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初夏的傍晚,微风带来了一丝凉爽,驱散了白日里的热气。
正是合家围着餐桌,一起用饭的时间。
曹家也不例外。
曹家的大宅历史非常悠久,在过去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更迭过几次主人,历经过修缮、翻修甚至重建,却依然保留了其最初的味道。和许多新建的现代豪宅比起来,石砌的外立面,巨大的弧形顶的玻璃窗格,厚重的帷幕窗帘,令这幢宅子看起来像被光阴浸透,厚重而端凝。
此时在这宅子的餐厅里,除了在国外留学尚未归来的老四,东方战区的总司令曹雄和他的长子、次子、三子都坐在餐桌边,安静的用餐。
四个男人用餐的时候很安静,但都腰背笔挺,身姿如松。虽然回家后都换了舒适的便装,也能看得出来军队打磨出来的痕迹。
即便是并没有进入军部而是选择了从政的二子曹斌,也因为从小被父亲严格训练,一点也不比这饭桌上的其他三个制服系的男人差。
饭桌上气氛低沉,只有筷子碰到碗碟边沿和咀嚼的声音。
这并不是因为父子关系不好,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曹雄这位年过半百的大家长,眉目阴郁,情绪低落。
三个儿子不动声色的交换了眼神,都希望其他的兄弟能率先开口劝一劝老父。奈何没人知道该怎么劝。
这做父亲的,因为情人的去世而心情郁郁,让做儿子的,到底怎么张口劝呢?
就只好继续沉闷的扒饭。
率先开口的,却是曹雄自己。
没有预告,突兀的就宣布了一件已经决定了的事:“你们成姨不在了,她女儿还小,我让老周过两天把她接过来,以后就住在咱们家,到她成年。”
长子曹阳和二子曹斌对看了一眼。
三子曹兴心直口快,问道:“她没别的亲戚了吗?”
“没有了。她妈妈就是独女,外公外婆早就去世了。远房的亲戚没有有来往的。她这些年……”曹雄顿了顿,道:“只有我。我答应了她照顾她女儿,她才放心走的。”
第一个她明明说的还是没了亲人的小女孩,后面的她就又转到了刚去世的那个女人身上去了。
老二曹斌、老三曹兴就都去看他们的大哥曹阳。
曹阳肩宽腰窄,身体修长结实,完全就是曹雄年轻时的样子。他坐在那里,眉目不动:“行,以后就养在家里吧。多双筷子的事儿,成姨陪了您这些年,也算没辜负她。”
曹雄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又似乎更阴郁。让儿子们感到很难把握。
他最终叹口气,搁下筷子:“你们吃。”
“您再吃点啊……”老二曹斌劝道。
曹雄摇摇头,起身离去。
儿子们目送父亲离开。
在外人眼里,这年过半百的男人依然挺拔,巍峨如山。但熟悉他的儿子们却知道,几天的功夫,父亲就现了老态。
儿子们不由得都感到心酸。
外人以为,在这种权势之家,当儿子的必然是厌恶乃至憎恨父亲的情妇的。这中间牵扯到许多的家庭内部的不和睦,以及和这些儿子们息息相关的利益纠葛。
但在曹家,并没有。
曹家的儿子们都知道,他们的父亲已经做的不能更好了。
十五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才三十九岁。他是军方炙手可热的少壮派,想和他联姻的人家,很多。而且这些人家,都有着或深或浅的背景。
正当壮年的曹雄看着家里的四个儿子,曹阳十四岁,曹斌十二岁,曹兴十岁,曹安八岁——四个孩子非常整齐的每个人间隔两岁,他考虑了很久,想到后母与继子的相处,也考虑到如果再生出孩子和妻子留下的四个孩子之间可能产生的利益冲突……他最终选择了独身。
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不会没有女人。但无论逢场作戏也好,纯粹的交易也好,他从来也不会让这些女人影响到他的儿子们。
儿子们也因为太年轻,还想不到即便是像他们父亲这样刚硬的男人,在解决生理需求之外,也是……需要人陪伴的。
曹雄就这样独身了七年,直到八年前,遇到了这个叫成婉的女人。
那是一个雨夜,小腹凸起的女人疾冲过马路,一意寻死。幸而曹雄的司机受过特殊的训练,关键时刻一个漂移避开了这女人。然而成婉虽没被撞到,却依然跌倒在了地上,血顺着小腿,蜿蜒流落在地上,混合在雨水中消失不见。
下了车的曹雄毫不犹豫的将地上的女人抱到自己车上:“去医院!”
“首长!”警卫员叫道。
曹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马路边上,小小的女孩儿噙着泪,淋着雨,站在那里,茫然无措,惊恐张皇。
和她的妈妈一样。
在医院急救室的外面,警卫员去便利店买来了大毛巾,给小女孩擦干了头发和身上的雨水,像斗篷一样将她裹起来。
曹雄和她相顾无言。
他养了四个儿子,即便在家里都是按照训新兵的方式训练他们。对这种柔软的、说话声音都不能太大以免她受惊吓的小女孩,他实在没有经验。
但他也不忍看着这白嫩得像小兔子似的小女孩惶惶不安。在这样的小女孩面前,多冷硬的男人都会下意识的变得柔软。他于是便开口跟她说话。
“几岁了?”
“七岁。”
“她是你什么人?”
“我妈妈。”
“你爸爸呢?知道爸爸的电话吗?我们给爸爸打个电话怎么样?”
小女孩的眼睛里就有泪花在转:“爸爸走了,和一个阿姨。妈妈说他不回来啦!”
曹雄顿了顿,依然还是问出了她妈妈的名字和爸爸的电话。他给她的爸爸打电话。
那个男人却很不耐烦:“我跟她已经离婚了!她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不会照顾自己吗?叫她以后别再找我了!”
艹尼玛!曹雄盯着被挂断的电话,什么玩意!这男人现在要在他跟前,他一拳就给他撂倒!
医生说孩子保不住了,要家属签字的时候,曹雄给成婉签了字。
小女孩在他的腿上睡着了。等成婉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从麻醉中醒来。她被推进了曹雄安排的单人病房,也有安排好的护工照顾她。
曹雄把小女孩放到另一张床上的时候,小女孩反而惊醒了。
“伯伯,你要走了吗?”她问。七岁的孩子,已经能够分的清“伯伯”和“叔叔”之间的区别了。
“嗯,我还有事。”曹雄说。
小女孩就噙了泪,问:“妈妈呢?我妈妈死了吗?”她是亲眼看着,那车轮离妈妈倒下的地方不过半臂的距离,也看见了妈妈流的鲜红的血。
曹雄无奈,指指隔壁床:“她好好的。她睡着了,你别吵她。明天她就好了。”
随着这一指,他也才刚刚清楚的看到成婉的容貌。说不上多美,清清秀秀的。蹙眉合目,脸色苍白,有种病弱之态。
没了男人,便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柔弱女人。
曹雄把小女孩交托给了护工,离开了医院。
所以娶妻还是要娶像他亡妻那样的女人,当他忙碌,甚至是上了前线的时候,也只有他亡妻那样的女人才能撑起一个家,成为孩子们的庇护者。曹雄在路上这样想着。
他是隔了一天才再有时间去医院探望成婉。虽然他的车并没有撞到她,但考虑到这个女人的悲惨情况,他还是准备了一笔钱作为赔偿。
路上听他的警卫员絮絮叨叨,才知道那女人的情况比他想的还惨。
她的前夫把房子都卖了,只给她留了二十万作为女儿的抚养费一次性付清。那房子是那男人的婚前财产,女人毫无办法。新房主来收房,要她们尽快搬走。女人被丈夫抛弃,连遮风避雨的房子都失去了,这才在绝望之下一意寻死。
“那你打算怎么办?”曹雄无视了医院里“请勿抽烟”的牌子,抽着烟问成婉。
成婉很茫然。她父母已经去世,也没有别的亲人。丈夫本该就是她的亲人,却在她怀孕时抛弃了她和别的女人双宿双/飞。曹雄问她怎么办,她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喃喃的,不知该说些什么。面对这个气场强大的军装男人,惶然不安的垂下头,双手不由自主的抓紧了病床的薄被。因为太用力以至于纤细的手指,指节发白。
长长的头发蓬松随意的编成发辫,垂在一侧的肩头。阳光穿透玻璃窗,洒在她身上。将她一侧的脸颊边缘照得仿佛剔透。
曹雄看着这女人,吸了一口烟。
他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种没有主意又没有能力的女人,却在这一刻,为成婉的柔弱之姿拨动了心弦。很是奇异。
他向来杀伐果决,从动心到做决定,也就是一口烟的时间。
“我有套老房子还空着,可以先借给你住。你再休息两天,我安排人接你过去。”他说。
“这……”成婉惶然,想说这不太好。她也本能的觉得,这真的不太好。
但曹雄不是能任人拒绝的男人。“要不然你住哪?孩子住哪?”他咄咄逼人,“总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吧,你就是找房子,也得先把身体养好吧!”
成婉流产,按说应该做小月子。就如他所说的,就是找房子也得等身体养好才行。成婉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甚至,这个男人强势的安排好她的去处,让被接踵而来的冷酷现实压迫得将要窒息的她,有种终于又呼吸到了氧气般的感受。
她就只能垂下脖颈,轻轻的说:“那……谢谢您……”
她的脖颈长而雪白,垂下去的时候,是一抹美丽的弧线,也是恭顺柔弱的姿态。
令曹雄感到满意。
成婉还不知道,面对曹雄这样的男人,当她无法拒绝他的时候,便已经成了他的囊中物,笼中鸟。
几天后,成婉带着女儿住进了曹雄安排的地方。
诚如他所说,是一套老房子。很旧了,好在家具都在。曹雄让人提前收拾了,准备了被褥用具,电器也都换了新的。等成婉来的时候,已经可以住人。
曹雄甚至把医院的护工也请回去照顾她。也去探望过她两三回,每次也只是坐坐,叮嘱她好好休息,喝杯茶便走了。
即便这样,成婉也很快就摸索出来,曹雄爱红茶不喜绿茶。等他再来的时候,她沏出来的茶,便很合他的口味了。
而同时,曹雄也懂了成婉的前夫在电话里说的话。成婉……真的是一个不能照顾好自己的女人。
她不聪明,迷糊,更要命的是没主意,遇到事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会柔顺,听话。
她的前夫只是个中产阶级白领阶层,对那个男人来说,成婉这些全都是缺点。当她年近三十,渐渐失去了青春的鲜活之后,便遭到的丈夫的嫌弃。
然而对曹雄来说,这些非但不是成婉的缺点,甚至恰恰是他中意她的地方。小女人的柔弱堪怜,于曹雄也是陌生的体验。
他来的次数多了,成婉总是欲言又止,忧心忡忡。曹雄只当作不知道。
再一次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修养得很好,脸颊恢复红润。看起来比在医院的时候漂亮多了。
“我让护工回去了。”她给端上茶,咬唇道。
“身体好了?”男人问。他坐在沙发上,脱了帽子,随意的解开了黑色制服的风纪扣。姿态宛如主人。
他本来也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在他面前,成婉总是手足无措。听到他的问询,忙道:“已经没事了。”
她其实很想趁曹雄这次来问问他,这房子她能住到什么时候,却又怕他赶她走。让她一个人再去找一个新的陌生的地方。带着孩子独自去生活,她想想就惶恐不安。
曹雄没喝茶,点了支烟。很清楚她在担心什么。
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儿,问:“孩子呢?”
成婉柔柔的回答:“上学去了。”
她始终是不敢直视曹雄。这个男人气势太强,让人害怕。
她更怕的……是他对她无缘无故的好。
老房子没有落地窗,曹雄就靠着窗台抽烟,眯着眼睛打量这个女人。
柔弱,彷徨,无枝可依。
他不说话,屋子里就落针可闻。男人的气息无声无息的充塞了整个厅堂。
成婉避无可避,微微垂着头,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手指不安的绞动。
曹雄的目光放肆的打量着女人纤细窈窕的身体,看到那绞动的手指时,嘴角便勾出了笑意。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成婉也不是天真的小姑娘了,她三十岁了,对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心底亦如明镜。她只是怕,不敢面对,又不敢反抗。
知道她心里明白,就行了。曹雄把烟摁灭在窗台上,上前一步捏住了成婉小巧的下巴。
成婉被强迫着惊惶抬头,既迷茫,又不安。像待宰的小兽。
正是曹雄喜欢她的样子。
他低头就吻了下去……
待他松手,成婉便惊惶的向后踉跄了几步,像是最后的无力的挣扎,或者逃脱。她和前夫从中学时便是情侣,大学毕业就结了婚。她活到三十岁,从没有过别的男人。这男人的侵略让她害怕。
她退后几步,急急的喘气,正抵住了卧室的房门。
曹雄几步跨过去,揽住她,扣住了她的后脑,不让她再挣脱他的吻。感觉到怀里的女人从僵硬慢慢到柔软,他踢开卧室门,抱她进去……
那门随即就“砰”的关上……
……
事后,曹雄很明白的跟成婉说清楚了,他不打算再婚。
他的长子曹阳都已经二十一岁了,只比成婉小九岁。次子也已经成年。他没打算再给他们找个后妈,平白的扰乱家庭现有的和睦。
但他摸着她的脸颊,向她承诺:“你要是愿意跟着我,我会照顾你。”
看到成婉茫然的神情,他心里不由自主的软了一下,顿了顿,补充道:“不会随便丢下你不管……”
这句话像是安了成婉的心。
她为丈夫所抛弃,知道婚姻其实也不能给她什么保证。反倒是这个男人坚硬的胸膛和承诺的话语更让她想抓住不放。
她是实在不知道,离开了此处,又能向何处去。或者,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仅靠着前夫留给她的一点钱,该怎么生活。
在这种恐惧下,曹雄像是求生的浮木,被她紧紧抓住。
成婉,就这样做了曹雄的情人,依附于他生活。
不久后,她就带着女儿离开了这套临时居住的老房子,搬到了曹雄另为她准备的寓所里。
在这里,曹雄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精致生活,亦对她宠爱备至。
她的身体不太好,常常生病,需要打针吃药。在过去,是她家庭的一份负担,也是她的丈夫会嫌弃她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样的事,在曹雄这里却不是什么大事。
曹雄虽然不能给她名分,却让她生活得很好。
他的儿子们也在非正式的场合和成婉见过面,吃过饭。
曹雄有了成婉之后,本该渐渐走向暮年的男人,却又有了青春焕发的模样。儿子们这才意识到,他们刚强冷硬的父亲,原来……也一样需要有人陪伴。
曹阳和曹斌也观察过成婉,确认了她只是一个柔弱乖顺的小女人,甚至没有什么太大的物质*,更没有什么野心。
她独自带着女儿,只求安稳的生活。
曹雄更是跟曹阳单独谈过,他没有再给他们添弟妹的打算,他已经去医院做了结扎,叫他们放心。
父亲为他们做到这一步,令曹家几兄弟对父亲都心怀愧疚。
能解决生理需要的女人很多,能真正陪伴曹雄的女人以前还没有过。成婉能令他们的父亲开心,他们便也敬她一敬,偶尔碰面,也客气的称她一声“成姨”。
这个女人柔顺乖巧,不过就是曹雄养在房中的一株菟丝花,用以解闷放松,赏心悦目而已。便是曹雄自己,也是这样看待成婉。
只不过,这株菟丝花,格外的受他喜爱而已。
曹雄大了成婉十六岁,所有人都以为成婉会陪伴曹雄走过余生。谁也没想到,先因病离世的,会是成婉。
更想不到的是,在这株菟丝花凋谢之后,曹雄这山一样的男人,便骤然像是被抽去了一半的生命。
曹雄想,这一定是因为,他老了。
因为老了,所以心软。不知不觉,便任成婉,扎根在他心底。
他闭上眼,想起成婉临终的托付,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二曹斌也叹了口气:“麻烦,大活人呢!”这不是养个小猫小狗,这是个小姑娘。
老三曹兴体格健硕,肌肉快要撑破衣服弹出来。他看看哥哥们,试探的问:“能不能……给她找个寄宿学校什么的?”
曹家的长子曹阳沉默的抽了两口烟,道:“算了吧。”
“有几年没看见那孩子了,多大了?十四?十五?”他弹弹烟灰,“这个年纪没了妈……”
曹斌曹兴便都沉默了。
当初他们没妈的时候,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就连最大的曹阳,也才十四岁。都懂事了。
突然失去了母亲的那种惶恐和难过,在记忆中虽然淡了,却一直存在。
更何况与他们不同,这是个女孩子呢。搁她在外面,出点什么事……
“爸会抽死我们的。”曹斌扶额。
这个事最终还是老大曹阳下了定论。
“养就养吧。没多大事儿。”曹阳说,“供她读完大学,将来要嫁人,给她份嫁妆。”
简简单单的,对那个数年未见的小姑娘的人生,就做出了规划。
他又想起来问:“那小孩叫什么来着?”
把两个弟弟都问住了。前几年他们都见过那孩子,那时候她大概十岁、十一岁左右?很漂亮的小小少女,只是性格有点内向。叫了人之后便缩在妈妈身边不再说话,怯怯的样子,印象中跟她的妈妈一样。
至于叫什么名字……
“好像……小猴?”曹斌不确定的说。
曹兴噗嗤笑喷了。
“我怎么也记得好像叫小猴?”曹阳也不确定。
曹兴捶桌子:“什么鬼名字?”
“好像就是。”曹斌说。
到底是不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连成婉也未曾在意过,何况一个小女孩。
曹阳问他二弟:“你什么时候走?”
“本来想明天就走的。”曹斌说,“那就等见见小姑娘再走吧。”
隔了两日,傍晚曹阳才到家,老周就叫他:“那孩子到了有一会儿了,司令临时有事,赶不回来。你去见见?”
“怪可怜的……”老周说。没有别的亲人,母亲去世后,就是孤儿了。
曹阳又把军帽从新戴上:“在哪呢?”
“小厅。”
曹阳穿过宴会厅,走进小厅的时候,初夏的阳光即使在傍晚也依然还很明亮,从西边的大窗斜斜洒进小客厅,洒了静坐在沙发上的少女一身。
那女孩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却奇异的背脊挺拔,若是肩膀不那么单薄柔软,腰肢不那么纤细,说不定也能有一点点军人的风范。
曹阳的脚步顿了顿,迎着阳光眯起眼,看着那少女微垂的脖颈。
纤细,是第一感觉。以他的手劲,一个锁喉,便能将之折断。
雪白,是第二感觉。在微微泛金的阳光中,那弧线异常的优美。
柔顺,是第三感觉。那种姿态,柔弱中带着令男人满意的服从。
曹阳忽然便想起来了,那孩子不叫小猴。
她叫小柔。
随她的生父姓夏。
她叫夏柔。
夏天之夏,柔顺之柔。
夏柔静静的坐在小厅里,头颈微垂,目光淡淡的落在清漆的实木茶几上。
原来十年前的茶几,是这个颜色,她想。后来换的那一个,款式相同,颜色却还要更深一些。大约,是木料不同的原因吧。
她很想伸出手摸一摸,那木头是不是有真实的温润的手感,却在这时听到了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又沉又稳,每一步,节奏分明。
每一声,都击打在她的心头,让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仿佛要挣出胸腔。
“夏柔?”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低沉如大提琴,叫着她的名字。
夏柔纤细白皙的手骤然握紧了拳。作了个深呼吸,才敢站起,转身……
黑色制服的男人就站在夕阳的金光中。漆黑的制服被勾勒出了一层金边。
他的眉目五官也被笼上了金辉。
身量修长高大,站在离她不远处,定定的看着她。
夏柔也看着他,甚至……有些痴。
痴痴中,看到曹阳锐利的眉眼柔和了下来,缓步走到她面前,低声道:“节哀。”
夏柔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泪珠成线。忙低下头,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曹阳刚才就看得清楚,夏柔已经不是他模糊记忆中的“小孩”。虽然头顶只到他的肩膀,却聘聘婷婷,已经是少女。
短发齐颊,下巴尖尖。薄薄的嘴唇是浅淡的粉色,缺乏血色。像怕说错话一样紧紧的抿着。穿着黑色的长袖连衣裙,衬得脸颊脖颈和在身前交叠的一双手雪白雪白。
只有那双黝黑的大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泄露出了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像是这一瞬便诉说了千言万语。千言万语都在那双眼睛中滚动,最后顺着瓷白的脸颊滚落,自己却还没察觉。
曹阳便想起了当年母亲去世,自己那段难熬的日子,这回忆使得他心里柔软了起来。一声“节哀”,不仅是礼貌,也是安慰。
此时看着这个才到他肩膀的女孩垂下头去,看着她乌黑的头顶,益发觉得她是一个小小的人儿。跟他和他的弟弟们都不一样。和他们惯常接触的女人们也不一样。
她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失了怙恃,柔弱无依。
“我是曹阳。”他说。
大哥……
夏柔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泪痕,嘴唇翕动,却没能把这个称呼吐出口。
十五岁的夏柔,对曹阳来说应该还是陌生的。也还没有获得称他为“大哥”的资格。
她最终垂下头,轻轻的叫了声:“曹阳哥哥。”
她垂下头的时候,脖颈很美。令曹阳想起了成婉。成婉身上这种柔顺的美比夏柔更甚,这大约,也就是父亲喜爱她的原因。
“别哭了。”他说。
夏柔“嗯”了一声,以手背拭去脸上的泪痕。
和曹阳以为的不一样,她的悲伤并非为母亲的去世。
母亲的去世于她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她也早已经走出了那段哀痛。她的眼泪止不住,是因为万万想不到,她还会有再见到曹阳的一天。
她清楚的记得,当她的身体从高处坠落的时候,最后从她心头划过的,是大哥曹阳的脸。
那时悔恨充塞了胸臆,像扎透了她的腹腔,穿体而出的利器一样让她疼痛。
当她躺在地板上,血慢慢的浸透地板,生命一点点流逝。
在最后的黑暗到来之前,她想,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
一定听大哥的话……
一定不再叫他生气……
她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大哥勃然大怒,以致她都没敢好好的看看他的脸。
一想起来,就好后悔啊……
带着这种悔恨,她死了。
她只是没想到,睁开眼,竟真的有来生!
二十五岁的夏柔死了。却重生为十五岁的夏柔。
看到她目光发直,才抹过的脸颊又滚落泪水,曹阳微微的沉默了。他自身亦经历过丧母之痛,自然知道亲人逝去的哀伤是旁人安慰不了的。
他给了她一点时间收拾自己的情绪,才低头对少女说:“坐。”
“你已经知道了吧,”他坐在她对面,“我父亲想让你以后在我们家生活。”
“你年纪还太小,放你一个人在外头,我们也没法放心。以后,当这里是家就行了。”他说。
他说完,略作停顿,看着夏柔。
夏柔白皙的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垂着的眼眸慢慢抬起,看着曹阳,轻轻的说:“谢谢……”
谢谢你们,在我无枝可依时的收容。
谢谢你们,容我在这屋檐之下,在你们的庇护之下,安稳生活,慢慢长大。
谢谢。
对不起。
这是夏柔亏欠曹家,亏欠曹阳的两句话。
她坐在这小厅里的时候,那些尘封的记忆便慢慢涌现。她想起来,踏入曹家的第一天,她陷在哀伤和彷徨不安中,浑浑噩噩的。对曹家肯收留她这件事,竟然连声“谢谢”都没有说。
那之后的十年,她被自卑和自尊裹挟着,折磨着,矫情着,自怜自艾着,更是再没有机会说出这一声“谢谢”。
现在,她发自内心的感谢上苍,不是因为她能再活一次,而是因为她终于能有机会对曹家人说出这一声“谢谢”。
她慢慢抬起眼睛,看向坐在对面,身姿挺拔的男人。
她鼓起勇气,仔细的看他的眉眼。
原来这个时候,大哥他……还这样的年轻啊。眉眼间的锐利已经凝成,但比起十年后,凛冽如刀,内敛如山的气势,还是微微的欠了些火候。
他比她大十四岁,这个时候……应该才二十九。
她的目光落在他制服的肩章上。少校,二十九岁的少校。比他的同龄人,都走得快了一步。
可她知道,他还会走的更快。也就是在明年的年初,他消失半年回来后,便有了一等功的勋章,也换上了中校的肩章。
但比这更让她记忆深刻的,是他下颌一侧触目惊心的弹痕。
只要再斜向下偏一点点,便是人类身体上脆弱的致命之处。她每每看到,都心惊肉跳。
那道伤痕无损于他的俊朗,甚至还给他添了几分威武。
但现在,夏柔想好好的看看曹阳的脸,想把这张还没有任何伤痕的面孔好好刻在心里。
当她的目光撞上曹阳锐利审视的目光时,才微微一窒,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她便又垂下眼眸,垂下头颅,柔柔婉婉的,像个真正温顺的十五岁少女。
曹阳审视着她。
这女孩迎着他的目光说“谢谢”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看着他的时候,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隐隐有一种痴意。于她的年纪而言不免有些微妙的异样感。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她的眸中解读出亲近的意味。不是为了利益驱使刻意靠近的谄媚,而是因为见到了他而松了一口气的心安之感。这使得他对她很难生出恶感。
或许是因为女孩子早熟的缘故,他想,十五岁这年纪,男孩子还在球场上傻跑,女孩子们已经什么都懂了。
这种早熟出现在失去了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少女身上,曹阳这样的男人便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几分怜悯。
“今天不凑巧,大家都突然有事。”他说,“晚上只有你跟我两个人吃饭了。你先去休息一下吧,待会吃饭再叫你。”
“你的房间……因为事情有点突然,前两天才开始归整,还得段日子才能住人。我四弟快回国了,在重新装修他的书房,现在二楼整个在弄,没法住人,你先住在配楼吧。等都弄好了,再搬到二楼。”他说。
对,四哥就是在她住进曹家之后不久回来的……
想起曹家与她最亲密的这个人,夏柔心中便生出暖意。对曹阳让她先住到配楼的安排毫无异议,乖巧的点头道:“好。”
安静的跟着老周去了配楼。
曹阳非常满意。
诚如曹斌所说,这不是养猫养狗,这是养个大活人。对他们几个人来说,着实是个大/麻烦。
在看到她之前,他就想过了。她要是听话,他们就拿她当妹妹养,供她读书长大,将来给她好好找个丈夫,给她当娘家。她要是个麻烦,就让她衣食无忧到成年,给她些钱,她就该干嘛干嘛去。总之,让父亲能兑现他对成婉的承诺,全了他跟她几年的情分。
好在,夏柔看起来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希望她能像她的母亲一样让人省心就好了。
想起成婉,曹阳也不由微叹。
他想起来那一年,父亲得了急性阑尾炎,开了刀休养在家。虽然有专职的护士在家里24小时看护,成婉还是过来,陪了他两天。
作为与父亲最亲密的长子,他清楚地察觉到了那两天父亲眉目间的舒畅。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陪在他的身边,给他读书,为他削苹果而已。
但成婉只待了两天,就匆匆回家去了,家里还有孩子,不能丢给保姆太长时间。
他又清楚地感觉到了父亲的失落。
“要不然就叫成姨到家里住吧。”他说。
父亲却盍上双目,道:“没必要。”
那时他以为,父亲虽然喜爱成婉,却也还没到必要与她朝夕相对的程度。便将这件事丢开了。
直到成婉去世,父亲骤然间像是老了几岁,他才恍悟。
父亲……是如此小心的守护着这个家。在他们小的时候,保护他们平安长大,在他们成年之后,也不肯为了任何人,让儿子们与他离心。
少年夫妻老来伴,为了守护这个家,父亲付出的代价,便是老来无伴。
老三老四还年轻,还体会不到。
他和二弟曹斌,却为父亲感到凄凉。
配楼里有个面孔严肃、年近半百的妇人已经在等夏柔了。
“方姐,这就是夏柔,以后就在这儿生活了。你多照看她。”老周把夏柔交给她。
又对夏柔说:“方姐在曹家很多年了。家里的事都是她在照料。你有事找她就行了。”
是在曹家很多年了,以至于在这个没有女主人的家里,这个料理家事的家政阿姨,俨然仿佛成了女主人一般。
夏柔把这些心思都掩在心底。活了十年,重生一回,便是愚笨如她,多少也有些长进了。
她垂下眼睑,轻轻的叫了声:“方姨。”
女人严肃着脸,回了声:“夏小姐。”
待老周走了,方姨把夏柔领到她的房间,看了看已经送到了房间里的几只行李箱,说:“把应季的衣服收拾出来就行了。那边装修顶多再半个月就可以了,搬到那边再开箱整理比较方便。
夏柔点点头:“好的。”
看这个即将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没给她摆大小姐的款,方姨的表情便柔和了些。打量了一下她黑色的裙子,她问:“你妈妈的头七已经过了吧?”
“没有。”夏柔回答,“就是今天……”
其实也是个命苦的孩子。方姨想了想,还是低声提醒她:“等过了今天,就别再穿黑色了。到底这是别人家,不太好的。”
黑色是丧色,夏柔穿的,其实丧服。
夏柔看着方姨,有了片刻的怔愣。
她因为母亲去世而蒙曹家收留,却真的不适宜一直穿着丧服,将晦气带到别人家。以她现在的人生经历,对人情世故的认知来看,方姨的提醒,真真正正的是好意。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道:“好的。”
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谢谢……”
方姨看她是个能听得进劝的孩子,表情便不那么严肃了。虽然有点不喜欢她的身份,却也同情她成了孤儿,看她的目光便慈和了很多。
“洗洗脸。”她说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别用热水,会肿。用凉水,消得快。”
直到她离开了夏柔的房间,夏柔都还在摸着红红的眼眶发愣。
这是……什么情况呢?
她是能够感受到方姨释放的善意的,然而……这跟她记忆中,实在是有颇大的偏差。记忆里,这个女人面对曹家四兄弟的时候就笑得和蔼慈祥,一面对她,就绷着脸,宛如后娘。
现实和记忆的偏差让夏柔感到迷惑。
她摇摇头,打开一个行李箱,把应季的衣服取出来,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那些红红绿绿颜色鲜亮的衣服,她都收在了别的箱子里,眼前合穿的,都是些素色的衣裙。
当她把一条黑色的裙子挂上去的时候,记忆的某一个点突然被触动!
是的,在上一世的十年前,方姨也是给了她这样的建议,劝她不要在曹家一直穿丧服。
而她呢?她听了吗?
不,没有!
十五岁的她,还不能理解这其中的人情世故。她心生怨怒。她的母亲去世了啊,她为什么不能为她着丧服呢?
她非但没听,她还在后来的几个月里坚持穿着各种黑色的衣服。更可笑的是,她当时是那么的理直气壮!
夏柔看着那条黑色的裙子,微微张着嘴,简直不能想象当时曹家人是怎么看待她的!
十五岁的她,是得有多不懂事?
可是……记忆中,曹家人……一句都没有说过她……唯一给她脸色看的,也就是方姨了。所以,是因为这样,方姨才一直都对她很冷淡吗?
这是夏柔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以前她一直都觉得,因为她是情妇的孩子,所以方姨才打心底里轻视她。她说的话,给的建议,在她看来都是苛刻无理的要求。
夏柔坐在床边,双手捂住脸,有一种无力感。
大家族,成员多,事情多。那些事……你应付不来。大哥曹阳坐在他的书桌后,这样对她说。
她还记得他那时紧锁的眉头。
她坐在他对面,脸上*辣的,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否定了。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于是更加倔强的坚持己见,一意孤行。
大哥那时候是多么的无奈啊……
他靠着书桌抽了很久的烟,定定的看着她。她不敢和他对视,却垂头咬着嘴唇,就是不肯改口。最后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算了,你要非想,那就这样吧。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低声说……有大哥在,总能护住你……
结果,她在他一时看顾不到的地方,就这样死了!
她用她的死证明了,他对她的评价是再正确不过了。那些人,那些事,她根本就应付不了!
而现在,她重生回十五岁,死过一回的人,重新再经历从前经历的过的事情,才不过刚刚第三天,才不过刚进曹家,才不过刚接触到曹家的几个人而已!就已经愕然的发现,原来从前的事情并不就是她记忆中的那样。
不要说别的家族那些人和事,就是在曹家,原来她从来没曾真正拎得清过。
她苦笑。
对自己,再一次有了重新的认知。
揉揉脸,放开自己,打量这房间。倒是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当然没有主楼的奢华,但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房间。
因为四哥就要回国了,应他的要求,主楼那边在重新装修他的书房。还没弄完,就赶上了成婉去世,曹雄决定收留她。于是就一起将二楼另一侧的那个房间从新整了整,给了她做卧室。在弄完之前,安排她在配楼住了一段时间。
现在想想,这些事情是多么的合情合理啊。
为什么她当时就那么大的怨气呢?为什么就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被怠慢了?就是因为配楼住的是阿姨、保洁、司机和厨师吗?
她觉得让她住在配楼,也是因为他们看不起她是情妇的孩子。
带着这怨气,她不肯听从方姨的意见,跟她顶着来……如此的不讨喜,却一直觉得都是别人不对,都是别人轻视她。
死过了一回,再来重新审视这些,才发现……原来真正轻视她的,就是她自己。
她的自卑,就这样一直折磨着她,没有一刻放过她过。
和自卑一体两面的,就是过度的自尊。比如和方姨对着干,比如不肯听大哥的,坚持要订婚……
她一心想在曹家人面前昂起头颅,活出个人样,活出体面,却……总是狼狈不堪。
那时候怨天尤人,可现在想想,都怪不得别人。
她若不去强求,不去作,以大哥护短的性子,和对她的安排,必然能让她顺顺遂遂的过一生的。
可他的话,她为什么就着了魔似的不肯听呢?
夏柔自己……也说不明白……
她用冷水洗了脸,用毛巾冷敷了一下眼睛。
抬起头,镜子里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下巴尖尖,眉眼淡淡。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这是十五岁的自己。
夏柔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脸……
为什么会重生呢?她何德何能,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晚饭只有曹阳和夏柔两个人。
夏柔到餐厅的时候,曹阳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本来还想晚上聚个餐给你接风的,结果都临时有事。”曹阳说。
也并没有太多的歉意。于他们,给她接风,是给她面子。不给她接风,她也无可指摘。
夏柔想,其实真的就是这样。
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个寄人篱下、受人恩惠的孤儿。曹家男人们的任何公事或应酬,都比她重要。他们有事,不会特意为了她赶回来,是再正常不过了。并不代表就是轻视了她。
她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前世,她就会那么的在意那些小事。心怀怨念,第二天便以“不舒服”为名,没有来吃早餐。
餐厅里很安静。
曹阳夹了口菜,抬眼了看了那女孩一眼。
很好,很安静的女孩。要是一直都这样安静的话,就最好了。
给她饭吃,给她衣穿,给她屋住,供她上学。这么看起来,养她也不是太麻烦的事。
到现在为止,他对夏柔的表现十分满意。
吃完饭,夏柔搁下筷子,问:“我要等等曹伯伯吗?”
她在曹家熏陶了十年,习惯了像他们一样挺直腰背。
曹阳看着她的坐姿,就特别的顺眼。他瞄了眼墙上的挂钟:“不用了,你先去休息吧。”
“那……”夏柔有些犹豫。她回想起来前世自己的种种失礼,不想再重复自己的蠢笨无知,觉得既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就想把从前没做好的事情,推翻重来一次。
曹阳喜她的知礼,眉眼间都柔和了很多:“明天再见也是一样的。”
夏柔黝黑的眼睛注视了他一会儿,十分听话的“嗯”了一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曹阳颔首。
注视着女孩纤细的身影离开,他才收回目光,搓了搓下巴。
家里有个女孩子,感觉真是不一样。她跟他知道的那些女人很不同,既不妩媚也不娇嗲。也跟部队里的男孩子不一样,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听着也挺舒服的。
只是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他想,总让人觉得蕴藏着些什么东西,不属于十五岁的少女。
有点奇怪。
夏柔回到房间里,坐在床边发了会呆。
她重生不过才三天。睁开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中回到了以前和妈妈住在那套复式公寓里的时候。她后来搬回去的时候重新了装修了一次,跟从前已经不一样了。
她梦游似的在公寓里游走,看着那些熟悉无比又早就被遗忘的细节。及至走下楼梯看到客厅里成婉的遗像,都还在奇怪,怎么会梦到妈妈刚去世的那个时候,难道这不是梦,是因为她也死了,所以离魂来到了这里?
后来是门铃声惊醒了她,老周陪着律师过来,让她签字。
成婉的名下除了这间公寓,还有两间底商在放租,收入不菲。只靠着租金,她也能过上比很多普通人舒服得多的日子。
这些,当然都是曹雄给她的。
曹雄说了会照顾她,就真的把她照顾得很好。
而这些,在成婉去世后,都由夏柔来继承。
夏柔浑浑噩噩的,机械的按照律师的指示,在数份文件上签字,愈来愈感到不对劲。
细节太过翔实了!
真正的梦境应该是模糊的、跳跃的,不连贯的。可这个梦!合同上连所有房产的门牌号码都清清楚楚。
夏柔从来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那两间底商,因为一直不用她操心,所以她只是知道大概的位置,却总是记不住具体的门牌号。她看着合同里清清楚楚的门牌地址,捏着笔,终于抬头。
“周叔……我,我这是在做梦吧?”她不确定的问。
才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少女,脸色苍白,突兀的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老周看着,就有点可怜她。
老周是曹雄的司机。对于曹雄这样的人,到哪里,司机和警卫员都贴身跟随,无论公事还是……私事。所以老周,已经认识夏柔很久了。甚至可以说,是看着夏柔长大的。
他叹了口气,安慰她说:“别担心,还有首长在呢。不会不管你的。”
律师也是自己人,他就不避讳,直说了:“本来想待会跟你说的,首长安排让你到他家里去住,以后好照顾你。所以,你不用担心的。”
夏柔捏着笔,呆呆的看着他。
在两个男人看来,就是这女孩这两天受到的冲击太大,一时消化不了刚才的消息。他们哄着她叫她把文件都签完了,如释重负。
老周走之前反复叮嘱她:“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过来帮你一起收拾东西。先把随身的东西收拾了吧,其他的……以后慢慢再处理就行。”
老周走了之后,夏柔站在门口盯着大门看了半晌,倏地转身去了厨房。她翻出一把水果刀,盯着自己左手白皙的手心,慢慢的……划了下去!
疼!
才扎破一个小小的口子,就有鲜红的血珠渗出,锐痛感清晰无比。
水果刀仓啷一声掉落地板,夏柔盯着自己的手心,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是重生。
夏柔向后,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怔怔看着天花板。
为什么,像她这样的蠢笨之人竟然……能获得上天的眷顾,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呢?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答案。只觉得脑壳疼。
叹了口气,爬起来,翻出了来曹家的路上买的冥币。今天是成婉的头七,她该给她烧些钱的。
在路上,还是老周提了一句:“今天是你妈妈头七吧?”她才想起来这件事,于是叫老周半路停车,下车买了些香烛纸钱。
她不记得上一世的路上,老周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了,但却想起来,那时候的她,被母亲的死打击的浑浑噩噩,混不知道头七还要给母亲烧纸。
她翻了翻,才发现没有买打火机。想了想,去敲了方姨的门。
方姨得知她的来意,看了她一眼,带她去了厨房,给她找出一个点火器。又去别处给她找了个脸盆。
“在盆里烧吧,好收拾。”她说。
她带她到庭院里找了个角落,还折了根树枝,教她画圈:“圈要合拢,这样烧过去的东西就会落在自家人的手里了。”
这些其实夏柔都知道,但她真切感受到了方姨的善意,还是由衷的说了声“谢谢”。
庭院昏黄的灯光下,瘦弱的女孩子跪在地上给亡故的母亲烧纸……画面看着凄凉。
方姨便没离去,叹口气,蹲下来帮她一起烧。
夏柔在夜色中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脸孔看起来很柔和,没有她记忆中晚/娘般的严肃冷漠。
她垂下眼睑,望着橘红色的火焰跳动,心想,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方姨待她的态度截然不同?
是因为她不一样了吗?因为她没有心怀怨愤,没有自怜自艾,也没有满身是刺,所以别人待她,就全然不同了。
“你一直跟你妈妈一起生活,是父亲去世了吗?”方姨一边烧着纸,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
“没有……”夏柔的脸被火光映着,看起来也没那么苍白了,有了些人气。“我爸爸跟我妈妈离婚,跟别的人结婚走了。”
方姨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还有联系吗?”
夏柔摇头:“没有了。他走的时候我才七岁,后来再没见过。”
方姨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默默的往火里添纸。
纸钱快烧完的时候,她忽然说:“你别怕,首长说了会照顾你。首长说话一向作数。当年……他说了不再娶,就真的没再娶。”
她说着,摇了摇头。
她对夏柔的身份有些微微的不喜,的确是因为她是情妇的孩子。她曾经受过曹夫人的恩惠,自然对夏柔和成婉会有些轻微的抵触。但是她现在细想起来,成婉跟了曹雄的时候,曹夫人都去世七八年了。成婉虽然没名分,却也不是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再看着夏柔安静柔弱的模样,她那点轻微的抵触也消散了,心里面不由得怜悯起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来。
一抬眼,不由得微怔。
那孩子黑黢黢的眼睛穿透橘色火光和变形的气流,正定定的看着她。
那双眼睛,以她的年龄而言,不免太过幽邃了。
心里正这样想着,听见夏柔说:“嗯,我知道。”
对曹家男人的一言九鼎,夏柔是很知道的。
两个人就不再说话,待纸钱烧尽,没了明火,方姨拧开一瓶矿泉水,把盆里的火星浇灭。
“先别动,太烫。等凉下来再收拾。”她说着,想站起来,却晃了下身子。
夏柔扶了她一把。
她捶着腰叹道:“老了啊,腰都不行了。唉,一眨眼,这么多年了……”
“您先回去吧。”夏柔说,“我自己收拾就行了,我知道往哪倒……”
方姨看看盆里,确定不再有火星,就说:“那好,你别烫着。”捶着腰先回去了。
夏柔坐在地上,捶着发麻的腿,等脸盆凉下来。
下意识的抬起头,往主楼看了一眼。三楼的一扇窗前,立着个人影,有一点橘红,时隐时现。
是大哥,在窗边抽烟吧,她想。
因为那个房间是曹阳的卧室,就在她的卧室的正上方。
他站在窗边,好像一直在看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庭院里的灯光柔和幽暗,看也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能看得出来是她吗?
她眯起眼也看了他一会儿,怎么看也只是个黑色的剪影,便收回了目光。
这庭院与她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记忆中这些树木都更粗壮高大一些。夏天张开树冠,就像一把绿色的大伞。阳光细细碎碎的洒下来,她坐在树冠下的木椅上,比在房子里吹空调更加舒服。
现在想想,在她还是学生的那些年里,她其实什么都不用操心,完全可以过得无忧无虑。
她却总是为自己的身份所困扰。
“情妇的女儿”,像一句咒语,又像一张大网,紧紧的捆住了她……
曹阳在窗边抽根烟,看见了夏柔出来烧纸。他才想起来,今天是成婉的头七。
懂事的孩子,他想。还知道要烧纸。别的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大概遇到这样的情况,没有长辈的提点,大概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吧。
方姨回去了,那孩子就坐在树下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便一直看着她,直到她似是发呆发够了,揉揉腿站起来,端着烧火的盆也走了。
刚好他一支烟抽完,转身掐灭在烟灰缸里。
更晚的时候,他瞥见窗外有车灯的光晃过,便下了楼。一楼的起居室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橘红的火光或明或灭。
先回来的是曹雄。
“爸。”他走过去。
他的声音像是撕裂了黑暗,让曹雄从回忆中回到现实。
“还没睡?”他说。
“还早。”曹阳说。他打开了沙发旁一盏台。
虽然柔和,突然而来的光照也让曹雄微微的眯起眼。
“她到了吗?”他问。
曹阳知道他问的是夏柔,答道:“晚上就到了,跟我一起吃的晚饭。”
“还好吗?”
“看着还行,哭了一回,大概还难过吧。哄哄就好了,晚上她还给成姨烧了纸。”他想了想,补充道,“挺懂事的,安静。”
曹雄没再说话,静静的抽烟。
过了一会,他像是累了,把烟掐灭。
“交给你了。”他说,“照顾好她。就当你多了个妹妹。”
妻子早逝,长子早早就自立了,非但能照顾好自己,还把弟弟们也照顾的很好。所以,他放心把夏柔交给他。
她是成婉的孩子,是成婉最后的牵挂。他有心对她好。
可那孩子不亲近他,总是躲着他。
他也没办法。
夏柔不亲近曹雄,源于十岁那年的一次“撞见”。
十岁,男孩子还只知道在球场上飞奔和打游戏机,女孩子却已经似懂非懂。
那天夏柔因为感冒没去上学。吃完午饭,她喝了药,睡了一觉。醒过来看到窗外阴天,飘着雪花,也不知道到底是几点。
她觉得喉咙干渴,赤着脚下楼去喝水。
公寓里盘的地暖,大理石的地板暖烘烘的,冬天的时候,她从来不穿鞋,甚至不穿袜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像只小猫。
穿过客厅,却看见成婉的的针织开衫掉落在地上。她顺手捡了起来。再抬头,却看见曹雄的黑色制服掉落在成婉的卧房门口。
夏柔呆了一下,下意识的走过去捡了起来。便听见了虚掩的房门里传出来的奇怪的声音……
十岁的女孩傻傻的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两件衣服再度掉落到地板上,夏柔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上楼梯的。
后来成婉上楼来看她,发现她躺在被窝里,满脸通红,体温很高,还以为她病得严重了。并不知道她和曹雄的男女事被女儿撞见。
夏柔却自此被男人雄壮的律动和女人的纤细手臂藤蔓般缠绕在男人遒劲肩膀上的画面困扰着。终于是懂了,为什么楼上明明还有房间,母亲的卧室却设在了楼下。
自此,曹雄再来过夜的时候,夏柔就缩在楼上不下楼。
成婉还嗔过她,也跟曹雄抱怨过女儿不知道为何变得内向起来。
成婉不知道的事,曹雄却是心知肚明的。
他耳聪目明,那时候就听到了轻微的异动。后来离开卧室,看到两件衣服都落在门口地板上,问成婉谁在家,才知道夏柔休了病假。
被小女孩撞到这种事,曹雄也是尴尬,就没跟成婉说破。
从那之后,那孩子见着他就躲在成婉身后,垂着头不说话,他也是没办法。
夏柔其实并不是讨厌曹雄。
七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父亲无情的抛弃和母亲懦弱的寻死,都烙印在她心头。
那时候救了母亲的是曹雄。后来安置他们的也是曹雄。
她心里隐约有点明白,母亲和她能过上安稳的生活,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缘故。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也从来不曾想过。
她甚至一度期望过曹雄能是她的父亲。那男人确实给人一种强烈的安全感。
他有时也会在这边留宿。
他坐在客厅里,含笑看着母亲为他泡茶的画面,也让夏柔觉得静谧美好过。
然而这些美好,在那一次撞见之后,就揭开了朦胧的面纱,成人的世界强制性的在她面前展开。
她终于是懂了母亲和曹雄之间的关系,和这安稳生活的来源。
失落是不可避免的,但真正的打击来自于家政阿姨背后的鄙夷。
在小区的庭院里,夏柔偶然听见了自家的家政阿姨和别人家的阿姨闲磕牙。
“我们家那个,给人做情妇的。”
“那男的是个大官儿。”
“说起来,她也三十多岁了,不年轻了,还真行啊!”
“小的那个,不知道是不是私生女。我瞅着跟那当官儿的长的不太像。”
“哈哈哈,那就是情妇的孩子啦!”
夏柔年纪还小,听见了也没有勇气冲上去争吵,只能带着羞耻,转身跑掉了。
后来坚持要成婉辞退了那个家政阿姨,却不告诉成婉缘由。成婉很是无奈,但女儿坚持,也就听了她的。
成婉的个性,就是这样,别人强过她时,她就选择听话。在被丈夫无情抛弃后,能遇到曹雄,于成婉着实是一件幸事。
夏柔慢慢的就看明白了,她的妈妈就像一株菟丝花,即便是给她阳光和土壤,若没了能攀援的乔木,她也无法独活。
而她呢,方方面面看,都与她的妈妈如此相像。于是在进入青春期之后,夏柔就陷入了一种恐惧,唯恐自己会成为和成婉一样的女人。
离了别人就不能活下去的菟丝花……
青春期的女孩子就陷入了一种偏执,拼命的想要与这种形态背离。这种偏执使得她固执、倔强,听不进劝,浑身是刺。
明明没有足够的能力,却一味要强。
每每都想在曹阳面前挣得尊严,却总是摔得狼狈不堪,全靠他来善后……
夏柔在晨光中睁开眼睛的时候想,真蠢啊……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曹家的兄弟们那样聪明、强悍、有决断的。这世上,就是有她这样的愚笨之人存在,又怎么办呢?
怎么努力、怎么追赶,都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在他们的影子里,活得愈发的自卑。
愈自卑,便愈自尊。如此往复,成了恶性循环。
曹阳对她的那些安排,那些劝她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不都是真的为她好吗?这世上,除了曹家人,便是她的生父,也不会这样为她打算吧。
别的人只看到她与曹家的关系,只想着借这层关系谋取利益。
真正包容她,保护她的,就只有曹家的哥哥们!
大哥……
对不起……
对不起!
大哥是真真正正把她当成妹妹养大。想到她的死讯传到大哥那里,大哥该是……如何的震怒啊!又会……怎样的难过。
会为她报仇吧?
夏柔虽然没能亲眼看到,却知道曹阳……势必会为她报仇!
夏柔捂住脸,指缝间流下的泪水在晨曦中闪烁了一下,打湿了枕头。
对不起……
对不起!
悔不该……不听你的话……
……
……
这一世,住进曹家的第二天,夏柔没有像前世那样,心里带着被轻视了的怨气,假称不舒服拒绝去主楼吃早餐。
她早早的起了床,用凉水敷了敷眼睛,看看还微微发红的眼眶,微感沮丧。
打开衣柜,她把黑色的裙子拨到一边,选了一条颜色素淡的连衣裙。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她对着镜子拢了拢刘海,走过去开门。
一如前世,敲门的是方姨,但她的态度可比前世要好的多了。她打量了一下夏柔身上的裙子,看这孩子把她的劝告听进了耳朵里,她感到很满意,对她便由怜悯开始有了些喜欢。
在年长者的眼里,听话的孩子,总是惹人疼爱的。
“早餐在主楼,去吧,别让他们等你太久。”她说,“你知道餐厅在哪吗?用我陪你过去吗?”
“不用,我昨天去过了。”夏柔乖巧的说,“您忙您的吧,我能找到。”
到了餐厅的时候,昨天未见到的三个男人都出现了。
“小柔,来,坐这里。”曹阳看到她,招呼。男人们就齐刷刷的转头看她。
而夏柔,却因为看到曹雄的第一眼,就愣住了。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这么年轻?
在夏柔的记忆中,曹雄,分明是一个已经满头白发,真正到了暮年的老人。可眼前的曹雄,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却因为保养的好,也只有两鬓有些斑白,看起来还是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
为什么在后来的十年中,他……老得如此之快?
在成婉下葬之后,曹雄也是第一次见到夏柔。虽然仅仅只隔了几天的功夫,但是他敏锐的察觉到眼前的姑娘,和几天前那个在葬礼上昏过去的女孩子不太一样了。
见到他也不像从前那样,躲避他的目光,低着头不说话。
她已经好几年没这样直直的盯着他看过了,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这孩子的眼睛……是这么的像成婉!
他恍惚了一瞬,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娇柔美丽的女人。再想细看时,却发现那双眼睛比成婉的眼睛更幽邃,却少了成婉的温妩柔媚。
他心中忽然说不出的失落。
“夏柔。”他强行打断了自己的这种情绪,招呼她,“来吃饭。”
“嗯。”夏柔低下头,柔顺的答道。“伯伯。”
男人们都看到了,有一滴泪珠闪烁了一下光芒,滴落在那女孩子的鞋子上。餐厅里便有了一瞬的寂静。
率先打破这寂静的是曹雄的次子曹斌。
“大姑娘了。”他说,“还记得我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夏柔在曹阳下首的椅子上落座,看向曹斌。
二哥。
“曹斌哥哥。”她低声叫人。
又看向坐在对面的曹兴。
三哥。
“曹兴哥哥。”她也叫了他。
包括曹雄和还没回国的四哥在内,这一桌上,都是真正对她好,肯呵护她的人。
给了她安稳的生活,对她的幼稚倔强含笑包容。在她不顾他们的反对,一意孤行的订婚之后,他们虽无奈,却依然站在她身后充作她的娘家。
而她,却令他们失望了。
夏柔掐了掐手心,不想因自己再令这饭桌上的气氛陷入低迷。
男人们看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他们都有应对成年女人的经验,却对怎么对待这样半大的女孩子,感到束手无策。
便是曹雄,也有点不知所措。他的儿子们,他是拿来当兵训的,可这种养孩子的方式,显然不能适用于这个肩膀单薄,手臂纤细,脸颊消瘦的小女孩。
几个人互看了一眼,心意相通。
家里忽然多出来的这个孩子,到底……该怎么养呢?
“好了,人到齐了。”一家之长的曹雄拿起了筷子,“吃饭吧。”
随着他动起来,其他人才也拿起来筷子。
早饭不同于午饭和晚饭,因为早上大家的时间各不相同,向来都是谁先到谁先用的。今天,却为了等夏柔,都还没动。
前世夏柔为头一晚没人为她赶回来吃饭而感到不被尊重,赌气第二天没来吃早饭,却不知道原来大家……在这里等她。
是啊,他们其实都是很忙碌的人。有时候事情来了,脱不开身,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其实从来也没有谁轻视过她。一直以来斤斤计较的在这种小事上找存在感,实际上骨子里真正轻视她的人,就只有她自己啊!
“小柔这坐姿……”曹斌看了夏柔几眼,笑道,“倒还真像是我们家的人,跟受过军训似的。”
男人们都朝夏柔看去。夏柔腰背挺直,肩膀端正,要不是生得肩薄腰细,那坐姿板板的,的确有几分曹家家训出来的样子。
曹雄不记得夏柔以前是不是这样子的坐姿,毕竟夏柔总是躲着他。但他从戎多年,儿子都是当兵训的,看着夏柔这标准挺拔的坐姿,就觉得十分顺眼,点了点头。
“几年级了?”曹斌问。
夏柔筷子点点碗沿:“初三,中考完了。”
“咦,那不是该升高中了?”曹斌道。
曹雄看了夏柔一眼:“升哪个高中?”
这个时候离中考结束没有多久,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其实还没有发下来。但夏柔是重生之人,早知了将来,便斟酌着回答:“录取书还没发下来,但成绩出来了……我想,应该是十七中吧。”
提起这个,不由微微赧颜:“我脑子笨,学习一向不太好……”
要在前世,让夏柔在曹家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愚笨与平庸,她必然会难堪至极。但死过一次的她,心里却通透了。
在这几个真正优秀的人面前遮遮掩掩,在他们眼里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吧!
脑子笨不怕,就怕没自知之明。比没自知之明更糟糕的,是没自知之明还自作聪明!那样的才真是大/麻烦。
小姑娘正是青春期爱面子的年龄,眼神澄澈的坦然的承认自己脑子笨,令得曹家男人都不由得对她心生好感。
曹斌的眼睛里便多了分真诚,搓着下巴沉吟:“十七中啊……”
曹雄直接跟他说:“去找你小舅,给小柔换个学校。”顿了顿,道:“就南华吧。”
南华高中,市里有名的重点高中。虽然是公立学校,却有着“贵族学校”的称号。因为就读的学生大部分非富即贵。
在前世,还要过上至少半个月,老周去公寓那边帮夏柔收拾剩余的东西带回了录取通知书,曹家人才关注起她的上学问题。
当时曹雄也是这么说的,叫曹阳找他在教育口任职的小舅,要给她换到南华去。
结果遭遇了她激烈的反对!
那时候……脑子怎么就那么轴呢?
能上更好的学校,还是像南华那么有名的好学校,是多少学生和家长求不来的事情啊!
她那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一方面跟年纪小有关系,第一次直面这种以权力重新分配和占有资源的事情,内心中感到十分羞耻。另一方面,又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只能考上十七中那样学校,曹家却要把她弄到以精英教育著称的南华,像是对她的*的嘲讽。
当时办这个事的不是曹斌,是曹阳。
夏柔捏着筷子,恍惚回想起了当时曹阳紧皱的眉头。他是做惯了大哥的人,有三个皮猴般的弟弟,耐心早就被磨炼了出来。面对十五岁青涩倔强的夏柔,即便到最后,也没有发火。
但去南华那个事,就这样算了。夏柔后来还是读了十七中。本就是普普通通的学校,学风一般,校风更差。夏柔憋着一口气,真的是刻苦了三年,最后也只考上个三本。
在与曹家有来往的那些权势之家的精英子弟面前,从来都羞于提起自己的学校。
“……我们都是南华毕业的,……的确是很好的……,夏柔,夏柔?”
夏柔回过神来,听见曹斌问她:“你觉得怎么样?或者你有没有别的特别想去的学校?”比起曹雄命令式的的指定南华,曹斌就要体贴得多了,会知道询问夏柔自己的意见。
夏柔这几天回想前世,才发现自己做过数不清的愚蠢的选择。这一次,她决定再不犯同样的蠢了。
“南华……听说很严格?”她咬咬嘴唇,低声道,“我就怕我跟不上……”
小姑娘脸颊雪白,下巴尖尖。嘴唇是有些缺乏血色的淡粉,这么一咬倒咬出些血色出来。
曹斌就多了几分温和。笑道:“没事,这不暑假才开始吗,开学前好好复习复习。那就南华?不考虑别的了?”
“嗯!”夏柔重重的点头,“我会认真复习的!”力争不要给曹家丢脸。
比起成年之后,少女时期的嗓音还要更柔嫩一些。十五岁少女郑重点头,真心把这个事情看作大事,这样子……真是可爱啊!
就连曹雄都多看了她一眼。
三兄弟更是心有灵犀的想到,家里有这么一个小妹妹……感觉也……挺好的啊。
并不是想象中的麻烦。
老三曹兴更是直勾勾的盯着夏柔看。曹阳瞅着他三弟眼神儿不对,怕他吓着夏柔,“咳”了一声,冲他挑挑眉:“吃饭!”
曹兴这才收敛了些,闷头喝粥。
夏柔并没有被吓着,曹兴是怎么回事,她非常清楚。
三哥他啊……
想起曹兴,夏柔就忍不住抿抿嘴,微微的笑了。乌黑的眼睛便有了一弯弧度。
曹家人只当她是因为能上南华高兴得,觉得小姑娘没有城府,心里藏不住事儿。
曹家这些天,因为曹雄的心情低落,低气压已经弥漫了好几天了,叫人连吃饭都不痛快。有了小姑娘这一笑,顿感父亲的低气压都消散了不少。大家就着这笑容,都多吃了一个花卷!
挺好的!
夏柔不知道初中的课本装到哪个箱子里了,或者是不是带到曹家来了,白天的时候好好的找了找也没有找到。想着或许是落在公寓里没带过来,只能等周叔有空的时候跟她一起回去再收拾东西的时候拿了。
晚饭曹雄不在,三兄弟和夏柔一起吃的。
曹斌跟她说:“我明天就走了,你要有什么事,别不好意思,跟他们俩说。”说着,下巴冲曹阳曹兴扬了扬。
“嗯,好的。”夏柔问,“你要回去上班了吗?”
“是啊,我在浒市市政府工作的,平时也住那边。这两天……回来看看我爸。”他说。没说是因为成婉去世,曹雄状态十分不好,他担心才特意回来的。
“没事,他不在我在。”曹兴笑眯眯的接口,“有事你就跟我说就行。”夏柔能感觉到他今天心情特别好。
“嗯嗯。”她点头表示知道了。
曹阳没说什么,瞥了一眼弟弟们。
小丫头挺可爱,叫人不讨厌,能叫这两个人憎狗厌的家伙上心,也算有本事了,他想。
夏柔回到房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发现能穿的有点少。
她毕竟是个十五岁的花季少女,衣服大多是鲜艳娇嫩的颜色,素色的就只有几件而已。在母丧之后,那些颜色鲜艳的衣裙就都不合适了。
她取出笔记本电脑,连上配楼的wifi,打开了购物网站的界面。不由想起了前世这个时候,也是在这个房间里,也是这个购物网站,她忿忿的点着鼠标,网购了一堆黑色的衣裙。
手下顿了顿,她跳过那些颜色鲜艳的,也跳过那些黑色的,选了几件素淡的衣裙。
才下了单,就有人敲门。
“谁呀?”她问。
“我。”门外人说,“曹兴。”
夏柔:“……”
来了来了!她想。比前世提前了!
走过去打开房门,入眼的就是一只半人高的大毛绒熊!
果然来了!这熊仔!
曹兴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道:“哎,昨天我有事,没来得及。今天补给你,欢迎的礼物!”
真的吗?
夏柔也学会了不动声色:“谢谢。”
伸手去接,没接过来。
夏柔:“……”
再用了点力,才把熊仔从曹兴的手里扯了过来。曹兴手里乍然一空,两只手还下意识的空抓了两下,颇感失落。
夏柔心里好笑。抱着熊,歪着头说:“真可爱,我很喜欢。谢谢曹兴哥哥。”
倒不是她故意装嫩卖萌。那熊仔有半人高,曹兴人高马大的抱在怀里还不显什么。夏柔身高才到曹兴肩膀,抱着这熊,不歪着头曹兴都看不见她了。
小小的姑娘抱着大大的熊,歪着头,用少女嫩嫩的嗓音说谢谢,还叫哥哥……
曹兴都不想走了。
“咳。”假模假式的板着一张脸,“你喜欢就好。”
目光就在夏柔和熊仔之间流连……
“嗯,喜欢。”夏柔说。
真心的喜欢啊!
重生的这几天,各种记忆涌动,能回想起来的几乎都是令她懊悔、沮丧的记忆。只在刚刚打开门看到这只熊仔的瞬间,那些美好的、开心的回忆才开始复苏。
两世,她都有这只熊。夏柔非常喜欢。
仰头看着铁塔似的曹兴,眉眼就不由得弯了起来。
哎!这可比眼眶红红掉眼泪的样子可爱多了!
曹兴终于是控制不住手痒,伸出大熊掌,揉了揉少女的头。又担心自己唐突,偷眼看夏柔,却发现她竟然闭上眼睛,似乎非常喜欢。
哎!这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喜欢就好,以后我买好多送给你!”曹兴开始许诺。
“真的吗?”夏柔眯眼问。真的是为了送给她吗?
曹兴哪知道他早就被夏柔知道了老底儿,还信誓旦旦:“当然了!”
探头看见了她房里几只打开的箱子,说:“好了,你收拾东西吧,我回去了。”
说着,又揉了揉夏柔的头。
临走,终于是控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假装不经意的揉了揉……熊仔!
够了啊,你这毛绒控!
曹家的老三曹兴,生得人高马大,铁塔一样。
他排行第三,却是四兄弟中身高最高、体格最壮的。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紧绷绷的,那肌肉感觉就要把衣服撑破似的!
他是特种兵部队的,曾经蝉联过两届单兵王。据说在外面,曾经一瞪眼,吓哭过一个小孩!
就这么一条铁打的大汉,外人实在很难想象,他……他、他是一个毛绒控!
他天生对毛绒绒的柔软的东西爱得深沉,他还喜欢一切看起来可爱的事物!
可惜,他生在了曹家这个军人家庭。曹雄这样的男人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像个小姑娘似的痴迷于毛绒公仔的!
后来他给夏柔讲起小时候他那霸道的爹是怎么把他偷偷买的毛绒公仔都扔掉,还用皮带抽的他鬼哭狼嚎的时候,都还在为那些公仔伤心呢。
他还曾经养过一只泰迪,宝贝得很。结果被曹雄一眼看穿心中所想。很快,这只毛绒绒的别提多可爱的“女人才会养的狗”就被曹雄弄走了,给他弄回来一只大狼狗!
曹兴喜欢狗的前提是这狗得毛绒绒,还得看起来可爱才行。狼狗、狼狗他不爱啊!
这可怜的铁汉身少女心的家伙,就这样压抑着自己的本性。直到夏柔的到来,算是解救了他。他打着“送给夏柔”的名义,不知道买了多少的毛绒公仔回来,把夏柔的房间都堆满了!
夏柔现在回想起来,还哭笑不得。
她抱着熊仔滚到了床上,一时间,许多恬淡、美好的回忆也被勾起,这几天阴郁的心情终于像是破开了云层的金色阳光一样明亮了起来。
比起上一世的莽撞、倔强,但其实内心茫然的她,现在夏柔感觉心里清明通透。
原来,承认自己愚笨,承认自己不如人,也不是那么难受的事啊。老老实实的听话,也不是多难做到的事啊。
她只是退了这样小小的一步,就感觉很多事情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样,似乎也挺好的……
又过了一天,老周才有时间,陪着夏柔回去公寓那边继续整理东西。
初中的课本果然都落在那里了。夏柔小心的把所有的课本和笔记本都收进箱子。
她从前就脑子不好使,学习成绩一直很一般,在十七中都属于成绩平平的学生。这一世,顺从了曹家的安排进了南华,读高中、读大学都是必要重新走一趟的路,必须得加倍的努力才行啊。
她自己的东西该带走的,都封箱装上了车。母亲的东西,便都一箱一箱的封存起来,留在公寓里。
白色的布幔把家具罩了起来,把这个房子里曾经有过的人气都掩于其下。
夏柔站在玄关,忍不住转身再看了一眼……
“走吧,小柔。”老周劝道,以为她是又伤心了。
夏柔望着一片白色的客厅,轻轻的“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大门关闭,落锁。
阳光渐渐由白炽变得昏黄,家具的影子拉长,直至黑夜来临。
日与月交替,昼与夜更迭。
时间从来不曾停止流动,旧日辞去,新日到来。
回去的路上,老周问夏柔这公寓打算怎么处置。
“就这样吧……”夏柔不在意,“锁上就行了。”
老周本想劝她把房子租出去,这样也是一笔进账。还没张嘴自己就先回过味来,司令既然把这孩子接回自己家里去抚养,又怎么会让她为了金钱操心。
她现在虽然住在配楼,但迟早是要搬进主楼的人啊。
主楼的二楼有两个房间在施工,楼道里也乱七八糟的,阅读室也没法去。夏柔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慢慢的复习初中的功课。
隔了太久了,当年在学校学的那点数理化的知识,早就还给班主任了。她知道这个也急不来,每天复习一点,慢慢的记牢,不急也不躁。
她的心境,此时,十分平和。
相由心生,一个心境平和、安静寡言的女孩子,看在别人的眼里,就带着一种朦胧的干净的柔美之感。
连方姨都觉得,这孩子看着让人心里就有种舒服的感觉。
曹阳回家问起夏柔的情况时,她便将她这些天的表现都说了,话里话外无意识的就透出了喜爱和称赞之意。
一起吃饭的时候,曹阳就问她:“怎么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来?”
夏柔老实回答:“在复习。”
曹阳就笑了,觉得这女孩子有点傻老实。“不用着急,一整个暑假呢,这才放假几天。”
实际上很多学校才刚刚开始放假。夏柔是因为参加中考所以放的早,因为成婉去世,后面的毕业仪式之类的活动都没再参加。
夏柔道:“我脑子慢,都堆到最后再突击的话,记不住。不如每天学一点。”
曹雄便看了她一眼,道:“那也动一动。三楼有健身房,地下室有游泳池。”
曹雄久居高位,一开口,便是训话的味道。曹阳便看向夏柔,担心她适应不了。
夏柔却微微的垂下头,应道:“好。”
很乖,很听话。
这样的姿态,让曹雄和曹阳这样习惯于发号施令的男人看在眼里,便觉得顺眼。
曹兴虽然大言不惭的说曹斌不在的时候有事可以找他,实际上他也是请了假回来的,也就比曹斌多待了几天而已。假公济私的给夏柔买了四五个毛绒公仔,要不是夏柔无奈的跟他说房间太小放不下,他这“买买买”的趋势还停不下来呢。
“嗯啊,那……就等你搬到主楼,到时候我再给你买!主楼的卧室大,肯定放得下!”他说。
他觉得这个小妹妹肯定是跟他有缘。他接触过的女人主要分两种,一种是怕他的,一种是主动贴上他的。夏柔却对他有着一股天然的亲近和熟稔。那种熟稔不是主动贴上来的刻意的熟稔,而像是真的很了解他似的。
他跟她混了几天,就不再遮掩他毛绒控的本质了。
“等着啊,等我回来,给你买个更大的!我早就看好了!”
早就看好了?夏柔扶额。
曹兴抱着熊仔恋恋不舍的揉了一通,不甘不愿的回驻地去了。
所以曹家的大宅里,日常就只有曹雄、曹阳和夏柔三个人一起吃饭。
夏柔来之前,曹阳还有点担心这刚经历了母丧的女孩子会把悲伤的气氛带进家里,使曹雄本就低落的情绪更加阴郁。
他还记得她来的第一天,在小厅里,她还穿着那黑色丧服的时候,那种悲伤的气氛还浓浓的。但是她却将自己的情绪收拾得很好。
她安静、话少,把那些悲伤都收敛在自己内心,外放给人感受的,只有平和宁静的气息。
于是曹阳便敏锐的觉察到,父亲的情绪也受她的影响,那些阴郁虽然缓慢,但终究是渐渐的散去了。
父亲便依然是那个威严的父亲。仿佛不曾有过那短暂的软弱。
曹阳终于能放下心来。
傍晚曹阳倚着起居室的落地玻璃门,抽着烟望着庭院,却看见夏柔从配楼里小跑出来。
“夏柔!”他叫住她,“干嘛去?”
夏柔看到他,跑过来叫了声“曹阳哥”。“伯伯前两天不是叫我要多动动吗?我打算出去跑步,这会儿凉快。”
实际上是曹雄的话提醒了她。她住在曹家,受到几兄弟的影响,慢慢变得喜欢运动起来。但现在十五岁的她,明显体质不如后来的她。
她便给自己做了跑步计划。
曹阳问:“干嘛不去健身房跑?”
夏柔摆手:“吹着空调跑完跑步机,我头晕。我喜欢在户外跑。”
曹阳看看她,运动腰包、手机、耳塞、运动水壶……嗬,行头挺齐全。再抬头看看天,夏天里白昼越来越长,这会儿天光还算亮。
“你等我一会儿。”他说,掐了烟上楼去了。
很快就换了运动装下来。
“我带你跑,认认路,省的待会天黑了你找不着路。”曹阳说。
和前世曹阳这么跟她说的时候,一个字都不差!
曹阳跑了两步,不见夏柔跟上,转头。
夕阳中,那女孩面容沉静,黝黑的眸子却有着不一样的深邃……
“跟上。”曹阳说。
“来了。”夏柔回神,跟上。
曹家的大宅在老城区,但这里并不是棚户区那种老城区,而是从半个世纪甚至更久前就是权贵之家的聚居之地。延续至今,在城区土地越来越稀有,建筑越来越密集,房价越来越高的市区,这里却依然是一片低密度。
一栋一栋的都是豪宅。路上的车也少,偶尔有也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
二十年前附近的一个公园北规划成了森林生态园,移植了大量的成树,挖掘了人工湖泊。二十年后的现在,便使得这一片地区的环境在喧闹的老市区中出奇的安静,真正是闹中取静了。
曹阳便带着夏柔沿着车辆稀疏的街道朝生态公园跑。一边跑一边给夏柔指示方向,强调路线。
这些夏柔其实都知道,因为她已经在这里跑了很多年。
但,她就是喜欢听曹阳大提琴般的声音,飘在夕阳的余光中,飘在她耳畔。
后来她跟他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他也越来越忙,渐渐的就不能带她跑了。
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再后来他有了妻子……陪他晨昏跑步的……就不能再是她了。
夏柔记得那时,他招呼她一起跑,大嫂站在他身后,目光发凉。
她就只能和他们错开时间跑。
再后来,她不顾他的反对,从曹家搬回了公寓里,独自居住。
再再后来,他离婚了。
而她……独自,死在了外面。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昏昏的地灯,高大的树木看上去漆黑得像影子。
在夏季的晚上,来生态园夜跑的人很多。影影幢幢的全是人。大家按照橡胶跑道的指示,朝同一个方向跑,倒也不会撞上。
前面的背影随着脚步的倒换起起伏伏。
肩膀很宽,短袖的运动背心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自宽肩至窄腰,跑动时每一块肌肉的搏动,无声道出了蕴藏于这身体里的爆发性的力量。
夏柔已经喘不上气来了。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这样的速度和距离都不算什么。但她高估了自己十五岁时的体质。
肺像是要燃烧。可她固执的想一直跟着那昏暗中的背影,不想被他落在后面。
“还行吗?”曹阳回头问。他气息平稳,半点不喘。
夏柔看见他的眼中有对她的关心。
可那关心还很浅。大约因为相处的时日浅,感情也还浅。
夏柔突然记起了从前,她到了极限再也跑不动的时候,他笑着递水给她,戏谑道:“丫头,不行啊!”
那时候的他们,多么亲密啊……
这几天,因为她的改变,很多事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现在看来,都在朝好的方面变,但是……
蝴蝶扇动翅膀,大洋彼岸刮起飓风。
她和大哥,真的还能回到曾经有过的亲密吗?
他还能再一次,把她当亲妹妹一般疼爱吗?
患得患失的心思在心里转动,*的感觉在肺里翻腾,夏柔抬眼看见身前两步之地,曹阳转着头看她的眼睛……
她突然一咬牙,发足狂奔,开始冲刺!
曹阳一乐,迈开步子缀在她身后,想看看她还有多少爆发力。
结果……
呼哧!呼哧!呼哧!
夏柔扶着膝盖弯着腰,痛苦的大口喘气!感觉肺真的要炸了!
这才冲刺了几米啊?曹阳无语。
这身体素质,真是,比起部队里的小子们可真是差得远了!不过,确实也没法拿她跟部队里的小子们比较,就是女兵也不行。
看这瘦瘦弱弱的样子!
看这胳膊细得!
看这腿……嗯,挺直的。
总之,这孩子是太单薄了,就是女孩子,太瘦弱也不好!
曹阳并不喜欢时下那些瘦成了骷髅的女人们,他从小在军营长大,看多了阳刚威武之美,他喜欢腰细但是健康的女人。他觉得健康结实才更符合他的审美。
反正以后是养在自己家里,来日方长呢,以后好好把她养结实就行了,曹阳想。
看夏柔一副“我要死了”的样子,一时觉得好笑,忍不住戏谑道:“丫头,不行啊!”
本来喘的要死的女孩忽然抬头。夜色中,眼中有泪光闪动。
曹阳一怔。
夏柔就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曹阳扶额。
抽出她腰包里的水瓶递给她:“顺顺气,喝口水。”
“慢点喝!”
翌日清晨早起,三个人一起吃早餐。
“还习惯吗?”曹雄难得多问一句。
“挺好的。”夏柔说,“昨天去生态园跑步去了。”
曹阳含笑问:”今天还去吗?”昨天一副“我要死了”的样子。
“嗯,晚饭之后去。”夏柔还是挺喜欢夜跑的。
“早点起,早上跑效果更好。”曹雄说。
夏柔认真的解释:“怕晒黑。”
曹雄:“……”居然无法反驳!
亲爹被噎到的样子真是太少见了,曹阳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曹雄瞟了他一眼,在心里“哼”了一声。
不过,他们这个阳刚过头的家啊,还真是缺乏养女孩的经验。曹雄突然就开始怀念从前用皮带抽着儿子们,让他们在烈日下汗流浃背的拉体能的时候了……
方姨从主楼出来去配楼的时候,看见夏柔在中庭一棵大树下的木椅上。
真是安静的孩子。
她来了,这个家里几乎没什么变化。方姨之前的一些担心也都是瞎操心了。这个女孩乖巧不找事儿,特别省心。
“夏柔,又在啊?”方姨招呼她。
夏柔放下书:“方姨。”
“二楼有个图书室,等装修完了你就能过去了。”方姨好心告诉她,“现在二楼太乱了,他们把材料都堆在楼道里了,你别上去,当心蹭着你。”
“好的。谢谢方姨。”夏柔道。
方姨对她的态度亲和,是她重生之后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毕竟前世曹家人就对她很好,这一世也没有什么变化。而方姨前世着实是表现出了对她的不喜,而现在,她看待她的眼神都是温和的。
这给了夏柔很大的信心,让她觉得,从前犯的那些蠢,也许真的都可以慢慢修正过来。
这,也许就是她重生的意义吧?
“对了,方姨。”夏柔主动和方姨聊起来,“我听说你还有个女儿?”
夏柔当然不是听说,她是早就知道。
提起女儿,方姨眼角就笑出了鱼尾纹,那是发自内心的真心欢喜。
那种欢喜,夏柔以前在成婉的眼中也常常见到。
都是带着女儿讨生活,方姨和她的妈妈,却截然不同,夏柔想。
方姨是死了老公,只有一个女儿。婆家公婆重男轻女,因为小叔子生了两个儿子,就打起了方姨的房子的主意。
那房子是结婚之前就有的老房子了,本就是在公婆的名下,原本是大儿子小儿子一人一套的,这么多年方姨和她的丈夫也没想过要过户什么的。结果公婆起了意,要把大儿子家的房子转给小儿子生的小孙子。
方姨就被从婆家赶出来了。婆婆原本还想把她女儿留下来,觉得反正是个女孩,将来迟早嫁出去,也不会和孙子抢房子。但方姨咬死不肯放手。
和孙女比起来,还是帮孙子拿到房子比较重要,婆婆就没再强留,让她女儿跟着她一起离开了。
方姨和他的丈夫,原本是用那房子开个小杂货店的,一半做店面,一半居住。这下,她连生活开支的来源也没有了。
她带着孩子找工作,受孩子拖累,到处碰壁。后来去了家政公司,家政公司给介绍了好几家,人家一听她来干活的时候还要带个小孩,就都不乐意了。
幸运的是,家政公司给她推荐到了曹家。
那时候曹阳他们的妈妈,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想找个有带孩子经验的阿姨帮她照顾几个孩子。薪资丰厚,还包吃包住。
她听了方姨的遭遇,十分同情她。又认同她不肯放弃女儿这一点,便雇佣了她。
方姨终于生活才有了着落。
一年之后,曹夫人便去世了。
方姨后来也的确没辜负曹夫人,的确把兄弟几个的生活起居照顾得很好。
她来曹家的时候,曹阳也才十三岁而已。但他和曹斌都早熟早慧,十分独立。曹兴和曹安一个九岁,一个更小,才七岁。虽然被当爹的训练出了军营一般的起居作息,但毕竟还是孩子,内心渴求柔软,就比两个年长的哥哥更亲近方姨。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眼方姨在曹家就已经十多年了。说是家政阿姨,其实俨然便是曹家的管家一样,手底下管着两个保洁员和园丁。就是家里的厨师,也很她面子,作出以她为首的样子来。
从前夏柔特别讨厌她。因为她从来不给夏柔好脸色。
夏柔觉得她肯定内心里把自己定义为半个女主人了,所以对她这个寄人篱下的冒牌大小姐才会有敌意。
夏柔虽然是寄居,但内心始终是觉得自己应该是和曹家人划到一个圈子里去的。而方姨对她的态度,却令她有一种赝品被揭穿的狼狈感。
她其实觉得,两个人啊,谁都名不正言不顺。谁也不是这房子的女主人。
自从曹夫人去世,直到曹阳结婚之前,这座大宅一直没有真正的女主人。
但是这些天,夏柔意识到了她对方姨其实是有很多误会的。
那些“把自己当作了半个女主人”之类的想法,可能是因为她带了有色的眼光去看,才臆想出来的,并不是事情真正的样子。起码现在她再看方姨,就发现她其实是很恪守本分的。
她就忍不住拿方姨和成婉做对比,试着想象成婉能不能像方姨这样,带着孩子,独立谋生。
结果却失望的意识到,成婉……做不到。
就是在和她生父的婚姻中,成婉都是过着被圈养一般的精致生活的。她活得优雅,细腻、柔缓。
她本就是一个精致、温婉又脆弱的女人,需得男人好好呵护才能活得下去。
她一旦失去了这种呵护,甚至感到无法独自的活下去,只能懦弱的去寻死。幸而,遇上了曹雄。
成婉,真的就只能做一株被精心养在名贵瓷器中的菟丝花。
两世,夏柔都被这一认知所伤。
前一世,她那么拼命逞强,就是为了不成为和成婉一样的女人。
这一世,在这之外,她还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如前世一样的女人。
她深爱成婉,却也不喜成婉。
可她自己,却还活得甚至不如成婉。
一辈子,图的到底是什么?
“她说这个周末就要回来了。”提起女儿,方姨脸上就有了笑容。
夏柔问:“我听说她在读大学,放假这么晚啊?”
“没有,没有,早放了。”方姨说,“她毕业了,去实习去了。唉,用人单位太狠,把她们这种实习生当苦劳力用,净让她们加班。她们又不敢不加。不过说实习结束了,马上就能回来了。”
“等她回来,你就有伴儿了。我让她陪你玩。”方姨道,“这个家啊,阳刚气太重了,早要有个女孩子就好啦。”
夏柔温柔的笑笑,心里也有点期盼。
她和方姨的女儿何莉莉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记忆中是个特别热情的大姐姐。她孤零零的来到曹家,别人都对她脸色不太好,就只有何莉莉对她特别好。
所以虽然她和方姨处得不好,却跟何莉莉很好。
后来没多久,方姨突然就辞职离开了曹家,她和何莉莉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她虽然很讨厌方姨,但偶尔想起,还会有点想念那个大姐姐。
夏天的温度一天比一天高,时间却在蝉鸣中飞快的流走。
周末,何莉莉就回来了。
才刚刚大学毕业,二十出头的她,青春洋溢。胸脯却鼓鼓的,不像十五岁的夏柔这样,还容易被人看成是“孩子”或者“少女”。何莉莉已经脱离了青涩,努力成熟了。
对待夏柔的态度,一如夏柔记忆中那么热情。
“你就是夏柔吗?哎呀,真是个小妹妹。”何莉莉笑得一脸灿烂。“你来的不巧,二楼正在施工。房子里你都参观了没有?还没有?我带你去,你也熟悉一下环境。”
上一世,夏柔因为对别人的脸色敏感,便成天缩在自己房间里哪都没去。后来也是何莉莉回来,才第一带着她在房子里转了转。
而这一世,夏柔已经在这间大宅里住了近十年,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此这次她住进曹家之后,除了一楼的餐厅之外,便同上一世一样,哪里都没去过。
让方姨看在眼里,便觉得她是个沉默又老实的女孩,便叮嘱了何莉莉带她多转转。毕竟等二楼装修完,夏柔就要搬到主楼去的。
夏柔知道,许多她上一世做过的事、走过的路,都必须重来一遍。她便没拒绝何莉莉的好意,由她带着去了主楼。
主楼的地上建筑有四层,因为太高,后来翻建的时候虽然保留了原来的建筑风格,但却加装了一部客梯,一部工人电梯。她们坐客梯先上了四层。
“我跟你说啊,四层千万别随便上来啊。这一层就只有曹司令和曹夫人的卧室和书房,还有一间是以前夫人的小会客室。这一层真的不能随便进的,特别夫人的房间。”
何莉莉这样说着,却熟门熟路的带着夏柔就推开了女主人房的木门,走了进去。“看,这就是以前曹夫人的房间。”
这个房间大约是夏柔在这栋房子里最陌生的一间了。上一世何莉莉带她来看,她也就是站在门口瞟了一眼而已,并不愿意进去多看。
这一世,她依然是在门口止步,定定的看着何莉莉:“不是说不能随便进来吗?”
何莉莉笑嘻嘻的说:“我没事儿,我从小在这长大的。没人会说我,别乱动东西就行。进来啊,你看,这张床,我跟你说,这张床可是古董呢!”她说着,就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那床是当年曹雄颇费了些心思给他的夫人弄来的。古典西式风格,床柱上雕刻着繁琐复杂的花纹,处处透着雍容华贵的气息。何莉莉摸着那些精致的花纹,眼中便有了一种热切。
夏柔却站在门口,心底有些冷。
这就是她记忆中热情待人的大姐姐吗?
是了,她想起来了,当年她也告诫过她曹夫人的房间不可以随便进,却又以实际行动向她透露“进了也没关系”的信息。
曹夫人去世十多年了,她的女主人房和女主人会客室都保留着她在世时的样子,可想而知曹雄对他夫人的爱重,可想而知去世的母亲在曹家四兄弟心目中的分量。曹夫人的房间是禁忌之地,在这个大宅里是一个常识。
何莉莉可以随便进出,并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会说她,而是因为曹家的男人们白日里都不在家,并不知情而已。更是因为她的妈妈是管理着这个大宅的女管家,在这里颇有地位,没有哪个工作人员多嘴会去告何莉莉的状。
可如果当年的她信了何莉莉的话,随便进入曹夫人的房间,随便动了曹夫人留下的器物,一旦被曹家男人知道,又会怎么样?
夏柔不敢想。
曹家人再好心,也有自己的底线。
幸好,她因为身份的尴尬,对和曹夫人有关的事物总是下意识的想要避开。顶楼的房间,再奢华再吸引人,她也从来不会去偷窥。
何莉莉一扭头,见夏柔站在门口默不作声。
她叫了她两声,夏柔却依然站在门口,一步不肯踏入。何莉莉就撇了撇嘴。
又说:“那带你去看小会客室。”
那个房间也是非常漂亮。每一个花瓶、每一件瓷器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都透着说不出的精致。特别是曹夫人几套心爱的茶具里,有一套纯银的茶具,实在是漂亮得耀眼。
女孩天生都喜欢晶莹闪亮的东西。她小的时候终于经不住诱惑,偷偷的将一柄精致的玫瑰花纹的小银匙拿了回去。
后来被她妈妈发现,将她狠狠的揍了一顿,把那柄小银匙又悄悄放了回来。
所以何莉莉觉得,像夏柔这样的小姑娘,不可能不喜欢那些东西。她最好能非常喜欢,喜欢倒做出点什么来,那样就最好了。
可夏柔却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曹夫人的房间还是不要乱进的好。我知道四楼有什么房间就行了。我们下楼吧。”
这女孩看人的时候,眼睛黝黑。何莉莉就微微感到有些不自在,好像心底那些小阴暗都被她看出来似的。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她才多大,十五岁,半大孩子而已。
可半大孩子都说了这么懂事的话了,她也找不出什么更合适的理由非带她去看不可。两个人便下到三楼。
“曹阳哥、曹斌哥住在三楼。除了卧室,他们都还有自己的小书房,做自己的事情用。这些房间你都不许乱进啊,特别是他们的书房,记住了吗?”何莉莉这次说起“不许乱进”,表情态度都比在四楼时严肃的多了。
这让夏柔明白,她是真的不想她随便进曹阳、曹斌的房间。
“那边那间是健身房。顶到头那间是阅读室,和二楼是挑空的,只能从二楼进,三楼没有门。”
何莉莉带她匆匆看了眼三楼,就带着她坐上了电梯。
“二楼现在装修呢,太乱了,以后再看吧。曹兴哥和曹安哥都住在二楼。挨着影音室还有一间客房,以后你就住那儿了。”
她没说那间客房也在重新装修。装修后就不再是客房,而是成为独属于夏柔的卧室了。
电梯里夏柔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的转过头来。在电梯门的镜面里,看着这个比此时的她大了数岁的姑娘,才发现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的妆容有点太过艳丽。
夏柔垂下眼眸,掩住了内心深深的失望。
她的样子看在何莉莉的眼里,只当她是被她话里暗藏的小箭射中,涂了口红的唇角便忍不住轻轻勾起。
电梯门无声的开了,何莉莉“热情”的拉着夏柔走到地下室:“来,带你去看游泳池。”
这个地下室的游泳池,也是后来翻建时修建的。这宅子虽然建筑风格古典,实际内部全是非常现代化的设施。
“那边是男更衣室。也有女更衣室。”何莉莉有点骄傲,“我也会来游泳,那边是我一个人用的。”
她很大方的说:“你要来游泳,就用我的更衣室和淋浴间好了。”
她笑吟吟的看着夏柔,等着这个寄人篱下的灰姑娘怯怯的跟她说“谢谢”。可夏柔只是点点头,轻轻的“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何莉莉便不免有些扫兴,觉得这个丫头像个木头人。她甚至有点担心她说的那些话里的暗示,她到底能不能听懂。
但看夏柔一副木呆呆的样子,她忽然又失去了多说的兴致。随便带夏柔在地下室转了一圈,带她认了认淋浴房和桑拿房,她们就回配楼去了。
“什么呀,跟个木头人似的,她不会是个傻的吧?”她跟方姨抱怨。
“别瞎说。”方姨说,“小柔是个挺好的孩子,又听话又安静。她妈妈才刚去世,她现在肯定情绪低落。等过一段时间应该会好一点,你也体谅一点。”
她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有没有告诉她,四楼的房间不能随便进?”
“说了说了。小会客室的门我都没打开,怕她乱动东西。”
方姨叠衣服的手就顿了顿,忽然厉声道:“那你开女主人房的门了?你开门干什么?你又进去了?”
何莉莉一不留神说漏了嘴,狼狈的解释:“我就让她看了一眼……”
“看什么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再进夫人的房间!何莉莉!”方姨狠狠瞪着她,“你别以为你长大了我就不能揍你!”
“哎呀,她好奇嘛,我就打开一条缝,让她瞧一眼。”何莉莉赶紧抱着妈妈的手臂,半撒娇半辩解的说。
看方姨半信半疑的眼神,连忙又加上一句:“真的!”
方姨“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何莉莉便悻悻然,拿了个苹果“吭哧”咬了一大口。
“小柔是个挺好的孩子,她还说今天第一次见到你,反正司令和曹阳今天都不在家,她就过来和咱们一起吃饭。”方姨叹道,“小小年纪,这么懂事呢。咱们这也就你跟她年纪差不多了,你对她好点,多照顾照顾她。知道吗?”
“知道了。”何莉莉不耐烦的说。
不过是个情妇的孩子罢了,凭什么就能坐在主楼的餐厅里,和曹阳曹斌他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
凭什么她就只能在配楼的工人餐厅里和保洁、厨师一起吃饭!
何莉莉狠狠的咬了一口苹果,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而这个时候,夏柔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细细的回想。
何莉莉不是什么多么高深的人物,她也不过就是个年轻姑娘罢了。她的那些话其实很浅白,十五岁时夏柔解读不懂是因为年纪小,二十五岁的夏柔要是还看不破,那就不只是愚笨了,简直是愚蠢了。
记忆在大脑中深藏,并不是被遗忘,只是被大脑暂时封存,放到了某个角落里而已。一旦能触动这些记忆的关键点出现,那些记忆就会像潮水一般再度涌现。
而现实,再一次证明了记忆的不可靠,和自己当年……多么的傻……
她只记得何莉莉笑吟吟的模样,却看不透她笑容下的恶意。
她以仿若女主人般的姿态带她参观大宅,告诉她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却又敞开真正的禁忌之地的大门,以里面的华丽精致诱惑于她。
她明知道二楼的客房专门在为她重装,却按下不提,偏偏强调她将要住的那一间是“客房”。
前世,夏柔看不破,真的被她这种语言的暗示击中了。又碰巧曹家只有男人,男人的眼光和女人颇有不同。她后来终于从配楼搬到主楼,发现卧室的壁纸是淡蓝色而不是女孩子常用的粉色或者藕荷色。就一直觉得她的卧室始终是一间“客房”。
其实那淡蓝色的壁纸上,还有着浅浅的蔷薇花纹。不管是曹家的哪一个男人为她挑选的,对他们来说,这都已经是极限了。
就是现在让夏柔去假想,她都没法去想象曹阳或者曹斌,或者曹兴,会帮她选也一款粉色系的壁纸。
至于曹雄……不不不,她连假想都不敢。
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被何莉莉暗示过的她,却偏偏要耿耿于怀。既幼稚,又偏激。既暗暗自卑,又过度自尊。
而这个何莉莉……夏柔一回想她今天说的许多话,就颇是无语。
她不过就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而已,到底碍着她什么了呢?要这样的向她示威?
游泳池的那些话简直可笑。她一个人用的更衣室?夏柔当时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了。
她使用游泳池,本来就是一种僭越了的行为。这房子里的许多设施,像方姨这样被雇佣的员工根本就无权使用。不过因为她从小在曹家长大,有点情分,又是个年轻姑娘,而曹家男人又不会去计较这种小事,才没人管她而已。
并不是像她自己话里话外暗示的那样仿佛有什么特权。
何莉莉亲热的笑容之下,手段幼稚又拙劣。只可惜十五岁的夏柔偏偏中计。
幸运的是,现在十五岁夏柔的身体里,装的是夏柔二十五岁的灵魂。二十五岁的夏柔在曹家生活了十年,看过了太多,再看何莉莉这年轻姑娘的拙劣手段,便真的不算什么了。
她只是心情有点低落,早先对于何莉莉重逢的期待和喜悦全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又一次,被对自己的认知打击了一回。
但即使这样,晚饭的时候,她依然去了员工餐厅。
周末曹雄和曹阳都出去了,也告诉了她晚上会只有她一个人吃饭。提出去员工餐厅也的确是她自己的主意。
最开始,是真的想为和何莉莉的重逢庆祝一下。现在,她没这种心情了,却依然决定去。
她想和在曹家工作的这些人相处好。
诚然,对曹家人来说,这些人并没有多重要。便是在曹家待了十多年,宛然事事都离不开她的方姨,也在不久的将来说离职就离职了。
但对夏柔来说,这是她想修复的另一个错误,或者失败。
前世,这些为曹家工作的人,以方姨为首,没一个喜欢她。
她曾经在庭院里听到保洁和园丁窃窃私语,讥笑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却自以为是大小姐。
上一世这些背后的窃窃私语,让她羞愤、生恨、不平。让她觉得这些人都是势利眼,不过是欺负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儿罢了。
但这一世,经历了方姨对她的态度的转变,她开始反思。
她就想起来,在前世,即便曹家人都不在的时候,她也会一个人坐在主楼的餐厅的水晶灯下用餐。她甚至一次都没去过员工餐厅。
她再想起今天何莉莉的表现,荒谬的发现,她和何莉莉……是何其的相似。
其实何莉莉也很简单。她也自卑。
她在曹家大宅里表现得再自在,也改变不了她不过就是“家政阿姨的孩子”这个事实。比她这个“情妇的孩子”实在是高不到哪里去。
她不过是仗着方姨在曹家资历老,才敢在曹家男人看不到的地方,对夏柔摆主人的谱。
一如夏柔当年,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纯进口的奢华水晶灯下,吃着厨师烹制的精致的菜肴。
这么想着,夏柔就忽然能理解何莉莉对她的态度了。
不过就是嫉妒罢了。
夏柔虽然现在住在配楼里,但,她迟早就会住进主楼。在那栋奢华的宅子里,她有专门为她重新装修的房间,她在这房子里有属于自己的空间。
而何莉莉呢,她在外面租房住。她回到曹家,也只能跟方姨同住一个房间。就是在配楼里,她都没有自己的房间。
夏柔叹了口气,对何莉莉的厌恶就淡了很多。她知道倘若易地而处,换成她是何莉莉,说不定还比不上何莉莉呢。
那种自卑和自尊一体两面,把人夹在中间折磨的痛苦,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夏柔,吃饭了。”傍晚时何莉莉过来敲门。
夏柔开了门跟她走。
“好好的,你去员工餐厅吃什么啊。在主楼吃哪不好了。”何莉莉语气微酸。在主楼用餐,是她渴求却得不到的待遇。
夏柔轻轻的说:“就我一个人,没必要折腾,跟大家一起吃还简单点。”
何莉莉就横了她一眼,带着微微的嫉妒,和“这孩子傻”的轻蔑。
夏柔没放在心上。
因为何莉莉……在曹家,也待不了太久了。
一如夏柔所想,其实没有人是刻意针对她的。别人对她的态度,不过是她对别人的态度的反射罢了。
前世,她不通人情世故,又总怕被人看不起。行动间便难免刻意的端着,就譬如曹家人都不回来,她也坚持一个人在主楼吃饭一样。
在这些人看来,就是摆谱。
而现在,因为夏柔自己提出来员工餐厅一起吃饭,大家对她的态度都很亲和。
“夏小姐,我们这边做饭就没主楼那边那么精致了,你还吃得惯吗?”厨师老郑笑眯眯的问。
“郑叔。”夏柔叫了他一声,微笑道,“您叫我夏柔就行了。”
“啊?这个……”老郑还想推辞一下。
“我就是家里没人照顾了,所以才在这边寄住而已。您老叫我夏小姐、夏小姐的,我听着怪别扭的。”夏柔笑道。
她自己点破了自己的身份,餐桌上的气氛忽然就轻松了起来。虽然之前大家对她也和蔼,但从她说了这个话之后,就明显多了几分随意和自在。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给别人多一点,别人也给你多一点,夏柔想。
“郑叔,我想以后要是曹伯伯他们都不在的时候,我就过来和你们一起吃吧。你就不用再单独给我做了。”她说。
她现在心里通透了,过去那些死端着的架子,也都能放得下了。
反倒是何莉莉一脸愕然。
“你没事吧?”她吃惊的问。“你不在主楼吃,跑到这边干什么?”
“我一个人,觉得太折腾了……”
她还没说完,就被何莉莉打断了。她的声音有点尖:“你傻不傻,主楼和配楼怎么能一样!”
饭桌上突然安静了。
夏柔眨眨眼,缓缓的问:“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一边是人上人!一边是人下人!
何莉莉好歹不算傻,她刚才只是被夏柔刺激到了。她渴求多年的待遇,夏柔这么便随放弃,她一时没忍住,那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而现在,一桌人都盯着她看。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虽然她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是这么直白的说出来,未免就是打了一桌人的脸。
这其中,还包括了她妈妈。
方姨狠狠瞪了她一眼,转头对夏柔温声道:“我知道你体谅人,但这个事,我们说了不算。要不跟主楼那边说一声,回头挨骂的是我和老郑。”
“是啊是啊。”老郑也连忙点头。
见他们为难,夏柔便不强求了。
跟一桌人一起吃饭,其实真的比一个人吃好的多。
前几次夏柔自己一个人吃的时候,都吃不下多少。跟一桌人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吃,夏柔就吃得比平时多了些。
天黑了就在庭院里溜达,从中庭溜达到了前庭。
心里,想了很多。
正听着草丛里蟋蟀鸣叫,慢慢踱着步,身后忽然有灯光射过来。夏柔转身,抬手挡住眼。
从大门处开进来的黑色悍马,在照到了夏柔之后,开车的人就把大灯关闭了。庭院里有地灯,虽然昏暗了些,也是看清道路的。
在这个只有男人的家里,会这么体贴人的,肯定就只有从小就照顾弟弟们的曹阳了。
夏柔的嘴角,忍不住就微微勾起。
果然,车子缓缓停在她身边,车窗放下,露出曹阳俊朗清隽的脸。
“小柔,干嘛呢?”他问。
“曹阳哥。”夏柔微赧,“吃多了,消消食。”
曹阳就忍不住笑了。
夏柔来到曹家快半个月了。曹阳很喜欢在回家的时候见到她。
因为不管他见到她时,她是在发呆还是在沉思,只要她一抬头看见他,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里就会刹那间漾出层层的笑意。
曹阳已近而立之年,阅人堪称丰富。他能分辨得出,这小姑娘看到他时眼中流露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真诚的欢喜和亲近。
并不作伪。
任谁,不论男人还是女人,看到这样一个又漂亮,又乖巧安静的女孩,对自己带着这样真诚的亲近,都无法不喜爱她。
“老郑做什么好吃的了?能让你吃多了?”曹阳调侃道。他一直都嫌弃夏柔饭量太小,身体太瘦弱。
夏柔抿抿嘴,笑了。
“晚上你们都不在,我一个人没意思,就去配楼和大家一起吃了。人多热闹,就不知不觉吃的多了。”她趁机问,“曹阳哥,我想以后你们不在的时候,我就去配楼吃饭吧。方姨和郑叔说他们不能做主,你看行不行?”
她以为以曹阳的和气,一定会说行的。她没想到曹阳沉默了一秒,就把这个提议否决了。
“不太好。”他说。“算了吧。”
夏柔微诧。
曹阳看出了她的诧异,没解释,只说:“我今天累了,回头再跟你说。我先去停车。”
夏柔退后一步,曹阳挂上档,前进了一米,又停下来。
“小柔。”他探头。
夏柔走过去。
“明天早点起。我带你去晨跑。早点起,太阳不大,不会晒黑的。”曹阳笑,松开脚,车子开进了车库。
夏柔慢悠悠的继续散步消食。
却朦朦胧胧的看见有个曲线玲珑的身影急匆匆的从配楼里走出来,却依旧没能赶上。曹阳已经进了主楼。
那个身影站在那里呆立了片刻,有些失望的转身回了配楼。
夏柔站在那里遥遥望着这尘世里的一点涟漪,心里隐隐悟了什么。
好像,又更通透了一层。
她再看看主楼,很快看到曹阳的房间亮起了灯光。
巨大的窗格上只能看见厚重的帷幔,深沉而华丽。
再想想曹阳刚才否决了她的提议,似乎也不是难理解。
曹阳当然也很懂得尊重别人,但是这不能抹杀他出身于权势之家,从小就站在人上的事实。他与和他同阶层的人,对于人的等级之分和阶级意识,比普通大众要强烈得多了。
到底在他心中,那些受曹家雇佣为曹家服务的人,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可是,其实没有必要,夏柔想。
因为她,并不是曹家人。他没有必要把她划进他那个圈子里去。
前世,她为了不离开那个圈子,强求了自己不该强求的东西,以至于最后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这一世,她把这些都放下了。
她重生了,并没有急吼吼的想要去做什么,去获得什么。
她前世就是太急,想要的太多,才会跌的那么狠,又错过那么多,让真正关心她的人失望。
这一世,她希望自己的人生走慢一点,就像她现在在庭院里踱出的步子,缓缓的,但是在夜风的吹拂下,却又舒服,又惬意。
她想,不要再辜负那些真正对她好的人了。
她抬头,看见曹阳的卧室窗户边有个人影,似乎在抽烟。
她笑了笑,继续散步。
夏柔对曹阳的判断虽然正确,她却不知道,对于怎么养她,曹阳和曹雄还没有真正的拿定主意。
养活她,让她衣食无忧,甚至以后给她一笔钱做嫁妆,这些都不是难事。难的是,曹家要对她承担责任到一个什么程度?
夏柔的提议的确是无心的,却的确触及到了“怎么养她”这件事的本质。
只把她当成一个失怙寄居的人,养活她,那么曹阳就可以一口答应她。甚至那样对她才是好的,更有益于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有利于她离开曹家后顺利的适应没有曹家的生活。
但当曹阳握着方向盘,看着夜色中女孩子洁白的脸庞、黝黑的眼睛时,他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让夏柔和工人们混在一起简单。但将来要再把她从他们中剥离出来,就要有许多尴尬和难堪。
所以曹阳否决了她的提议。
他想,在他和父亲做出决定之前,还是维持现状比较稳妥。
对夏柔,还是……先就这样吧。
夏柔并不知道曹阳站在窗前吸着烟,会还在想跟她有关的事。
她以为他一定在想一些什么大的事。他是个优秀的男人,又生在了权势之家,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人。
而她,只是他生命中很小的一件小事。因为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哥哥,所以他肯分出一点精力、一点关爱给她。
他分出来的这一点,已足以温暖她的人生。
她慢慢的溜达着,一会儿听听虫鸣,一会儿看看星空。珍惜她还能生活在曹家的每一分钟。
又有车子从大门驶入,灯光照在了她身前,黑色的车子缓缓停下。后排车窗放下,露出曹雄的脸。
“小柔,干嘛呢?”他问。
连问的话都一模一样,只是曹雄的声音更低沉,更有威严。夏柔有点想笑。
她于是便笑了。
这个男人,是这个家的主人,也是真正改变了她的人生,使她免于流离失所、无枝可栖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威严,让人不由自主的生畏。可夏柔知道,他其实已经尽量的温和了。因为她在后来的十年里,见过他真正让人畏惧的样子。
手握重权,虎踞东部四省二十年的男人,他随便一句话,也能令人发抖。
他后来对夏柔的态度算不上亲热,甚至有些冷淡。
但夏柔知道,他其实对她很好。他和那时的她,其实有一个共同的毛病,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正确的表达对彼此的情感。
夏柔看着车子里的曹雄,忽然想,她该对他好一些。
前世,没能让曹家人知道,她对他们的感激,是她临死前的遗憾。既然能重来一世,她……应该做的更好一些。
至少,让曹雄知道,她不是白眼狼,她的内心,是深深的感激他的。
于是,她想笑,就由心的笑了。
因为此时她再看曹雄,不再看他肩章上的金星,也不去想他手里的权力。撇开这些附加的东西,再去看曹雄……才发现他,原来就只是一个因为喜欢她的妈妈,所以想对她好的长辈。
对这样的长辈,其实没什么好畏惧的。
她抿着嘴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而且,很像成婉。曹雄就愣了愣。
“刚才曹阳哥才问了我一模一样的问题呢。”夏柔笑着解释,“连语气都和您是一模一样的。”
曹雄就也笑了。
在他所有的儿子里,曹阳最像他。相貌、性格、脾气,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最令他骄傲的儿子。他喜欢听别人说曹阳像他。
老周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有些惊异于夏柔能让曹雄这样放松。在成婉去世之后,曹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他忍不住想,小柔还真行。或者,她们母女,就是与曹家人有缘?
“我晚上和大家一起吃的饭,一不小心就吃多了,所以出来走走消消食。”夏柔摸着平坦的胃说。
曹雄不以为然:“你就是饭量太小了,多吃点才好。”
“早点睡,有点晚了。”他说。
夏柔点点头,眼睛弯弯:“好。您也早点休息,您喝太多酒了。”她揉揉鼻子,驱散从车子里溢出来的酒气。
曹雄看了她一眼,轻轻踩下车厢底板,车子就开走了。
这孩子自从住进家里以后,对他的态度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再害怕他,也不再躲避他了。
她还能轻松的跟他说笑。
曹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的确让他心情愉快。
他的确可以只管她吃饱穿暖即可,这样也算兑现了对成婉的诺言。但曹雄知道,成婉想要他照顾夏柔,绝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而已。她是希望他真的能照顾好夏柔。
想起成婉,他刚刚的愉快便都在夜风中散去。他下了车走入主楼的时候,皮鞋和地板发出铿锵之声,在占地广阔的庭院里隐隐有了回声。
夏柔消食已经消的差不多了。她溜达着回了配楼。
大家都还没睡,在公用的休息室里打牌。
“郑叔,”夏柔提醒,“曹伯伯回来了,他好像喝了很多酒。”
“哎哟!回来了?”老郑把手里牌一扔,就往厨房跑。
曹雄有这种应酬晚归的时候,厨房里的醒酒汤是早就熬好的。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那醒酒汤的配方,还是曹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她家里才真正称得上是世家,根基深厚。
“夏柔你会不会打牌啊?”一个保洁问。
家里的两个保洁员,都是二十多岁,快三十的年纪。都是已婚妇女。
夏柔就捡起老郑的牌接着玩起来。才出了两张,就听见了何莉莉的声音。“郑叔,这个给我吧,我帮你送过去,你继续玩吧。”
大家就都从牌堆里抬起了头。
“不用不用!多不方便啊!”老郑的声音笑嘻嘻的,又扯着嗓子喊:“小杨!小杨!死哪去啦你!”
随即小杨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来啦来啦,我看会电视就。”
小杨是家里负责打杂的,什么事儿都能干。哪忙他就顶上。大家就听见他嘟嘟囔囔的声音慢慢远去了。
又有高跟鞋狠狠的踩着楼梯发出的啪啪声,在二楼消失。
两个保洁大姐眉来眼去的,无声的嗤笑。
夏柔低垂眉眼,假装不懂。
心底却叹息。
她从前以为曹家人不在的时候,方姨能只手遮天。原来不是。
原来,她也很难。
至于何莉莉……她抬头看了眼天花板,能想象得出此时她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她其实没有像保洁们那样鄙夷她,因为她能理解她。
因为贪心,所以想强求于自己的能力或者身份不匹配的事物。
这种时候,女孩子就会变得狰狞丑陋。
她手里捏紧了牌,悔恨于上一世自己竟将这样丑陋难看的一面留给了曹阳,成为了他对她最后的印象。
老郑一回来,她就把牌赶紧还给了他,像被烫到了似的,飞快的跑回楼上。
在床上用毛巾被蒙住了脸,羞愧的哭泣。
夏柔还记得曹阳头一晚跟她说第二天要带她晨跑,要她早点起。
她上一世也跟他晨跑过,知道他说的“早点起”是有多早——很早!她临睡前定好了闹钟,早上天蒙蒙亮就准时起了。
这个时间的清晨,其实很美妙。不需要用眼睛看,光用耳朵听就知道了。
起先,是一片静宁。然后不知道哪棵树上的哪只鸟儿先醒了过来,“啾啾”两声,唤醒了第二只、第三只……很快,就“啾啾”成一片了。
有的清脆,有的婉转。叽叽喳喳,好像在互相问好。
让早起的人听了,就觉得这一定会是愉快的一天。
夏柔听了一会儿,腾的一下就翻身起来了,麻利的洗漱完,换好衣服就下楼了。
果然,曹阳已经在庭院里拉伸了。
“我想着你再不下来就给你打电话呢。”他说。“眼睛怎么肿了?”
夏柔其实已经用凉毛巾敷过了,但还是有些肿。不难看出来。
“水肿。”她说,“郑叔熬了糖水,我睡觉前喝太多了。”
那眼睛一看就是哭肿的,但曹阳没揭穿她。
母亲去世才多久,偶尔想起,小姑娘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想想就让他觉得可怜。
“活动活动关节。”他换了话题,指点她,“晨跑不能再像夜跑那么慢了,要把速度提起来。”
夏柔乐见他转移话题,照着他说的动起来。这些东西早在上一世,他就都教过她了,她做起来自然十分标准。
最后一次转腰的时候,看见配楼楼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何莉莉推开窗户愕然的看着他们俩。
她似乎还喊了一声什么,但离得有点远,夏柔没听清。才想再听,曹阳喊了一句“走了”便跑起来,夏柔只得赶紧跟上。
没回头,但觉得何莉莉一定是一直在窗户那里看着他们……
晨跑的速度要快的多。曹阳就是有心给她提速,把体能拉起来。
夏柔被他练得筋疲力尽,差点趴在地上成一条死狗。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每一口空气吸进肺里,都更有力的撑开肺泡,伴随着灼烧般的疼痛,拓开了她的肺活量。
夏柔能感觉到这段日子的夜跑没白跑,她的体能比前一段时间强了不少。
“行不行?”曹阳问。
夏柔已经没力气跟他说话了,弯着腰杵着膝盖,她腾出一只手对他摆了摆,意思是“别跟我说话”。
曹阳笑笑,拧开水递给她。提醒她:“小口喝。”
他没那么闲,其实就陪她跑过三回,这才是第四回。平时都是她自己跑。
小姑娘看着娇滴滴的,让人担心能不能坚持下来,结果今天一试,看得出来她这些天不仅坚持了,而且很认真。她的体能较之刚来那几天有了明显的提升。
这样能自律、坚持的孩子总是让人喜欢的。更何况她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曹阳看着夏柔仰着脖子喝水。脖颈纤细雪白,原本略嫌苍白的脸颊,晕着桃花瓣一样的粉色。
家里有这么一个小姑娘,还挺赏心悦目的,曹阳想。
拉伸之后,他们往回返。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夏柔想起了何莉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了曹阳:“曹阳哥。”
“嗯?”
“四楼有两个房间,是伯母的房间。”她说,“里面有不少东西,要是不想让人乱动的话,最好还是锁上吧。”
曹阳倏地转头看她,目光锐利。
撇开了那些带着客套的关心和带着怜悯的疼爱,这个时候,他又是她熟悉的那个大哥了。那个让她觉得既畏惧,又……能依靠的男人。
曹阳颔首:“行,知道了。”没再多说什么。
回到家,曹雄已经坐在餐桌边看报纸了。看到他们回来,他把报纸合起,扔到一边,叫了开饭。
夏柔吃的比平时多了不少。
曹雄看着才觉得满意,道:“还是晨跑好,能吃得多。多吃点,身体才能好。”
作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性长辈,他想关心夏柔,也只能从“多吃点”“长结实点”这方面来着手了。
那天上午不知道曹阳跟方姨说了些什么,但夏柔在房间里的时候,隐隐听着隔壁有争吵声。后来又有摔门而出的声音。
隔壁便是方姨的房间。
四楼的女主人房和女主人会客室原本就是方姨亲自负责打扫,但从那天起,原本并不会上锁的房间便落了锁。
夏柔跟曹阳说那件事,其实并不是想打何莉莉的小报告。何莉莉与曹阳,对她来说谁亲谁疏,根本不用想。也是因为如此,她不愿何莉莉仗着方姨,不去尊重曹阳的母亲,随便乱动她的遗物。
曹阳只是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势必不会开心。
她知道何莉莉大约会因为这件事记恨她。但何莉莉的记恨于她,根本无关痛痒。
她顶多只是有点同情方姨罢了。
这一世,她和方姨走得比前世近得多,才感觉到她其实是个工作认真,待人也和善诚恳的女人。也大概是因为如此,在曹家才能站住脚跟,同事们也才对何莉莉的种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其实真的是个挺好的人,却明显的在被女儿拖累。
夏柔就想起了前一世她的突然离职。
她以前不喜欢方姨,所以方姨走了她甚至觉得有点开心,从来没去多想过那件事。现在回想起来,不免蹊跷。
虽然只是一个受雇佣的阿姨,但她很受曹夫人器重。曾经在病榻前,被曹夫人托付过,承诺会照顾好她两个年纪还小的儿子。
因此,曹兴曹安才会和她亲近,曹雄和两个年长的儿子,也才会肯给她些面子。
何莉莉或许觉得,她妈妈在曹家是很有些面子的。她不知道,曹家人肯给方姨的,也不过就是一点点薄面而已。
因为曹家人,从来不是任人顺杆往上爬的主儿。
曹雄白天又出去了。
到了午饭时间,夏柔自己去了主楼的餐厅,走到门口就看到曹阳已经坐在了他的座位上。而何莉莉站在他身前,垂着头,两手不安的绞动着手指。
夏柔的脚步就顿了顿。
但曹阳已经看到了她。他还招呼她:“小柔,过来吃饭了。”
夏柔慢吞吞的往那边挪。
听见曹阳对何莉莉说:“知道了,我回头再跟你说。你先回去吧。”
他说完这句,便再没什么要跟何莉莉说的了。
就说一句“到饭点了,一起吃吧”,不可以吗?
何莉莉看了眼餐桌,又看了眼慢慢走过来的夏柔,满心气苦。但她知道等夏柔走过来坐下,唯一站着的她,只有更难堪,白白让这个打小报告的死丫头看戏。
她对她说的那些和曹家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其实都是她吹嘘出来的。
她来到曹家的时候,最小的曹安都已经八岁了,正是男孩子皮猴一般上房揭瓦的年纪,谁会耐烦和她一个小姑娘一起玩?
等到年纪大了一些,以曹雄对儿子们的保护,又怎么可能让她一个阿姨的女儿能随便接近他们?
她跟他们,说穿了也不过就是认识,见面能问候两句而已。这其实还都是看在她妈妈的面子上才有的待遇。她在曹家,其实根本是说不上话的。
看见夏柔走过来,她便“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夏柔走得再慢,门口到餐桌也就那么点距离。她在餐桌旁还稍站了一下,等何莉莉转身才落座。不叫她难堪。
她总觉得何莉莉身上有她前世的影子,让何莉莉难堪,如同让她自己难堪。
她慢吞吞的动作曹阳不可能注意不到。他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没多说什么,和她一起吃了午饭。
夏柔捧着饭碗,想起前世她常常在曹阳面前垂头听训。
但大多数时候,她是坐在他面前。而他,或者坐在书桌后盯着她,或者在她身前,靠着书桌沉默的抽烟。有时候,他也会一边抽烟,一边来回走动。
她低着头不敢抬起,看着他的黑色皮鞋在她身前来来回回的走,就知道自己又给他找麻烦、让他为难了。
可他不管怎么为难,她之所求,他最终都替她办到了。即便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他发了那样大的脾气,抽了好几根烟,最后还是一样答应了她会解决那件事。
保住了她的身价。
因为她夏柔,唯一有价值的地方,就在于她和曹家的关系。
她若是不能求得曹家解决麻烦,于某些人来说,她就是个全无用处的女人。
这是夏柔在前世心里隐约明白,却始终不肯去面对的事实。
而大哥他,必然是清清楚楚的。大约就是因为如此,她之所求,他总是竭力而为。
慢慢的,她就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她以为有他在,她除了怕他之外,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直到她的身体从高处落下,她才醒悟。
曹阳啊,原来他……并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看啊,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却最终没能护住她的性命。
可这不怪他啊,要怪,只怪她自作自受吧。
在那跌落的瞬间,她甚至还看见高处那张越来越远的脸,惊骇的表情。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一个意外。
因为他没有胆量蓄意谋害她。
因为他和她都知道,她身死于此,那被她叫作大哥的曹阳,势必会……为她复仇!
比起前世,夏柔觉得自己还是有进步的。起码在控制情绪这方面,她就强了不少。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曹阳。
曹阳:“怎么了?”
“没事。”她抿嘴笑。
还能这样跟大哥面对面坐在一起,能言笑晏晏,这真是她在临死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知足吧,夏柔。
别再惹他生气了,别再净给他添麻烦了。你好好的听话,他自然会让你平平安安。
那些不该是你的,别再贪心强求。就如大哥当时所说的,那些复杂的人和事,她啊……根本驾驭不了。
看,她最后的结局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吗?
夏柔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又抬眼看了曹阳一眼。就着他俊朗的面孔,狠狠的扒了一口饭。
曹阳挑了挑眉。
刚才看她一边吃饭一边出神,出着神眼圈就红了。他还以为她要掉金豆子了,结果她抬眼看看他,忽然就笑起来了。
笑得莫名其妙,就好像他是什么能让她开心的存在。
好吧,虽然莫名其妙,但……总比她在饭桌上掉金豆子强多了。小姑娘家家的,还是这样笑起来好看。
小丫头笑起来很文雅,抿着嘴唇,嘴角上翘。让他莫名的就想起从前在别人家见过的一只白色的小奶猫。
雪白,柔软,乖顺。
曹阳觉得夏柔真是一个一点也不麻烦却又超级麻烦的人。
对于成年的女人,曹阳站在男人的角度,能够摸得清她们在想什么,也能搞得定她们。
但是对于像夏柔这样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曹阳没法把她当成女人看,也不能以男人的角度去看她。站在一个年长的异性同辈的角度,他实在猜不透夏柔这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十五岁少女的大脑世界,跟二十九岁男人的大脑世界,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次元吧。
算了,管她在想什么,能开开心心的笑就好。
瞧着这样带着笑容的漂亮小姑娘,连他吃饭都觉得香。
以前没觉得,自从夏柔来了之后,他才察觉,这个家一直以来……未免太过冷清了。
“曹阳哥,”夏柔忽然开口,“主楼这边什么时候能装修好?”
“大约你开学前,肯定能住进去。装修完得晾晾,马上住进去不太好。”曹阳说,“怎么了?”
夏柔夹了一筷子菜,道:“昨天曹兴哥给我快递了一个大毛绒兔子,特别大,我房间已经放不开了。”
曹阳:“……”
夏柔就笑了:“他特别喜欢这种东西,是不是?”
曹阳也是无奈,道:“你发现了?他从小就有这个癖好。别跟我爸说,让我爸知道了,他回头又要挨抽了。”
夏柔用认真脸说:“为什么,那些明明都是送给我的。”
“……咱们都明白。”曹阳无语。小丫头还给曹兴打起掩护来了。
夏柔叹气:“曹兴哥也挺可怜的,就这么点爱好。”
“这爱好有点丢人。”曹阳哼了一声。他其实和曹雄一样,也有点不能容忍曹兴迷恋那种毛绒绒软乎乎的东西。
就是丢人!
夏柔心里真心的叹了口气,有点忧愁。
三哥这点小爱好,就算有点丢人吧,其实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等到四哥回来,那才是大事。
前世,她给曹安打掩护,打了十年。到她死,曹家父子都不知道曹安的事。
想起曹安,又想起二楼的房间。夏柔忽然想起了一个放在她心里很久,却一直没能问出来的问题。
“曹阳哥,我昨天看了一眼,卧室贴了蓝色的壁纸,是谁选的啊?”她终于问了出来。
“我。”曹阳毫不犹豫的回答。“本来想跟我房间弄一样的壁纸,又觉得太男性化,就选了那个有花纹的。怎么样,喜欢吗?”
果然!
果然!
这件前世让她耿耿于怀的事,真相果真就是她猜的那样。
男人和女人的审美真的是不一样的,在曹阳的眼里,那个有着蔷薇暗纹的淡蓝色壁纸,大概就已经非常“女性”化了吧!
夏柔眨眨眼,忽然笑了出来。
心底有一块地方,通透畅达,说不出的轻松起来。那些自怜自艾,庸人自扰,像烟尘一样在阳光中被扑灭。
笑得曹阳莫名其妙。
小姑娘真是搞不懂,一会儿红眼圈,一会儿又这么开心的笑。
不过,虽然莫名其妙,但……确实让人心情愉快啊。
曹阳的嘴角,就也轻轻的翘了起来。
夏日的时光,安然惬意。夏柔每天在读书、复习和运动中消磨时光。
自从那天在餐厅撞见何莉莉之后,何莉莉就再没主动找过她。刚开始认识时的那股热乎劲全没了。偶尔碰到,也就是淡淡点个头就过去了。
倒也没有为她向曹阳告状的事发脾气或什么的。倒是方姨对夏柔的态度也淡了下来,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她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强求不来。
前世,她与方姨互不喜欢,却喜欢何莉莉。这世,她本来已经和方姨互相产生了好感,却因为何莉莉又冷淡了下来。人心都是偏的,方姨再喜欢她,也不会超过喜欢自己的亲生女儿。
对此,夏柔也没什么好说的,亦无须去解释什么。
人跟人之间总得分个远近亲疏。
假如有一天,非要让夏柔在曹家和别人之间做出选择的话,夏柔想,无论什么情况、什么事情,她都必须毫不迟疑的选择曹家。
因为,重活一世,不能再犯同样的蠢。
这一天天气特别的热,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让人烦躁。
夏柔看了半下午的书看得昏昏欲睡,不知道什么时候书就掉到地上,她缩在床上就睡了。
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天色都有些昏了,她打着哈欠推开窗伸手试了试外面的温度,还是热得熏人。一低头,看见中庭的树下,站着两个人。
面对着她的是曹阳,背对着她的……是何莉莉?
曹阳双手插兜,表情看不太清,但姿态随意。何莉莉双手交握在腰间,微微垂着头。
夏柔看了两眼,就想缩回来——窗户外面实在太热了!
但曹阳已经看见了她,还冲她挥了挥手。她也只好跟他挥了下手,然后在何莉莉和曹阳的共同注视下缩了回来。
这种桑拿天总是让她烦躁。因为她体寒畏冷,又在生理期,不敢把冷气开的太大,怕肚子会疼。
关上窗户在书桌上趴了一会儿,忍不住伸脖子又看了一眼。
刚好那两个人说完话了,何莉莉转身往这边走,抬头看了一眼她的窗户。
显然,是看见她了。
仿佛她在偷窥似的,夏柔有点郁闷。
再看,曹阳也在抬头往这边看。他还掏出了手机。她扔在床头的手机很快就响了,她跑过去接起来。
“吃饭了。”曹阳喊她。
“不想吃。”夏柔滚在床上,瘫倒,“没胃口。”
“赶紧下来!”曹阳不客气的命令道,“这么瘦了还不好好吃饭!”
夏柔就灰溜溜的出门了。
走廊里跟何莉莉迎头碰上,她脸色不太好,招呼也没打,擦着夏柔的肩膀就过去了。
夏柔也没理她,低眉顺眼的像个小媳妇似的下楼了。出了楼门,就感觉像进了蒸笼。
曹阳还在树下等她呢,她理也不理,一路小跑就冲着主楼去了。还回头喊他:“站那儿干嘛!热死了!快走!”
曹阳:“……”丫头片子!
大步跟进了餐厅,曹阳说她:“热你还穿长袖?”
“我畏寒。”夏柔有气无力。
曹阳想起她脸色总是有点苍白,便问:“你是不是有点贫血?”
“嗯。”夏柔点头。不是太有胃口。
曹阳看她挑食,皱起眉头,夹了一筷子菠菜给她:“贫血你还挑食!吃菠菜!”
贫血你还挑食,吃菠菜!
夏柔的筷子就顿了顿。
大哥对她说这句话,可比前世……要早太多了。
夏柔盯着那一坨暗绿色的东西,一鼓作气的把它们都吃掉了!
小松鼠似的!
曹阳看得直勾嘴角。
“这几天都是桑拿天,别出去跑步了,待会吃完饭我带你去楼下游泳吧。”他说。
“不去。”夏柔摇头。
“别偷懒。”曹阳说。
夏柔无法,只能面无表情的说:“不方便。”
曹阳才想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就醒悟了。女人的不方便,当然是生理期了。
夏柔……今年该是十五了吧?该不会……
曹阳纠结了半天,但是想到夏柔身边并没有女性长辈,又担心没人教她。最终是绷着脸,硬是问道:“你……不会是第一次吧?”
夏柔简直被雷劈了!
就是在前世,曹阳也没问过她这种事啊!这是什么情况?
她纠结了半天,也绷着脸回答:“不是。去年就来了。”
就眼见着曹阳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摸摸鼻子,果断的结束了这段尴尬的对话:“我四弟快回来了。”
“曹安哥哥吗?”夏柔也乐于转移话题,更乐于听到曹安的消息。但因为她跟曹安理论上讲,只在小时候见过,根本就是陌生人。所以她这段日子只能忍着不去打听。
但她掩藏不住听到曹安要回来的消息时的喜悦。那种欢喜乍然便从她的乌黑的眼睛迸射出来,令曹阳不禁一怔。
微感奇怪。
小丫头好像,对曹家的每个人都很有好感,天然就亲近。
真是奇怪。
夏柔得了曹安的消息,心情雀跃的回了配楼。心情一好,感觉闷热的天气似乎都不是那么讨厌了。
上了楼,路过方姨的房间时,却听见虚掩的门里传出争吵声。
“你想进大国企,曹阳给你安排进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还想干什么!”
“可,可我不是想去汾市啊!我是想留在这儿啊!”
“这可是省会,省会的总部,有那么好进的吗!”
“我知道难,可曹阳一定有办法……”
屋里静了一瞬,传出方姨发怒的声音:“人家有没有办法,跟你有什么关系!”
“东方战区总司令家大公子的人情!你以为随随便便就可以用吗!”
“你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去找了曹阳!你怎么这么大胆!”
“你知道有多少人,被挡在大门外面,想跟曹家人见一面都不行!”
“你看到大门的警卫员了吗!你以为这个院子,谁都能随便进吗?你以为曹家的人情,谁都能随便用吗!”
“你以为你用了,说不满意,人家就得给你找补吗?”
“你怎么不照照镜子!你是谁啊!”
屋里又陷入了寂静,可以想象得出何莉莉的难堪。
而屋外,夏柔也是一样的难堪。
方姨的每一句话,都抽打在何莉莉的脸皮上,也一样抽打在夏柔的脸皮上。
她突然羡慕起了何莉莉,羡慕她还有方姨会这样骂她。如果前世也能有人这样骂她,说不定也能给她骂醒。
但何莉莉显然还没被骂醒。
她死撑着顶嘴:“不是还有您的面子嘛。”
“我?”方姨怒道,“我有什么面子?我的面子都给你丢光了!”
“好歹,这么多年的情分……”
“你闭嘴!”方姨怒极。“情分?什么情分!那都是你想出来的!我给人家干活,人家给我工资。哪来的什么情分!”
怒极之后是一种脱力的虚弱。
“你啊……你把你那心思收一收吧!你想的那些……不可能!”
“我、我想什么了!”何莉莉心虚。
“你当别人傻?就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方姨无力道,“你以为,你上高中时,我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还不是因为你老往曹阳曹斌跟前凑,司令不乐意了,敲打了我。我要是不送你去寄宿,我就连工作都没了……”
何莉莉显然惊呆了。
方姨又道:“你想留在这边,曹阳当然能办到。这对曹阳来说,是多大点事?可是他就把你弄到汾市去了,为什么?你就不想想吗?”她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倦,为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操碎了心。
屋里安静了片刻,忽然传出何莉莉呜呜的哭声。
“凭什么!凭什么!”她哭着说,“我哪比不上别人了!我也是正经二本毕业的大学生!您辛辛苦苦的用自己的双手工作,我们哪比不上别人了?”
“凭什么那个情妇的孩子就能像个大小姐似的!她妈妈连工作都不会!就会给别人当二奶!不要脸!”
“您告诉我,她是不是司令的孩子?她要是司令的孩子,我就服气,我就认命!”
方姨呵斥她:“你胡说什么!”
“您就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
方姨沉默了下,说:“当然不是。她要是司令的孩子,以司令的为人,早就接回家里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何莉莉倔强道:“那她凭什么!”
“我们这样辛辛苦苦靠劳动养活自己的人,反倒不如她个情妇的孩子了!她凭什么踩在我们头上!不要脸!”
“你别胡说!”方姨呵斥她,“夏柔什么时候踩在你头上了!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
“主楼给她在装修房间!曹家把她安排到南华去上学!南华那是什么地方!权贵子弟学校!是她一个情妇的孩子该去的地方吗?她凭什么就能得到这些!凭什么我就不行!”
“这能比吗?”方姨喝道,“你够了!”
是够了。
夏柔已经不想再听了。
情妇的孩子——这句话在前世宛如一句魔咒。
夏柔深深的吸了口气,甩甩头,把这诅咒甩散。她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隔壁顿时静了下来,过了片刻,也传来“砰”的关门声。
凭什么……
前世,夏柔也总是问自己这个问题。
凭什么她就要和一个普通的白领结婚,退回到普通人的阶层中?
凭什么她就不能留在这个阶层?
不断的问着“凭什么”,她鬼迷心窍一般,一意孤行的要和与自己不相匹配的人订婚。
大哥那时候是多么的无奈啊。
他自己的婚姻也不顺利,离婚才一年多,却还要操心她的婚事。
可他还是又一次纵容了她。
她还记得他揉着她的头,低声说,算了……有大哥在,总能护住你……
凉水“哗”的一声泼在脸上,让她清醒了几分。
夏柔抹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青春期少女的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几乎无暇。
别去想了,夏柔。
就当过去是一场梦。一场磕磕绊绊,错误百出的梦。
你做过那样一场梦,醒来了,便该知道眼前的现实中,一步步,该怎么走了。
不要,再次摔倒。
不要,再去辜负,那些对你好的人。
何莉莉招呼也没跟夏柔打,就去了汾市。
方姨和夏柔之间也变得客客气气,礼貌周到。早前的一点亲密气氛,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再也恢复不了的。
夏柔那天碰了凉水,第二天肚子就疼起来,在床上躺了一天。
还是做保洁的于大姐注意到了,问了问,就跟厨房的老郑说了声。老郑就夏柔炖了滋补的热汤,转头又告诉了小杨。
曹阳晚上吃饭的时候看不到夏柔,问了问,才从小杨那里知道。
他还特意过来看了她一趟。
“没事的。”她虚弱的说,“一碰凉水就会疼,这是正常的。”
“知道碰凉水会疼你还碰。”曹阳绷着脸道。
曹阳认识的女人大多苗条但是健康,柔弱成夏柔这样的,他没遇到过。小姑娘脸煞白,疼得嘴唇都白了。本来就瘦瘦小小的,蜷缩在床上,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但女人这种事,他丝毫也帮不上忙。
曹阳眼睛利,眼风一扫就看出方姨和夏柔之间的气氛有变化。再想到何莉莉,就不难猜了。
他就绕过了方姨,找了于大姐,请她照顾夏柔。
有了他特意的嘱托,夏柔自然是被照顾得很好。当时虽然疼的死去活来,等到姨妈离开了,她也就恢复了。
天气已经热得连晨跑也跑都受不了,夏柔就改去地下室游泳了。
曹阳下到地下,就看到她欢快的在水里游弋。雪白的皮肤,细直的腿,在微蓝的池水里像条小美人鱼。
看到他来了,她飞快的扒到岸边,摘了泳镜,抹把脸。仰头叫道:“曹阳哥。”
曹阳蹲下来:“游得不错啊,跟谁学的?”
跟你。
夏柔笑笑:“学校里有游泳课。”
“哟,小美人鱼!”电梯里又下来一个人。
“曹斌哥,你回来啦?曹兴哥哥呢?”
“他今天有饭局,大概回不来了,明天回来吧。”曹斌笑嘻嘻的说。“怎么样,在这边还习惯吗?”
夏柔跟他说了两句话,又去游泳了。
她游了一趟,看见曹阳曹斌都坐在池边的藤椅上,意识到他们可能有事要谈,便上了岸,打了声招呼,先离开了。
电梯门关闭前,她望着池边的两个人。
兄弟俩都穿着四角泳裤,露出长长的腿。两个人都有腹肌,肩膀手臂的肌肉线条都很漂亮。兄弟俩长得也像,一样英俊。曹阳更阳刚一些,曹斌眉眼间便透着股成熟世故。
各有各的味道。
她又想起了曹兴和曹安。
曹家四兄弟,有名的四个黄金单身汉。名门淑女,趋之若鹜。
四个人都是天生都聪明,又有着比别人好的多的出身,注定了都是人中龙凤。
根本不是何莉莉或者是她这样的女孩可以肖想的。
夏柔就想,她其实还是有强过何莉莉的地方的。最起码,她知道她和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所以,在前世,她虽是近水楼台,却从未肖想过四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
曹斌目送她进了电梯。
“挺懂事啊。有点眼力劲儿。”他转头跟曹阳说。“人怎么样?麻不麻烦?”
曹阳点头道:“很乖。是个听话的孩子。”
曹斌说:“就怕以后跟何莉莉似的。那就烦人了。”
“不会。”曹阳点了根烟,“何莉莉没人教,小柔这不有我呢吗?”
曹斌“嗬”了一声:“我才多久没回家啊?她就已经得了你的宠了?”
“滚蛋。”曹阳说,“好好教,肯定是个好孩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爸很喜欢她。有她在,爸吃饭都能吃的多点儿。”
兄弟俩就沉默了一会儿。
“行。”曹斌说,“就冲这一点,养着她也值了。”
他没去多问,曹家对夏柔到底要怎么个养法。
他在外面也是要做决策的人,但在这个家里,他的头上还有曹阳,曹阳的头上还有曹雄。
还轮不到他操心。
曹阳不喜欢曹斌这么说夏柔。仿佛她是一只小猫小狗。
但他没有说什么。
曹兴果然在第二天回来了。
看到他抱着的那只大毛绒海豚,曹雄的眼睛里能射出刀子来。
“小柔小柔!这个……给你买的。”曹兴头上直冒冷汗。
他想着一早进家,就先把这个送到配楼去。哪知道天气太好,老爷子一时兴起让人把早餐摆在了中庭的树荫下。就给他抓了个正着。
“就是这个,我要的就是这个!谢谢曹兴哥。”打掩护小能手·夏柔同学立刻挺身而上了。
“哈哈,”曹兴干笑,“不用,不用。你喜欢就行。”
曹雄看着这一对儿演技拙劣的家伙,冷冷的“哼”了一声,懒得理他们。
曹斌目瞪口呆!
他以为曹阳喜欢夏柔只不过是因为住在一起见得多了,对可爱的小姑娘自然而然的会有点好感。
可曹兴又玩起了毛绒绒是怎么回事?
曹兴敢玩毛绒绒,他们亲生的爹居然没当场解皮带抽他又是怎么回事?
他更不敢相信的是夏柔。这小丫头,居然敢当着他们爹的面演这么拙劣的戏给他看?
她竟然不怕曹雄?
而他们那一言不合就解皮带抽人的亲爹呢?居然就只“哼”了一声就轻轻放过了?
他亲生的爹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好说话了?
什么时候!
他倾着身子往曹阳那边靠,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不在家的日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他才多久没回家!怎么家里整个画风都不对了!
曹阳的嘴角轻轻勾起:“家里多了个女孩子,当然不一样了。”
他举起杯子,喝了口红茶,看看和曹兴头碰头说悄悄话的夏柔,再看看一家之主的曹雄。
虽然父亲不说话,只看报纸。但是伴着夏柔低得听不清说什么的“啾啾啾啾”似的说话声,父亲的心情明显还不错。
“二楼弄得怎么样了?”曹雄放下报纸问。
“都收拾好了,已经晾了好几天了。”曹阳说。
“找人测一下甲醛,没问题的话,就让小柔搬过来。老住在配楼,不像话。”
“好的。”
“老四什么时候回来?”曹雄又问。
“大概再一两周。他和同学旅行去了。”
“哼。”
听到他们提到曹安,夏柔也停下了说话,竖起耳朵听。
忽然感觉到视线。目光一转,看到曹斌正在审视的打量着她。
夏柔就冲他笑了笑。
令得曹斌一怔。
夏柔知道曹斌为什么打量她。
曹家四兄弟中,曹斌大概是最难接触的一个,也是最晚才接纳她的那一个。
他心思多且深,从来便是如此。脸上总是带着笑,却决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因为这性格,他没有像曹阳曹兴那样追随着父亲的人生轨迹进入军队,他的志向在于从政。
现在,年仅二十七岁的他,就已经在浒市的市政府混得风生水起了。这其中,固然有他家庭背景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能力卓越。
夏柔甚至想过,她死了,大哥曹阳一定会为她报仇。
在大哥身边出谋划策的,肯定是二哥曹斌。
而四哥则忙着拼力拦着三哥,以阻止他冲动之下,直接过去把人打死了。
前些日子,她每每想到她死,心里就伤感难受。
可现在,她内心越来越平静,已经可以直视过去。再去想那些事,竟然也可以作出这么有喜感的假设。
她再看向曹斌时,目光中不仅有笑意,还有着亲近。
说起来,她和曹斌算不得亲密。
她想,他一直都有点不太喜欢她。
但是当曹阳一心的疼爱她之后,当曹兴、曹安也都肯对她好之后,曹斌还是接纳了她。
他纵然不喜欢她,在接纳她之后,也肯把她当成妹妹看待。
她回想起来,心里便有着感激。
曹斌觉得有些意外。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回家的时间比较少。今天,很多事都让他感到意外。但最让他意外的,就是夏柔。
她一点都不怕他们。
曹家的每一个男人,从曹雄,到曹兴。她都不怕。她对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稔,和发自内心的亲近。
她的不怕便源于这种亲近。
曹斌想,这个夏柔,她要么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要么……就是个真真正正心思简单的人。
曹斌又看了她一会儿,决定相信是后者。
因为夏柔看着他笑的时候,那笑容里只有亲近,没有谄媚,也没有那些女人的算计和心思。
更重要的是,一个人若是有了城府,便也不能再有那么清澈干净的眼睛了。
他用他的利眼观察了她一阵,发现她实在是一个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很舒服的女孩子。
就连他看久了,都觉得心情愉悦。
于是,曹斌决定开始喜欢夏柔。
这比他前世决定接纳夏柔,早了实在太多。
几天后,夏柔终于从配楼搬到主楼,再一次踏进了那间贴着蓝色蔷薇纹壁纸的房间。
这一次,只觉得那淡蓝色,让人神清气爽。
曹兴特意买了只大大的毛绒玩具给她。
令夏柔无语的是,这一世不知道怎么的,曹兴买给她的毛绒绒体积都特别大,比起上一世的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曹兴就跟被解了套的叫驴似的,尥蹶子尥得特别欢实。
八月初,夏柔收到了南华高中部的录取通知书。
八月下旬,离开学已经没多少日子的时候,夏柔心心念念的四哥曹安,终于回来了。
曹安在曹家,格外与众不同。
四兄弟中,唯有他的相貌不像父亲像母亲。他在小的时候便获得了曹夫人的偏疼,后来也因为与亡母相似的面孔,总能得到曹雄格外的优容。及至后来曹雄认为他的性格出了问题,再想严厉管教的时候,他的性格已经成型,再难板回来了。
他是四兄弟中唯一既没有从军也没有从政的一个。他在国外修的是服装设计。
他热爱时尚,回国后一心想在时尚界大展拳脚。
但夏柔知道,在后来,他终究还是向专/制的父亲妥协屈服,进入了地产业。
在这个家里,曹雄一言九鼎,终究没有人能违抗他。
一如夏柔记忆中,曹安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了一个人住进了曹家。
“这是我同学,贺成哲。我们打算合作弄一个工作室。”他说。
贺成哲也是身高腿长,面孔英俊的年轻男人。和曹安两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时尚的气息,看起来像两个模特。他们两个都还年轻,才二十出头,说是两个大男孩也不为过。
夏柔对贺成哲也很熟悉。在后来的十年里,她看多了这两个人分分合合的感情纠葛。分来分去,也分不开,忽忽的就在一起混了十年。
贺成哲跟曹雄和曹阳寒暄了几句。而曹安不可能不注意到曹阳身边的夏柔。
“夏柔是吧?”他一双桃花眼,不经意就透着几分风流,颇有点纨绔子弟的味道。“我是曹安,小时候见过的。”
夏柔乖巧的叫了声“曹安哥哥”。
“长成大姑娘了啊。”曹安感叹。
夏柔集抿着嘴笑。乌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似的,脸颊雪白,给人一种气息干净的感觉。男人们说话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
令曹安对她第一印象很不错。
“成哲还没找好房子,这段时间先住这边。没事,没事。不用安排客房,住我房间就行了。我们俩在外头就是室友,一个屋里住了好几年了。”
贺成哲就这样暂住在了曹家。
他们回了房间,贺成哲还问:“那小姑娘是谁啊?”
曹安叼着烟坐在床边脱鞋:“我爸以前有个女人,前段时间生病死了。夏柔是她闺女。”
“不会是你亲妹吧?”贺成哲打趣说。
“不是。”曹安很肯定,“我爸认识她妈的时候,她都已经七八岁了。她亲爹姓夏,跟别的女的跑了。”
“怎么身世这么狗血?”贺成哲咋舌,“看着挺可爱的小姑娘。”
“怎么,你喜欢这种类型的?”曹安眼睛斜他。
“有点小,再过几年,成年了,也不是不可以。”贺成哲抢过他嘴里的烟,叼在自己嘴里,故意撩他。
曹安一脚就踹出去。他笑着跳开。
两个人笑闹了一阵才停手。
“说正经的,你们家人挺厚道。我看你爸你哥对她态度挺好的,看着就是处得不错那种。”
像夏柔这样寄人篱下的孩子,要是过得不开心,再怎么掩饰都有迹可循。可他看那女孩跟曹雄曹阳相处得非常自然和谐,完全没有作伪的神色。这只能说明,曹家男人对她很好。
“她妈跟我爸跟了八年。”曹安说,“我爸喜欢那女的。”
“喜欢,为什么不娶了?”贺成哲问。
曹安定定的看着他:“总有不能娶的原因。”
“对,都有苦衷。”贺成哲吐出口白烟,像是讽刺,像是嘲笑。
曹安不高兴的道:“不是说了不谈这个吗!”
贺成哲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了洗手间。
曹安有点烦,重新点了支烟。
他想,他爸是真的挺喜欢成婉的。要不然大哥不会特意在电话里叮嘱他,叫他不要提及成婉,以免父亲情绪低落。
曹阳还让他对夏柔好点。
爸喜欢她,他说,从她来了,爸的情绪好多了。
她是个好孩子,他说。
曹安这次回来,确实感受到了的确如大哥所言,父亲是真的老了。
他记得他上一次放假回来时,他都还没这么显老。成婉一走,像是把他的一部分生命也带走了。
那个夏柔看起来还挺乖,不让人讨厌。
不过曹安还是有点惊奇,她能让曹阳称一声“好孩子”。
在这个家里,曹阳是仅次于曹雄的存在,宛如曹雄的一个翻版。对弟弟们的严苛,一点不输于父亲。
那小姑娘在那两个人面前能自自在在的,理所当然的接受他们对她的和蔼可亲,也算是一种本事。
曹安想,她大约是没见过他爸他哥,在外面时的样子。
前世夏柔和曹安亲密到像亲生的兄妹一样,夏柔自然内心里是想与曹安亲近的。然而这种事情不是她想就行。
她再想,面对着对她跟陌生人差不多的曹安,也只能按捺着。
曹安跟贺成哲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据说是一边在着手建立他们俩的工作室,一边在帮贺成哲找房子。两个人经常很晚才回来,所以虽然是就住在同一层的邻居,夏柔能遇到曹安的机会也有限。
和曹雄两个人吃完了晚饭,休息了一阵,夏柔换上的运动服。
最炎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又恢复了跑步。虽然游泳也不错,但她还是喜欢户外运动。
当年,就是曹阳嫌她体质太弱,强制她跑步,才带着她喜欢上了户外运动的。
她戴上耳机听着节奏欢快的音乐,跟门口的警卫员打了招呼,一路跑出了曹家大宅。
她顺着大道跑过两个路口,拐了个弯朝生态园的方向跑去,没跑几步忽然慢慢停了下来。
傍晚昏黄的光晕里,有辆眼熟的车停在路边建筑物的影子里。透过挡风玻璃,隐约看见车里两个人的身影重叠纠缠在一起。
瞧他们选这地方!可真大胆,夏柔心想。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敲玻璃的声音惊动了两个吻得难解难分的英俊男人。待看清窗外的人的脸,两个人脸色都十分微妙。
曹安抹抹嘴,略作收拾,才按下了副驾一侧的玻璃,隔着中间的贺成哲,含笑问:“夏柔啊,怎么到这来了?”
“我出来跑步。”夏柔说。
她十分认真的告诫曹安:“曹阳哥有时候会和我一起跑。我们就走这边去生态园。”所以,你们两个,注意点!
两个男人的脸色不能更微妙了。
倒是夏柔十分淡定,说:“我就是想跟你们说这个,没别的事。好了,我去跑步了。白白。”
曹安咬牙笑着跟她挥手。
夏柔十分好笑。
看那表情,跟被抓奸在床似的。
不就是男男相恋吗,她都帮他遮掩了十年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皮肤白得像个瓷娃娃般的高中少女一脸淡定的跑着走了。
车里的两个男人却不淡定了。
在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贺成哲“噗”的笑了出来。
“小丫头,有点意思!”
转头看见了曹安的表情,他脸上的笑就淡了。
点颗烟,吸了两口,伸出车窗弹弹烟灰,他淡淡的道:“别多想了,她既然好心来提醒你,应该就不会告诉你爸。”
之前充斥在车里的浓情蜜意,欲念横生,就在烟气中消散于无形。
曹安看了贺成哲一眼,什么也没说,打着车,挂挡起步。
回了曹家。
夏柔洗了澡,半干着头发窝在沙发里的时候,有人来敲门。
打开门,曹安斜倚在门口。
“睡了吗?”他问。
“呢。”夏柔说,闪身让开。
她动作自然,让正准备说“能进去和你聊两句吗”的曹安呆了一下。
“不进来吗?”夏柔纳闷。那他敲门干嘛?
曹安无语,扭身走进来。
夏柔随手关了门。
“小柔啊……”在沙发上坐下,曹安开口就先套近乎。
“关于,你今天看到的那个……”他话只说一半,面带微笑的看着夏柔。
夏柔就知道他肯定是为了这个事来的。
他这个说话装腔作势的臭德行,真是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啊。
既没有曹阳的刚毅,也没有曹斌的柔韧,甚至没有曹兴的耿直,偏偏有时候他还爱阴阳怪气,还爱耍脾气,还爱甩脸子!真是能让人气死。
不过曹安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各种臭毛病,他自己也不在乎。
“撑门户有大哥二哥,就是三哥也不差。足够我爸骄傲了。我?我一个幺子,没那么大责任,我只要自己活得开心,我妈在天之灵就欣慰了。”
曹安就是这样叼着烟跟她嘚瑟的,完完全全就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德行。
但是那些年,他真的就过的开心吗?
夏柔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姑娘家家的,冷不丁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看着那么的怪异,曹安心想。
就听夏柔说:“我知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曹安:“……”这么上道?
夏柔停了下,接着说:“你要不想要家里知道,就小心着点。”
被小姑娘教训了呢,曹安摸摸鼻子,有点纳闷,总感觉画风有哪里不对。
“你只要不乱说就行了。哥哥谢谢你。乖,跟我说,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哥买给你。”曹安一副大灰狼诱拐小红帽的表情,还伸出狼爪子揉了揉夏柔的头发。
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新洗的头发有点涩,厚厚的,密密的。摸着……手感不错!
夏柔无语的拨开他的狼爪子:“我什么都不缺。我要缺什么,会跟曹阳哥说的。”
“哟,用我哥压我啊?”曹安笑得风骚。
曹家四兄弟里,就数他长得最好看,特别招人。
遗憾的是,夏柔对他这股子风骚劲完全免疫。
她知道她跟他现在还不算熟,有些话也许不该说。但她打内心里就跟他亲近,看他用这种拿腔作调的说话方式跟她说话,她就来气。
“你这个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伯伯呢?”她明知故问。
曹安的笑就僵硬了。
“这不是你小孩儿该操心的事。”他有点恼火。
夏柔就撇撇嘴。
曹安的性格其实一直都不成熟,和曹阳、曹斌、曹兴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个爹妈的孩子。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和夏柔才能凑到一块去。
被个丫头片子瞧不起了,真是让人火大!
曹安磨磨牙,板着脸说:“你还小,你不懂。有些事,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行了,不早了,你早点睡吧!总之,你帮我保守秘密,谢谢了。”
他站起来就准备走。
夏柔看着他,他个子高高的,可却是……这么的没有勇气啊……
夏柔总觉得,自从重生后,她看人的眼光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其实前世,她内心也明白曹安是个怎么样的人,但因为她和他亲密,于是潜意识里便总替他开脱。而重生之后,她却似乎能把自己从一切以前深陷的东西里剥离出来,她再看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人和事的时候,就比前世要清晰得多了。
四哥啊,一直就没能成为像大哥那样有担当的男人。
她看着他,心里失望。
她站起来送他,却忍不住道:“你这样,对成哲哥哥……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他虽然说过,他只要过得开心就好。可后来的十年,夏柔觉得,他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开心。
而他所有的不开心,归根到底,根子还是在于他不敢向曹雄坦白。说白了,他就是怂!没胆!
贺成哲跟他在一起,就只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于是那些年,贺成哲也很不快乐。两个人一直分分合合。
贺成哲和夏柔一样,也是普通家庭出身。他后来数度想跟曹安分手,但……曹司令家最任性的四少爷要是不同意分的话,贺成哲想分也分不了。
后来曹雄觉得曹安年纪不小了,又因为他这身份的人,更早比别人提前知道上层的大的政策方向。他了解他辖区内四个省未来的发展前景,看到了巨大的利益,便安排曹安插手地产业。
曹安起先也反抗过,曹雄便打压了他和贺成哲的服装公司。
曹家明里暗里有很多产业,服装公司对曹安来说一半是兴趣,一半是玩票。对贺成哲来说,却是数年奋斗的心血。
好在曹安还是向曹雄低头屈服了,曹雄就放过了他们。
但贺成哲很受打击。两人之间便有了最严重的一次决裂。
两个人要是到这里就能结束,说不定也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偏偏曹安就是不肯放手。
这两个人其实都是双,后来都各自有过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偏偏曹安自己跟谁都不认真,但只要知道贺成哲跟谁认真了,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他就一定会想办法破坏掉。
贺成哲为了躲他,甚至把公司迁到了榆市。
他后来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女人,知道他的过去,仍然接受他爱他。他最后决定和这个女人结婚。
就连夏柔也觉得这是一桩很好的婚事。
可惜,还是被曹安破坏掉了。
夏柔接到贺成哲的电话,开车去榆市接喝得烂醉的曹安。
临走时,贺成哲木然跟她说:“你问问他,他是不是就是不能看到我幸福?”
鉴于曹安的黑历史,夏柔再跟他亲近,也觉得无颜回答。
后来贺成哲最终还是没有跟那个女人结婚。他和曹安,一直到夏柔死,都是这样纠纠缠缠的搅和不清。
那个时候夏柔已经不顾曹阳的反对,从曹家搬回了她和成婉从前住的那间公寓。曹安这样子,她怕把他送回家让曹雄知道了,再给他一顿皮带,就把他拉回了自己的公寓。
第二天上午,曹阳忽然敲开了公寓的门。
她还以为他是来找曹安的。结果不是,他说他有事要跟她谈。
结果他还没说是什么事,宿醉的曹安就裹着浴巾,顶着半湿的头发从楼上下来,大声问夏柔有没有吃的东西给他填肚子。
夏柔从没见过曹阳的脸色那么难看过。
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丢下夏柔和曹安,面面相觑。
到最后,夏柔也不知道曹阳那天到底要跟她谈什么事。
她是过了半个月才知道,那天,曹阳正式离婚了。
曹安想不到,自己会被个女高中生捅了这么犀利的一刀。
不不不,她还没上高中呢!就是个丫头片子!
曹四少不由得大为恼火!但要开口骂一个身高才到他肩膀的白嫩嫩、水灵灵的小姑娘,他又觉得跌份儿!忒没风度!
这一口气差点没憋死他。
他恼火了半天,才道:“你懂什么,大人的事儿你不懂。就我爸那个人……”
再说下去似乎就暴露的他人怂的本质,他及时改口:“总之你别跟别人瞎说就行。谁都不行,我爸,我哥。我所有的哥!”
“小孩家家的,你就专心学习吧!快开学了吧?分班考试你准备好了吗?早点睡!”
反捅了夏柔一刀,曹安才哒哒哒的朝门口走。
背后听见夏柔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他转身质问。
“我什么都没说。”夏柔不承认。
“你别以为我没听见!”曹安恼火,“我比你大八岁!八岁!”
居然敢嘟囔说到底谁是小孩儿!
夏柔翻个白眼儿。
曹安“哼”了一声,摔上门出去了。
夏柔气得过去想锁门,门“唰”的一下又被推开了,差点扫到她。
“还有,丫头!”曹安胳膊肘撑着门框,探着身子,“记住了,我就说这一回。大姑娘家,别随便让男人进你卧室,懂不懂!现在不懂没事!记住我的话!你长大就能懂了!”
说完,“啪”的又摔上了门。
夏柔气死了!
她当然是懂的。
可这是在曹家!他是曹安!
换了别的男人她才不会让人随便进她的卧室!
前世,她订了婚,都不乐意她未婚夫随便去她公寓呢!
让曹安说的,就跟她多不知道自爱似的!
什么人啊!一点都不成熟!
夏柔气呼呼的把门锁上了。
第二天早上的饭桌上,曹阳就发现,这两个家伙一照面,就互相翻了个白眼儿。
怎么了这是?
曹阳很偏心的想,肯定是曹安这欠抽的货,干了什么招人烦的事,惹着夏柔了。小柔多乖多听话啊,绝不会是小柔的错!
一定是曹安不好!
“是不是后天就要返校了?”曹阳关心的问。
“是。”夏柔点头。
曹安就乐了,一脸慈祥的问:“预计自己能分到几班?”南华有入学分班测试,按成绩分班。
啊!这个家伙真是讨厌啊!
夏柔万万想不到,重生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比前世都对她更好了,唯独前世跟她最好的曹安,反倒跟她不对付了起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咬咬嘴唇:“我成绩不好,大概会很靠后。”
说完,就闷闷的吃饭。
其实整个暑假,夏柔都没荒废,她每天都花至少半天的时间学习,把初中的东西都又捡了起来。她甚至觉得,这一次她学得比前世这个年龄还要明白得多。
但她一向对自己的脑筋都没有自信,再加上南华“权贵子弟菁英教育”的偌大的名声,她真的很怕自己垫底。
她是走了曹家的关系进的南华,要是考出垫底的成绩,她就觉得给曹家丢了脸。
曹阳早就发现,夏柔缺乏自信。
一个又乖巧,又听话,还整个暑假都没出去玩,每天认真啃书本的漂亮小姑娘,却这么缺乏自信,看着就让人有点心疼。
他瞪了曹安一眼,安慰夏柔:“没事的,南华的老师都很优秀,不管分到几班,你只要好好学,将来考个本科肯定是没问题的。”
还是大哥好啊!四哥讨厌死了!
夏柔鼻子酸酸的望着曹阳。
脸白白的,嘴唇粉粉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湿漉漉的。又感激,又委屈。
好像又很开心,又马上要哭的样子。
曹阳心都要化了!
他终于发现,原来妹妹是和弟弟完全不同的物种啊!原来女人这种生物在这个年龄能这么可爱!
决不会皮得上房揭瓦,下海捞针!这么乖,这么听话,跟她说什么她听什么。
除了招人疼,还是招人疼!
曹安本来还想说什么,叫曹阳一瞪,怂了。再一看,连贺成哲也对他翻白眼儿。
他扭过头,运了会儿气。再扭回来,上下打量了打量夏柔。这才发现,她年纪真的很小。瘦瘦小小的,胸前才一点点鼓起而已,称得上一马平川。
要不是说话那么犀利,扎得人疼,真的还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跟个小姑娘置气,好像……真挺没风度的。
曹安回过味来,自己也觉得怪没意思的,有点讪讪。
赶紧找补:“小柔啊,文具都买齐了吗?要不我带你去买?”
才不需要你呢!
夏柔无视了他,直接告诉曹阳:“曹兴哥说今天晚上回来,明天带我去买。”
“曹兴?”曹阳纳闷,“他明天应该还没到休的时候啊?”
他怀疑:“他该不是专门倒休为了回来带你买东西吧?”很有可能。
夏柔脑后微汗。曹兴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没多想。只能庆幸今天曹雄有事,走得早!
曹阳绷着脸“哼”了一声。
夏柔低着头不敢说话。
每当曹阳这样绷着脸的时候,看起来就格外的像曹雄。遇到这样的大哥,曹兴、曹安就都怂了,也就曹斌还算不怕他。
当然曹斌也比这两个货靠谱得多了。
曹夫人去世的时候,曹阳十四,曹斌十二。
曹阳几乎是一下子就成熟了,曹斌也很快就摆脱了孩子的心态,早早的承担起了做哥哥的责任。曹兴、曹安两个却一直是被照顾着的弟弟。
这也是兄弟几个在为人处世、行为性格上会有差异的一个重要原因。
夏柔中午吃完饭,下午缩回自己的房间里,又开始重复突击复习。她就是笨嘛。笨,那就多复习几遍好了。
下午接到曹阳的电话:“在家吗?”
“在呢。”她说。
“我马上就到家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带你去买东西。”
夏柔“啊?”了一声。
可曹阳说完就挂了。
夏柔看看表,才四点,大哥怎么就回来了?还有,曹兴哥怎么办?
她在家里穿的是舒服的家居服,赶紧换了条裙子,梳了梳头发。
曹阳估计打电话的时候都快到家门口了,很快就到了,看她已经一楼等她,说了句:“等我一会儿。”就上楼了。
没一会儿他就下来了,换了便装。
“走吧。”他说。“曹兴?没事,我告诉他不用回来了,或者他想念我爸的皮带了,也可以回来。”
夏柔默。
这个城市在后来的十年里发展得很快,很多老商场关闭,又陆续有了许多新的大商场。
夏柔其实不太记得这个时候有哪些商场适合去了。
曹阳带她去了一间商场,上了四楼,上面有精品文具。
夏柔挺惊奇:“你怎么知道这里有?”
“问了家里有孩子的领导。”曹阳回答。
他们很快就把东西买齐了。夏柔觉得初中的那个书包旧了,还买了个漂亮的新书包。
曹阳刷卡结账。
文具一般都不贵,但文具前面加了“精品”两个字,就不一样了。这边专柜卖的都是进口商品。
夏柔那个书包就几千块。
曹阳还想着,夏柔要是跟他叽歪钱的事,他就得说说她。夏柔却什么都没说,就抱着一堆东西,安安静静的等他结账。
曹阳微觉异样。
她是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对钱没概念吗?
他觉得不是。好歹都十五岁了,平时也会有零花钱,也会跟同学一起买东西吃饭吧。到这个年龄,多少都有钱的概念了。
样样东西都明码标价,是贵是便宜,她只要不瞎,看见了,就应该心里有数。
但那些诸如“我自己来”“太贵了,不要吧”之类的话她一句也没说。她很自然的挑选了她需要的东西,看见了价格但也不在乎,很自然的就接受了曹阳给她付账。
不矫情,挺好,曹阳想。她要是真叽歪了,他也会觉得烦。
于曹阳,这些都是小钱。夏柔既然进了曹家,以后势必就要习惯这种层次的消费水平。她要是带着一身小家子气,让人难免腻歪。
他又想起了她刚来那两天,他们三言两语间决定了让她读南华,她也是那样自然的就接受了。他现在回想起来,她不是不懂,正相反,对这里面的道道儿,她似乎……很明白。
小小年纪,对这些事心里就这么明白?
曹阳看着她,不禁若有所思。
“曹阳哥?”夏柔回头叫他。
“嗯。”曹阳回过神,大步跟上来,“走,吃饭去。”
是因为母亲去世,所以早熟吗?她对自己好像不是太有自信,说过几次自己脑筋笨。可在他看来,她是个明白孩子。
在他们这种家庭里,笨点不怕,就怕人糊涂。
夏柔心里明白,不是个糊涂人,就好。这样的孩子,教得出来。
他带她去了五层的餐厅吃饭。才到餐厅,就碰到了熟人。
“曹阳?这么巧。”熟人过来打招呼寒暄。
他们说了两句,那男人的目光就转向夏柔:“这是?”
曹阳顿了顿:“这是小柔。小柔,叫刘哥。”
这个介绍,隐去了夏柔的姓,和刘哥的名,暧昧且含糊。
夏柔垂下眼眸,很听话的叫了声:“刘哥。”
姓刘的男人的目光就暧昧起来。
这女孩看起来年纪有点小,不知道有没有成年,但确实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曹阳素来喜欢身材窈窕但是性子野的类型,什么时候好这种幼/齿的了?
唔……也许是偶尔想换换口味吧?
“眼光不错。”他对曹阳笑道。
曹阳和夏柔都明白他误解了什么。但他们谁都没解释。
和那人分开后,他们不约而同的找了个角落的座位,以避免再遇到什么人。这家餐厅价位高名气大,来来往往的,说不定就会遇到熟人。
曹阳点了菜,放下菜单。看着夏柔一直默不作声,眼睫低垂,他感到更加奇怪了。
刚才他还想,她是个心里明白的孩子。现在,他觉得作为一个孩子,她未免有点太明白了!
他从她的表情中就解读出来,刚才在餐厅门口发生的暧昧的误会,她居然全懂。
曹阳以为,刚才的对话中属于成人的那一部分,对夏柔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应该至少是似懂非懂,或者完全懵懂的。
他唯独没想到,夏柔会完全听懂。
他不由得感到困惑。
夏柔真的不是一个脑筋太聪明的孩子,那么所有这些,是谁教给她的呢?
是她的妈妈吗?
不。曹阳跟成婉打过几次交道,那是个很容被看透的女人。那个女人没有能力把女儿教得这么通透明白。
难道……是父亲吗?
成婉还在的时候,曹雄宿在成婉那边的时候相当多。
那么跟夏柔打的交道就应该不少。或许不知不觉中就给她灌输了些什么东西?
再考虑到曹雄跟成婉之间的关系,夏柔从小耳濡目染……这么想的话,似乎就解释得通了。
曹阳是怎么都想不到,在夏柔短暂人生的重要的十年里,手把手教导她的,就是他自己。
但,能懂是一回事。懂了之后的反应,就是她自己的性格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正是面皮薄嫩的时候。她既然懂了,多少该有些羞耻或者气愤之类的情绪反应。
但夏柔却没有。
她安静的坐在对面,既不羞也不恼。她的安静中有一种带着了然的漠然。
曹阳忽然有点后悔那样跟别人介绍她。
但,夏柔今后的人生走向,由不得他说了算。父亲虽然说把她交给他了,但实际上也只是让他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到底要给夏柔定义为什么样的身份,说到底,要曹雄说了才算。
而曹雄,至今还没他一个明确的交代。
父亲从来是果断的人,这种拖延则意味着,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想好。
那么对于夏柔对外的身份,他就只能含糊而过。
曹阳想的这些,夏柔非常明白。
她到底是在曹家生活了十年,也被曹阳教导了十年。对这个阶层的行为模式和规则,已经十分明白。
身份,是她的硬伤,是她上一世一辈子的尴尬。
曹雄到最后,也没有同意给她一个身份。他最终决定只把她养大,然后给她一份还算丰厚的嫁妆。这样,他便兑现了对成婉的诺言。
而成年了的她,便可以自生自灭了。
后来她真正能倚仗的,其实是曹阳。
因为曹阳肯承认她,认同她与曹家存在着关系,并默许她使用她与曹家的这种关系,她才有资格在这个圈子里立足。
她也才能有资格与梁家的儿子订婚。
她的选择令曹阳非常恼火。
他就差把“梁家算什么东西”这句话说出来了。
他就是不说出来,夏柔心里也明白。她非常难堪。但她更知道,就因为梁家在“入不了曹阳的眼”这种档次,所以梁家才会看得上她。
那些入得了曹阳眼的人家,看不上她!
到底,她只是狐假虎威,不是真命天女。
曹阳宁可她选择那个追求了她两年的公司同事。
他查过那小伙子,人品能力都很不错。父亲是大学教授,说起来,算是书香之家出身。自己也是名校毕业,完全凭自身的能力进入了大国企。
不像夏柔,是被曹阳安排进去混日子的。
更重要的是,曹阳说,他看重的是那小伙子真心的喜欢夏柔。
而梁家……
他没把后半句说完。但夏柔心里明白,梁家人对她的心思不纯。他们看中她的,是她和曹家的关系。
但,那又怎么样呢?
曹阳想让她嫁给一个优秀的白领。
对一个普通的姑娘来说,算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了。
可夏柔在曹家生活了十年,在这个权贵圈子里看了太多,已经深知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差异。
人,总是想力争上游的。夏柔更是一直以来想用一些什么东西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和成婉是不同的。
曹阳让她往回退,嫁给一个普通的白领,退回到下一级的阶层中去,对她来说,像是一种无情的否定。
那种否定让她痛苦。
她于是一意孤行,铁了心要嫁到梁家去。
曹阳最终是纵容了她。
他说,算了,有大哥在,总能护住你……
那本是他对她的承诺,却像是立了flag。
最后,冥冥中的神奇力量,使得她现在,又坐在了他面前。
夏柔轻轻的吁了口气,抬头,浅笑:“你点了蟹黄豆腐?你也爱吃这个?我们口味一样。”
她拨了拨头发,将一侧的头发别到耳后。从柔嫩的脸颊,到小巧的耳垂,到纤细的脖颈,雪白连成了一片。
这是个像花瓣一样娇嫩的少女。
曹阳的眸色便深沉起来。
她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
她不是没有羞和恼,她不是没有难堪。
她是把那些情绪都压在了心底,或者……用一些别的,一种更柔软的东西,将那些情绪都溶掉,消去。
夏柔这种发自骨子里的柔软,带着一种韧性。使她的生命从柔弱升级成了柔韧,便有了攀援生长的能力。
对于夏柔来说,这是一种极其有益、可贵的能力。
但这种柔软,令曹阳情不自禁的,感到了微微的怜悯。
第二天吃完晚饭,曹阳把夏柔叫到了他的书房。
这还是重生之后夏柔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而前世,她在死前最后一次见曹阳,也是在这个房间。
踏入这个房间的一瞬,她心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描述。
坐进书桌前的皮椅里,她就自然而然的把双手放在的膝盖上,微微垂下了头。
十年间,不知道多少次,她就以这种姿态坐在这个位置领曹阳的训。
曹阳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袋,再抬头看见夏柔的模样,一怔。
“怎么了?”他笑问,“怎么垂头丧气的?”一副要挨训的样子。
夏柔回神,抬起头抿嘴笑了笑:“担心明天的考试呢。”
明天她就要去南华报道,领书,以及参加分班考试了。
“不用怕。”曹阳安慰她,“每学期都会重新分一回。这次没考好,下次努力就行了。”
他把文件袋放在桌上:“今天跟你交代一下你的财务情况。”
“你妈妈名下的三处房产,都已经过户到你名下了。”他给她看了三个房产证。
夏柔“哦”了一声,点点头。
曹阳又取出一张卡给她看:“你妈妈原来户头里的现金,都转到你这张卡里来了。你知道有多少钱吗?”
夏柔点点头。
“那就好。”曹阳道,“就一百来个,也不值得折腾了。直接给你买了三年的长期理财,先这么放着吧。”
他把那张卡又收了回去。
“收租的钱以后都会打到这张卡里。这个我先替你保管,等你十八岁的时候还给你。”
夏柔毫无异议,继续点头。
曹阳取出两张卡推给她:“这张是现金卡,以后每个月给你打零花钱。你要用现金,从里面取。这张是信用卡,你要买东西结账,用这张。账单我这边处理,你不用管。”
他停了停,补充道:“要有什么大件东西想买,钱不够的话,你就跟我说。知道了吗?”
考虑到她毕竟只是个高中生,又不真的算是曹家的人,他给她开的信用卡,额度并不高。
夏柔依然是点头。
她下巴尖尖的,从坐在那儿就一直点头,好像小鸡啄米一样。
曹阳就觉得好笑。
笑得夏柔莫名其妙。“怎么了?”她摸摸脸。难道沾上饭粒了?
曹阳靠在椅背上,点上一支烟,好笑道:“你怎么这么乖?”
夏柔瞪他:“乖不好吗?”
乖有什么不好?
因为她乖乖的,所以曹阳对她,比前世还要更亲近。
前世她身上带刺,脑生反骨,以至于后来和他渐行渐远。
自他离婚后,她就察觉到,她和他之间似是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却因为畏惧,不愿意主动去联系他。
那一年他们明显的疏远了。最久的一次,他们曾经三个月没见面。
后来她想要订婚了,才硬着头皮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里就感觉到了他的低气压。他声音低沉得让她都后悔打这个电话了,早知道,还不如就偷偷把婚订了就好了。
然而她终究不敢在不告诉曹阳的情况下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没有曹阳点头,她这婚,未必就还能订得成。曹阳叫她回家去见他,她虽然畏惧,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去了。
就在这间书房里,他给了她一个文件袋,里面是她公司里追求她的那个男人的资料。
她才知道,隔阂、疏远,都是她的错觉。就算是她从曹家搬出来,就算是她几个月不给他打一个电话,大哥依然在看护着她。
她不是不感动的,然而就是因为有他对她的这份好,她才更有了任性的倚仗。
他想让她嫁给一个普通的白领,做一个富足的中产阶级,她……不能接受。
因为不听话,她自食恶果。
轮回了一圈,她现在又坐在了他面前。
那些尖刺反骨,现在看来都可笑得紧。
她用了短暂的一生,力图证明她不同于成婉,强于成婉,却可笑的发现,她根本还比不上成婉。
她其实没有资格看不起成婉。
至少,成婉捕获了一个男人的心。
在那八年里,她虽然只是个没有名分的情人,却一直享有着曹雄的宠爱,过的是真的开心。
而她,忙碌一世,却最终是一场水月镜花,还死于非命。
她曾经看不起过成婉。然而当她终于能承认自己就是个庸碌无为的庸才时,她反而羡慕起了成婉。
成婉面对曹雄时,便只有柔顺的姿态。
如果那样反而能过得平安、开心的话,夏柔愿意在曹阳面前也只做一个乖乖听话的姑娘。
哟,还炸毛了。
她从来到曹家,就一直很乖巧。偶尔炸毛,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还真可爱!
曹阳就笑吟吟的看着她。
夏柔恼火的“哼”了一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
“长长了。”曹阳笑道。
刚来时,她短发及颊,只盖住耳朵。一个多月过去,已经长及下颌了,刘海都要盖住眼睛了。
“嗯。”夏柔吹吹刘海,“开学前去剪短。”
“留起来。”曹阳吸口烟,“小姑娘家家的,剪那么短干嘛。”
曹阳偏爱长发的女人,夏柔是知道的。
跟他的父亲曹雄如出一辙。
成婉就有一头浓密的长发,保养得很好,滋润,有光泽。烫得卷卷曲曲。
无论是在脑后盘成发髻,还是松散的垂在肩头,都令曹雄含笑注目。
也正是因为如此,进入青春期的夏柔,才坚持要剪成短发。
少女的生活中没有什么大事,叛逆和对抗,也就只能体现在这些琐碎小事里。
她听到曹阳说的话,有点犹豫:“我留长发可能不好看。”
曹阳笃定的说:“肯定好看。”
他这么说,夏柔心底最后那点小小的抵触就被他摁灭了。
“嗯……”她捻捻刘海,“那就留吧。”
曹阳其实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他的控制欲还没强到连夏柔的发型都要过问的地步。
夏柔却听话到了出乎他意料的地步。从她来到曹家,几乎是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遵从了。
曹阳内心有些惊奇,但……非常受用。
他就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个有些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他们喜欢下命令,也喜欢被服从。
他把一根烟抽尽,摁灭在烟灰缸里,说:“以后你上学,小杨负责接送。就开家里那台a8吧。”
南华既然是号称权贵子弟学校,自然有其排场。校门前的路十年间拓宽过两次了,上学放学的时间依然被各种好车和豪车堵得水泄不通。
学校里会有一小部分点招进去的成绩优秀的平民子弟。只从学习用具和交通方式上就能分辨得出来。学校里面,阵营分明。
他们既然把夏柔送进南华,就不会让在这些事情上她受委屈。
这些他都没有解释,而一如他所预料的,夏柔也没有推辞。
她只是平静而自然的接受了他的一切安排。
不矫情,不假清高,很好。
照顾这样的夏柔,对曹阳来说,便是一件很省心的事。
分班考试似乎没有夏柔想的那么难,这可能是因为她整个暑假都在认真学习的缘故。
也许人生有些事,她再挣扎也无力改变。可至少这件事,她付出努力,总该有些回报吧?
九月一日那天碰巧是个周五,夏柔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学校。参加的冗长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开学仪式,然后被分到了……四班。
这个班次让她非常惊喜。
一届八个班。
一班二班是实验班,全是尖子生。七班比较弱,各种走后门的成绩超烂的关系户都被塞到八班,八班全是杂鱼。
中间三、四、五、六班是普通的班,基本平均分配。
夏柔一直祈祷自己不要被分到八班去,她原本想着自己大约会去比较弱的七班。能被分到普通班,已经是意外之喜。
总算没有太丢脸。
这天曹斌曹兴都回来了,四兄弟聚齐。
贺成哲在几天前已经找到房子搬了出去。
饭桌上大家看到夏柔神情轻松就知道她应该考得还不错。
“分到几班?”曹雄问。
“四班。”夏柔有点不好意思。
又有点难为情,又有点想求表扬。
内心明明已经二十五岁了,却还有着小女生纠结的小心思。
都写在了脸上。
男人们都笑了。
总觉得家里有个女孩子,气氛都变得轻松了。
“不错。”曹雄没有吝啬于称赞。
在南华的录取书下来之前,他们已经先拿到了十七中的录取书。夏柔的中考成绩,直观的诠释了她说的“我脑筋不好使”这句话。
他们都以为她要被扫到八班去的。而现在的班次,毫无疑问是她一暑假刻苦的成绩。
那时候她说过“我会认真复习的”,就真的认真复习了一个暑假。
对于这种认真、肯努力又能坚持的孩子,纵然她脑筋笨一些,长辈也是喜欢的。
况且这两个月看下来,曹雄觉得,夏柔比他预期得要好得多。
她安安静静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像成婉。
晚饭后曹安来敲门。
夏柔开了门就堵在门口。
“怎么这么没礼貌啊,也不请哥哥进去!”曹安骚里骚气的说。
“我是大姑娘了。”夏柔表情严肃,“我的卧室不能随便让男人进。”
啧,你知道什么是男人!
曹安嗤笑:“哟,这表情,你要能再长高一头……”
他比划了一下:“我就得以为你是我大哥假扮的呢。可惜……”
拍拍她头顶。“太矮,没我大哥的气势。小萝卜头!”
大手拨拉开小萝卜头的脑袋,就不客气的走了进去。
小萝卜头气死了!
她才不是矮,她现在才十五岁,年纪还小呢!她高中还要窜一窜呢!她后来长到曹阳的下巴那里了,在女生里不算矮了!
曹安走进去就看见几套校服都摊在床上,就知道她肯定得拿出来试试。
“哎,这么多年,南华的校服还是这个款啊?”
曹安拎起夏季的衬衫和裙子:“去,换上给我看看。”
“请别乱动大姑娘的衣服。”夏柔扯过自己的新校服。
曹安扫了一眼她的一马平川,鄙视的说:“什么时候长到ccup再自称大姑娘吧!”
夏柔冷笑:“行,那我就告诉成哲哥哥,你喜欢ccup,让他去隆一个出来。”
曹安:“……”妈哒!
小萝卜头扳回一局,心情大好,抬起下巴“哼”了一声。抱着衣服,翘着嘴角去了衣帽间。
啧!还不是乖乖去换衣服了!
个死丫头!
曹安坐在沙发上打量这房间,看这壁纸就知道十有八/九是大哥的手笔。也就大哥才会给女孩子的房间选个蓝色的壁纸吧。
他就不知道“软萌”两个字怎么写。
说起来,死丫头不那么牙尖嘴利的时候还真是软软萌萌的。怎么到他跟前画风就不对了呢。
曹兴说是因为他嘴贱……
……
呸!
其实夏柔并不是嘴巴溜索的类型。但她前世跟曹安拌嘴吵架互相吐槽早就成习惯了。到了曹安面前,她心里没有包袱,十分放松,那些话就张嘴就来了。
曹安倒是感觉很新鲜。
他从小就嘴贱。从小到大,要是嘴贱招到了哥哥们,哥哥们对他就三种处理方式——
要么单打。
要么两人双打。
偶尔也会有三人混打。
后来大家都长大了,年长的两个也懒得再亲自动手,就只动嘴了——指挥曹兴对他进行单人爆发式**打击。
倒是从来没人会跟他这样拌嘴。
有点意思。
夏柔很快就出来了。
这辈子能穿上南华的校服,她心里其实很开心,挺想穿出去给人看看的。可……咳……这种行为毕竟太幼稚了,她又不是真的小姑娘……不大好意思做。
幸好家里还有曹安,正合她心意。
“怎么样?”她转个圈儿,“好看吗?”
“南华校服这个版,我看得有十年没换了,跟我们那时候一模一样。”二十三岁的帅哥感慨了一通时光飞逝,转眼他就老了。然后东拉拉西扯扯,看了看余量。对夏柔说:“脱下来给我。”
小萝卜头一脸惊恐:“你、你也要试?”
曹安:“……”
曹安差点竖中指!
夏柔哈哈笑着跑进衣帽间。
妈哒,居然被小萝卜头给耍了!
曹四少气哼哼的拿着夏柔的校服走了。
周六上午把衣服扔回给她:“试试看。”
夏柔去衣帽间换了衣服,出来时就喜滋滋的:“好看!”
曹安给她把略宽松的衬衫收了腰,把盖住膝盖的格子裙收短了一寸,让裙长只到膝盖上面。原本看起来普通的校服,顿时感觉就不同了。
夏柔又担心:“老师会不会说?”
“不会。”曹安不在意的说,“老传统了,校服发下来,女生都会拿去改。从我们那会儿就这样了。别太过分,老师就都睁只眼闭只眼。”
“那就好。”夏柔放心了,甜甜的说,“谢谢曹安哥。”
曹安:“……啧。”扭过头去。
夏柔嘴角翘起,脚步轻快的去衣帽间换衣服。
前世,她和曹安,两个不成熟的家伙,拌嘴怄气是家常便饭。但每次生气了,肯定会有个人先服软。而只要有一个人示好,另一个就会飞快的就坡下驴,两个人就和好如初。
老套路了。
现在,不过是又从头开始罢了。
她终于和曹安,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要出门?”曹安看她换了条裙子,问道。
“去剪头发。”夏柔拨拨刘海,“附近哪里有发廊?”
十年间环境变化太大,她记不太清了。
“我载你去。正好要去找成哲,他家附近有家不错的。”
曹安把夏柔载到发廊,跟她说:“报我的手机号,找johnny,我办了卡的。”
又问她:“要多久?”
夏柔想了想:“一个半到两个小时?”
“这么久?”
“头发太硬了,想烫软一下。”
“好,弄完在这儿等我,一起吃中饭。”
“好。”
夏柔撩撩刘海,进了发廊。
女孩子爱美是天性。前世她已经二十五岁,一直受曹安的指点,穿衣打扮都很有品味。
这会儿再看自己十五岁时既没有拉直也没烫卷过的短发,就觉得土气了。
这会儿有些十年后的发式和手法现在还没有。她找到johnny,指点他按照十年后的手法,给她烫了发根,又烫了刘海。
看着也是学生短发,却自然蓬松,灵动了起来。
曹安和贺成哲来接她的时候,就一起冲她吹口哨。两个帅哥,又开着好车,惹得店里的洗头小妹和女客们都往玻璃外面张望。
夏柔的表情却有些莫测。
“怎么了?这么漂亮还不开心?”曹安调侃她。
夏柔上了车:“坐的时间太长了,腰疼。”
“小孩儿哪来的腰。”曹安嗤笑。
夏柔笑笑,不再说话。
最早的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带着夏柔玩。带她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后来他们两个就分分合合的闹,三人行就少了。
再后来,每次她能再见到贺成哲,都不会是什么开心的场面。
因为她对他们俩的事最清楚,偶尔贺成哲也会单独跟她喝个茶聊个天。
“我羡慕你。”他说。“起码你能正大光明的露面。有喜欢的人也能正大光明的去喜欢。”
“小柔,你有喜欢的人吗?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却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感觉吗?”
夏柔捧着茶杯,试图去揣摩他形容的这种感觉。
有点茫然。
饭桌上,夏柔清楚的看到两个帅哥脖子上都各有红痕。
她就做个头发的功夫……
看小姑娘眼神飘忽,曹安和贺成哲对看了一眼,都挑了挑眉。
哟,她居然懂。
两个人都是从国外回来的,思想相对open一些。在国外,十五六岁的高中生有过经验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们除了好笑,也都没觉得有什么。
吃完饭,曹安把夏柔送回了家。
“告诉家里,晚上不用等我。我今天不回来了。”他说。
夏柔点点头,自己回去了。
“好像不太喜欢我。”贺成哲说。
“嗯?”
“每次看到我,她就变得安静起来。好像不太愿意跟我说话。”
“不会。”曹安断言,“她本来就不爱说话,安静。她性格很好的。”
虽然有时候也牙尖嘴利的和他斗嘴,可其实是个特别听话懂事的孩子。曹安很喜欢她。觉得有了夏柔,他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家,也让人感觉舒服多了。
他不认为夏柔会不喜欢贺成哲。她之前说他的遮遮掩掩对贺成哲不公平,明显就是在为他不平。
想起夏柔的话,他忍不住看了贺成哲一眼。
贺成哲也才二十三四岁,年轻,好看。不是他交往过的第一个男人,却是让他最动心的一个。在彩虹游/行里,那么多人中,一眼就看到他。
夏柔说过的话,让他心烦。
想那么多干嘛,他还年轻呢,也许很快他就像厌倦别人那样厌倦了贺成哲也说不定。
不值得为了谁去挑战他父亲的容忍底线。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真理。
大周末的,晚上居然就只有夏柔一个人吃饭。怪孤单的。
大人们都有成年人的活动啊,她有点怨念的想。
可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回到成人时代。相反,对于下周一就要正式开始的高中生活,她却十分期待。
她还能清楚的记得,在还继续读书的那几年,尤其是高中时代,她想的其实还蛮简单的。所以那时候,她跟曹阳的关系也是最好的一个阶段。
她真正开始改变,还是在进入社会之后。慢慢的,就想的多了,慢慢的,就想要更多了。
没了象牙塔的保护,各种人生难题,选择、放弃、贪婪,就都来了。
她就一天比一天丑陋,和曹阳的关系,也一日一日的僵硬了起来。
晚饭后她去夜跑,流了汗,心里舒畅了很多。
跑回家附近的大道上的时候,一辆黑色悍马停到了她身边。
窗户放下,曹阳喊她:“小柔,上车。”
“曹阳哥。”夏柔上了车,“这么早就回来了?”
“这么早?”曹阳看了她一眼。
夏柔立刻打小报告:“曹安哥夜不归宿!”
曹阳好笑:“你知道他干嘛去?”
“哼……”夏柔眺望远方,“成人世界呗。”
小孩一本正经的装大人,曹阳心里笑得不行。
两句话的功夫,悍马就进院子了。
“你还挺懂?”曹阳说。
“我十五了。”夏柔抗议。
“不用着急。”曹阳解开安全带,顺手揉揉夏柔的头,“你可以慢慢长大。”
车灯熄了,就着院子里有些昏的灯光,就看见夏柔怔忡了片刻。
然后那双黝黑的大眼睛,就弯成了月牙一样。
小姑娘,就是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了。
“知道了!”夏柔喊。
跳下车,就跑掉了。
曹阳:“……”
小姑娘的心思真难猜!
他就随口那么一说,怎么就那么开心?
曹阳嘴角轻轻勾起,“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也朝主楼走去。
对了,曹安那小子!
回头得抽打抽打他!
别嘴上没把门的,什么都跟小姑娘说。
成人世界的那些事,曹阳下意识的,就不愿意让夏柔过早的接触。
这小姑娘现在生活在曹家的庇护之下,他就希望她能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把根先扎好。
再慢慢成长,缓缓绽放。
夏柔一直最担心的,就是进入南华之后学习会跟不上。
真到开学之后,她发现,比她预期的好的多。南华的老师,是真的有水平的,掰开了揉碎了,将课程讲得特别清楚明白。
夏柔感觉这一回,她比上辈子学得还明白些。
比起前世那些她强求着却根本驾驭不了的事情,高中生的生活简直太单纯了。学习费的是脑子,却不累心。
夏柔想,或许她这种智商有限,头脑简单的人,就适合过这种单纯的不用费心思的生活吧。
曹家人都能感觉到,从开学之后,夏柔变得开朗了许多,爱笑了许多。
她能摆脱母亲去世的阴影,开始全新的生活,也是大家所乐见的。
九月底的时候,第一次月考。全班四十个人,夏柔考了第二十三名。
自己开心得不得了。
曹安简直无语:“二十三?你开心什么?你好歹考个前五,前十也行啊!”
夏柔才不怕他开嘲讽。
“期望值不一样!我要是奔着前五去,考了二十三,大概就哭死了。”夏柔有自知,“可我的目标是不掉班。倒数后五名下学期就要被调班了。我二十三,安全!”
简直可喜可贺,喜大普奔!
“……”曹安不忍直视,“你还真是知足常乐啊!”
“知足常乐挺好啊。”夏柔笑道,“适合我。”
曹安就也笑了。
知足常乐的丫头挺好,比心大养不熟的强多了。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住在同一层楼。
曹安还是一如前世一般,和这个家里唯一知道他隐情的夏柔走近了。也如前世一般喜爱上夏柔这个小妹妹。
他有意把夏柔知足常乐的话学给了曹雄听。
曹雄只是点点头,说:“她是个好孩子。”
“咱家要早有个女孩就好了,也不会那么冷冰冰的。”曹安说,“小柔要是我亲妹就好了。”
“爸,”他贱贱的凑过去,“您跟我说实话,夏柔真不是我妹啊?”
曹雄觉得,他对这个幺子的管教还是太放松了。
从他去国外读书开始,他好像就没再亲自抽打过他。现在,他觉得很有必要通过实操的方式,父子两个一起温习一下这个家里最正统的父子沟通方式。
曹安见势不妙,飞快的就跑了。
过了九月,天气就由炎热转为凉爽。
这天曹阳事情不忙,回到家里,时间还算早。
却看见家里那台a8还在车库停着。没去接夏柔吗?
他掏出手机给小杨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方姨。
“曹阳?小杨他不知道怎么的,上吐下泻的,我陪他在医院呢。……啊?夏柔?我想待会给她打电话,让她自己打车回来呢。……你去接?好好,知道了。”
曹阳问清了夏柔的放学时间,重新打着车,奔着南华去了。
好在高中生放学的时间比较晚,他今天回来得又早,南华离曹家不算太远,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看看表。各年级下课时间不一样,高一最早,高三最晚。还差几分钟高一才下课,时间刚刚好。
他点了颗烟,盯着校门口。
很快,有稀稀落落的学生开始往外走。天黑得早了,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但曹阳还是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夏柔。
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她和别的女孩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明明是个那么安静的女孩子,却莫名会让人注意到她。
她有点贫血,畏寒。别的女孩子还只穿着长袖衬衫加马甲的时候,她有已经套上小西服外套了。
她的校服曹安都给她改过,特别贴身。
黑色小西装,绛红格子裙,脚踩着船鞋,套着黑色的及膝袜。腿细细的,直直的。窈窈窕窕,亭亭玉立。
看着就养眼。
她还跟几个女生说笑着挥手再见。很好,看来是在新学校交到朋友了。
曹阳推开车门下了车,打算过去叫夏柔。“砰”的关上门,却看见夏柔站在校门口转身跟一个男生说话。
曹阳眯起眼。那个小子是……胡家的小子?
一辆大公共汽车从他眼前轰隆隆的开过去。
再看,校门口已经没了夏柔和男生的身影。
曹阳面容微冷。大步的穿过了马路,走到了校门口。
保安拦了他一下,他说:“我找王浩。”王浩是学校的教务主任。
他穿着制服,肩章闪亮。又点名道姓,理直气壮。保安在这权贵子弟学校见的人多了,看他的气势,就没敢再拦,放他进去了。
这也是曹阳的母校。虽然建了两栋新楼,但整体格局没有大的变化。
夏柔如果是被胡家那小子带走……曹阳不假思索,就大步朝体育馆后面的夹道走去。
体育馆离教学楼群有些距离,在那边发生点什么,在教学楼这边……是根本听不见的。
不出他所料,他才走近夹道,就听见了夏柔的声音。
“放开我!快放手!你再这样我要叫了!”夏柔带着怒意喝斥。
“你还挺厉害。别闹了。”胡家小子笑,“你知道我爷爷是谁吗?跟你好好说呢,就作我女朋友呗。哎哟,别咬人啊!”
曹阳面容一冷,就要大步走过去,却听见夏柔冷静的说:“知道,你爷爷是胡彬,你爸是胡良,你还有个哥哥叫胡辰。”
曹阳的脚步就顿了顿。
胡家小子的惊奇不下于曹阳:“你知道的还挺多。那怎么样,作我女朋友不亏吧?”
“那你知道,我大哥是谁吗?”夏柔冷静的道。
“我大哥是曹阳!”
胡轩“嗤”的就笑了。
“曹阳是你大哥?你真敢想!”他笑的不行,“曹阳还是我大哥呢!”
他笑:“别装了,还抬出曹阳吓唬我。我早查过了,省城里姓夏的人家,不认识你。”
胡轩开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新高一里有个女生。不是这一届最漂亮的,却意外的惹人眼。
皮肤雪白,气质温婉,眼睛黝黑明亮。话不多,很安静。但,就是让男生情不自禁的会多看她几眼。
他老子教他,不管做什么事,下手之前要先搞清楚对方背景。南华是有名的权贵子弟学校,藏龙卧虎,他也怕踢到铁板。特意打听过。
姓夏还有头有脸的就那么一家,根本都没有女孩子在上高中。他就心里有数了。
管她是谁家的,肯定不是他这个圈子里的。
而他这个圈子,已经是省城的顶级的圈子了。只要不是这个圈子的,对他来说,就没什么好忌惮的。
他想出手,就出手了。
夏柔没想到,她抬出了曹阳,胡轩居然不信!
她非常后悔,她万万没想到胡轩会是这样的人。她不是没有警惕心,她是大意了。因为……她认识胡轩。
在曹家相识的时候,明明是个彬彬有礼的优秀的年轻人,就连曹雄都称赞过他们兄弟。
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认识了几年,都行止有礼。
她是万万没想到,还是少年的胡轩,竟然会是这样嚣张的色胚!
她突然想起曹阳曾经说,那些人和事,她驾驭不了……
是的,她虽然一心向往,却从来没能真正了解那个圈子。在一团和气的光鲜之下,有多少隐情,有多少真面目,她从来都没真的懂过。
还傻傻的,以为自己能在其中立足。
真傻啊……
“哎,别哭啊。”胡轩没想到夏柔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钳制着夏柔的手腕,把她压在墙上,两个人身体贴着,离得极近。
他这看女人的眼光是家传的,利得很。他看着夏柔皮肤瓷白无暇,眼圈微红,湿漉漉的眼睛泫然欲泣,心里就痒痒。
视线向下走,看到夏柔因为红了眼圈而微微别过头去,风吹动短发,露出一段纤细又雪白的脖颈……
胡轩身体就充血了。
四下无人,他色胆包天,就亲了上去。
夏柔惊叫了两声,挣扎都被他按住。他扣住她的手腕,腾出一只手正想不老实,后脖领忽然一紧!
一股大力把他向后拖拽,天旋地转的,他就被甩到了地上!后背着地,那股力还没卸尽,他身体被惯得向后搓滑了好大一截,才停下来。
胡轩龇牙咧嘴的撑着身想坐起来:“我艹!你……”
话没说完,黑色皮鞋就毫不留情的踩在了他手上。
胡轩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他一边惨叫一边骂:“艹你妈快放开!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艹、艹……”
抬头看清踩他的那个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懵逼了。
“艹、曹、曹阳哥?”
曹阳踩住他的手,慢条斯理的掏出颗烟点上,吐出口白烟:“小轩,好久没见了。”
胡轩脑子一时懵掉,想不明白曹阳怎么就突然出现了。而且,他是怎么就招惹这位祖宗了?
“曹阳哥!你、你怎么在这?啊啊啊啊啊啊啊!哥!哥!脚下留情!”
又一阵惨叫之后,胡轩疼得一头冷汗:“哥!哥!你让我死明白!”
曹阳蹲下身,一口烟喷在胡轩脸上,呛得胡轩眼泪都出来了。
“刚才夏柔说,她大哥是曹阳……”曹阳又喷了一口烟,眯着眼睛看着胡轩。“你是没听过曹阳这个名字?还是看不起老子?”
胡轩强睁开眼,看见攥着衣襟,站在曹阳身后的夏柔,恍然大悟!
她说她大哥是曹阳!
她说的竟然是真的!
为了避免不小心踢到铁板,他还谨慎的做了事前调查。谁知道居然还是踢到了最硬的那块铁板!
夏柔的吃惊一点也不比胡轩少,她从来没见过曹阳这样的一面。
从她认识曹阳起,曹阳便是一位有担当的兄长。冷静,沉稳,可靠。
在面对她的时候,又有一分特别的温柔和包容。
而眼前这样子的曹阳,一分冷漠,两分狠戾,三分痞气。这样的他,于她却是全然陌生的。
胡轩想哭!
他跟曹阳说起来是一辈人,但是年纪差得大,当年曹太子横行省城的时候,他还在幼儿园里吃糖呢。
曹太子的心狠手辣他没亲眼见过,但是他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过他们兄弟。
“长点眼,惹谁也别惹着曹家兄弟。特别是曹阳。”
“你别看他现在一脸微笑,他这是年纪长了,修行到了知道内敛的时候了。不代表他就真的和气。”
“他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惹过他的人,现在你们都找不着人了。”
相比政府里流水的官员,曹雄是铁打的营盘。
他扎根此地二十多年,一路坐到军区司令的位子上,织就的势力网盘根错节。在东部四省,不管是本地升迁的官员还是中央空降的大员,都绕不过曹家去。
曹家是真正的地头蛇。
曹阳是太/子/党中的太/子/党,二代中的第一人。
这样的他,年少轻狂时,怎么可能没有横行无忌过。
更何况和官二代、富二代相比,军二代一直都是最令人畏惧的一群人。父辈的影响,成长的环境都造就了他们比别人更加狠戾的行事作风。
只不过夏柔认识曹阳的时候,曹阳都已经要到而立之年。早已经抛却了年少时的浮躁和轻狂,内敛锋芒,开始了更加务实的行事作风。
但就如胡轩的父亲所说的,这不表示他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和气的人,可以任人打脸。
他站起来。
夏柔就眼睁睁的瞧着他的黑色皮鞋在胡轩的手上狠狠的碾了几下。
胡轩不敢再大叫,咬着牙强忍着疼痛,嘶嘶的倒吸着凉气。
曹阳眼中倒露出几分赞赏,微笑着吸了口烟,脚下加重了力道。
胡轩终于哭了。
“哥!我不知道!我没想到她说的是真的!”
“她又不姓曹!我以为她是吓唬我的!”
“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曹阳把烟头扔在地上,终于挪开了那只脚,碾灭了烟头。
胡轩一脸眼泪鼻涕的爬了起来。
“哪只爪子动她了?”曹阳问。
胡轩颤悠悠的伸出右手,看到手背刚才被踩得在水泥地上磨得鲜血淋漓的,又赶紧缩回去,换了左手伸出来。
夏柔只看见曹阳握住了胡轩的手腕,一拖一送,胡轩就发出一声急促的惨叫,左手无力的垂下,脸白的像金纸。
“小柔,过来。”曹阳叫她。
夏柔上前两步。
“这是夏柔,我们家的人。”曹阳说,“这是胡轩。你认识了。以后在学校有什么事,就找胡轩。”
夏柔没吭声。
胡轩疼得冷汗直流,忍着疼说:“哥,你放心。以、以后夏柔在学校,我看着,不叫她有事。”
曹阳这才满意。“交给你了。”他说。
说完,对夏柔说:“走吧。”转身离开。
“胡家人有个臭毛病,从他爷爷到他爸,到他们兄弟俩,一家子男人见着女人走不动路。”他说。“不过你不用怕,他现在知道你是我们家的人了,就不会再动你了。”
夏柔就想起了胡家老爷子的慈祥,胡轩父亲的儒雅,胡辰的风度翩翩和胡轩的斯文守礼。
他们认识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她是曹家护着的人。所以她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她看到的一面。
夏柔内心涩然。
“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她说。“我以为……他是好人。”
“知道了。”曹阳点头,告诫她,“以后别随便跟男生到人少的地方去。”
夏柔想告诉曹阳,她没那么蠢,也没那么轻浮。她会轻信胡轩,是因为她前世以为胡轩是个守礼的君子。
可这些话她没法解释。只能让曹阳误会她又蠢又轻浮。
她的眼泪就扑簌簌的落下来。
曹阳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片刻功夫,天色就暗了下来。
女孩垂着头流泪,柔软的头发在风中轻轻的拂动。
仿佛做错事的人是她。
真是不一样,曹阳想。
他只养过弟弟,没养过妹妹。
从小到大,都是他家弟弟把别人胳膊打折了、腿敲断了,然后让他去善后。
没有过像夏柔这样的。
他想起她刚才对胡轩说的话。
“你做的很好。”他对她说,“以后就这样。遇到事,就告诉别人你是曹家的人。”
夏柔涩然道:“……好。”
曹阳看着她雪白的小脸上还有泪痕,心里不由就软了几分。
“走吧。”他说。
夏柔落后他一步,在夜色中静静追随着他的背影。
真安静,曹阳想。这是个又安静,又听话的孩子。
遇到事的时候,却不假思索的告诉别人,她大哥是曹阳。
曹阳的脚步就顿了顿。
“小柔。”他侧头跟她说,“小斌他们都叫我大哥。”
“你以后也这么叫吧。”他说。
他没把头全转过去,所以没看到,夏柔的肩膀抖了一下。
身后的脚步忽然乱了一下,听见她低低的声音叫了一声:“大哥……”
曹阳低头,看见自己黑色制服的袖口,被纤细的手指揪住……
他看了她一眼,抽出手反握住那只小手。
她的手柔若无骨,而且在发抖。
他握紧她的手,才感觉她不再发抖。
“大哥……”夏柔又叫了他一声。低低的,柔柔的,带着期盼。
曹阳就“嗯”了一声,表示答应。
少女忽然上前一步,额头抵住了他的胸膛,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以为她很冷静,却还是受到了惊吓啊。毕竟,是女孩子……
他松开她的手,轻轻拍拍她的背。
低头就只能看见她的头顶。身体柔柔软软,肩膀单薄,一下一下的轻轻耸动,低声啜泣……
在他怀里,很小很小的一只……
她和他的弟弟们不一样。
她需要的不是严苛的敲打和不断的鞭策。恰好相反,她必须被小心的呵护,才能安然的成长。
这没关系,曹阳想。
无论她的生长条件是前者还是后者,他这做大哥的,都能给。
他低头抚摸她的柔软的头发,鼻端却嗅到淡淡的幽香。
似有似无。
再想细究时,却消散在秋夜的微风中。
无迹可寻。
回去的路上,曹阳的余光几次瞥到夏柔用力搓揉自己的颈侧。然后手一直覆盖在那儿。
到了家下了车,夏柔的手还捂着自己的脖子。
“怎么了?”曹阳问。
夏柔没吭声。
曹阳走过去,掰开她的手。撩起头发,凑近了看。借着庭院里幽昏的灯光,看到夏柔雪白的脖颈上有一块红。
胡家的小子啃出来的!
曹阳面色微冷,“哼”了一声,觉得给胡轩的教训还是轻了。
但也觉得夏柔的反应有点过度。她表现出一种特别焦躁、不适的样子。
“没事吧?”他问她。
“想赶快洗澡。”夏柔闷闷的说。
好像胡轩是细菌一样。
曹阳反而不生气了,觉得好笑。
“没多大事儿。”他安慰她。
“我讨厌身体接触。”夏柔低声说。
小时候,撞见了曹雄和成婉的事,给小女孩的内心还是留下了些阴影的。抵触和异性之间的身体接触,就成了这童年阴影在长大后的投射。
在青春期,她曾一度抵触得非常厉害。高中时,不愿意和男生说话,更别提交往。
后来年纪渐长,渐渐明白性于成年男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知道和别的女性比起来,自己的行为是不正常的。有意的进行自我矫正。
后来她订了婚,未婚夫梁子桓也是血气方刚、需求旺盛的年轻男人,总会有些亲密的需求。
她这毛病也算是被强制治愈了不少。但更多的要求,她依然还是抗拒。不许他随便去她公寓,虽然有他的钥匙,也不常去他的公寓,下意识的尽量避免两个人在无人情况下的单独相处。
梁子桓当然对此有不少抱怨。但他和她订婚,就是为了攀附曹家。有曹阳这大哥一日护着她,他就得一日把她捧在手心里当成公主。
夏柔一直也自我安慰,觉得自己这个毛病等到结婚也许就能自愈了。可惜最后却死为处女,这个毛病,还是带到了这一世来。
曹阳刚刚才跟她有过身体的接触,搂过她,拍过她,还牵了她的手,闻言不由挑眉。
却听夏柔接着说:“只除了亲近的人。”
原来他被她归类为亲近的人……曹阳心里产生了微微的愉悦感。
这样可不行,他想,将来怎么交男朋友。
不过她还小,也许就是青春期女孩子格外的敏感也说不定。这样想着,他就没在意。
晚饭时候再看到夏柔,显然是已经匆忙的洗过一个战斗澡了,头发还半湿着呢。大概怕大家等她,来不及吹干就下来了。
“怎么了?”曹安问。
夏柔不自在的摸摸脖子:“沾到脏东西了。”
曹阳就瞥了她一眼。
晚饭后他去了曹雄的书房。
“什么时候出发?”曹雄问。
“后天。”
“去吧。”他的父亲说,“别丢我的脸。”
做儿子的就挑了挑眉。
曹阳离开四楼的书房,想了想,去了二楼,敲开了夏柔的房门。
她的头发倒是弄干了,身上沐浴露的香气还没散去。在餐厅饭香的掩盖下还没觉得,一开门,便扑鼻而来。和他们用的好像不太一样,是女人才会用的香氛。
大概刚刚用了吹风机的缘故,两颊像晕染了桃花的颜色。
总觉得她是个小姑娘,可其实是大姑娘了。漂亮到有男人会想对她出手。
曹阳便没进她的闺房。靠在门口跟她说话。
“要去执行个任务,大概要几个月才回来。”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事找曹安。”
他顿了顿,道:“学校里有事你就去找那个胡轩。他现在知道你是谁了,不敢不管你。”
最后居然还嘱咐她:“不许挑食。多吃菠菜。”
夏柔无奈道:“大哥,你很鸡婆哎!”
刚吹好的头发就被无良的大哥揉成了鸡窝。
看着笑得开心的曹阳,她嘟囔着抗议了几句,说:“你等一下。”
转身跑回屋里,很快又跑回来,塞给曹阳一个护身符:“我在栖云寺求的,智光大师傅开过光的,保平安的。”
曹阳笑:“倒赶得是时候。”
当然不是碰巧。夏柔记忆中,曹阳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要出发了。特意约了同学,一起去了栖云寺,求了护身符回来。
栖云寺坐落在市中心,古时候曾经是皇家寺庙。现在也没有变成纯粹的旅游景点,一直没有断了香火,一直都有高僧在内修行。每逢过年,省里的高官们就为谁能烧到头柱香而明争暗斗,香火非常鼎盛。
前世夏柔只把那里当成个景点去逛过,重活一回,却觉得冥冥中或许真的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对于神佛开始敬畏了起来。
诚心诚意的给曹阳清了平安符回来。
虽然明知道他这一次任务,有惊无险,还能立功。
正是因为预先知道,所以夏柔并不担心。
她静静的过着一个高中生该有的简单生活,平静无波。
一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在班里排在中游,离优秀还远了去,但夏柔自己却已经很满意。
就如她所说,她的脑子真的不太聪明。能有这样的成绩,一方面是因为学校老师水平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没有有因为重生而懈怠,而是像个真正的高中生一样,认认真真的努力学习了。
放寒假的时候,天已经很冷了。然后很快就下了雪,一天比一天冷。
夏柔一向畏寒,冬天最不爱出门。除非被曹安拉去吃火锅,否则天天都缩在家里。
又是一个周末。
夏柔中午自己的吃的饭,饭后小憩了一会儿,下午醒来,溜达着去了阅读室。
阅读室上下两层。曹家的藏书量相当可观,据说,这都是曹夫人的手笔。阅读室的布置,也能看得出来一些柔软的气息。
比如正中的厚重的原木书桌,一侧的颜色浅浅的布艺沙发,窗边的舒服的藤椅,窗台上的锦垫、靠枕,和素雅的窗帘布幔。
凡是曹夫人留下的东西,后来即使是替换了新的,也会比照着原来的模样尽可能置换成一模一样的。
夏柔没想到曹雄午饭后就回来了。
他躺在窗边的藤椅里,闭目养神,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手边的地毯上,卧着本厚厚的书,书签斜斜,半露半不露。
夏柔很少有机会和曹雄单独相处。偶尔只有两个人一起吃饭,饭桌上也是安安静静的。
曹雄会略问一问她的学习,偶尔称赞她一句半句。
除此以外,两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柔软的厚厚的地毯,人走上去,悄无声息。
夏柔在曹雄身前停下。
男人躺在藤椅里,冬日午后的阳光从一个个窗格里穿透,洒落在他身上,数不清的尘埃在阳光里飘浮。
夏柔凝视着她妈妈的男人。
他看起来依然健壮,皮肤上却有着深深的皱纹。比起成婉还在时他青春焕发的样子,现在的他,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夏柔还记得在后来的十年里,他是如何快速的老去,如何变成一个暮气沉沉的真正的老人。
一直到她死,也不曾对这个男人说过一声谢谢。
可实际上从她七岁起,从母亲懦弱的去寻死的那个雨夜开始,庇她衣食无忧,为她遮风挡雨的,就是这个男人。
虽然她来到曹家后,一直照料她的是曹阳。可如果没有他一念之善的收容,曹阳又会理她是谁?
她的人生,是因为这个男人,才不至于流离失所,无枝可栖。
可她显然是让他失望了。于是他后来不再管她。
重生以后夏柔回想过很多次,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怨谁。回想起自己的种种,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令人生厌。
只有曹阳,不曾嫌弃她,一直包容她……
夏柔轻叹一声,蹲下去捡起那本歪倒的书,轻轻把书签夹好。
曹雄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成婉……”他眯起眼睛,叫她。
夏柔仰起头,沉默的看着他。
过了片刻,他叹息一声,叫她:“夏柔。”
她轻轻回道:“伯伯。”
曹雄重新闭上眼睛。
“夏柔,读段书给我听。”他说。
夏柔就想起来公寓里那个洒满阳光的阳台,黑色制服的男人坐在藤椅上,端着红茶,领扣松开。成婉坐在他身边,用她柔柔的声音读书给他听。
语调舒缓。
“嗯。”夏柔应道。
双膝并拢,她跪坐在地毯上。在柔媚的阳光里,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读起来。
她这时的声音,比成年后还要娇嫩的多。和成婉,更是有着很大的区别。可曹雄听着,却觉得很有几分成婉的味道。
他缓缓的睁开了眼。
也回忆起了,那个铺满阳光的阳台,一把藤椅,一个柔顺甜美的女人。
曹雄的眼眶,忽然有了湿意。
“伯伯……”夏柔盯着书页,终于问道:“你为什么不娶我妈妈?”
曹雄骤然感到一阵心痛。
成婉跟了他八年,不想要名分吗?
不。她当然想。当然渴求一个正式的名分。然而,她却知道,这是曹雄不肯给她的东西。
于是她就柔柔顺顺的,如他希望的希望的那样,从不提这要求。
但她不提,不代表曹雄不懂。
“作为男人,我首先要顾的,是我自己的家。”曹雄说。
这回答听起来冷酷无情。夏柔却真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难言的虚弱。
她想起了他后来飞快的老去,满头白发的样子……
这山一样的男人,原来……也会有他的柔弱之处。
“嗯……”夏柔低下头,一滴眼泪打湿了书页。
“她明白的。”她说,“她不曾怨过您。”
是的,夏柔是知道的。因为她曾经以同样的问题问过她的母亲。
为什么曹伯伯不能当她的继父?
母亲有了一瞬的难过,但还是温柔的笑了。
因为,他作为一个父亲,首先要保护的是他自己的孩子,她告诉她。
夏柔很向往这样的父亲。
很渴望能作他的孩子。
在阳光和尘埃里,她向往的那个男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轻轻的“嗯”了一声。
何莉莉从去了汾市之后,一两周回来一次。城际列车四十五分钟就能抵达,交通也算方便。
她知道那天她和她妈妈在屋子里说的话是叫夏柔听见了,以她那浅浅的城府,也没法再跟夏柔强装友好。
两个人见面,就只淡淡的点个头。
但这样的机会也不多,因为夏柔已经搬到了主楼。
她偶尔跟曹安一起出门,亲密的行状被何莉莉撞见,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眼中的羡恨交加。
她也见过何莉莉主动去跟曹安攀谈。可曹安是曹家最任性的家伙,他不耐烦应付她。
他小的时候,确实跟方姨亲近。但大些后,便被曹雄有心的将他们隔离。所谓的情分,也就自然而然的淡了。
在这个家里,他会给方姨一些薄面,却不会在乎何莉莉难堪不难堪。
夏柔觉得何莉莉用那种愤怒的目光看她,实在是没有道理。
给她难堪的人并不是她。甚至,她如果不主动往上凑,不刻意表现出亲热的姿态,曹安的脾气其实也没坏到动不动就要给人难堪的地步。
很多时候,一个人受到的待遇,不在于别人,在于她自己。
她前世,不也是如此吗?
她不在乎何莉莉用什么样的带着嫉恨的眼光看她。因为她知道等到五月里曹阳回来,何莉莉和她的妈妈,就很快要离开曹家了。
四月的春光里,她满了十六岁。
长高了一些,胸脯更鼓了一些,腰肢纤细,双腿修长。和十五岁纯然小姑娘的模样,渐渐有了区别。
曹安和贺成哲给她过了生日,没惊动曹雄。可她回家后,老周给她送来了曹雄的礼物。
一只精致的腕表。
粉色的带着珍珠光泽的表盘,镶着一圈的碎钻。精致,而且柔美。
曹雄喜欢馈赠女人珠宝和首饰。这或许是像他这样有权势和财富的男人展现自己的一种方式。
成婉的妆匣里有很多昂贵的珠宝。后来夏柔把那些东西都收好,寄存在银行的保管箱里了。
她搬到主楼后,她的卧室里也有保险箱,但她懒得去折腾,便一直搁在银行里了。
但,在前世,夏柔十六的生日时,没有从曹雄那里收到过任何东西。
夏柔把那只表戴在手腕上。粉色的表带和表盘,闪耀的碎钻,在她纤细皓白的手腕上十分相称。
一切都在变好,她想。就连曹雄,都比前世对她更好。
即便重活了一回,她也没有能力活成人生赢家,像现在这样,大家都好好的,她也没让他们失望嫌弃,她自己就很满意了。
她的心情随着对曹阳归家的期盼越来越好,又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消逝渐渐低落。
随着台历上的日期越来越逼近五月的末尾,她开始感到不安。
她相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曹阳,的确是在五月里结束了任务回到家中的。他的下颌上多了一道伤痕,离致命的颈大动脉不过几个指节的距离,令人记忆深刻。
而那之后,她一直讨厌的方姨突然离职,更是加深了她对这件事的印象。
当五月的最后一天也翻过去,时间终于进入了六月,庭院里开始有了初夏的模样。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夏柔的心里却一边比一天冷。
到了六月,方姨也没有离职。很简单便能推理出,当年她蹊跷的突然离职,肯定是与归来的曹阳脱不开关系。
但夏柔已经根本不再关心这件事。方姨离职不离职,何莉莉走不走,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曹阳还没有回来!
夏柔开始出现明显的焦虑。她开始紧张,失眠,忧心忡忡。
刚刚进入初夏她便瘦了好几斤。眼眶深了,显得眼睛更大,却总是带着忧虑。
她的样子自然为曹家注意到,但曹兴和曹安都没从她这里问出什么来。
六月中,她再忍耐不住,去敲了曹雄书房的门,询问他曹阳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小脸紧绷,表情严肃,绞动的手指泄露了她的紧张——她的这个习惯和成婉一模一样。这令得曹雄微感意外。
“你这段时间这么紧张,就是因为这个?”他盯着她。
“嗯。”夏柔垂下头,“大哥跟我说,他四五月份就会回来的。现在都六月了……”
曹雄知道她和三子、四子都处的很好,却没想到她会这么记挂老大。有人关心他的孩子,发自内心,没有邪念,这总是让一个父亲感到愉快的。
“他没事,受了点伤,现在不好挪动,在当地修养。”他告诉她,“再过一阵子就该回来了。”
他满意的看到夏柔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但夏柔又追问:“他的伤……”
“不要紧。”他反过来安慰他,“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就是要静养。”
他看到夏柔的眼睛里蕴起了另一种忧虑,他以为她担忧的只是曹阳的伤。
但夏柔所担忧并不只是曹阳的伤。
她以为她重生后所有的事情都在变好,就连她和曹安,一开始虽然有点小小的针锋相对,后来也很快按照前世的轨迹,亲近了起来。现在事实却证明,并不是。
在前世,曹阳这一趟任务,就只有下颌那一道擦伤。虽然着实惊险也令人后怕,但伤口本身,确实只是轻伤而已。
但这次,曹雄却明白的说了曹阳的伤曾经“危险”过,即便脱离了危险之后,也需要在当地静养,不宜移动。
这让她一想起来就寝食难安。
她怕的是蝴蝶效应。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对他做的唯一不同的事不过就是给他求了个平安符,他却比前世凶险了万分。
这让她惊惧、焦灼。那种“一切都在变得更好”的想法烟消云散。她怕她的改变在将来还会给曹家带来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想了好些天,想不出会有哪些事情还会被她影响。
在后来,曹阳结婚离婚、军职升迁;曹斌仕途顺利,婚姻幸福;曹兴直到她死的时候都还在风流,没有结婚的对象;曹安与贺成哲分分合合,爱恨纠缠。
这些,都不是她能施加影响的事情。
她重生后,也就只对关于贺成哲的事对曹安规劝过一两次。而曹安,还依然带着一种游戏人间的态度,并不想把她的话认真听。
她想了很久,深感无力,不由心中郁郁,情绪低落。
时间很快进入七月,学校放了暑假。夏柔来到曹家已经一年。
一年前曹阳让她留长发。
她已长发及腰,他却还未归来。
同学们喊她一起去旅行,她却不知曹阳什么时候便会回来,婉言推却了。安静的待在家里,安静的等待。
曹阳回家的那天,她在阅读室里。
连着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翻一翻,都读不进去,又塞回去。
合上最后一本书,她抱着厚厚的译本,望着阳光中一排排的书脊,望着洒在那些书脊上的阳光,望着那阳光里飘浮的尘埃,发呆。
曹阳站在门口,看到明亮的阳光里,夏柔长发及腰,乌黑,绸缎一般泛着光泽。衬得手臂雪白,纤细。
他喜欢女人的长发,特别是这样没有染过颜色,天然的乌黑。他就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他还看到她薄薄的肩,直直的腿。
真正从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隐隐有了引男人遐思的曲线。
赏心悦目。
后来他才发现,原来她没在,而是仰头望着书架发呆,不由失笑。
“夏柔。”他倚着门框,喊她。“发什么呆?”
夏柔倏地回头!
门口的男人身体修长,精壮结实,皮肤比从前黑了许多,却显得更加有男人味。
他勾着嘴角,含笑看她。看她看着他发呆,更加好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朝她走过去。夏柔却叫了一声,扔掉手里的书就朝他跑过来,直接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她扑过来的时候曹阳便挑眉,手疾眼快的把她抱了个满怀。
柔软的胸,纤细的腰肢抱在怀里,再一次让曹阳意识到,夏柔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他情不自禁的想到刚才斜射的阳光中,隐隐的曲线。
不由得微感尴尬,手自她腰间放开,轻轻的拍拍她的背。却发现她背心耸动,不由诧异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夏柔一时冲动抱住了曹阳,撞到了他坚实的胸膛后,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这行为的不妥。
但几个月以来,她都生活在蝴蝶效应可能会给现世带来可怕变化的的压力中,曹阳的归来,终于令她的情绪再难以支撑。
她放开了曹阳,却抓住了他的衣襟,不管不顾的,先痛快哭了一场。
她不说话,只是哭,令曹阳非常无奈。
弟弟们要敢这样哭,他能用皮带把他们抽到笑为止。
女人若这样哭,他大约是没有耐性再与对方继续交往下去。当然,他交往过的女人,也没有这样任性或者没眼色的。
只有对夏柔,他十分的无奈。
他耐着性子哄了两句,发现她其实没在听,便明白她或许就是受了什么委屈想痛快哭一场。
他便干脆不再追问,伸出手臂把她圈在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心。
手心触到她微凉的长发,他心中微动,忍不住将手指插/进她乌黑如瀑的发中,自发根至发梢,一通到底。
指缝间光滑如缎。
正是他最喜爱的,没有染过,乌黑,光滑,柔软,微凉。
他忍不住低头细看。
鼻端却嗅到淡淡幽香。
似有似无。
夏柔哭得够了,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曹阳身上结实坚硬的肌肉和属于雄性的气息也让她不自在起来。
她微微挣了一下,曹阳便放开手臂。看她眼睛红红,鼻头红红,耳根也羞得红红,好笑道:“哭够了?”
夏柔难为情的“嗯”的一声。
曹阳拍拍她肩膀,“过来。”
走到茶几前,抽了两张纸巾给她:“先擦擦你那鼻涕,都沾到我衣服上了。”
夏柔臊得脸都红了。羞恼的扯过他手中的纸巾,自暴自弃的真的擤了一通——没办法,鼻子不通气了。
她还偷瞄曹阳的衬衫……被曹阳发现了,笑得不行:“骗你的,没沾上。”
他点了支烟,靠坐在沙发扶手上,两条大长腿斜杵在地上。
吐出一口白烟,抱着手臂道:“说说,为什么哭?”
“没什么……”夏柔两手背在身后绞动。
垂着个头,一绺长发便自肩头滑落。
又一绺。
那丝缎般顺滑的感觉,让曹阳想不注意都不行。
他忍不住撩起她一绺长发,在指间滑动:“长这么长了?”
“嗯。”夏柔瞥了他一眼,“一直没剪,我头发长得快。”
“别岔开话题。”曹阳绷起脸,“说,为什么哭?”
夏柔气结。
明明是你岔开了话题啊!
曹阳可不会承认,追问:“谁欺负你了?是不是曹安?我抽他去。”
“瞎说。”夏柔说,“不是。”
“那为什么哭?”
他穷追不舍,夏柔不给他个答案,看来是不会罢休。
夏柔只好说了实话:“他们说你受了重伤,有生命危险。”
“就因为这个?”
“嗯。”夏柔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妈不在了,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很怕你也出事。”
她穿着简简单单的短袖短裤的家居服,看起来又舒服又干净。
反抱着手臂,微微垂着头,像做了什么错事。
曹阳觉得,自己先前有一瞬觉得她有了女人的模样,这想法真是不应该。
确实长大了些,但其实依然是个孩子。
没爸没妈,没别的亲人。对一直负责照顾她的他,就有了雏鸟情节。
他的心里不由就软了软。
“傻丫头。”
他伸出手揉她的头。入手处微凉、柔滑。他便没舍得把她的头发揉乱,轻轻的抚了两下。
“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夏柔抬起头,向前迈了半步,向他贴近了一些,仔细的看他。
曹阳的脸还是像从前一样英俊。但线条似乎更硬朗了一些,更有男人味,与夏柔记忆中的样子更接近。
他是二月的生日,在外面的时候生日就过去了,他现在已经三十岁了,而立之年。
夏柔盯着他的脸,不错眼珠的看。
“怎么了?”曹阳问。
“伤在哪了?”夏柔问。
没有。他的下颌上,没有她记忆中的那道伤痕。
今生,果然与前世有了不同!
“在身上。别问了。”曹阳夹着烟的手晃了晃,“早就长好了。当兵哪能不受伤。”
“别担心。”他含笑,“我命硬着呢,怎么也得看着你长大嫁人才行。”
夏柔看着他,慢慢的,嘴角也有了笑意。
“那……说好了。”她看着地板上的影子。
说好了,大家,都要一直好好的……
被他哄着,好像自己也成了一个真的小姑娘似的。
哎,就做个小姑娘吧。
挺好……
曹阳一直含笑看着她。
好像看穿一切。
让她不由自主的,耳根泛红。
曹阳既然回来了,那些好像被冥冥中某种无形之力推迟了的事情,便又按着夏柔的记忆,开始运转了起来。
一如前世,曹阳归来,除了带回了伤痕,还带回了一等功的勋章。
很快,也如夏柔记得的那样,他的肩章上,多了一颗星。他在三十岁的年纪,便已经是中校。
在一群中年男人中,是那么的显眼。
八月初,曹司令家举办了一场晚宴。
规模不大,相当低调。但也因为规模不大,所以受邀者的范围便小,身份便高。
益发的精贵。
许多人想尽了办法就为拿到一张请柬。那些拿不到请柬的人,则只能在自己认识的人当中,寻找能拿到请柬的人,请托对方带自己进去。
晚宴主题是消夏,但大家都知道,其实是为了庆祝曹家的长子曹阳的进阶。
虎父无犬子,曹家的门楣,显然还可以再兴旺几十年。
更何况曹雄的年纪,至少还可以再干个十年。
曹家这地头蛇盘踞在此,谁也绕不开。
在晚宴筹备之初,曹雄就指示曹阳:“宴会的事,跟小柔好好说说。不……还是请个老师给她上上课。以后这样的场合还多,叫她好好学学。”
他说这话的时候,四兄弟都在。
曹斌、曹兴、曹安都面有异色。只有曹阳面不改色:“好的。交给我。”
然而饭桌上最吃惊的,其实就是夏柔。
曹雄明确的表示了,允许夏柔参加曹家的晚宴,这是夏柔在前世根本没有获得的待遇。
前世,每当家里有宴会的时候,曹雄便会指示她:“人多,乱。你好好在屋里待着,别出来乱跑。”
她曾经关了灯,悄悄躲在卧室的窗幔之后,偷窥庭院里的衣光鬓影、筹光交错。也曾经趴在枕头上,委屈的流眼泪,心有不甘。
但没有曹雄的允许,她终究不敢,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擅自出现。
曹雄,不承认她。
就是因为曹雄不承认她,所以即便有曹阳护着她,那些一流二流的人家,也根本看不上她。
曹阳根本看不入眼的梁家,就成了夏柔能抓住的最好的选择。
曹雄说的给夏柔请个老师,指的是礼仪方面的老师。
普通人家,很少会接触到这种宴会文化,毕竟没那种机会。偶尔或者会参加某些行业或企业的大型活动的名为“宴会”的公关活动,实际上也跟这种真正的宴会是有区别的。
在那种公关活动中,其实没什么讲究。
而在真正的上流社会的宴会中,讲究的东西太多了。稍不小心,就要出丑。
曹阳给夏柔请来的老师对曹阳说:“夏小姐很聪明,一教就会。学的也认真,不会因为听懂了就不认真练习。”
言语中很是赞赏。
曹阳本来担心那些东西太琐碎不成系统,夏柔没有从小耳濡目染,半路出家,以她那不太聪明的头脑会不会学的太吃力。闻言倒是有些意外。
“也没那么笨嘛。”他笑吟吟的夸奖夏柔。
夏柔有些难为情。
因为她不是真的聪明,因为前世曹阳就已经为她请过一位老师,那些东西,她实际上已经学过一遍。
形同作弊。
但,虽然是作弊得来的成绩,然而能被曹阳这样笑着夸奖。夏柔的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开心,如同刚刚破壳的小芽,努力的顶开头上的泥土,钻出来,朝着阳光,努力生长。
作弊……就作弊吧。
她又觉得,人生的得与失,因与果,奇妙得无法言喻。
她真的是对自己曾经的愚蠢感到绝望,绝望到了放弃了从前所有的挣扎和所谓的“努力”,内心中坚定的决定,不贪不求,她的人生该有什么,便取什么。
那些不该她拥有的,学会放弃。
可偏偏这样,她曾经求而不得的,这一世,无须强求便得到了。
益发对比得那上一世,像一场荒唐可笑的梦。
笑到哭醒。
上一世,是因为她心存渴念,曹阳才会为她请了老师,偶尔带她出现在别家的宴会上,夏柔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但,在曹家自家的宴会上,她却从未出现过。于是大家便知道,这个姑娘啊,她不值钱。
是的,夏柔那时候想,别人就是以“值钱”、“不值钱”来衡量她的身份的。她就是曹雄的一个情妇的遗孤,并不是曹雄的孩子,也不为曹雄所承认。
所以,她没有价值。
这一世,她站在曹家宽阔庭院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迎着众人审视的目光。她感觉到,这些人看待她的目光,不一样了。
前世不曾拿眼角夹过她的人,这一世会举着杯子,面带微笑的和她攀谈,不动声色的打听她的身份。
这都是因为,在这场宴会中,她是站在四兄弟的身边,和他们一起以主家的身份招待客人的。
通过这场消夏晚宴,与曹家有来往的人家都知道了,曹家多了一口人。
一个叫作夏柔的女孩子。
她穿着剪裁合身的浅粉色的小礼服,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了花苞头,插了几支淡粉色的玫瑰。她的年纪还小,没有佩戴过多的首饰。只有左手纤细的腕上,戴了条碎钻手链。
那是宴会前曹阳给她的。“补上欠你的生日礼物。”他说。
虽然漂亮,但都是碎钻,没有大颗的石头,称不上贵重。正适合她这年纪。
简简单单的,一些小碎钻,几朵粉红玫瑰。不名贵,但得体。
曹阳作为宴会的中心,被众人包围着,偶尔投过去一瞥。
便看见她亭亭玉立,宛如一朵带着露水,含苞欲放的玫瑰。
经过了这场宴会,夏柔进入了旁人的视线。
有心人自然会留意。
在宴会上,有人注意到,夏柔称呼曹家四兄弟,是叫作大哥、二哥、三哥、四哥。
她叫得自然,没有刻意。曹家兄弟也答应得自然,没有勉强。
最开始,是在曹阳回来之后,曹安先注意到夏柔对他改了称呼。便让夏柔也改口叫他“四哥”。
曹兴不甘落后的,也让夏柔改口叫他“三哥”。
曹斌,无可无不可。但前世,他这么圆滑的人,都会顺其自然的让夏柔也对他改口。这世,他对她的印象好得多了,让她改口,比上一世更加水到渠成。
于是夏柔就比前世更早的,被允许以更亲密的称呼来称呼他们。
在夏柔落单时,便有人不动声色的来探询她的身份。
她自然不能明说自己与曹家的渊源,却坦言了自己是孤儿,寄居曹家的事实。
很快,便在筹光交错中,从一只耳朵传到另一只耳朵。
有数位年长者便微微点头。
在别人并不清楚真相的情况下,能坦言自己的身份,不利用旁人的信息不对称往自己脸上贴金,已是难得。
或许是因为年纪小,还没体悟到这其中微妙的利益纠葛。
但也正因为年纪小,说起自己寄居的身份时,眼底的清澈,态度的磊落,便值得让人称赞了。
因为这女孩子,有自知。
自知,有时候,是一种难得而可贵的品质。
没人比夏柔更能理解这一点。
国外有一家大型连锁超市,一直以来就以自己品牌出品的毛绒熊闻名。
这两年,这家超市推出了他家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款毛绒熊,据说全高达24米。
在网上,怎么把这只巨熊运回家的照片,已经成了一大笑点。曹阳、曹安虽然没关注过,但是也是知道的。曹安还在国外亲眼见过的。
据说也有国人网上订购,空运回国的。
但,这种新闻,貌似与他们曹家,完全不搭边……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家的一个毛绒控丧心病狂的从国外空运回来了一只24米高的巨型毛绒熊!
“我艹!这什么?”恰好这时候刚进家门的曹斌,目瞪口呆!
夏柔来到曹家一年多了,什么时候见到曹斌,都是风度翩翩,斯文有礼的,从来没见过他爆粗口。
不不!就是前世,她都没见过二哥爆粗口啊!
能让曹家最圆滑世故的曹斌都破了功……曹兴!你行!!
“这是我给小柔买的。女孩子家,就该多些这种可爱的东西!”曹兴还腻在大熊怀里舍不得起来。
我们信你——才怪!
自从夏柔来了曹家,曹兴就挂夏柔的羊头,卖自己的狗肉,很有一段时间了。曹雄看在夏柔的面子上,对他这擦边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他的兄弟们万万想不到,他的胆儿会越来越肥,有一天会丧病到这种程度!
这简直是在挑战他们亲爹的容忍底线啊!
看着这铁塔一般的大汉腻在大熊怀里一脸陶醉的样子,大厅里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这还是小时候抽得轻了,曹阳想。
这货还不知道自己是在作死吧,曹斌想。
虽然很希望三哥能像他一样保持些真性情,不要像大哥二哥那么假,但是这画风绝不是我想要的,曹安想。
夏柔……夏柔脑子已经木了。
“刚才路上我跟爸通了电话,他说……他晚上回来吃饭。”曹斌缓缓的说。
作为一个父亲,曹雄绝对是很多父亲的表率。即便儿子们都已经成年了,但凡是四兄弟能聚齐,曹雄都会推掉手边的应酬,尽量赶回来跟儿子们一起吃饭。
今天便是一个合家团聚的日子。
曹斌看了看表,“我估计,大概还有二十分钟,他就该到了……”
曹兴终于从梦幻般的幸福中清醒过来了!
“小柔,快去开门,放你屋里去!”大汉直接站起来,把2米4的大熊背在了背上,吼道。
夏柔木着脸上楼去开门了。
曹家的楼梯宽敞,走廊也宽敞。
就连主楼卧室的门,也是双门对开式的。都打开,很宽了。
大熊进门的时候依然是卡住了!
最后,是曹兴在里面拉熊头,曹安在外面推熊屁股。然而这东西能被曹兴深爱至此,就是因为它……是软的。
是软的!
根本不受力啊!
最后的最后,曹阳、曹斌也看不下去,不得不卷袖子上去帮忙,才把那熊塞进了夏柔的房间。
四兄弟还是头一回在夏柔的房间里聚首呢。
曹阳以前倒是进过,曹斌还是第一回进。
打量了一圈儿,有点不忍睹的问曹兴:“你到底买了多少!”
床头床尾,沙发旁边、窗台上、柜子上……曹兴买的毛绒绒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体积大!
这次的大熊,算是在这一点上达到极致了!
“放哪呢?放哪呢?”曹兴在夏柔房间里团团转。
夏柔的房间够大了。床是kingsize的,还摆了一圈沙发,有步入式衣橱,就这样都还有很多空间。
可这大熊一来,顿时就感觉空间不够了。
曹兴最后把夏柔的床尾凳搬开,把大熊放在了床尾的地毯上。
“多好!”左看右看,自己很满意!
“不行……”夏柔深感无力,“我半夜会吓醒!”
事关自己的睡眠,她不肯妥协。指挥着曹兴:“搬到那边儿去……”
她把窗前小圆桌的椅子搬开一张,挪了挪小圆桌的位置,让曹兴把大熊放在了原来椅子的位置。
“就放这儿吧,我可以在这儿。”她说。
“是啊!多美啊!你看,一边晒太阳,一边吃蛋糕,一边!”曹兴又钻进大熊怀里,美滋滋的。
就在这时,大家都听到了窗外传来的汽车的声音。
一家之主的曹雄回来了了。
“小柔!小柔!”曹兴腾的一下就起来了,“你千万记住,要是我爸发现了……”
“知道了……”夏柔深感无力,“就说是我自己从网上订购的……”
但是,你以为你爹会信么……
你以为咱爹会信么?蠢货!
神奇地,三兄弟的脑电波和夏柔调在了同一个频率上……
临出门前,曹阳回头扫了一眼夏柔的卧室。
这个房间就在他房间的正下方,和他卧室的格局一模一样。刚装修好的时候,他进来看过,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可现在再看,就已经不一样了。
真的已经彻底变成了充满女孩感觉的房间。
闺房……对,就是这种感觉。
曹阳忽然觉得,或许,当初应该给夏柔挑个颜色更女性化一些的壁纸。
而那沙发的款式和颜色,也是有些老气了。
夏柔皮肤白若初雪,长发乌黑如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
这样的女孩子,就该被那些软软的东西和纯白色的花边包围着才相称吧。
曹阳不禁有点懊悔当初装修房间的时候,自己的不走心。
实在是那个时候,他也想不到,对那个即将来到他家寄居的女孩子,他后来会对她喜爱至此,真的把她当作妹妹一般来看待。
自八月的那次宴会之后,省城有头脸的人家都知道曹家多了一个女孩子。
她自称是寄居,但有心人自然会去打听。也不难探听出她母亲和曹雄之间的事。
很自然的,她被众人看作是曹雄的私生女。
就算是私生女,曹雄也已经把她领回家,还让她公开露面,这就是承认了她的。那么省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也都得正视这个女孩的存在了。
有些人家的孩子也在南华就读,便在家长的授意下,向夏柔靠近。
反馈回来的信息还好,那女孩子虽说脑子不是太聪明,在班里的成绩只是中下游,但性格温和。并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轻狂起来,没有跟谁轻易的熟稔起来,却也知道不去得罪人。
是个不糊涂的孩子。
有些人家的家长便点点头。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不怕孩子不聪明,就怕人糊涂。
不糊涂,心里清明,就很好。
私生女的说法传出来,曹阳的小舅还特意来了一趟曹家。
他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相反,他可以说其实是特意来看夏柔的。还给了夏柔一个大大的红包做见面礼。
本地习俗,长辈第一次见小辈是要封红包的。可那说的是那种小孩子。
夏柔都十六了。不由得脸都红了,不知道该不该接。
“拿着吧,拿着吧。”曹阳笑道,“还不谢谢舅舅。”
面对曹阳的亲舅舅,已故曹夫人的亲弟弟,夏柔的身份真的是十分尴尬。
曹阳一句“舅舅”给她定了位。
她就乖巧的接了那红包,很礼貌的谢过了“舅舅”,看着曹阳的眼色,很有眼力劲儿的回房间去了。
“挺可爱的。”舅舅说。
问他姐夫:“真不是你的?”
面对他这小舅子,曹雄都有几分无奈。
“不是!”他捏捏眉心。
“是也没事儿。都这么多年了。”小舅子说。
按年龄算,就算夏柔真是曹雄的孩子,那也是在他姐姐去世之后才有的。可以了。
讲真,他这姐夫,对他姐,对他的外甥们,真的可以了!
所以,徐家跟曹雄这女婿的关系,真的是相当的好。在官场上,徐家和曹家,也一直都是守望互助。
“你这是闲了?”曹雄无语,问他小舅子徐茂生。
徐茂生“啧”道:“你什么时候看我闲着了?教育口屁事最多!”
“我这不之前去首都开会去了吗,之后又去各个市里面视察。好不容易才得闲过来看看。也是老爷子听说了小姑娘的事儿,让我过来瞧瞧。”
曹雄的岳家,不在本市,在另一个省的省城。但这些家族相互之间盘根错节,来往甚密,消息也都十分灵通。
徐茂生之前正好去首都开会,没赶上曹家为曹阳庆功的宴会。
更早之前,曹斌找他请他帮小姑娘换学校的时候,他知道小姑娘的存在,但没在意。这还是最近,私生女的风声吹到了老爷子那边,老爷子也有点好奇,才问了问他。
可就因为他是曹雄的小舅子,反倒没人在他跟前提这个事。徐茂生和曹家在一个城市里,反倒成了后知后觉的那个了。
“您别瞎想了。”曹阳笑着给他舅舅续茶。
“我爸认识成姨的时候,小柔都七八岁大了。她姓夏,有自己的亲爹。跟别人跑了。”他解释。
实际上,夏柔是不是曹雄的私生女,她亲爹是不是跑了,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说到“跑了”,徐茂生才切入了正题。
“老爷子让我过来问问,姓赵的外逃了,省长这位子现在空着。李副暂代也有一段时间了,上面是怎么个意思。要是李副能上去,空出个位子,你看大哥能不能挪到这边来?”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
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曹雄草根出身,当年蒙徐家掌珠青睐下嫁。仕途上,颇受过岳家的提拔。
而到了现在,官场上震动,风向不明的时候,徐家反过来要探听曹雄的口风了。真是应了那句“前十年靠丈人,后十年看女婿”。
好在,徐家曹家,翁婿得宜,郎舅相亲,感情非常深厚。
曹雄就摇了摇头。
徐茂生不禁有点失望。
“怎么说?”他问。
曹雄弹弹烟灰,笃定的道:“别想了,老李上不去。上边要空降。”
徐茂生是带着失望离开的。
汽车从车道开往大门的时候,他透过车窗又看见了庭院里的夏柔。
很干净,很漂亮的女孩。气质温婉。
由女儿看母亲,可以想见她母亲大概的模样。
应该是个很让男人喜爱的女人。
但,把情人的孩子养到了家里,还公开的承认了她……
他姐夫对这个女人,可以想见,是喜爱到了相当的程度。
可最终,还是没让她进门。
姐啊,你这看男人的眼光,可以的。
十一月底,省城的官场,迎来了一位新的一把手。
随着前任一把手的外逃和被捕,官场上震动颇巨。
这些事夏柔前世就未曾关心过,今生亦然。省城官场那段时间上上下下,时时有人落马,堪称震荡。新闻她也就只瞄了一眼,就不感兴趣的换台了。
那段时间,省城社交圈非常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大的聚会。直到第二年的三月,尘埃落定,新一把手家里,才第一次举办了一场宴会。
夏柔又有了新的礼服。曹安还带着她去逛珠宝店。
对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那些太繁琐的首饰不仅老气而且显得俗气。简简单单就最好。
最后就买了一只三层的珍珠手环。淡淡的光泽,素雅宜人,很适合她的气质。
曹安还想多买几样,以后需要的场合还多。
夏柔婉拒了。她想起来,她妈妈的首饰匣还在银行的保管箱里。
曹雄给成婉买过很多珠宝,有些很名贵,有些只是因为她喜欢。而成婉,也喜欢样式简单素淡的首饰。且她也没有这种隆重的场合需要出席,她的首饰,都不会那么繁琐。
对夏柔来说,很有一些可以拿出来用的。
虽然他这么说了,曹安还是给她又买了一只珍珠发卡,和手环正好配上。
“王家初来乍到,这是第一次回设宴,大家都得郑重点,给他们家点面子。”曹安说。
王,实在是一个太大众的姓氏。在省城的权贵圈子里,姓王的有好几家。
所以曹安这么说的时候,夏柔都还没意识到,这个王家,就是那个王家。
直到在王家的宴会厅里,她看到曹阳和王曼言笑晏晏,互相举杯,宛然一对璧人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时候,他们就已经相识了。
王曼啊,她的这位……前大嫂。
“看什么呢?”曹安给她拿了杯无酒精的饮料过来。
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哟!行啊,我哥!哎,不亏是我大哥!”
他嘻笑。
“那是……?”夏柔明知故问。
“王曼。新来的王省长家的千金。”曹安幸灾乐祸,“以前赵家没女儿,我们家也没女孩,孙家的那个孙妙岚,老自诩为本省第一名媛。这下笑不出来了吧。”
他八卦:“这位新来的主儿,可厉害了呢,常青藤名校的硕士,去年才回国。我在国外还跟她见过两面呢,国人圈子小,在国外都聚成一堆。她一直都挺有名气的,不少人追。谁都看不上,傲着呢。”
夏柔当然知道王曼的骄傲。
她也知道王曼有骄傲的资本。
本就有傲人的出身,自己又那么优秀,她再骄傲,在别人眼里都理所当然。
可是这个骄傲的女人,谁都看不上,终于是看上了曹阳。
那是因为啊,大哥他,就是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啊!
夏柔突然莫名的,就骄傲了起来。
曹阳引着王曼过来,给他们相互介绍。
“曹安,我四弟。”他说。
“见过的,在国外。”王曼含笑,视线转到夏柔身上,“这位?”
“夏柔,”曹阳习惯性的伸手想去揉夏柔的头,却见她盘了发,就轻轻的拍了一下,“我们家的女孩。”
我们家的女孩。
这个介绍真是微妙,而且含糊。
但对那女孩子,又带着非常自然的亲昵。
看来传言是真的,王曼想。曹家有个私生女,已经被曹雄承认了。看来就是这个女孩。
她含笑对夏柔说:“夏柔你好,我是王曼。”
前世,当夏柔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曹阳公开的女朋友了。
但也是从一开始,她对她的态度就称不上亲热。顶多,也就是客气。
客气中,带着几分不经意。
夏柔更记得,后来她成了她的大嫂,在她还没有离开曹家大宅的时候,她看她的目光,总是有几分凉意。
那份凉意,便是她决定从曹家搬出来的真正原因。
她想,大哥……一定也是明白的。他虽然尽力劝阻过她,但他们谁都没有将这件事点破。
此时,王曼对她的态度堪称温和亲善,令夏柔受宠若惊,又心下惊异。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因为王曼对曹阳笑道:“你们妹妹真可爱。”
是了,她也像别人一样,以为她是曹雄的私生女,是曹阳的亲妹妹。
而前世,王曼认识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不过是曹雄已经去世了的情人的孩子,在曹家寄居而已。与曹阳,并无血缘关系。
王曼和他们寒暄了几句,道了句“失陪”,去了别处。她是主人,还有许多客人需要她来招待。
但夏柔也能看得出来,很显然,曹阳和王曼这才是初初相识。两个人之间,还端着些社交交际的姿态。
自家的孩子被别人称赞,哪怕对方只是纯社交性恭维,也总是让人愉快的。
更何况曹阳不觉得王曼只是恭维。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夏柔穿着外套。这会外套脱了,才看到小礼服是柔柔淡淡的浅粉蓝色。手上戴着泛着淡淡光泽的珍珠手环,花苞一样的发髻上别着同色的珍珠发卡。
曹安不亏是设计师,他弃了原色珍珠和粉色少女系珍珠,给夏柔选了浅灰色的珍珠。
单独看,比起别的色泽的珍珠略显暗淡。
可和夏柔身上这种浅淡柔嫩的少女色搭配起来,格调就见高雅了。
比起去年,夏柔又长高了一点点,她的身高接近于曹阳的下巴了。
已与大多数成年女性的身高无异了。
长发蓬松的盘在脑后,耳边有几绺碎发烫卷了随意的垂下。珍珠的光泽衬得皮肤莹润有光。礼服收紧的腰线和放开的裙摆显得一把细腰不盈一握。
曹阳的目光,就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发现她眼睫低垂,在发呆。
这丫头有时候就会这样,突然就会发起呆来。
这可是个不好的毛病。
“小柔!”曹阳叫她,“想什么呢?”
“啊?哦……”夏柔回神,顿了顿,说:“王曼姐姐读的是常青藤……真厉害。”
曹阳赞同:“嗯,她很优秀。”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夏柔就看了他一眼。
水晶吊灯下,他穿着西装,和军装一样好看。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眉梢眼角,都是男人的自信。
夏柔的目光又忍不住寻找着王曼,在衣光鬓影中,依然可以轻易的发现她。
她谈笑风声,应对自如。
眉间的自信,和曹阳宛如呼应一般。
她在国外读的是常青藤盟校,拿的是硕士学位。这与她姓什么、是什么出身没有关系。完全,是她个人的优秀。
自身的优秀,却还有傲人的家世,再佐以鲜妍的美貌……在这筹光交错的场合中,王曼不仅力压群芳,便是许多男人,也不及她耀眼。
曹阳也顺着夏柔的目光看到了王曼。
等夏柔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看了她有一会儿了。目光中,是毋庸置疑的欣赏。
她不由得在心底,微微的叹气。
“姓胡的小子是不是叫你呢?”曹安碰碰她。
夏柔顺着他下巴扬起的方向看去,果然胡轩在冲她招手。
“去吧。”曹阳颔首道,“那些人胡轩都熟,让他介绍给你。”
在这种场合,人们按照年龄和身份的高低,各有各的交际圈。
如曹雄,在最初露过面之后,便和王省长以及其他一些年龄、地位相当的人,去了另一间厅里。
而曹阳、曹斌兄弟这样的,则在见过了长辈们之后,与青壮派们应酬。
而被家长们带着来露脸的半大孩子们,也一样有自己的圈子。
夏柔就走到胡轩那边。
“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胡轩抱怨。
他和她现在倒是很熟了。自从他被曹阳教训了之后,心里也晓得厉害,曹家的女孩不是随便可以去动的。
这小子便摇身一变,从个急色鬼,变成了彬彬有礼的护花使者。在学校里,很是尽心的照看夏柔。
夏柔知道他本质上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更知道在曹阳的庇护之下,胡轩在她面前也就只能装个好人。
她也就不怕他了。
胡轩把她带到他的圈子里,给她介绍了那一圈人。
其中有四个都是夏柔在南华的同学,有一个还是同班。另外的人,有一些在曹家的宴会上见过,更多的是没见过的。
夏柔客气的跟他们打招呼。
她顶着曹家的名头,这些人年纪虽小,却都是从小培养熏陶出来的,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对她的态度都还好。
大家说说笑笑,一群半大孩子,也说不上什么正经事,无非聊聊吃喝玩乐,再抱怨一下学校里的功课和老师。
别人把话递过来,夏柔便也搭上一两句,不冷场。总体来说,给人的感觉还是安静,温和。
但她是女孩子,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这种评价,便也不算坏。
聊了一阵,气氛炒热了,众人之间哪怕初见的,似乎也熟稔了起来。
夏柔的一个女同学就不经意的问:“你都回曹家这么久了,什么时候改回姓曹啊?”
这一圈人,忽然就静了一静,都看向了夏柔。
在这个阶层里,就是半大孩子,也是有派系之分。
夏柔觉得,亏得她是重生过一回,亏得她放下了那些执念。倘若是在前世,她真的在这个年纪进入这个圈子,便是这样一句貌似不经意,实则揣着恶意的话,便足以压垮她了。
幸而现在的夏柔,已经不在意了。
她放下杯子,看着那女孩子的眼睛,直看到她心虚的别开眼睛,才颔首道:“我生父姓夏。虽然曹伯伯收留我在曹家,我很感谢他,但,也没有改姓的必要。”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购买v章不足50%的读者24小时后可替换正文。 上了楼,路过方姨的房间时,却听见虚掩的门里传出争吵声。
“你想进大国企,曹阳给你安排进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还想干什么!”
“可,可我不是想去汾市啊!我是想留在这儿啊!”
“这可是省会,省会的总部,有那么好进的吗!”
“我知道难,可曹阳一定有办法……”
屋里静了一瞬,传出方姨发怒的声音:“人家有没有办法,跟你有什么关系!”
“东方战区总司令家大公子的人情!你以为随随便便就可以用吗!”
“你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去找了曹阳!你怎么这么大胆!”
“你知道有多少人,被挡在大门外面,想跟曹家人见一面都不行!”
“你看到大门的警卫员了吗!你以为这个院子,谁都能随便进吗?你以为曹家的人情,谁都能随便用吗!”
“你以为你用了,说不满意,人家就得给你找补吗?”
“你怎么不照照镜子!你是谁啊!”
屋里又陷入了寂静,可以想象得出何莉莉的难堪。
而屋外,夏柔也是一样的难堪。
方姨的每一句话,都抽打在何莉莉的脸皮上,也一样抽打在夏柔的脸皮上。
她突然羡慕起了何莉莉,羡慕她还有方姨会这样骂她。如果前世也能有人这样骂她,说不定也能给她骂醒。
但何莉莉显然还没被骂醒。
她死撑着顶嘴:“不是还有您的面子嘛。”
“我?”方姨怒道,“我有什么面子?我的面子都给你丢光了!”
“好歹,这么多年的情分……”
“你闭嘴!”方姨怒极。“情分?什么情分!那都是你想出来的!我给人家干活,人家给我工资。哪来的什么情分!”
怒极之后是一种脱力的虚弱。
“你啊……你把你那心思收一收吧!你想的那些……不可能!”
“我、我想什么了!”何莉莉心虚。
“你当别人傻?就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方姨无力道,“你以为,你上高中时,我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还不是因为你老往曹阳曹斌跟前凑,司令不乐意了,敲打了我。我要是不送你去寄宿,我就连工作都没了……”
何莉莉显然惊呆了。
方姨又道:“你想留在这边,曹阳当然能办到。这对曹阳来说,是多大点事?可是他就把你弄到汾市去了,为什么?你就不想想吗?”她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倦,为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操碎了心。
屋里安静了片刻,忽然传出何莉莉呜呜的哭声。
“凭什么!凭什么!”她哭着说,“我哪比不上别人了!我也是正经二本毕业的大学生!您辛辛苦苦的用自己的双手工作,我们哪比不上别人了?”
“凭什么那个情妇的孩子就能像个大小姐似的!她妈妈连工作都不会!就会给别人当二奶!不要脸!”
“您告诉我,她是不是司令的孩子?她要是司令的孩子,我就服气,我就认命!”
方姨呵斥她:“你胡说什么!”
“您就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
方姨沉默了下,说:“当然不是。她要是司令的孩子,以司令的为人,早就接回家里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何莉莉倔强道:“那她凭什么!”
“我们这样辛辛苦苦靠劳动养活自己的人,反倒不如她个情妇的孩子了!她凭什么踩在我们头上!不要脸!”
“你别胡说!”方姨呵斥她,“夏柔什么时候踩在你头上了!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
“主楼给她在装修房间!曹家把她安排到南华去上学!南华那是什么地方!权贵子弟学校!是她一个情妇的孩子该去的地方吗?她凭什么就能得到这些!凭什么我就不行!”
“这能比吗?”方姨喝道,“你够了!”
是够了。
夏柔已经不想再听了。
情妇的孩子——这句话在前世宛如一句魔咒。
夏柔深深的吸了口气,甩甩头,把这诅咒甩散。她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隔壁顿时静了下来,过了片刻,也传来“砰”的关门声。
凭什么……
前世,夏柔也总是问自己这个问题。
凭什么她就要和一个普通的白领结婚,退回到普通人的阶层中?
凭什么她就不能留在这个阶层?
不断的问着“凭什么”,她鬼迷心窍一般,一意孤行的要和与自己不相匹配的人订婚。
大哥那时候是多么的无奈啊。
他自己的婚姻也不顺利,离婚才一年多,却还要操心她的婚事。
可他还是又一次纵容了她。
她还记得他揉着她的头,低声说,算了……有大哥在,总能护住你……
凉水“哗”的一声泼在脸上,让她清醒了几分。
夏柔抹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青春期少女的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几乎无暇。
别去想了,夏柔。
就当过去是一场梦。一场磕磕绊绊,错误百出的梦。
你做过那样一场梦,醒来了,便该知道眼前的现实中,一步步,该怎么走了。
不要,再次摔倒。
不要,再去辜负,那些对你好的人。
何莉莉招呼也没跟夏柔打,就去了汾市。
方姨和夏柔之间也变得客客气气,礼貌周到。早前的一点亲密气氛,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再也恢复不了的。
夏柔那天碰了凉水,第二天肚子就疼起来,在床上躺了一天。
还是做保洁的于大姐注意到了,问了问,就跟厨房的老郑说了声。老郑就夏柔炖了滋补的热汤,转头又告诉了小杨。
曹阳晚上吃饭的时候看不到夏柔,问了问,才从小杨那里知道。
他还特意过来看了她一趟。
“没事的。”她虚弱的说,“一碰凉水就会疼,这是正常的。”
“知道碰凉水会疼你还碰。”曹阳绷着脸道。
曹阳认识的女人大多苗条但是健康,柔弱成夏柔这样的,他没遇到过。小姑娘脸煞白,疼得嘴唇都白了。本来就瘦瘦小小的,蜷缩在床上,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但女人这种事,他丝毫也帮不上忙。
曹阳眼睛利,眼风一扫就看出方姨和夏柔之间的气氛有变化。再想到何莉莉,就不难猜了。
他就绕过了方姨,找了于大姐,请她照顾夏柔。
有了他特意的嘱托,夏柔自然是被照顾得很好。当时虽然疼的死去活来,等到姨妈离开了,她也就恢复了。
天气已经热得连晨跑也跑都受不了,夏柔就改去地下室游泳了。
曹阳下到地下,就看到她欢快的在水里游弋。雪白的皮肤,细直的腿,在微蓝的池水里像条小美人鱼。
看到他来了,她飞快的扒到岸边,摘了泳镜,抹把脸。仰头叫道:“曹阳哥。”
曹阳蹲下来:“游得不错啊,跟谁学的?”
跟你。
夏柔笑笑:“学校里有游泳课。”
“哟,小美人鱼!”电梯里又下来一个人。
“曹斌哥,你回来啦?曹兴哥哥呢?”
“他今天有饭局,大概回不来了,明天回来吧。”曹斌笑嘻嘻的说。“怎么样,在这边还习惯吗?”
夏柔跟他说了两句话,又去游泳了。
她游了一趟,看见曹阳曹斌都坐在池边的藤椅上,意识到他们可能有事要谈,便上了岸,打了声招呼,先离开了。
电梯门关闭前,她望着池边的两个人。
兄弟俩都穿着四角泳裤,露出长长的腿。两个人都有腹肌,肩膀手臂的肌肉线条都很漂亮。兄弟俩长得也像,一样英俊。曹阳更阳刚一些,曹斌眉眼间便透着股成熟世故。
各有各的味道。
她又想起了曹兴和曹安。
曹家四兄弟,有名的四个黄金单身汉。名门淑女,趋之若鹜。
四个人都是天生都聪明,又有着比别人好的多的出身,注定了都是人中龙凤。
根本不是何莉莉或者是她这样的女孩可以肖想的。
夏柔就想,她其实还是有强过何莉莉的地方的。最起码,她知道她和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所以,在前世,她虽是近水楼台,却从未肖想过四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
曹斌目送她进了电梯。
“挺懂事啊。有点眼力劲儿。”他转头跟曹阳说。“人怎么样?麻不麻烦?”
曹阳点头道:“很乖。是个听话的孩子。”
曹斌说:“就怕以后跟何莉莉似的。那就烦人了。”
“不会。”曹阳点了根烟,“何莉莉没人教,小柔这不有我呢吗?”
曹斌“嗬”了一声:“我才多久没回家啊?她就已经得了你的宠了?”
“滚蛋。”曹阳说,“好好教,肯定是个好孩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爸很喜欢她。有她在,爸吃饭都能吃的多点儿。”
兄弟俩就沉默了一会儿。
“行。”曹斌说,“就冲这一点,养着她也值了。”
他没去多问,曹家对夏柔到底要怎么个养法。
他在外面也是要做决策的人,但在这个家里,他的头上还有曹阳,曹阳的头上还有曹雄。
还轮不到他操心。
曹阳不喜欢曹斌这么说夏柔。仿佛她是一只小猫小狗。
但他没有说什么。
即便这样,成婉也很快就摸索出来,曹雄爱红茶不喜绿茶。等他再来的时候,她沏出来的茶,便很合他的口味了。
而同时,曹雄也懂了成婉的前夫在电话里说的话。成婉……真的是一个不能照顾好自己的女人。
她不聪明,迷糊,更要命的是没主意,遇到事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会柔顺,听话。
她的前夫只是个中产阶级白领阶层,对那个男人来说,成婉这些全都是缺点。当她年近三十,渐渐失去了青春的鲜活之后,便遭到的丈夫的嫌弃。
十一月底,省城的官场,迎来了一位新的一把手。
随着前任一把手的外逃和被捕,官场上震动颇巨。
这些事夏柔前世就未曾关心过,今生亦然。省城官场那段时间上上下下,时时有人落马,堪称震荡。新闻她也就只瞄了一眼,就不感兴趣的换台了。
那段时间,省城社交圈非常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大的聚会。直到第二年的三月,尘埃落定,新一把手家里,才第一次举办了一场宴会。
夏柔又有了新的礼服。曹安还带着她去逛珠宝店。
对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那些太繁琐的首饰不仅老气而且显得俗气。简简单单就最好。
最后就买了一只三层的珍珠手环。淡淡的光泽,素雅宜人,很适合她的气质。
曹安还想多买几样,以后需要的场合还多。
夏柔婉拒了。她想起来,她妈妈的首饰匣还在银行的保管箱里。
曹雄给成婉买过很多珠宝,有些很名贵,有些只是因为她喜欢。而成婉,也喜欢样式简单素淡的首饰。且她也没有这种隆重的场合需要出席,她的首饰,都不会那么繁琐。
对夏柔来说,很有一些可以拿出来用的。
虽然他这么说了,曹安还是给她又买了一只珍珠发卡,和手环正好配上。
“王家初来乍到,这是第一次回设宴,大家都得郑重点,给他们家点面子。”曹安说。
王,实在是一个太大众的姓氏。在省城的权贵圈子里,姓王的有好几家。
所以曹安这么说的时候,夏柔都还没意识到,这个王家,就是那个王家。
直到在王家的宴会厅里,她看到曹阳和王曼言笑晏晏,互相举杯,宛然一对璧人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时候,他们就已经相识了。
王曼啊,她的这位……前大嫂。
“看什么呢?”曹安给她拿了杯无酒精的饮料过来。
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哟!行啊,我哥!哎,不亏是我大哥!”
他嘻笑。
“那是……?”夏柔明知故问。
“王曼。新来的王省长家的千金。”曹安幸灾乐祸,“以前赵家没女儿,我们家也没女孩,孙家的那个孙妙岚,老自诩为本省第一名媛。这下笑不出来了吧。”
他八卦:“这位新来的主儿,可厉害了呢,常青藤名校的硕士,去年才回国。我在国外还跟她见过两面呢,国人圈子小,在国外都聚成一堆。她一直都挺有名气的,不少人追。谁都看不上,傲着呢。”
夏柔当然知道王曼的骄傲。
她也知道王曼有骄傲的资本。
本就有傲人的出身,自己又那么优秀,她再骄傲,在别人眼里都理所当然。
可是这个骄傲的女人,谁都看不上,终于是看上了曹阳。
那是因为啊,大哥他,就是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啊!
夏柔突然莫名的,就骄傲了起来。
曹阳引着王曼过来,给他们相互介绍。
“曹安,我四弟。”他说。
“见过的,在国外。”王曼含笑,视线转到夏柔身上,“这位?”
“夏柔,”曹阳习惯性的伸手想去揉夏柔的头,却见她盘了发,就轻轻的拍了一下,“我们家的女孩。”
我们家的女孩。
这个介绍真是微妙,而且含糊。
但对那女孩子,又带着非常自然的亲昵。
看来传言是真的,王曼想。曹家有个私生女,已经被曹雄承认了。看来就是这个女孩。
她含笑对夏柔说:“夏柔你好,我是王曼。”
前世,当夏柔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曹阳公开的女朋友了。
但也是从一开始,她对她的态度就称不上亲热。顶多,也就是客气。
客气中,带着几分不经意。
夏柔更记得,后来她成了她的大嫂,在她还没有离开曹家大宅的时候,她看她的目光,总是有几分凉意。
那份凉意,便是她决定从曹家搬出来的真正原因。
她想,大哥……一定也是明白的。他虽然尽力劝阻过她,但他们谁都没有将这件事点破。
此时,王曼对她的态度堪称温和亲善,令夏柔受宠若惊,又心下惊异。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因为王曼对曹阳笑道:“你们妹妹真可爱。”
是了,她也像别人一样,以为她是曹雄的私生女,是曹阳的亲妹妹。
而前世,王曼认识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不过是曹雄已经去世了的情人的孩子,在曹家寄居而已。与曹阳,并无血缘关系。
王曼和他们寒暄了几句,道了句“失陪”,去了别处。她是主人,还有许多客人需要她来招待。
但夏柔也能看得出来,很显然,曹阳和王曼这才是初初相识。两个人之间,还端着些社交交际的姿态。
自家的孩子被别人称赞,哪怕对方只是纯社交性恭维,也总是让人愉快的。
更何况曹阳不觉得王曼只是恭维。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夏柔穿着外套。这会外套脱了,才看到小礼服是柔柔淡淡的浅粉蓝色。手上戴着泛着淡淡光泽的珍珠手环,花苞一样的发髻上别着同色的珍珠发卡。
曹安不亏是设计师,他弃了原色珍珠和粉色少女系珍珠,给夏柔选了浅灰色的珍珠。
单独看,比起别的色泽的珍珠略显暗淡。
可和夏柔身上这种浅淡柔嫩的少女色搭配起来,格调就见高雅了。
比起去年,夏柔又长高了一点点,她的身高接近于曹阳的下巴了。
已与大多数成年女性的身高无异了。
长发蓬松的盘在脑后,耳边有几绺碎发烫卷了随意的垂下。珍珠的光泽衬得皮肤莹润有光。礼服收紧的腰线和放开的裙摆显得一把细腰不盈一握。
曹阳的目光,就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发现她眼睫低垂,在发呆。
这丫头有时候就会这样,突然就会发起呆来。
这可是个不好的毛病。
“小柔!”曹阳叫她,“想什么呢?”
“啊?哦……”夏柔回神,顿了顿,说:“王曼姐姐读的是常青藤……真厉害。”
曹阳赞同:“嗯,她很优秀。”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夏柔就看了他一眼。
水晶吊灯下,他穿着西装,和军装一样好看。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眉梢眼角,都是男人的自信。
夏柔的目光又忍不住寻找着王曼,在衣光鬓影中,依然可以轻易的发现她。
她谈笑风声,应对自如。
眉间的自信,和曹阳宛如呼应一般。
她在国外读的是常青藤盟校,拿的是硕士学位。这与她姓什么、是什么出身没有关系。完全,是她个人的优秀。
自身的优秀,却还有傲人的家世,再佐以鲜妍的美貌……在这筹光交错的场合中,王曼不仅力压群芳,便是许多男人,也不及她耀眼。
曹阳也顺着夏柔的目光看到了王曼。
等夏柔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看了她有一会儿了。目光中,是毋庸置疑的欣赏。
她不由得在心底,微微的叹气。
“姓胡的小子是不是叫你呢?”曹安碰碰她。
夏柔顺着他下巴扬起的方向看去,果然胡轩在冲她招手。
“去吧。”曹阳颔首道,“那些人胡轩都熟,让他介绍给你。”
在这种场合,人们按照年龄和身份的高低,各有各的交际圈。
如曹雄,在最初露过面之后,便和王省长以及其他一些年龄、地位相当的人,去了另一间厅里。
而曹阳、曹斌兄弟这样的,则在见过了长辈们之后,与青壮派们应酬。
而被家长们带着来露脸的半大孩子们,也一样有自己的圈子。
夏柔就走到胡轩那边。
“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胡轩抱怨。
他和她现在倒是很熟了。自从他被曹阳教训了之后,心里也晓得厉害,曹家的女孩不是随便可以去动的。
这小子便摇身一变,从个急色鬼,变成了彬彬有礼的护花使者。在学校里,很是尽心的照看夏柔。
夏柔知道他本质上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更知道在曹阳的庇护之下,胡轩在她面前也就只能装个好人。
她也就不怕他了。
胡轩把她带到他的圈子里,给她介绍了那一圈人。
其中有四个都是夏柔在南华的同学,有一个还是同班。另外的人,有一些在曹家的宴会上见过,更多的是没见过的。
夏柔客气的跟他们打招呼。
她顶着曹家的名头,这些人年纪虽小,却都是从小培养熏陶出来的,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对她的态度都还好。
大家说说笑笑,一群半大孩子,也说不上什么正经事,无非聊聊吃喝玩乐,再抱怨一下学校里的功课和老师。
别人把话递过来,夏柔便也搭上一两句,不冷场。总体来说,给人的感觉还是安静,温和。
但她是女孩子,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这种评价,便也不算坏。
聊了一阵,气氛炒热了,众人之间哪怕初见的,似乎也熟稔了起来。
夏柔的一个女同学就不经意的问:“你都回曹家这么久了,什么时候改回姓曹啊?”
这一圈人,忽然就静了一静,都看向了夏柔。
在这个阶层里,就是半大孩子,也是有派系之分。
夏柔觉得,亏得她是重生过一回,亏得她放下了那些执念。倘若是在前世,她真的在这个年纪进入这个圈子,便是这样一句貌似不经意,实则揣着恶意的话,便足以压垮她了。
幸而现在的夏柔,已经不在意了。
她放下杯子,看着那女孩子的眼睛,直看到她心虚的别开眼睛,才颔首道:“我生父姓夏。虽然曹伯伯收留我在曹家,我很感谢他,但,也没有改姓的必要。”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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