在战场上诛杀二十万燕兵,燕国人恨他一人,但不牵累南地,成王败寇,若有机会燕兵也会屠了镇安军。
燕人会武道刺客千里潜行杀他一人,但不会举国之力报复南地。
但楚国不同,屠了满城投降的燕民之后,燕楚两国不死不休。
******
宗珩冷淡的眼神看向大殿,心中脉络渐渐清晰。
今日的布局虽然粗糙,但是也有一二分巧思,主要是把柳文的心思把握的很清楚,布局之人更像一个女子,且就在舞坊之中。宗珩看到,在台下与柳文说话的舞姬已经被无声的带下去,即使不是她,也应该有点关系。舞坊那里也要让人去筛一遍,只要有动作就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还有燕使这几日见过的人都有记载。
此事机密,传递消息不会经过几道,而是最快最直接的传递,这几人排查一番,再与舞坊练习,应该就有了结果。
还要排除妖怪,但是有妖怪最容易做的就是直接在柳文身上施法,这种迷惑人心的小法术最弱小的妖怪都会。
不过红玉没有看出不对,他也没有感觉到妖力波动。妖怪或者法术一条可以排除。
自从他变身为鱼之后,身边仿佛就是一片无尽的湖,所有人都存在里面,其中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只要有法术和有灵力的人经过,就像是水中起了波澜,无论多小的波动,他都可以第一时间感觉到,他身上仿佛遍布了感受水流暗涌的鳞片,他可以感知到每一个人,每一寸生命。
宗珩看着红玉,所有人都包含在水中,红玉在他的感觉里像是一团凝固的火花,火红中变幻着暖黄的一朵,温暖被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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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一眼归零,低语了几句,归零点头并回报,下面的人已经去了舞坊和驿馆。
“你到司舞坊,他们知道你与戚大家相识,也就多少能猜到你的来历,只是或许以为你和戚大家一样原来是京城来的舞姬,在大殿上揭出来,父王会反对婚事,而我想来被你容貌所迷惑,又有世子择妃的惯例,必然寸步不让,最后镇南王府内乱。”
“探子混进来一个多月,就想到这些,”宗珩叹息道;“比卫王聪明。”卫王很直白的送了十斛上好的珍珠,使得赏赐给臣下的珍宝中少了珍珠这一类,许多卫国的官员已经私底下从南地买进珍珠,而卫王那里为了弥补上一年的损失,下年从南地购入珍珠数量又加一倍。
卫国相当于送了多份的贺礼,这几日管钱的那几位大臣心情好得很,连连说要宴请卫国使臣,出处就在这里。
而燕国这计谋也是必定不能行的。在放权闭门思过的交换条件下,镇南王才是整个南地除他之外最盼望红玉嫁进来的人。
燕使装作不屑,意有所指道:“柳文小姐今日糊涂了,南地同代之中怎会有人比小姐更厉害,难道戚大家还有第二个徒弟不成?”
柳文豁出去之后心底平静,“她不是我师傅的弟子,但是却师承京城孙大家,舞艺精湛,天赋不输我师傅当年。若是她一定能行。我南地舞道并不是无人的。”
“京城的孙大家?柳文姑娘糊涂了,即使她能从京城赶回来,但是瑶姬也不能等上这么久,莫不是缓兵之计?”瑶姬轻笑道,她脸上掠过一丝嘲讽,也有一丝的兴奋和激动,因为在柳文口中迟迟打探不到世子妃的消息,他们才出此计谋。原来世子妃的出身是在京城,难道镇南王重新被楚王笼络了,连未来王妃的位置都让给京城来的女子。
燕国与楚国血海深仇,若是楚国加上镇南王府的助力,燕国必败无疑。想着,燕使的表情变得难看,他坐在案前,鼻翼因为愤怒和一丝恐惧而不停地翁动。那燕兵二十万人的血还是给燕国人悍勇的心中种上了一颗忌惮恐惧的种子。二十万人,北疆的土都是黑红色的,现在几个月后还有一群群畜生野兽在那块土地上游荡刨土。
珩世子杀气涛天,他自进大殿那一刻开始就刻意避开了高台上的那个地方。而现在他只觉得口鼻都是浓稠的血气。
台上,众人神情尽览于眼底,珩世子轻笑,敛眸想到,只查到一点东西就妄自揣度,得出来的结论也会南辕北辙。不过要却是要派人提醒一下,世子妃是孤儿,无父无母,即便是联姻也不会是这样没有牵挂的人,免得真的以为南地和京城联姻,燕国畏缩不前了。
殿上柳文低头回禀。
“没有,此女就在南地。”
“哦?”镇南王起了兴致,按照辈分,那人应是戚大家的师妹?不由问道“是谁?”
柳文微微抬头道,“那女子就住在镇南王府,容貌长得很好,名字叫红玉。”
红玉目光清明,看着台下的闹剧,除了宗珩,府里知道她名字的人很少。
人在镇南王府?
群臣又是一片安静,低头屏气,但凡涉及到府里的事都不是小事。
镇南王一时不语,一整晚到这时候他察觉到了不对。
“戚大家,舞艺冠绝当世,柳文姑娘的技艺也是不凡。”宗珩饮完酒慢慢道。
红玉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心里也没有想些什么,只是觉得确实如宗珩所说,弯弯绕绕一堆,不过今晚的菜色还不错,甜酒也好喝,红玉微微出神想到,还有今日戚大家的舞也很好,她基本上都记住了。
“儿臣不胜酒力,与世子妃先行离席了。”镇南王兴致缺缺的摆手让他们离开。
宗珩如来时,站起来牵着红玉的手捏了捏,提醒道,“走吧。”
她回过神,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好。”
听到上方传来的声音,柳文觉得有几分缥缈和不真切,这是何人在说话?是世子妃的声音?
只有戚大家慢慢抬头,下一瞬沉静的眼睛不由的一震,她看到了最亮的高台上纤瘦挺直的身影,
继而是那一张过目难忘的面容。
眼如清泉,肌骨如玉透光,唇色鲜红,秀美绝伦。
她从她们身边走过,在路过她们时微微一笑。
红玉?也是世子妃。
时间过得飞快,两个月彷如一瞬。待到海州迎来了第一场初雪,红玉与宗珩的婚期也就到了。
南地的喜服不是楚国卫国盛行的大红色,也非燕国的玄黑色,而是深蓝色。
红玉的嫁衣如同海心最正的色彩染成,在木架上层层叠叠如花瓣展开,宽袖收腰,十六层里外衣裳件件颜色不同,那成衣的丝绸,光凉滑软,如泉水剪下了一断。最外层的衣裳绣满了各样的银色纹路,繁复古朴,光华流转。
“这样好的缎子,不知是哪位织娘织出来的。”连沉稳的明歌都赞叹惊异。
“嗯,很美。”还很轻,红玉点头同意,她穿上这十六层衣服,也不会感觉到沉重或者是绢布裹着的束缚。
外面,白雪落在湖中,渐渐就化了。
红玉换上衣服,对着分外紧张的明歌道:“只是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她却是只需要到大殿上和宗珩应对南地朝臣敬拜,听着礼官读婚书,之后再到宗家的宗庙里面去祭拜就可以回来了。
为她在哪里出嫁一事,朝堂或许有过争论,但是在宗珩冷淡的目光中,少有大臣会坚持让红玉从府外出嫁。
成亲礼上也就省了从府外进镇南王府的步骤。
这里面还有一件事。
据传,负责礼仪的官员曾问世子为何不按照规矩,让世子妃从府外出嫁,至于世子回答了什么谁都不知道。
“所以为什么让我从府内出嫁?”呵手为房内摆的梅枝松土的红玉好奇问,
在屋内的铜炉中,加了炭,宗珩懒懒的拨弄铜铲,上好的火玉炭,一点儿烟气都没有,橘黄色的火光映的他的脸颊微红。
他抬眼淡淡道:“世子妃不喜欢麻烦。世子不喜欢世子妃离府。”
愣神,红玉回忆刚刚宗珩说了什么,她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流畅起来。红玉看着小小的梅花花苞心想,珩世子近来会时不时的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
“奥,”红玉点头,想着他们要成亲了,又凝视着宗珩的侧脸回道:“一样,我也很不想你离开。”
脸不红心不跳。
宗珩侧过脸,但是神采奕奕的表情遮挡不住,他弯着嘴角,目光认真的落在燃烧的火玉上,脸上是不容错辨的柔和与安定。
此心相同。
寂静无声,他们各做各的事,红玉手下梅花香气淡冷,她垂着头一点点弄土,光洁的颈项弧度优美,屋内温暖如春,手上渐渐温热,而宗珩早已伏案书写什么,红玉侧过脸,花枝遮掩了她的面容,她在淡淡的香气中,认真的看着宗珩,长睫如蝶,眼眸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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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与世子妃情谊深厚绵长。”
几斤重的花冠戴在头上,花枝珠玉颤动,精致的花冠下是一百多颗晶莹光华的珍珠串成的珠帘,红玉的脸在珠帘之后,分不清珠玉光洁还是肌肤更白透。
“世子妃长得真好。”一旁的贵妇人低声称赞,她们皆是宗氏中德高望重的妇人,世子妃无亲眷相陪,于是礼部特地找寻了这些贵人,在新婚之日陪伴世子妃。
红玉脸上抹了一层膏脂,一层妆粉,一层桃花色的胭脂,口上红艳,也是涂了正红色的唇脂。镜中,脸上抹了脂粉,脱去了几分仙气,增添了一些人的血肉艳美。
“真是百年也难得一见的好相貌,世子妃和珩世子这样真真是天生一对,在没有比他们二人更相配的了。”
红玉抿了抿唇,嘴角微弯,却尝到了甜涩的味道,是口上唇脂有些化到了口中,她脸上的妆粉膏脂都是大把大把的往上抹,嘴巴上红艳艳的,像是无数层朱砂叠加起来的。红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带着一张厚厚的面具,她莫名的想笑,若是成婚便是这般,那的确还蛮新奇的。
“世子妃,”一人轻轻唤她。红玉抬眼看着面前贵妇人,她们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接下来,就由芳姑姑教导世子妃,我等先退下了。”红玉点头。
待众人一一有序退下,最后一个穿褐色金线衣裳的妇人和蔼的问道:“世子妃可知成亲是何意?”
“人世相伴,黄泉为友。”她与宗珩若是不弃,日后应当会是这般。红玉分神的想着,待他成仙后,即使分在两端,他们至少也可以为友。
“是,”芳姑姑眼角笑出了细纹,她点头道:“世子妃说的很对。”
“成亲就是要两人同衾,同在一屋、一塌,世子妃日后要为世子生儿育女,男女之间其实还有一些趣事是只能在成亲之后知晓的。”
芳姑姑循循善诱,就怕一不小心吓到世子妃。红玉眨了眨眼,回忆,还在鹊山时,每到了春天,满山满野的各样兽嚎,还有她极目远眺时也会常常遇到,这芳姑姑的教导应该就是这些吧?
成亲之后的趣事?红玉想到漫山的野兽,都是在某个时候就会固定的交/媾,再过不久就到处都是跌跌撞撞的小崽子。人间的规矩多,繁衍生息也只能成亲之后做,若不是能生,这类条件挑剔的生灵早该灭绝了。
半出神中,红玉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她看过去,只见色彩淡雅丰富,各样动作流畅易学,黄色的肌肤上多多少少都会有布帛遮掩着。
厚实的纸张窸窸窣窣。画中女子面颊红粉,红玉觉得这颜色很鲜嫩。知晓一二绘画技艺,她在观赏中觉得这本画册一定出自大家之手,只是她见识比较浅,不能推测出究竟是哪位大家有这样的功夫。
红玉面前的珠帘动都没有动,她垂着头看芳姑姑的手在上面一页又一页的翻过去。那些彩色的图画印在了她的脑子里,红玉思绪很快,看的东西更快,她看了眼为她翻书的芳姑姑,想了想还是没有伸出手代劳。
待一本书翻完,芳姑姑轻轻舒了一口气,寒冬腊月,她额角起了一滴滴的汗珠。将书册塞到世子妃妝枢里,她不由的心里想,世子妃果真气度非凡,不类一般儿女情态,这若是一般儿女早就羞得躲躲闪闪了,哪有心思认真学习,让她们这些教导的人要格外耗费心神劝导。但是世子妃从头至尾,冷静端庄,气氛严肃,看完一本书后倒是她心底惴惴,一头大汗。
红玉看着虚空想着,宗珩的皮肤比画中的要白,也更俊朗些。
芳姑姑回过头恭敬又小声的问道:“世子妃,可懂了?”
红玉点点头,她读书向来过目不忘,自然所有画面她都记住了。“谢谢芳姑姑,我知晓了。”
“好。”芳姑姑格外的欣慰,点头道,“那老身也不必多说了,世子和世子妃婚后必定琴瑟和鸣,情意绵长。”
说完,芳姑姑就掀了帘子,出去唤人进来了。
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日头未到正中,鼓乐齐名,迎亲的銮驾到了。屋内众人齐齐向红玉行礼,然后扶着她往外面走。门外,一列鼓乐,宗珩坐在黑色大马上,穿着一身深蓝色喜服,他身姿如松,如玉的面庞在日头下格外白皙,眼中莫名的有一丝忧郁。
红玉被一群人拥着出来,怀中抱着宝瓶,他驾马也朝这里走来,到红玉身前,脸上是十分外露的笑意。
“等久了吗?”
“是。”红玉看了眼天边,时辰不早了。
“来。”
伸手给她。
红玉握着他的手,一阵大力,她被抱到了他身前,身下的骏马仰头嘶鸣。
一众贵人礼官奴婢都垂头不语。
宗珩轻声道:“我们走。”他目光专注的看她。
握着宝瓶的手白的如同羊脂玉,面前珠帘晃动。她垂眸面上不动,心中叹息,看来今日的成亲是不成了。她一只手握着面前之人的手。在场的人听到世子妃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主仆一场,总要送上贺礼。”马上那人道,他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只是没想到你会认出我来。你已经没有法力了?现在的你和凡人无异。”
“是。”红玉点头,她抬眸道:“我与凡人无异,所以你所求何事?贺礼总不会要穿成这样,你今日为何而来?”
短短几句话,院子里出现了许多人影,他们屏气凝神,刀尖对着正中央的男子,他长了一张和世子一模一样的脸,但是他不是珩世子。还有他是世子妃的故人?世子妃有法力?
“对不起。”面前的脸渐渐变化,一张忧郁秀气的面容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眼中有悲伤,黑色的眼仿佛有了雾气。
红玉眯起眼,她如今除了性命,想来不会有其他值得一提的,她身体坐直道:“你来要我的命?”“那,宗珩呢?”
“珩世子没有事。”红玉点头,她稍稍远离兰,背对着众人,眼中一轮明月皎洁美丽。只这时,即使涂抹了再多的脂粉,她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那种无数生命时间雕琢的,冷漠,残酷,与骄傲。
仿佛被冷月照耀,兰身上冰冷,他艰难地道:“你知道的,你本来就不该活着。”
“我不知道,”红玉摇头道:“没有生灵生来就是为了死的,我不该活着也活了这么些年。”
她抬手,抽出腰间的一把扇子,那桃木扇根根精致,在红玉手中,扇边坚硬锋利。
刹那,兰碰到扇子的手,焦黑一片。
他放开她,红玉向后仰头坠下马来,一袭黑衣闪过,雀无声的掠到中央,一只手扶着她。
红玉抱着宝瓶稳稳落地,扇子上橙红有光,是她体内阳火被放出来了一些。
她身旁,雀鸟一脸战意的望着面前纸妖。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就像舍利一样,如果你不死”兰淡淡说道,他眼神放在雀鸟身上,“这天下千万妖鬼人皆不能成仙。”
成仙?
院中人哗然一片。握着暗器的暗卫目中震动,他们的目光禁不住朝世子妃看过去,她的面上依旧是沉静一片,记忆中,他们从未看到世子妃有惊慌之色。
世子妃究竟是什么人?
雀鸟惊疑的眼神放到红玉身上,成仙于她还太遥远,这又怎么会与红玉相关?
“佛骨在此地滞留了千年,除了杀你,它没找到第二条成仙的法门,所以它用国运和功德来镇压你,可是被你所杀,但你也失去了法力,除了这时杀了你,否则等你法力恢复天下没有人可以再杀了你。杀不了你,仙门就不会开启。”
“为什么选在这时?在我去留城的时候一路上你没有动手。”红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退后两步,将手中的宝瓶放在地上,她一只手脱下花冠,珠帘抖动,长发流泻,“你为何过了这么久才想到来海州来杀我。”
红玉穿着十二层单衣,将花冠小心放在地上看了一眼,抬头认真说:“我还以为今日我会成亲。”
兰目光波动,侧过头道:“我不想杀你。”
“你是真的想嫁给珩世子?不是为了......”
“为了渡情劫,你知道,我渡了情劫就能成仙,嫁给宗珩当然是为了渡情劫,但是这样也是要挑人的,至少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我如今日这样嫁给他了。”
她面上脂粉浓重,只持一把扇子站在那里,黑色的长发垂到小腿,她微笑的说要嫁给珩世子的时候,无比的鲜活,芳华绝代。
“你怕我成亲之后,法力恢复,你就杀不了我了,对吗?”
“是。”
红玉转头问一侧的雀道:“你现在也要杀我吗?”
“你为什么不解释,”黑衣的鸟妖,眼眸火光闪现,那是野心,她问道,“杀了你真的能成仙?”
红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这世上许多事传来传去,真真假假已经不重要了。”她皱着眉头烦恼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情劫之前还有闯一趟杀劫。”
这里面加进来楚国莫名失踪的佛家舍利,所有人都会觉得有几分可信。
她的法力不能同时控制所有人,今日的消息怕是瞒不住了,日后,全天下的生灵都会知道,只要杀了她,仙门就会大开。
这样的诱惑下,真假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不能留在这里了,千万人为敌,宗珩护不了她,也不能护着她。红玉失笑,她仿佛从未想过,宗珩有一日也会为了此事对她拔刀相向。他也是妖,也是要成仙的呀?
雀沉默半晌,背离红玉,朝后退一步摇头道:“我不会帮你,也不会杀你。”
以身前这个男子的意思,只要她死了,成仙不会被阻,那她死在何人的手上也就不重要了。即使遥远,雀想要成仙,她眼波动了动想到,她与红玉交情不深,也不愿为了帮她而卷入众妖的追杀中。
“好。”红玉平静道。
兰在马上,他看着红玉,周身墨字浮动,在白色的雪地中格外冷锐,那无数个子悬空朝着红玉袭来,一字如同一把刀,字字可以深入骨中。当年成就了纸妖灵性的人,恐怕没有想到,字字力透纸背的书法大成,会让兰多了这番锐气和杀意。
他目视着红玉,眼中流露出决然。
然而那些字没能靠近红玉一尺之内。
一阵箭羽,每一箭都射在一个字上,之后整根断折,那些墨色在连续不断的箭雨中被打散。如同汹涌的浪花被海石击碎。
冷肃的铁器穿透石面,莹绿色的石板碎裂成一块块。红玉看向箭雨的来向,阳光的阴影处,暗卫的代首领冷着脸道:“誓死保护世子妃。”
一队又一队的军士被调来,手持长弓,双臂用力,漫天的飞箭冲向兰。若论肃杀之气,常年浸淫战场腥风血雨的镇安军比纸妖厉害许多。他们手中的弓,弦上的箭,肃穆的身影,像一把钢刀插入敌人柔软的心腹。
人与妖,意志上的坚定能够跨越的力与术的间隔。
兰□□无暇,只能用法力支撑起盾牌阻挡。他几乎没有学过对敌的招式,即使法力深厚,也敌不过镇安军这一群杀神。渐渐的他面色苍白,只能狼狈躲闪。
红玉站在原地,目视着在身后守卫她的人,雪花落在她的发上,她捏紧了手中的扇子。
“镇安军曾用此箭阵击杀无数妖魔,世子妃不必忧心,属下一定护得世子妃安全。”远处那人对红玉行礼道。
她目光微动,看着场中,这时候已经完全没有她动手的必要了,其实若只是兰,她对付起来也并不吃力,只是今日有人代劳。红玉慢慢将扇子插回腰间。
她看着很快被调过来镇安军突然问:“我记得,镇安军弓箭队调动需要令牌?”在宗珩的书房里她听过南地军中的规矩,这令牌只有几人才能有,而暗卫中可以调动的人,只有归零。
“是。”那人点头,然后道:“世子手令也可以调动,”他目光低垂提醒道:“世子妃要好好保存刚刚那一把扇子。”
咦?
红玉抽出扇子大开,在她没有发现的地方,在扇子上雕刻了一个令字,其下是一个眼熟的印记——宗珩的世子大印。
“世子曾说过,凭借此扇能调动三次镇安军千人以下,任何人。”
红玉手一动,合上扇子,心里想到的是,调动镇安军任何人,虽然只是千人之下,但是镇安军内将领她能调动千人的话,每个将领都有自己能调动的兵士,如同归一就可以调动普通兵卒一千人,也就是说,凭借这一把扇子几乎是能把海州翻了个天。
红玉摇头笑了笑,前段时间,宗珩还给她的时候,只是让她要随身带着,其余什么都没有提。所以今日她才会将这扇子带着。
“我知道了。”原来是用来保护她的。
中央,兰身上已有血迹,他黑发散乱,娟秀的脸庞上划过一道血痕。他身下马匹早已身上插满箭横躺在地,他靠着马,仰头,身上颜色一点点褪去,只余黑白两色,身体也越来越薄,最后如同一张白纸轻薄。这样躲闪箭雨似乎容易许多,但是镇安军的箭阵密密集集,中间间隔最多几指。
“世子妃可要留活口?”暗卫问道。
红玉点头道:“要。”
“兰,宗珩在何处?”如果归一和归零找到了宗珩,此刻他们应当回来了,然而现在宗珩还没有回来。
成亲之日,天色晴好,细雪过后,温暖的冬阳下,兰仰着头,面色苍白地看着红玉,“他不是你的良人,红玉,珩世子没有认出你。”
“你问我,为何是我来接你,为何珩世子迟迟不来,是因为”他微笑的有些忧伤道:“你在这里,但是大殿之上他正在成亲,你认出了我不是他,但是他没有认出那女子并非你。”
所以,归一和归零久久没有回来是因为宗珩在殿中成亲,他们不能进去。
“这世间的男子,都会惊艳于你的容貌,红玉,就好像珩世子会因此对你有爱慕之心,但是他不会懂你,那女子只要不言不语,他甚至不会察觉珠帘下的面容不是他的新娘。”
“珩世子年岁未及二十,即使是天纵奇才,但是你与他也相差太多了,你看遍了生生死死,虽未曾涉及尘世,但是却如朝日月轮,冷眼静寂。宫里这些年你一日比一日更静,甚至不会让人看到你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尚且不明白你,珩世子也不会轻易懂得,或许,他只是不能的不愿将这样的容颜拱手相让。”
院中静若寒蝉,暗卫低下头,今日事情太多了,世子对世子妃怎么样不是他们能听的。
“你从来没有涉及过情爱之事,”男子低头,手臂上沾满了血。
“你也没有。”红玉冷漠的道。
“是,我也没有,可是我在水中看惯了人间风景,或许我不如你知晓天地之道,但是我明白七情六欲。”说到这里,兰突然顿了顿,他不可置信的抬眼看着红玉,紧紧的,目光移也不移。
他突然笑了一声,眼中蒙蒙道:“是了,我没多久就能明白的事,你与他朝夕相对你怎么会不明白,你不懂世情,但是没有人能够在你面前撒谎,你太懂得天道了,你都快要成仙了,他是不是喜欢你,每次他与你说的时候,你就该明白的。”
“红玉,你一直都在让着他,或者说,你也是放任了他的错误,是吗?”
那个女子笑了笑道:“你说的,他年纪还小,我有的时候也会以貌取人,更何况他呢?而且”红玉眯着眼睛道:“他一直以为,他很喜欢我。只是,这仿佛不真而已。”
正如兰感觉到的,宗珩亲眼看到她的脸,看她一日比一日更美,看到别人对着她求亲,宗珩只是有了占有之心。他是镇南王府世子,高高在上,成为了妖之后,天赋惊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他骄傲,想要得到的东西都会想拥在怀中。
况且,在这个年纪,分得清什么事喜欢呢?反正红玉自己过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男女间的喜爱是什么。
她也不十分肯定宗珩就不喜欢她,只不过有几分违和以及突然。
对红玉,世间男子,只有不讨厌和能接受而已,宗珩就是她不讨厌的人,她也未对他生出男女之情,所以,宗珩这样子她很理解。
“现在,怎么办?”兰道,“我毁了你的亲事。这里的人都知道了。”
“嘘,你只是毁了我的成亲礼,并没有毁了我的婚事。”红玉笑道,下一瞬,空气中有奇异的香气弥漫。除了红玉,所有人都昏倒在地,连雀和兰都闭着眼睛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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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与兰相斗,她的法力充盈的很,那么这件事,很好办,让这里的所有人都忘记,今日的事,如同水过不留痕,她用法力抹去他们的记忆,让这些东西从头开始。
红玉走几步,拾起地上的宝瓶,她看了眼花冠,还是拿起来带上,甚至宗珩都不会知道,他与之共同拜堂的人不是她。
她可以入戏爱宗珩,然而宗珩还是不要知道喜欢可能是假的这件事比较好,不然这一场情缘,如何能骗得了天道。
除了这边的人,还有归一和归零的记忆,红玉叹了口气,慢慢隐去身形,心想,兰来一趟,真是给她增加了不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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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照,红玉坐在床上,斜靠着被褥闭眼睡觉。待那女子被送入房中,红玉睁开眼看她,是蝶妖。她幻化出来的身形和脸与红玉十分相像,脸上也涂抹了许多脂粉,这就是他们想的能够让宗珩认不出来的办法。
红玉将她变回原形,将她记忆清洗干净,然后打开窗,放她出去。望着天□□晚,霞光满天,她垂头靠着窗户站着看了好一会儿,若按照人间的礼俗,她与宗珩没有成礼,那么他们也不算是拜堂成亲了,宗珩真正的妻子应该是那蝶妖才对。
不过宗珩也的确不够敏锐,那蝶妖与她也不是一模一样,他却没有一点儿察觉,红玉想到这里不知道是叹是笑。
她立在窗前,心里想着,真是傻了一次。
青玉宫从未这样喧闹过。门外时而传来喧哗嬉笑的声音,还有男子扯着嗓子劝酒,门外大红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摆,双喜字红彤彤的。
今日,宴开两处,下午的时候群臣在大殿上喝酒庆贺,到了夜里转战青玉宫又痛饮过一会。归一在殿内,看着文官武将一碗又一碗的敬酒,而世子来者不拒全都喝了,现在双颊难得的浮上一丝红色。
世子妃还在等着呢?世子是不是喝得太多了?若不是今日是世子的大喜之日,归一一度要以为世子是在借酒消愁。
蜡烛燃了一寸,到了时辰,再有人上来敬酒,有眼色的几位大臣就拦着了,“世子今夜喝了不少,再喝就要误事了。”
来敬酒的人略一反应,就心领神会的笑道:“哈哈,对,对,”他冲着拦着的大臣道:“世子要办正事,我们在这就多余了,”看了眼更漏,时辰不早了。
后院里世子妃还等着呢?世子看样子醉的不轻,回去还不知道成不成。心里想着,那人拍了拍自己的嘴道,瞎想什么,成,一定能成。
宗珩揉了揉眉心,眼睛略有迷蒙的看了眼时辰,不知不觉都半夜了。他只是略微走了神,等到反应过来,头也昏沉,时间也过去了好久。
红玉一人在后面。
正打趣着,殿中互相劝酒的大臣就听到珩世子道:“今日就到此了,诸位今日也都累了,都散了吧。”宗珩站起来,身子瘦直,在高处如玉山将倾。
“归一,护送各位大人回府。”
“是。”
醉眼惺忪的大人们摇摇摆摆的行礼道:“臣等告退。”接着三三两两走出了殿。
宗珩轻微摇头,眼底渐渐有一丝清明。
“世子,醒酒汤。”两指捏着碗边,宗珩低头慢慢饮尽褐色的汤汁。又站了一会儿,待脑中昏沉退却,宗珩对归零道:“你们也下去休息。”
“是。”
人都退下。宗珩独自往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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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星河璀璨,冷冷的星光和眼中的大红色灯笼分外的撘。宗珩一路走来心里想到,但是一股不知名的烦躁还是在心中生起,愈演愈烈。
房间的门关着,晕红的光从里面透出来。那一扇大开的窗户边,站着一个身影,清瘦淡漠,斜靠着木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人抬起头遥遥往他看过来。
宗珩屏息,停下来,也专注的凝视着她,他一向知道红玉很美,但是今日,当她取下凤冠的时候,宗珩才意识到珠帘后模糊面容是如此的惊艳。
他问:“为什么站在这里?”
“我在等你。”红玉换了个姿势,手撑在窗台上,眼清如灵湖:“你来晚了些,盖头我就自己拿下来了。等你进来我再戴上。”
“你喝了很多酒?”宗珩看到她鼻尖动了动问道。
“是。”即使凉汤下肚,冷风吹拂,时已入冬,但是美酒带来的醺然让他勾着嘴角轻轻笑,他眼中波动:“今日高兴,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好喝吗?为何不带些回来?”
宗珩没有进门,走到窗户前与她隔着木栏对望,幽幽的香气熏染他的眉宇。宗珩轻轻呼吸,吞吐间有酒的醇香也有桃花的香气。
如今青玉宫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他突然握着红玉的手,道:“跟我来。”
红玉顿了顿,继而洒然一笑,还放在窗台上一只手用力,翻身从窗户跃了出来。裙角翻飞,蓝白色的裙摆层层叠叠,犹如多瓣的花瓣,绽放,合拢,美不胜收。
宗珩一路带着她,沿着走廊往后面走。她的掌心微凉,也或许是自己的手太热了,他想要更亲近她,或者抱着她走,但是这样舒朗的夜里,他和她还要做完最后一件事,今夜他们应该一起喝一杯,不是和臣子,也不是和百姓,只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共分一坛清酒。
他们在往山上去,斑驳稀疏的树叶簌簌作响,幽暗的林子里,没有虫鸣,寂静中偶尔有孤鸟黯哑的叫声。宗珩在前,红玉没有看路,头抵在他劲瘦的背上,问:“我们要去哪里?成亲之日上山?”
“我们去找酒。”宗珩稳稳的走着,背后温热的是她靠近的身体。他眼眸低垂带着温柔和安静,像是温驯的海兽,收拢了威严,安静的随着海流飘荡。
“酒在山上?还是山上的酒特别好,你一直藏着。”没有想到他将她的话记住了,半夜带着她来找酒。
“嗯。”山上的酒是他亲手埋的,自然是最好。“有一段时日,曾学过制酒,后来埋在了山上,一直没有取出来。今日殿中的酒都喝光了,只有这里的。”
红玉点头,手松松的被他握着,她低下头笑,忽然想问他,你今日真的没有发现不对吗?毕竟向来鱼妖是那么敏锐,而宗珩又是如此的聪明。但是,下一瞬,她唇珠微扯,一只手轻轻掩住了自己的嘴。不必问。
七情和聪明有干系吗?
没有。
酒坛埋在一棵挺俊的松树下,冬日之时,借着一丝星光,红玉看到青松松针冷翠。清风送来松香,可惜没有松子。红玉随地坐在石头上仰头问:“挖吗?”他们两手空空,用什么来挖这坛酒。
宗珩一只手还牵着她,他摸了摸她的脸反省道:“忘了带东西上来了。”他只记得要带她来这里,带着她深夜爬山,但是却忘了酒被埋在很深的土里,也许是少有的情绪让他忘记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但是难得的他这时候却并没感觉到讨厌。
红玉已经考虑要怎么办了,既然来了就不要空手而归,“用手?用石片?”她转头在这四周找寻能用到的挖土的东西,但是很显然黑乎乎的林子里几乎没有合她意的东西。她目光朝着宗珩腰间看去,问道:“带兵器了吗?”丝毫没有想到用跟着转世的兵器挖土是一件很暴殄天物的事情。
在她的注视中,宗珩摇头,他今日是去成亲,且那把刀曾经将她封住了一夜,今日出去之时,他伸向刀的手不由的一顿,接着涌上来少有的情绪,莫名地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带着它。
她歪着头,目光在树下逡巡了好一会儿,隔着厚实的泥土也闻不到酒的香气,但是埋在山风青松下的酒肯定别有一番滋味。但是今夜喝不到,明日仍旧可以再来。红玉从石上起身道:
“要不我们回去吧?”
宗珩看着她,突然低下头脸颊在她唇畔蹭了蹭,温凉的皮肤上感觉到她湿软的气息。他转身,到松树下低头仔细的看着,最后找了一片灰色的石片挖土。他半跪在地上,喜服上沾上了泥土和落叶,星光下他的脸庞一半白皙一半隐在昏暗中,眉骨清俊。松树下昏昏沉沉,只有他衣袖上银蓝龙云纹泛着幽暗的光。
“我来帮你。”红玉撩起袖子,走过去盘腿坐在松树主干上,松树歪斜遒劲,她清瘦体轻,水蓝色的衣裙飘散,坐在粗粝的枝干上面飘忽。她看了眼已经翻出不少土的地上,直接上手刨土。
没料到红玉会这样,他动作比心思快,待回神已经紧紧抓着她的手。
“等等,”宗珩眉心皱起:“土里面有碎石子。”
“不会的,”借着光,红玉食指动了动,在他的石片边缘划了一下,瞬间石上薄片纷纷扬扬洒落,像是粉灰,白白的一层落地。
手还是那双手,指甲今日少有的被侍人涂成了粉桃色,宗珩垂眸手指在她弯弯的指尖轻抹,如软玉般莹润,并不锋利。
“呃,不是人的血肉之躯,有些地方就会比人硬,我这样的还好,有些妖怪的鳞爪要比精石更坚硬不催。人间的兵器少有能够击穿的。”红玉弯了弯手指,翻过手轻抹,这一次一道殷红的线贯穿洁白如玉的掌心。宗珩感到一疼,低头手上冒出一滴滴的血珠。
红玉歪着头笑看他,宗珩迷惑地看着掌心,眼睛像是冬日灰色清净的湖面。“刺啦”一声,红玉撕下衣角的一条碎布,三下两下为他绑好伤。“好了,歇着吧。”说着她已经不再看他,也不再与他细细碎碎的说话,专心低头挖着黝黑的土层。
南地的山多土少石头,手□□去都是软腻的黑土,像是无数层树叶堆积腐化的,土的味道带着草木的腥气,在漆黑冰冷的夜晚格外明显,也不知是不是挖出了虫子或者蚯蚓什么的,但是这些对她而言就像植物根系回到了温暖熟悉的巢穴,她垂着头,发髻一路上摇摇欲散,几根长发落在肩膀上,她仿佛没有感觉到,专心手上三下两下就挖出了一堆土。
“差不多就在这个位置。”宗珩回忆道,以免她不小心打碎了酒坛子。
最后不过几息红玉就在树根的下面刨出了三坛子酒。
“你抱着,我们回去。”红玉两手都是泥,和他道。挖土这样的活她干完了,剩下来的自然是宗珩来干,何况她手上湿漉漉黏着泥团。红玉直起身洒落的从树上跳下来,松树树枝晃动。
他托着酒坛,眼眸微暗:“前面有泉水,可以洗净泥块。再行一二里,有行宫,我们今夜可以暂居在那里。”
松下酒伴着山风朗星,还有,他抬眼看着玉白的脖颈,美人。
只有他们两个人。
“行啊,”无可无不可的点头,“但是这里哪里有热泉?”她也不想下山了,只是一身的狼狈和脸上层层的粉和胭脂,再加上一路行来身上多少有点汗,她一定要先洗漱一下。宗珩屋内的热泉是从山上引下来的,这山里肯定有热泉的池子。
红玉寻思着以后她要找落脚的山头,也要占一个有汤泉有热池子的地方。
“嗯,”宗珩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说:“走吧,这边的行宫里有。”他一只手拎着坛子的瓷耳,被布裹着的那只手自然地拉着红玉的手往上走。红玉看在他手上的上的份上,没有躲闪,被他一路上松松的牵着。只是他的步伐有些不稳,红玉被他抓着,走路都有些磕磕绊绊,最后她几乎是撑着宗珩半个身子在走。
红玉的酒量如何?
一夜,他们清空了三坛子酒,宗珩眼眸低垂笔直的坐着,直到红玉仰头喝完最后一杯,回身才发觉他的眸光暗淡,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然而她还清醒的很,洗漱之后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衣袍,长发垂在膝上,她眼睛清灵,借着星光凑近静静地看了宗珩许久,然后一抹笑意从她明媚的眼中闪过。站起来一手抱着他的肩膀将宗珩送到床上。看了看,红玉把他放在床里面,自己端端正正的躺在外面,透过窗的天光显示已经不早了,但是放下的帷幕让卧室一片昏暗。
“喝了那么多的酒,身上味道还是像水一样。”红玉闻了闻床榻间清新的气息,心想只冲着干净无尘的气息,她也只愿意与他睡在一张床上。想了没多久,她闭上眼也渐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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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红玉惯常眯着眼在被褥里沉了沉,想着还可以多睡一会儿。但是腰上仿佛固定着一根横柱,她整个人都被卡在那里。
是什么东西?
她伸出手慢慢的在上面摸了摸,温热的,柔韧的?
她手臂搭在上面,掀起被子,低头睡眼惺忪看了一眼,黑色的衣袖微微撩起,露出一截小臂,红玉盯着匀称纤长的手臂看了几息,才恍惚记起来昨夜不是一个人睡的。
身边还睡着一个宗珩。
为人妇的第一天要做什么?红玉看了眼睡得正沉的宗珩,他脸靠着内侧,睡衣领口敞开,脖颈修长,鼻息平稳,昏暗的内室中一点光都没有透进来。她看了几眼,拉拢了被子,重新闭上眼,不管是什么时辰了,再睡一会儿。
直到眼角细碎的痒意让她从静谧中醒过来。睁开眼,面前是如玉的脸庞,长眉如墨,眼眸中的霜雪融化为温暖的清泉。他头抵着红玉的额头,轻声说:“你醒了。”他手臂撑在她的枕头旁,气息笼罩着红玉。
“是啊。”红玉眨了眨眼,躺着懒懒的伸了个懒腰,也不去想他为何这样开心,笑着看着他:“我要起身了。”
宗珩低头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下,勾起嘴角道:“好。”
红玉掀开被褥,从温暖的床上下去,慢慢的穿上鞋子披上衣服。玉钩系起帘幕,光一下子照进来,红玉到外面推开门,清风吹进来,还有山林中鸟鸣雪影一块送了进来,她长发及膝,在身后人的眼中背影纤细,长发如绸。
看了眼天上了太阳,红玉懒懒地回首说:“日上三竿了。”又道:“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
宗珩靠着床,看她的目光十分柔和。
行宫里有他们的衣裳,洗漱完,红玉对着镜子简单的梳了一个发髻,宗珩在她的鬓角簪上了一朵带露水的大红色山茶。他在她眼角轻吻,垂手笑道:“我以为你今日要散着发下山?”她不会挽发,以前或者是用缎带系着,或者是散着,更不谈精致的各样发饰,不过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装束,红玉也是很美的。像是清净精魂一般,不累于人的血肉泥浊之气。
红玉放下玉梳,侧首看他道:“看着看着就学会了,也不难。不过我也只会这些最简单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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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青玉宫,只用了半个时辰左右。他们找的是最近的山路。
下了山之后,用了午膳,宗珩就领着红玉去回春宫拜见王妃。回春宫内雕梁画栋,处处锦绣成堆,他们走来一路上廊角都挂着大大小小的鸟笼,纤细清脆的鸟叫交杂着。红玉走过,鸟叫声小了一些,两三只黄皮的鸟儿凑在笼子前想要靠近她。
“给世子,世子妃请安。”春来宫不像青玉宫安静,这里到处都是穿着嫩色衣衫,容貌姣好的女子。婢女一路上低头给他们行礼,鸟笼中的异状倒是没有人看见。
早有王妃身边的侍人上前迎接他们,“王妃正等着世子和世子妃,还请入内。”到了门口,两位婢女打帘,红玉跟在宗珩后面进去。
一股暖香扑鼻。室内花团锦簇,檀色描金的架子上摆满了鲜花。
“给母妃请安。”
“你们来了。”躺在玉塌上的王妃抬眼瞥了下更漏,“这个点倒也不迟。坐下吧。”
在离王妃约一丈远的地方,婢女摆着两个座椅。他们靠王妃这么远,母子二人显得格外的疏离和冷淡。半晌,宗珩没有说话,王妃只在红玉面上瞥了几眼,又放松的倚靠着,清淡道:“你父王说了,你们夫妻二人不必去给他请安,世子要记得在府里好好休养。”
“是。儿臣领命。”
“嗯,世子妃,”红玉抬眸看见王妃正指着她,涂了红色丹寇的手丰腴美丽,红玉欣赏的看着王妃,心里想,她是人间女子中容貌十分出色的了,尤其是那种温柔娇媚的感觉,非一般的女子所能及。王妃是宗珩的母亲,她想着,但是宗珩似乎面容与她无一处相像,反而是上次见到的大公子,他的眼型肖似王妃,温润多情。
不肖母也不肖似镇南王,宗珩如今的长相很有可能和上一世长得一样。
“是。”红玉应答王妃。
“世子妃可知京城送来了十多个美人来庆贺世子大喜?若是世子瞒着你,那也是为了让你心里舒坦,”赵氏瞧了眼宗珩,在他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此刻他的儿子正眨也不眨的看着世子妃。
她微微扯唇轻笑,“南地的世子可以有侧室,但是也有三代王爷只有王妃一人相伴百年的,宗氏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只要世子喜欢,那么什么都是小事。”
世子喜欢?红玉转过头看宗珩,见他垂着眼,端坐在位置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极其的平静和端肃。
“好。”红玉点头,对王妃笑道;“我知晓了,谢谢王妃。”
王妃似乎被她的笑震了震,在她的眉眼间看了半晌,道:“嗯,世子妃回去想想,我这里不用你们每日来请安,你们回去吧。”说着侧过身,不再理会他们二人。
“儿臣告退。”宗珩起身,与红玉回去。
“恭送世子,世子妃。”
回去的路上。
“那些女子现在送到哪里去了?”
“哪些?”宗珩问道。
“就是从京城里来的那些?”
“他们,”宗珩看着她心想,红玉不会注意到不相干的女子,他顿了顿,想到他们才新婚,或者红玉只是关心,但他又立刻否定了,他看着红玉清淡的面庞明白她并不在意。
“是你在京城认识的人,不用担心,他们不会留在镇南府,他们被礼部安置在了楚国馆。”
“若是想去看看,我可以和你一同去。”
“不好。你不是头疼?”红玉拒绝,从午时到现在他已经皱了好几次眉头了,尤其是刚刚坐在室内的时候,也抿着嘴,微微低头,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当然也有一方面是宗珩的嗅觉似乎越来越好了,他妖化的程度越来越深,五感都会相对的敏锐一些。所以王妃屋子里摆满了鲜花浓烈的香味会让他不舒服。这个时候回去休息才是正事,不用和她道外面去。
她没有急事,就是想起镇国公说过的远到南地,死伤无数的事情。京城代替她身份的那个女子两个月前回来了,红玉这个人已经在京城里落水而亡的。但是住在乐宫了的女子大半去祭堂为她祭奠。
宗珩侧过头,看她,嘴角带着笑意,道:“好。”
楚国馆
“为了安置这些人,礼部腾出了原先为卫国公主盖的宫宇,有几年卫国嫁了不少公主来南地,这些宫宇就是她们在海州的住所。”归一给红玉解释道。她们算得上是世子妃的故人,做安排的时候他也吩咐过了,所以才会特意安排出这座园子,特意给千里之外京城来的娇客居住。
红玉问:“那些卫国公主呢?”
归一摸了摸鼻子:“公主都搬出去了,或者嫁人,或者亡故了。”
生怕世子妃不太明白,归一仔细解释道:“公主嫁过来是为了交好,但是那几年仗也没少打,后来卫王觉得嫁过来公主还一点作用都没有,就和南地彻底翻脸了,现在都五十几年没有卫国公主嫁过来了。所以那些宫宇就空着了。”
说起来,卫女娇小玲珑,是几国里面身骨最软的,那几年卫王把宫里最娇美的公主都送来了南地,就是期盼能被王爷看上,然后以此保全卫国的疆土。可惜都没用。不说卫国,只要是别国来的公主都没能成为王爷的妃子,甚至连成为侧妃的都没有。历代镇南王娶的女子或是南地贵女,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是卫女不够美?”红玉撩开车帘懒懒的问道。人间这里有些风俗,比如只要嫁女就能避免灾祸,遇到大旱之年第一件事就是祭河神,为河神娶亲,仿佛没有什么是嫁女解决不了的一样。
她在山上的时候,也有流民为她人祭,年年都有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被挂在山崖上,说是要送来服侍她。有时候看到顺眼的她也会留下来,允许她们住在山顶上。她们在山顶终老,很多关于人间的故事也是在她们每日在山上洒扫的时候听来的。
只是再在这里听到这个,她也见怪不怪了,却有色令智昏的君王,但是如果真的一个美人就能终止天下纷争的话,那么天道轨迹也就没什么用了,那些交错纷乱的命运,那些平静背后的暗流汹涌,以及人心的纷繁多变,都不是一张脸,一个娇柔的身子可以终止的。
美人大多时候是作为引子起干戈的。
归一一抽马鞭,心想,世子妃想要知道他国来的女子长什么样貌,但是他也没有见过那些隐在后院的女子,尤其是卫国公主这样身份高贵的女子多是被世家瓜分了。
况且这都是五十几年前的事了,即使再美的女子也成了鹤发鸡皮的老媪。
他于是只能回道:“属下没有见过,但是据说有一个公主特别的好看,后来被王爷赐给了吴家,就是吴义的祖母。”吴瑕公子据说长得就是有些像那个卫国公主,所以在海州以相貌俊秀著称。这话归一也就敢在心里想想。
吴义已经在府中禁闭几个月了,世子大婚之后,吴家也终于弄清楚了那一日到底是冲撞了哪一位贵人,这些日子吴义不断往府里递话就是想给世子妃请安,但是到了世子那里就被压下去了。
归一眼底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前他或许觉得没什么,也会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给些许暗示,但是现今吴家相当于是冲撞并欺瞒了世子妃,这位是他们的主子,他心里觉得吴义的闭门反省还应当再长一些。他眼中狠意一闪而过,为了杀鸡儆猴,吴家身上这一刀是一定要挨的,即使他们与赵家联姻了,有王妃在背后,也是一样。
马车慢慢停下来,归一跳下车,“世子妃,到了。”
红玉抬起头看到一枝暗红色腊梅斜斜的探出墙来,艳色的花苞就在灰色的砖瓦上面。楚国馆宽敞精致,分前后院,前院是楚国女子的住所,后院有假山花池,乃是游乐之所。
来之前,归一已经安排好了里面接应的人,他们进来的时候没有遭到阻拦。
“这些他国来的女子十分自由,或者嫁人,或者在府外访友结交,都随她们。只要贵女同意了,外人也是可以进来拜访的。”其中当然也有不少的探子,但是只要她们不到特定的地方,海州不会特意留出人手就为了看管这些人。
自从世子娶妻的消息流出去之后,除了京城那里多送的女子过来,其他几国都打消了送女的念头,莺莺燕燕少了,驿馆里都空了不少房间。
归一知道世子妃和这些女子有些渊源,所以在来之前还找人私下里问询了一番,在楚国馆,她们的吃穿用度都是上等的,除了南地供给的用度,她们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女,来海州的时候家里人都给她们置办了不少的金银细软。这些都留在她们身边没有遭到盘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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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一路上看到几个作京城打扮的女子,她们在走廊花园,或走或笑,顾盼神飞,有几人披着白色粉色的斗篷,怀中抱着几枝红梅,神色里没离乡的忧愁和苦闷。在近处还可以听见她们带着京城口音的谈笑。
“花间坊的胭脂,颜色又鲜又润,比我们带来的那些好多了,昨个儿她们出门,就买回来好多盒,每个小姐都分到了两盒。”
“还有樱桃干,桃肉脯,小姐赏了我一块,满口都是甜香,据说一盒一两银子,比京城的倒是便宜不少。”
“你是谁?”廊上的婢女转过头发现了他们两人,目光在红玉发上的玉蝶和她面纱上飞快掠过,穿粉衣的女子脸颊露出两个笑涡,“你是进来找人的吗?要我们帮忙带路吗?”
“不是。”红玉看这个女子十分眼熟,她歪着头略微思索了一下,这千年,只要是她见过的人,总会在她脑中留下印记,即使过去了多年还如同往昔不会忘却。而面前这个笑语嫣然的女子身上给她的感觉是熟悉的,就在不久前,在京城的乐宫中,玄舍里,寡言的暗卫。
红玉睫毛动了动,分辨出来了,她是宁国公府的暗卫。
似乎不只是红玉辨别出了她的身份,暗卫柯五也刚刚得到消息,知晓了只带着一个护卫的人就是镇南王府的世子妃。
温和中透着警惕和紧张的眼神,还有故作轻松的神态。
归一笑了笑,手捏着马鞭心想,这运气真不错,一出门就遇上了来自京城的奸细。那女子动作是不经意流露出的节奏,膀臂的灵敏的动作,都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她是受过严苛训练的死士。
归一不经意的上前一步,虚虚的挡着红玉的半边身子。
“主子,往这边走。”
红玉点头,绕过这些人时,她转过脸又看了那个暗卫一眼,心想,若不不出意料,她的身份应该算是暴露了。她想起来京城还有人见过她的脸,那个人是宁国公的暗卫,叫柯五。现在柯五就在海州,即使听声音认不出她来,只要看到她的画像,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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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青玉宫,天色已晚,热烈的红云缓缓褪去,冷淡的青色、黑色一点点染上天幕。
门外,沉默的站着,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拂过来。红玉眯着眼看着天上的异象,不知为何格外的心绪复杂。
一道黑色剪影无声的落在她的身侧,雀神色奇异地打量四周,深吸一口气问:
“你感觉到了吗?今日这里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仿佛有一种气息一直笼罩着整个海州城,令人恐惧,即使是她也几乎想立刻跪下来叩拜。
雀只是刚刚能化形的小妖,并不能同红玉一样可以看清楚无尽苍穹上如云气一般的异象,一只鱼在海中肆意的穿梭,游动。
雀被红玉洗去了那天的记忆,花妖锦又在修炼之事上不在意,所以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会找她以为也是妖怪的红玉商量。她原先以为红玉是不思进取才嫁人,但是发现她所嫁之人是宗珩之后,她又改变了想法,认为她是一只另辟蹊径的妖怪——在珩世子身边修炼,一日抵过一个月。
红玉伸直了身体,淡淡道:“妖怪修炼出了异象。”只不过这是成仙的异象。
她往里面去,雀鸟不知道这府里还有其他的妖怪,但是她知道青玉宫内还有宗珩,若论天资,带着自己的兵器转世的他能有这样的进度也难怪。
虽然这样想,但是红玉明白,这几个月里,宗珩从来没有修炼过,也没有修为突飞猛进的阶段,只是她出去了一次,回来的时候他就要成仙了?
或者是因为王霸之道,不依靠修为主宰天下,古往今来,天下之主走的是这样的道路,这短短百年就能修成的道,也是只有旷世英主才能走的道。
书房内
两人坐在两侧椅子上,闻沉撑着头捧着一段书册低头看,楚风则与宗珩禀报什么。
红玉略过他吗二人,免了二人站起来行礼。抬眼看到宗珩极其平静的坐在上首,与往常一样,看见她指了指椅子,让她坐下。
红玉直接绕到桌案后面,靠近凝视着他,找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这是要成仙的妖怪了,比她的修为还要高上一截,但是怎么看还是那样的人,灵力低微,妖气近乎没有,还有皮肤透白——寒气入体,一切都和往常别无二般。
她眼中迷惑,心神一动,问:“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宗珩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就一直看她,他看到她脸上的纠结和迷惑,红玉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不知道今天下午她遇到了什么事情?
等听她把话说出口,宗珩垂眸察觉到,原因可能是在他的身上。而现在她也似乎有话和他说,宗珩站起来,比了个手势让闻沉和楚风留在这里,然后拉着红玉经过回廊,到了内室。
“怎么了?”他环着她,将她拢在怀中,手臂放在她的肩上。这片刻里,他感觉到了红玉的无措,这一瞬间,他顺从直觉和本能将她护在最近的地方。
红玉在他怀里闻到浅淡的水的气息,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宗珩,你要成仙了。”
宗珩手臂一僵,红玉摸了摸,硬的像海边的岩石一样,他才刚刚转化为妖怪,前段时间才学会变化妖身,现在就要成仙了,这种修炼速度,仿佛他生来就是神仙一样,不需要修炼,只要恢复原身就可以了。
宗珩回过神,慢慢放松了臂膀,轻轻的搭着她,冷静地问:“我没有感觉,成仙之前要有预兆,是吗?”
“有预兆。”红玉拉着他到外面,随手指着天上一块道:“你今天下午没有出房门,你看到了吗?漫天的云霞异象,这东西应是持续了一个下午了。”
直到此刻,异象的主人才真正看清了自己引来的东西,天已经全黑了,但是天上蓝色的云和银白色的鱼却横贯苍天。
仙缘离他那样的近,宗珩仰头看着苍天,眼神沉静幽邃,半晌无语。
今日之前他很少有着执念一定要成仙,遇见红玉或者是帮助她,只是因为红玉这一个人,而对十几年在人间长大的宗珩来说,仙途太远,他一直以来认为自己的职责是撑起镇南王府,或者更进一步放眼天下,而不是抛却一切追寻永生大道。
即使红玉曾说过,天下之主也是一条道。
而如今,它竟然那样的近。静静的凝视着静谧深邃的夜空,宗珩一刹那不知道自己心底翻涌过些什么,仿佛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有,但是却少有激动和受宠若惊。
看了良久,宗珩转头冷静问红玉:“我若成仙需要多久?”
“可能要灌洗筋骨血脉,脱化为仙。”在红玉的记忆和传承中,“少则几年,多则百年时光。”
下一息,红玉看见宗珩抬起的毫无波动的眼眸,以及听见他问:“那么,能中断它吗?”
“可以,不过成仙之后,你可以脱离自在随心,跳脱天道,寿命无穷尽。”红玉手放在他的手上,目光如同冷露清泉:“你知道万物生命起始归去都是有轨迹的,天命的确牵引了这世上所有人,而唯一不被它控制的办法就是成仙。”
她看着他,似乎明白他要干什么,但是困惑更多,她还是轻声问:“为什么?”
“你的道是成仙,我的志向是逐鹿天下,你不会为了天下而成仙,如同我不会为了仙缘而等待百年,等着基业成空,化为灰飞。”即使这个诱惑很难让人拒绝,但是既然有第一次,那以后必然会有第二次机会,即使最后仙缘终身不成,他也无可后悔的。
红玉顿了顿,道:“成仙之后,还可以重新开始。”
“那时,我或许会遗憾,但不会再放眼天下。”
“神仙的力量超越人间太多,一统天下到那时候恐怕只是一场无趣的对局。”宗珩了解自己,他有自己的骄傲了,人于仙如同蝼蚁,他到那时不会在想着留在人间,也不会再有现在这样的野心和戾气。至少他现在是渴望鲜血、荣耀、野心、忠诚以及臣服的。
若身处高高在上,举世无敌的境地,就太遗憾了。
“嗯。”红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会帮你。”
她望着天上的异象,眼神认真而澄澈,如同汩汩流动的星河,宗珩仿佛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无限的生机与光亮。
抬起手,在宗珩的目光中,她的洁白柔软的手指飞快作出一个个繁复的动作,缠绕,钩横,描画,点顿,美丽,动人,复杂,柔软,他从未见过如此灵敏柔软的手指,他看不清她的动作,那些复杂的轨迹在颤抖,波动,一道道银白色的气被打入空中,仿佛笔尖,将天上的异象一一涂抹掩饰,直到最后,天际黑夜笼罩,两三点冷星照耀。
仿佛一场梦,除了记忆,什么都没有留下。
“你......”
“嘘。”红玉食指靠在唇心,小声道:“不要谈,不要想,这是”隐瞒了上天。她轻轻做了唇语。
“好。”宗珩牵过她的温软的指尖,很流畅的用唇触碰她,红玉感觉指尖奇异的痒,心里突然一动,如同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猛地抬眼凝视着他,如春水的眼眸里带着迷惑和诧异,她听见他温和在她耳边说:“不必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成不成得了仙。”
“我不是担心这个。”她飞快反驳的回道,她才不是担忧宗珩会与她分离的事情。妖的寿命很长,每一点修为的增进都会延长一段寿命,只要他们一直修炼下去,可以在一起很多很多年。她惊奇的是那一刹那的控制不了自己,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改变了,像一点萤火,突然照亮了浓重的黑夜。
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没有看见自己的脸庞,明媚而富有生气,如同春风里焕发的桃枝,生机勃勃,娇艳光彩。
宗珩定定的凝视着她,一瞬间感觉到了什么,刹那,如破冰将融,雨刺层云,他的目光深沉而喜悦,宗珩低声笑着,还是少年锐气冷傲的眉目变得柔和,一只手拥着她的肩膀,宗珩在她的耳上落下轻柔的吻。“谢谢你。”
他以为等不到她的动心,只凭着人间的婚书和缥缈的仙缘与她捆绑在一起,或许长久的陪伴会让他在她心里留上印记,但不是爱。
宗珩垂着头,肩膀松弛,静静的将头贴在红玉的脖颈处,一直以来的沉重和火燎的焦急全部烟消云散,怀里的人被他拥抱着,他紧了紧手臂,让这个女子全身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下,被他的气息全部包围着。
“回去了。”动了动肩膀,红玉手在他腰上摸了摸,劲瘦的腰她两只手环抱还空出许多空间,她的手腕摸索绣着金线的腰带,精细刺绣的碰在皮肤上有点痒。“还有人在书房里等你,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
笑意从他的眼角展开,他在她肩膀衣服上亲昵地蹭了蹭,道:“成亲后我会闭门几个月,时间还有很多。”即使是闻沉在屋内等候他的吩咐,他也不想在此刻放开红玉。但是很显然被他抱着的人没有领会到一样不舍的情绪,红玉在他的腰上点了点,一只手扶起他垂在肩膀上的头,慢慢用力推开。
“我很累,要去洗漱了,你也去干正事,对了,”她目中有一丝亮光,“今日下午有什么事情发生吗?你知道”红玉指了指天上,“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她都等了五千年了,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成仙前的异象,在此界中,宗珩称得上是第一人(妖)。
只稍稍回忆收到的消息,他嘴角带上了了然的笑,“楚国大臣被燕国武人暗杀了十多个,楚皇下令,边境军加一倍,各地守军抽调北疆,从今日起燕楚两国将水火不容。两国互相牵制之后,卫国之地可以尽取了。”天下一统的格局初步形成,即使是红玉一点都不懂行伍之事,只从这几分的话意里可以推测出卫国国破之后,燕楚两国为敌,不会联合,镇安军长驱直入,这两国灭亡或早或晚。难怪天上会生出这样的异象,只要宗珩不死,镇安军的马蹄就能踏上几国的疆土。
“还有,”宗珩在红玉的长发上抚摸,拿刀的手温柔灵活,“京城送来了一封信,上面盖着镇国公的官印和私章。广安候几年前投诚南地,现今楚国的基石已经毁去了大半。”
“楚国皇室衰颓,大势所趋。”
坐在有些烫人的水池里,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月光透过纱幕落下来,泉水变成了银色的。
酉时正,红玉睁开眼,手上有一个地方一直在发烫。她抬起一只光滑的手臂,认真的看着手上闪闪烁烁的一点。一个精金的戒指,能够为她抵抗楚国的国运。
那枚戒指兴许是宗珩的贴身之物,上面的气运浓厚异常,经过今日之事更是光可鉴人,隐隐竟然有灼烧的感觉。若不是这样,恐怕她都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戴着这个东西。红玉沉思,目色沉静。
她看了半晌,还是放下手臂,下巴轻轻仰起,头向后靠在暖烘烘的玉璧上,自语道:“楚国的国运还剩下多少呢?”她依靠宗珩的气运镇压楚国的气运,一旦拿下这个指环,楚国的气运会再一次翻滚上来,红玉望着星空想,上次她算是体会到了被气运灌洗的滋味,拿下指环还要再经历一次,实在是很麻烦。
指环小小的一点,在纤细的手指上格外的亮,会发光一样。纵使对她本身有好处,但是今夜过后她也不喜欢身上有一样东西带着另一个人的气息,太危险了,她手指摩挲着指环心里想到,或许当时没有意识到,可离开宗珩之后一刹那有一点明光从心头闪过。她动心了。
而坐在热泉之中,她百般思量,得出的结果就是:今天那一点的心动,或许就是手上这个东西引起来的。随身携带着宗珩的东西,长久与红玉自己的气息交融,会和宗珩互相感应,触动到红玉本身。
倘若拿下来,她自己抵挡不了气运压身。红玉看着自己的手发呆,目光滞留在铜色的指环上。
“再等一等?楚国离灭国也没有多久了,戴着它的时间也不会久了。而且若是动心了,也不是不可挽回的。”红玉握紧的手又松开,慢慢放松下来的身体飘在水面上,和一根纤细的轻纱一般。与其说是懒得再想,不如说是她更相信自己的定力。
*******
晚上
成亲之后,宗珩房里的床榻换成了海浪双鱼雕纹的大床,床榻三面有竹丝细条编成的围挡,竹丝之间透气且又遮光,比实木的大床更舒服。还有一边是薄薄的青色绸缎帷幕,放下来大床就成了一个单独的空处,这张床特别的大,横竖都可以睡四五个人,红玉躺在床上,身上是软和绣金色鸳鸯的被褥。隐约可以听到外面的水声。
宗珩还在池子里泡澡,床里面一片昏暗,只有很淡的竹子的味道。红玉睡在床上,觉得心里仿佛有一把小火在慢慢的跳跃,她无声的舔了舔嘴巴,有点口渴,还有一点热。
那头的水声越来越大了,腾腾的热气似乎穿越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幔,飘到了内室里面。她抬起腿,一下子把被子踹到一边,外面阴冷的风呼啸,即使是屋子里燃了炭火也不该如星火点燃了干叶一样的燥热。良久也许只是一小段时间,红玉突然坐起身。她只穿着单薄的白色绸衣,上薄短衣,下面是如同水波一般盖着脚面的长裙,就赤着脚到一旁的桌子上找凉水喝。
内室的茶水都是现煮的。小火炉子上泉水在次壶里咕噜咕噜叫着,宗珩在洗漱前将水壶放上去,没多久一个个小水泡往外冒。红玉看着水壶心里想的却是,宗珩以前没有晚上喝茶水的习惯,自从他病了之后,因为会与药性相冲,更是喝了很长时间的清水,但是青玉宫的茶叶种类倒是比以前更多了,前阵子明歌还曾透露过,世子让管一去搜寻燕地雪芽的事情。但是这思绪也只是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她没有多想。
红泥小火炉旁竖着黑木小案,一水的青绿色圆肚子小瓷罐。红玉弯腰揭开一个个小瓷罐,看里面有什么茶叶泡在水里。绿茶五六个罐子,特地为红玉准备的各样花茶和清香五色的水果茶。
但是唯独没有她今夜要的,不过想来平时也没有人会拿着这东西泡茶。
一个个把小瓷盖放回去,红玉站了一会儿,转身披了一件衣服就往外面走去。她想起来花妖锦曾提到过每年夏季,湖里面有很多很多的荷花,铺满了大半个清亮的水面。往年没有敢到青玉宫的湖里面挖藕或者是采摘荷花,自从他和雀定居在青玉宫后,今年意外的留存了不少的莲子。
既然有莲子,那么莲子心应该也留着。这样的时候,喝莲子心水够清火气了。披着一件黑色厚重的毛皮斗篷,红玉换上鹿皮鞋,朝着远处月下亮亮水波方向走去。
一双有力的手撩开厚重的帷幕,内室的暖桃的香气一下子涌出来。宗珩眯着眼,暗潮在黑色的瞳孔中涌动。四角形银丝纱罩笼在光亮的夜明珠上,屋内沸腾的水声作响。
湿发全部捋到背后,高挑的身子劲瘦,水滴顺着背后流畅有力的线条滑下来,宗珩浑不在意后背潮湿,带着一身的水汽走进来,手中还握着一块干燥的棉帕。
他走进来,却感觉到了屋子里面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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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晚上,你怎么过来了?锦已经睡了。”雀鸟闲闲的立在枝头,翅膀抬起指着地上说,“你要是找它,可以从那里把他挖出了,明天记得准备早上过来给他浇些早露赔礼就行了。”
红玉蹲下来,看到一朵花插在地上,冬天里少有开得这样好的花,大花边有规律的起伏是他在呼吸,红玉悄悄站起来,侧过脸放轻了声音:“不用叫醒他,我本来想要一些莲子心和荷叶,今晚没有,我明天早上来。”
她拽了拽脖子下面的细绸带,冷风在脸上吹过,一阵一阵的,原先的火气倒是有些降下去了。在月光下,她脸上的燥红看不太不清。
雀鸟黑亮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又转过去有些古怪的问:“莲子心?下火的?”没有等到红玉回答,她翅膀扇了扇,从里面掉出来一小包东西,恰好落在红玉的脚边。“这里就是,你拿走吧,大晚上,快点回去。”免得有人找过来。雀鸟在心里咕哝了一句,然后在枝头闭着眼睛,看样子是不想理会大半夜找来的红玉了。
“谢谢,我回去了。”红玉道了谢,沿着沾着白霜的走廊往回走。
屋内的热气扑出来,手上顿时一热,轻轻舒了一口气,红玉脱下沾了水珠的斗篷,拿着手里的一包东西往里面走。
“你回来了?”灯影下,宗珩抬眼望过来,黑色浓密的眉毛下,眼珠温润,“外面冷吗?”他的目光在她进屋后有些湿润的头发上移开,他斜靠在塌上,面前只有一碗黄绿色的茶汤。看碗中水量,他几乎没有喝多少,似乎只是为了闻一闻茶香。宗珩偶尔有些烦躁的时候,是会习惯认真地泡一碗茶汤,但是坐在那里只闻香气。
等香气散了,茶汤冷了,他也就静心了。
红玉心想,宗珩看来也是觉得屋里面有点热。
“还好,雾气有些重,”红玉走到火炉旁,把纸包里面的硬挺的莲子心和翠绿的莲叶倒进去。想到他衣襟微敞透气的样子,她问:“要喝莲子水吗?屋里面炭火有点燥,我到锦那里去拿的。”
花妖炮制的茶叶会格外的好喝,红玉倒是也会炮制一些茶,但是从来没有机会试过。
红玉用银勺子往碗里加莲子心,然后提起炉上的瓷壶,细细的滚水流出来,盖上盖子锁住热气,她眯着眼略有些困倦地站在小桌子一边。
一道目光落在她的后背,突然宗珩站起来,圈着她的手腕,用力拉着她靠在他原先躺着的睡塌上,“困了?”宗珩转头去看更漏的时辰,已经将近亥时正了,往常这个点红玉屋子里的灯早就灭了。
青玉宫夜深之时,当他伏案处理完公务,沿着回廊回屋的时候,常常会看见她的人影映在门上,纤细,柔软。有时也会看到她走出来到廊上,踢踢哒哒的声响是她练舞的在回廊上敲出来。在青玉宫,他没有给她准备专门的舞室,在外面的风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喜欢,旋转,凝睇,折腰,屈伸,
没有管弦,没有伴舞,没有华贵的舞衣,只是简单的一身,在单调朴素的回廊上,像是照影的惊鸿或是流盼的神女。
在闲暇的时候,每当想起她,总有一种韵调像摇动的花影一般在他的心中流出,他为她谱了几首琴曲,有时会奏给她听,红玉认真的坐在那里,可惜的是即使听了大半个下午,她也从未和他提起为她伴奏。
或许要等到他们成亲之后。
而现在,她躺在他睡过的塌上,困倦的眯着眼,乌玉般黑柔的长发铺在青白色的锦绣上,宗珩俯下身,手指缓慢地在她头发里穿过,她微微靠近他的方向,浓密斜飞的睫羽覆在眼睑上,鼻息渐渐平和。
良久,宗珩在她眼上轻轻摩挲,手下的皮肤柔软,光滑,鼻息平稳清浅,她睡着了。
一声叹息,微不可闻,他转身掀起甜白碗盖,青色的茶汤热气一点一点散了,仰头一口饮尽碗中的水,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
宗珩垂目,靠近红玉,一只手笼着她的肩一只手放在她的腿弯下,怀中抱着她的身体,到床边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但是他感觉到刚刚因为苦涩而消下去的燥热重新燃起来了。
劫数。
他冷静地闭上双眼,心里有些许的无奈。
******
第二天。
红玉醒过来的时候还带着迷糊,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眼睛闭合又艰难的张开,回想昨夜她似乎是躺在了塌上,然后房间里太温暖安谧的了,还有宗珩的声音太柔和,她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红玉转过头看到熟睡的宗珩,心里想到,昨夜应该是他把她弄到床上来的。红玉不知不觉看着宗珩的脸入神,睡意也完全的消散了。然后等到她回过神,就感觉到脸上落下了一道视线,她回看过去,宗珩黑色的眼睛安静而温柔,宛如灵秀山川上缭绕的云雾,悠远平和。她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知不觉的眼中流露出清甜的笑。
再这样的气氛里,红玉对着注视着她的宗珩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坐起来,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赤脚走到桌子处,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喝下去,然后顺道掀开厚重的纱幔看到外面还没有光透进来,宗珩见她回过头道:“卯时了,外面天还没有亮。”眼中还有迷蒙的睡意,嘴唇有些许的干燥。
他坐起来,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目光暗了下去。
红玉想了想,又转身走到床沿处,爬了上去盖好被子,对着坐起来的宗珩咕哝:“时候还早,可以再睡一会儿。”说着揉了揉眼,脸侧到里边,又要睡过去了。
“你要起来练刀?要我让开吗?”感觉到宗珩没有动静,直直的坐在那里,红玉睡得迷迷糊糊的问道。宗珩天不亮就会起来练刀,风雨无阻,红玉即使在房间里也能感觉得到房间外面呼啸的剑气,所以每天他拿刀的时候,红玉会被惊醒一小会儿。等他练完了,她才能闭着眼彻底睡着。
她没有想过让宗珩到远点的地方练刀,原因是红玉自己的感觉十分的敏锐,尤其是在法力半约束的状态下,宗珩的那把刀哪怕是在十里外挥动,都像在她耳边砍下来一样,十分的醒目。而现在,他们俩睡在一张床上,红玉睡在外面,昨日是新婚之日宗珩没有练刀,今日若是他要出去或者是从她身上翻过去或者是从床尾离开。
她抱着被子,动了动,准备起身给他出去。但是一只手压在了她的被子上,宗珩似乎叹了一口,又似乎没有,然后她睁开眼,在昏暗中看见宗珩又躺了下来,那只压在她小腹处的手上移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摸了摸,“睡吧。”
在此醒来后,红玉看着腰间被子上的手,心里想到:他手放在外面不冷?
时间不留人,转眼间过去了一个多月。红玉和宗珩日日在青玉宫内,少有外出的时候。南方的冬天要比北方不同,在京城皇宫的时候,大雪有时候到脚脖子那么深,但是燃起了红彤彤的炭火,门外挂上厚厚的帘子遮风,屋里面穿着一件小袄也不会冷。
在青玉宫内,红玉盘膝坐在塌上与宗珩下棋,屋里面火玉烧的热烘烘的,她穿着单衣时不时会看两眼坐在她对面的宗珩。
昨日出门,外面阴冷的风直往脖子里面钻,她就去湖边看望锦他们一趟,回来的时候,头发和衣服上就渗进了一大片的冷气,衣裳要重新换一件,头发也要热水梳洗。
南地的冬季是湿冷,尤其是青玉宫还靠着一大片的湖水。这对红玉影响不大,但是对宗珩来说,即使是有了成仙的异象,但是他终究是中断了过程,身体没有让仙气洗涤过,他体内的寒气还是在血脉里流窜,时不时地发作一下。
他只是昨日执意陪着红玉一道出去,今天起身的时候,脸色就比平时苍白,若不是红玉觉得奇怪,上手在他手腕上把了一下脉,估计他就会这样一直不说。
宗珩按下一子,抬眼看她:“你输了。”脸白的像冷霜,看着她的眼眸就格外的深邃。
红玉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棋局,然后终于承认确实在这一件事上始终赢不过宗珩。干脆的把黑白棋子挑出来放到瓷罐中。她此刻不想再和宗珩下棋了。她直起身,把棋盘放到外面的盒子里收好。
宗珩低声咳嗽,红玉走到炉子处,打开上面的熬煮东西瓷罐。一阵甜香热气扑面而来。红玉挑出来一小勺,吃了一小口辨别火候,她眨了眨眼睛把泪意憋回去,道:“时辰足了。”
然后又用大瓷勺盛了一碗,端给了宗珩。碗中丹红色的汤汁粘稠,沾在碗边上不往下坠。
“老姜加上次药山上的果子熬成的汤,”红玉解释道,“辣是辣了一些,归一特地找的老姜,效用还是不错的。”她刚刚只抿了一小口,现在说话嘴巴都是麻的。但是现在外面大雪纷飞,她要去药山上给他找药,宗珩怎么都不同意,所以只能找这样随时备着的东西凑数。
她还记得去往归一要姜的时候,归一奇怪眼神,然后还告诉她府里面各样的药都不缺,她去药库看了一眼,即使是温补的人参在只去寒气这方面也没有老姜来得快,而且人参补一点元气,宗珩的元气没有亏损,吃了也是多余。
宗珩看着她端着碗的手,没有出声,目光在她的微红的眼睛上流连,她说话声音都不稳,想来是很辣的。
“快点,乘热喝下去,然后在去床上躺一躺就好了。”红玉特意指了指他的脸,示意他十分的苍白。她很轻描淡写的略过去过程的艰辛,直接跳到了结果。
宗珩叹了口气,接过她手里的碗,仰头一口灌下去。
就在他手指紧紧捏起的一瞬间,红玉上前一步,突然站着抱着他,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红玉敛目不语。
拔除寒气是十分痛苦的,尤其是用烈性的果子和味道辛辣的生姜熬煮出来的东西,只是宗珩就这样一口喝下去了,红玉一瞬间莫名的觉得想抱抱他。她低着头想,或许是出于对幼崽的爱护和怜惜。
宗珩的瘦长的脊背蜷缩颤抖,像是一条细长的鱼,红玉放在他背后的手上摸到了衣服上沾了汗水而变得潮湿。而她的肩头也感觉到了水意渗过单薄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就这样抱了他一会,红玉思绪突然转到一件事上,这时候,最好的是把他塞到被子里保暖,然后等着寒气发出来。她低头看了一眼肩上黑色的头发,然后一手放在宗珩的腰上,一用力,就将他扶了起来。
红玉力道很大,虽说是扶着,但是实际上却是托在空中。
蓦然,宗珩身体一僵,不经意的颤抖都随着停下来了。红玉快步走到床前放下,把他用被子密密地裹好,看到他红彤彤的脸上满是汗珠,想了想:“湿衣服要换下来,我去给你拿一套。”
她又去柜子里取出青色的一套衣衫放到床前,放下床帘:“睡吧。晚上就好了。”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在外面的卧榻处停下来,宗珩才舒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他坐起来,看着枕头处的衣衫,不知不觉揉了揉眉间。他鼻尖都是红玉身上浓郁的香气,她刚刚没有注意,直接将他放到了她自己平时睡着的被子里面,然后在被子外面又盖了一套宗珩的被褥,现在宗珩是睡在了红玉睡着的地方。
双套的被褥让他觉得又燥又热,但是想到或许就是要用到两床被褥他才盖着红玉的被褥,他准备动作的手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掀开,而是换了衣衫,枕着红玉的枕头,渐渐在燥热中睡去了。
海州的大雪接连下了三日。
青玉宫外铺上一层雪白的颗粒,不过不是松软的大雪,也不是凝结的冰霜,而是粗粝的海盐。这种盐味道腥苦,铺在莹亮的萤石上,即使雪落在上面也不会凝结成冰,而是化为水流向湖中。青玉宫这几日少有的热闹,每隔一个时辰就有几十个穿着灰色棉衣的侍人过来用枯黄色扫帚扫雪。
“唰唰”的声音传进书房里,端坐在窗户旁的宗珩的目光往外面投过去。
“城外有三百户屋顶被大雪压断了,城中积雪由守城官安排人往城外野地运,还有放粮一事,户部也正在统计各地大雪情况,和各州的粮仓数目,具体的调运事宜还要王爷决定。”
“燕国与京城下了一天多的雪,卫国与南地类似,连下了三天的雪,虽说情况比我们这里好一些,但是卫国多年积弱,各地的粮库早已经没有粮食了,卫王下旨开仓也没有粮食来安抚灾民,世子,今年南地与卫国沿线会有一批流民往南地逃过来。”
闻沉眼角上挑,微微一笑:“据归零那里的消息,这几日卫王面有病容,探子回报应是旧疾复发。”心力交瘁之下,卫王怕是活不久了。
“流民按照往年惯例只发放一个月。卫王的消息让御医透露给赵野。让人在边境流民中传出消息说,卫王派人与南地商量,要将发放给他们的粮食大价钱买回来供给卫**。年成不好,各国余粮都不多,南地不准备卖粮养活卫军,也不准备提供粮食给流民了。”
“是。”这样不仅卫国民间民心涣散,对卫王恨之入骨,而且卫国朝堂之上有赵野在,不久也要乱了,再加上卫王病笃,分身乏术.......
闻沉眼中发亮,却发现世子似乎在走神。
闻沉人正对着窗户,比世子还有容易看清外面的情形。世子妃一身大红衣裳背对着窗户站在廊下,身前几个婢女热火朝天正在盛汤给扫雪的侍人,在离她三四丈的地方摆着一个大桶,即使隔着这么远,闻沉都能闻到桶里面浓浓的老姜的味道。
想到他进门之前就被世子吩咐到廊下去领受一碗,现在能一口气禀报下来不哆嗦,多亏了这一碗浓浓的汤汁。
宗珩收回落在红玉身上的眼神,看着楚风道:“军中情况如何?”
“今年的棉衣单人两套已经全部发放,我们从燕国买回来的酒也放到军中了,守城军每人上去前固定喝上一大口提提神。多了误事。”
“粮饷这些,世子您也知道还没有哪个敢不开眼拖欠镇安军的,至于其他边军的我不太了解,但是听军里兄弟说,他们克扣不多,十成能得□□成。棉衣什么也就这几天就送到北方了。”
“嗯。”
“对了,”楚风擦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笑道:“世子能不能和世子妃说说,把门口大桶里熬得姜汤给一些,我让人来抬,这东西比酒还来劲,喝一碗又辣人又醒神,还不怕酒量浅误事。”说着他还夸道:“世子妃体贴下人,熬得姜汤都要与别处的不同,一碗下肚火气直往上冒。赤着胳膊站在雪地里也不冷。”
正说着,红玉从廊下走过来,看到窗户里面宗珩侧脸朝着外面,似乎在看着她,于是脚步一顿转道进了书房。
“见过世子妃。”站着的几人恭敬的行礼。
“用不着多礼。”红玉脱下外面披着的火红色斗篷,坐到宗珩的对面,随手握着他右手手腕,指尖贴在上面。站着的几个人目光游移,纷纷低头看着地上砖石。
瞧了一眼宗珩的脸色,又在他手上摸了摸,红玉眉眼舒朗道:“好多了。”
“还要喝药吗?”宗珩淡淡问道。
“不必了,想喝也没有了,”红玉心中想笑,侧过脸指了指窗户外面的大桶道:“归一给的多出来的生姜都在那个桶里面呢。”
楚风闻声抬头看着外面,略黑的脸上焦急夹杂了心疼。
这几人就他抬起了头,而且楚风是豪爽的汉子,不是善于掩饰情绪的人。
红玉问他:“怎么了?”
“姜汤没有红果能不能驱寒?比之烈酒如何?”宗珩反手在她手腕上轻点:“生姜易得,南地大雪,军中的将士可用汤药来暖身。”
宗珩在之前想过给全军提供姜汤防寒,但是一来红玉混入其中的红果难求,再说普通的姜汤效果不如燕地的烈酒好。而那时,他在喝完药之后全身如火烧火燎,没有问。
红玉懂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能,给你喝的是药,要和其他东西混在一块儿熬煮三四个时辰。”她手指了指外面,
“木桶里面的就是姜汤,除了老姜之外什么都没有,要是你要的话,去和归一说,要生姜就成了。”
说着说着,红玉突然记起一件事,生姜是普通的生姜,但是经手的人不一样。她是天地生出的至阳之物,摸过的东西多少也能沾上她的一点气,那生姜经过阳气催化效用一定是要比之前好的。
“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原先喜上眉头的楚风又看过来。“姜是经过特殊方法处理过的。”
宗珩见过她熬药,药材只有两样红果和姜,只一刹那,他想到了在海州之外的那一个夜晚,阴气扩散,寒气上涌之时,红玉抱着他睡了一夜,那一夜记忆里冷入骨髓的胸膛以及仿佛浇灌入他身体的温暖,每一寸的血脉都舒适的彷如泡在暖阳的热泉之中,而今天他是在红玉的被褥中醒来,也仿佛被一股暖暖的热气包围着。
宗珩清灵的眼忽的一闪,明白了红玉的意思。
他看着红玉纤细的手想着,燕国的烈酒不缺,姜汤也并非必须,红玉倒不必亲手去做这件事。
他正要开口,
红玉仔细想想到了一事,也不需要她一个个上手摸,她将浸透了阳气的东西放在里面,阳气扩散开来,也可以的。
她道:“没什么,我找点东西给你,你让人熬姜汤前在姜上放一夜就行了。”
“谢世子妃。”楚风对着红玉躬身行礼。
夜里。皎洁的月光照到雪地上,满地白银。
屋子里燃起了冰片龙脑混着花草制成的熏香,芬芳中带着清淡的气味。两边绸缎被玉龙钩系起,影影绰绰投进去的光里有一道起伏柔和的身体卧在高软的被褥上。红玉揉了揉眼,看完一卷书,目光悄然的往帘外投过去。天都已经黑了,但是还没有见到一个人的身影。
难道是今天下午睡得足了,所以今晚要通宵处理事情,她目光范围了没有见到宗珩,想起来今天下午的事情他应当是全部解决了,至少书房里那几个走的时候脸上是十分轻松的。
困意一阵又一阵袭过来,她手在脑门上拍了拍,静悄悄的深夜里这几声格外得响。红玉把书放下,整个人往下倒到暖和的被褥里去了。她的余光从门上收回了,这次却在空空的床上顿了顿。
下一秒,像是被风翻飞的纸张,被褥被突然坚决地掀起来,红玉像一条鱼从床上跳下来,三步两步走到门口,披上衣服出了门就往书房里走。
天黑了,外面又下了雪,这个时辰他在做什么?
没有提灯,即使是昏暗的走廊,红玉的眼睛也能穿过浓重的黑夜,看清远处的东西。
走过一段路,她看到了目的地。
书房的灯光从内透出来,那扇门大敞着,冷风灌进去也无所谓,仿佛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他在等人?红玉站在廊下,盯着灯光看了一会儿。然后,缓步走进去。
书房里面十分光亮。人的影子在地上模糊不清,宗珩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入神得很,单衣微敞懒懒的躺在书房的塌上,红玉都踩着他的影子,他还没有发现。
红玉在他身后站了几息,顺势俯腰上半身垂在半空,脸对着宗珩的脸,眼睛亮亮地,头发垂落洒在他身上青色的衣襟上。
宗珩清浅的呼吸吹动像瀑布一样垂下来的黑发。
“喂。”她轻声道。仿佛寂静的雪林松树上坠落的雪堆。
耳中听到声音,宗珩从无边的思绪中回神,抬眼就是一张他一直牵挂的脸。一瞬间,冷漠端持如珩世子,目中仿佛倏地流过一道亮光,他的目光如春日暖阳,清澈的声音十分的轻,红玉贴得近才没有错漏:“你来了。”
他伸出手,将她的长发拢在手里,红玉绕到一边,坐在塌上,想问他话。可是宗珩似乎是太热心了,一只手握着她的腰。
“咦?”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道将她放在了塌的另一半上。宗珩侧过身,和红玉共同分享这一半的床榻。
卧榻又软又暖,她稍微动了动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就躺着了,宗珩的手还虚虚的放在她腰上,和皮肤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红玉眯了眯眼,有点痒。
“你怎么不回去?”屋子安静,身下也舒服,不知不觉她清润的声音像蒙上了一层纱,朦朦胧胧的。实际上,是红玉困了。
“我有点担心。”宗珩侧着身体,从上面看上去,仿佛将红玉紧紧的包裹在自己的身体里,如同一只灵活矫健的鱼弯着身体,圈守着心里的珍宝。
红玉问:“担心?为大雪?”
“不是,”宗珩靠近她,温热的脸颊放在她铺散着微凉的长发上,“不是为了大雪。”
“那是为了什么?”他很少有彷徨犹豫的时候,所以红玉的声音十分的轻柔。
“我弄错了一件事情,有一个人也弄错了一件事情,现在我明白了,必须要有一个人走出来,来告诉一个人,那件事不是她心中想的那样。”
那一头没有声音,红玉纤长的眉宇宁静如远山。
她睡了?他放在她腰上的手感觉到了女子呼吸起伏平稳。
宗珩敛眸,克制地握着她放在身侧的那只手:“我和你说过吗?我喜欢你。”
红玉闭着眼,没有受他沮丧情绪的影响,唇上浮出一丝笑:“刚才有说。”
“你听到了?”这时候,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保持冷静,至少珩世子的脸上没有受到惊吓和大起大落的痕迹,他还能很认真的在她脸上看了半晌,然后确定的下了结论:“看来是听到了。”
“是听到了,你喜欢我,还有你要和我说什么?”红玉面色带着少见的揶揄和调笑,她依然眼也没抬,甚至动作都没有换一下,还是随时都可以入睡的躺着。可是,对于一个日常连情绪都很少有,基本上平平淡淡过了千年的“老人”来说,她这回应已经在宗珩的意料之外了。
至少她没有避而不提。
宗珩眼神暗了下去,低声道:“成亲那一天与我到前院的那个女子不是你。”
“唔,你知道了。”
“嗯,从回到青玉宫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抹平了痕迹。”宗珩闭了闭眼,说:“你以为我没有认出你,所以将青玉宫布置了一番,但是那一日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晓了她不是你。我们没有到大殿中去,青玉宫被一个幻境笼罩着。我也没有与她拜堂,也没有与她祭天地,带着她只在外面晃了晃就回来了,青玉宫里面你在等我。”
“咦?那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她记得那一夜他在前院喝了很长时间的酒,她在屋子里面等了许久。不过他后来带着她半夜到山上去住的时候,他的情绪也却实有点不对。
“因为生气,”宗珩捏了捏她的拇指,红玉看他,他的眼睛混杂了一点蓝色,静谧深邃。
“为什么会生气?”
“那一只蝶妖的法力都用在了编织幻境上,带着她回来本是为了捉住它,然后带着你去成亲,但是,你却已经定好了主意,把成亲的事情都混过去,你是不想嫁给我吗?红玉。”
“天地是可以欺瞒的。”天上一声惊雷响彻云霄,但是宗珩面上冷峻,毫无动容,“前几日我才知晓,有些理所当然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真的。所以你想要用我混过去情劫,骗过它的眼睛,是吗?”
红玉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把她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对,上天是可以欺瞒的,不然照佛骨“天要灭她”的事实来看,她早应该被雷劈了无数次了,她看不清自己的命运轨迹,或者是她的命运轨迹在天道上就是不明确的。她用了许久才明白这道理。
她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故意的违反轨迹的安排。所以阴差阳错,天道一直不能怎么她。最后投胎的时候,有佛骨里应外合才让她陷入了危机。
有了前几千年对天命的理解,红玉欺瞒上天来是连气都不喘的,帮助宗珩也是十分的顺手。如此也可见为何天不容她活下来。
不过宗珩能推出她的打算,红玉真切的夸赞道:
“嗯,都对,你真厉害。”
宗珩直起身,虽然都猜中了,但是他的心里并不开心,他看着身下的红玉道:“我并不聪明,也非圣人,因为我喜欢你,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
“红玉,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她戏谑笑,心思难辨:“你不担心若是我们在一起,情劫真的来了,或许你飞升成仙,而我因为思念你郁郁而终?”
“你会吗?”宗珩淡淡道:“即使是情劫,我也不会离开你。不会有飞升,我不成仙在这里等你。”
红玉坐起来,认真看他,然后她知道了,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讨厌他吗?不讨厌。喜欢他吗?不知道。但是她是喜欢和他在一处的,甚至是喜欢他的靠近。如果她答应他,那接下来千年就会两人一起度过,她会后悔吗?不会。
对红玉而言,下定决心也只是心中一闪而过不后悔。
在他瞬也不瞬的注视中,红玉很重的点头,道不悔:“好。”她仰起头准备躺下来,一边说道:“这一次真的在一起了。”
宗珩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什么都没有说。然后拉着她,牵着手回内室了。
“唔?”红玉转头在他脸上打量,不应该惊喜,激动,受宠若惊?
“睡吧。”宗珩看了一眼更漏,离她入睡的时辰过了许久了。放下帘子,在昏暗中,宗珩将她抱在怀中,红玉的身体又轻又软,他拉着被被褥只露出她的一个脑袋。
红玉在他怀里睁着眼睛看他。黑夜中,眼睛晶亮。
瞥了她一眼,珩世子不管她,低着头下颌靠在她的头上,闻着怀里的香气,慢慢睡着了。红玉见他安静的侧脸,消失的困意涌上来,什么都没有想到,就闭着眼睡过去了。
月降日升,一夜过去了。
“去哪里?”
红玉看他,内着黑色的锦衣,外面披着狐裘斗篷,头上发梳成了平整的发髻,玉簪上雕着古朴的虎形。脚上踏的是一双绣瑞兽的皮靴。长身而立,劲瘦挺拔。
精瘦的腰别着一把刀,油亮的牛皮刀鞘,一根银亮的细线缠在刀柄之上。
“到城外去,今日可有事?”
红玉抬头,见他不动声色,突然间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要她一起去?
“没有。”站起来,无可无不可的点头,行啊。说来她到海州这几个月还没有到城外去过,只是昨日听说似乎大雪把海州城里的石道给埋了,正在调派人手挖雪。
这种天气出去,是要赏雪?
“走吧。”宗珩手上搭着一件鹅黄色的大毛斗篷,看着她道。
红玉坐在台阶上,换上精致的小皮靴,想起什么,她又回身从桌上拿了一个小盒子才出门。
宗珩目光在她手上一扫而过,什么都没有问,只低头耐心地为她整理好斗篷,给她戴上风帽,才牵着她的手在细雪中往青玉宫外走。
穿过曲折精致的回廊,冰湖如玉,敏捷的雀鸟正在水边照影洗漱,黑色的羽翼上湿漉漉的,而锦悬在结了冰的湖中央,对着她悄悄摇手。
红玉从盒子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扔过去。见到锦在半空中接过了,才转身重新和注视着她的宗珩离开。
背后,
锦在对上那人视线的时候一抖,差点手里拿着的东西落下,等他们走的看不见人影了,冷汗才慢慢从背后渗出来。
******
门口。
归一坐在马车前面,归零牵着马。见到宗珩和红玉,二人行了一礼。
“起吧。”
宗珩扶着红玉上车。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归一驾马车,归零骑马在旁护卫。
红玉身上冷气散掉,挑开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他们今天脸又不一样,我来这至少见到过几十张不一样的脸了,”她歪着头,对着笔直坐着沏茶的宗珩问:“你能认出来谁是谁吗?”
宗珩倒了一杯水,又从另一个铜炉上提起一直温着的银壶,他手腕抬起,倒出来是乳白色的细线,红玉闻到浓浓的香气,是去了腥的羊奶。红色黑纹的瓷碗就放在她的面前。
“他们所学的武功不是一个路数的,即使脸型和身形变了,但是习惯不会变,这世上少有人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
一层白色的浮油凝结在羊乳上面,红玉手捧着碗一口气喝完,顿时全身的暖洋洋的,她舒了一口气,眯着眼睛,目光中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在她嘴角轻轻蹭了蹭。红玉舔了舔嘴唇,看到宗珩拿着手帕慢慢地檫手。如玉的指尖上有一点凝结的乳酪。
她回忆嘴唇上残余的感觉,冰凉的,像是一块冰从她嘴唇上擦过。
红玉又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即使身体好多了,也按时喝药,但是他元气还是没有完全恢复,接触过寒风之后不能立刻回暖。
马车里,宗珩的皮肤白透的像冷玉,也就显得眉毛黑挺,长发根根如冷黑的丝,他的唇颜色很淡,薄薄的眼皮下眼眸深邃如渊。蒸腾的热气冉冉升起又散开了。红玉往里面打量,看到摆在右侧的发散着热气的暖炉。
她挪到右边去,小心的打开暖炉的盖子,用长长的火剪轻轻拨弄火玉炭。几点火星一闪,热气出来的更快了。她一边研究火炉,一边头也不回的说:“你手冷,桌上我放上去的盒子,里面的东西你可以吃几片。”
宗珩闻言,大开她带来的盒子,看着手心里糖渍生姜不知道说什么,苍白无血色的薄唇轻抿,原来她刚刚扔给那只妖怪的就是这个吃食?是为他准备的?
或许是在京城长大,红玉受不惯北疆的寒冷,但是对南地冬天倒是很能扛得住。这些驱寒的东西她很少需要,在有炭火的房间里,她仿佛是恢复了骨子里的野性和自在,常常是光着脚在内室里来回走。
他有时垂眼就能见到垂地丝滑的长裙下一双细白的裸足时不时露出来。
也因此,书房里和其他人会走进去的屋子,还都是冷冰冰、光秃秃的地砖,管一曾有一次自作聪明地将所有的屋子都换上了毛毯子,他本以为能够讨得世子妃欢欣,但是没有想到第二日世子就让人将这些毯子都收了起来,只留下内屋的地铺没有改动。
后来有一次亲耳听到世子淡淡嘱咐世子妃穿鞋,管一才真正明白那桩事错在哪里了。
红玉不在乎外面有多冷,但是宗珩却记得嘱咐她带着斗篷,又或者是一夜之间将她的衣裳全都换上大毛的。每年都有商人从燕地带回来一大批水滑顺溜的毛皮到各国售卖,一件价值千金,但是到了青玉宫这里都是反着罩在一层上好的锦缎里面。这样不外露的剪裁,只是因为这样让穿的人更暖和。
在北疆的时候,他记得,她冷得就像是要冬眠的蛇,天天迷迷糊糊的,只稍稍出门都打颤。那时的印象太鲜明了,或者说他的记忆里,红玉的每一面都记得很清晰。
他不知道的是,在有一日没一日晒太阳的时候,红玉已经将体内的阳气能运转了,而不是像之前那样静脉就是无数条堵塞的支流。
干净洁白的糖霜沾在手上,宗珩敛目咬着一片姜糖吃下去,喉间瞬间辛辣甜腻。红玉转过身,就着他的手拿起一片嘎吱嘎吱几口吃完了,然后倒了一杯热奶喝下去,顿时全身如同泡在温泉里,辣辣的十分舒服。
“还不太甜。”她舌尖动了动半天分辨道。
他一手托着茶盏,垂眸慢慢地抽出暗盒,里面摆着各色的瓜果蜜饯,还有一罐子琥珀色浓厚的蜂蜜。
若说冷傲,这世上没有比珩世子冷淡的人了,从小身份高贵,天资过人,即使是走仙途也更有悟性,但是当他低下头抽出那一盒东西,对红玉淡淡道“沾着吃”的时候,莫名的动人。
红玉突然眨了眨眼,沾了一点透明的蜜汁,然后垂眸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咽下去。
吃完手中的一片姜,红玉转过头,突然对着宗珩亲过去,温软的唇落在他的嘴角带着清甜的辣味。宗珩稳稳地扶着她的上身,犹如一片雪花落入湖中,他的嘴角细微地勾起。而她在那个微不可见但是可以感觉到的弧度上,一口一口的舔着,如同在吃块甜蜜的蜜饯。
马车外,细碎的喘息透过厚厚的帘幕传出来,归一握着马鞭的手一僵,眼神呆滞了一秒,然后很机智地拉了拉马缰,很小心的放缓了马车的速度。
一刻钟,红玉舔了舔嘴唇,鲜红的舌头扫过肿起的嘴,对面那人的目光如明火,灼灼地落在她的脸上。
“还没有到吗?”她理了理衣襟问道,声音清亮,但是不经意间还是带着一丝的干灼。宗珩重新倒了一杯水捧到她的面前,他手托着的杯盏,一点点喂她喝了下去。
外面,归一眨了眨眼,从一直绕弯的巷角走出去,下了马车之后恭敬地回道:“禀世子、世子妃,已经到地方了。”
帘子被拉起,抬眼是一座雄伟的门楼。正门之上,硕大的灰色墙壁上有两个铁笔银钩的大字:海州。
左右两边的侧门大开,两队士兵正在一个一个检查百姓的路引,左边的侧门出城,右边的侧门进城,还有中间三扇大门,一个是达官显贵走的,一个是大军凯旋等盛事的时候才会开,还有一个专门供消息传递或者是补给押运。
而他们的马车就停在海州城门前,不退后也不上前。
归零骑在马上,但是不知不觉,身边就围上了一群人。红玉眼神在他们紧绷的身体上掠过,放下了车帘,和宗珩道:“都是习过武的。”
“不担心?”宗珩捏着她的手指,问。
红玉很轻快的摇头,她比较担心让他惦记着从青玉宫出来的那些人。
等了没多久,车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响,一大队人从远处走近。为首的那人精悍矫健,率先驾马到城门处,一只手抬起拿着一块令牌,扯着嗓子喊道:“押运粮草,城门开。”
守城的将领接过令牌,看完之后一挥手,五六个士兵上去抬起横木,打开了中间三道城门的一道。将领双手将令牌归还给那人,沉稳道:“大雪压道,这才是第一批要押送的过冬粮草,大人辛苦了,一路小心。”
这人接过令牌,抱拳道:“此乃我等分内之事。”
说完,他退到一边等着押运队走过来。
这边,透过车窗,红玉见到归零轻轻点头,围着马车的人就突然冲出去了,方向正是朝着押送队。
“是什么人?”很显然守城的官兵和压送官都注意到了,拔刀声响亮,一柄柄刀剑指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十几人。守城官兵皱眉,问:“你们要做什么?”他显然不是很担心,因为这里是海州,这些人若是心有歹意,根本逃不出去。
果然,带头的一人抱拳行礼道:“小的是楚风将军手下一小队的,昨日得到消息有一奸细混在押送队伍中,欲借着名义逃出海州,小的奉楚风大人的手令前来捉拿,这是大人的亲笔手书。”小心翼翼的呈上手令。
守城将领听到楚风之名,眉间的厉色和警惕已经退去了大半,再听到有楚风手书,仔细接过来看了几息之后,就完全相信他们说的话了。
他转身对压送官点点头,温和商量道:“的确是楚风大人的亲笔书信,此事事关重大,大人还是让队伍停下来检查一番吧。”
押送一事是文臣那里管着,楚风大人即使战功累累也不能不经过压送官的允许随意搜查,所以将领的口气格外的温和。当然,他也不认为压送官会拒绝,毕竟搜查他国奸细乃是大事,真的误了事,是要从压送官这里追究的。
谁知,压送官看了眼要搜查的几人,然后摇了摇头。他斩钉截铁地说:“除非有上面大人的手书,不然没有人能动粮草分毫。”
“粮草运送乃紧急之事,各位还是让开吧,若是真的要来搜查,只要拿着管粮草几位大人的手书,那自然是没问题。”
说完,压送官侧过身,淡淡对将领说:“劳烦大人,我等就先走了。”说完,他手一挥,运送队伍就缓缓动起来了。吱呀的车轴声悠悠响起。
看着队伍一半出了城门,在人后精瘦的压送官松了一口气,然后把令牌揣在怀里,骑马昂起头准备出门。
就在这时,“等等,”一声大喝惊住了在场的人。
那拦路的几人,迅速上前,紧靠者押运车,一把剑倏地穿过车轮插到地面上,中间的一辆大车吱呀一声停住了,后面几辆车都被堵着,一时间车队有些慌乱。拉着车的马不安的嘶鸣。
“你要动粮草不成,此乃大罪。”压送官脸色铁青,几步上前,对着那几人怒道。
为首之人笑了笑:“大人不必着急,军令如山,我等有命令在身,即使是今日回不去了,这车队我们是要搜定了。”
守门将领惊讶,他为难地皱眉,劝道:“大人,不若就让他们进入看一看。”
“不行。”
那几位横刀在前,动作齐整,有一种要走就从他们身上踏过去的孤勇。
将领望着这几人,心里也不乏赞叹和激赏,他自然是站在几个兵士这一边的,军中的确是令行禁止,这几人也无愧是楚风大人手底下出来,有血性。
而且,不过是在队伍中搜查一番,也费不了不少功夫,为何这压送官如此咬牙不松口。
他心底有一点儿疑惑,不过仔细想一想他也能理解,文官自来重规矩,重名正言顺。且文武不和由来已久,在此事上为难一番也属寻常。
马车前,红玉掀起了车帘,望那边看,她见到那几人就守在门前,虎步豹目,身板笔挺,有一人当关万夫莫敌的气概,她眨了眨眼,突然道:“是镇安军。”
归一略有几分吃惊的抬头,然后又迅速低头。
宗珩也看着那里,说:“你看出来了?”
“他们曾经挡在我身前,这股气势我记得。”就是那一个新婚之夜,镇安军精锐射出漫天铁箭,千人齐喝誓死守卫她。
红玉转头看着宗珩道:“他们?”
他道:“我手下的人,不会损耗在这里。”
她放心,转过头,继续朝外面张望。只要是宗珩的承诺,那这几人定是不会有事的,毕竟他本人就在这车上坐着呢。
很显然押运的队伍中有人十分的急躁,日头慢慢近中,时间越迟,压送官面色越轻松。他心中无非是打算拖时辰,等天黑了,这群人自然可以以阻挠军务的罪名拿下。虽然他这里会被军中的人记恨,但是至少要比给他们搜查出什么要好。
而城门口的那些人脸上神色也不紧张,就恰恰好卡在城门道上,他们也朝着日头看,至始至终都镇定如常。
“来了。”马车里宗珩捏了捏她的手,在红玉耳边低声说道。不知是不是借故亲近,他说完话也没有退回位置上,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目光柔和清亮的看着她。
她的唇边一抹嫣红,红的鲜润,点点血气随着呼气吞吐出来。那是他咬出来的伤口——血要比唇更红。
一种隐秘的情愫渐渐滋生,在这个四面围拢的车厢中,宗珩的目光渐渐暗沉,之前唇舌之间的交缠仿佛无意中打开了禁闭的大门,他低着头,定定看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一吐一吸,全部都是她身上的味道。
与她相隔不过一寸,良久,像是垂怜的君王,也像是渴望甘泉的旅人,他垂首轻轻将脸埋在她的颈项上。
潮湿的热气吹出来,红玉的皮肤上热热的,又在转瞬变凉,她想要用手碰一碰自己的脖子,看那里是不是有虫子,痒痒的。然而,红玉仿佛在空气里感觉到了什么,她低下头看着宗珩看似平静的脸,心底不知为何一刹那不想躲开,甚至想要就这样,不动也不说话,就靠着他。
在不可见的角落,宗珩紧紧握着拳头,他闭着的眼睛,暗沉的瞳孔中一切汹涌的,疯狂的东西被禁锢。克制的,隐忍的,身体像是一根即将崩断的弦,在她温热的皮肤上慢慢拉紧,又缓缓松弛下来。
红玉抬手在身前绷紧的背上慢慢抚摸,最后,随着他情绪平息,她柔软双臂已经紧紧环住他的肩膀。外界的声音被隔离开来,那些情绪如浪潮般退去,但是一种平和的懒散的什么弥散在算不上狭窄的车厢中。
宗珩贴着她皮肤,有力度的上身如同雪压的青松,端肃中有些不自然,但是他整个人是安心,放松的。
“咚咚。”轻微的两声敲击,归一在马车外紧张,害怕自己打扰到世子和世子妃。但是世子今日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宗珩抬起头,表情端持,目光清明,留恋地在她唇角一碰,为她整理好衣衫,待没有异样之后大开车帘,白亮的光一下子涌进来。
在他身后,红玉蹭了蹭嘴角,脸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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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十几个精悍侍卫开道,远处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处,骏马香车,雕龙画凤,马车前悬挂着的金铃丁零作响。
隔着车帘,一位女子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出来:“都散了,你们也都退下,楚风将军那里如果有意见,就让他到镇南王府来找我,我给他一个解释。”
此时所有人都下马行礼。最前方压送官松了一口,没想到三公子能够请到这位出面来调和,身为王爷的胞姐,各位公子的姑姑,这位在南地几乎是没有人敢得罪的。
看来那几人必须退下了。
至于楚风去镇南王府找这位,若是楚风真的不怕死,那倒是可以试看看擅闯镇南王府是什么罪名。
这时,压送官努力都让自己不去多想,但是涉及到镇南王府,不止眼前这位还有他身后之人。楚风还有他的手下有恃无恐的依仗也在那里。
青天白日打了个冷战,押运管定定神,转身准备让队伍继续走,突然眼角看到几点寒光闪烁,一刹那,心神震动,他大声喊道:“护卫。”
身比心快,一众兵士立即围绕着马车层层列阵,最中央的人被好好的保护在里面。
“大胆,你们竟敢如此放肆。”一声怒吼从护卫中传来。
几人行礼,面无异色:“贵人见谅,我等只是查奸细而已。”
“对贵人射箭乃重罪。拿下。”
“我等并未朝着贵人射箭,不信诸位可以看看箭在哪里?”
众人回过神来却发现那箭矢并非是朝着马车的,而是对着车上的物资。众人的目光集中在那些鼓鼓囊囊的袋子上,上面插着几支模样奇特的箭。
射出的箭尾上都系着一根细绳,而绳子的另一端还在射箭人的手中。
压送官想到什么,一瞬间面色变得苍白。还未等他阻止,带头射箭的那人一横手腕狠狠扯手中的绳子,顿时物资外面的麻袋被撕开一条口子,袋中的棉袄也被划出一条长缝,纷纷扬扬的灰色芦花飞了出来。
芦花撒了一地,在场的军士陡然一静,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守门的将领大步上前,拉开布袋,拿出棉袄用力抖了一抖,顿时轻飘飘的芦花全部露了出来。
面露青筋,他不可置信道:“这些货资都是要押运到北方的。”不知不觉,他的眼眶红了,回过头狠狠瞪着压送官:“敢问大人,这就是要让北疆兄弟们穿的棉衣?”
护卫着贵人的侍卫也放下刀剑,十几个汉子目光严厉且悲怆,这一个月镇安军与普通军队换防。镇安军调回南地腹地。
他们都是镇安军的精锐中挑选出来的,战场上缺衣少食,即使是他们,穿着最好的棉衣,喝着烈酒,从北疆回来人都是吊着一口气的,脚上身上的冻疮无数,更不用说那些拿命在拼,埋骨北疆的普通兵士了。每年北疆普通士兵的损耗都要比镇安军多上两成。每次得知战后的伤亡,他们不是不心酸的。人人有妻有子,父母高堂,但是那时候至少明白他们是死在战场上的。
然而如果这一批东西送过去,那么每一件上面都会沾着将士的骨血。
将士看着压送官,他们的眼中有愤慨也有仇恨。
门口的僵持早就吸引了一批百姓,现在见到这样情形,他们有震惊也有对贵人的忌惮。事情的始终很多人看在眼里,这拦路的几位应当是楚风大人派来揭露真相的,而压送官和这位路过的贵人怕是和此事有点关系。
“丧尽天良,他们良心上怎么过得去。”
“这些东西运过去,还要怎么守城,要是珩世子掌管,哪里会出这样的事情。”
射箭的人运气大声道:“众位已经看到我等要捉拿的奸细了。还请诸位大人给个方便,我等奉楚风大人之命,此人我等要带走彻查军资押送一事,至少要给军中兄弟们一个交代。”
“好。”守城将领第一个应道,他命人将已经过去的车辆拉回来,然后关上城门。手下人迟疑,问道:“大人,这恐怕不妥?”
他阴着脸回道:“不妥?门开的规矩是押运军资或者是驿馆加急文书,芦花算什么东西。”
大门吱呀一声重新被关起来,横木死死的锁门。
护卫着贵人的侍卫没有动,但是他们也没有上前。冷眼看着几人朝着压送官走去,而那精壮的汉子此时已经全身发软,汗流如溪。
“等等,”忽然从马车中传来一女子的声音,接着从层层车帘中一粉衣婢女走出来:“贵人有令,此事事关重大,且文武本不想干,按照规矩,楚风将军是不能将人带回去的,此人可以交与侍卫带入镇南王府,直接让王爷处置。至于你们几人,”
婢女指了指射箭的几人道:“纵使要查出奸细,也不应当在贵人三丈之内放箭,此乃重罪,按律应当处以极刑,但是贵人看在楚风将军的面子上,决定小惩大诫,来人,将这几人带到牢中,关押上一个月。”
守门将领悲愤,还欲分辨求情,却见到压送官脸上舒一口气的表情,突然一切都明白了。
他注视着那几人毫不反抗的被捆起来,而罪大恶极之人却被带走,心底悲怒交加。这位贵人一定知晓是谁作出了这样的事,但是她却决定包庇他。等到压送官被带走,这件事说不定就会如没有发生过一样,就这样草草过去了。他望着马车上镇南王府的徽纹,目中欲瞪出血来。他挥挥手,让属下将几十辆车围起来,“至少这也算得上是证据。”他看着即将离开的马车,喃喃自语道。
他正要转身。眼尾却扫过另一辆马车挡在那辆马车之前,车里一个声音淡淡道:“姑姑这是要去哪里?侄儿本以为您还在山上诵经,不知是何日回来的?”
车厢门帘大敞,一男子端坐在车内,玄衣高冠,目光威严冷峻,目若千钧,淡淡扫过众人,仿佛泰山压顶。所有护卫见到此人,突然收剑,半膝重重下跪道:“属下参见世子。”
骑马的归零下马走到被捆绑的士兵身前,将几人手上绳子砍断,这几人活动了手脚,立刻跪倒世子马车前道:“见过世子、世子妃。”
“起身。”几人闻言,退到马车两侧,他们目光冷峻,身上有一股内敛的血气,每个人都如同一把嗜血的神兵,而领头之人面色冷静沉着,很显然并非什么泛泛之徒。
到这时,众人才察觉到这件事不简单,兴许这几人隶属于珩世子,不过是假借着楚风将军的名义,引得背后之人现身。难怪那几个人没有惊慌之色,原来竟然是珩世子的贴身护卫。
众人心中惊喜交加,只要是珩世子出面,如此便不怕此事被掩埋过去,草菅人命的官员被轻率放过了。
马车中没有回答,车帘良久才慢慢掀开,露出里面一张细白的面孔。那女子年纪约莫三十几岁,发髻整洁,插金挂玉,眼角的细纹在妆粉下仍然十分明显。她是容长脸,颧骨略高,显得几分严厉。此刻宗敏目光躲闪,看着地上,道:“我昨日刚回府,今日要到城外山中上香。刚刚才在门前遇到这件事。”
宗珩冷淡道:“姑姑费心了。”
“不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倒是没有看见你,既然你来了,那这人,”宗敏话语迟疑,她心里犹豫,来之前已经答应了三公子要帮他把人带回去,现在宗珩就在这里,倒是不好说出口。她心里知道,自己的哥哥,镇南王属意换掉世子改立三儿子,而这样让未来世子欠人情的机会很少。
可是,她现今犹豫不决的根源就在面前,论魄力,论能力,珩世子远超众公子,他还在呢,三公子又怎么能登位。且南地人心向背,宗珩乃众望所归,他一日不死,所有公子都没有希望。
王爷和珩世子之间本就势均力敌,更不用说中间还隔了一个赵王妃,镇南王宠爱王妃几十载,但是王妃可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还被珩世子亲手废了。
想到这里,宗敏打了个冷战,对自己的胞兄尚且如此,对付其他血亲他又怎么会手软。
她对宗珩勉强地笑了笑:“这人我就不带回去了,交给珩世子吧。”她摆了摆手,瘫软在地的压送官被几个人绑了起来,送到世子面前。
“送到华大人那里。”宗珩没有看此人,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军资上,冷冷说:“告诉华大人,查到谁都可先押解起来。若是有人有意见,来镇南王府。”他不动声色,下面跪着的人背上冒出一层汗。
“是。”归零挥挥手,几人押解着压送官和其余几个小官离开了。
“姑姑不是要去上香?”他淡淡问道。
“是。”宗敏抿了抿嘴,突然挤出了一个笑容,对着被宗珩遮挡着的没有露脸的女子道:“世子妃若是有闲暇,可以到我府上游玩一番,宗室之中有很多人久闻世子妃之名但不得相交,到时候我可将世子妃引荐给众人。”
见到世子妃点了点头,她才心中略略安定,在宗珩的目光中调转车头,带着十几人朝着城外离开了。
“走吧。”放下帘子,马车在众人的目送中远去。
他们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调转了方向,朝着城外驶去。
出城门三里路,遥遥见着十几个布棚,飘荡的白布下蒸腾而起的白气腾腾向上,浓浓的米香传过来,大锅下边大火熊熊烈烈,一堆人凑近火堆,衣不蔽体,一边取暖一边排队等着熬煮的人盛粥喝。
红玉掀开车帘,排队领粥人中不仅有衣衫单薄的,还有身着棉衣的奴仆。
那些穿的好的面色红润的奴婢提着大壶,等煮粥的人给他们装满后,叮当一声,朝着一个专门的瓷盘中扔出几块碎银子。这些人多数都提着壶到路边停靠的马车边,将东西递进去。
不用宗珩嘱咐,归一就从车中暗格里取出一兽纹铁壶,然后到领粥的人群中排队。站在他前面的人,脸冻得青白,竟然还冲着他感激地笑了笑。
“这是粥棚,用来救济海州周边的百姓。”
红玉抬眼看着聚集的人问:“这粥很好吃吗?”棚子里有寒酸忍饥的平民,也有满脸红光穿着羊羔皮的浪人,更不缺提壶要粥的下人,种种百态,让红玉不禁疑惑,是不是有什么独特的秘方,难道这粥里加了什么东西?
衣料上乘的人喝完了粥,会在一个盘子里丢下一些东西。那大盘子里有光亮的银锭,有金灿的金瓜子,还有几颗滚圆的珍珠,让围着的人一看再看。珍珠即使是在海州也是稀罕物件。
“待会儿,你尝尝看。”宗珩看一眼昏昏沉沉的天色道:“接连几日大雪,野外天寒地冻,海州之外的城池尚在几十里外,城门外可以讨要粥水取暖。”
除了海州,各地州城每年寒冬都会在城门外放粮救济。只是海州富庶,这里用的是精米,而各地多是混合着黍麦糙米混煮。
说话间,归一已经排到前列,他等壶里满了,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又装了满满的一皮囊粥水。一手从怀里掏出一袋子金子扔到盘子里,他又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扔进去。
火堆前的仆役瞪大了眼,惊异的看了看玉,又看了看面前这人,这天下能佩戴玉的都是贵人,但是这人虽只寻常打扮,但身姿挺拔,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下人。
归一不管这些人想什么,拎着东西就往回走。
“回来了。”
他随手将皮囊扔给归零,咧嘴笑道:“冰天雪地的,请兄弟们喝粥。”护卫的几个人不约而同笑了,也不嫌粥水简陋寡淡,解下腰间的皮囊就去装。
这头他一手扶着铁壶手柄,进了马车放在桌案上就退了出去。出了马车迎面就飞过来一个东西,归一接过来晃了晃,酒囊里桄榔桄榔,他们还给他留了点东西。
*******
车里没有碗,宗珩就将冷茶泼出去,腾出茶盏来,一手倾斜铁壶倒出一碗飘着米粒的粥汤递给红玉。然后又倒出了一杯,托着盏底几口饮尽了。
浑白的米粥在杯中,米粒都煮的化开了,她喝了一口,嘴巴里回味略有一些甜,味道还行,于是才小口小口喝完了。
手里杯盏空了,红玉抿了抿唇皱眉,落在地上的目光里有点烦躁,她嘴唇里面几个小伤口被热粥一烫,有点疼。
她舌尖在破皮的地方舔了又舔,暗自估算这伤口要一两天才好,这段时间吃东西都要疼一下,她不由的就往宗珩的脸上看去,他唇珠红润,一点白牙泛着冷光。红玉眉尾轻轻抽动了一下,嘴里的伤口仿佛更疼了。
微凉的手指在她脸上摸索,宗珩看着她,道:“怎么了?”
“破皮了,疼。”她舔了舔伤口,伸出舌头,舌尖上隐约有一点殷红的血。
然后红玉就见到了宗珩的白皙的脸上一点点变红,那扶着她侧脸的手动了动,若无其事的收了回去。她看他在马车里面摸索,然后取出一枚梅花大小的玉盒子,冷香丝丝,青色盒中是琥珀色油亮膏脂。
起身到外面用茶水净手,宗珩眼神放在她下巴处:“张嘴。”
红玉伸出舌头,看他小心的挑出药膏涂抹在她的舌尖上。她注意力都放在那张低垂俊秀的脸上,没有留意他的动作,只是下一瞬,舌头凉凉的辣辣的。
红玉,“噗。”
“笑什么?”宗珩抬眼看她,冷静地问。
玉白的指尖顿在空中。
红玉眼眸清澈,卷了卷舌头,把药在各处伤口上抹了抹,权当是宗珩抹对地方了,回答:“没笑什么。”
有些地方没有抹到,她舌头伸出一点点道:“再来一些。”
暗色的血被冲淡了,宗珩认真去看才明白她为什么笑,舌头上没有伤口。
关心则乱。
不经意的移动目光,宗珩在暗处略有苦恼的皱眉,眸光却柔和,然后过了几息,还是把指尖上的药涂到了她的舌头上。
专注的像个傻子一样。
城门
“世子的马车停在了官道上,”站在城门上的士兵神色激动,紧紧地看着不远处,“世子在让侍卫去粥棚了。”
不止是他,所有还聚集在城门口的人都看到了。
一时间但凡出生在南地知晓南地风俗的人,眼中都有骄傲,他们挺直了腰杆,下一刻,神色激动地到城门处排队出城。
看着喜气洋洋的百姓,连守城的兵士都眼中意动,咬着牙根恨不得下了城门奔到粥棚前要上一碗粥。
守门的将领严厉地看了手下一眼,将他们的心思压回去。他笔直地站在城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僵着脸和身后的兵士吩咐了一番。原先萎靡的几人立刻迫不及待的到人群最后面开始排队。将领望着远处,心里想:“已经有十多年了,王爷没有做的事情,珩世子却还记在心上。”
城门外。
兴许是马车里太热了,红玉在雪地漫无目的闲逛。大红色的斗篷拖在雪地,沾上一点点白雪。冰凉的寒气吸入腹中,温热的吐出来,她站了一盏茶,心底烈烈的火熄灭了。
远处,车马喧嚣。马车里一个小姑娘看着这里,突然跑过来抓着布料,用力举起了斗篷的下摆。
“衣服好看,地上脏。”她瞪大眼睛很认真的对红玉说道。
红玉看了眼她,又瞟过及地的斗篷,突然手下一勾,松了银扣,鲜红的衣裳散开抱在怀里,红玉转头和愣神的小姑娘道:“好了,不用费力举着了。”
“你不冷吗?”小姑娘红扑扑飞脸陷在白毛里面,红色锦衣外缘镶了一圈的白狐狸毛,腰上银色镂空的熏香球上系着的绿绳子鲜艳夺目。七八岁的年纪,个头只到红玉胸口那里,无论是耳边的金珠,还是身上的衣服都显示她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红玉松松抱着衣裳,脚上的小皮靴在雪地里无聊地踩了几下,摇头道:“我不冷。”
“奥,”小姑娘脑袋点了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这衣服真好看。”她艳羡的指着红玉怀中抱着的艳红色斗篷道,“我见过那么多衣裳,就算这件颜色最好看了,你既然用不着,能卖给我吗?我用金珠子和你换。”她在耳朵上指了指金珠子。
红玉摇摇头。
她跺了跺脚,嘟着嘴有点不开心道:“金珠子不够我还有很多钱,等他们都回来了我让她们拿给你。”
“这是我心悦的人送我的,”红玉蹲下来说,她在莹白的雪地上随意的划来划去,一边很散漫的说道:“这件衣裳我也稀罕,你到街上看看,或许能找到更喜欢的。”
“是你的夫君吗?”
红玉想起出门时为她披上衣裳的宗珩,“是啊。”
说话的功夫,一个妇人看到了这边的情形,急急忙忙的赶过来:“小姐,夫人在找您呢,来,这儿风大,跟奴婢回去。”
她说完话,打量带着遮风帽的红玉,似乎对她不雅的姿势不在意,可亲的问道:“这位小姐是?”
“不是小姐了,我已经成亲了。”她手伸进帽兜里摸了摸嘴角,还有**辣的感觉。嘴巴里面地还没好,刚刚外面又添了新伤,她突然掐着手指掰算,心想道:莫不是发情了不成?宗珩他虽是人状,可妖性本能却抹不去,一年中肯定是要有一段时间昏天暗地的。
红玉抱着衣裳有些忧郁,成了亲,也说好了千百年在一起了,但是临到了头,她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什么把握。
对面,那夫人面色诧异,看了一眼红玉的发式,恍然问:“那这位夫人可要到我们的马车里歇一歇脚,喝杯热茶?”
小姑娘挣脱开夫人抓着她的手,皱眉道:“娘找我?我今年能不能不喝粥?年年都来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小姐听话,每年老爷都要在这一项上花几百两银子,自然是有道理的,带着小姐出来才是真正疼爱小姐,是为小姐辟邪招福,家里面也就小姐和夫人有这福气。”
“咦?”直起身,红玉捏着一把雪站起来问:“辟邪?这一碗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夫人不是南地人吧?”妇人笑了笑,道:“这是老传统了,海洲城外的粥棚曾出现过神异之象,据说得上天庇佑,有的时候镇南王爷都要派人来取粥保平安,所以到城门口南地人必是要吃上一碗的,想着南地即使没有神仙,也能得王爷保佑。”
“不过终究是接济吃不起饭的百姓的,其他的人来要多少都要给点供奉。按心意来,几两银子到珍贵玩物都有。”
说着,她还啧了啧舌,“那盘子里有块玉,通体浑白,也不知是海州哪家贵公子哥扔进去的。”
“奥,”红玉手上的雪**的,她远远把雪球扔出去,擦了擦手对妇人道:“谢谢,不去打扰了。”
见红玉无意,抱起小姑娘的妇人也多不言。
红玉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东西都散干净了,才慢悠悠的回去。身后跟着一两个散开的守卫,她也没有走多远,还能瞧见马车里面一个笔直的人影。
车厢的小窗、门帘都大敞着,一小粒一小粒的雪往里面飘又化了。宗珩腿上盖着斗篷,听见了人回来的声响也没有抬头。红玉爬上车后,一直埋首的人接过她的人,让她半靠在自己的腿上。
宗珩摸着她寒凉的头发,问:“外面不冷吗,为何将外衣脱了?”
红玉头枕在硬邦邦的腿上,没有回答,她总不能说是在马车里太热了吧。她踹下了鞋子,腿挪上来,垂着头,懒懒打了个哈气,然后大半条被褥就这么沉沉地压下来了。
“困了吗?”宗珩平稳干净的声音滑过耳边,红玉脸往被暖和的褥中缩了缩,道:“没有,这样舒服,我们回去了吗?”
“城外北苑梅林的梅花开了,树下还埋着几坛好酒,正是大雪,北苑里的热泉也更暖,林子里也养了一些走兽飞禽。”
“离得远吗?”红玉伸手从小桌上够了一枚梅子糖,含在嘴里,小声地问:“天色晚了,这时候出城,今天的事情不管了?”
宗珩冷静叙述道:“不管了,我还在禁闭之中。”他从袖子中变出一把梳子,慢慢疏通红玉的头发,慢慢解释道:“军资事情比较急,才尽快处理,这次事情至多让他们伤筋动骨,不能毙命,我留不留在城里都没有关系。”
若是层层查下去,作为父王属意的世子候选人三公子会被牵扯进去,但是为了制衡他,三公子一定会被父王保下来,至多是敲打一番就又放回去了。
他是否坐镇青玉宫都没区别。
“世子,”归一在门外禀报:
“宁国公府的暗卫拿到了世子妃的画像,今日消息已经加急传回了京城国公府。是否要截断消息?”
“我忘了和你说了。”红玉想起来上次去楚国馆遇到柯五,后来回来因为宗珩的事情,她就被她忘到脑后去了。“现在去拦截还来得及吗?不用费心了,就这样吧。”红玉摇摇头,不大在意的说道。即使那里知道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更何况她和镇国公府原先就是一点命运相交,现今两者早已结清了因果。
“不必拦截。”宗珩淡淡吩咐道,红玉不在乎镇国公府,在红玉不流出意思要认回身份的情况下,镇南王府不会多此一举过来认亲。他们会以为红玉的身份至少他是一定知晓的,既然他不在意,镇南王府怕做得多错的多。
他们在北苑呆了将近半个月,宗珩和红玉隔绝了外界消息,整日只在北苑泡温泉、打猎、下棋。他们带来的侍卫不多,但是也没有人敢在别院行刺。北苑的外围是镇安军大营驻扎点。宗珩第一日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位穿常服身上有血气的人前来求见。
但宗珩只是收下了名帖,人却一个都没有见。
“这时候来的不一定都是真心想来的。”宗珩在十多里的梅林里和红玉说,他手中握着一只梅枝,正红色的梅花和黑色的枝干显得他手很白。“好看吗?”他有兴致的比较了半天,将选出的比较好的梅枝放在红玉眼前,问道。
“嗯。”红玉借着他的姿势,顺手摘下一两朵梅花,放在鼻上闻了闻味道道:“可以拿回去作熏香。这里的梅花长得很不错。”满目生机勃勃,即使树干上落了雪,但是花却开得更好了。
“我听闻京城鹊山上有一大片桃花林,比之这里如何?”
“自然是桃林更好了,”她眼中有点怀念,“鹊山上的桃花林有百里,三四月开花,到了那个时候,那一大片都是粉白霞红,为了浇灌那么多的桃树,我还特地打穿了地底的暗流,引出泉水从山上往下浇灌,对了,其中还有一条支流被南安寺引水作潭,叫佛泉,不过如果说是烹茶的话,那一口泉不是最好的,桃林最中央有一口泉,水色仔细看是粉色的,做清水喝有挑花的香气,烹茶味道也会更加清冽。”
可惜,她已经离开了鹊山,也走出了桃林,但是在外面的时候有的时候也会想起那些日子,山上的日子很慢,躺在树枝上,被微风吹拂,会觉得要好久才回看到满天的霞光。
后来,有了人上山,她有时候也觉得时间流逝的太快了,等她一觉醒过来,那些鲜活的,美丽的,平凡的,悲苦的人或许早就深埋在山下,化为了尘土。五千年里,仿佛只有她和山河,日月一起是永存的。
这世间没有妖,她仿佛是一个异类。
但是有了妖魔鬼怪,似乎麻烦也跟着多了,她能杀一个,但是却杀不死这天下间千千万万抱着成仙想法的生灵。终究,其实红玉自己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杀了她就能开启仙道的大门,若真的是这样,红玉眯了眯眼,心里想到,那大家就一起熬日子吧。
终归到底她是不会主动献身的,等她法力恢复了,这天下又有哪个人真的能取她的性命。这样想想,除非她某一日不想活或者打破天道的封锁了,不然此界生灵成仙要有的等了。
一阵冷风吹过,宗珩见她沉思,以为她是在想念楚国京城:“不用等多久,我带你回楚国京城。”
红玉回过神,将梅花又插回到树上,树枝接上去,那朵花像是从未被摘下一般:“行啊,不过鹊山上现在应该有很多妖怪了吧。”毕竟她和佛骨原先在那里住过。
“南安寺也在鹊山上,妖怪不会迁走?”南安寺在天下是佛寺之首,他们的法力佛法高深,这些年收服了不少妖怪,前几日有一武僧坐化出了舍利,楚皇又加封了南安寺为天下寺,在寺庙周围恰恰妖怪也最多?
呃,红玉想到助她成人的那些小伙伴,不由的微笑道:“是啊,鹊山上灵气充沛,化妖的草木走兽更多,南安寺不过受灵气一二分,而它们却得了七八分,自然是修成了妖的更厉害了。”
红玉打了一个不太准确的例子,她指了指自己:“就如我,若在法力没有消失以前,南安寺加上道冠都动不了我分毫。”山上的精怪没有她厉害,但是对付和尚是没问题的,毕竟它们占据了更好的地脉修炼。
“你出生鹊山?”宗珩凝神看她问。
“诶?”红玉点点头,回想了一瞬:“我似乎没有与你说过,不过你今日也算知道了,我有了意识的时候就一直在鹊山上了,不过也就这十几年。化为了人身才能从山上下来。下雪了。”
红玉话说到一半,突然仰头看着天色,灰白的天空,阴郁冷厉,雪还没有飘下来,但是红玉的知觉在一点点的恢复,她“看到”在云层的上方要有一片雪花落下,然后是纷扬的大雪。
“要下三天。”红玉喃喃自语,然后对宗珩说道:“今日若不回去,那应该要在这北苑再呆上六七天,三天的大雪,四五天封道。”
宗珩抬手将红玉的兜帽戴上,一手拿着梅枝,一手拉着她快步往外面走,对身后赶来的归一道:“收拾东西,现在出发。”
没有犹豫,归一迅速下去安排。等到他们出了北苑大门,门口车马已经安排好等着了,归一手里拿着鞭子,外面套着挡雪的蓑衣对宗珩行礼。他身后十几人与他穿着类似,他们都牵着马。
“烈酒可有带?”宗珩看了他们一眼,突然问,然后不待归一回答,径直吩咐道:“去拿最烈的酒,装满囊袋出发。”说完,宗珩带着红玉上了马车。
“是。”
“等一下,”红玉突然出声,她转头看宗珩道:“今夜会很冷,雪下得很大,还要带足辣肉干,还有酒不必装入酒囊,送到马车里来。”
宗珩握紧她的手:“按世子妃说的去做。”
一大坛子酒被送入马车,封口是用泥和纸封好的,一点酒的香气都紧紧封在里面。马车沿着官道走,道路还算平整,拉车的马跑起来里面颠簸也不算大。
红玉看着半身大的酒坛,突然手掌贴在粗糙的酒坛上面。
宗珩开始没有留意,马车里有素白的瓷瓶,他正将折来的梅枝插在弧线优美瘦长的花瓶中,仔细摆弄一番,花瓶素淡,梅枝嶙峋艳丽,幽淡的香气在燃了炭火的马车里飘散。宗珩放下手,慢慢擦拭手指。然后一股浓烈的酒香瞬时间冲散了所有的味道。
盘腿坐在重新铺了毛毯的地上,红玉脚上的鞋进来的时候就脱掉了,只着白袜坐在马车车板上,红玉另一只手在酒坛上摸了摸,有些烫手,她估摸着应当是好了。封口的泥块已经被她敲击碎了,热气带着酒气猛地往外面涌出来。
“酒热好了,可以让他们拿出去分了。”红玉收回手,掉过头和宗珩说道。看到宗珩的眼神,红玉愣了愣,他端坐在塌上比她高了大半个身子,眼神莫名的奇异。红玉突然直起身,拿着竹木勺舀了一勺子黄色的酒在白瓷杯里,递给宗珩道:“喝吧。”
待宗珩接了过去,她给自己也舀了两三勺子。酒味道太香了,她在加热的时候也被勾起了念头。
对着杯子抿了一口,顿时**之气冲喉而过,未到胸口,先上冲到脑子里。继而是一股热气从身体里每一处熊熊烧起来,似乎四肢百骸,每一个窍孔都打开了,热气直往外涌。
红玉皱着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全身暖洋洋的,血气上涌。她舔了舔嘴唇,仰头一口气咽下一小茶盏的酒,然后过了一阵子,有些眩晕的头靠在酒缸上,仿佛有一双手拉着她,她睁开眼看了一眼对面的人,没有多抵抗就顺着他的力道起来了,等到她躺好了,才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喂到了嘴边。
红玉眼睛似睁非睁,抿了一小口,甜滋滋的,是加了蜂蜜的温水。接着她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燕地最烈的酒,又经过重新提炼,这一杯抵得上两坛子普通的酒水。”而且经过了红玉的加热,这酒力似乎发散得更快了。宗珩垂眸给她盖上被褥,又将内里的帘幕放下来,才起身到外侧敲击车厢,对被酒香馋的直咽口水的护卫道:“酒搬出去,一人一酒囊,今日回城路上每人只准喝一口。”
“是。”
马车暂且停下来,等每个人的酒囊都装满了才重新上路。一坛子酒刚刚好全空了。
雪越下越大,天色近晚,但是因为有热酒的缘故,倒是不若往常觉得那般冷了。归一在黑夜中似乎笑了笑,一抽马鞭,马车又快又稳地朝着远处的城门驶去。
“世子和世子妃回来了?”
“是。赶在了大雪封道前回来的,城门连夜打开,马车直接进的青玉宫。”
“下去吧,等等,”
镇南王沉思一瞬,“传令世子,明日卯时到前朝议事。”
“是。”侍人躬身退下。
“王爷,三公子那里,世子会不会对三公子有芥蒂,”侧妃端来一杯茶水,眉心蹙起,明艳的五官在灯下多了一分脆弱,三分担忧,“三公子刚刚接手军务不懂事,被底下人欺瞒做了错事,幸好世子警醒,发现且及时控制了下来,没有酿成大错,明日理应他到世子那里去赔礼且道谢。”
说完话,侧妃又叹了一口气,道:“三公子年纪小,还得王爷教他。”
镇南王端着茶盏,雾气遮掩眼中神色,“也要他成器。”不然即使他这个做父王的再偏向他,给了他兵权,他也斗不过宗珩。
想到前几日城门口的事情,镇南王不由地按了按眉心,他南地的珩世子,却是了不得。
也许是近日宗珩不理朝政,也不接见大臣,在镇南王将世子与几个儿子一一对比之后,他对宗珩的观感倒是好了许多,也能冷静下来看待如今珩世子对南地的意义了。
人心向背。经过城门军资一事,府里的三公子也算是废掉了。即使有替罪羊被推出来,但是这朝里谁又真的是傻子,看不出是他在背后指使的。
为了区区小利,竟然动到了北疆战事头上,三公子这一次得罪人不清。
南地尚武,军中很多权贵世家子弟在军中任职,克扣军资,在过冬的棉衣上动手脚,要是这事没被宗珩拦下来,到时候真的冻死了千百军士,那么他这个王府三公子也免不了要被流放。即使是今日这个稍好的境地,闭门思过之后,军务也是不能在放在他的手中了。
想起前殿上奏的折子,镇南王发现,他手下的儿子确实是王妃生的两个可成大器,可是现今一个龟缩新城,一个闭门青玉宫,而今军务一事,竟是要他接过来了。
到此,镇南王不禁怀疑,怎么会到了如此境地?他竟然除了世子无一子可用?
纵观几个儿子只剩下世子可用之后,镇南王宗玉一时间头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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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思虑过度,早起之时镇南王眼前还有些晕眩,他喝完了一杯参茶,在侧妃欲言又止的神色中,摆摆手道:“今日,你去看看小三,日后就不能他如这次这样胡闹了。”
王爷声音平静,没有责怪与怒气,神色里流露出此事就这样轻描淡写过去的意思。
侧妃不由松了身子,缓缓行了一礼道:“等您走后,我就去看他,定要好好说说他,以后他定不会再任手下人欺瞒了。”
镇南王放下茶盏,心中叹了口气,任下人愚弄要比贪些小财更无能,从珩世子掌事开始,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事有一说一,从不多言。即使老辣如宰相等,在世子面前都屏气敛神,从不冒犯一二。
有不敬的大臣不出三个月定会因错免职,即使人人知晓是世子的手笔,但是那罪证却无可推翻。再来,免职之后世子就不再为难,罪官往往能平安回乡,这也是众人心中叹服的事因之一,帝王心术,由此可见。
到这时,宗玉才承认,镇南王府除了宗珩,无人能够受镇南王之位了。
议事大殿之上,镇南王坐在上面,神思倦怠地看着臣子对世子流露出的臣服和敬畏。一身深蓝色朝服的珩世子走过,众人屈身行礼。
宗珩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平静,理所当然的在镇南王目光下受了大臣的礼。
他也确实有底气,南地之中,镇南王之下便是他了,没有第二个人比他还要尊贵。
“见过父王。”
“起身吧。”镇南王直起身问:“近日身子如何了?北苑汤泉与你风寒有利,昨日回来,是否已然大好了?”
“累父王担忧,儿臣已经恢复了。”
“那就好,”镇南王点点头,温言:“昨日,燕地送来了几株百年的老参,我正与你母妃商议,让你回青玉宫时带上几株,你是南地世子,未来接掌镇安大军,养好身体,能上马拉弓才是根本。”
“谢父王,儿臣从北苑带来了今年的新酒,已送到御医处炮制人参九珍酒,进给父王与母妃冬日温酒消寒。”
群臣低着头听这父子二人闲话家常,可到了后面镇南王放出的意思可是要与世子讲和了?不折腾了?
站在群臣之前,宰相抬眼瞥了一眼,浑浊的眼中,镇南王疲倦的神态掩饰不住。他叹了口气,英雄垂老,诸子不成,镇南王这是没有精神与珩世子耗下去了,几个公子都废了,王爷也没有把握在这几年培养出一个能与珩世子抗衡的儿子了。
镇南王面色一正,话音转过:“既然世子身体已大好,那镇安军也应当重新由世子掌管,宗珩,你可愿意?”
众臣鼻息一屏,大殿之上针落可闻,众人心底思忖,王爷这是定心了?
珩世子第一次抬眼看向上方,那道灼灼的目光一直就落在他的脸上,但是当他看回去的时候,镇南王突然收回了自己打量、怀疑的眼神。
宗珩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眼底隐藏着轻蔑。
在上面投下来的目光中,他上前一步挺直背道:“儿臣病体尚弱,神思倦怠,怕是难以承担此重任,还望父王宽限些时候。或是另外托付良将来掌管镇安军。”
看着珩世子劲瘦挺直的脊背,几位大臣心里腹诽,珩世子这是睁眼说瞎话,若论精神,在站着的诸位同仁都没有世子来的元气充沛。
但是这偏偏是王爷最想要得到的回复。
“如此,”镇南王在手下王座雕刻的兽纹上轻抚,他看向宗珩,笑道:“既如此,那就等世子恢复了此事再议。”
“是。”宗珩淡淡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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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议事大殿外,世子遇刺。”
红玉抬头,看见归一急匆匆的走来,到了她面前才低声禀报。
叮铃一声,她手中串起的叮当响了一声。“宗珩?”她在心里轻声唤道,但是那一头迟迟没有传来回应。
红玉站起来,俯视着廊下的归一,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世子昏迷不醒,正在前殿。”归一不敢直视世子妃的眼睛,只弯身道。
青玉宫离前殿很远,要穿过横截两边的大湖,唯一的通道就是湖上几座石桥。她走的很快,一路上向归一了解情况。
宗珩天资纵横,武功修为高深,身边有一群暗卫守卫,是谁能够伤得了他?她手指紧紧捏着,突然顿下来,转头问在她身后的归一:“世子身上可有伤?”
归一摇头,低声道:“没有,”他望着红玉犹豫片刻,说道:“他们已经抓到了行刺世子的东西。”
东西?
红玉慢下来,脸色平静的问:“不是人是吗?”
“对,是半人半蛇,属下已经派人去请雀鸟姑娘了。”
蛇妖?身上没有伤口却昏迷了,那应当是蛇妖的毒了。红玉匆匆往那里走,路上遇到了王妃。赵氏在銮驾上,妆容精致,气息柔和。她在高处俯视红玉,然后挥了挥手,不待红玉行礼,銮驾就继续往前走。
“所有人都知道消息了吗?”
“世子出了大殿突然昏迷,然后身边出现了一个半人半妖的东西,当时看到的大臣有很多,虽然后来这些人都被控制了起来,但在镇南王府内消息已经瞒不住了。”
“我知道了。走吧。”
前殿外。
那个半人半蛇的东西被关押在铁笼子里面,上半身是青白色类人,但是下半身却有一丈来长的蛇尾,在笼中反复拍击,十分吓人。已经有四五个侍人和太医被吓晕过去了。吓晕了的人都抬下去用冰水浇面。
红玉带着归一径直往里面走,路过铁笼,往里面看了一眼,对上了一双阴冷的黄色竖瞳,她平淡的移开目光,脸上也没有任何害怕和惊异的神色。
一进门,人影重重。床边太医沉吟皱眉,一只手为宗珩诊脉。
“世子妃到。”
看见红玉的侍人高声唱到。
见到妖邪面色不改,格外注意世子妃的几位宗亲权贵侧目:世子妃也是非常人。
“世子妃来了。”镇南王端坐在一侧椅子上,转头看了红玉一眼道。
床前,一群太医愁眉不展。一个太医抬手道:“臣下建议,让玄门众人来为世子诊脉。”
“已经派人去请了。”侍人在身后说道。
镇南王闻言,沉声道:“辛老,世子是受了魇术而不是中了蛇毒?”
身材矮小,头发全白的太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世子脉象紊乱,寒气四溢,血色发青,这都是中毒的迹象,但是昏迷不醒这怕就是与道术有关联,行刺世子的是妖孽,我怕这其中还有一些手段,稳妥起见,还是等玄门的人一道探脉。”
红玉到了床前,看见宗珩面色青白仿佛沉睡一般,她目光被御医挡住,不能见到他的全身。那个叫辛老的御医突然摆了摆手道:“诸位同仁,我们先在玄门到之前商议一下去蛇毒的方子。”
说完话,周围的太医都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让开了路,朝着侧室去写药方了。卧榻空出来,红玉走近,仔细观察他的周身。气息如常,寒气四溢,唇色苍白,最重要的是红玉在他苍白的指甲盖上见到了一点点的绿色。
指上的血通心脉,来的时候不确定,但是看到这种迹象,红玉确定了宗珩的确是中了蛇毒,而且毒已经流进了内腑之中。外面的那只蛇妖妖性属寒,正逢大雪,乃一年中阴气最甚的时候,所以一并激发出了潜藏在身体里的寒气。二者相互影响,宗珩身体力量削弱,才会进入昏睡之中。
伸出手握着宗珩的手腕,血流鼓动不止,宗珩的脉搏极快,她不由的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毒?竟然会让宗珩的身体也抗不过去,按道理说宗珩血脉高贵,几乎可以无视妖界大多数的剧毒,即使中毒,体内的血液也能渐渐稀释毒素。区区一条没有化形的蛇妖,根本伤不了他。
这事情奇怪。
红玉皱眉,目光转移到外面的蛇妖身上,它应当知道原由。
“世子妃?”归一轻声询问,眼中露出希冀,是不是世子妃会发现什么?他注意到世子妃的眼神认真,与平日里的缥缈遥远大不一样。
红玉站起来,拢了拢宗珩的被褥,问:“蛇妖,你们审过了没有?”
“还没有,那蛇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力气全失,但是它全身刀枪水火不入,即使是白铁箭也射不穿它,归零已经去请武道宗师下山,兴许能破开它的鳞片。”
“但是,它若不惧身死,世子”
话音没有落,红玉已经快步往外面走。
门外传来几声女子惊叫声。
“王妃,饶命。”几个婢女在地上磕头,就是她们见到了蛇妖忍不住叫出来,王妃都没有害怕,她们竟然就往后退了。赵氏面色苍白,捏着手帕低声道:“捂住嘴,将这几个奴婢拖下去。”
“是。”
看见红玉,王妃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什么都看不出来。她皱眉,她这个儿媳妇跟世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喜怒都不形于色,让人见着十分不喜。
“世子妃,世子如何了?”她能有闲心出来,那里面的人应当无碍。
“命悬一线,中毒加上寒气上涌。”红玉走到铁笼子前,看着里面躺着的蛇妖,淡淡说道。
归一听闻红玉之言,手捏紧剑,恨不得立刻斩杀了面前的妖怪。相比太医的无从下手,不知为何,归一更相信世子妃的判断。
赵氏惊愕,身形不稳,身后的侍人一把扶住了她:“你所言当真。”
“我少有说假话的时候。”红玉手握这铁笼上柱子粗细的铁柱道。
王妃赵氏不再言语,一眼都不再看她,直接朝着屋子里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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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妃,太近了,这妖怪会发狂。”守卫铁笼的侍卫劝阻道。归一摆了摆手,让这人退下,他心中有数,世子妃也非常人,平日里他们就当做没有看到,但是这一次,世子能不能熬过来就看世子妃了。
正午太阳不烈,还有一点点小雪,那蛇妖就伏在地上,蛇尾摆动,三五下撞上铁笼子。
红玉敛眸看他,“蛇毒是你身上的。”
“你是谁?”他抬起头,懒懒问道,他在她身上没有闻到人的味道,接着他想起她问了什么,回道:“是啊。那个人还活着吗?”虽然这样问,但是他知道以自己的毒性,那个人族必死无疑。
蛇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化出原形被捉,但是深信救他的人也快要来了。
红玉敲了敲铁框:“还活着。我就是来向你要解药的。”
“咦,怎么会还活着?”蛇妖惊异自语,回神后啪的一声尾巴甩到了铁笼上,“没有解药,有也不会给你的。”
红玉没有再看他,对身后的归一道:“没有解药,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解毒,既然蛇毒是出自他身上,只要挖出他的蛇胆给宗珩咽下去,效用也是一样的。”
“你应当修炼了十多年了,而在这之前,你活了大概”红玉在他的鳞片上数了数道:“一百多年。”
“吞食了天材异宝,所以异变了,毒性才会如此之强?”
在没有灵气的情况下,一条蛇能活一百多年?
他身侧无翼,头上无角,眼瞳也非白色,甚至没有血脉威压,只是一条青蛇而已。只能是在灵智未开的时候有奇遇了。
至于用什么破开他的鳞片,红玉手指轻轻勾了勾,在柔软柔滑的衣袖下,玉色的指甲像是打磨光滑的玉片,纤长莹润,杀机毕现。
“呵,”一声嗤笑传过来。
红玉转过头,看见蛇妖支起身体,长发铺在青白色□□的身体上,蛇尾弯曲撑起,蓄势待发,一阵阴冷的寒意从脊椎升起,蛇妖抬眼阴冷地看着所有人道:“你们,谁敢进来?”
窸窸窣窣,蛇尾在地上游弋,他渐渐靠近红玉,隔着铁笼,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突然道:“你长得很好看,是什么妖?”
神色轻狎,语意挑逗。
归一拔出手中的剑,向铁笼砍去,正对着拍击的蛇尾,一道锐利的火花闪过,但是红玉和蛇妖毫无惊色。
蛇妖什么都没有做,刀剑叮一声,在他尾部鳞片上折断。
红玉抬手,归一面色难看,握着刀剑退后。
“是谁让你来的?”
红玉清淡地问,她的目光在他身上移动,从哪里切开比较顺手呢?是蛇头,还是从蛇尾扒皮,或者直接从中段的地方掏出蛇胆。妖怪生命力很强,即使是夺走了蛇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一片雪花落在铁笼上,原先镇定的蛇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他惊异的看着面前让他不寒而栗的女子:“你不是人。”
没有人会让他这样的惊恐,如临大敌,仿佛被一只恐怖的猛兽锁定了,沉重的势压在他的身上,即使她看起来弱不禁风,仿佛一口就能被他咬断身体,但是在她的目光下,蛇妖动弹不得。
“是谁让你来的?”红玉没有回答他,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蛇妖又后退了一步,竖瞳变幻,在场的人面上表情难以描述,如果他们没有看错,那只蛇妖现在是,恐惧?
“说吧,”红玉想了想,看着他平静道:“你并非不怕死,”仿佛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红玉抬眼,眼底带上了一轮皎洁冰冷的明月,她无情的眼在他身上扫过:“你要记住,只要我在,没人能救你,如论是人,还是妖。”
“日月升起的地方,你无所逃逸。”
在她的眼底,没有蛇妖的影子。那不是生灵应该有的眼睛。痛苦,悲哀,欢乐,喜悦全部从这双眼睛中褪去,甚至没有生的欢喜和死的留恋,这一次,蛇妖真的感觉到自己会死,死在面前这个女人的手里。
冰冷的地砖,澄澈的映着他青色的身体,庞大而充满力量,蛇妖缓缓低下头,他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活着,今日不能死在这里。
“我告诉你,指使我的是人。”
“人?你知道他的身份?”
“我听到,其他的人称呼他为三公子。”
“三公子?”红玉侧过脸,身后守卫眼中露出仇恨的目光。她轻轻点头,应当是是镇南王府的三公子那就是宗珩在尘世里同父异母的兄弟了,也是前几日城门口的事情的主使。
“嗯,给你,带过来。”将桃花扇从腰间抽出来,粉色的流穗垂落。红玉将能够调动镇安军的扇子仍在归一怀里,“过来之后与他”红玉指了指蛇妖,“对质,正免得宗珩醒过来还要去调查。”
“是。”归一倏地对着她跪地行礼,又站起来,接过扇子,飞快转身地离开了。
红玉笼手,目光冰冷,俯视笼中的蛇妖:“现在,告诉我,如何解毒了?”
一瞬间,杀意凌冽。
*******
红玉踱步走进房门,衣袖里手反复把玩旋转一个小瓶子。她倚靠在门口,望着床上的人,出神。虽说得到了一半的解药,但是完全解毒还需要三公子到。
“你在外面做什么?”赵氏眼神红肿,抬眼就看见她毫无悲戚的样子,不由地责问道。
“我问问它解毒的办法。”
王爷眼神锐利看她,没想到世子妃还是一个胆子大的,很多大臣见了妖孽都吓晕过去,但是他也没想过世子妃能说出一二,只淡淡道:“可有问出什么?”
“有。”红玉冷漠道:“它说是三公子指使,我已经命人去拿下三公子,想来,他来了,世子的毒也就有解了。”
屋内御医讨论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屋内如同黑云压境,余者战战兢兢,风声静寂。
“它,有说是三公子?”一道阴影落在镇南王的眼中,他沉沉看着红玉:“世子妃,可否真的听清楚了?”
红玉冷静如常:“是,”她摸着手心的瓶子轻描淡写道:“行刺的蛇妖就在外面,招认不晦。”
镇南王颔首,下颚紧绷。
“他怎么会与你说出来?”一句质疑咽在喉中没有问出来。
她这样说,镇南王负手站在宗珩床前,看着宗珩眼中深沉。
今日种种会不会是宗珩自编自导的一场戏?世子在大殿外遇刺,朝中重臣皆已看到。
宗珩此举一举将他的兄弟铲除。
而这一次镇南王不能像上一次一样轻轻放过,为了维持南地平静,朝堂军中稳定,势必要严惩幕后之人。
宗珩面色惨白,气息微浅,然而在王爷眼中却是暗藏锋芒,伺机而动。
脸色复杂的镇南王没有察觉,身侧的王妃将他的神色尽收于眼,那一瞬王妃脸上闪过深切的恨意。
王妃手中巾帕掩了掩眼角,残妆半褪,语调急切,问:“你们可有办法让世子醒过来?”
“世子妃?你可有办法?”
“等三公子。”红玉眸光清亮,在她的眼中,在场的人心思浅显直白,镇南王怀疑忌惮宗珩,父父子子,人间富贵之下潜藏的非是真心更多假意。
宗珩与这二人有子女之缘,但修仙之人亲缘浅薄,部分是时光浩瀚,人生短暂,还有部分是大道永恒,而情谊变幻。
若是他们亲眼所见,是不是就会明白宗珩却是被人刺杀?
红玉沉思不语,原先只取解药的打算作罢。
这时,门外传来唱喝:“王爷,玄门人已到门外。”归零负剑进入,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灰色布衣的人。这几人皆是面色枯瘦,目中有神。
“你们可见到外面的妖孽?可有所得?”
几人面面相觑,一人犹豫道:“那蛇妖似乎已经被收服了。我等上前查看,它说会一一交代清楚,解药也会奉上。”顿了顿,说话之人情难自抑,面露激动:“不知是哪位道友有如此道行,那蛇妖看起来十分不凡,绝不是我等能轻易驯服的。”
几道目光在红玉身上流连,归零突的大步上前,扶剑低头站在红玉身后。
“咳。”镇南王看了眼红玉,目中疑惑,但未对此事多过解释。他威严地看着玄门众人吩咐:“你们几人来看看世子如何了?”
几人应诺。
良久。
“世子身中剧毒。定是蛇妖的妖毒,现今蛇妖臣服,可以让蛇妖来解毒。”
风声呼啸而过,吹拂屋中纱幔,细雪纷扬。红玉抬头,闻到淡淡的妖气,她对身后归零平淡道:“来了。”
第二只妖怪。
“什么来了?”对她无由来的言语,镇南王皱眉后突然沉声发问。
“三公子带来了另一只妖。”
不理会屋中人错愕的神色,红玉快步走到床前,静静看了宗珩一眼,弯下身从他腰间解下那把光泽暗淡的刀。
“世子妃?”归零震惊,在他们的眼中,红玉握着刀刃的那只手慢慢爬上一层冰屑,像是凝结在冷泉上的霜花。
美人执刀,眉间如冰雪。
红玉静静看刀,低声道:“洗血,可否?”宗珩的那份解药,就由你来取得了。
“儿臣冤枉。”呼号伴随着兵甲利刃之声。
大殿外空地,镇安军披坚执锐,千人静默不语,归一押解一锦衣公子,站在队列的最前方。那锦衣之人玉冠白肤,容貌俊秀,正是镇南王府的三公子。
“你们,是要干什么?”镇南王惊愕之后异常震怒。他还没有下令,三公子就被镇安军捆缚,动用军队在镇南王府抓人,世子的下属实是太放肆了。
归一半膝跪地,抬头直视王爷:“三公子为争王位,行阴私之事。”他一手扶着剑:“世子遇刺,镇安军誓死护卫珩世子。”
在他身前,锦衣少年抬头,眼中含泪,语气十分无辜:“父王,儿臣不知,身为镇南王之子,为何能被镇安军呵斥捆缚,难道镇安军不是我镇南王府的精兵了吗?”
茫然的神情,无辜的言语,镇南王心中的怀疑又一次站了上风。
“话真多。”红玉仔细看了眼三公子,眼底寒意渐深,“是我命人带你前来。”
握着刀柄的手晶莹剔透,她食指指着铁笼,用清冷稳定的语气询问蛇妖:“是他吗?”
女子声音并不大,然而在场之人听在耳中却十分清晰。
万众瞩目下直起身的蛇妖点点头,抬起下巴,眼神十分冷淡:“就是这人。”
曲折盘桓的蛇尾一半挂在铁笼上,“我告诉了你,你就放我走,只要取他的血给里面的人喝下去,毒就能解了。”
妖怪向来对人没有好感,尤其是他这样的蛇妖,天生血冷。出不出卖也就几息的事情,想明白了自己的性命可能丢在这里,蛇妖毫不犹豫地就供出了三公子。
“嗯。”红玉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只杯盏,她往台阶下走,刀刃在白日下依旧冷厉黯哑。这分明是要亲自取血的意思。殿外千人执锐,无一人阻挠于她。镇南王眼底深沉,俯视下面,一言不发。
“父王。不是儿臣。”三公子焦急地叫喊,苍茫的白雪落在他的头上,眼眶血红。
归一一只手捏着他的肩膀,让三公子挣脱不得。
光洁的台阶之上,王爷皱眉,“让世子妃取一些血,本王在这里没人能害你。”
红玉缓步走来,香味和妖味越来越浓重,她走到跪在地上的三公子身前,低头看着雪地上蔓延开了一滩粉色的汁液。
到这个时候,她心中已经十分肯定三公子带来了什么妖怪。
这妖力所化的痕迹只有红玉和蛇妖可以看见。
“躲开便无事。”红玉心中明醒,握刀的手冷静精确朝着面前人的脖颈划过。
“叮。”刀刃上一截粉色的手指,一个粉衣的女子就这样突然出现,伸手握住了红玉的刀刃。
寒气顺势而上,她没有红玉的阳气,也没有千百年的修为,冰层像是火烧白纸,片刻那女子就被冰封住了,她粉色的脸上震惊,惶恐,以及嘴角的一抹笑意。
不远处蛇妖若有所思,目光定在刀上,这就是他行刺过后被震晕了的原因吗?
女子冰雕虚虚环抱着锦衣男子。
红玉对上她的眼,突然伸手在冰层上轻抚,有水滴从她掌心坠落,那一处冰层消融,下一秒那冰层中的女子眼睛已经闭合了。
是已经化了形的妖怪。
在她的额上一朵粉色的花瓣芬芳欲开,桃花娇艳,这南地的风雪丝毫不改其色彩。
“妖孽。”三公子狠狠将身前的冰人推开,看向红玉的目光闪过一丝阴狠和恐惧。“你手中是何刀刃,你要杀我。”他嘶吼着。
一只手接住倒向一边的冰人,她摇摇头,眼中冷漠无情,“冰住的血宗珩不能喝,我要取的是你的热血。”
众人瞪大眼睛看到世子妃将那女子放在地上,脱下最外面的斗篷盖着那女子的脸,然后手腕一转,那把黑色的刀刃消失在她的袖里,另一把看起来十分寻常的匕首重新放在了他的勃颈上。
“你敢。唔。”三公子闷哼一声,火辣辣的疼痛从勃颈处扩散,红玉低头冷眼看着鲜红的鲜血流进白色的杯盏中。直到血液与杯口齐平。红玉才收手。
托着杯中血,一手收起刀刃,红玉没有多看面前人一眼,转身往屋里走。“世子妃?”镇南王眼神闪烁,示意雪地中流血的三公子,“可以了吗?”
“随意,”她没有停步,“等宗珩醒来,三公子他应该会想要看看。”让他吃瘪的人不多了,这一次毫无缘由的中招,红玉也想看看宗珩醒来后脸上的表情。
站在原地想了想,红玉吩咐:“那个女子,不要动。”
“那我呢?你说过留我一命。”蛇妖用力拍击铁笼,响声轰隆。
“你不会死。”红玉走进房间,身影消失在门后。
“蛇毒与有血亲的怨念,既是中毒也是咒术。”即使宗珩与府中的人没有血脉上的联系,但是他们确实有十多年的兄弟之称。
将蛇胆和三公子的血调和在一起,红玉将装蛇胆汁的瓷瓶倒空,一碗鲜红的血变成了青红色。
“兴许有些苦。”红玉看着解药自语,然后托起他的身体,将一碗腥苦的血一点点给他喂下去。虽然昏迷了,但是红玉并不难把杯盏里的东西喂了进去,宗珩的喉咙滚动吞咽,仿佛不是昏迷不醒,只是闭上眼睛了而已。
坐在床边,擦去他唇角的鲜红色,红玉握着他的手,青白的指尖绿色消失。“解了。”红玉贴近,他眉心冷意未消。
指尖贴在他的眉间,一点点阳气想要突破出去,但是被她自己的身体紧紧锁住。
红玉收手,思忖,不行吗?
从袖中抽出刀,指尖在刀刃轻抹,一股凉意流窜进指尖的一刹,她的脑中突然浮现那一张额心有桃花瓣的脸,明明害怕但是释然而笑的面孔。走神之时,一滴血从她的手上摇摇欲坠,红玉低头把食指放在他的唇缝间,饱含着阳气和元气的血流入宗珩的身体。
不过一息,他的脸上孱弱苍白消失,如玉的皮肤光洁温暖。
红玉发上的雪花慢慢消融,一滴滴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的脸庞如同水中的薄冰,冷淡,一触即化。她靠近睡着的人,低声道:“你该醒了。”
“我睡了多久了?”那人睁眼,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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