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卖枣卷儿,糖面座儿,白糖大发糕哇!”
“杏仁茶哩个真好喝,青丝玫瑰白糖搁得多,快来哩个买来嗨呀。桂花味的哎!”
“……”
周赫煊茫然行走在狭窄的胡同里,听着那穿透了一个世纪的叫卖声,他宁愿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是梦境。
然而,这都是真的。
上一刻,他还在繁华热闹的现代都市,眨眼就置身于狭窄阴暗的胡同里。21世纪的天津,绝不可能保有这么完整的古民居建筑群。
周赫煊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已经走完好几条胡同,可还是没法回到现代社会。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迎面而来,这人穿着破旧褪色的短褂,脚上的布鞋破了大洞,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沧桑。他打量了周赫煊两眼,讨好地问道:“先生,要买麻花不?什锦馅儿的大麻花,好吃还不粘牙。”
“你的麻花怎么卖?”周赫煊试着搭话。
货郎见有生意可做,立即放下担子说:“6分钱一斤。”
“能便宜点不?”周赫煊把视线投到对方担子里,麻花上面放着一沓废旧报纸,报头上印着“民国一十五年”字样。
民国十五年,换算一下就是1926年,真他娘穿越了啊!
周赫煊身上穿着西装皮鞋,一看就是有钱人。货郎笑道:“先生,我这是小本买卖。你要是诚心买,我给你算5分半一斤如何?”
周赫煊装模作样地掏出钱包,里面只有银行卡和软妹币。他拿着一张绿票子糊弄说:“美元要吗?”
货郎道:“看您说的,买些个麻花还用洋钱。你就是给我,我也找不开啊。”
周赫煊满嘴谎话胡编道:“我刚从国外回来,身上只有外国钱。这城里哪有银行?或者当铺也可以,烦请指路。”
货郎笑着说:“原来是留洋回来的先生,难怪国语说得这么好。你想换洋钱,最好去东南边儿的租界,那里洋行最多。若是寻当铺,出了这条胡同往东走就有一家林氏米铺,很好找的。”
“米铺还做当铺生意?”周赫煊惊讶道。
货郎解释说:“那家米铺兼着小押生意。”
周赫煊又问了几句,总算是弄明白了。所谓的小押,就是没有字号、不挂招牌、暗中营业的当铺。这种小押当铺可以当更多钱,但利息非常高,适合死当。若是以后想赎回来,那最好还是去正规当铺。
谢过货郎,周赫煊一路打听终于走出胡同,来到那家林氏米铺。
“先生要买米吗?”伙计热情地问。
周赫煊说:“当东西。”
此言一出,立即有个穿长衫的老先生出来,低声道:“里面请。”
智能手机肯定不能拿出来,周赫煊身上值钱的东西,就一只腕表和一条项链。他随老先生走入店内,摘下腕表说:“瑞士纯手工机械表,里面指针都是金的,刻度上还镶了钻石,你估个价吧。”
“嚯,这洋表可不多见。”老先生心里也没底。
他见表带子白澄发亮,反射着迷人的光彩,似乎是精钢打造。表盘上花里胡哨的,远比现在流行的怀表做得精致,至于什么金指针、钻石刻度,那得拆开来才能验证。
不管怎么说,这种西洋货应该很值钱。老先生伸出两根手指:“20大洋。”
周赫煊装作生气的样子,一把夺回腕表说:“这是我在伦敦买的,原价100英镑!”
嘶!
老先生倒吸一口凉气,100英镑差不多就是800银元了,再加点钱能在天津买一栋小四合院。他实在拿不准,说道:“恕我眼拙,这种贵重物品,先生还是找那些大铺子吧。”
“你最多能给多少?”周赫煊问价道。
老先生见周赫煊西装革履,不似骗子,想了想说:“顶多30大洋。”
生意终究还是没谈成,周赫煊又问路寻了两家正规当铺,开价最高的也才给60银元。
此时已是晌午,还没吃早饭的周赫煊肚子饿得呱呱叫。他最后选择了活当,100天为期限,3分利,当60元只拿到58元2角——被扣了一个月的利息。
如果100天后周赫煊不回来赎表,那这块表就归当铺所有。
这些钱用袋子装着,58个银元,正面印着袁大头,背面是“壹圆”字样。另外还有60个铜元,黄澄澄的,印着“当十文”字样,有点像共和国的五毛硬币,不过更大一些。
拎在手里有些重,摇起来哗啦啦作响,这就是他现在的全部身家了。周赫煊叹息一声走出当铺,他对未来无比茫然,穿越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了。
周赫煊是个孤儿,读中学时父母就双双车祸去世,留给他几十万的赔偿金和一套房子。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历史系,就在快毕业的时候,深爱的女友突然意外死亡。
连续遭受打击的周赫煊,性格变得放荡不羁,对人生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他直接放弃了学业,选择变卖家产周游各国,因为女友生前的愿望就是环游世界,他觉得自己应该替女友实现这个心愿。
美国、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俄罗斯、澳大利亚、日本、韩国……五年下来,周赫煊走遍了世界各个角落。
父母留下的遗产很快被花完,周赫煊不得不边旅游边打工。一路上,他尽情领略各地的风景,学习当地的语言,了解他们的历史和风俗,有空就写写游记读读书,日子过得潇洒而充实。
可就在他结束旅程回国时,居然穿越了,来到1926年的天津!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周赫煊早就学会了随遇而安。
离开当铺之后,周赫煊找了家饭馆坐下。
饭钱很便宜,一碗面才5分钱,而且分量特别多,足够成年男子吃饱。
“老板,我刚到天津,不知哪里有房屋出租?”付钱的时候,周赫煊问道。
这是他常年旅游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最重要的就是先落实“吃”和“住”。
“租房子啊,这容易,”老板突然冲一个食客大喊,“胡老三,有人要租房子。”
“来了唉!”胡老三也顾不上吃面,扔下碗就跑过来问,“先生,您想租什么档次的房子,是短租还是长租?”
难道这就是民国的房屋中介?
“普通的单间,能住就行,”周赫煊打听道,“一般是什么价钱?”
胡老三业务熟练地说:“最便宜的老房子月租一两块钱,小洋楼那就贵了,单间至少也是10元起步。看先生您是文化人,太差的房子肯定住不惯,要不就住四合院吧,月租大概在3块到10块之间,具体价格得看房子和地段。”
周赫煊点头说:“行,你先带我去看房子。”
1926年初的天津,总体来说还算平静,人民的生活虽然困苦,但至少大部分市民能够解决温饱。
元宵节刚刚过去十几天,许多人家的门上还贴着春联和福字。
走在街道上,周赫煊非常真实地感受到一种时光的回溯:古旧的房屋,狭窄的街道,街边偶尔矗立着电线杆子,远远可望见城中心巍峨的鼓楼。
那座鼓楼在八国联军侵华时毁伤过一次,前些年又重新修缮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因交通发展原因才彻底拆除,周赫煊以前只在老照片上见过。
街面上铺着轨道,一辆拖着电线叉的电车缓缓驶来。胡老三快步朝前走着,喊道:“先生,那栋房子有点远,我们坐电车过去!”
周赫煊立即跟上,三两步跨上电车。
车上人不多,普通老百姓也舍不得坐这洋玩意儿,乘客多是些上班族和青年学生——其实车钱不贵,只需两个铜板,算下来才半分钱左右。
几个男学生穿着改良中山装,看起来格外精神,就是发型显得很愚蠢,中分、偏分属于常态。女学生则基本上是短发,也有梳大辫子的,可惜现在天气冷,难以见到漂亮的学生裙和旗袍,她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
“琪君,你看报纸了吗?昨天日本军舰进入大沽口,炮轰了国民军,守军死伤十多个。”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会不知道?这偌大的中国,整日遭受列强凌辱,军阀们却只知道你打我,我打你,内战不休,不晓得何时是个头。”
“若是中山先生还活着就好了,前年多好的机会啊。曹锟被逐,北洋军阀群龙无首、互相忌惮,以先生的威望,肯定能平息各方争端,组建真正的国民政府。可惜他竟在最关键时病逝了!”
“唉……”
学生们心中的怨愤化作一声叹息,他们是当下最热血的青年,但面对混乱的时局只能干着急。
周赫煊却没有那种感同身受,他仿佛是局外人,这个时代对他而言,永远都罩着一层纱,暂时还停留在历史书中。
听着学生们谈话的内容,再联系如今的年份,周赫煊猛然想到一件大事——三一八惨案就要发生了!
“先生,到地方了。”胡老三的声音打断了周赫煊的思绪。
两人下电车之后,又步行几分钟,终于走到个胡同口,很快进了一栋四合院。
四合院没有周赫煊想象中的娴雅幽静,院子里晾晒着不少衣服,湿哒哒的还在滴水。走进去就闻到股臭味,不知是谁家的马桶没倒。
两个几岁大的小屁孩儿追逐打闹,前面那个一头撞在周赫煊腿上。他似乎有点怕生,抬头望了望便转身而逃,躲进屋子里不敢出来。
房东姓单,名叫单成福,是个年约60岁的老者。身上穿着袄褂子,戴着瓜皮帽,双手都拢在袖子里,很典型的民国老人。
他的儿子去了南方,只剩下老伴和儿媳、孙子留在天津。四合院的主屋是房东自家在住,西厢租给了一大家子,东厢还空着好几间屋。
“先生留洋归来,是打算在天津长住吗?”房东单成福打听道。
周赫煊随口胡扯道:“正是要长住,我明天就出门找工作。”
这个时代的海归还是很精贵的,单成福毫不怀疑周赫煊的赚钱能力,他点头说:“长住就好,你若是有意,就在东厢挑一间吧,租金每月算你五块钱。”
周赫煊常年环球旅行,早就习惯了讨价还价:“五块钱太贵了,能否再便宜点?”
“一点都不贵,我这房子地段很好,看你是读书人才五块钱租给你,”单成福顿了顿又说,“这样吧,四块半,押一付三。你愿意租就租,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周赫煊见这老头不似作假,点头道:“那行,我今天就搬进来。”
押一付三交了18块钱房租,又给胡老三2角5分的中介费,周赫煊总算是在这个时代有了落脚点。
单成福还是很热心的,在知道周赫煊没有行李后,就让老伴儿抱来两床旧棉被,生怕周赫煊晚上睡觉冻着。
接着他又带周赫煊去认识邻居,敲开西厢房的门,里面出来个40多岁的中年妇人。单成福介绍说:“这是周家懿周夫人,川东长寿人,她的三个儿子要晚上才回来。”
“周婶好。”周赫煊问候道。
单成福又笑着说:“周夫人,这是周赫煊,东厢房的租客,刚从海外求学归来。你们还是本家。”
周夫人体态偏胖,穿戴虽不富贵,但也洁净整齐。她似乎读过书,颔首还礼道:“你好,先生是留的哪国的洋?”
“西洋,各国都走了一遍。”周赫煊没有撒谎,他是真把西洋都走了一遍。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就各自告辞回房了,毕竟他们才刚认识,而且都不是长舌多话的人。
周赫煊回到自己屋里,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坐在床沿上无聊发呆,琢磨着自己以后该如何生存。
眼下兵荒马乱的,肯定不能再到处旅游乱跑了,得找份正经工作先解决温饱。他当表所得的60元钱,交房租后就只剩下30多块,是经不住花销的。
周赫煊完全没有做为穿越者的觉悟,更没想过救国救民,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大学本科读的是历史,而且还没毕业,半点不懂政治、经济、理工和军事。
若要说周赫煊的优点,他当然也有。他环游世界时学过英、法、德、意、日、俄等各国语言,其中英语和法语最给力,写散文和诗歌都没问题,其他几门语言只能进行日常交流。
仅凭语言上的才能,周赫煊就能在这个时代找份好工作,比如去当翻译。
周赫煊在旅游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读书,特别是文学和历史著作,各国历史、名著他都非常了解,以后剽窃抄袭几部作品还是很轻松的。
上午折腾走了那么多路,周赫煊感觉有些疲惫,脑子里胡思乱想一通后,干脆裹着棉被倒头大睡。
“咚咚咚!”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将他吵醒。
周赫煊推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矮胖矮胖的。他很快反应过来,问道:“你是周夫人的公子?”
“是啊,我姓李,”小胖墩儿说,“我妈见你屋里没开伙,叫你过去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周赫煊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天色渐黑了。
周赫煊常年旅游做背包客,也不懂得什么叫客气,人家喊他吃饭他就吃,当下便跟着小胖墩儿去了西厢。
那边屋里一大家子人,个个都是微胖体型。
周夫人介绍她的大儿子说:“这是我儿善基,他自己改了个名字叫李寿民。”
周赫煊总觉得在哪儿听过李寿民这个名字,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当下握手道:“寿民兄好,我是周赫煊。”
“赫煊兄,幸会。”李寿民用带着川音的国语说道。
李寿民又介绍了他的两个弟弟,分别叫李祥基、李守基。
众人寒暄几句,才各自落座开始吃饭。
这家人是很有规矩的,周夫人是长辈坐在主位,周赫煊是客人坐在右首,大哥李寿民坐左首,两个弟弟背对着门坐下首。
桌上摆的都是些家常小菜,只有一个回锅肉是荤的,刻意放在靠近客人的方向。米饭有点糙,而且色泽发黄,看样子是三年以上的陈米。
周赫煊只扫视饭桌一眼,就对这家人的情况有了基本了解——门风家教很严,但经济并不富裕。
李寿民主动问起周赫煊的情况:“听赫煊兄的口音很正,是直隶人?”
“祖籍河北,”周赫煊开始编造自己的履历,“我幼时在南洋长大,后来家道中落随父母辗转各地。二老仙逝后,我就在西洋各国浪荡,前阵子才乘船回国。”
李寿民只读过私塾,羡慕道:“赫煊兄是西洋哪所名校的高材生?”
“说来惭愧,我虽然游历各国,却没有正式的文凭,”周赫煊苦笑说,“主要还是兜里没钱,能填报肚子就非常难得了。这次回国,我准备在天津先找份工作糊口。”
周夫人突然插话说:“善基,你可以帮周先生留意一下。”
周赫煊连忙问:“寿民兄在哪里高就?”
“高就谈不上,只在《新天津晚报》有份差事。”李寿民简单地说了下自己的情况。
他以前在北平内务部供职,算是个小公务员。后来第二次直奉战争打响,军阀胡景翼联合冯、孙倒直,李寿民便投靠胡景翼做了军中记室,辗转北方各地打仗,后又随部队进驻天津。去年4月份胡景翼病逝,李寿民失去靠山,便脱下军装进报社当校对员。
李寿民的二弟祥基,去年才刚满20岁,在天津励力书局做小职员,三弟守基还在上学读书。
周赫煊打听道:“报社薪资如何?”
李寿民笑道:“那得看什么报社,销量越大的报纸待遇越好。怎么,赫煊兄有意进报社?”
“我的文笔还行。”周赫煊模棱两可道。
李寿民热心地说:“那我明天帮你问问,看我们报社还缺人不。”
……
吃完晚饭,周夫人收拾饭桌洗碗去了,留下周赫煊等人继续闲聊。
李寿民说了许多国内的情况,周赫煊则乱七八糟的介绍西洋各国风情。他不敢说太细,只能讲讲英、美、法的民俗风物,多亏了穿越前的环游经历,周赫煊对此还是有些了解的。
“要说这意大利国,最有意思的当属威尼斯。整座城市都建在水上,老百姓上街坐的不是车马,而是靠划船,城里桥梁和水街纵横交错,四面贯通。”周赫煊扯开话匣子说。
李祥基惊异道:“那可稀奇了,城里全是水,潮气肯定很重。”
李寿民笑道:“有点江南水乡的味道。”
周赫煊又说:“威尼斯的狂欢节特别有名,到那天每个市民都要戴上面具扮演他人。在这时,人们不再有阶级、贫富之分,伯爵可以装扮成乞丐,农夫也可以打扮成王子,平民与贵族尽情享乐,演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大戏。”
“有意思,有意思,世上竟有这样的节日。”李寿民连连说道,他又问,“国外可有风光秀丽的山川险峰?”
周赫煊说:“世界第一高峰,当属中国的喜马拉雅山。”
“世界最高峰居然在中国?”李寿民感到很惊讶,这种科普小知识很多人都还不知道。
“在藏区边境,常年冰雪覆盖,人迹罕至,至今无人能够成功攀登。”周赫煊说。
李寿民最喜欢的就是登山畅游,幼时便三上峨眉、四登青城,后来又攀登了泰山、华山、祁连山、点苍山等名山。他憧憬道:“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喜马拉雅山看看。”
周赫煊继续说:“世界第二高峰是昆仑山的主峰,塔吉克语称之为‘乔戈里’,意思是高大雄伟……”
李寿民拍掌赞叹道:“中华山川果然不同凡响,这世界第二高峰也是中国的!”
他的三弟李守基突然问:“就是传说中西王母那个昆仑山吗?”
“山上有没有西王母,那我就不清楚了。”周赫煊笑道。
众人一直聊到晚上10点多钟,周赫煊才起身告辞,离开之前找李寿民讨要了一摞废旧报纸。
回到自己卧室,周赫煊发现这些报纸大多是《新天津报》、《新天津晚报》和《新天津晓报》,即李寿民所供职的报社发行的报刊。
他大致浏览了一下最近半年的社会新闻,很快把注意力投到《新天津晚报》上。这份报纸连载有评书和小说,评书暂且不论,小说则是那种非常原始的武侠小说,还没脱离三侠五义的范畴。
或许可以给《新天津晚报》投稿,抄几本武侠小说赚点稿费,周赫煊还想尽快把自己的腕表赎回来呢。
一夜安睡。
第二天清晨,周赫煊估摸着时间起床,穿好衣服后,便去找房东讨点清水来漱口。
天津在清末时就有自来水公司,但自来水管到现在都没普及。自家有井的喝井水,大部分市民的饮水要靠买,有个专门的职业叫送水工。
周赫煊找房东讨了一碗清水,回到院子时,发现李寿民正立于院中。
此君两腿微微叉开半蹲,双手并掌置于胸腹,眼睛微闭,呼吸绵长而毫无声息,竟似是在练什么功法。
周赫煊看得稀奇,等对方收功后才走过去问:“寿民兄,你这是在练气功?”
李寿民解释说:“峨眉山一个老道士教我的吐纳术,我从小就练。”
“原来你还是武林高手,失敬失敬。”周赫煊笑道。
李寿民连连摆手:“我可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连一招半式都没学过,只是呼吸吐纳术而已。”
周赫煊又追问了几句,才知道李寿民说的是真话,这吐纳术只是用来强身健体的,在打架斗殴方面帮助不大。
李家三兄弟很快出门上班上学去了,周赫煊也揣着大洋准备上街采买。锅碗瓢盆什么的都需要采购,还要买钢笔、墨水和稿纸用来写作。
在街上走着走着,周赫煊才猛地想起李寿民的身份,那不就是《蜀山剑侠传》的作者还珠楼主吗?
后世仙侠、玄幻小说里的渡劫,就是李寿民发明首创的。金庸、梁羽生和温瑞安小说里的许多设定,也都借鉴了李寿民的作品,此君可谓是仙侠小说的开派宗师!
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汉子,拖着黄包车在街上飞奔。初春的温度还很低,他只穿着件单衣,背心却热得汗湿了一大块。
周赫煊坐在黄包车上,怀里抱满了各种日用品。他见车夫甚是辛苦,不由问道:“师傅,平时生计还好吧?”
“先生是在跟我说话?”车夫降低速度回头问。
“是啊。”周赫煊说。
车夫擦了把额头的汗,笑道:“我就一拉车的,可不是什么师傅,您太客气啦。”
周赫煊问:“平时生意还好吗?”
“凑合呗,”车夫用无奈的语气说,“城里电车的铁轨越铺越长,我们拉车的生意也越来越糟糕。”
周赫煊立即明白其中的道理,电车时髦又便宜,人们出行自然会选择坐电车。他又问:“你一天能挣多少钱?”
车夫答道:“看情况,生意好能挣七八角,生意差也就三四角。”
周赫煊算了算现在的物价,说道:“那还不错啊,每天可以存下许多钱。”
“存个啥钱啊?”车夫连连叹气,“每天都要给车行交1角的份子钱,自己吃饭还要2角,算上杂七杂八的花销,每天至少支出4角以上。一个人过日子还行,有余钱隔三差五下馆子喝酒。可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起早贪黑的干,能保证全家不饿肚子就谢天谢地了。”
周赫煊默然,这民国老百姓真是艰难啊。
又过了几分钟,车夫把车停在四合院门前说:“先生,到地方了。”
“辛苦了。”周赫煊递给车夫20个铜板。
车夫连连推辞:“多了,您给太多了!”
周赫煊笑道:“剩下的是小费。”
“这……这怎么好意思。”车夫手足无措地笑着,咧嘴露出满口黄牙,高兴当中又带着些难为情。
“你陪我逛了好半天,拿点小费是应该的。”周赫煊抱着买来的东西下车。
车夫连忙上前说:“先生,我帮你拿,这种粗活交给我,您在这儿帮我看着车就行。”
周赫煊也没拒绝,把锅碗瓢盆交给他,自己站在黄包车旁边等待。
车夫搬了两趟才把东西搬完,回来感激道:“先生,我把东西放在东厢的屋檐下了。您是个大好人,祝您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谢谢。”周赫煊微笑着点了点头,举步走入四合院中。
正屋的门突然打开,房东单成福过来打招呼道:“置办东西呢?”
“福叔好,我买了点日用品。”周赫煊问候道。
单成福跟他聊了几句,问道:“你的水费、煤费这些,是自己单独去缴,还是我帮你一起缴了?”
好嘛,穿越者最开始面临的,不是什么救国救民、宏图大业,而是鸡零狗碎的日常琐事。不止水费和煤费,连处理屎尿都还要钱,环卫工人每天早晨八点到九点钟会来收马桶里的秽物。
这相当于民国时候的水电气和物管费了吧。
周赫煊又掏出几十个铜板,让房东帮忙处理这些杂事。等把买来的日用品都摆放好,他才提着一块猪肉去李家串门:“伯母,我一个人懒得开伙,以后可能会常来你家蹭饭吃。这是我在菜市场买的肉,还烦您下厨把它给处理了。”
周夫人并非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她接过猪肉说:“以后就别破费了,肚子饿了说一声就成。午饭吃了没?”
“在外面吃过了。”周赫煊笑道。
……
回屋摊开新买来的稿纸,周赫煊给钢笔汲满了墨水,坐在桌前开始考虑该写什么才好。
周赫煊本科专业念的是历史,对民国的情况多少也有些了解。如今中国文坛的新旧文学之争,基本上已尘埃落定,五四以来提倡的新文学大获全胜,白话文写作已经成了社会共识。
现在要给报刊杂志投稿,无非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两种选择。严肃文学就是各种诗歌、散文、杂文和纯文学小说;通俗文学则以消遣为主,比如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甚至是以卖肉为主的**小说。
当然,两者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主要以作品所表达的思想内涵来分辨。
周赫煊想了好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先写一些消遣作品,比如武侠小说。纯文学太高大上了,他暂时不想去碰——最主要的原因,是武侠小说字数多,动辄几十上百万字,可以长期连载,稿费源源不断。
金、古、温、梁、黄,五位武侠小说大师当中,古龙、温瑞安和黄易首先被排除。这三位的作品实在太过新潮,放在民国恐怕读者很难一下子接受。
梁羽生的作品局限性太大,周赫煊也排除了,还是金大侠的小说最为稳妥。
那究竟该抄金庸哪部作品呢?
周赫煊在稿纸上写下《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考虑再三,他最终选择了《射雕英雄传》,这部作为新派武侠的启蒙读物再适合不过。
回想着《射雕英雄传》的情节,周赫煊正准备组织文字下笔,原作的内容突然疯狂涌现出来,在他脑子里盘旋萦绕。
金手指?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
周赫煊如有神助,文不加点地飞快写下小说内容,一个下午过去,他居然足足写了一万多字。
周赫煊的书法还不错,而且写的是行草,这大大减小了繁体字的麻烦。
事实上,简体字从古至今就存在,汉字书写就是一个不断简化的过程。后世保存的唐宋碑文、字画,里面就有很多简体字出现。清朝康熙虽然下令必须使用繁体,但就连他内务府腰牌上的刻字都是简体,因为更加方便好认。
就算此刻周赫煊稿子上全是简体,拿去报社也毫无问题,全部写繁体字反倒会显得脑子有病。
傍晚时分,李家老三跑来敲门大喊:“周大哥,吃饭啦!”
“来了!”
周赫煊应了一声,顺手拿起那一万多字的小说稿,打算请李寿民明天转交给报社编辑。
周赫煊一走进屋里,李寿民就高兴地对他说道:“赫煊兄,你愿意做报纸校对员吗?月薪36元。我过几天就要升任编辑了,校对员正好有空缺,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聘上。就是有些屈才。”
“恭喜寿民兄升职。”周赫煊抱拳道。
“一个小编辑而已,有何恭喜可言。”李寿民摆手笑道。他还真不稀罕当编辑,唯一高兴的就是工资涨了点,能够缓解家里的经济状况。
周赫煊拿出自己的小说稿:“既然寿民兄做了编辑,那就烦请帮我看看。”
“一定拜读大作。”李寿民接过稿子,颇为好奇周赫煊会写出怎样的作品。
周夫人已经把饭菜端上桌,说道:“先吃饭吧。”
众人用餐完毕,周赫煊跟周夫人聊了几句,便告辞返回自己卧室继续码字。
李寿民则捧着书稿读起来,《射雕英雄传》以一段说书的情节开场,渐渐引出郭、杨两位忠义之后,间杂了胡虏入侵的家国情怀。周赫煊那一万多字,只写到丘处机登场,并为两个未出生的孩子取名郭靖和杨康。
读完稿子,李寿民感觉有点意思,但也仅此而已。因为故事情节还没有展开,只能从字里行间,推测出郭靖、杨康应该是本书的主角。
大概四年前,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问世,标志着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武侠小说诞生,从故事内容上脱离了传统侠义小说,一时间风靡南方各省。
北方的武侠小说家,此时以赵焕亭为代表人物,但他的作品骨子里还是三侠五义那一套。
这两人并称为“南向北赵”,算是最顶尖的武侠作家。
在李寿民看来,周赫煊的《射雕英雄传》,走的正是“南向”平江不肖生的路数。这种小说如今很受欢迎,在报纸上连载肯定没问题,他准备等周赫煊多写一些字数,再拿去报社找主编。
第二天早晨,李寿民准时在院子里练吐纳术。等他收功完毕,就见周赫煊笑呵呵地走来,拿着几张稿子说:“寿民兄,我昨晚回去把第一章补齐了,共2万6千多字。”
“这么快啊。”李寿民有点惊讶。
他也没多想,带着稿子就去报社上班了。等做完手头的工作,差不多已经快到中午,终于有时间闲下来阅读后面半章的内容。
郭啸天为掩护兄弟逃命力战而死,杨铁心为了救嫂子,毅然含泪舍弃已经怀孕的妻子,重伤之后生死不明。这一段写得极为热血,后世读者或许已经司空见惯,但放在20年代的民国却格外精彩。
李寿民读到这里顿感豪气生发,同时又不觉为书中人物感到悲叹。
两位义士的妻子都活了下来,而且各自怀着孩子,这又让读者感到万分期待。
李寿民收起稿件,径自去找副主编陶晋成:“陶先生,你看看这篇小说。”
陶晋成戴上眼镜认真品读,很快把稿子看完,高兴地问:“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有点类似平江不肖生,但又带着自己独特的风格。”
李寿民说:“我一个朋友写的,他刚从西洋游学回国。”
陶晋成说:“《江南十三侠》就快连载完了,这部《射雕英雄传》正好接上。”
“稿酬方面怎么定?”李寿民问。
陶晋成考虑了一下,说道:“稿件质量上乘,你看千字8角如何?”
“少了。”李寿民主动帮周赫煊谈价钱。
如今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稿费一般为千字1元到3元,像鲁迅这种大师级人物的稿费可以达到千字5元,甚至是千字6元。但那是散文、诗歌、评论、杂文的价码,长篇小说的稿酬普遍更低。
陶晋成笑道:“让作者来报社,我当面跟他谈吧。”
……
《新天津报》是两年前由刘髯公创办的,办报方针平民化,说白了就是给平头老百姓看的报纸,不掺和政治与学术之争。
这份报纸发展极快,销量从最开始的1000多份,现在已经涨到2万多份,算是京津地区排得上号的大报纸。刘髯公趁热打铁,接连又增办了《新天津晚报》和《新天津晓报》,两份新报销量也已经达到五、六千。
当然,《新天津》系列报纸发展得如此之快,还要多亏了《大公报》歇业关门。
《大公报》最开始是保皇党基地,报馆总部就设在天津,后来又跟皖系军阀联系颇深,在京津地区发行量极大。
三年前,《大公报》的第二任老板在日本大地震中丧生,再加之直皖战争中皖系军阀落败,《大公报》接连失去金主和靠山,在去年终于停刊了。趁着这个空档,《新天津》报系才迅速扩大,占领了京津地区的报业市场。
周赫煊来到报社时已经是第四天,他还带来了第二章和第三章的稿件,前后加起来有七万多字。
“陶先生,这位就是周赫煊,从西洋归来的青年俊才。”李寿民介绍道。
陶晋成热情地跟周赫煊握手,笑道:“周先生真是年轻啊。”
周赫煊实际年龄已经28岁了,由于常年环球旅行,经常在野外经历风吹日晒,皮肤偏黑而且稍显粗糙。但不知为何,在穿越过来后,他的皮肤变得白净了许多,连脸上的些许皱纹都消失殆尽,好似重回了少年时代。
“陶主编你好,”周赫煊问候一声,拿出带来的稿子说,“这是后续的内容,还请过目。”
陶晋成见他直入主题,便笑道:“那就恕我怠慢了,周先生请坐,我看完稿子再说。”
李寿民把人领来以后,自去处理他手头的工作,办公室里只剩下周赫煊和陶晋成。秘书端来一杯茶水,周赫煊坐在沙发上慢慢品茶,眼睛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小说里江南七怪和铁木真相继出场,这些情节让陶晋成眼前一亮。他看完稿子后笑道:“先生大才,《射雕英雄传》比之当下的武侠小说,确实写出了新意。”
“陶主编谬赞了。”周赫煊谦虚道。
陶晋成主动介绍了如今中国的稿费情况,然后说:“我希望《射雕英雄传》能在《新天津晚报》连载,千字1元如何?”
对于武侠小说而言,这是个比较高的价码了,更何况周赫煊还是个新人,一点名气都没有。他也没再讨价还价,点头道:“可以。”
至于小说火了以后再涨价,那是肯定的。就算周赫煊不说,报社这边也会主动提起,因为他们得用高薪把周赫煊套住,免得其他报纸跑过来挖作者。
民国是一个畸形的时代,涌现了无数学者名流,其中不乏大师级人物。十里洋场热闹非凡,上层人士穷奢极欲,年轻一代更是积极追赶国际时髦。而与此相对应的是,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非常困苦,穷人病死、饿死的不计其数。
就拿工资收入来说,那天周赫煊遇到的车夫,整日累死累活才能勉强养活家人。若染上什么疾病,那基本上是没钱医的,全靠身体苦熬,熬不过就只能等死。
而周赫煊写小说的稿费却是千字一元,他随随便便写几千字,就够黄包车夫忙碌半个月。
1元钱的价值有多大?
如今上海的米价每斤才6分钱,京津地区的物价还要低20%,4—5分钱就能买一斤米。
而此时的大学讲师,每个月工资100元起步,教授级别的月薪更是好几百块。知识就是财富,这句话在民国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也有很多教授和讲师哭穷,因为北洋政府总是拖欠薪水。有时候拖几个月甚至几年才发,有时候只能领到半薪。后来很多北方教授、讲师南下,除了政治原因之外,也有拿不到薪水的缘故。
就拿大文豪鲁迅来说,他1920年被拖欠三个月工资,1921年被拖欠半年工资,1922年又被拖欠三个月工资。鲁迅只能靠写文章和外出讲学赚外快,不然他在北平买房子都买不起。
连鲁迅这种大喷子的工资都敢拖欠,小讲师们就更惨了,有的北大老师甚至靠借钱度日。
李寿民以前也在北平做小公务员,他闲聊时曾向周赫煊抱怨过,说当北洋政府的公务员没啥意思,干一年能拿到半年工资就算运气好。
就凭发不出工资这件事,即可判断北洋政府迟早要倒台,太不靠谱了!
后世很多人羡慕民国生活,崇拜鼓吹所谓的民国范儿。真让这些人回到民国去待上半年,估计都得挽起袖子骂娘。
……
周赫煊那七万多字的稿子,一下子就拿到70多元稿费,这让他的腰包终于鼓起来,不用担心下个月的生活费了。他给了周夫人10块大洋,算是这个月的饭钱,以后都在李寿民家蹭饭吃。
不过《射雕英雄传》暂时还没开始连载,必须等别人的作品完本才行。
这天晚上,李寿民很晚了才回家,唉声叹气脸色极为难看。
周赫煊问:“出什么事了?”
“北平发生了惨案,冯玉祥手下的军队向请愿学生开枪,当场打死47人,伤者足足有100多个,”李寿民气得拍桌子道,“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无法无天了!那么有能耐,怎么不敢朝日本人开枪?”
周赫煊默然,著名的“三一八惨案”终于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是北洋军阀混战,冯玉祥为了防御张作霖从海面进攻,于是在大沽口布置水雷。此举引起英美法日意等八国不满,联合向北洋政府提出抗议,并下达了44小时的最后通牒,要求拆除大沽口防御,否则将以武力解决。
这八个国家不仅是抗议那么简单,还把军舰开到大沽口。
八国通牒不只是撤除水雷而已,还要求北洋政府把大沽口至北平一线的炮台全部削平,这已经远远超出《辛丑条约》的内容。
消息传出后,爱国学生和群众对此义愤填膺,国共两党联合召开会议,并组织学生和群众集会请愿,希望北洋政府拒绝八国列强的无耻要求。
惨案发生的时候,冯玉祥将军其实不在北平,他早就通电下野了,准备去苏联考察(避风头)。是他手下的将领擅自下令开枪,共打死打伤学生群众近200人。
……
第二天早晨,周赫煊出门买了几份报纸,果然头条新闻尽是三一八惨案,各大报纸全在抨击北洋政府。
全国舆论一片哗然,因为北洋政府实在太离谱、太过分了。学生群众进行的是爱国请愿,矛头指向八国列强,当兵的不去跟列强打仗,居然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人。
这特么像什么话?
鲁迅先生那篇著名的《记念刘和珍君》也很快出炉,发表在《语丝》周刊上:“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周赫煊一直是以局外人的视角看待这个时代,他早就知道3月18日这天会发生惨案。但此时看到报纸上的声讨文章,看到鲁迅的那篇杂文,心头还是感到无比憋屈。
这是一个颠倒黑白的混账社会!
周赫煊终于深刻地理解到,为什么民国时候会有那么多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地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只是想再造一个朗朗乾坤而已。
或许自己该做点什么?
周赫煊忍不住这样想道,但他毕竟名小势微,也不想南下报考黄埔军校,哪天做了炮灰多不值啊。就算推翻了北洋政府,也只不过换汤不换药而已。
周赫煊思考得越多,就愈发感到茫然,他找不到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存在价值。
如今中国的热血青年们,或慷慨激昂的加入某个爱国团体,或投笔从戎带着理想报效国家。但周赫煊做不到,因为他知道未来的历史走向,他不想掺和进去,加入哪一边都有生命危险。
唉,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赫煊脑子里存着鸵鸟心态,暂时还不敢投身于时代大潮当中。做为寄居在天津的小老百姓,他更直观的感受是——物价涨了!
因为张作霖正在攻打天津,日本人拉偏架帮忙,冯玉祥的国民军明显撑不住,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兵灾眼看就要降临,城里什么东西都在涨价,很多市民早早就在家里屯粮屯水,以备各种不时之需。
然而讽刺的是,天津城的茶馆生意照做,喝茶打牌的并不比往日少。戏园子里依然喧嚣热闹,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台下叫好声如雷的捧场。
似乎大家对打仗这种事,早已经习以为常。
不管城头如何变幻大王旗,普通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生活。他们只想吃饱穿暖,有几个闲钱就去喝喝茶、听听戏,管他娘的是谁在当大总统。
周赫煊的《射雕英雄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连载。
阳春三月(西历4月),天津城已然刮起了东风,天气终于暖和起来。
下午时分,阳光偏照进胡同,一半墙面阴,一半墙面阳。老黄狗蜷缩在墙角,眯眼享受着春日的温暖,偶尔有行人经过,它才半睁开一只眼看看,然后视若无睹地继续打盹儿。
单成福笼着袖子走到胡同口的大树下,跟隔壁的张四爷打招呼道:“今儿这日头正好。”
张四爷打开怀里抱着的木盒子,慢条斯理地从中取出象棋子儿,无奈说道:“日头是好,就怕晒不了几天啰。等东北张大帅的兵打进来,也不知那群丘八会把天津城祸害成什么样。”
单成福放下小马扎,安慰也似自我安慰说:“张大帅这回是要杀进北平做大总统的,总该知道收敛些,他多半不会乱来。”
“但愿吧。”张四爷叹了口气,与单成福对坐。
两人摆开车马炮,就在胡同口的大树底下,隔着棋盘厮杀起来。
树下很快又渐渐聚集了几个老头,站在旁边围观还不过瘾,不时有人指点江山。
“嗨唉,老福头,你这马刚才跳错了!明摆着是送。”
“摆车,快摆车啊。开局都走了六步还不摆车,要被人堵在老窝里了。”
“马后炮!诶呀,先炮坐中将他军,然后再跳马后炮绝杀。这你都没看到,臭棋篓子!”
“……”
观棋不语真君子,这群老头里面显然没有君子,一个比一个叫得厉害,最后下棋的跟看棋的吵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材佝偻的送报夫快步走来,他身上挂着沉甸甸的邮包,扯开嗓子喊道:“送报了,送报了,订了晚报的快来领嗨!”
各大晚报基本是上午就编好,下午两点钟以前印刷完毕,然后就开始陆续派发销售。
听到送报夫的喊声,树下有几个老头立即转身看过去,单成福也站起来说:“我订的《天风报》和《新天津晚报》快拿来!”
等单成福的报纸领到手,一个看棋的老头把他给挤开:“老单,你慢慢看报纸去,这盘换我来下。”
“马扎还我。”单成福摊开手掌。
“给,你个老抠!”那老头一脚把小马扎给支开。
单成福就这么坐在小马扎上,晒着太阳背靠大树,端起报纸慢悠悠阅读起来。他定的这两份报纸皆是消遣物,特别是《天风报》,新闻内容没有几条,剩下的全都是各种小说连载。
翻开《新天津晚报》,单成福直接去看后面的评书版面。看完之后又去看小说版,突然惊讶地说:“咦,这《射雕英雄传》的作者名字没听过啊。”
“写得倒是不错。”胡同尾的陈二爷接话道。
单成福问:“你也在看这小说?”
陈二爷嘚瑟道:“我看报速度比你快,《射雕英雄传》已经读了上千字了。”
单成福撇撇嘴,懒得理那老货,自个儿埋头继续往下读。
“嗨呀,这段写得精彩,杨铁心真乃伟男子也!大丈夫该当如是。”陈二爷突然拽着文叫好,引来周围几个老头一阵侧目,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单成福的阅读速度有点慢,他老眼昏花又没戴眼镜,只能把报纸贴到面跟前,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过去。
他才读2000来字,陈二爷那边已经完事儿了,兴高采烈的当起说书先生,给老头们照着报纸念道:“……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三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个道士。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
单成福也懒得自己费劲了,闭着眼靠树上优哉游哉地听陈二爷说书。
陈二爷是前清的读书人,考了好些年也没考上秀才,干脆掏钱去捐了个监生,说起来也勉强算是有功名的。可惜他捐的钱不够,一直补不到实缺,最后只能做点小买卖讨生活。反倒是他的儿子,留洋日本跟着中山先生闹革命,如今在南方政府当上官老爷。
一直讲到太阳快要落山,陈二爷终于拍着腿说:“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就没了?”
“杨铁心到底死了没有?”
“丘处机呢?丘处机会不会出来救这两家人?”
“真是吊人胃口!”
“……”
由于报纸版面不够,《射雕英雄传》的第一章并没有连载完,正打得最精彩的时候就断章了。老头们听得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面的剧情,一个个围在陈二爷身边让他继续讲。
陈二爷一摊双手:“报纸上只有这么多,想听故事就等明天吧。”
收起报纸,陈二爷背着手昂首挺胸回家去也。虽然大清国早就完了,但他在一群老家伙当中还是很有优越感的,毕竟功名在身嘛。
剩下的老头们还在议论剧情,单成福也聊了一阵才回家。他心里跟猫抓一样,恨不得明天下午早点到来,那样就可以知道接下来的情节了。
陆续连载了一个星期,《射雕英雄传》终于进入大漠剧情,小郭靖受到成吉思汗的赏识,还跟着神射手哲别学箭术。
随着剧情一点点推进,《射雕》终于崭露峥嵘,呈现出与当下武侠小说的不同来。这本书的格局更大,节奏感也更强,爽点层出不穷,看得民国的读者们欲罢不能。
《新天津晚报》的销量,竟然因为这一部武侠小说受追捧,短短几天就增涨了一千多份。
天津城的茶馆里,也经常有人在议论丘处机、江南七怪和郭靖,《射雕》似乎已经成为热门话题。
不过也仅此而已,喜欢看武侠小说的多是小老百姓,没有在民国文坛上引起啥关注,进步青年学生和学者作家们,根本看不上这种消遣读物。
而就在此时,张作霖终于攻入天津。
或许张大帅真想觊觎大总统的宝座,他的军队并未在城里胡作非为,只留下一个小队守城,大军立即转向跑去攻打北平。这次更加干净利落,冯焕章兵败如山倒,张作霖轻轻松松就占领了京城。
九州震动,大部分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认为张作霖很可能真正统治中国,张大帅一时间威望滔天。
新天津报馆。
由于《射雕英雄传》的热销,当周赫煊再次来到这里时,终于见到了新天津报系的社长刘髯公。
刘髯公本名忠儒,髯公只是他的号,年轻时当过兵、革过命,两年前跟朋友合伙创办了《新天津报》。在民国历史上,他是有名的报业大亨,几年之后《新天津报》将行销华北数省,最高销量达到5万多份,就连《新天津晚报》的销量都涨到2万多份。
直至日本全面侵华,占领天津后逼迫刘髯公为日军做宣传。刘髯公坚决不从,最终被日寇折磨而死,受得起爱国报人这一敬称。
此君面容清瘦,全无富态,蓄着八字胡,身穿一件发旧的长衫,乍看上去就像个落魄书生。他主动和周赫煊握手,赞道:“周先生,真是幸会!这几日拜读大作,直令我废寝忘食。”
“消遣之物而已,刘公见笑了。”周赫煊谦虚道。
两人互相寒暄恭维几句,刘髯公说出自己的想法:“《射雕英雄传》在晚报上连载后,许多读者致信报馆说,他们错过了前面的故事,希望报社能够加印重刊。”
讲到这里,刘髯公好笑道,“刊载《射雕英雄传》第一章的那两期晚报,现在天津城里可是有好多人求购,一份过期报纸竟被炒到5角钱的高价,先生之大作真是让洛阳纸贵。”
周赫煊对此并无得意,微笑问:“刘公准备如何重刊?”
刘髯公解释说:“我准备出两期晚报的号外,专门重刊《射雕英雄传》的前三章。”
周赫煊感到有些惊讶,号外就相当于特刊,是用来报道重大事件和喜讯的。专门为一本武侠小说发号外,想想也是醉了,刘髯公为了扩大报纸销量也够拼的。
刘髯公又说:“号外重刊的那三章,千字5角如何?至于今后《射雕英雄传》的正常稿费,我认为应该上调为千字3元。”
“全凭刘公做主。”周赫煊喜道,能多赚钱他自然高兴。
千字3元的稿费,算是武侠小说的封顶价了,南边那位武侠大师平江不肖生拿的就是这个价码。刘髯公之所以主动提出涨价,甚至亲自来跟周赫煊谈,自然是为了拉拢感情,把周赫煊给套在新天津报系。
民国时候文人很吃香,能写出畅销作品的作家,一直是各大报刊杂志拉拢的对象。周赫煊虽然是个新人,但他所展现出的潜力,足以让报社给他特殊待遇。
中午的时候,刘髯公做东请周赫煊吃饭,还特地把李寿民也叫上。
三人吃得宾主尽欢,还推杯换盏喝了几杯小酒,突然听到饭馆里闹腾起来,甚至传来掀桌子的声音。
大堂里一张饭桌四脚朝天,残羹剩饭撒了满地。几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大头兵,此刻正站在柜台前,满脸狰狞凶恶之相。
其中一个士兵拍出张军票,砸在柜台上大怒吼叫:“你个拼种!俺们顶着子弹、冒着炮火,辛辛苦苦从山东杀过来,就为了帮你们赶跑大混蛋冯玉祥。嘿,你倒好,居然连饭都不让俺们吃!你这是要造反啊!”
掌柜的一脸凄苦,讨饶道:“军爷,您这是山东的军票,我收了也使不出去啊。”
另一个大头兵突然举枪,拉栓对准掌柜说:“俺看你就是国民军的奸细!”
“对,抓起来再说!”同伙大吼。
“军爷饶命!”掌柜吓得浑身打哆嗦,连忙拿出银钱找补。
听到银元碰撞发出的哗啦啦声音,这些大头兵终于把枪收起来,嚣张的哈哈大笑,然后揣着银元扬长而去,只留下掌柜的在那儿唉声叹气。
他们一顿饭吃了两块多钱,尽点些好酒好菜,付账时给的却是10元面额的军票。由于奉军刚刚占领直隶,平津地区的军票还没印出来,大头兵们还在使山东那边的票子,简直跟废纸没啥两样,用来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掌柜的不收不行,而且还得找补他们7块多钱真金白银,里里外外算下来亏大发了。
等大头兵们离开以后,饭馆里的食客才议论纷纷:
“唉,这世道有枪就是草头王。”
“军阀都是一个鸟样,这帮龟孙迟早遭报应!”
“……”
周赫煊默默地看完刚才那一幕,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沉默片刻问:“奉军不是在东北吗,这些兵怎么是从山东过来的?”
刘髯公为他解惑道:“刚才那几个丘八,是混世魔王张宗昌手下的兵。”
好嘛,说起张宗昌,周赫煊立刻就有了印象。那可是民**阀界的大诗人,诗词才华能够逼死李杜、气煞辛苏,屈原在世也得自愧不如!
张大帅的诗词作品风格多变,有豪放如《大风歌》: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也有清新如《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
还有飘逸如《游蓬莱阁》:好个蓬莱阁,他妈真不错。神仙能到的,俺也坐一坐。靠窗摆下酒,对海唱高歌。来来猜几拳,舅子怕喝多!
去年张宗昌张大帅的诗集一出,真真是震动民国文坛,让无数学者、作家们顶礼膜拜。
周赫煊戏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他们还真没给张大帅丢脸。”
李寿民端着酒杯,不屑道:“细说起来,刚才那几个兵,是张宗昌手下大将褚玉璞部的。褚玉璞这龟儿子我认识,微山湖畔的土匪出身,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后来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党,现在更是被任命为直隶军务督办兼直隶省长,在平津地区权势滔天。”
“呵呵。”刘髯公蔑笑一声,他也干过革命党,深知那都是一帮什么玩意儿。
好好的一顿酒菜,三人吃得意兴阑珊,各自带着微微醉意散去。
周赫煊回到租屋里继续码字赶稿,他本以为自己写一些消遣小说,只要不去掺和军政,就能把民国小日子安稳过下去。
但周赫煊没想到的是,他不去惹麻烦,麻烦却主动找上门来。
找他麻烦的正是如今天津的实际掌控者——褚玉璞!
天津新加坡路(后世改名大理道)18号。
这是一栋四层高的小洋楼,附带高墙和花园,搁21世纪也属于豪宅。
豪宅的上任主人是西北军将领鹿钟麟,冯玉祥的得力心腹。正是他把末代皇帝溥仪从皇宫里头赶走,前阵子的“三一八”惨案,也是他手下的兵朝学生群众开枪。
鹿钟麟战败之后,这栋房子就被褚玉璞给霸占了。
此时此刻,褚玉璞正在客厅接见投效者。
只见一个身穿破短褂的混混,被褚玉璞的副官领进来,告知道:“这就是大帅!”
“噗通!”
混混膝盖发软直接跪倒,磕头大喊:“草民王有田拜见大帅,大帅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褚玉璞乐了,高兴地说,“我又不是皇帝,哪里来的万岁?”
混混王有田也是机灵,当即回答道:“大帅率兵攻入京师,那就是占了龙庭,搁古代该当登基称帝的。”
“有点意思,”褚玉璞满意地点点头,问道,“听你的口音是汶上人,汶上哪里的?”
王有田说:“草民的老家在汶上枣行村。”
褚玉璞放下二郎腿,笑着对副官说:“哟,这小子居然还是我娘家的亲戚。”
“不敢跟大帅攀亲。”王有田连忙磕头道。
褚玉璞问:“你读过书没有?”
王有田答道:“不敢欺满大帅,草民没读过书,但认识几个大字。”
褚玉璞又问:“愿意当兵打仗不?”
王有田说:“草民家有老母,若是战死了,老母亲怕是无人奉养。”
“嗯,还是个孝子,”褚玉璞颔首道,“你对天津城熟悉吗?”
王有田说:“草民在天津住了五年,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
褚玉璞满意道:“很好,天津的警察厅还缺人,你就过去当个副厅长吧。”
王有田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大声高呼道:“谢大帅栽培!草民定当尽心竭力,生是大帅的人,死是大帅的鬼!”
褚玉璞挥了挥手,副官便把王有田带下去,天津警察厅的新任副厅长就此诞生。
褚玉璞是个很念乡情的人,他部队里的将官基本上都是同乡。自从占领天津以来,这些日子不断有祖籍汶上县的文人、士绅和无业游民前来投靠。他对此来者不拒,通通封官许愿,有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王姓娘家人,甚至被褚玉璞任命为直隶地区的县长。
在褚玉璞的观念里,只有老乡才是自己人,其他的全特么靠不住。
如今天津城里流传着一句笑话:会说汶上话,便把洋刀跨!
打发走刚才那个混混,褚玉璞又对副官说:“去把袁振清叫来。”
直鲁联军第25师师长袁振清很快前来拜见,褚玉璞问:“军费筹措得怎么样?”
袁振清回禀道:“已经筹到三万大洋。”
“才三万?还不够。”褚玉璞拍拍椅子扶手,大义凛然地说,“我们来天津打仗是为了救国救民,要做秋毫无犯的义师。也不能把老百姓逼得太紧,毕竟过日子都不容易。这样吧,每人3块大洋的人头税,商铺的税钱提高两倍,顺便把明年的税一并收了。如今国难当头,人人都该为国奉献,百姓肯定也是愿意的。”
“大帅仁慈,属下这就去办。”袁振清领命道。
“对了,”褚玉璞又把他喊住,“天宝班那个小青很不错,你带2000大洋去给她赎身,本帅要明媒正娶她做五姨太!”
天宝班最初只是天津南市的戏班子,坤班,里面唱戏的全是女子。后来渐渐变质成了妓馆,而且是档次最高的那种妓馆,顾客都是名流富商、大官军阀。
褚玉璞现在要娶五姨太,而且是明媒正娶,目的不外乎借请客来敛财,谁敢不给新婚大红包就是找死。
袁振清领命离去后,褚玉璞闲得无聊,他家里的几房姨太太都没随军带来,在天津连个解闷儿的都没有。当即又叫来自己的幕僚,问道:“最近天津城里有什么稀罕事?”
幕僚想了想说:“昨日梅兰芳被请来天津唱《太真外传》,观者如潮,把新明大戏院的门都挤坏了。”
“一个唱戏的有什么稀奇?”褚玉璞明显对京剧不感兴趣。
幕僚说:“这梅兰芳可不得了,乃是京剧大家,前年接待过印度大学者泰戈尔,今年又接待了瑞典的王子和王妃。”
褚玉璞点头说:“那还算厉害,我过几天要娶姨太太,你去把梅兰芳给我请来热闹热闹。”
幕僚道:“梅兰芳住在北平,请他可能要花点时间。”
褚玉璞又问:“还有其他新鲜事吗?”
幕僚搜肠刮肚一番,才说:“天津城里最近流行一本武侠小说,刊载小说的报纸都被炒到5角钱的天价了。”
“你去把小说给我找来看看。”褚玉璞道。
幕僚办事能力很强,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射雕英雄传》已经刊发的内容全部寻来。褚玉璞也懒得自己阅读,躺在沙发上说:“念!”
幕僚不敢怠慢,更不敢坐下,只得站在客厅里照着报纸读小说。
褚玉璞很快就被小说情节吸引住,甚至连吃午饭的时候,都让幕僚站旁边继续读。可怜那幕僚肚子饿得呱呱叫,一直到半下午才把小说给读完。
“接着念啊,怎么停下了?”褚玉璞正听得起劲呢。
幕僚说:“禀大帅,这小说只连载到这里,明天下午才能有新的章节出来。”
“哪儿那么麻烦,”褚玉璞不耐烦道,“你带几个人去报馆,把那个……作者叫啥名字来着?”
幕僚连忙说:“作者叫金勇。”
“对,带人去把那个金勇请来,让他以后就住在我府上写!”褚大帅已经成了周赫煊的铁杆粉,他追更的方式粗暴而直接。
幕僚不敢违抗命令,带着人先是跑去报馆一趟,用枪逼着问清楚周赫煊的住址,然后立即坐着军车杀过去。
“嘣!”
四合院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七八个大头兵冲进院中,幕僚大喊道:“金勇在哪里?大帅有请!”
房东单成福被大头兵们吓得肝颤,他让老伴儿带着儿媳、孙子躲于床下,战战兢兢来到院里说:“军……军爷,诸位有何贵干?”
幕僚问道:“金勇在哪里?”
“金勇?金勇是谁啊?”单成福并不知道周赫煊的笔名,他手里捏着两块大洋悄悄塞过来,腆着笑脸说,“军爷你找错地方了,我这儿没有姓金的。”
幕僚一看才两块钱,顿时怒道:“你当我是叫花子呢!”
七八个大头兵同时举枪,嗙嗙嗙响起一阵拉枪栓的声音,齐齐对准单成福的脑袋。
单成福吓得噗通跪到地上,牙关打着哆嗦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咿呀!”
东厢房的大门突然打开,周赫煊踏步走出,面无表情地说:“我是金勇。”
幕僚当即挥手道:“带走!”
大头兵们丢下房东不管,过去将周赫煊团团围住。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周赫煊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往外拖。
周赫煊顿时就不淡定了,连忙喊:“喂,你们好歹把话说清楚啊!我又没犯法。”
“废话少说!”幕僚转身即走,顺便把房东给的那两块大洋揣兜里。
周赫煊也是日了狗了,心头藏着一万句妈卖批想脱口而出。他自认为穿越之后,没有得罪过任何势力,怎么就突然有人来抓他呢?
这狗x的世道!
四合院里终于清静下来,单成福两腿发软的站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回正屋里,对床底下的老伴儿和儿媳说:“都出来吧,没事了。”
“当兵的怎么把周先生带走了?”老伴儿好奇问。
单成福道:“他可能是赤党吧,听说最近张大帅在北平到处抓赤党,看来天津这边也开始了。”
老伴儿惋惜道:“周先生人挺好的,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去做赤党呢。”
“要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就不该租房子给他。”单成福懊悔道,他生怕惹火上身,把全家都给连累了。
……
军用卡车在街道上飞驰,前方的路人远远就避开,仿佛这辆车带着瘟疫病毒。
周赫煊站在车斗中,周围全是大头兵。至于那个幕僚,此刻正坐在副驾驶室里,抱着一个天津大包子狼吞虎咽——这位爷还没吃午饭呢,饿得够呛。
周赫煊掏出几十块大洋,白花花的银子让大头兵们眼前一亮。
为了保命,周赫煊也不心疼钱了,把银元全部送出去,套近乎道:“众位军爷,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丘八们得了银子,对周赫煊的印象好到极点。其中一人笑道:“先生放心吧,我们只是带你去见大帅而已。”
“褚大帅?”周赫煊问。
“嗯,”那人解释说,“大帅喜欢读你的小说,让我们请你过去一趟。”
请你妹啊!
有这样请人的吗?
周赫煊哭笑不得,感到三分荒诞七分愤怒,忍不住心头狂呼:褚玉璞,我x你大爷!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周赫煊也终于冷静下来。他环游世界整整五年,也去过很多危险的地方,有一次甚至被南美帮会绑了当人质,还是经得起些许风浪的。
因为有银元开路,周赫煊很快就跟大头兵谈笑风生:“说起这英吉利国啊,它也不是铁板一块,国内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经常起义。苏格兰人最有意思,男人都喜欢穿裙子,还是那种大红大紫的裙子。再穿上小皮鞋和长筒袜,那家伙,只看下半身还以为是个女的!”
“哈哈哈哈!”丘八们大笑。
其中一人接话说:“那啥苏格兰的男人,莫不都是兔爷儿?”
“可不是,英国绅士就喜欢搞男人,”周赫煊抛出猛料,“威尔士人还喜欢搞母羊呢!”
“母羊都可以操?”丘八们目瞪口呆。
周赫煊挤眉弄眼说:“中国有个成语叫羊肠小道,想必还是有来历的。”
丘八们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然后一个个猥琐大笑。
或许是他们动静太大,副驾驶室里的幕僚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丘八们立即噤声,其中一人颇为不满地嘀咕:“神气什么,一个穷教书的,混成师爷还不是狗腿子。”
周赫煊见他似乎是领头的,小声问道:“军爷怎么称呼?”
那士兵递给周赫煊一根香烟,自己也点上:“俺叫张五魁,俺们都是大帅的护卫队,跟大帅是同乡。”说着他又指指前面,不屑道,“那个师爷就不是汶上人,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儿,整天人模狗样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将俺们弟兄呼来喝去的使唤。”
另一个丘八也气愤地说:“要不是大帅护着他,那孙子早被俺们拖去喂狗了。”
“诸位军爷真乃猛虎之士,以后褚大帅得了天下当皇帝,你们都是威风凛凛的御前带刀侍卫。”周赫煊抱拳恭维道,心里却充满了鄙视,这群大头兵真特么好糊弄。
丘八们听得欢喜,问道:“先生,御前带刀侍卫是几品官儿啊?”
周赫煊说:“最低也是正六品,清朝的县太爷才七品。”
“嚯!比县太爷的官都大啊。”丘八们兴奋道。
“何止呢,”周赫煊添油加醋的说,“侍卫统领是正一品,李鸿章、张之洞、曾国藩你们知道吗?”
张五魁连连点头:“都是清朝的封疆大吏。”
周赫煊说:“他们都是正一品。哪天褚大帅做了皇帝,五魁大哥做侍卫统领,那就跟李鸿章平级了。”
“原来当皇帝的侍卫也那么威风!”丘八们惊呼。
张五魁痛心疾首道:“大帅就不该把北平让给张作霖,他自己当皇帝多好啊!”
“惑乱军心!”
副驾驶室里的幕僚隐约听到几句话,大喝道:“再敢乱嚼嘴皮子,看我不枪毙你!”
都不用周赫煊吱声,张五魁就反骂回去:“申老三,给俺闭上你的鸟嘴,信不信老子一枪嘣了你!”
“息怒,众位爷息怒。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周赫煊立即又充当好人劝架。
张五魁道:“都是读书人,你看人家周先生多晓事理,申老三你差远了。”
幕僚黑着脸不再说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他虽然是褚玉璞幕帐里的师爷,但顶多也就一个帮闲,而且还是外乡人,被这帮大头兵弄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到地方了。”军用卡车在小洋楼门口停下。
幕僚姓申,名叫申耀荣,族中排行老三。
申耀荣在前清时是读书人,可惜还没来得及去考秀才,科举制度就被废除了。他只能在村塾以教书为生,勉强混个温饱,连媳妇儿都讨不到。
一直到1918年,也就是八年前,张宗昌的部队被陈光远打散,其部将褚玉璞带着残兵逃往东北投奔张作霖。
那时的褚玉璞就是一条落水狗,身边的军队还不足200人。但对穷教书先生申耀荣来说,褚玉璞却是条大腿,自动上门投效当了幕僚,总算是混了口饭吃。
靠着小聪明出了几条鬼主意,申耀荣很快得到重用,在褚玉璞麾下混得顺风顺水。可随着褚玉璞慢慢做大,申耀荣的能力就不够用了,竟从军中参谋堕落成帮闲,他如今最大的作用就是给褚大帅找女人、寻乐子。
申耀荣却常常自诩王佐之才,认为自己失宠,是因为他和褚玉璞不是同乡,憋了一肚子怨气。
特别是前几天,汶上县高村的高恩浦前来投靠。只因和褚玉璞娘家离得近,居然从一个乡下土财主,摇身一变当上山东省政议员。
简直岂有此理!
申耀荣那个羡慕嫉妒恨啊,只怨老娘把他生错了地方,如果生在汶上县该多好。
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衫,申耀荣对周赫煊说:“见了大帅最好老实点!”
周赫煊见周围无人,把自己剩下的30多个银元塞到申耀荣手里,拉关系讨好道:“申师爷,您是大帅跟前的红人,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嗯,你还有点眼力劲儿。”申耀荣掂了掂手里的大洋,颇为受用的收起来,不再计较周赫煊之前乱说话。他每个月的薪水也才20几块,吃拿卡要的外水也轮不上他,最大的收入就是这些孝敬银子。
过不多时,褚玉璞的副官过来说:“进去吧,大帅正等着呢。”
周赫煊朝副官恭敬地抱拳行礼,申耀荣却昂首挺胸,他自认为是老资格,看不起前两年才投军的副官。
申耀荣趾高气扬地领着周赫煊进去,在见到褚玉璞的瞬间,这位师爷就仿佛是练过缩骨功,凭空变矮了一尺,点头哈腰地说:“大帅,我把金勇带来了。”
周赫煊却恰好相反,他在士兵、副官和师爷面前姿态放得很低。但见到褚玉璞后,他却腰杆挺得很直,一副正气凛然的读书人形象。
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昨晚特地向李寿民打听过褚玉璞的为人。毕竟是天津的实际统治者,周赫煊得未雨绸缪,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用上了。
褚大帅是读过几年书的,大革命爆发时他去考过军校,可惜文化水平太差,连考两次全部落榜,甚至全家落到当乞丐的地步。褚家好不容易在微山湖畔开垦了几亩荒地,正是丰收时节,土豪恶霸跑来连庄稼带土地全给收走。
褚玉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当土匪的,他跟当地士绅勾结,还弄钱买了枪炮,麾下人马很快发展到3000人。后来又攀上陈其美的远房亲戚,顺利加入革命党,成为张宗昌手下的骑兵连长。
此君虽然不学无术,大字不识得几个,但对士绅和文人却极为尊重。
周赫煊只要拿出读书人的气度,表现得牛逼哄哄一些,在关键时候拍几句马屁,肯定能赢得褚玉璞的好感。
“你就是金勇?”褚玉璞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周赫煊。
周赫煊也在观察褚玉璞,发现这家伙居然是个矮子,撑死了能有1米6。不过人虽矮,浑身上下却带着股匪气,一看就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我叫周赫煊,金勇是我的笔名。”周赫煊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褚玉璞挥挥手,让申耀荣退下,才问道:“哪里人啊?”
“直隶人。”周赫煊说。
褚玉璞听了有些失望,在他眼中,只有山东人才是好汉,汶上人更是好汉中的好汉。他又问:“留过洋没?”
周赫煊昂首答道:“吾在南洋长大,尝用十年时间,游历欧美诸国。前些年造访日本,甚至苏联、澳洲也曾去过,通晓英、法、日、德、俄、意六国语言。”
这牛逼吹得响,褚玉璞终于来了兴趣,他问:“怎么不会说美国话?”
“额……”周赫煊不知该说啥好。
“额什么额?”褚玉璞不高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总是藏头露尾,一点也不利索。”
周赫煊狂汗道:“秉大帅,这美国话就是英国话。”
“放屁,美国是美国,英国是英国,美国人咋会说英国话?你当老子好糊弄!”褚玉璞生气地拍着沙发。
周赫煊只能解释道:“大帅,这美国在一百多年前,还是英国人的殖民地,所以他们说的是英语。”
褚玉璞咂咂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周赫煊也不敢摆读书人的谱了,生怕这位大帅领会不到其中奥妙,拍马屁道:“大帅英明。”
褚玉璞用指头抠着自己的脑门,突然有了新的主意:“你既然会那么多国语言,以后就留在俺身边做外文秘书吧。”他骂骂咧咧道,“他奶奶个熊,上次见到张少帅,他身边就带着三个秘书,一个中文秘书,一个英文秘书,还有一个法文秘书。老子现在也是一方大帅了,响当当的直隶省长,怎么也得有几个外文秘书充门面。”
褚玉璞属于军阀当中的暴发户,前年凭战功才当上军长。今年在直鲁联军第一军担任前敌总指挥,率部攻克平津,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直隶省。他如今春风得意,甚至不把老上司张宗昌放在眼里,处处都在学张作霖父子,比如这个外文秘书。
周赫煊是真不想跟着这二货大帅,哪天被乱枪打死都不知道,他推辞道:“大帅,我平时清闲惯了,恐怕……”
“哐!”
褚玉璞起身一脚把凳子踹翻,拔出腰间的配枪说:“不干也得干,不然老子一枪嘣了你!”
尼玛比!
周赫煊心头比了个中指,苦笑道:“行吧,但凭大帅做主。”
褚玉璞这才坐回去,斜倚在沙发上说:“答应就好,以后跟着本大帅混,保证吃香的喝辣的。对了,你快去把《射雕英雄传》后面的戏写出来,我明天还等着要听。”
周赫煊那个后悔啊,做人千万不能装逼,装逼肯定要遭雷劈。他如果不吹嘘自己精通多国语言,怎么也不会被留下来做外文秘书,顶多把《射雕英雄传》写完就重获自由。
褚玉璞住的小洋楼,有接近30间屋子。
副官把周赫煊带到最底层的一间偏房,说道:“周先生,你以后就住这里。没有大帅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大门,也不允许擅自到二层以上的房间。”
“多谢告知,”周赫煊套近乎道,“敢问兄台贵姓?”
“我叫褚南湘。”副官很好说话,只不过脸上冷冰冰的,颇有点不苟言笑的意思。
周赫煊只凭其姓氏,便知道这人也是褚玉璞的亲戚。看来褚大帅正如传言中那样,喜欢任人唯亲,根本就不相信外人。
周赫煊又问:“褚兄,我平时可以出去逛逛吗?总不能一直待在大帅府里。”
“我也不清楚,回头帮你问问,”褚南湘冷着脸道,“我就住在二楼,你有什么事可托佣人来找我,但自己不得随意乱走。”
说完,褚南湘转身离去,没有再给周赫煊套话的机会。
等副官消失以后,周赫煊才开始打量自己的新居处。这房间显然是给下人住的,屋里陈设简陋,唯一强过四合院的地方,就是居然有电灯。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周赫煊现在脑子还有点晕乎,莫名其妙被一个军头子抓来当外文秘书,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褚玉璞身上集合了老式军阀诸多缺点:贪财、暴虐、霸道、不学无术、目光短浅、任人唯亲……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当上直隶省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老百姓有的是罪受了。
一夜无事。
第二早天刚大亮,就有佣人来敲门,请周赫煊去吃早餐。
吃饭的地方在最底楼一间屋里,周赫煊洗漱之后过去,褚南湘、张五魁、申耀荣等人已经吃上了,都是褚大帅的身边人。
餐桌上很丰盛,既有豆浆油条,也有炒肉咸菜,在座诸位已经的吃相各异。
褚南湘似乎是读过军校、严于律己,腰杆挺直地坐着,吃得很快却保持着风度;申耀荣小口小口的扒饭,身上带着读书人的斯文;张五魁则海吃山吞,连续吃光好几碗大米饭。
大帅府上暂时还没有管家,但另有一位传达官叫贾贺,也是褚玉璞的亲信跟班。
吃过早餐,褚南湘亲自拿来一套军服,对周赫煊说:“穿上,今天大帅要出门访客,准备带你一起去,小说先不用写了。”
这是一套北洋军官常服,通体深蓝色,还附带了一双黑色马靴。让周赫煊意外的是,军帽下面竟然盖着一把手枪,他不是军迷,也认不出这枪是啥型号。
“没子弹?”周赫煊找了半天问。
“你用不着。”褚南湘的回答很简要。
“倒也是。”周赫煊呵呵笑着回屋换衣服,这杆破枪就是装饰品,没子弹还不如板砖有用。
大约上午九点钟,褚玉璞终于准备出发,他对周赫煊招手说:“你跟在俺身边,待会儿可能会遇到外国人,到时候绝对不要给本大帅丢脸!”
“大帅放心。”周赫煊抱拳道,他已经适应了狗腿子身份。
申耀荣脸上却满是妒忌之色,周赫煊一个新人而已,居然亦步亦趋的随侍大帅左右。而他已经投效大帅五年,却只能跟在褚南湘和周赫煊的后头。
“出发!”
张五魁走到院中大喊一声,立即有七八个士兵跑来,前方的大铁门也缓缓打开。
褚玉璞坐的是一辆福特轿车,他跟副官褚南湘坐后排,周赫煊则坐在副驾驶室。至于师爷申耀荣,只能跟大头兵们一起乘坐军用卡车。
车队刚刚驶出大门,李寿民突然窜出来,兴奋地喊道:“赫煊兄!”
周赫煊连忙说:“大帅,那是我朋友。”
褚玉璞不耐烦道:“停车!”
周赫煊摇下车窗,李寿民弯腰凑到窗口,一脸愧疚道:“昨天那些兵冲进报馆,用枪逼着刘社长打听你的下落,说是褚大帅要请你写小说。我怕他们大开杀戒,只好把你的住址透露了,幸好你没事。”
“没事,我现在是大帅的外文秘书呢。还要多亏寿民兄,让我讨到一份好差事。”周赫煊说话之间,冲李寿民不停眨眼。
李寿民立即会意,笑道:“那就恭喜赫煊兄前程似锦。”
“你们两个说完没有?说完了就快滚蛋,”褚大帅不耐烦道,“开车!”
司机猛踩油门,差点把李寿民的脸给刮伤。看着远去的两辆车,李寿民用四川话大骂道:“日你先人板板,个龟儿子!”
……
民国时候的天津,绝对是名人云集。
北洋军阀常年混战,造成老百姓死伤无数。而那些打了败仗的军阀头子们,往往通电下野,躲到天津的租界里当寓公,照样活得有滋有味。从前清的皇帝、亲王,到民国的总统、总理,及至大小军阀、名流文豪、戏曲大家……小小的天津租界里应有尽有。
褚玉璞的帅府也在天津租界,按理说这地方是不准有华人军队的。即便褚玉璞占领了天津,他也只敢把自己的护卫队带进来十几个,而且还不能在租界开枪,否则必将受到外国干涉。
行不多时,汽车在英租界的张园停下。
护卫队的丘八们首先跳下军车,抱着步枪站成一排,师爷申耀荣扯嗓子喊道:“大帅到访,快开门!”
里面出来个老头,尖着嗓子说:“大胆奴才,此乃皇上行宫……”
“皇上个屁!”
褚大帅走过去猛踹大铁门,大义凛然道:“都民国多少年了,你还跟我摆皇帝的谱?告诉溥仪,俺褚玉璞来访,让他赶快出来接驾!”
士兵们很会配合,齐齐举枪瞄准里面。
那老头儿色厉内荏道:“这里是英租界,大英帝国的地盘,你开个枪试试!”
褚玉璞当然不敢开枪,他笑着挥手道:“把枪都收起来,去把大铁门给俺拆了。”
“遵命!”士兵们跃跃欲试,里头住的可是皇帝啊,他们今天居然要拆皇帝家大门,这牛可以吹一辈子。
周赫煊窃笑不已,他现在是真的服了这位大帅。
“住手!”
就在此时,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含着满脸怒气出现,他身边还跟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此人穿着西装马甲,领带扎得齐齐整整,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正是前清废帝爱新觉罗·溥仪。
周赫煊在后世见过溥仪的照片,一眼就认出来。褚大帅却不知道,狐疑地看了几眼,不确定地问:“你就是被废掉的那个小皇帝?”
话说,溥仪虽然被人从皇宫里头赶出来,狼狈逃进天津租界,但小日子却过得非常风光。
在皇宫里面时,溥仪活动空间有限,所接触者大都是宫女和太监。但在天津却不一样,他已然成为这里的风云人物,英、法、意、德等国的领事和驻军司令,都跟溥仪保持着密切联系。他经常受邀参加舞会、晚宴、婚礼和阅兵等活动,空闲时间还能去打球、逛街、看电影,远比宫中的生活潇洒得多。
此间乐,不思京!
溥仪双手握拳,瞪着褚玉璞这个乱臣贼子不说话。他身后的外国人却突然蹦出一串鸟语,厉声道:“iamatianjinbritishconcessionlordharmsoftheboardofdirectors,mandyouleavehereatoncenow!”
褚玉璞捅捅自己的耳洞,回头问周赫煊:“这洋鬼子说什么呢?”
周赫煊翻译道:“他说他是天津英租界董事会的哈姆斯勋爵,希望大帅你不要在这里搞事,勒令你马上离开。”
“哈哈哈哈,”褚玉璞放声大笑,“俺可不是来搞事的。过几天俺要迎娶五姨太,特地来给小皇帝送请帖,到时候可一定要赏脸啊。”
听了这话,溥仪气得更厉害,他堂堂的大清国末帝,就算混得再差,也不至于跑去给一个小军阀娶姨太太贺喜,褚玉璞纯粹就是来羞辱他的。
溥仪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对身边的老头说:“到时候给大帅挑一份贺礼去,送客!”
“扎!”
老头儿拍打袖子单膝跪地领命,继而又对褚玉璞说:“大帅请回吧。”
“真是小家子气,连门都不让俺进,”褚玉璞扫了那个英国勋爵一眼,终究还是不敢乱来,他隔着大门冲溥仪喊道,“小皇帝,月初的时候少帅是怎么跟你说的?他让你趁年轻多读点书,别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这是不听话啊!”
溥仪顿时一惊,不想再听褚玉璞说话,转身扭头就走。
褚玉璞又喊道:“别以为俺不知道,你前些天见了康有为,还联络吴佩孚复号还宫搞复辟。今天俺把话撂在这儿,你再敢耍花样给张大帅添乱,当心俺把你活埋了!”
溥仪的脚步越走越快,根本不愿吱声,分分钟就失去了踪影。
“娘的,窝囊废一个,皇帝也不过如此,”褚玉璞喝令道,“打道回府!”
就在此时,远处街道上驶来一个黄包车群,大概有七八辆的样子。
最前头那辆黄包车坐着个美貌女子,年约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风衣和长裤,一头秀发被烫成大波浪,鼻梁上还挺着副圆框墨镜。
婉容皇后?
周赫煊差点没认出来,因为婉容那副摩登女郎的打扮,让人很难跟她前清皇后的身份联系起来。
黄包车群在张园门口停下,自有随行的太监付车钱,宫女和侍卫则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簇拥着皇后从大门进入。
褚玉璞看了婉容几眼,回到车上随口问道:“你们有没有啥法子,让那个窝囊废皇帝消停点?一天到晚尽给张大帅添麻烦。”
副官褚南湘立刻说:“卑职派几个人过来日夜盯着。”
“有个屁用,”褚玉璞道,“溥仪每天接见的不是英国领事,就是法国司令,你敢对他们动手吗?去年有个流窜到中国的沙俄将军,溥仪一见面就送了五万两银子,狗日的还没死了当皇帝的心。”
褚南湘连忙说:“卑职考虑不周,请大帅责罚。”
福特汽车已经启动,慢悠悠地离开张园。褚玉璞问周赫煊:“你有什么办法?”
周赫煊笑道:“这种军国大事,我哪有主意啊,大帅还是另请高明吧。”
褚玉璞也不管真话假话,无比粗暴地下令道:“必须给我想个法子,否则罚你三天没饭吃。”
你麻痹!
周赫煊以为褚玉璞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还来真的,当天中午就把周赫煊关在屋里饿肚子。
这二货大帅太难伺候了,周赫煊感觉自己好命苦。
半下午的时候,周赫煊猛拍房门,大声喊道:“我要见大帅,快放我出去!”
他喊了大概三分钟,褚南湘才来到门外应道:“周先生,安静点吧,老老实实给大帅出主意。”
“我想到办法了。”周赫煊说。
褚南湘给他打开房门:“我带你去见大帅。”
周赫煊说:“肚子饿,先让我吃饭。”
“见了大帅再说。”褚南湘面无表情道。
周赫煊心中一万头羊驼狂奔而过,却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褚南湘上楼。
褚玉璞正在睡下午觉呢,打着哈欠问:“你有什么法子?”
周赫煊神秘兮兮道:“请大帅屏退左右。”
“说!”褚玉璞道,“南湘是我的堂侄,不是外人。”
褚南湘却很懂事,自动退下,顺手还把房门给关上。
周赫煊低声道:“溥仪有两个老婆。”
“这事俺知道。”褚玉璞点头。
“可以从他的皇后和妃子下手。”周赫煊出着鬼主意,颇有些狗头军师的潜质。
褚玉璞下床披了件外套,坐到沙发上端水喝,不解地问:“怎么下手?”
周赫煊笑道:“挑拨她们跟溥仪离婚。”
“噗!”
褚玉璞喝到嗓子眼的一口茶水喷出来,目瞪口呆道:“你说什么?挑拨皇后跟皇帝离婚!”
“是啊,”周赫煊分析道,“只要挑拨她们跟溥仪打离婚官司,成功了必然让他名声扫地,哪还有脸再想着复辟?就算不成功,也会分溥仪的心,让他短时间内没功夫联络起事。”
褚玉璞感觉自己在听天方夜谭,他忍不住问:“这皇帝和皇后也可以离婚?”
周赫煊反问道:“溥仪和他的后妃,现在是不是中华民国的公民?”
“算……算是吧。”褚玉璞有点拿不准。
“既然是中华民国的公民,那就得遵守民国的法律,法律允许女性主动提出离婚,”周赫煊说,“大帅您现在是直隶省长,天津地方法院归你管。一旦皇后和皇妃提出离婚,你可以亲自过问这件事情,并且把舆论闹大,让全国百姓都知道。到时候,不管成与不成,您都将威望大增,天下闻名!”
褚玉璞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指着周赫煊大笑:“哈哈哈哈,不愧是读书人,一肚子坏水儿!不过,要怎么挑拨皇后和皇帝离婚呢?”
周赫煊道:“现在溥仪有一后一妃。淑妃文绣出身贫寒,颇受皇帝冷落,亦遭皇后欺压,过得很不自在,只要派个人暗中稍加怂恿,多半就能成事。至于皇后婉容,我听说溥仪身体有些问题,这深闺寂寞,不如派一个英俊小生去接触接触。”
“你是说勾引皇后红杏出墙?”褚玉璞琢磨片刻,又瞅了周赫煊几眼,点头说,“我看你就很合适,勾引皇后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周赫煊没想到引火烧身,额头冒汗道:“我……我还要给大帅写小说。”
“这是军令!”
褚玉璞笑着过来拍拍周赫煊的肩头:“你别害怕,只要你把皇后勾搭上手,本大帅亲自当你们的证婚人。”
周赫煊呆立良久,恨不得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让你丫嘴贱!
“唉哟,小心一点啊,笨手笨脚的。那是老爷最喜欢的紫砂壶,别给碰坏了。”
“这地方还不错,洋里洋气的。管家,我要住三楼!”
“磨蹭什么呢?快把俺的箱子搬上去。”
“……”
周赫煊接到重任的第二天上午,大帅府就鸡飞狗跳、吵吵嚷嚷——褚玉璞的家眷终于从山东那边赶来了。
老管家王大福是褚玉璞娘家的远房表叔,他带来了大帅的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正房则留在老家照看公婆和孩子。再加上随行的十多个丫鬟小厮老妈子,空荡荡的大帅府瞬间热闹起来。
把行李家当安置好后,几位姨太太便开始缠着褚玉璞。二姨太说要去戏园子,三姨太闹着要打麻将,四姨太死活想去逛租界,叽叽喳喳没个消停。
褚玉璞被几个婆娘吵得头昏眼花,实在不想留在家中,干脆带着副官去巡视军营。
他的部队驻扎在天津城外,战斗力还算强悍,毕竟正面击溃了冯玉祥的国民军,但军纪就有些糟糕了。自从占领天津以后,那些大头兵都没正式操练过,反而隔三差五进城闹事,把老百姓祸害得苦不堪言。
周赫煊也被吵得心烦,把自己关在房里思考逃生大计。他一天都不想在这破地方呆下去,没有自由不说,还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怕那二货大帅又出什么幺蛾子。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周赫煊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大头兵,正是大帅护卫队当中的一员。
那士兵身体长得很壮实,但一脸忠厚老实相,说道:“周先生,俺叫李栓柱。”
“有什么事吗?”周赫煊问。
“大帅让俺以后跟着你。对了,这是大帅给你的啥经费,让你别省着花,完成任务要紧。”李栓柱咧嘴笑道,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
周赫煊拆开信封一看,里面赫然有200英镑,接近2000大洋。按照此时英镑含金量来换算,这些钱相当于21世纪的30万到40万美元。
巨款啊!
看来褚玉璞真是下了血本,知道泡妞很花钱,特别还是在洋人租界里泡皇后。
不过褚大帅给未来五姨太的赎身钱就有2000大洋,这点钱似乎又不算什么,当军阀的一个个都富得流油。
周赫煊问李栓柱:“我今后可以随意离开大帅府了?”
李栓柱答道:“必须事先在贾副官那里报备。另外大帅还说,他让你跟申师爷比比,谁先完成任务大大有赏,谁要是办事不利就严惩不怠。”
贾副官就是大帅府的传令官贾贺,周赫煊不明白的是,让他跟申耀荣比个毛线啊。
他很快就知道了……
当周赫煊完成登记报备,准备出门的时候,申耀荣突然走过来低声道:“周先生,这次你可要输得很惨啊。”
“什么情况?”周赫煊一头雾水道。
申耀荣得意地笑道:“大帅把离间淑妃的任务交给了我。”
周赫煊顿时无语,淑妃文绣日子过得很不顺心,就算没人去挑拨,她过两年也会跟溥仪提出离婚。这还比个屁啊,申耀荣的任务太简单了。
“咳,那就走着瞧吧。”周赫煊本来想跟申耀荣搞好关系,但这师爷总是看他不顺眼,似乎嫉妒他得到了大帅的宠信。
申耀荣把这句话当成周赫煊的宣战书,他冷笑一声,昂首挺胸大步往外走,抓紧时间去实施他的计划。
周赫煊则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坐着黄包车去报馆找李寿民,顺便把昨晚刚写的小说稿带去,屁股后面始终跟着个叫李栓柱的大头兵。
“寿民兄,我来送稿子啦!”周赫煊笑吟吟地眨眼。
李寿民见之顿时大喜,瞅了眼李栓柱,拉着周赫煊的手问:“赫煊兄这两日过得如何?”
周赫煊拿出稿子,自嘲道:“吃得饱睡得香,就是不能随便乱跑,没有以往那般自在。”
“褚大帅没为难你就好。”李寿民心里一直颇为愧疚,因为那天是他泄露了周赫煊的住址。当晚他在大帅府外苦候一整夜,见到周赫煊安全出来,才终于放心离开。
周赫煊问:“《射雕英雄传》现在卖得如何?”
这是周赫煊最关心的问题,他必须靠写书赚钱。等手里的银子多起来,才能在天津租界站稳脚跟,至少以后褚玉璞打败仗被人赶跑,他还能躲进租界当寓公。
民国写通俗小说的作家最有钱,《金粉世家》的作者张恨水与世界书局老板吃一顿饭,十分钟内到手几万元稿费,直接在北平买下一座王府。
反倒是创作新文学的那帮子,除了胡适、鲁迅等个别大文豪外,其他普遍都过得比较寒酸。北派武侠小说五大宗师之一的宫白羽,最初就是搞严肃文学的,而且还是鲁迅的弟子,有次他给《妇女界》写了一万多字才拿到4元稿费,气得直接转行创作武侠小说。
当然,通俗小说家赚的只是银子,但名声并不怎么响亮。
宫白羽自从转行写武侠小说后,都不敢再跟鲁迅联系。后来他在文章里回忆道:“我是一个倒霉的作家。作为一个鲁迅信徒而变成著名的武侠小说家……我成功了,然而我丢人了。”
周赫煊正琢磨着写一部有影响力的严肃作品,通俗小说赚钱,严肃文学邀名,只有名利双收才是王道。只要名声响亮起来,就算以后遇到实权者,想杀他也得考虑一下后果。
听周赫煊问起这个,李寿民乐道:“昨天黄蓉现出女儿身的那章,读者反映非常强烈,《新天津晚报》的销量已经涨到上万份了,全是你的功劳!”
“那就好。”周赫煊对此颇为满意。
《射雕英雄传》如今已连载到第八章,他拿到手的稿费有400多元,等到完结以后再出书,又可以拿一笔可观的稿费。
及至中午,两人勾肩搭背地出去吃饭,大头兵李栓柱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们刚走到街面上,就见十几个士兵冲入一间店铺。为首那人身材矮壮,嚣张大呼说:“这里面都是赤党分子,全给老子带走!”
“军爷饶命啊!”
店铺里头哭天抢地,顾客更是被吓得作鸟兽散。最后老板筹措了1000大洋,又写下一张2000元的欠条,才终于保住性命。
“哈哈哈哈,敢跟老子耍花样,活得不耐烦了!”那人带着士兵扬长而去。
周赫煊问道:“那是谁啊?”
李寿民看了眼李栓柱,低声说:“那是褚玉璞的亲兄弟褚玉凤,色中饿鬼一个,进城不到半个月就纳了三房姨太太,看到哪家有漂亮闺女就硬抢,现在稍有姿色的妇人都不敢出门。褚玉璞委任他专门抓捕赤色分子,这家伙就趁机敲诈勒索,谁敢不交钱他就抓谁。”
周赫煊感叹道:“不愧是一个妈生的亲兄弟啊。”
大帅府。
“三条。”四姨太拍出一张麻将。她是褚玉璞前年娶回家的女学生,曾经也是个热血青年,但现在已经习惯了阔太太生活。
“碰,北风!”二姨太已经30多岁,不过风韵犹存,她是褚玉璞当土匪时抢来的。
“六万。”三姨太的年龄比四姨太还小,青楼出身,16岁时就被奉为花魁。
“吃,幺鸡。”
褚玉璞丢出去一张牌,问身后的周赫煊:“昨天又是去闲逛?”
周赫煊笑着解释道:“大帅,我对天津的租界不熟悉,这几天算是去踩点。而且皇后身边随时有宫女和侍卫跟着,必须找到好时机才能下手。”
“等一下,杠!他奶奶个熊,打错牌了,不然杠上开花,”褚玉璞埋怨了几句,又说,“你的小说也要写快点,两天才写一章不够看。”
周赫煊道:“大帅,要不我去请两个秘书。我来念,他们记录,一天至少能写三万字。”
“这法子不错,准了,”褚玉璞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周赫煊下楼回到自己屋中,铺开稿纸不该写什么才好。他想写有深度的作品,但一时间难以选择,因为现在的局势非常复杂。
如果全无顾忌,周赫煊会撰写《菊与刀》。这是后世公认的“日本学”开山作,行销100多个国家和地区,50年代美国甚至依靠这本书来了解并改造日本。
周赫煊完全可以按照《菊与刀》的框架,摒除里面关于二战的内容,换上其他例子来深度剖析日本文化传统和民族性格。并指出日本一直以来的大陆政策,最终做出它极有可能侵略中国的预测。
这本书出版后,绝对会给周赫煊带来巨大的名气,还可以给当下的国人以警醒。
但就算要写,周赫煊也不敢在天津写。因为天津是张作霖的地盘,而张作霖背后又是日本人在支持,此刻写出来完全属于作死。
那究竟该创作什么作品,既能让他拥有社会影响力,而且不会得罪任何势力呢?
思考良久,周赫煊终于在稿纸上写下四个字——大国崛起。
央视的系列纪录片《大国崛起》不能照着抄,因为它包含二战及战后的信息,且只属于比较浅显的科普性视频,许多深层次的东西根本没有展开。
比如美国独立战争胜利后,为什么没有立即建国,而是在七年后才立宪法、选总统?比如工业革命为什么首先在英国进行,除了瓦特和君主立宪制外,到底还有哪些重要原因?
这些都是央视的《大国崛起》没有深入分析的。并且各国的崛起过程,在央视的片子里都很伟光正,黑暗部分要么不提及,要么一句话带过。
周赫煊只能借鉴其基本框架,然后往里面添加更多内容,并扔进去自己的私货。他必须通过各大列强的崛起之路,用来分析建言中国未来的发展策略,这样写出来才会更有影响力。
“十五世纪以来,随着地理大发现,世界各国开始互相认识、了解和竞争。在近现代,有九个国家在不同的时期先后登场,对世界格局产生了重大影响。它们分别是: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俄罗斯和美国……”
周赫煊的笔尖在稿纸上飞快划动,只“葡萄牙篇”他就打算写三万字以上,从葡萄牙的建国讲起,一直写到十多年前推翻君主制成立共和国。最后再通过葡萄牙这个国家的盛衰,来点评分析其中的根本原因,以及对中国的借鉴意义。
这玩意儿比小说难写多了,一直忙活到下午,周赫煊才完成几千字而已。然后他就出门找秘书去了,反正《射雕英雄传》纯粹属于抄袭,完全可以口述出来让别人记录。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就拿历史上的李寿民来说。由于他坚持不跟日本人合作,被抓进监狱关了几十天,出狱时眼睛被辣椒面弄得半瞎,根本无法进行正常创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蜀山剑侠传》都是由李寿民口述,专门雇佣两位秘书抄写的。
……
就在周赫煊忙着找秘书时,北平那边,鲁迅先生正在书店里苦恼,他不知道该给老母亲买什么小说回去。
鲁迅的母亲姓鲁,没有上过学,很长一段时间不识字。直到被儿子接去北平定居,老夫人才通过自学看报纸,最后竟迷上章回体小说。
老太太喜欢看那种才子佳人的故事,经常因为剧情太悲惨而掉眼泪。至于自己儿子写的文章,她是不甚喜欢的,因为实在不好看。
鲁迅每次逛书店时,最头疼的就是给老母亲挑书,就怕买到那种太悲伤的小说。他每次都要把书粗读一边,觉得没问题了,才给母亲买回去。
“老板,最近有什么?”鲁迅问道。
书店老板笑道:“周先生,最近实在没有新小说出版。不过报纸上连载的倒是有,天津那边的《射雕英雄传》很受欢迎,每天抢购报纸追读的人不少。”
“连载的啊,你拿来我看看。”鲁迅道。
老板翻出一沓报纸说:“周先生,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收集齐的,换成别人我肯定不会拿出来。”
鲁迅就这么站在书店里读起来,老板也不打扰,自去照看店里的生意。
每个人的视角是不同的,一万个读者,就有一万个哈姆雷特。鲁迅最开始只是粗看,但很快就变成了细品,他从《射雕英雄传》的前几章,就读出了影射北洋政府的味道。
在鲁迅的眼中,书里的金国就是日本,而南宋官兵则是奉系军阀。书中宋朝官兵帮着金国残害百姓,实为暗指奉军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于京津地区大开杀戒。
渐渐读到后面的大漠情节,鲁迅又觉得蒙古是在隐喻苏联,如今联俄联共属于进步人士的共识,他也是持此观点的。
就在鲁迅快把《射雕英雄传》的连载章节读完时,闻一多突然跑进来,低声说道:“我正到处找你呢,邵飘萍被张作霖杀了!”
“什么!”
鲁迅大惊,连手里的报纸都落到地上。
北平,一片腥风血雨已经掀起,无数进步文人仓惶南逃,民国文坛的格局就此开始改变。
后世读新闻专业的中国学生,肯定对邵飘萍的大名如雷贯耳。他是中国新闻理论的开拓者、奠基人,是中国第一家通讯社的创建者,世人称之为“铁肩辣手,快笔如刀”。
鲁迅写了一辈子骂人文章,却从来不敢骂军阀,因为他知道会有生命危险。有人质疑他不敢骂军阀,有人怂恿他去骂军阀,鲁迅对此的回应是:这些人居心叵测,想诱杀他!
邵飘萍却是个专骂军阀的,北洋政府的大小军阀基本上被他骂了个遍。他创办的《京报》一度被查封,自己也不得不流亡日本,但回国复刊后继续揭露北洋政府的残暴贪婪。
去年底,邵飘萍在《京报》的特刊上,历数张作霖的劣迹。张作霖拿出30万大洋贿赂邵飘萍,希望《京报》能给为自己说话。邵飘萍立即把钱退回去,一如既往地继续骂张大帅。
终于,张作霖忍无可忍,将邵飘萍诱捕之后,于4月26日凌晨秘密枪决。行刑的时候,邵飘萍对枪毙他的官兵说:“诸位免送。”随即仰天大笑,从容赴死,时年40岁。
邵飘萍的死只是个开端,随后《京报》及副刊、《国民新报》及副刊、《语丝》等报纸杂志相继被查封。此举吓得平津地区多份报纸自行停刊,没停刊的也不敢再说真话。
著名爱国报人林白水低调了一段时间,后来实在憋不住,继续写文章指责奉系军阀,结果他也被逮捕枪毙了。只留下一封遗书:我绝命在顷刻,家中事一时无从说起……爱女好好读书,以后择婿,须格外慎重。可电知陆儿回家照应,小林、宝玉和气过日……我生平不作亏心事,天应佑我家人也。
许多平津地区的进步人士,都上了奉系军阀的通缉名单,这些人有的被杀、有的隐匿躲避、有的南下逃生,北方地区的政治气氛严峻到了极点。
没有被通缉的学者、作家和名人,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死水般的环境。包括鲁迅在内,众人纷纷转辗南下,大部分都去投靠了南方国民政府。
前段时间还名震天下的张作霖张大帅,因为在北平高举屠刀,已然变得臭名昭著。
有人却因此得了好处,比如新天津报系的老板刘髯公。
因为平津地区的好几份大报相继停刊,不掺和政治的《新天津报》、《新天津晚报》趁机占领市场,报纸销量在短时间内直接翻倍。周赫煊的《射雕英雄传》,也随着报纸的畅销被更多读者知晓,在北方数省都打出的名气。
人们不敢谈论国事政治,郭靖、黄蓉、东邪西毒、江南七怪就成为茶余饭后的热点。甚至连天桥底下的相声艺人,都把《射雕英雄传》中的角色编成了段子。
就在这腥风血雨中,天津的褚大帅终于迎娶五姨太了。
婚礼是中式的,办得格外浓重。迎亲队伍从天津南市接到新娘子,一路敲锣打鼓抬进租界,在英国人开的酒店里大摆筵席。
天津众多名流士绅前来贺喜,不少洋鬼子也跑来凑热闹。只是客人的礼金,褚大帅就收到60多万大洋,还不包括古董字画和金银珠宝。
其中以慈善闻名的南善堂老板杜笑山,一个人就送了三万银元外加玉山一座。此君积极为褚玉璞筹措军费,终于得到褚玉璞的赏识,甚至还跟褚大帅结拜为把兄弟,可以乘坐黄包车任何出入督办公署(褚玉璞的办公地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英国酒店里面,洋鬼子们兴致勃勃地观赏着中式婚礼。仪式结束后,甚至有洋婆子用外语高呼“新婚快乐”,现场一片欢腾,跟北平、天津城里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
周赫煊和大帅府的随员们坐在角落里,附近都是些天津政府的官员。更远处则是富商名流、洋人领事,还有褚玉璞麾下的将领也凑了两桌。
褚玉璞也是个不守规矩的家伙,拜完天地后,他直接伸手将新娘子的盖头掀开,随即大笑道:“他奶奶个腿儿,今天是俺大喜的日子,大家吃好喝好,烂舅子才不喝醉!”
“大帅威武!”褚玉璞的将官和亲信们首先高呼,接着其他宾客也跟着大喊。
褚大帅本来是想把梅兰芳请来唱戏的,可惜梅兰芳提前获知消息,坐船躲去上海演出。这让褚玉璞很没面子,叫嚣着要给梅兰芳好看。
张五魁一手拿猪脚,吃得满嘴流油,另一手举着酒杯大吼:“喝酒喝酒!大帅说了,今天烂舅子才不喝醉。”
周赫煊举杯象征性的抿了一口,默默地观察着周围众人。
传令官贾贺跟师爷申耀荣连连碰杯,副官褚南湘却滴酒不沾,只挺直腰杆坐在那里吃菜。
周赫煊心想:如果自己想在大帅府搞事或者逃跑,其他人都不足为虑,唯一要警惕的就是这个褚南湘。
中午摆的是中式喜宴,下午戏班子热闹演出,晚上还有一场西式餐会——褚玉璞要借机跟洋人搞好关系。
周赫煊提前订做了一身燕尾服,一米八高的大个子,再加上英俊的外表,显得潇洒至极。他端着红酒杯四处乱转,正准备趁机结交洋人呢,突然就听褚玉璞大喊:“周赫煊,过来!”
“大帅,有什么吩咐?”周赫煊连忙跑过去应差。
褚玉璞不满道:“今晚我还要你当翻译,乱跑什么?跟在我身边!”
“遵命。”周赫煊老实的站在旁边候命,眼睛却往新娘子身上瞟。
新娘子是天宝班的戏子出身,艺名叫小青,此刻也换了身西洋装扮。她年约十五六岁,身材高挑,长得有点像后世的女明星李冰冰,清纯当中带着几分艳丽,就是胸有点太小。
褚玉璞带着五姨太和周赫煊、申师爷,端着酒杯朝一堆洋人走去,哈哈大笑道:“俺是褚玉璞,大家今晚喝高兴啊!”
周赫煊正准备翻译呢,却听洋鬼子们纷纷用中文道贺:“褚将军,祝您新婚快乐。”
好嘛,根本就没他啥事儿,周赫煊也乐得清闲。
外国领事们最关注的话题,就是如今北平的政局。
自从贿选总统曹锟倒台后,段祺瑞被推到前台临时执政,其实只是个傀儡而已。他想利用各派军阀的矛盾来维持平衡,从而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结果反而引火烧身黯然下野。
终于,冯玉祥和奉系矛盾激化,奉系联合吴佩孚倒冯,国民军被赶出华北地区。
如今的北平由直系和奉系军阀联合控制,以吴佩孚、张作霖为首。月初二人进京会晤的时候,因政权问题激烈争吵,形成僵持局面。吴佩孚提出恢复曹锟的法统,因为他们都是直系军阀。张作霖却希望恢复约法,重新召开国会,以便组成摄政内阁。
现在的中国民国别说大总统了,就连国会和内阁都没有,北洋政府完全陷入瘫痪状态,公务员的工资已经一个月没发了。
值此乱局,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甚至连支持溥仪复辟的呼声都不小。康有为正在积极为皇帝奔走,希望能够得到吴佩孚的支持,吴佩孚为了增加和张作霖的谈判筹码,也没有一口拒绝,保皇派们竟有死灰复燃的征兆。
正因如此,做为奉系军阀的褚玉璞,才那么关心废帝溥仪的一举一动,接受了周赫煊那个勾引皇后的馊主意。
洋人们看在眼里也急啊,因为事关许多切身利益,他们希望北洋政府能早日恢复表面上的秩序。
面对外国领事们提出的疑问,褚玉璞拍胸脯保证道:“大家夥儿放心,俺们张大帅肯定能够摆平局面,新的国会和内阁最迟一两个月就能组建起来!”
外国领事还想追问细节,但褚玉璞这个大老粗不懂政治,只是一味的瞎扯,说到关键处不是讲大话就是打哈哈,让洋鬼子们颇为无语。
对于这个问题,周赫煊是非常清楚的。
历史上,张作霖和吴佩孚互相妥协、各退一步,恢复了曹锟任命的内阁,曹锟本人却没能成功复出当总统。但张作霖终究实力更强,很快就逼迫内阁总理辞职,北洋政府的实际控制权最终落到张作霖手里。
这种话周赫煊不敢说出来,他必须藏拙,免得又引来乱七八糟的麻烦。
洋人们跟褚玉璞这个大老粗说不清楚,干脆各自闲聊起来,宗教、艺术、政治、文学、时尚……一个个高谈阔论。
褚玉璞插不上话,只能嘀咕抱怨:“这帮洋鬼子真难伺候。”
周赫煊本想趁机结交几个外国领事,但碍于褚大帅在场,他实在不敢乱出风头,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赔笑。
突然间,大厅里响起了圆舞曲,洋人成双成对的步如舞池。
褚玉璞感觉更加郁闷,因为他根本不懂跳舞,只能带着五姨太去旁边歇着,挽袖子道:“他奶奶个熊,老子今晚就不该办这个宴会。”
一个40多岁的洋婆子突然过来,她好像对新崛起的军阀很感兴趣,用蹩脚的中文说:“大帅先生,我能和你共舞一曲吗?”
“那个……这个……”一向杀伐果断、粗暴蛮横的褚大帅,此刻居然扭捏起来。
申耀荣坏笑道:“大帅,周先生游历西方诸国,他肯定会跳洋人的舞蹈。”
褚玉璞终于找到台阶下,指着周赫煊说:“对,你去,一定要好好的跳,别给老子丢脸。”
周赫煊无奈地笑道:“遵命。”
褚玉璞这才对洋婆子说:“俺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俺让周秘书陪你跳。”
周赫煊走到洋婆子面前,摊出手弯腰行礼道:“美丽的女士,很荣幸能与您共舞。”
洋婆子见周赫煊高大英俊,似乎很合胃口,便笑着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里,两人携手慢慢走向舞池。
这女人的脸型、身材都还不错,就是雀斑太多了,厚厚的粉底都掩盖不住。周赫煊眼观鼻、鼻观心,瞬间进入贤者模式,一手扣着洋婆子的手,另一手揽着对方的腰,随着音乐节奏挪动身体。
“噢,你的舞跳得不错,”洋婆子赞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赫煊,英文名查尔斯,目前是褚大帅的外文秘书,”周赫煊礼貌性地问道,“敢问女士芳名?”
洋婆子说:“我叫玛蕊恩·卡佩,你可以喊我玛瑞。”
“卡佩?真是古老的姓氏,”周赫煊笑道,“你祖上一定是法国贵族。”
玛蕊恩惊喜地说:“你居然知道卡佩家族?”
周赫煊笑道:“那当然,卡佩家族太有名了,大名鼎鼎的巴黎伯爵、法兰西公爵家族,它对法国历史影响深远。后来波旁王朝的波旁家族,也只是卡佩家族的分支。”
“你是个博学的中国人,”玛蕊恩说,“我的姓氏就算是放在法国,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来历,毕竟我们已经没落了好几百年。”
周赫煊刻意恭维道:“伟大的家族就跟伟大的民族一样,拥有深厚的底蕴传承,就算一时没落,也总有再度荣耀的那天。”
“谢谢你的祝福。”玛蕊恩非常开心。
两人又聊了一阵,周赫煊才终于弄明白她的身份,原来是法国领事的夫人,已经在天津待了好几年。
毕竟是浪漫时尚的法国人,话题渐渐转到艺术上边儿。玛蕊恩问:“你说你在法国住了两年,最喜欢哪一派的画家?印象派吗?”
“不不不,印象派已经过时了,”周赫煊侃侃而谈道,“我是未来主义的信徒。”
玛蕊恩惊讶道:“那你可够新潮,许多欧洲人都无法接受未来主义画派。特别是法国人,未来主义总是在挑战权威。”
周赫煊说:“生活的本质是发展的、是运动的,艺术不能只反应过去的存在,而要回到生活当中,追求更加美好而不可预测的未来。法国人在艺术方面,最典型的缺点就是倾向于女性、温柔、妩媚和静态,这太陈腐了,总有一天会沉迷在过去的辉煌中僵死,未来主义就是一剂良药。”
“非常新颖而深刻的观点,”玛蕊恩赞道,“你是学艺术专业吗?”
“不,事实上我没有任何学位,我过去十年都在全世界流浪,从一个底层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西方文明……”周赫煊又开始编故事装逼了。
一曲圆舞曲结束,这位法国领事夫人对周赫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邀请他去参加周末的沙龙聚会。
5月2日,周末。
《射雕英雄传》已经连载到郭靖拜洪七公为师,强悍的降龙十八掌,让读者们看得大呼过瘾。于此同时,小说作者黄勇被褚大帅强行请去做外文秘书的遭遇,也在天津城里慢慢传开,成为一桩人们津津乐道的荒诞趣谈。
这些日子以来,周赫煊偶尔也会去督办公署上班。不过他的身份并非政府公务员,而是褚玉璞的副官秘书,还得到一个劳什子的准尉军衔(等外军官,简章上光秃秃的)。
大部分时间,周赫煊仍留在大帅府内写小说,褚玉璞兴致来了就会让人读来听。
两位纪录秘书也请来了,一个叫薛怀仁,一个叫孟章。他们以前都是报馆编辑,最近天津有好几家报社被查封,这些人正愁没赚钱路子呢。
每天周赫煊就泡一壶热茶,抽着香烟吞云吐雾地口述小说,两位秘书轮换着纪录。每千字3毛钱,一天至少要写3万字,平分到他们手中也有4块半大洋日薪,已经算非常高的收入了。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周赫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一言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
“周先生,你慢一点!我抄不过来。”薛怀仁手忙脚乱地说。
周赫煊只得放慢语速,又叙述片刻说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下午还要出门一趟,你们就不用来了。”
两个秘书连忙起身告辞,态度十分恭敬,一来是因为周赫煊的大帅副官身份,二来周赫煊的文学才华也确实让他们佩服。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赫煊发现褚南湘、申师爷、张五魁等人都不在,饭桌上只有传令官贾贺和管家王大福,忍不住问道:“今天周末不用办公,大帅也不在家?”
贾贺是二姨太的表弟,除了认识几个字外,没啥真本事。他说:“一大早就出门了,好像是什么学校开张挂牌。”
贾贺口中的学校是一所小学,本地“大善人”杜笑山为了讨好褚玉璞,不仅积极为其筹措军费,还把天津一所小学校改名为蕴山小学(褚玉璞字蕴珊)。
这马屁是拍得真响亮,难怪褚大帅会跟杜笑山结拜把兄弟。
吃过午饭,周赫煊扔下饭碗便准备出门,今天法国领事夫人要办一场沙龙,他很早就收到了邀请。
周赫煊刚把李栓柱叫来,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也下楼了,身后还跟着一帮子下人,似乎是要结伴去逛租界的百货公司。
二姨太阴阳怪气地说:“这房子自从住进了狐狸精,走到哪里都能闻见骚味儿,我是一刻也不想呆了。”
“可不是?那狐狸精还会讨好人呢,把大帅迷得晕头转向。”三姨太讥笑道。
这两个女人含沙射影嘲讽的对象,自然是褚玉璞刚娶回家的五姨太小青,争风吃醋什么的太正常了。
四姨太好歹以前是大学生,她劝道:“二姐、三姐,少说两句吧,大帅听了肯定不高兴。”
二姨太冷笑道:“切,老娘跟了大帅十多年,会怕那个小浪蹄子?改天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这家里谁说了算!”
三姨太凑过去低声嘀咕,似乎是在商量计策,很快就跟二姨太哈哈大笑起来。
周赫煊已经走到院子里,他回头一望,只见五姨太小青正躲在楼上窗户后面,偷偷看着下面的情况。两人目光隔空对视,周赫煊还没什么,五姨太却红着脸拉上了窗帘。
“叮铃铃!”
周赫煊按响自行车的车铃,大帅府的铁门立即开启,李栓柱在后面追赶大喊:“周先生,你骑慢点,我追不上!”
“坐后面,我载你。”周赫煊在门口的路边停车,李栓柱立即加速跳上后座。
这辆自行车是大帅府的物件,府上根本就没人会骑,周赫煊本着废物利用的心态,此车便成了他的专属座驾。
至于刚穿越时当掉的手表,他早就赎回来了。当铺掌柜见他身后跟着个大头兵,连活当的利息都不敢收,担惊受怕地原价奉还。
天津租界的建筑属于万国风格,周赫煊在后世就领略过了。可惜风景虽美,却不属于中国人,这里是洋鬼子的天下。
李栓柱害怕无比地抱住周赫煊的腰,他总觉得这两个轮子的车不靠谱,似乎随时都会摔倒。等骑了一阵他才放松下来,好奇地问:“周先生,洋人那个杀龙到底是啥?上哪儿去找一条龙来杀?”
“哈哈哈,”周赫煊被他逗乐了,科普道,“沙龙是法国话salon,巴黎的名媛贵妇们,经常把自家客厅变成社交场所,邀请一些戏剧家、小说家、诗人、音乐家、画家、政治家……大家一边喝茶一边听曲儿,还有无拘无束地随便聊天。”
“不就是拉呱(唠嗑的山东话版)嘛,还扯什么杀龙,”李栓柱讥讽道,“洋婆子就是不守妇道,青天白日的请那么多男人到自己家里,指不定想干点啥呢。”
周赫煊笑道:“你这话说得很有见地。”
李栓柱对这个夸奖很受用,大言不惭地说:“那是,大帅也经常夸我机灵。”
两人一路扯淡,很快就来到法国领事的官邸。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见一辆小汽车从反方向驶来,西装革履的溥仪率先露面,接着是穿着百褶洋裙的婉容下车。
溥仪连续走出好几步,才突然想起了什么,左手叉在腰间停下来等候。
婉容疾走着追上去,扶了扶自己的黑纱蕾丝贵妇帽,一只手放进溥仪的臂弯,另一只手提着裙摆,两人顺便变成了一对恩爱夫妻的模样。
呵呵,皇帝和皇后也来了。
溥仪扭头看了看周赫煊,似乎对他这种小人物没啥印象。而李栓柱今天也穿的是便服,只带了把手枪出门,溥仪都不知道他们是褚大帅的人。
在后世,人们对婉容皇后的外貌,有两种极端的看法。一些人说她貌若天仙、姿容绝世,另一些人说她长相奇丑、堪比凤姐。
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争议?
因为存留下来的照片就差别很大,凡是她穿着清宫正装的照片,全都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再加之脸上厚厚的粉底,那真是活脱脱吓死人。但如果看她穿常服和洋装,只略施粉黛的生活照,又是一名清秀婉约的女子。
这是时代审美造成的诧异,别说晚清,就连民国许多女明星的照片都很糟糕。特别是那过时的发型和口红,让见惯了彩妆和ps的现代人完全无法接受。
此刻站在周赫煊面前的婉容,身高1米63左右,穿上高跟鞋比溥仪还略胜一筹。她的腰被勒得很细,盈盈堪握,身子看起来有些单薄。柔和的鹅蛋脸型,五官长得还算标致,虽不能让人感到惊艳,但也属于那种耐看的类型。
以周赫煊的现代人眼光,大概能给婉容打上85分。
一个法国管家将他们领进去,周赫煊、溥仪和婉容都入了客厅,而李栓柱和溥仪的随从们则留在偏房喝茶。
客厅内已聚集数人,五个洋鬼子和三个亚洲面孔。
经沙龙主人玛蕊恩的介绍,周赫煊才终于弄清楚他们的身份。五个洋鬼子分别是英国领事夫人凯瑟琳、美丰洋行天津负责人的女儿玛丽安娜、京津泰晤士报的副主编李纳德、意大利青年画家朱赛白、流亡中国的沙俄贵妇妮亚·伊万诺娃。
三个亚洲面孔当中,有一个是日本领事夫人山下洋子。另外两个则非常年轻,分别是北洋政府前临时参政院参政陆宗舆的女儿陆静嫣,昆曲名人徐凌云的儿子徐子权。陆静嫣跟徐子权有婚约在身,此刻两人颇为恩爱的坐在一起。
溥仪和婉容进去之后,很快就分开坐下。
溥仪似乎跟朱赛白关系不错,直接坐到朱赛白的身边。而婉容则与陆静嫣熟识,两个20岁出头的女子很快就开始窃窃私语——三年后,皇上和皇后付不起房租,被人从张园赶出去,便是搬进了陆家的乾园(后改名静园)。
周赫煊跟谁都不熟,和玛蕊恩握手寒暄后,便自己找个位子待着。
很快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个洋鬼子,有男有女,其中《字林西报》的记者潘彼得还是个大帅哥。
还有一个中国人年轻得过分,竟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他怀里抱着几个画轴,似乎有些拘谨,见周赫煊那里位置比较空,便径直来到周赫煊身边坐下。
“你好,我叫周赫煊,是写小说的。”周赫煊主动和他打招呼。
少年腼腆一笑:“我叫陈少梅,画画的。”
周赫煊虽然只会简单的素描,但他对国内外知名画家还是有所了解的,立即想起陈少梅是谁了。此君15岁加入中国画学研究会,16岁便在北平崭露头角,17岁名噪一时成为湖社画会骨干,21岁获比利时国际博览会美术银奖,22岁主持湖社天津分会,成为津门画坛领袖。
国画天才啊!
等客人都来齐以后,玛蕊恩拍手道:“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两个新朋友,一位是著名小说家周赫煊先生,”玛蕊恩微笑着朝周赫煊一指,“周先生的《射雕英雄传》在华北地区极受欢迎,他曾经花十年时间环游世界,对东西方各国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艺术都有独到的见解。”
“啪啪啪!”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周赫煊微笑着朝大家挥挥手。
玛蕊恩又指向陈少梅说道:“这位少年是陈少梅先生,别看他只有17岁,但陈先生已经在北平开课授徒了,他的画作艺术水平非常之高。”
陈少梅立即起身,朝众人抱拳致意。
仆人端来咖啡和茶水,玛蕊恩亲自将一张唱片放入留声机,客厅里很快响起舒缓的轻音乐。
这位法国领事夫人显然非常喜欢陈少梅,打定主意要帮他在天津的洋人圈子里扬名,随即打开陈少梅带来的画作说:“这是陈先生今年的作品,大家都来鉴赏一下。”
因为有些客人不懂中文,玛蕊恩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在座众人纷纷汇聚过来。
可惜洋鬼子普遍不喜欢中国画,只有意大利青年画家朱赛白啧啧称叹,喜道:“我这次造访中国,就是专门来研究中国绘画艺术的,陈先生的作品让我叹为观止。”
溥仪也是有些艺术鉴赏能力的,他点头说:“此画刚柔并济,颇具北派风格。”
对于陈少梅作品的鉴赏讨论,基本上也到此为止,因为其他洋人根本插不上话。玛蕊恩显得有些沮丧,她没能够挑起一个受欢迎的话题,使得今天的沙龙开场便有些冷清。
字林西报的帅哥记者潘彼得很有眼力劲,主动把话题从中国画转移到油画上,场面这才渐渐热闹起来。
达芬奇、梵高、高更、塞尚、伦勃朗……一个个西方名家蹦出来,众人围绕着他们高谈阔论,似乎全都化身为艺术鉴赏大师。
周赫煊懒得去掺和,他对此并无研究,被人问起也只能泛泛而谈,何必去献丑呢。
玛蕊恩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主动问道:“周先生,除了未来主义画派以外,你还欣赏哪一个派别?”
“立体主义,”周赫煊语不惊人死不休,放言道,“毕加索是当今最伟大的画家,20世纪必将是毕加索的世纪。”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惊讶地望着他。
朱赛白皱眉道:“我承认毕加索确实是个天才,他的作品开创了立体主义画派,但我不认为毕加索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拭目以待吧,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周赫煊神秘微笑道。
朱赛白撇撇嘴不想再说话,因为两人的观点差异太大,而且他也不喜欢那些见鬼的立体主义。
俄国贵妇妮亚·伊万诺娃突然问:“周先生,你说自己曾环游世界,那你去过俄罗斯吗?”
“当然,”周赫煊笑道,“我很仰慕托尔斯泰,专门去拜访过他的故居。”
伊万诺娃问:“你对俄罗斯的叛乱怎么看?现在似乎大多数的中国人,都很赞同那一场叛乱。”
这个贵妇所言的叛乱,自然是指十月革命。
“俄国那场革命的根源,还得从200年前的彼得大帝说起……”周赫煊又开始耍嘴皮子了。
“200年前!”
伊万诺娃惊道:“那场叛乱怎么可能和彼得大帝有关系?”
玛蕊恩今天举办的这场沙龙,大概请来了20位客人,几条长沙发都不够坐,还搬来了一些椅子和板凳。之前大家并没把周赫煊当回事儿,直到他说出对毕加索的看法,才稍微引起了一点关注,但也基本上认为周赫煊在哗众取宠。
俄国十月革命已经成功近十年,引起西方社会的极大惊恐,但相关研究却只停留在表面上,因为就连苏联自己都还在探索中前进。
周赫煊的切入点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他竟把200年前的彼得大帝扯进来。
《京津泰晤士报》的副主编李纳德问:“周先生认为是彼得大帝埋下的祸根吗?”
“别急,我们慢慢来分析,”周赫煊笑着问溥仪,“蒲先生(就是这么称呼),你对彼得大帝很了解吧?”
溥仪点头说:“那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当年戊戌变法的时候,维新派们就极度推崇彼得大帝和明治天皇,希望光绪皇帝以那二位君主做为榜样。九年前张勋复辟,溥仪也是准备大干一场的,专门学习了解过各国的变法君主。
“200年前,年轻的彼得大帝隐瞒君主身份,前往荷兰学造船术、到英国苦修建筑学、去瑞典学习步兵战术……普鲁士、奥地利、法兰西、意大利、西班牙,他几乎游历过欧洲所有先进国家,”周赫煊娓娓道来,“他想靠一己之力完成俄罗斯的近代化改革,照此看来,彼得大帝确实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众人不由自主的点头,想听周赫煊继续说下去。
“但是,”周赫煊语气一转,“彼得大帝的改革,跟前清的改革一样,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为什么?”溥仪忍不住发问。
在众人探究疑惑的眼神中,周赫煊微笑道:“当时的俄罗斯领土虽大,但制度却非常落后,国内经济完全依靠农业,全国只有几十个手工工场,即便在首都莫斯科,一百个人当中识字的也不超过三个。因为地广人稀、生产力极度低下,俄国农民根本无法开垦足够多的土地,造成大量耕地闲置荒芜。于是贵族们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农民抓起来当奴隶圈养,先满足自己封地的耕种再说,俄罗斯的农奴制由此产生。”
俄国的农奴制人所尽知,但周赫煊的分析简单明了透彻,让李纳德、潘彼得等报界人士眼前一亮。
周赫煊又说:“彼得大帝的工业化、现代化改革,必然要把大量农奴从土地上释放出来,这就触及了贵族们的根本利益。所以在改革过程中,贵族集团反对他、教会势力憎恶他,就连他的儿子也决心叛乱。彼得大帝的手腕非常强硬,他镇压贵族、处决叛乱者,甚至不惜弄死自己的儿子。这种手段,蒲先生如果你来当皇帝,恐怕是做不到吧?”
溥仪苦笑着摇摇头,别说他没有实权,就算掌握了权利也不可能如此铁血。
“在彼得大帝的一意孤行下,俄罗斯的改革终于有了一点起色,他为了摆脱守旧实力,不惜卧薪尝胆击败瑞典拿下出海口,把首都迁到新占领的土地上,”周赫煊嘲弄地笑了笑,“但是彼得大帝一死,他的改革成果尽付东流,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可惜啊。”
伊万诺娃感同身受道:“确实令人惋惜,如果彼得大帝的改革能够成功,那俄罗斯说不定还在沙皇的统治下。”
潘彼得问:“周先生,这又跟俄国的十月革命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咱们慢慢来,”周赫煊笑道,“再来说说叶卡捷琳娜二世和拿破仑。”
众人更加迷糊,叶卡捷琳娜二世好歹还是俄国女皇,但怎么把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扯进来了?
周赫煊慢悠悠地叙述道:“说来很可笑,彼得大帝死后,继承他改革大业的居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德国女人,一个受到法国启蒙思想教育的俄国女人。她,就是叶卡捷琳娜二世!”
婉容皇后幼时曾在天津一所美国教会学校读书,她也是听得懂英文的,忍不住问道:“叶卡捷琳娜二世不是俄国女皇吗?怎么又成了德国女人。”
英国领事夫人凯瑟琳解释道:“欧洲皇室有联姻的传统,叶卡捷琳娜二世确实出身于德国贵族。”
“不错,”周赫煊说,“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德国的时候,深受法国启蒙思想影响。其根源在于拿破仑,当时拿破仑皇帝横扫欧洲各国,每占领一处地方,便把法国的启蒙思想传过去,造成了后来欧洲各国皇权革命和民权运动。叶卡捷琳娜二世嫁到俄国后,她脑子里都是自由、平等、民主和法制那一套,跟俄国的社会现实格格不入。她视自己为彼得大帝的继承者,在成为女皇后,毅然掀起俄罗斯的改革大潮。”
陆静嫣赞叹说:“叶皇真乃女性之楷模。”
客厅里的其他女人也纷纷称赞,把叶卡捷琳娜二世当成了先进女性代表。
周赫煊给她们浇了一头冷水:“然而,叶卡捷琳娜二世自己叛变了自己,她主动终止了改革,并且成为俄罗斯保守势力的领头人。”
“怎么可能?”女人们齐声惊呼。
“因为叶卡捷琳娜二世碰到了跟彼得大帝同样的问题,”周赫煊解释说,“她在改革过程中发现,自己的权势来源于贵族,改革就是要革贵族的命,最终还要革自己的命。她害怕了,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转嫁国内的矛盾,她毅然掀起对外战争,替俄罗斯扩张了大片国土。而为了统治更大的帝国,她把更多平民变成了农奴,她在开历史的倒车!”
客厅里的女人们面面相觑,说好的女英雄呢,怎么变成了女恶魔?
周赫煊继续说道:“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改革虽没有成功,但却也有一些成果:第一,俄罗斯的版图在他们手中迅速扩张;第二,贵族们得到更多的自由,工业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第三,俄国人的识字率在提高,人们的思想获得有限解放;第四,大片的国土早晨俄罗斯国内民族复杂,民族矛盾日渐激化;第五,农奴人数增多,而且处境更加凄惨。”
说到这里,周赫煊突然大声道:“这些,都为十月革命埋下种子!”
众人皆惊疑不定地看着周赫煊,没有再去打断他说话,整场沙龙似乎变成了周赫煊的个人展示舞台。
“为什么说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改革成果,会为十月革命埋下种子,咱们来逐一分析……”周赫煊越讲越顺畅,他说的这些内容放在后世不算稀奇,但对于20世纪初的人们而言却格外新颖深刻,犹如醍醐灌顶,让人茅塞顿开。
听完周赫煊关于十月革命的根源分析,李纳德皱眉问:周先生也和那些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一样,认为俄国的那场革命是正义与进步的吗
一旦周赫煊承认,就会被定义为赤色分子。他狡猾地笑道:正义与进步,那得看对什么人而言。就好像法国大革命,对皇帝来说就是一场叛乱,对起义者而言则代表正义,并且它终归变成了全国性的大暴乱。谁能说得清呢我想只有历史才能给出答案。
那就是叛乱,不是什么革命伊万诺娃歇斯底里地吼道,他们不但处决沙俄贵族,还驱逐思想家艺术家和学者,农民的日子过得比沙俄时代更加悲惨,五年前的大饥荒饿死了几千万人
周赫煊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提醒道:女士,俄罗斯的总人口才1亿多。
伊万诺娃大声嚷嚷道:就是饿死了几千万,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俄罗斯人死于饥荒,因为苏联政府抢走了他们的粮食那是一帮刽子手
女士,请您冷静一下,潘彼得稍加安抚,颇为期待地问周赫煊,周先生,你认为苏联的那种政体可以维持下去吗什么时候会崩溃
周赫煊想了想说:我研究过他们近十年的各种政策,我敢预言:只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铁腕人物领导苏联,这个国家会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发展前进。
您为什么会得出这种判断李纳德不由自主使用了请教的语气。
周赫煊说:苏联近几年的经济政策,有抛弃农业和轻工业,全力发展重工业的倾向。那是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只要按这个路子走下去,它的重工业发展速度会是其他国家的几倍,有可能在20年间完成相当于美国100年的成长。
潘彼得惊道:怎么可能放弃农业和轻工业,苏联人都不用吃饭不用穿衣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周赫煊冷冰冰地说道,他们只需要满足一亿多人最基本的生活,剩下的钱全拿去发展工业体系。很多人会被饿死,很多人会被杀死,但整个国家却能够飞速发展。
客厅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在想象周赫煊所描述的那种社会,做为上层阶级,他们对此感到不寒而栗。
良久之后,李纳德突然热切地说:周先生,我想邀请您为京津泰晤士报撰稿,甚至可以向英国泰晤士报本部推荐你的文章。
潘彼得也连忙说:周先生,我希望你的理论和观点能在字林西报上发表。
如今的西方世界,对于苏联只有本能的恐惧与敌对,还没有人对其做深入研究,甚至连苏联自己都还没确定好发展路线。直到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后,以英美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陷入泥潭,而苏联的经济形势却一片大好,世人才对其产生了浓厚的探究兴趣,
听到两份外文报纸集体邀稿,客厅里的中国人震惊不已。他们刚才只当是听故事,觉得周赫煊嘴皮子很利索,此刻才意识到周赫煊脑子里是真的有料。
溥仪婉容陆静嫣徐子权全都一脸惊讶的看着周赫煊,只有陈少梅对此没啥反应,因为他听不太懂英文,根本不知道大家在说啥。
面对两人的邀请,周赫煊笑道:我手上正好有一些稿子,不知
字林西报愿意出千字6元的高价潘彼得擅自做主道,其实他只是个记者而已,根本没权利给稿件定价。
李纳德却是京津泰晤士报的副主编,他笑道:我们愿出千字10元。
这尼玛天价啊
周赫煊谁都不想得罪,他建议说:两位先生,不如这样吧。我的稿件在字林西报和京津泰晤士报同时发表,稿费千字5元即可。
李纳德和潘彼得对视一眼,似乎是取得了某种默契,点头同意说:可以,就这么说定了。
周赫煊就此成为沙龙里的风云人物,接下来众人都围着他打转,欧美各国的文学艺术宗教历史风俗似乎他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什么话题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这让大家更加感到惊异。
其实周赫煊没那么牛逼,对许多领域的认识只停留在表面。可在座的也不是什么专家,足够他糊弄的,偶尔说出后世的一些观点,就足以让这些家伙惊为天人了。
别说是婉容皇后,就连陆静嫣这个有未婚夫的女子,看向周赫煊的眼神都是异彩涟涟,带着十分的崇拜和敬仰。
在大家讨论完雪莱的诗歌后,今天的沙龙终于到达尾声。
玛蕊恩握着周赫煊的手微笑挽留道:周先生,今天的沙龙非常精彩而有意义,不如留在这里共进晚餐吧。等我丈夫回家,他一定非常乐于和你交流思想。
夫人,多谢您的款待,不过我今晚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下次吧。周赫煊婉然拒绝道,他深知过犹不及点到为止的精髓。
很期待下次的聚会。玛蕊恩高兴地说。她的沙龙越精彩,她就在圈子里越有面子,等过几年回到巴黎也是一笔谈资。
众人纷纷告辞离开,溥仪刻意停留了片刻,凑到周赫煊身边低声问道:周先生,你如今在哪里高就
周赫煊开始飙戏了,他的表情无奈中带着愤怒,苦笑道:我前阵子写了一本武侠小说,褚玉璞褚大帅很喜欢读,就派人把我强请到大帅府,还逼着我做了他的外文秘书。
溥仪对褚玉璞非常厌恶,同仇敌忾道:那就是个混蛋周先生你跟着他太屈才了。
可我也没办法啊,整天都有个大头兵跟着。除非我直接逃离天津,否则根本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周赫煊半真半假的说道。
溥仪终于透露出他的真实意图,语气诚恳地说:周先生,不如你来帮我吧。你暂时可以混在褚玉璞那里做内应,暗地里为我谋划计策,以你的绝世才华,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可以干出大事业
话说溥仪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今还想着夺回大位呢。可惜他手底下人才奇缺,只有一个康有为在积极奔走,其他附庸者皆是已经过时的遗老遗少。
别说谋士了,溥仪如今连侍卫都奇缺,跟他一起出宫的只有几个太监和宫女。按照历史的发展,他明年就会变卖古董字画,重金邀请武林人士扩充卫队,其中包括神枪李书文的大弟子霍殿阁。
周赫煊不置可否,微笑道:容我考虑考虑。
溥仪感觉似乎有戏,顿时大喜,拱手道:全靠先生了。
周赫煊不再理会,走出去朝偏房喊道:栓柱,回大帅府啦
溥仪的心情颇有些兴奋,他感觉自己就要招到一位大贤了。刚才周赫煊在沙龙上的表现,不仅赢得众多洋人的赞叹,更把溥仪给震住,他现在急需这么一位通晓世界局势的谋士。
能成吗婉容担忧地问道,她不愿做什么皇后,只想安稳清闲的过日子。在她看来,天津租界可比冷清的皇宫有趣多了。
溥仪双手紧握成拳,给自己鼓劲道:一定能成我是天子,我是皇帝,我生来就该统治中国
婉容没有说话,只好奇地看着周赫煊远去的背影,那个人给她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
褚大帅婚后的日子变得忙碌起来,因为他的军费筹措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疯狂扩军,拼命壮大自己的势力。
他刚刚占领天津的时候,麾下部队也就两三万,而且还只是名义归他管而已。因为褚玉璞率领的那部分直鲁联军,里头有些是张宗昌的兵,还有些是沿途收编的直系残部。
褚玉璞为什么要大肆任人唯亲,甚至连老家过来投奔的无业游民都当上大官?最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在军中和地方安插亲信,将军队和地盘牢牢掌控在手里。
别看这位大帅不学无术,他精明着呢。
凡是不听话的军官,都被他安上国民军奸细的罪名给处决了;凡是不服从的官僚,都被他扣上宣传赤化的帽子给枪毙了。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褚玉璞竟从张宗昌手下的将领,真正成长为有地盘、有军队的一方大帅。
褚玉璞还嫌不够,因为周围强敌环饲,他要继续扩军、扩军、再扩军!
至于直隶地区老百姓的死活,他这个直隶省长可不管,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
从天津搜刮来的银子,大部分被褚玉璞用来买枪买炮,新招募的军队甚至连军服都凑不齐,操练时乱哄哄的就像一群叫花子。
等明年跟北伐军大战时,褚玉璞的部队已经号称十万大军。至于有几个是真正能打仗的,那只有鬼才知道。
这天,从军营回来的褚大帅,难得有闲心听了一段《射雕英雄传》。他把周赫煊和申耀荣叫到跟前,问道:“小皇帝那边怎么样了?”
申耀荣得意地说:“我派去的人已经跟淑妃文绣接上头,她对离婚的提议有些意动,但还难以下定决心。相信只要继续怂恿挑拨,最快一两个月就能有结果。”
淑妃文绣的日子过得苦啊,溥仪搬进天津张园后,就跟婉容同住在二楼,把文绣扔到一楼(仆人住的地方)不管不顾,待遇就跟普通宫女差不多。而且文绣一直反对溥仪复辟,这就更让溥仪感到厌恶,她去年甚至用剪刀自杀过,幸好被人发现抢救了回来。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人给文绣宣扬平等自由思想,轻轻松松就能引导她走向离婚那条路。
褚玉璞对申师爷的工作进度很满意,又问周赫煊:“你呢?”
周赫煊笑道:“大帅,上次法国领事夫人不是邀我去参加沙龙吗?当时溥仪和婉容也在。我在沙龙上高谈阔论,想要引起婉容的注意,没成想,却把溥仪给吸引到了。”
“难不成溥仪还喜欢男人?”褚玉璞哈哈大笑。
周赫煊竟把实情全盘托出:“溥仪认为我颇具才能,想要招揽我。他让我留在大帅身边做内应,暗地里帮他出谋划策,配合康有为等保皇派趁机起事。”
“他敢!”褚玉璞听了暴跳如雷,猛拍桌子问,“你是怎么想的?”
周赫煊说:“我准备答应他……”
“混账!”申耀荣猛地打断周赫煊说话,一副义愤填膺的忠臣模样,叫嚣道,“大帅,这姓周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让我把他给枪毙了!”
褚玉璞抬手让他噤声,眯着眼问周赫煊:“说详细一点。”
周赫煊笑道:“大帅,咱们不如将计就计。我表面上答应溥仪,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样一来,他们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大帅的法眼。”
褚玉璞沉默不语,良久才冷笑道:“你不会是想做两面间谍,顺风倒吧?”
“呵呵,我又不傻,”周赫煊从容应对道,“当年袁大总统想做皇帝,都招来全国的反对,溥仪没兵没权也想成事?他太看得起自己了。”
褚玉璞这才放心下来,笑道:“就依你说的办。”
周赫煊又说:“对了,大帅。我在沙龙上认识两个洋人记者,他们觉得我文章写得不错,于是就向我约稿,估计这两天就能见报。”
“这种事情就不用向我通报了,下去吧。”褚玉璞挥挥手说。
等周赫煊离开后,申耀荣才进献谗言:“大帅,这小子花花肠子多,当心被他给蒙骗了。”
“老子又不傻!”褚玉璞两眼一瞪,喝令道,“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成,少他妈乱嚼舌根子。”
如果此刻周赫煊在场,肯定会高呼“大帅英明”。至于咱们的申师爷,就只能黯然退下了,默默感伤自己这个忠臣不受主公信任。
……
周赫煊最近的小日子过得挺快活,天津老百姓正在遭受褚大帅的横征暴敛,而他却待在租界里安然无事。就算有时候进城碰上敲诈勒索,只要他亮出大帅副官的身份,不管是流氓混混,还是军中兵痞,全然不敢造次。
甚至连李寿民和房东单成福那两家人,都得到周赫煊的照应,很少遭受搜刮和敲诈。
周赫煊感觉这样挺好,已经不急着逃跑脱身了,反正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留在褚玉璞身边反而安全得多。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继续增涨自己的名气,四处结交权贵。等预感到有危险的时候,直接躲进哪位外国领事家里就行,就算张作霖都不敢带兵进来抓人。
又一个周末,周赫煊被邀请去打马球,听说今天同行的有英国领事夫妇、法国领事夫妇和溥仪夫妇,另外还有一位天津租界的驻军司令。
早早的就有一辆福特轿车来大帅府接人,李栓柱还想跟着坐上车,却被法国司机给赶下去了,这二货只能跟在车屁股后面一顿狂追。
说起来很无奈,在天津横行霸道的褚大帅,遇到洋人连屁都不敢放——即便这个洋人只是领事家的司机。
马场在天津城南郭佟楼养牲园,占地二百亩。紧邻马场的还有乡谊俱乐部,保龄球、桌球、网球、高尔夫等运动应有尽有,外国显贵们还经常在这里开舞会狂欢。
当然,中国的有钱人自然也可以光顾这里。比如退居天津当寓公的大总统黎元洪,就经常来这边骑马散心,前不久才宣布下野的段祺瑞,也偶尔邀请朋友来俱乐部打桌球。
在动荡不安的中国,似乎只有洋鬼子的地盘才能享受片刻清静。
“周先生,到了。”法国司机把车停稳,恭敬地说。
周赫煊推开车门,正好看到穿着一身运动装出来的溥仪夫妇。
溥仪颇为热情地过来跟他握手,低声问道:“周先生,你考虑好了吗?”
周赫煊鄙夷地笑了笑,这位老兄表现得也太急切了些,一看就不是做大事的人。还想复辟当皇帝?洗洗睡吧。
马场的休息室里,法国天津总领事埃尔韦·雅克·赛泽尔正在读报纸,读着读着他笑道:“玛瑞,你经常提起的那个中国人,确实对欧洲历史有着非常深刻的见解。就这篇关于葡萄牙崛起和衰落的文章,他已经够资格去巴黎大学做讲师了。”
“仅仅是讲师吗?为什么不是教授。”玛蕊恩疑惑地看向丈夫。
“关于葡萄牙的历史研究很丰富,他的很多观点并不算稀奇,仅仅算是博学而已。”埃尔韦解释道。
玛蕊恩微笑道:“那是你没听过他对于苏联的独到见解。”
“我很期待。”埃尔韦也笑了笑。
他刚才读的是《京津泰晤士报》,创刊于1894年,1902年从周报改为日报,既有英文版,也有中文版。其办报初衷是做为天津英国租界工部局的喉舌,专门为英国人说话。
当然,英国为了自己的利益,有时候也通过《京津泰晤士报》帮中国人说话。比如强烈反对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反对“巴黎和会”把山东转让给日本的决议。这份报纸还强烈反对鸦片贸易、反对英日同盟、反对武器走私、反对军阀割据,维护人权和尊严。
总的来说,这是一份屁股虽歪,但还保留着些许底线的外国报纸,它对在华洋人和中国上层人士影响极大。
至于另一份刊载《大国崛起》的《字林西报》,那是总部设在上海的周报,如今还没发行过来,而且屁股比《京津泰晤士报》更歪,经常对中国事务横加干涉指责。
英国天津总领事罗杰·鲍威尔·斯潘塞笑着起身道:“那个中国人和他们的皇帝来了。”
溥仪和婉容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恩爱的模样,时时刻刻都挽着胳膊面露微笑。
当众人见面的时候,溥仪也非常有绅士风度,分别给两位领事夫人行了吻手礼,然后又和其他三个男人握手问候。婉容的礼仪就要传统得多,双手放在腰间,略微屈腿行了个福礼。
玛蕊恩热情地为周赫煊介绍:“周先生,这是我丈夫埃尔韦,这位是英国驻天津总领事罗杰,这位是天津法国驻军司令李福森。”
“你好!”
“你好!”
众人分别握手后,便集体前往不远处的马房。玛蕊恩关切地问:“周先生,你会骑马吗?”
“我会一点,但是不精通,”周赫煊笑着回答,又说,“您还是叫我的英文名查尔斯吧。”
“那好,”玛蕊恩也笑了,“查尔斯,你可以挑一匹温顺的母马。”
周赫煊点头说:“多谢建议。”
在养马师的帮助下,周赫煊很快选定一匹纯黑色母马,全身乌黑光亮如绸缎,是从欧洲那边运过来的赫尔斯泰因马。这种马属于温血马种,具备良好的速度、耐力和灵活性,而且脾气比较温顺,适合打马球、三日赛和盛装舞步。
至于英国的纯血马,虽然跑竞速赛非常牛逼,但用来打马球就不适合了,很容易失控造成意外事故。
周赫煊以前环游世界,可不是坐飞机轮船到某个景点走马观花那么简单。他会在当地生活一段时间,尽量跟本地人接触打交道,他在蒙古和哈萨克时就学过骑马。
干净利索的翻身坐上马背,周赫煊发现自己穿越后身体素质强了许多。他朝皇帝那边一看,只见溥仪正托着婉容的腰扶她上马,如此表现,难怪天津租界的洋人都说溥仪有风度有内涵。
呵呵!
周赫煊轻夹马腹,马儿非常乖巧地朝马球场小跑过去,仆从们也手提球袋子跟着他跑。
马球比赛为两队对抗,每队4人。
除了周赫煊、溥仪和婉容以外,实力最强的驻军司令李福森也被分配到他们一组,由周赫煊和李福森担任前锋。对面则是英国领事夫妇和法国领事夫妇,两位领事做前锋,两位夫人充当后卫。
开球之后,军人李福森首先触到球,一棍子将马球朝周赫煊的方向拨去。周赫煊以前虽然没玩过这项运动,但了解规则后感觉挺简单,前提是你得会骑马。
就在周赫煊策马快要击球时,法国领事罗杰突然斜向40度角杀出,一棍子把球给打飞,法国领事埃尔韦轻松接球,朝对方的球门飞驰而去。
两位总领事身兼天津英法租界的董事长,属于各自租界的最高行政长官,但他们的日常事务还真不多。整天闲得蛋疼,也只有搞这些娱乐活动打发时间了,一个比一个会玩。
“防守,防守!”李福森调转马头大喊。
溥仪和婉容这两个后卫明显不称职,见到对方杀来,只象征性拦截了一下,然后被法国领事轻松破门得分。
短短七分钟内,对面连续得到五分,李福森将军表示实在带不动三个菜鸟,已经懒得再去争抢了。周赫煊却越玩越嗨,他的骑术并不比两位领事差,在渐渐熟悉起来之后,居然在第二节时出其不意地攻入一球。
“耶!”婉容兴奋地挥了挥球棍,也冲上去积极争抢。
技术虽烂,态度可佳。
溥仪却始终慢条斯理的,还在保持他那劳什子的贵族风度,完全无法融入集体活动。
整场比赛打完,领事夫妇队以42:9的大优势取胜,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他们在打篮球比赛。
休息时,李福森喝着水鼓励道:“查尔斯,你很有马球天分,再多玩几场就熟悉了,下次我们还可以组队。”
“是吗?那下次打球可要叫上我。”周赫煊的主要目的就是结交这些洋鬼子,特别是手里头有兵的驻军司令。
为了投其所好,周赫煊主动聊起拿破仑,竭力赞叹皇帝陛下的赫赫战功。这果然极对法国将军的胃口,很快两人便谈笑风声起来,犹如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溥仪远远地看着,更觉周赫煊才华出众,不仅学识渊博,连社交能力都如此优秀。
在俱乐部吃过午餐后,溥仪趁着周赫煊上厕所的机会,立即跟上来缠着,希望周赫煊能够效忠辅佐他。
当皇帝当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溥仪现在人手奇缺,见到有能力的就想招揽过来。用《三国志》游戏来比喻,溥仪就是个光杆君主,而周赫煊则是属性还不错的在野武将。
周赫煊没有立即答应他,而是微笑着反问:“想听我说实话吗?”
“请说。”溥仪点头道。
周赫煊道:“你相当重新皇帝,只有以下三个途径。”
“竟然三个?”溥仪大喜。
周赫煊道:“第一,找个地方练兵,把丢掉的江山打回来。”
溥仪顿时就无语了,他要是能练出军队来,还用得着受现在的窝囊气?
周赫煊继续道:“第二,利用各方势力的矛盾,获得众军阀推举,安心做一个傀儡皇帝。”
这就是康有为正在办的事,但溥仪已经当够了傀儡,他期待地问:“还有呢?”
周赫煊说:“第三,放下皇帝的架子去从政,或者加入一个有潜力的组织。比如国党、比如赤党,甚至你还可以南下考黄埔军校,一步步慢慢爬起来。以你曾经的身份,想必很容易受到接纳。废帝虽然是废帝,但影响力还在,你加入任何一方,都会让那个势力威望大增。”
溥仪脑子有点晕:“可……可可他们会防备我啊,根本不可能给我实权。”
周赫煊笑道:“总比你现在的状况要好。如果你不愿意加入任何势力,那就永远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加入有潜力的新兴势力后,总能慢慢获得身边某些人的认可。当皇帝的希望虽然渺茫,但当大官却不成问题,甚至资历足够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大总统。”
周赫煊可不是信口乱说,只要溥仪放下身段投靠,国共两党都会举手欢迎。只不过前者会利用他,而后者会改造他,最终结局只有天知道。
溥仪仿佛丢了魂儿似的,反复思考着周赫煊的第三个提议,时而觉得很有道理,时而又觉得毫不靠谱。当然,他最大的疑虑,还是不愿放下皇帝的身份。
“看来我得跟康师商量一番。”溥仪在茫然无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康有为。
而此时此刻,随着《京津泰晤士报》的刊发,周赫煊和他的《大国崛起》,终于进入一些中外上层人士和文化学者的视线。
当《字林西报》慢悠悠刊载《大国崛起之葡萄牙篇·下》时,做为日报的《京津泰晤士报》已经连载了14期。“葡萄牙篇”、“西班牙篇”、“荷兰篇”全部结束,大费笔墨的“英国篇”也讲到了第三集。
不管是西班牙、葡萄牙还是荷兰,如今都已经属于过去式,在写到这些国家的时候,《大国崛起》虽然引起一部分人注意,但并未取得轰动效应。
直到英国篇问世……
天津租界,魏公馆。
这是一栋三层小洋楼,比褚大帅的府邸要寒酸得多,前北洋政府总理段祺瑞便阖家寄居在这里。
段祺瑞的人生信条是“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不贪、不占”,时称“六不总统”,算是民国官场的另类。他混到现在都还没有房产,曾经袁世凯送了他一栋房子,结果老袁一死,原房主的儿子便拿着房契找上门,段祺瑞二话不说就搬家了。
但即便再另类再清廉,灰色收入也是肯定有的,否则他也养不起五房如花似玉的太太。
做为男人,段祺瑞最失败的莫过于后宅不稳。四姨太刚娶进门就整天愁眉苦脸,一问才知她有了意中人,段祺瑞只得忍痛割爱,像嫁女儿一样把四姨太给嫁出去。而剩下的正妻和姨太太们,全都背着他抽大烟。只要段祺瑞不在家,几位姨太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偷偷溜出去看电影、逛街、听戏,四处招蜂引蝶,经常三更半夜才回府。
这帽子的颜色,嗯哼。
段祺瑞自从前段时间退居天津后,便一心向佛、不理政事,仅有的爱好也只剩下围棋和桌球。
此时此刻,段执政就在下棋,他的对手是儿子段宏业。
棋盘上,白子的一条大龙气数已尽,段祺瑞被儿子杀得片甲不留。他冥思苦想好半天,猛地把棋盘一掀,没好气的骂道:“你这混小子,什么正事都不懂,就会胡下棋。”
段宏业不敢跟老爸抬杠,低声嘀咕道:“臭棋篓子还输不起,输不起还老跟我下棋。”
“你说什么?”段祺瑞鼻子都歪了,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没,没什么,呵呵。”段宏业赔笑道。
二姨太走进来劝道:“老爷,别生气了,这是今天的报纸。”
“嗯,放下吧。”段祺瑞点点头。
段宏业趁机起身说道:“爸,您先看报纸,我有事要出门一趟。”
“坐下!”段祺瑞训斥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我警告你,再跟溥仪混到一起,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呵呵。”段宏业只能干笑着坐回去。
民国有很多四大公子,20年代初的“民国四大公子”,就分别是孙科、张学良、卢筱嘉和段宏业。可惜段公子除了围棋厉害以外,别的实在拿不出手,整天游手好闲倒成了花花公子,再加上老爸退居二线,他已经很少受到外界关注了。
对段宏业而言,他才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政治。溥仪身家阔绰、出手大方,经常请他抽大烟玩女人,段公子当然乐意跟溥仪一起玩耍。
段祺瑞不再理会儿子,摊开《京津泰晤士报》中文版,直接翻到《大国崛起之英国篇·三》。这次的内容是英国光荣革命,周赫煊照常分析了一番前因后果,并加入各种有趣的历史段子。
读到克伦威尔的军事独裁时,段祺瑞不由想起了袁世凯,感叹道:“克伦威尔好歹真正统治了英国,也不敢自己夺位当国王。可惜袁公雄才伟略,竟听信谗言登基称帝,共和大业毁于一旦。”
段宏业对这些没兴趣,他坐在那里摆残局,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得欢呢。
读完连载的内容,段祺瑞放下报纸说:“这个周赫煊腹有乾坤,是真正的人才。我如果还在当总理,肯定要征辟他充任幕僚,若其能力足够,必会委以重任。”
段宏业烟瘾犯了,打着哈欠说:“周赫煊我认识,上次在俱乐部里见过,洋鬼子都很赏识他。”
“那是肯定的,”段祺瑞笑道,“《京津泰晤士报》格调很高,他一个中国人能在上边儿发表文章,自然早就得到了洋人的认同。”
段宏业道:“说起这周赫煊,还有一段趣闻呢。”
“什么趣闻?”段祺瑞问。
段宏业对八卦消息特别熟悉,他说:“周赫煊还有个笔名叫金勇,写过一本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天津城里还多人都争抢阅读。那褚玉璞看连载内容不过瘾,居然派人把周赫煊抓去软禁,专门给自己写小说。”
段祺瑞是北洋老人了,看不起褚玉璞这种军阀界的暴发户,不屑道:“放着才学之士不用,居然令其写小说解闷,褚玉璞目光何其短浅。”
段宏业笑道:“用了,褚玉璞让周赫煊当他的外文秘书。”
段祺瑞被儿子怼了一下,没好气道:“以后跟周赫煊可以多多结交,至于溥仪,不准再去接触!听到没有?”
“听到了,”段宏业撇撇嘴,随即又笑道,“我这就找周赫煊耍去,听说他喜欢打马球,我正巧也精于此道。”
“滚!”
段祺瑞的鼻子又气歪了:“整天就知道耍耍耍,你能干点正事不?”
段宏业打着哈哈落荒而逃,先夺回自己房间抽了一通大烟,这才神清气爽地出门。他身上没啥钱,找周赫煊打马球只是幌子,把溥仪约出来一起玩才是目的,出手大方的废帝在段公子眼中就是个凯子。
而此时此刻的张园,康有为捧着报纸看了又看,英国的光荣革命让他感触良多,而英国人迎回詹姆士二世继承王位,又让他隐约看到一丝溥仪复辟的希望。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康有为说,“英王詹姆士二世成功夺位,正是我们的榜样。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思定,正是乱中取栗的好时机。”
溥仪疑惑地问:“周赫煊给我指出三条路,他似乎不看好复辟,而是让我放弃皇帝身份重头来过。”
康有为不禁苦笑,以溥仪那微弱的能力才华,投奔哪一方都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只有复辟才是正途。
就在此时,太监通报道:“陛下,段宏业段公子求见。”
“请他进来吧,”溥仪吩咐太监一声,笑着对康有为说,“段宏业倒是积极,三天两头来邀我出游。”
“最好能利用他拉拢段祺瑞,”康有为分析局势道,“四天前,张作霖和吴佩孚达成妥协,同意恢复曹锟组建的颜惠庆内阁,但两人的矛盾并没有消除。由于没有张作霖支持,颜惠庆只是个徒有虚名的总理,前内阁的几位部长拒不辞职,他连政府官员都无法任命。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联络吴佩孚,让段祺瑞重新出山做总理。”
溥仪疑惑道:“段祺瑞这个人很难打交道,他当总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康有为解释说:“段祺瑞虽然名满天下,但无奈势单力孤。他去年想依靠政治手段平衡各方势力,结果却弄巧成拙、引火烧身。如果他重新组阁做总理,必然会寻求外援,军阀皆不可靠,他很有可能考虑联合我们。”
“联合我们?”溥仪还是想不明白。
康有为自信地笑道:“他只能选择跟我们合作,因为去年的大战,段祺瑞已经对那些军阀彻底失望了。到时候陛下复辟当皇帝,他担任内阁总理,仿效英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如此必能震慑各地军阀,真正在中国实现虚君共和统治。一旦中央政权稳固,自能扫荡妖氛,抵定天下,让中国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
溥仪被康有为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他不想搞什么君权**,能像英日两国那样做个吉祥物皇帝就已经很满足了。当即说道:“朕会尽快通过段宏业联系上段祺瑞,到时一切都拜托康师了。”
“臣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康有为捧起双手,一揖到底。他倒是想自己去找段祺瑞说项,问题是段祺瑞根本不见客,只能通过其儿子着手。
就在二人君臣相得之时,段公子的脚步声和笑声传来:“溥仪,今日天气正好,一起打球去!”
溥仪收起激动的心情,换上一副笑脸迎接道:“段公子真是好雅兴,我也正准备出去活动活动。”
“咦,康有为也在啊,好久不见。”段宏业大咧咧的跟康有为打招呼。
康有为抱拳笑道:“段公子好。”
段宏业也不客气,拉着溥仪的袖子就往外拖:“走走走,我们去把周赫煊也约出来,听说他打马球的技术不错。”
溥仪回头对康有为说:“康师,你不也想见见周赫煊吗?一起去吧。”
“正有此意。”康有为微笑道。
溥仪把皇后婉容也叫上,四人带着侍卫出门喊黄包车,一路说笑着扬长而去。
淑妃文绣听到外面的欢笑声,她放下手里的女工活,推开窗户看了看,顿觉更加凄苦。她现在没有自由、没有快乐、没有理想,似乎整个人生都失去意义,整天只能做一只笼中鸟。
离婚!
文绣想起前些日子那位先生说过的话,如今已是民国,大清早完了。男女地位平等,女人应当追求自己的幸福,皇帝是人,皇妃也是人,都是中国的公民,谁也不能把谁当奴才。
我要离婚!文绣咬牙下定决心。
……
褚大帅今天又不在家,他新招募的军队里出现疑似赤色分子,必须亲自去盯着,把那些杀不绝的赤党给揪出来。
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结伴出游去了,只剩下新娶的五姨太独自在家。五姨太小青过得有些憋屈,因为大帅对她极为宠爱,结果招来其他三位姨太太的排斥孤立,经常遭受冷嘲热讽。
特别是前天,二姨太故意把褚玉璞心爱的紫砂壶摔碎,然后推到五姨太头上。三姨太和四姨太也出来作证,褚大帅气得痛斥了几句,当晚便留宿在二姨太房中。
“唉!”
小青倚在窗后,望着外面的街景低声叹息。她出身贫寒之家,几岁时便被父母卖掉,由天宝班的班主小李妈收养。小李妈教她唱戏,教她读书识字,把她当千金小姐养大。
虽然不用再忍受贫寒之苦,但她的人生早已注定,那就是嫁给大人物当姨太太。
天宝班的班主小李妈可不简单,此女乃是军阀孟恩远的同乡,利用孟恩远的关系迅速在北洋势力打通人脉。后来孟恩远被张作霖免职,小李妈却混得风生水起。
甚至连张作霖最宠爱的六姨太,都是小李妈亲手养大的。她戏班子里的姑娘能诗善画还会唱戏,很多都嫁给军阀和巨富当姨太太,小青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小姐,这是大帅今天读完的报纸。”侍女小莲默默来到她身边。
小莲也是天宝班的戏子,可惜容貌差了些,只能给小青做陪嫁丫头,在大帅府里饱受其他仆人的欺压。
小青高兴地翻开报纸读起来,她每天也只能靠这个来解闷了。《射雕英雄传》里的精彩故事,让五姨太沉迷于其中,常常把自己比作黄蓉,期盼着有位靖哥哥哪天能带着她远走高飞。
还没把今天连载的内容看完,侍女小莲突然指着外面说:“小姐快看,那好像是皇帝和皇后,他们又来找周先生了。”
小青朝街上望了望,似乎对皇帝没兴趣,继续低头看她的小说。
小莲却笑呵呵地说:“周先生可真厉害,不仅大帅赏识他,连皇帝都重视他,就跟戏文里的主角一样风光。”
小青自言自语道:“是啊,周先生是很优秀。他这样的人,跟着大帅实在屈才了。”
屈才的周赫煊换好衣服出门,屁股后面还跟着个大头兵李栓柱,来到街上与溥仪等人见面,笑问道:“溥先生,你还真是清闲,今天又约我去打球啊?”
溥仪笑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段宏业段公子。”
“幸会!久仰令尊大名。”周赫煊抱拳道。
段宏业亦笑道:“好说,好说。”
溥仪又介绍后面那位:“这是康师康有为。”
周赫煊早就看到康有为了,那两撇小胡子实在太有性格。他走过去握手说:“南海先生你好,久闻君之大名,今日幸得一见。”
“你好。”康有为显得有些冷淡,他早就名满天下,周赫煊在他面前只能算后进小辈。
康有为此时已经68岁,满头银发,身体还算健康,真看不出来他明年就会去世。
按照主流的说法,康有为是在朋友家喝了杯柠檬红茶,然后食物中毒死掉的,但他女儿康同璧认为是国党下毒所致。
外界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说是日本人投毒,有的说慈禧余党暗害,有的说是酒楼食物变质。
至于最离谱、传播最广者,则莫过于“移植**致死之说”:康有为啪啪啪的那方面能力不行,于是找德国医生做手术,把一只公猿的**移植到自己身上,过不多久就死了。
此种说法显然是有人造谣,但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康有为62岁了仍纳娶19岁小妾,确实请过德国医生给自己打针——那时欧洲流行一种返老还童术,即给人注射动物的**提取物,从而达到保持青春的功效。
这年头,连西医也不靠谱啊!
好吧,不管康有为是怎么死的,反正他最多只能活一年了。
段宏业本来想去打马球,但康有为毕竟年纪大了,众人只能去马场隔壁的俱乐部玩桌球。至于吃喝玩乐所用的钱,自然是溥仪来买单。这位皇帝被赶出宫时虽然狼狈,但也带出不少极品古董,随便卖个一两件都够花销。
今天不是周末,俱乐部的客人并不多,但还是有几个洋鬼子,他们看到周赫煊纷纷打招呼:
“嘿,查尔斯,又来打球了?”
“查尔斯,你研究英国的文章我读了,写得真不错!”
“查尔斯,下周我要举办一场生日舞会,到时你也来参加吧。”
“……”
康有为惊讶的发现,周赫煊居然比溥仪更受洋人欢迎,已经成为俱乐部的大红人。
其实这很好理解,溥仪毕竟已在天津居住一年多。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因为废帝的身份对其另眼相看,但等这种新鲜劲过去,加之溥仪又才能平庸,洋人们自然就兴趣缺缺了。
反倒是周赫煊最近成为英法总领事家的常客,他见闻丰富、学识广博,每每有惊人之语,在洋人圈子里大出风头。
来到台球室内,段宏业立即拉着溥仪说:“我们来打几局斯诺克,加些彩头,赢一分10块大洋。”
周赫煊听了忍不住偷笑,这位段公子真是个秒人啊。明知溥仪没有运动细胞,还偏要拉着人家赌球,显然就是冲着赢钱去的。
溥仪看了康有为一眼,后者不着痕迹的点点头,他立即笑道:“好啊,今天就打几局,我肯定能赢你。”
一个想赢凯子的钱,一个想刻意结交,正所谓周瑜打黄盖,两人很快就围着桌子大战起来。
康有为也和周赫煊摆了一桌,这老头似乎精于此道,直接把白球开进球堆里,让周赫煊着实难以下手。
“砰!”
周赫煊出杆把球稍微撞散,白球藏于黑球之后。
康有为反复观察着球路,来回走动说:“赫煊有没有表字?”
“还没有,我在南洋长大,不在乎这个。”周赫煊道。
康有为说:“若是不嫌我倚老卖老,我送你一个字吧。”
周赫煊笑道:“请说。”
“若愚。”康有为猛地击球,可惜没进。
周赫煊琢磨了一下,说道:“周若愚,呵呵,好字,多谢南海先生,晚辈谨遵教诲。”
“孺子可教也。”康有为点头笑道。
周赫煊的名字,带着“煊赫一时”的味道,那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康有为以“大智若愚”给周赫煊取字,自然是希望他韬光养晦,别因为太出风头而招来灾祸。
跟康有为这种老家伙打交道就是不爽利,不仅思维言行陈腐,而且还尽是弯弯绕绕,不肯一下子把话说清楚。周赫煊倒更喜欢褚大帅,虽然简单粗暴,但有什么都直接摆到台面上。
“砰!”
周赫煊进了第一个球,把得分目标定在粉色球上。
康有为杵着杆子站旁边说道:“你的文章很精彩,特别是论英国那几篇。”
“游戏之所而已,贻笑大方。”周赫煊打入粉色球,继续得分中。
康有为不理周赫煊的谦虚,问道:“你对中国的局势怎么看?”
周赫煊说:“一团乱麻,就等着一双巧手去理清。”
康有为又问:“看你在文章里对英国颇多赞誉,是同意君主立宪制的?”
周赫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扭头看看旁边的溥仪和段宏业,笑道:“你们这么结交段公子,不会是想拉拢段祺瑞吧?”
康有为眉毛一挑,盯着周赫煊说:“你果然心思缜密,是个玲珑剔透的后生。”
周赫煊一球打歪,他停下来提着球杆说:“让我来猜猜。如今直奉不和,你们拉动段祺瑞,不会是想怂恿段祺瑞打前锋,你们在背后捡便宜,然后联手复辟实现君主立宪吧?”
“哦,”康有为颇有些心惊,因为他的想法完全被看穿了,当即问道,“你认为有几成的希望?”
“半cd没有。”周赫煊笑道。
康有为也不生气,反问:“为什么这样说?”
周赫煊如今每天都要看报纸,他分析局势说:“如今京城的局势是张作霖和吴佩孚两虎相争,不管是总理、总统,还是复辟当皇帝,都是他们妥协下的产物。你说对不对?”
“对。”康有为点头道。
“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你和溥仪看到了复辟的可能。因为吴佩孚实力更弱,所以你想联合吴佩孚,再拉上一个段祺瑞来跟张作霖维持平衡,最后从中取利,对也不对?”周赫煊又问。
“对。”康有为继续点头。
“你别把目光盯在北方那一亩三分地上啊!得看天下大势。”周赫煊有点鄙视地说。
康有为猛然警醒,问道:“你是说南方的革命军?”
周赫煊分析说:“如今吴佩孚跟革命军在湖南打烂仗呢,情势岌岌可危,这种时候他必须得稳住后方,选择在总统和内阁问题上向张作霖妥协。”
“你认为南方政府会胜出?”康有为明显更看好北洋势力,笑道,“他们可打不过吴佩孚,顶多又是个南北僵持的局面。到时候各方互相忌惮,北洋不再一家独大,正是皇帝复辟实现君主立宪制的大好时机。”
周赫煊断言道:“明面上吴佩孚的军力更强,但他必输无疑。”
“你呀,还是太年轻了,”康有为好笑道,“北洋军阀都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吴佩孚坐拥数省之地,麾下几十万大军,区区南方政府也想打败他?”
康有为说的这些话,代表此时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看法。
就在两年前,吴佩孚还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被称为“最有可能统一中国的人”,他当时可是把张作霖都赶回了东北老家。如今吴佩孚虽然没那么强了,但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从表面上看南方政府还真没有赢的希望。
周赫煊分析说:“靳云鹗是吴佩孚手下的头号大将,他曾主张联冯讨奉,并入鲁攻击张宗昌。吴佩孚反过来跟张作霖联手,致使靳云鹗在山东的地盘拱手让出,由此已经将帅不和。河南的地盘也是靳云鹗打下来的,吴佩孚怕手下做大,把河南交给了毫无战功的寇英杰,靳云鹗必然心中怨恨。最近冯玉祥猛攻大同,靳云鹗竟在保定按兵不动,不去驰援山西,说明将帅之间就快撕破脸了。如此内部不稳,背后还有冯玉祥捅刀子,你觉得吴佩孚该怎么应付南方的革命军?他只能向张作霖妥协,根本不会支持你的复辟建议。因为吴佩孚一旦跟张作霖翻脸,那就是被四面围攻的结局!”
“这……”康有为听得目瞪口呆,因为周赫煊说的这些话,他从来没考虑过,而且似乎还很有道理的样子。
周赫煊感叹道:“玩政治终归是小道,天下大势才是根本啊。”
康有为越想越不对劲,他的所有谋划竟被周赫煊几句话全盘否定,急得额头都开始冒细汗了。他不再摆前辈名士的谱,作揖道:“赫煊大才,不知我等该如何破局?”
“呵呵。”周赫煊笑而不语。
康有为心神大乱,只觉胸口憋闷无比,擦汗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去里面休息片刻。”
“您随意。”周赫煊乐道。
溥仪见康有为朝休息室走去,好奇地问:“康师怎么了?”
周赫煊道:“他说有点累,想去休息一会儿。”
溥仪正被段公子缠着打球呢,见周赫煊那边空着,便对观战的皇后说:“婉容,你去陪周先生打两局吧。”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今年的天津有点热,白天温度都超过30度了。
婉容穿着条月白色丝质短袖旗袍,纤细窈窕的身材显露无疑。她俯身趴在球台上,眼睛非常认真地盯着前方,旗袍开衩处露出白生生的小腿。
“砰!”
一球击出,球子乱撞,毫无章法。
周赫煊慢条斯理地上阵,轻轻松松连得18分,说道:“郭小姐,这打斯诺克呢,进不进球并不重要,最关键的是恶心对手。你得学会做球,刚才那位康老先生就深谙此道。”
周赫煊在暗讽康有为不干正事、只会捣乱,婉容却没听出来。她关注的是那乱七八遭的称呼,莞尔道:“我可不姓郭,更加不是小姐,我的全名叫郭布罗·婉容。”
“你看溥先生就可以姓溥,连爱新觉罗都不要了,你当然也可以姓郭啊,”周赫煊讲着歪理说,“至于小姐嘛,称呼你为女士显得太老气,叫你皇后陛下又不适合,难道要喊你溥太太?”
“可我就是溥太太啊。”婉容好笑道。周赫煊一直给她很特别的感觉,跟她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说话奇怪、举止奇怪、思维也奇怪,总是那么标新立异。
周赫煊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为称呼女人为某某太太、某某夫人,其实是对她的不尊重,就好像她是丈夫的附庸,而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你觉得呢?”
“或许吧。”婉容若有所思的点头。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感觉周赫煊很特别,因为她以前接触的人,甚至包括她的父亲和闺蜜,都只把她视为皇后,或者说是溥仪的妻子,只有周赫煊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女人。
对婉容而言,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
“砰!”
婉容很快就活学活用,把白球打到球堆里头,开始恶心周赫煊了,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周赫煊只得胡乱把球堆冲散,赞许道:“郭小姐,你悟性不错。”
婉容已经接受这个称呼,一边打球一边说:“刚才我在旁边隐隐听到,你似乎不认为复辟能够成功?”
周赫煊笑道:“你好像对此很高兴。”
“是啊,我觉得天津就挺好,没必要回到宫里。”婉容这还是第一次对人袒露心声。
周赫煊感慨地说:“中国的革命已经很温和了,英国和法国爆发革命时,他们的国王、王后可是被砍头的结局。”
婉容皱眉道:“那是因为国王太残暴,所以老百姓才杀之泄愤。我丈夫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不该受到那种残忍对待。”
“对议会成员而言,英王查理一世确实称得上残暴,他被砍头无可非议,”周赫煊笑道,“但法国的路易十六性格温和,并且无心朝政,反而更喜欢当一个锁匠。他自愿放弃**、品性端正、生活俭朴、心地善良、宽爱百姓,但他还是被革命者送上了断头台。”
“真的吗?”婉容颇为惊讶。
“千真万确,”周赫煊点头说:“溥先生和路易十六在性格上是有些相同的,比如优柔寡断这一点。他们如果掌权做皇帝,纯属害人害己,我希望你可以劝劝他。”
婉容默然点头,她是真的担忧有一天会被人给处死,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太可怕了。
周赫煊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他完全可以预见到,婉容回去劝溥仪放弃复辟,绝对会被臭骂一顿,甚至从此受到冷落。
周赫煊到底想干什么呢?
他能力有限,又不想卷入险恶的势力斗争中,也只有玩些小动作了。
溥仪未来将被日本人扶植为傀儡皇帝,这在很多人看来是个笑话。但对那些遗老遗少,以及贪图权势的汉奸而言,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甚至因为有皇帝的大旗在,日本人在东北征召伪军都要顺利得多。
周赫煊就是要把溥仪剃成个光杆子,并且挑拨离间皇后、淑妃跟他离婚,让其颜面扫地。若是大受打击的溥仪不想再当皇帝更好,就算仍旧选择做傀儡,那也是个毫无威信的傀儡。
虽然这样可能作用有限,但周赫煊总算是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自求心安而已。
至于被利用的皇后和淑妃,对她们而言也不见得是坏事。
历史上的淑妃文绣,严词拒绝日本人的威逼利诱,抗战期间生活艰辛,以糊纸盒、上街叫卖为生,可谓大节不亏。她离婚时为了获得溥仪的抚养费,答应永不再嫁,也对此信守承诺,可谓小节不失。后来好不容易结婚,但却晚景凄凉,可悲可叹。
皇后婉容也好不了多少,自从文绣提出离婚后,颜面扫地的溥仪便把责任全怪在她头上,认为是婉容把文绣逼走的,从此备受冷落。成为傀儡皇帝后的溥仪性格更加古怪,婉容基本处于幽禁状态,从而抽上大烟。后来她跟侍卫有了私情,并且生下孩子,但这孩子却离奇死亡,直接把婉容给逼疯了,是真疯。
周赫煊让她们提前离开溥仪,其实还是在做好事,至少结局不会比历史上更糟糕。
周赫煊想做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些,比如褚大帅那边,他不介意关键时候玩一把阴的。敢抓他周赫煊,还当奴才一般任意支使,怎么也要付出点代价!
一局斯诺克打完,婉容从手袋里掏出香烟点上,问道:“你要来一根吗?”
周赫煊走过去摘下婉容点燃的香烟,叼在嘴上吞云吐雾,笑呵呵地说:“多谢。”
“你……你无耻!”婉容俏脸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那烟嘴上还有她的口水呢,居然被周赫煊含住了,这不是变相的接吻吗?
周赫煊脸皮奇厚地说:“我不喜欢抽烟的女人。”
“谁要你喜欢!”婉容气呼呼说道,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真没再掏烟出来。
溥仪那边也打完一局,见婉容脸色不正常,问道:“怎么了?”
周赫煊笑呵呵地说:“我在跟溥太太讨论香烟对健康的危害。”
溥仪居然信了,反倒是婉容心虚地低头,眼神不敢跟丈夫对视,似乎她做了什么违背道德的事情。
而此时此刻的休息室里,康有为反复思索着周赫煊的一席话,越想越觉得有理,已然完全看不到复辟的希望。他胸闷气短,越想越急,只觉喉咙发甜——
“噗!”
一口老血喷出,康有为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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