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之蓝
001
“昨个晚上,我一直跟韩大哥在一起。”
表姐薛芙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把“整——晚”两个字拖得特别长,特别有韵味,然后抱起双臂,从侧面意味深长地看着顾柔。
顾柔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顿。
和父母早逝的顾柔不一样,薛表姐有个做屯骑校尉的爹,家里除了她都是男孩,所以在父兄熏陶下打小练武,不爱红装爱武装,长大做了屯骑营的下面的军侯。女孩子能在军队中取得武职,这在大晋还是头一份,也难怪薛芙她风光无两,被夸赞为洛阳城中的巾帼美人儿了。
顾柔没说话,她继续举起手,把两道纸画的门神贴到木门上。左边的是神荼,右边的是郁垒,怒目呲牙,法相庄严。
人家说,做多了亏心事,就特别害怕遇到鬼,她希望今年能保个岁岁平安。
就听到薛芙在背后不耐烦地抱怨:“阿柔,你倒底有没有仔细在听我说话啊?”
“你刚说什么了。”顾柔雪白的小脸包裹在厚得夸张的棉袄里,初春微寒的日光把她憔悴的脸照得更显苍白。
哼!薛芙咬住了嘴唇,她包裹在一副精巧的士官铠甲之中,显得格外美艳骄矜:
“我说,昨个晚上,我整晚都跟韩大哥在一起。”
韩丰是顾柔的未婚夫,青梅竹马,指腹为婚。
顾柔“噢”了一声:“那你们一定特别辛苦吧。这些日廷尉衙门奉旨捉贼,劳师动众的,韩大哥虽是男儿郎,但武功却不如表姐师出名门,这方面还要辛苦表姐对他多些照顾了。”
薛芙听见这话,瞪大了眼睛看着顾柔——这丫头是真傻还是装傻?
薛芙早就看这门亲事不顺眼了。顾柔是她的表妹,可是三姨和姨父很早就过世,留下顾柔和顾欢一双儿女没人照管,说白了,就是一破落门户!
也亏得顾柔她命好,姨父活着的时候早就跟韩世伯家订了娃娃亲,要不然以顾柔今天的身份,哪里配得起韩大哥那样的气度风姿?
薛芙早就听说过韩丰的样貌,也是这几个月因为公务往来才真正接触到这个人,没想到他既聪明又健谈,性格招人喜欢,又生得那么俊俏!配给阿柔,真是委屈死他了!
所以她故意找了个借口来看顾柔表妹,顺便刺激刺激她。
没想到顾柔竟然跟个傻子似的,还对她连声道谢。
薛芙那股期待看到顾柔羡慕妒忌恨的兴奋劲一下子没了,剩下一大堆怀疑,不可能吧,这都不吃醋,那表妹肯定不是真心喜欢韩大哥,这样的女人,更加配不上韩大哥。
说曹操曹操到,巷子门口就传来细碎马蹄声,一个高大英朗的青年牵着马过来,停在顾柔和薛芙的身后,仰望门上的郁垒神荼,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年都过了个把月,才想起来贴门神,是不是有点晚了?”
这英俊青年正是韩丰,两女一起回头,薛芙看见他,脸蛋立刻红了红。
顾柔看见他,脸却更苍白了。
“韩大哥。”两女异口同声,却又互看了一眼,有点尴尬。
韩丰亲昵地拍了拍马脖颈:“进去说。”
顾柔牵着韩丰的马去了院子角落,给马喂了一点干草,依稀听见那头薛芙挽着韩丰热络地说:
“韩捕快,昨天的剑诀你看熟了没有,里头有好几招心法可以和剑法通用,你背的时候可别死记,省一些工夫。”
“嗯,我注意到了,多谢薛小姐提点,”韩丰笑道,“另外,咱们这是私底下,也不用那么生疏,你就随便叫我韩丰好了。”
“那你还这么见外喊我薛小姐,”薛芙嗔怪地看了一眼,又笑着朝顾柔看来,“你是阿柔的未婚夫,你就跟他一样叫我阿芙就成了。”
“这……”韩丰犹豫了一下,笑道,“好的,阿芙。”
顾柔走过来,添上茶,给薛芙韩丰一人一杯。
“阿柔啊,你可不知道,韩大哥在剑术上天赋可好了呢,连我阿兄都说他将有所造诣,留在这个区区的廷尉衙门里,真是屈才,应该到我们北军效力才是!”
韩丰昨晚和薛芙一起研究了她拿来的剑谱一夜,正在心中感谢她无私的点拨,现在又听到她如此盛赞,身长八尺的男儿郎不禁也脸红了红,道:“阿芙谬赞了,我不过是个衙门令史,北军人才济济皆是精英,哪个不胜我百倍。”
“怎么会,要是你不能干,衙门也不会指派你和我们屯骑营合作,侦办这一桩大案了!”
韩丰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是‘九尾’却迟迟未能落网……唉,今夜我还得再去巡防,小柔,我傍晚就不过来看你了,你早些收摊,别在外面留太晚。”
顾柔听到此处,给韩丰添了一道茶水,自然而然地问道:
“你们那个通缉犯,叫什么来着,还没捉到吗?”
薛芙抢着道:“是杀手九尾。哎,韩大哥,追捕这等亡命之徒多凶险,到时候你一定要跟好我,我俩互相照应才是。”说罢热忱地拍了拍韩丰。
倒教那韩丰红了脸,把手悄悄地从薛芙手里抽出来,望顾柔一眼:“小柔,你放心,倒也没阿芙说得那么危险,咱们衙门出动了半数的人手,今夜设了埋伏,人多好办事,定能将此凶徒归案。”
顾柔温柔一笑:“韩大哥的能力我放心的。”说着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我听说,那个叫九尾的江湖客,只卖情报,不做人头生意的,也不是个杀手,你会不会是你们搞错了?”
“阿柔,你这真是妇道人家见识短了,”薛芙朗声说着,俨然忘了自己也是女子,“九尾已经连续在京城作案三起,前天还夜闯了刑部吴侍郎府内,杀害了两名掌管文书的吏官,这等丧心病狂的恶徒,难道还有假不成?咱们学武之人,正应该为民除害,不应该顾着一己之私畏首畏尾,给自己找些借口躲避。”
她这样一说,顾柔就成了“畏首畏尾,见识浅短”的妇道人家了。顾柔笑笑,没说什么。
“韩大哥,你和阿柔先聊,我回去用午膳,一会儿我在家等你。”
薛芙告辞的时候,又特意把那个“在家等你”强调一遍。
她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其实她是等和韩丰一起出任务练剑,廷尉衙门为了抓捕到杀手九尾,跟屯骑营借了兵力来部署,她和韩丰为了晚上对战强敌多几分把握,临时练了一套剑法。
那套剑法的名字也缠绵得很,叫鸳鸯剑。
薛芙活蹦乱跳地走了,像一朵朝气蓬勃的花儿,韩丰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有点臊,薛芙走了好远,方才怔怔地回过头。
顾柔忽然开口:“嗯,我总觉得,说不定这里头有什么误会,九尾剑客从前是不害命的,怎地会突然凶残起来,兴许是被人冒用了名头。”
韩丰一下子回过头来,皱眉道:“你女儿家懂什么,那些法外狂徒都一个样,草菅人命,怎会有怜悯之心。”
他说的内容跟薛芙差不多,但是口气不耐烦得多,顾柔一下子噤声了。
日光照在她脸上,分明是一张极为妩媚的美人脸,但是因为常年隐在深闺,多了几分忧郁苍白,一种略显病态的美丽,楚楚地沁着骨髓。
从前,她这病美人的模样也曾惊艳过韩丰一时,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些年都对她如此上心,可是今日非昨日,看习惯了雨打海棠的清媚凄艳,他突然向往起牡丹的热情如火来了。
她那柔弱的样子看着有点可怜,韩丰马上收住了嗓门,再看一眼裹在大氅里形容憔悴的顾柔,皱皱眉头:
“小柔,你身子这么虚,还不多休息,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你也学学人家姑娘的样子,多起来动动,少整天坐在这里,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你看薛姑娘能文能武,活得多逍遥自在,比个男儿还强百倍!”
“知道了。”
知道了?她真的知道才怪!韩丰想起昨夜在薛园庭院,薛柔将佩剑舞得落花星雨般的飒爽风姿,真是天上有地下无,人间绝色不过如此!
如果是小柔,绝对做不成这样!
他正想着,突然就被人凶狠地推了一把。
韩丰险些跌了个趔趄,扶着桌角站住,回头一看,穿着儒生打扮的少年背着个书箱,中午放课回来吃饭,头也不回地经过他身旁。
顾柔的弟弟,顾欢。
顾欢十六岁年纪,撞人力气还不小,韩丰差点没站住,正要骂人,顾欢就转身回了屋,砰地关上门。
韩丰气无处可发,质问顾柔:“你这弟弟,越发的缺乏管教了!”
“对不起啊韩大哥,疼了吗。”
“算了!”
顾柔唯唯诺诺跟在他身后的样子愈发惹韩丰心烦,其实顾欢缺乏管教倒怪不着顾柔,顾家两姐弟打小没了父母,想要有个人来管教也没。听说顾伯伯顾伯母生前也算知书达理的人家,但是毕竟走得早,顾家败落了,自己爹娘和他们家订了娃娃亲,以后注定要娶顾柔做正房的,顾欢这个拖油瓶也注定要归自己来操心。
上个月,同僚毕鸿还发了喜帖,娶的是工部侍郎的千金,这个月调令就下来了,马上升毕鸿做了掌固,原本和自已一样都是令史,现在就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地看人了。
将来娶了小柔,自己这辈子仕途上注定不能再借助姻亲这门关系发力了,他得全靠自己打拼。
这时候,韩丰更不喜欢顾柔给自己添乱,瞧她身体不好的样子,又想起母亲周氏不喜欢她,说她克死父母,娶回家也是个丧门星样,不由得再打量顾柔,皱了皱眉。
“小柔,你要多吃些,多动动,别老闷着,长点见识,学学薛姑娘待人接物的模样。”
“知道了。”
又是知道了,她知道个什么!
顾柔道:“对了,我做了午饭,你和阿欢吃吧。”
韩丰马上问:“你呢?”
“要去集市上卖布。”
卖布,卖布,又是卖布!真是人穷志短,韩丰听到卖布这两个字就头疼,刚拿起来的筷子马上放下:
“你是我韩家未过门的妻子,成天在集市上抛头露面卖几匹粗布,是多寒碜我家的门面?”
其实以前顾柔一直织一点素布拿到集市上去贩卖,以此来维持和弟弟的生计,韩丰是知道的,也并没有看不惯;
只是今日,不晓得为何,却慢慢地看不惯了。
顾柔对韩丰这句话,什么回答都没有——她已经转头去后厨端菜了。“韩大哥你等等,我还煲了鸡汤,给你补补精神。”早上,她把家里的下蛋的老母鸡杀了一只,过年的时候都没舍得杀呢。
真是抠抠索索到了极点!不过杀了一只鸡煲汤,也值得她这样欢喜地炫耀,真是太掉份儿了!自己希望她高雅一些,能干一些的话她倒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韩丰生气得杵在那里,有火不知道向谁处去发。
这时,里屋的门轰然一声推开了,走出来的是顾欢。这个白净的小少年谁也不理地走到桌前,自顾自地夹菜吃饭,拿对面的韩丰当空气,看都不稀得看他一眼。
韩丰盯着满桌的土菜,忍了又忍,无处可发泄心中多天以来的郁结,他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吊钱放在桌上,扭头便走。
顾柔把汤端出来,不见韩丰,便把桌上的铜钱收起来,摘下围裙到门口换鞋。
“去哪。”一直埋头在吃的顾欢突然放下筷子,问道。
“你先吃吧,我去一趟集市。”
顾欢冷冷地坐到桌前,看着姐姐里间外间地转来转去,拿了好多东西,就是没有带布。
他气闷地调戏了一下碗里的菜,在顾柔临出门前又追问了句:“什么时候回来?”
问得有点急,有点担忧。
顾柔回眸一笑,一扫容光中的病弱娇态:“很快。”
002
顾柔背着竹篓,走过繁华的洛阳集市。
走到菜市,“妹儿,这么早收摊哪?”孟嫂益州人,才到京城半年卖腌菜,每天在集市上和顾柔一起在街边支个铺子摆摊,看到顾柔经过,还以为她刚刚收摊。
“嗯,”顾柔笑笑,“孟姐,早点回家,天快下雨了。”
“要落雨了?啷个看不出哦?”孟嫂从棚子里伸出头来看着天。
顾柔从前面走过去了,忽然身后响起喧哗声,她回头一看,只见孟嫂的摊子被掀翻了一半,小棚子倒在地上,一个肥头男人揪着她的衣袖把她拖了出来。
“哎!哎!”孟嫂尖叫,腌菜罐子撒了一地,“放嗖,放嗖!”
那肥头男人穿件绸缎绅袍,鼻子下面长一粒粗大的肉痣,还带了几个喽啰。菜市上的商贩们谁见了他们谁躲,顾柔也认得,那是青盔巷某位侍郎家的管事,仗着主家的势力聚了一帮地痞流氓,常年在葫芦巷收保护费。
顾柔记得,孟嫂昨天才交过保护费,今天怎么又来了。
“腌菜西施是吧?”大粒痣揪住孟嫂,一脸垂涎无赖样,“昨个爷吃了你的腌菜,发现是酸的,回去还闹了肚子,今个要你赔!”说完就仗着孟嫂家里没男丁,要当街拉人。
“腌菜本来就是酸的呀!”菜市里没人敢惹这个大粒痣,孟嫂哭声连天,也只有围观的,没有帮忙的。
顾柔不由得拿了一枚铜钱在手里,从食指夹缝交到中指夹缝,手背肌肉呈现紧张的纹路。
忽然飞来一物,横着掷来,把大粒痣扔得摔个狗吃屎。
顾柔的铜钱缩回了掌心。
大粒痣被几个喽啰搀扶起来,正要骂人,突然发现手里接住的是一个军人头盔,不由得魂飞魄散,带着手下一溜烟跑走:“撤!”
巡城的官兵及时赶到,但菜市的摊贩无人喝彩,反而更加寂静了。
孟嫂衣衫破烂,含泪不住道谢:“多谢军爷搭救,多谢军爷。”
为首的大兵摊开手:“少说废话,钱呢?”
他手下的士兵挨个收了菜摊的保护费,孟嫂也上交了今日所有赚得的铜钱,那大兵掂量着手里一串油腻的铜钱,懒洋洋地训话道:“不是爷说你们,爷们几个每天出生入死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你们这群人,就给这几个杂碎钱,打发要饭的呢啊?月底爷再来,还是这么点要饭钱,你们就别在这摆摊了!”
说罢,一脚踢翻卖鱼张老汉的鱼篓,扬长而去。
豆腐七叔忙着收摊:“唉!这破年头,活不下去了,不出来摆摊饿死,出来摆摊被这帮丧心病狂的兵痞抢到穷死,还不如回家自己磨块豆腐撞死——不行,我连自杀的那块豆腐都让人给抢去了。这破世道,活着全是凑合,死了图个将就。”
活着凑合,死了将就。
顾柔心想,谁说不是呢?
拥挤的人潮里,接头人手心递过来一张小纸条。顾柔会意地找了个角落,躲到暗处拆开:
——冒充之人来自离花宫。
离花宫啊。顾柔歪过头想了想,最近十年来的江湖杀手排行榜上,离花宫的人始终稳定地占据着前三,这么庞大有势力的刺客联盟,这么好的生意口碑——为什么非要跟那些出来单干混口饭吃的小朋友过不去呢?
真是个破世道!不抱个大腿都活不下去了,难怪韩丰那副臭嘴脸!
顾柔轻轻地哼了一声。
看来她这个真正的“九尾”,是时候得亲自出马,正本清源了。
夜晚,铜驼大街。
早春寒气侵人,街道上静寂无声,偶然响起隔壁街更夫的梆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薛芙带着一帮官兵埋伏在巷子的夹角里秘密监视,被冷风冻得打了个喷嚏。
身边的韩丰连忙脱下披风,裹在她肩膀上。薛芙回头柔情蜜意地朝他送了送秋波,搅得韩丰心神荡漾,差点没昏过去。
裨将突然小声报告:“目标出现了!”
一条黑影窜入了青盔巷。
两人立刻停止眉来眼去,薛芙摇手一招,一行官兵全数出动,朝青盔巷子包抄而去。
青盔巷子乃是洛阳街道中有名的一条巷,因为临近主干道铜驼大街,又临近皇城,成为许多达官国师之家开府建衙的首选,有权有势的人搬进来,平头百姓迁出去,几百年变迁下来,就成为洛阳城中极为显赫的一片富人区域——光富不行,还得身份尊贵。
那条黑影闪了两闪,就攀上重檐,掠进了兵部尚书家的府院。
这刺客今夜原本接了一单私人买卖,要到毛尚书家取他的一个宠妾人头。其实这桩买卖的委托人,不过就是毛尚书的夫人,毛夫人麦氏进门数年不得丈夫青眼,倒教一个小妾霸占郎君宠爱,这口气郁结多年怎么也咽不下去,于是麦氏听从两个亲信管事的建议,通过武林人士搭桥牵线,打算找个杀手来把那贱人做掉。
毛麦氏毕竟是尚书正房夫人,一出手财大气粗不含糊,就要找最靠谱的刺客,把这桩情杀做成看似官场寻仇的案子,于是牵线的武林人士果然不负所望,一找就找到了江湖中最大的刺客组织离花宫。
麦氏不懂什么梨花宫杏花宫,只晓得兵不血刃地把丈夫身边的狐媚做掉,她还精心给刺客编排了剧情:“趁着她侍寝老爷那一晚闯进去,一刀宰了那贱妇,然后本夫人带人冲进来英勇护驾,宁死护住老爷,你就被本夫人的英勇不屈吓得撤退!”好一出刀口救夫的狗血剧本。
那刺客收了钱,果然准点按时地出现在毛宅。麦氏故意找借口在内宅说看见贼影,一下子把半院的家丁都喊了去,妾氏的院落便空出一片。
刺客在房梁上寻找,揭开一片瓦,果然看见毛尚书搂着他的小心肝哼哼唧唧在寻欢,那脱得精光白条的小美人跟水桶腰的毛尚书搂成一团,正亲得口水吧唧,突然停下来问道:“老爷,怎么外面那么吵?”
“谁知道那个疯妇又作妖!不管她,我的小亲亲……”
刺客取下腰间一把千机匣,扣上簧线,去瞄屋里的小妾。
毛尚书跟小妾翻来滚去,你上我下换来换去好不热闹,一下子他的弩道轨迹对着毛尚书,一下子又对着那小妾,不怎么好瞄准。
刺客觉得不行,万一闹个误伤出来,小买卖就坏了大名声。离花宫是江湖中一块有信誉的金字招牌,如果这样毁了,老大非把他削成孙子不可。
所以他又盖上瓦片,把千机匣收起来,从靴筒里摸出一把短匕,准备下房。
结果一转身,就对上了后面站着的顾柔。
“兄台,我看你身手不凡,装备齐全,别说是离花宫的人,单干也有一番大事业,何必顶着别人的名头?”
这刺客原本是来杀人的,结果被别人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娘的,谁?走路没一点儿声!
和这刺客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下面,是顾柔清柔冷魅的女声:
“兄弟,本来你做你的买卖,同我井水河水不相干,可你顶着我的名头沾血,我却介意了。今日你这桩买卖,注定做不成。”
说罢和那人交手起来,两人均是行内一等一的好手,哗哗哗哗几十招行云流水过将下来,竟然谁也不吃谁的亏。
“臭娘儿们!”刺客心浮气躁骂道,“哈——噗喂呸!”朝下吐了一口老痰。
说巧也巧,刚好刮起夜风,那口老痰顺风而飘,刚好飙溅在领着一大堆人冲进来的韩丰脑门上。
薛芙和韩丰接到线报,带着兵和官差来抓九尾,一看也懵逼了——
清风徐来,冷月无边,房顶上怎么站着两个九尾?
而且还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了起来!
韩丰从俊帅的脸上抹下一把老痰,恼羞成怒地道:“放箭,两个都给我射下来!”
虽然顾柔向来不觉得薛芙这人靠谱,但是屯骑营出自北军,乃是京师兵精英中最会射箭的那一批,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住手,兄弟,给我个面子!”
兄你~妈~的弟,神也是你鬼也是你,刺客烦得真想扔个暴雨梨花针把眼前这一片人全部放倒,但是行有行规,暴雨梨花针一发三百六十根针,用的还是市面上最先进的弹簧匣,制作工本极高,不收钱的事情干不了,太不讨好。而且依照眼前局势来看,自己的暴雨梨花针很可能快不过屯骑弓兵的穿云箭。
一支穿云箭,提着小脑袋来相见。刺客心里也是虚的,他收住招式,人还对着顾柔,却望了一眼院中黑压压的官兵:“他娘的,还打不打?”
打个屁啊,顾柔当机立断,人艰不拆,得饶人处且饶人,该化敌为友的时候还是要放下屠刀:“滑!”
两道黑影纵身而起,齐齐掠向北边的屋脊。
“放箭,放箭!”
薛芙连发了三箭,全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她原本就不擅长弄弓箭,将官考试的时候还是靠着阿兄包庇才过了,当得这个军侯,她还常常跟部兵吹嘘自己如何箭法如神,这时候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摸箭筒没有箭了,当下提起宝剑,也跟着追上屋脊。
那刺客撩起衣摆就要发射千机匣,被顾柔阻止:“别伤害无谓性命!”
“神经病,女菩萨,你这也不杀那也不杀,来当刺客干吗?”刺客骂骂咧咧,只见薛芙和韩丰一左一后已经逼到身后,“老子不管你了,今儿个真倒霉!”
只见“噗噗”两声,恶臭袭来,他身上凭空冒出一堆烟雾,烟雾散去,人就没了踪影。
我去!这家伙的装备真够齐活的!离花宫真有钱!顾柔瞠目结舌。
“恶贼哪里跑。”薛芙和韩丰一齐追上来,前后夹攻顾柔。两个人现学现卖,把白天刚刚练好的鸳鸯剑法使了出来。
顾柔不忍心伤害韩丰,招招留情;薛芙这几招挠痒痒般的花拳绣腿又让她特别心累,她已经拼命放水,薛芙还是好几回都差点从房梁上掉下去,要不是韩丰变幻着各种姿势搂她抱她拉住她,她哪有这么优美地在房梁上呆着,早跌下去狗吃屎了。
过了几招,打也打出了个样子,他们如此卖力,回到府衙应该也好交差了。顾柔想着,准备收招撤退,突然身后一道闪光,一支□□破空而来,毒蛇般钻入了她的背心。
顾柔身子剧颤,一下子挺起胸来,韩丰趁机跃上前,在她胸口拍了一掌。
这一掌又凶又狠,可算使尽了韩丰毕生的那点修为,顾柔从胸肺到喉咙都一腥,口中鲜血彤云般地喷溅出来。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带着九尾狐面具的顾柔,捂着血流汩汩的伤口,纵身向下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远处的街道,一座黑暗无光的高楼上,方才的刺客心疼地擦拭着千机匣,刚刚射出去的那一发强弩,是他匣子里所剩下的最后一发。
身边的人还在朝乱哄哄的青盔巷方向眺望,口中埋怨他:“小谢,你怎么杀人呢?”
“废话,老子是杀手,如果我杀猪,那叫猪肉档档头!”
“杀她又不拿钱。”
“萧先生,她坏了我生意,我就想宰她!”
“是你先冒充人家九尾的名号。这事情你办得不道义,回去若教主上知晓了,也会责备你的。”
那血气方刚的年轻刺客听到“主上”两个字,立马低下头去不言语了。
那被称作萧先生的人身材颀长,笑容一展,便显得温文尔雅:“主上一直关心你的境遇,他素知你喜爱钻研机关,便到皇宫武库中搜罗了这些物件给你,上个月你还乱拨这个有蛊毒的千机匣,不慎发箭误伤了他,他都没有责备你半个字;他对你这般宽容爱护,你怎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知道了……萧先生。我回去跟主上请罪。”
……
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顾柔翻来覆去,冷汗和血迹沁湿了床被,离花宫的毒果然厉害,虽然她已经运功把毒逼出不少,但是还是疼得锥心刺骨。
她行走江湖也好几年,除了没见过苗疆的蛊毒,也算吃过不少毒了,这特么什么毒这么厉害啊!死又死不了,疼又疼不消。
牙齿直打架,而且脑子开始嗡嗡发出响声来了:
【愚蠢!本座已经说过多次,不得利不为事,小畜生们竟将它当耳旁风?】
什么声音?
顾柔一下子坐起来,四顾周围,后半夜静悄悄。
【明日还要早朝,关一关这帮兔崽子,再秋后算账不迟。】
刚躺下去的顾柔一个激灵又挺起来,这回她听得很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太奇怪了,不晓得从哪里传来,没有确切的方向,但是却非常清晰地到达了她的耳朵。
甚至,像是从她的心底深处传来。
【我都已经虚弱得开始出现幻觉了吗?】顾柔缩在被窝里,痛彻心扉,瑟瑟发抖。
京城某个隐蔽豪华的宅邸——
烛火跳跃了一下,国师修长白皙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批阅公文的狼毫笔从手中滑落,他微微吃惊地四周环顾一番,除了卫士,没有其他人。
怎么是个女人的声音。
刚刚他明明很清晰地听到:【我都已经虚弱得开始出现幻觉了吗?】
这个声音太奇怪了,不晓得从哪里传来,没有确切的方向,但是却非常清晰地到达了他的耳朵。
国师的侧脸俊美无俦,眉毛好看地皱起:
【难道说,本座已经忙得开始出现幻觉了吗?】
【——是因为本座纵欲过度,还是操劳过度,还是生气过度啊?】
【不管了,先睡觉。】
003
顾柔昏睡不醒。
梦里,总有个人在耳朵边嘀嘀咕咕:
【赵太尉蠢到极限居然也产生了破坏力。】
【太史令果然也是好精致的一枚神经病。】
【真佩服密阳公主不仅才智庸俗而且还这么自信,观她眼神,须得躲她远些,免得招来烂桃花;对了,赵议郎青春美貌,正好哄他去与密阳公主相见,啊,本座干脆装疟疾好了,刚好衬托出赵议郎的英俊潇洒。】
……
这些声音绵绵徐徐传来,听不真切,却又挥之不去,吵得她无法安心入睡。
这真是一个好烦好烦的梦!
顾柔大汗淋漓地清醒过来,却只见弟弟顾欢蹲在自己床头,手里拿着汗巾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睛都熬红了。
“阿欢,我睡多久了?”
顾欢一见姐姐苏醒,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来,擦了擦眼睛,故作坚强地道:“家里没事,你放心,阿姐……你别干这行了,成不成?”
“大人的事不用你管。”顾柔心想,【不然哪挣钱供你上学堂呢?】
(某处的国师喷了一口茶,四下环顾:学堂,什么学堂,谁要送本座上学堂?)
“我不读书了,我不想你有事。”
“没事,没事!你看姐哪一回有过事?”顾柔挣扎着坐起来,顾欢连忙地来搀扶。“别说昏话了,快给阿姐倒杯水。”
顾欢拿了水:“阿姐,金创药用完了,我去买。”
“等等。”这个风声紧的关头,官府一定会紧盯城中各大药铺,谁买金创外伤之类的药材谁必定被查。
不过,如果将这些药材拆开来,分别写在不同的药方里面,然后拿回来再从不同的药包中将治疗外伤的药材一味一味挑出来拼合,这倒是可以的。
顾柔爬起来写完了好几个方子,有清凉润肺的,有治疗经痛的……各种各样交给顾欢,千叮万嘱他,一天只能买一个,去不同药铺购买,买足三天,就能拼成治疗外伤的药了。
顾欢走后,顾柔在床上又昏睡了过去。
……
韩丰执行任务出了岔子。
那天晚上,他精心部署,严密埋伏,可是结果不但没有捉到刺客九尾,还把毛尚书和小妾吓得从内宅跑出来了,廷尉司和屯骑营两百多号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平日朝堂上威严楚楚的尚书大人精赤条条地搂着小妾,抖得跟筛糠似的。
毛尚书回过神来,满腔怒火,第二天清早就把廷尉司告上了朝堂,指责其办事不力。
“没用的东西,这点差使都办不好!”韩丰被自己的上峰一顿狠批,气得当天半宿没睡着,跟衙门告了天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又遇着糟心事:在谯郡做生意的弟弟韩潮被江南的合伙商人骗了,跑路抽光了所有银子,他跟当地的豪绅借了高利贷又还不上,被人家当肉票扣在谯郡的一个破庄子里,差人来跟母亲周氏索债,张口就是一千金。
这个一千金,可不是一千两黄金,而是一千斤黄金。
他一个令郎,乃是所有郎官中最不起眼的一种吏职,月俸才五千钱,折合不过四两金;一千斤金相当于八千两黄金——不算利滚利他得还一百六十多年,还到下辈子去?
周氏向来疼爱小儿子,哭闹一番见丈夫实在拿不出钱来,她不敢骂丈夫,又不忍心骂大儿子韩丰,一腔怨恨迁到韩丰未过门的妻子顾柔头上来,直骂丈夫眼睛糊了浆糊泥,怎么看上了这么个破落户结亲,害得儿子没有前途,一家人跟着受累。
周氏本来是南海郡富户家的庶女出身,家里做码头生意,没读过什么书,虽然在京城呆了多年,但一骂起人来还是夹杂许多南海口音:
“痴线,你是不是眼盲,非要娶这个贱精?”
韩丰听母亲用词如此不堪,心中烦躁,便夺门而出,又听得周氏追到巷子口大骂:“死蠢没良心,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啦!”
韩丰逃离家门,只想出来透一口气,但仰头一看天色渐晚,已经到了吃完饭的时候,又不想回家,便来到了顾柔家的院子门口。
他叫了两声,院子了没人,推门门是掩着的,他就直接走了进去。
堂屋里也没有人,他犹豫了一下,进了里屋。
顾欢走之前,为了掩盖被褥的血腥气传出去,在里屋烧着浓郁的一支线香,韩丰闻到这廉价刺鼻的香味,不由得练练捂鼻皱眉:阿芙说小柔没品味,还真是这样,没有钱就不要焚香,难道不晓得炉瓶三事这些风雅之物都是大户人家的玩意吗,她折腾这些真是东施效颦。
韩丰嫌恶地想着,朝那床上望了一眼,就呆住了——
顾柔躺在床上,双颊雪白,嘴唇殷红,如冰雪雕琢的一尊玉像,那紧闭双眸的模样冷艳至极,像是骨子里都剔透起来的女神。
韩丰忘记了捂鼻子,身体的某个部分登时燥了起来。
他来顾柔这边,本来就是因为心情不好想找点慰藉,吃一顿饭听她说几句温柔话儿就走;可是现在他光听温柔话儿不成了,他的双腿却一步都迈不开,眼睛痴痴地盯着卧在床上的冰美人,眼中露出一种饥饿贪婪的神色。
反正小柔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早晚都得是他的人,碰了她又有什么关系?
念头在脑子里一转,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双手颤巍巍地伸出,正欲掀开被褥——
砰!
韩丰头晕目眩,几乎昏倒,他原地摇晃了两下,回过头,只见个头才到他胸口的顾欢双手高举着一个旧的粗瓷花瓶,血红瞪眼地盯着他。
后脑上热乎乎的淌下来一串东西,韩丰伸手一摸,手里黏糊糊一团血迹。他登时气坏了,这个顾欢!
他一把揪住了顾欢,用武功招式三两下就把他制服,掐着顾欢的脖子把他双脚离地捏了起来。
瓷花瓶摔烂在地上,顾欢双脚在上方用力挣扎,牙缝中愤恨地咒骂:“畜生,你不是个东西!你是畜生!”
韩丰狂怒不止,他早就看这个小杂种不顺眼了,小柔嫁给他,这个拖油瓶他一点也不想要,想到他以后会受着自己韩家的恩惠,却还一脸看不上自己那副衰样,他就想这么一捏把他给捏死。
可是顾欢仍然不放弃挣扎,双腿浮空乱踢乱蹬:“狗东西,淫~贼!畜生!你不是人!”脸色渐渐青紫。
他喊得很大声,韩丰一下慌了。他的理智回过神来,韩家虽然算不上有头有脸,可好歹身家清白,这样招来别人抓他一个现行,他的前途和名声可就全坏了。
他慌得一下子把顾欢扔了出去,夺门而出,用轻功逃跑的时候还不忘掩着脸。
顾欢摔在墙根,脸上头上都擦破了皮,少年的脸因为闭气涨得乌紫,他慢慢地爬起来,忽然想起什么,慌忙摸了摸胸口,还好衣服里包着的药材还在。他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这时候,才爬到床边,带血的小手牵住姐姐顾柔冰凉的纤手,低声哭了起来:
“阿姐……你一定要好起来。”
第四个夜里,顾柔终于彻底醒转,家里没有鸡了,顾欢做了鸡蛋汤给她喝。姐弟一起吃过晚饭,顾柔哄睡了弟弟,一个人在房中换药。
白天的事情顾欢一个字也没有提,顾柔还只当弟弟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她对着生锈的铜镜,看着镜中自己背上那道深深的箭弩创口,心里头充满了疑虑不安:我九尾出来混有几年了,只卖消息,不卖人头,也从不跟人家抢单生意,更没有得罪过离花宫的人,为什么呢?
不管怎么样,不管是别人先招的她还是她先招的别人,可这梁子一旦结上,就没那么容易了事了,顾欢深深知晓,现在的情势是,即便她不找出对方,对方也一定会因为害怕她报复而报复。
顾柔叹了口气,跃上房梁,把藏在缝隙里的江湖小报取下来。
对着灯翻阅竹简,近五年来的江湖杀手排行榜上,前十名几乎全是离花宫的人,密密麻麻,前三更是无一例外。
顾柔翻到近三年的榜单。
前年,也就是平昌十八年的排行——
榜首:金飞燕;离花宫
榜二:夜盗千户鬼老七;离花宫
榜三:金笔国手萧书生;离花宫
去年的排行——
榜首:金飞燕;离花宫
榜二:点红尘;离花宫
榜三:卓夫人;碧海阁
今年年初新鲜出炉的排行——
榜首:金飞燕;离花宫
榜二:卓夫人;碧海阁
榜三:小谢;离花宫
在密密麻麻属于离花宫的排行上,“卓夫人”这个名字引起了顾柔的注意。
她的组织是碧海阁,也是江湖老牌的刺客组织,和离花宫不同,据说成员骨干多为南人,这个组织多半在西部南部发展得风生水起,只是近几年来拓展势力,把生意做到了洛阳,大有和离花宫分庭抗礼之势。
跟离花宫结了梁子,顾柔就开始动脑筋,想要借碧海阁这个势。虽然她一直喜欢单干,这样不必太受制于人,但是事情既到这里,便有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情势。
她跟牵线人联络,朝碧海阁递了消息,没过多久,便得到卓夫人亲自回信,约她夜晚在京城郊外三里驿馆外接头。
顾柔如约前来,一见面,就晴天霹雳地站住了:孟……孟姐?!
腌菜西施孟嫂子一袭羽衣,美若天仙,优雅徐徐转身。本以为会邂逅一个风度翩翩美少年剑客的她看见顾柔,登时头杠黑线,下巴落地,美不过三秒:“小小小小小小,小柔,你是九尾?”
004
原来菜市场上和自己一起摆摊整半年的孟嫂,竟然是碧海阁的头牌刺客卓夫人,今晚顾柔受到的打击不轻——自己看人的眼力见儿也太差了吧。
孟嫂子亦有同感,连不住的摇头,喝酒:“挨球,老娘还以为九尾是个日他仙人板板的一个小白脸哦,亏得我还穿得嫩件新衣裳出来,白球打扮了!”
顾柔嘴角抽了抽,不晓得自己何德何能,才使孟嫂子产生这等误会。
不过她还是拜托了孟嫂子,希望能够借助碧海阁的力量摆平和离花宫的恩怨,从中调停。作为回报,她愿意免费替碧海阁干一单生意。
孟嫂子拿出了她卖腌菜讨价还价的那股抠唆劲儿,伸出三个指头:“三单。”
这个奸猾的妇人!顾柔无可奈何,谁让人店大好欺客呢?“成,都听卓夫人的。”
“夫人个锤子哦,就是个出来混饭吃哩艺名,你叫还叫我孟姐就得,”孟嫂子豪气干云,一饮而尽,“你哩事就是我的事,包带我身上!”
……
韩丰在家喝闷酒。
他一口接一口,坛子里的酒很快空了,屋外院子里,母亲周氏还在大骂顾柔那个扫把星,克死父母,儿子自打认识她就没交好运云云,他想起昨晚的事情,心里更不乐了。
原本他逃回来心里很害怕,怕顾欢跟顾柔告状,也怕顾柔跟旁人揭穿他的行径;可是他担惊受怕了一整天,没见到风吹草动,心里就知道顾柔没有这么做,他安下心来了。
他安心以后,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对顾柔的埋怨。
小柔是他的未婚妻,竟然连碰也不给她碰;平日里在集市上卖几块粗布,收钱找钱,那只手不晓得让多少汉子摸过了,她真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啦?不过是一只鸡窝里的草鸡罢了!就这幅破德行,有什么脸在他面前惺惺作态故作矜持,装什么三贞九烈啊?还不早晚是他韩丰的人!
韩丰越想越生气,又开了一坛酒,正准备继续喝,忽然听到院子外面周氏笑了起来,声音特别欢快,热情:“大小姐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老身一点准备都没,翠花兰花,还不快去备些小菜来!”
“伯母客气了,我在家已经吃过了。我是来找韩大哥的,他人在吗?”
阿芙?韩丰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酒醒了一半。才回头,就看见母亲带着薛芙进内院来,周氏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死仔,喝似肥猪佬!”
韩丰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挠着头,满面通红:“阿,阿芙。”
薛芙噗嗤笑了:“韩大哥你怎么一个人喝酒,这样很容易醉的,我陪你一起喝吧。”
周氏喜逐颜开地退下去,连忙吩咐下人准备更多的酒菜。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可真是头一回开了窍,校尉家的千金小姐竟然会到他们这个狗窝里来!如果丰儿再机灵点,看那薛小姐热络的模样……嘿,这事有戏。想到能够甩掉那个破落户顾柔,周氏就觉得长吐了一口晦气。
薛芙陪韩丰喝酒,美人在侧,美酒在旁,三两杯下去,韩丰就讲起了最近的烦心事,包括捉贼九尾的事情,弟弟欠债的事情,当然,不包括他对顾柔图谋不轨的事情。
薛芙表示要借给韩丰钱还债,韩丰一惊,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在阿芙面前显露自己窘迫的一面?“不不不,我不能收受阿芙你的银钱。”
薛芙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我已经跟爹爹说过了,这是开春屯骑营纳新的名表,你瞧一瞧,要是你有意向,我就跟爹说一说,保举你进屯骑营。屯骑营的月俸比廷尉司多一些,将士们逢年过节和祭祀大事都有朝廷额外的赏赐,要是功勋卓著,尉官还会给部曲加赏,到时候你的钱就够还债了,人命关天,先把你家二郎赎出来要紧,这些钱你可以用俸禄慢慢还给我。欠着也不碍事。”
这份人情慢慢地还,这样韩丰就会永远地欠着她薛芙一点什么,永远地在心里惦记着薛芙这么个人。她是这么打算的。
对韩丰来说,他自然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美人当前,又送来金玉前途,简直是他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的一道曙光,灿烂得他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阿芙,你当真是对我好!我韩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他激动得握住了薛芙的双手,薛芙娇羞不已,低下头去,叫了一声:“韩大哥……”
……
韩丰解决了弟弟的外债,就开始全力准备考入北军的事情,朝夕相对地和薛芙约出来练功夫,对衙门的差使更没从前上心了。正好这几天衙门来了案件,说宁王世子自从到京城以来屡遭暗算,皇帝特别加派人手保护,并且要求刑部和廷尉司尽快破案。
什么破差使!韩丰心想,宁王属地在云南,宁王的世子,那不就是扣押在京城的质子吗?没权没势,就算破案讨好得了他又怎样,这些人把美差全占了,那些没油水可捞的疑难案件全往老子身上踢皮球,等老子调入北军,早晚不伺候这帮孙子!
韩丰彻底地晾起了顾柔,和薛芙好上了。幸好顾柔这几天销声匿迹也没来烦他,他做了决定,要退婚。
婚姻这件事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亲事是父亲定的,他不敢先跟父亲说,觉得会得到母亲周氏的支持,就想先找周氏帮他跟父亲通通气。
周氏一听他跟薛芙好了,高兴的不得了,连声夸儿子有出息:长这么大终于开窍甩了那个破落户。她又怕薛芙这样的金凤凰媳妇跑了,还不住提醒要韩丰套牢薛芙:“我看那薛小姐是个豪爽的人,对你又不设防,这样的媳妇哪里找,丰儿,你早点沾她的身子,别让她离开了你。”
韩丰惊讶得责怪母亲:“母亲,你怎么能这样说!”薛芙在他心里可是圣洁无暇的女神,母亲的话实在太龌龊了,玷污了阿芙。
但这话在周氏听来,却转了几个弯。她觉得儿子这般推三阻四犹犹豫豫,一定是对顾家那个狐媚还有眷恋。
周氏好不容易摆脱这个丧门星,绝不容顾柔再跟儿子扯上一点瓜葛,她决定亲自出马,断了顾柔跟儿子的往来。
一大清早,顾柔就收拾好布匹去集市上卖布,来到自己的摊位上,跟正在搭棚子的孟嫂子打了个照面,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顾柔在这里摆摊卖布,是希望自己能维持一份能够赖以生存,又干净清白的行当——有一天不做夜晚的生意了,还能够带着阿弟活得下去,不至于饿死冻死街头。可是孟嫂子她在这里卖布,却是为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看了孟嫂子一眼,今天的孟嫂子看起来格外漂亮,穿了一件翠绿的薄夹袄,短领子,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人家卖腌菜,卖出个腌菜西施的名号,我卖粗布怎么没人叫我粗布西施啊。顾柔摸摸脸,低头去瞅瞅自己又旧又破,臃肿不显丝毫身材的烂棉袍。
——她整个人都裹在一副破棉袍里头,一眼望去只有棉花洞里头露出的旧棉絮,哪看得出个环肥燕瘦来。
不知为什么,顾柔今天越看孟嫂子越顺眼,索性托着腮帮子,专心致志地打量起她来。就这么懒洋洋地蹲到下午,孟嫂子卖光了素来销路很好的腌菜,才回过头来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嗔道:“别发花痴了,你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什么,这么快?顾柔惊喜不已。
“嗯,刚来的消息。”孟嫂子摊开掌心,不晓得从哪个顾客手里拿到的纸条,竟然是来自碧海阁的消息——碧海阁派人出面联系离花宫,从中说和九尾和离花宫的过节,离花宫的回音也极友善,很快双方就解除了误会。
(某位国师:【一群蠢物,朽木,粪土之墙不可污!就这么把本座想挖角来的人推给了竞争对手!】)
“小柔,小柔,你做啥子咧?”孟嫂子问。
顾柔用力摇晃了一下头:“没什么,刚刚好像又出现了点幻觉。”
孟嫂正色道:“你可别给我随便来幻觉,你答应过的,三单生意——”
顾柔笑着压下了她的手指头:“知道了,我一定……”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尖利的嘲讽:“哟,这不是以前顾家的小姐吗,怎么在这种破落地方摆摊了?”
孟嫂子努努嘴,顾柔回过头,只见周氏带了几个凶神恶煞的妈子过来,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恶妇,一下子掀翻了顾柔的布摊。
那恶妇正是韩宅内服侍周氏最久的仆妇刘妪,刘妪见了顾柔,眼露凶光,故意扯开了嗓子:“夫人,老奴我听说顾家以前乃是开医馆清清白白的人家,顾家的小姐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怎么会在这种腌臜地方跟三教九流厮混呢?”
刘妪说得这样大声,就是要把周遭围观的人群引过来,越多越好。
刘妪说罢,她身边的另个仆妇也跟着大声道:“听说顾家败落了,这顾小姐只能织布到市集上贩卖以糊口,可是老身就奇了怪了,别人卖的布比她的好,尚且不够一人温饱,她这几匹粗布,竟然能养活姐弟两个。不晓得是受了多少男人的周济!我看哪,顾小姐不是出来卖布,倒像是出来卖笑的!”
005
顾柔知道,今天这布摊子是没法好生摆下去了。
她一边收拾布匹,一边道:“也没什么人接济我,倒是你们家公子韩丰心善,帮了我不少。”
周氏一听她提到自己儿子,立刻火冒三丈地抢上前,指着顾柔鼻尖骂道:“死姣婆,丰儿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若不是你成日里的勾引他,他会怜悯你对你照顾?你也别痴心妄想,有我一天在,你就别想进韩家的门!”
顾柔不紧不慢,好似一点也不生气:“我和韩丰的婚约是父亲和韩世伯定的,照您这么说,我在娘胎里就开始勾引韩丰啦?这本事有点厉害,您教教我。”
她这么一说,周遭围观群众都轰然笑了起来。短暂的逗乐之后,众人回味她的话,均知道了这个周氏乃是顾柔未来的婆婆,而顾柔和韩家的婚约也是上一代名正言顺定下来的。
如果是正经媒妁婚约,就算未过门的媳妇犯了错,婆妇跑到大庭广众之下来闹媳妇,这等举动也是极坏名声的,尤其是菜市场上的街坊们见过顾柔,都知道她是个温顺勤劳的女孩子,但这周氏一来,却摆出了泼妇的架子,还连带着看不起菜市上的街坊邻居。
于是,围观的人群里投给周氏的目光便带了几分不满。
周氏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她,现在她脑子里只有如何把顾柔跟儿子撇清关系,断了这门倒霉的亲事。听到顾柔这样乐呵呵地开着玩笑,她跟愤怒了:这个贱丫头,怎么有脸笑得出来?
周氏冷笑数声,操着不利索的京都话道:“你还想着婚约?我告诉你,做梦!你这种克死父母的丧门星,谁娶谁倒霉!我今日来正是要告诉你,离我们家丰儿远点,别把你那股子骚浪劲带到韩家来!”
这便是要悔婚了,众人一片哗然。
顾柔也不急,放下手头的活计,淡淡地道:“你们韩家要悔婚可以,让韩世伯带着韩丰一起来跟我说,我会同意的。”
她越是这样平静地说,在旁人眼里,就越显得委屈;风吹着她的脸颊,显得她更苍白病弱,更楚楚动人了。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有对顾柔的同情,也有对周氏的指责。
周氏一听顾柔竟然拿老爷来压自己,她的确在家做不得这个主,所以打算来个先斩后奏,砸烂和顾柔的摊子,让顾柔对韩家彻底死了这条心,这样丈夫就算不想悔婚也无可奈何。
谁知道顾柔竟然搬出了韩老爷,周氏气坏了:“我呸!贱婢有何资格提我家老爷,你个姣婆!扫帚星,丧门星!”她一情急,骂人又忘记了好不容易学来的京腔,跑出了南海郡的口音。“捻死佢呀!”
她说罢,身后的几个仆妇便冲出来,掀的掀,砸的砸,顾柔的摊子被砸了个稀烂。
顾柔的摊子小,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七手八脚,一会儿就砸完了,那刘妪力气最大,发现没什么可砸的了,又急于在周氏面前表现忠心,便一下子紧紧盯住顾柔,恶狠狠地朝她走来,双手捏成了拳头。
顾柔还在默默地收拾摊子,那刘妪扬起手来,想给她一巴掌,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有力地握住了。是孟嫂子。
刘妪挣扎着却不能挣脱,吃惊地看一眼孟嫂子,孟嫂子松开了她,扯着嗓子喊道:“打人啦,打人啦!”
这会儿围观的吃瓜群众都清醒过来了,几个早就看周氏不顺眼的路人走过来,指责道:“你这个婆婆说归说,怎么能教人出手打人呢?”“就是啊,太不讲道理了。”“还要悔婚,能做一家人不容易,你也是媳妇过来的,何苦为难未来的媳妇。”
周氏一听“媳妇”这两个字,一把仇恨怨毒的火焰就从心头烧起来,看顾柔那云淡风轻,表情里还有点笑意的样子,像是吃定她做不了韩家的主,顾柔无所谓的笑容化成了周氏心内受到的羞辱,她恨不得立刻跳起来把顾柔这个小贱人掐死。她也无所谓口音不口音了,操着方言骂道:“死姣婆,死父死母还在笑!”
“啪”地一块豆腐飞来,不偏不倚砸中周氏的脑门。豆腐七叔听不下去了:“你这个人嘴巴太毒了啊,谁家的刁妇,真该打杀了!”
周氏抹开豆腐,泥巴似的糊了一脸,暴跳如雷,全然不再顾及自己的形象,破口大骂:“你怎么不杀了你自己老婆,死鳏夫!”
七叔在菜市嘴贫心善,人缘很好,还有三个儿子,家中男丁兴旺,就是老婆去年过世了;周氏一骂他,七叔脸色都变了,大家都过来帮七叔:“你这个女人不积口德,下辈子要遭报应的!”
“你死了老娘都不会死!”周氏战斗力惊人,和几个恶妇叉腰摆手地站在人群中和围观人对骂,转头又回来骂顾柔:“从你爹那一辈我就看出来了,天生的下贱人种,也只配和一些下贱人厮混,一辈子做下贱人!”
顾柔脸色变了,所谓辱人不及父母,说她可以,说她的父母不行。正欲发作,被孟嫂子暗暗拉了一下衣袖。
这时候,突然菜市的街道口响起了礼炮、仪仗的声音,还有官兵开道。
这一代鱼龙混杂的市集,何曾来过这样豪华的骑兵车队?大家都暂停了争吵,一起退到路边给车队让道。
那一队人马从骑兵到马匹都着银甲,马匹上的骑士亲兵们一个个精神抖擞面貌英武,十分惹人瞩目,他们护驾的是队伍中段的一辆银盖马车,浩浩荡荡从街道行驶过。
观其仪仗,这马车里头坐的,不是个郡王,也是个侯的级别。
周氏等人跪在车道边上,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看,眼中充满了羡艳:她这辈子别说坐了,摸都没摸到过那样的马车!这车身和铠甲都是纯银做的吗?那上面的玺铃挂饰晶莹透亮,是不是纯正的水玉?这样的贵人,不晓得咱们家丰儿什么时候才能结交得上!不过丰儿还好,他好歹脑筋想通了,搭上了薛校尉这根线,以后前途也是一片光明,只要不再被这个下贱狐媚缠着。
她想着,又用怀恨厌恶的眼神看了顾柔一眼。
顾柔这会儿没看见周氏,孟嫂子一个劲暗暗掐她的胳膊,提示她去看那辆马车。她心里纳闷:没听说过这几日有外面的诸侯进京参拜啊,这里头坐的是个侯还是个郡王?看孟嫂子那眼神,莫不是想让我宰了里头这家伙作为一单生意的报答吧。
她心里吓了一跳,连忙朝孟嫂子挤眼睛,那意思是:我只卖消息不卖人头啊,你可别让我替你去杀人。
被孟嫂子狠狠白了一眼:妹儿,你个哈儿!
顾柔正纳闷,那辆银盖马车就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马车帘子掀开,从车上退下来两个春衫靓丽的娇媚侍女,左右拉开了暖帘;一股奇香从车厢中飘逸而出;垫在车底的羊毛毯子动了一下,便见一双墨金底靴从中迈了出来。
车中的男子头戴珠冠,身穿蟒袍,竟然是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
他迈下车来,还仰头望了一眼四周,展颜莞尔,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容英俊迷人:“好地方。”举手投足间里,充满了一股上等贵族的风流气质;可是这股风流并没有使得他显得轻浮,反而更加潇洒迷人了。
这青年便是宁王世子连秋上,作为质子长期驻留洛阳,以风流不羁闻名京师。
“哪个是顾柔?”那护驾的卫官喝道。
这话一出口,周氏几个人都愣住了,这世子府的车队来到菜市,就是为了找顾柔的?刘妪带着茫然的神色看了周氏一眼,周氏皱了皱眉头——一定是那小蹄子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世子府的人,官兵拿人来了!
一会儿官兵问罪她,自己千万得跟她撇清了干系,免得让这个丧门星给家里招来祸事!周氏正想着,那卫官又问了一遍:“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顾柔的小姑子?”
刘妪一心想在军爷面前揭发检举有功,站出来指着顾柔道:“就是她!官爷,她犯了什么事情就拿住她,可同咱们旁人没……”被卫官一把推开,在路边摔了个狗□□。
卫官护着连秋上走来,顾柔心里忐忑,左看一眼孟嫂子,她的脸上充满神秘莫测的笑容,正不知是何意,直到那双墨金底的靴子走到她跟前:“是你么。”
“世子殿下叫……我?”顾柔跪在地上很是意外,还特地指了指自己鼻尖。姓顾的那么多,叫顾柔的同名同姓应该不少吧!
“不叫你还有谁……”卫官正要呵斥,被连秋上戴着翠玉扳指的手隔开:“你就是顾柔。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他张口说话,声线磁沉优雅,好像不看到这个人的脸,就能听出他话里的笑意。
“是,小女子顾氏女,名唤一个柔字。顾柔参见世子殿下。”顾柔得到对方的允许,这才敢站起来,把脸稍稍抬一抬,视线仍然垂着。
“你看着本宫。”
顾柔这才抬起头来,清媚面庞,如雪目光,一下子对上连秋上玩世不恭的笑意。
006
“嗯。”连秋上不置可否,也没有继续说明来意,只是斜睨她一眼;看着顾柔的同时,还心不在焉儿的玩着手上把件儿。
他拿的是一对白玉掌珠,在手里盘得刮刮响。忽然,那响声一停,对方问道:“听闻你的布织得好,本宫过两日有需求,特地来问你订些布料,你跟他开个价,若是合适,本宫现在就下定金。”
说罢指了指身边的卫官,转身上了马车。
周氏在旁边听着,忽然松了口气。
连世子突然来这里,指名要寻顾柔,周氏瞧那个样子,极是害怕顾柔攀附上了世子府这根高枝,毕竟这小贱蹄子虽然靠浪勾引丰儿,但是姿色倒底还有几分,万一连世子真的看上了她,那哪还有自己的安生日子过?
当连秋上要顾柔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的那一刻,在周氏心里,真是慌乱极了,害怕极了,她厌恶顾柔厌恶得彻骨,那一瞬间,她倒宁可顾柔嫁给儿子韩丰,也不能进世子府的大门!因为顾柔进了韩家的门,她还有的是法子拿捏整死她,可要是她搭上了世子,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现在,人家连世子说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是来买布的。周氏一群仆妇妒羡的眼睛里,一下子就转化为了鄙夷之情。
周氏恭恭敬敬地站出来,插嘴道:“民妇斗胆,禀告世子殿下,这顾氏女哪会织什么好布?她织的都是粗布,满大街都是,世子殿下您出了这条街往左拐,葫芦巷子口就有一家红字号的天青布坊。”
等她说完,得意又阴毒地瞟一眼顾柔。
这时,卫官走过来,一个大巴掌甩在周氏脸上,扇得她头昏目眩一脸愕然:“没你说话的份,起开!”
周氏好歹也是富户出身,韩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被大庭广众之下扇了一巴掌,要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她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原本只是想破坏一下顾柔的生意,没想到惹怒了世子的官兵,又委屈又害怕,恐惧着会得罪贵人,顿时惊吓过度,裤子一滩湿迹,竟然当众尿了出来。
那卫官不不耐烦地转过身,心想,这布好不好谁在乎?明摆着世子就不是冲着布来的,还要特地挑出来说得明明白白,这都看不出来,只会一个劲作死,咋个不上天呢!
卫官走到顾柔面前,立即换了一副态度,恭恭敬敬地作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上车。”
众人看得又是一呆:连世子竟然邀请顾柔,和他同乘一车?
顾柔看人群中孟嫂子对自己递来的眼色,心里多半明白了几分,她不再推辞;只是自己现在毕竟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如果就这样上了连世子的马车,日后街坊的言语可能就要闹出误会来了。
她想了想,便走到马车旁边,恭敬地站着。
这意思就是要跟着连秋上的马车走路行进了。
卫官愣一愣,忙走到顾柔身边,附耳道:“姑娘想要避嫌,却也该上马车,若一路跟随,沿街这么多人看见姑娘走在世子车旁,怕是更说不清。车里宽敞,姑娘大可放心。”
顾柔愣了愣,没想到卫官还挺会处事,便不再执拗,对他道了一声谢,擦了擦鞋上的污泥,卫官将她搀上了马车。
豪华的骑士们和车队载着顾柔朝世子府绝尘而去,围观众人都兴奋地议论这这桩新鲜事,人言里充满了顾柔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论调。
“我早看出小柔样子不凡了,咱们这哪里出过这么漂亮的姑子!将来做了世子宠妾,一定会大富大贵的,不晓得她会不会还记得我这个卖鱼阿哥哦!”
“你少作白日梦了,世子不要也轮不到你!不过话说回来,小柔不是许配了人家的么?”
街坊们议论着,不由得又回头看向一边的周氏。
周氏刚刚吓得尿了裤子,又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正被风吹得哆嗦,刘氏几个仆妇七手八脚地给她擦着汗。豆腐七叔见她这幅小人落魄的模样,不禁冷笑:“我看啊,小柔进世子府,远胜过进韩家,她不是嫌弃小柔家破落么,和世子府比起来,韩家连狗窝都不如!”
周氏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偏偏豆腐七叔的几个儿子都从城西收市回来了,个个人高马大,周氏不敢招惹,只得强压怒火,刚好一转头,看见正在整理收摊的孟嫂子,想起她刚刚护着顾柔过,便将恶意发泄在她身上,用方言骂了一句:“死姣婆!”
孟嫂子一下子转过身来:“你骂谁?”
没等周氏继续张嘴,孟嫂子揭开围兜,丢在菜坛子上,一下子扯开嗓子:“□□的表子屁儿长痔,老子不治你,你就一副逼样子是不是,老子产你两耳屎!”
几句川西话,让那两个原本准备来帮腔周氏的仆妇也目瞪口呆,孟嫂子意犹未尽:
“听不懂嗦?老子给你换个说法:叼佢个扑街含家产,乡下女仔死八婆!克夫克仔劏猪凳!”
仆妇们听了更一头雾水了,可是孟嫂子说的是周氏的家乡话,周氏听得懂,气得两眼发黑,指着孟嫂子:“你,你……”她之前受惊过度,如今急怒攻心,竟然两眼一翻,气晕了过去。
刘妪等仆妇手忙脚乱掐人中,把周氏搬去医馆。
面对菜市场上的围观群众,孟嫂子耸耸肩,很无奈地摊开手:“呢个世界上点会有呢种人?”
……
晃动的马车里,车帘密闭,这都已经早春三月了,车帘还用厚丝绒反面缝合着保暖的呢子,虽然顾柔一直很怕冷没脱下棉袄,但是坐在车厢里,还是给热得透不过气来。
连世子蔼声道:“你可以脱掉。”
顾柔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衣裳。
什么鬼?一言不合就上车,话不多说就要脱,这个世子爷当得也太狂放了吧!
“你不脱,那本宫先脱了。”连秋上没理她,自顾自把把外袍一脱,丢在旁边。
他里头穿的,竟然是一副全副武装的护身金甲胄。
护身金甲刀枪不入,乃是江湖上的居家旅行防仇对敌的必备利器,顾柔这才凑过去,一双清媚水润的眼睛滴溜溜瞧着那副甲胄,心想,他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连秋上叹了口气:
“本宫实在是没有办法,食不知味,夜不安寝,这才托碧海阁找到你,九尾少侠。”
本来他说到“食不知味也不安寝”,顾柔还有点忌惮地摸了摸自己脸颊,特地坐得离他远一些,结果听到最后“九尾少侠”四个字,顾柔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不是垂涎她的美色啊!
“世子请讲。”顾柔坐直了身子,神色开始凛然,俨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少侠。
连秋上又长声叹了一口气,他的容貌的确好看,连皱眉头的表情都让人心旷神怡:
“本宫自进京以来,一直安恪守己,与人为善,从不结交朋党之流,也不参与朝廷政事;皇上和太后对本宫也慈爱有加,同僚大臣无一与我为敌。按理说,本宫不会跟人结仇才是。”
所以呢?
“这数月以来,本宫时常遭遇意外,不是酒中有毒,便是飞来暗器。”连秋上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香气袭人,乃是一条丝织的精美手帕。
“用香帕作武器,头一遭见,”顾柔凑上去吸了一口,玉兰花香,“这刺客是个女的?”厉害厉害。
连秋上的脸抽了抽:“帕子是本宫的,你招子放亮点,仔细地给我瞧。”
顾柔尴尬“哦”了一声,定睛看去,连秋上揭开香帕,中间托着的几粒指甲盖大小的灰色状物,看着既像是碎石屑,又像是米粒。
顾柔知道,这是一种微小的暗器,俗名“铁虱子”,用精铁削成尖锐碎屑,因为对内功要求太高,用不好的人打出去像是挠痒痒,毫无威慑力,所以在江湖上并不流行。
但是对于行家里手而言,这铁虱子便于携带,用内力弹出时可瞬间打入对方关键穴位,杀人于无形。
“本宫听过你在江湖上的名号,你打探消息的本事是一流的,找你前来,就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想要害本宫。”
连秋上近日数月以来,他接连遇到暗算,每一次都极其惊险地靠着手下庇护才得以侥幸不死,他夜不能寐,召集府兵调查,却最终无果。
所以他才这么着急地联系了南方最大的刺客组织碧海阁,搭上了卓夫人这条线,卓夫人果断的向他推荐了顾柔。
其实,连世子多次遇袭这件事,顾柔也有听闻,廷尉司一直在奉旨调查,却始终无果。
“恕我直言,世子殿下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顾柔显出一丝为难,“衙门的令史何其多,如果连集合众人之力也不能办成的事情,我……”
她也只不过是脚程快那么一些,轻功好上那么一些,并没有三头六臂。
连秋上修长的眉毛好看地蹙起,美男子果然就是美男子,看人的眼神都如有醉意。顾柔连忙板住脸,一脸无辜且恭敬地回看他,坚决抵抗美男计。
连秋上沉吟片刻:“本宫怀疑这桩事,有可能是身边之人。所以并不愿意声张。”之前,廷尉衙门派人来求见他征询线索,他一概缄默寡言,隐去关键。
哦?顾柔一下子看着他。看来他作为质子,身份敏感,并不信任朝廷官差。“世子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吗?”
“内宅。”
“世子的意思是,女人吗?您内宅有多少女人。”
面对顾柔的一脸耿直,连秋上有点绷不住了,略显尴尬地伸出几个手指头:“本宫有这么些妾侍。”
“哦三个。”常言道三妻四妾,也称不上奇怪。
连秋上摇了摇头。
“是三十个。”
“!!!”
顾柔差点没喷,立刻以景仰的目光将这位风流倜傥的世子爷重新打量了一遍,看不出人家不但样貌好,身体也好呀!
007
【哎,天下乌鸦一般黑,臭男人们都一个样。】
如果说看到俊帅无匹的连秋上的第一眼时,有那么点心情荡漾,那么现在顾柔的心情就是:
心如止水。
原来英俊潇洒的连世子私底下还是个好色风流鬼,竟然养了三十个小妾,顾柔心里对他方才解围的那点仰慕之情一下子飞到天外海岛上去了,公事公办的口吻:“世子殿下,您这桩事情,属于您自家的私事,我一个外人插手进来,只怕有些为难。”
“卓夫人告诉我,如果你不答应,本宫可以去衙门口大喊三声‘顾柔是九尾’。”
“……”
现在顾柔的心情是:心如死灰。
连秋上抿起唇坏坏一笑,脸上有种痞样十足的邪顽之气,像一个捏住了顾柔小辫儿的熊孩子。
“我要喊了。”他掀开一脚车帘。“别别别!”顾柔蔫儿了,慌忙地拦住他。
推搡间两个人的手重叠在一起,顾柔又慌张地退开,垂着头,坐到一边,乖得像只绵羊仔。
连秋上坏笑:“怎么着,想通了?”
“那世子,有一言恕我在先,不管卓夫人答应了您什么,我这里只有一条规矩,只卖消息不卖人头。”她只能帮他找出目标,并不会替他杀人。
“这点你大可放心。只要你找出那个人,后面本宫自己解决,”连秋上有一次伸出三个指头,“我给你这个数。”
顾柔的眼睛放光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钱人啊!
她看连秋上的眼神一下子又充满了仰慕之情,娇声嗔怪:“您太大方了!三万两!我会不好意思的!”
连秋上眼角肌肉抽动一下:“……三百两。”本来卓夫人说他不必付钱的,要不是看这个小妞长得还比较漂亮,他才懒得充好人。不过现在他有点后悔了——
一个子儿都不该给!
【哎,天下乌鸦一般黑,臭男人们都一个样。】走回家的路上,顾柔揣着厚厚的一百两定金银票,老大不满意地想。
虚空里,马上传来一个回答:【以前叨叨一遍就完了,今天怎么还重复回放。】
顾柔惊吓得差点把“谁,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墙角里,竟真的鬼鬼祟祟走出来一个人,却是韩丰。
顾柔瞪着他,上下打量:“韩丰,你怎么在这里?”
韩丰铁青着脸走到她面前,用力瞪着她,声音冰冷:“怎么,才几天功夫,连声‘韩大哥’都不会叫了?”
以前,她都是称呼他为“韩大哥”的。
可是今个,顾柔没有那个装样儿的心情。
韩丰怎么会突然来?她脑袋里,还混乱地装着刚刚连秋上交托的买卖,和那个莫名其妙天外飞来的声音,没空搭理韩丰。
韩丰气愤地看着顾柔。
原来刚刚周氏被仆妇们救醒,回到府上,没敢告诉丈夫儿子自己开罪了世子府,只哭着骂顾柔那个贱人联合菜市的一帮下等奴才欺负她,韩丰原本一心想着薛芙,压根儿不关心这件事,但听到母亲说到要退婚,顾柔那清清淡淡的回答“我会同意的。”一下子就愣住了。
就在昨天,他还想着,如果顾柔识相,他就答应跟母亲求求情,把顾柔当做妾侍收进房来,不过那也要等到他跟薛芙生米煮成熟饭之后,这样薛芙也不好反对了。
何况,小柔跟自己相识多年,虽然家门败落,做正妻是配不上自己,但是以她的姿色,当个妾侍每天晚上服侍身旁,红袖添香,还是很妙的。
他想起了顾柔那柔媚如水,勾魂摄魄的眼神,她那病怏怏又娇滴滴的样子,真让人想把她扑到撕个稀烂,狠狠地吃到肚子里!他越想心越痒,昨晚还惦着顾柔做了一场春梦。
结果今天母亲回来,告诉他白天集市上跟顾柔冲突的事情,他整个人都呆了,说好的顾柔缠着他呢?
小柔那么依恋他顺从他,怎么会突然就变了?他还以为提到退婚这件事,顾柔会伤心欲绝跟他哭哭啼啼,自己还编排好了诸多借口等她上门来恳求自己呢。
周氏哭哭啼啼道:“娘舍了脸面被那贱蹄子当众欺侮了一顿,不过娘受点委屈,能够帮你跟这个扫帚星断了也好,从此以后她就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断了?就这么断了?韩丰听着母亲形容顾柔那个轻描淡写满不在乎的模样就震惊生气,她想就这么断了他们的盟约?她休想!韩丰一下子忘记了原本出这个退婚的主意就是自己。
“母亲,你别多事了!这件事情不要你再管!”他吼了周氏一句,周氏没想到吃力不讨好,儿子也骂自己,瘪了瘪嘴,顿时哇地哭了:“不孝子,生块叉烧也好过生你喇!”
韩丰懒得理周氏,连忙骑马赶来找顾柔质问这件事。
顾柔听他这么说“你连声韩大哥都不会叫了”,很纳闷。
敢情他特地跑过来,就是为了听自己叫他一声韩大哥。
“好吧,韩大哥韩大哥韩大哥,满足了吧,”顾柔摆摆手,多叫你几声,多的不用找了,“你可以走了。”
韩丰呆若木鸡。
这还哪一点像他温柔乖顺的小柔?他真怀疑顾柔脑子是坏掉了,以她的破落户身份,应当哭着求着,甚至委身来倒贴自己,才能保住她唯一这条嫁人的出路啊。
他盯着顾柔看,只见顾柔秀美微蹙,突然对他不苟言笑起来,那神态竟然也冰冰冷冷十分美艳,心里一软,缓和了语气:“小柔,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
说着,便凑过来,从身后搀扶住了顾柔,手也揽住了她细若杨柳的纤腰。顾柔身体的幽香传来,韩丰顿时神魂荡漾。小柔真是太香了,母亲倒底只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哪里知晓小柔这样年轻女儿家身体的诱惑力?
顾柔心思还在别处,只是奇怪韩丰怎么突然殷勤了起来,不耐烦地扭了扭肩膀,隔开韩丰凑过来的涎皮脸,心想:
【这男人怎么这么烦人?】
【什么,你说谁?】
顾柔又是惊得一颤:【谁,你到底是谁!我是不是见鬼了!】
这回她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顾柔提高声音:“你给我出来!”
“小柔,我这不是在吗?”韩丰还以为顾柔在叫自己,而且他刚刚揽了一把顾柔,顾柔不但没有反抗,还嘤咛一声颤了颤,他以为小妮子春心萌动,这就被他撩拨住了,不由得喜上眉梢:看来今天大为有戏!不能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应该趁热打铁,今晚就占了她的身子!
他左右四顾,回韩家肯定不行,母亲素来讨厌小柔;顾家又有顾欢那个惹人嫌恶的死小子在,不好得手;啊对了,桃李巷后面有一带是废弃官寺,还没有来得及重建,夜晚极少人烟,把她诱往那里,到时候哪怕她不肯,我便是用一点强,她也呼救无门。
“小柔,咱们多天没见面了,一起走走吧,我有很多话要同你说。”
韩丰引着顾柔一路慢慢地走,看她默不作声,有点担心算计被她识破,连忙拿出逗乐说笑的本事来哄他开心,他这一招过去很管用,尤其对薛芙百试不爽,只要他说玩笑话儿,薛芙那张美艳骄矜的脸蛋就笑得花枝乱颤,脸上娇羞的表情甜得,就像韩丰是她的蜜糖。
但是顾柔毫无反应,面对韩丰的玩笑,不但一点没有笑,还时不时挤兑一下眉头,脸臭得好像韩丰是一堆屎。
韩丰心虚得很,假装很关心顾柔,跟着她一起望向远处,那里只有一些住家宅院的参差的悬山屋顶灰瓦白墙,有什么好看的吗?
此刻,顾柔心里想的却是:【走了一大圈,也没见着有别人,难道真是我幻听了?】
男人的回音马上传来:【本座一开始也这么想。】
天啊!顾柔被吓得快要骂娘了,拔剑在手:“谁,谁啊!”
可惜手里并没有剑,白天她是不带兵器出门的,拿到的却只是身边韩丰的手。
韩丰拉着她软滑细腻的手,血管都要爆炸了,她竟然主动拉自己的手,看来这个小妮子外表清纯似水,骨子里还是很放荡的嘛,他望向顾柔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饿犬般的贪婪之色——看不出你是这样的小柔!
“小柔,我们走这边。”韩丰按照计划,把顾柔拉上了走向桃李巷的路,一路远离住宅区域,人烟渐渐稀少。
此刻,顾柔的耳朵里,男人的正在源源不断地,非常清晰地传来:【但现在本座怀疑……小姑娘,你是活人吗?】
【我?我当然是;你呢,你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我可以听到你说话?】
忽然一下子,又没回音了。
008
夕阳沉了下去,夜幕合拢了洛阳城。
桃李巷的废宅地带中,破旧荒芜的石板路上,顾柔跟韩丰各怀心思地走着。突然,顾柔猛抬头,把韩丰都吓了一跳:
“韩丰,麻烦你说话的时候要动动嘴巴!”
“我什么都没说啊?”韩丰刚刚满脑子见不得光的龌龊念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会又板起脸,“怎么又叫韩丰了,不是说了叫韩大哥吗?”
顾柔崩溃地抱住脑袋摇晃两下,为什么她总是能够听到一个不相干的声音,这样真的好可怕!
她虽然是个夜行密探,可是却很怕鬼,而且有点心慈手软,四年前她刚出道时曾经接过一个买卖,执行任务中,很幸运地和同一目标的江湖第一杀手金飞燕狭路相逢,当时金飞燕就很高冷地对她下了如是断语:“你当不了一个刺客。”
这句话给纤细的顾柔造了不小阴影,确实,她杀人下不了手,识相地把目标留给了对方。
后来,果然,她没能成为刺客,却成为了一名专卖消息的密探。她给自己立下规矩——只卖消息,不卖人头。
所以,江湖上才会有九尾剑客这么个奇奇怪怪的人。
韩丰继续道:“我什么都没说啊,小柔,你想让我说什么,还是你想要我做什么呀?”
他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没说!
顾柔这才反应过来:【难道,我听到的,是一个男人。】
【这很明显,本座就不怀疑你是个女人。】
【!!!】顾柔这会终于控制住了情绪,艰难地适应过来,【那,你是活着的人吗?】
她严重怀疑,自己撞鬼了。
那个虚空里的男声沉默了好一会,答道:【我认为我是,但我不知道从你看来,我是不是。】
这算什么狗屁回答?顾柔崩溃:“我快受不了了!”
“真的?太好了,”韩丰欲~火中烧,大喜过望,“我和你一样!”
说罢一把揽住顾柔的腰肢,上下其手,就要下嘴来亲。
顾柔终于被拉回现实,一下子清醒过来,大力一推,韩丰没料到她有那么大的力气,登时被推了个踉跄。
“顾柔!”他恼羞成怒地叫起来,“你装什么清高?你那破落户的父母亲已经死光了,没有我,你拿什么当靠山?”
顾柔微怔,目光一凛。【这个畜生。】
(“???畜生说谁?”某个遥远的地方,国师额头青筋一爆,下面部曲家将抖如筛糠:“小人是畜生,小人是畜生!”国师扶额叹气:算了,去弹一会琴静静心。)
韩丰还在大放厥词:“没有我韩丰,你和你哪个废物弟弟在洛阳城都活不下去!你以为靠着你卖布的那几个破子儿就能撑起顾家?这些年我周济了你多少铜钱,你自个算一算!”
“不用算,一共三千六百八十五钱,”顾柔道,“我现在还给你。”
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不用找了,多的就算人情债,这下满足了吧。”
韩丰傻眼了,不可能,假的吧?这肯定是假银票她拿出来糊弄充样子的!他急忙对着月光望去,白纸黑字红印鉴,清清楚楚是洛阳城中最大的雍和钱庄的银票。
他恼羞成怒:“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你一定是去外面勾搭男人了,才弄到的钱!”
【他是不是有病。】顾柔不耐烦地看着他:“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可以了吧,满足了吧?我要走了。”
(“谁有病?”国师优雅弹琴中,嘣!琴弦断了一根,仆婢一拥而上搀扶:“大宗师您怎么了!”)
这边厢,韩丰脸色一沉,露出几分凶狠的神色:“顾柔,我不管你今天是真傻还是装傻,总之你是我韩丰的人,出嫁从夫,将来我想对你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天也一样——你给我过来!”
韩丰说罢,像一只饿狼一样扑向顾柔。
顾柔扬起手,大力挥动四下,啪啪啪啪!四个巴掌把韩丰扇得飞了出去!
【这贱没廉耻的狗骨头!】
嘣!刚刚接好的琴弦又断了,国师终于忍无可忍,按琴而立,集中精神,侧耳倾听:
只听到顾柔的声音:
【我和他青梅竹马,原本爹娘立下婚约,二老去得早,我将他视为爹娘留给我的赏赐,为了不毁掉爹爹的信诺,我一忍再忍,只盼能一颗善心换他一颗真心,纵然他有些毛病,我也可以劝他改过;谁知道他竟真的动起这等不要脸的心思,看来他不只是小毛病,而是烂到了骨子里,我不能再装糊涂了,这门亲事非撕毁了不可!】
虚空中传来了喝彩声:【说得好。】
国师这边,清雅无尘的面庞稍减不悦之色,他接起断掉的琴弦,晶莹修长的手指轻轻试了试音色,叮叮——清脆的回声。他身边的婢子见他突然转怒为安,神态中竟有几分舒悦,不禁上前一步:“大宗师……”被他制止。
国师摆了摆手,示意婢子们全部退下,安静的水榭高阁上,他一人独自面对古琴,心思专注:
【小姑娘,你从前说的话,本座素来不敢苟同,但方才那几句,倒还有几分人味。嗯,所谓弃我去者不可淹留,正是如此。】
国师“说”罢,姿态娴雅地拨弄起琴弦,叮叮咚咚,声如流水……弹奏出优美高雅的曲调,高山流水,正乐清音,宛如仙人在仙境。
那头阳春白雪,顾柔在这头正是下里巴人,看见韩丰倒在地上,她连忙跳将过去,又在他屁股上狠狠补了一脚:什么弃我去者不淹留?我在痛心疾首地被悔婚,你酸溜溜的拽个屁的诗文!
本来对着一个韩丰就已经头大如斗,现在被人偷听,顾柔更气不打一处来:
【关你屁事!还有,你怎么又偷听我的心事?】
【本座这并不是偷听。】他凤眸轻扫,环视四周,只见环湖的高楼上月朗风清,光明正大,哪来的偷听?
“我不管,我不准你偷听!”顾柔嚷嚷了出来。
她这一句,却是因为太过激动,用嘴巴喊了出来。
所以当然地,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顾柔满腔郁闷,仰天大声喊:“我不管你是谁,你给我出来,把话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你总缠着我!”
说罢,便跟着自己的感觉,漫无目的地追了出去。
韩丰被几个巴掌打得头晕目眩,两颊顿时肿高了起来,火辣辣地疼痛,话都说不利索了,想要叫住顾柔,张开嘴,一颗门牙和着血掉了出来——他气得直哆嗦:
顾柔这个泼妇,竟然把他的牙齿都打落了!他明天还怎么去衙门上工?别人问起来怎么见人!
他唉哟唉哟地捂着屁股站起来,这时已经月上柳梢,月亮藏在头顶的树影里,好像在嘻嘻哈哈地嘲笑他的狼狈。
“韩大哥,韩大哥——”熟悉的声音传来。
韩丰咬牙切齿,这个死贱人还敢回来?看他不打断她的腿!
那声音近了一点,却不是顾柔的声音,听着也很熟悉,渐渐地人影越来越近,月光下照出少女艳丽娇嫩的容颜——却是薛芙来了。
阿芙?韩丰的恼怒一下子化成慌乱,糟糕,阿芙怎么来了这里,如果被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就再也别想碰她一根手指头了。
他急忙低头用袖管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却疼得“哎唷”一声。薛芙已经抢到他身前,满是关心地问:“韩大哥,你怎么流血了,啊呀,你的脸是怎么了?”
薛芙来这里,也是有原因的。
白天,她听说了周氏在菜市大闹顾柔的布摊,心里开心得不得了,这一下表妹和韩大哥的亲事一定是黄了。她想起韩丰,又担心他跟顾柔多年的感情,会因为怜悯而对顾柔不舍,所以马上就去了韩家,准备以安慰之名再给韩丰旁敲侧击两下,逼着他彻底和顾柔绝交。
没想到周氏哭哭啼啼告诉他,韩丰去了顾家。薛芙顿时怒不可遏,马上也赶去顾家追韩丰,却晚了一步,刚好韩丰带走了顾柔。
薛芙沿途询问路人,才找到这里来。
009
薛芙道:“韩大哥,你的脸怎么流血了,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还有谁,不就是顾柔那贱婢!”这会提到顾柔,韩丰咬牙切齿。
本来还担心韩丰对顾柔余情未了,现在一听他称顾柔为贱婢,薛芙心头一喜,知道两人闹掰了,忙心疼地拿出手帕给他擦嘴角,一边娇滴滴地埋怨:
“阿柔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她虽然家境微寒,可是好歹也是读过书受过教的女子,平时看她也是温柔娴静的模样,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呢,啊呀,难道她那些淑女样子都是作出来的,本性就是一个泼妇?唉,韩大哥,她倒底为什么要对你下这么狠的手呢。”
韩丰愣了愣,顿时有点慌乱。刚刚怒气冲动,就直接报出了顾柔的名字,现在薛芙问自己,倒不好收场了。
总不能跟薛芙说,他是因为见色起意,图谋不轨,反而被顾柔打成了这副衰样吧。
他倒底是在衙署混过的人,这时候脑筋一转,信口拈来:“还不都是因为我要退婚,她死活不肯,哭哭啼啼缠着我!”
薛芙大喜过望:“可是她那么漂亮,你舍得吗?”
“她漂亮……漂亮个屁!”其实是真漂亮,不过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是山珍海味也是臭屁,韩丰急忙补充,“她给你阿芙提鞋都不配!”
薛芙红了红脸。“可你们倒底是有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你这么做,也许会坏了你的名声。你倒底是为了什么呀?”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吗,阿芙,你难道还不知道我韩丰的心意吗。”韩丰已经看穿薛芙,她这么晚大老远地追赶过来找自己,心思一览无余,他怎么会不懂,赶紧抓起薛芙的手,“阿芙,在我心里你才是命中注定,天赐的良缘。”
薛芙脸蛋飞红,娇嗔道:“韩大哥,你又欺负人家了。”话锋一转,又道:“那明日你就将顾柔的婚书退回去,当着她的面儿撕了吧。”
“这……”韩丰没想到薛芙一下子提到这个,他想起顾柔的花容月貌,内心还真有点舍不得。可是眼看着薛芙樱桃小口撅起,堪堪就要生气了,连忙数声应道:“好,都听阿芙的。”
薛芙欢喜得眼睛一亮:“真的?”“真的,我怎么会骗阿芙。”“你可不许骗我。”
韩丰迫不及待地伸手一拉,把薛芙抱在怀中。他紧紧搂着薛芙女儿家娇软的身躯,原本被顾柔泼了一盆冷水的□□又重新燃烧起来,他的手不老实地捏了两下,看薛芙没有拒绝的意思,就慢慢地向上、向下揉去,越揉越劲,越揉越快……渐渐地,两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韩大哥……”“阿芙。”夜色朦胧里,两人幕天席地滚到一起,宛如*熊熊燃烧。
这时候的顾柔,一个人奔跑在洛阳城的夜色里,耳边寒冷的夜风呼呼长啸,她渐渐地镇定了下来。
我刚刚为什么那么慌张?即使对方是鬼,他也没伤害到我。顾柔慢下脚步,何况,也许在他眼里,我才是那只鬼呢!
手掌心火辣辣的痛。
她想起来了,刚刚韩丰把她骗到桃李巷去,动手动脚的吃相真够恶心的,她用力地给了他几个大巴掌,哦对了,还狠狠踹了一脚——虽然那一脚,是被另一个声音给气的,不过踹在韩丰那家伙身上,却也不冤。
摸摸袖子,连世子给的跑腿钱还剩五十两。唉!五十两给了韩丰当分手费,顾柔肉痛得紧,【一下子又没钱了!】
突然,那个声音又凭空响起:【小姑娘嘛,现在没钱算什么,以后没钱的日子还多着呢。】
顾柔愣了愣,这一回,她不是那么害怕了:【你又回来了?】
【嗯,刚刚走开去处理了一些……】国师一边在心中“回答”,一边站在熄了灯的书房里,谨慎地撩起窗帘一角,院子里,密阳公主一脸失望地跟护院反复确认:“他真的不在?”“回公主殿下,大宗师他用罢晚膳便去国观修订经书了。”“可是本宫都说了要来找他玩了嘛!”公主气哼哼地朝这边张望过来,他连忙缩回去,继续道:【麻烦事。】
【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他短暂地思考,并非不想回答,而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你又是谁。】
【分明是我先问你的啊。】
可是那边,又是突然断线,一下子没有回音了。
顾柔奇怪极了:为什么同样是我心里想的事情,有时候听得见他,有时候却听不见。
不过“他”声音的凭空出现和无故消失,顾柔已经领教了好多次,渐渐能够习惯,所以这一回,她并没有在意。
眼前更为重要的是,赶紧把连世子委托的事情办成,把剩下的那二百两银子赚回来!
……
后半夜,桃李巷的废宅区。
韩丰躺在一片杂草丛生的旷地里,身上的热汗已经让凉风差不多吹干了,他满足地长出一口气。刚刚他和薛芙在这里野合相好,激情四射,把他这几天为顾柔憋屈的欲~火一次性发泄了个畅快。这会儿,薛芙怕太迟回家父兄会出来找她,先穿好衣裳,匆匆告别了韩丰回去了。临走前还和他一阵缠绵激吻,又惹得韩丰心神荡漾。
阿芙走得太急,忘了带走她的腰带,韩丰发现了,拿在手里嗅了嗅,上面仿佛还残余薛芙女儿家身体的香气,他如醉如痴地回味刚才的感觉。
这时候,不远处,断壁残垣后面传来声音,由远而近:“……等事情办妥,绝少不了你的好处!”
两个人朝这边走来,月光朦胧看不清楚,好像都穿着黑衣。韩丰怕别人认出他赤身露体的样子丢人,连忙找了个墙角躲进去。
那两个黑衣人走过来,站在月光下,一高一矮,高个子的点了点头:“好,就依计划行事,时机一到就出手,干掉连秋上!”
矮胖那个阴测测笑道:“如此一来,云南王必反,到时候云南一乱,咱们的机会就来了。”
韩丰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这口气他吸得太用力,一下子就惊动了两人:“有人!”
韩丰扭头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两名黑衣人如鹞子落地,一前一后包夹住他。韩丰冷汗直冒,刚想要使出一点武功,那矮胖黑衣人的短刀就捅进了他的肺部。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利落的两下子,韩丰就软软地倒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夜凉如水,明月西坠。
顾柔一大早就收拾布匹来了菜市摆摊,昨晚她给弟弟顾欢检查了先生布置的功课,算了算账目,又赶工把布匹织完才躺下睡觉,今早便有些精神不济。
生意不好,没什么人买布,倒是过来找她闲聊扯淡的人多,菜市的人都八卦得很,一点风声就能传出个子丑寅卯来,全是问她和世子连秋上什么关系,看她的眼光都透着微妙。
顾柔笑着道:“哪有什么关系,要是有关系,还用得着来这里摆摊!唉呀,不要挡着我做生意。”
街坊们就想,倒底只是一个不识天高地厚的小姑子,不知道富贵来临的时候抓住机会,叹息又轻蔑地散开了。
顾柔倒没有多想,连秋上的确很俊帅,可是很欠打啊!他说话的那股透着痞气的贱样儿,就像是男装版的孟嫂子。
这话她可不敢跟孟嫂子说,孟嫂子对顾柔的注视投来询问的眼神,顾柔讪讪一笑,转移视线开去。
她又想起了昨天的那个“他”。
没有名字,只能暂且称之为他了。顾柔意识到,那个声音来自于另一个人,虽然不晓得是活人还是死人,神仙还是妖怪,总之一定是一个有独立思想能力的“人”。
这个“人”,他能听到顾柔的心声,顾柔也能够听到他的心声。虽然这种“听到”,时断时续,时有时无。
顾柔想:【不晓得下次他出现会是什么时候,先给他取一个代号吧,我应该叫他什么好呢?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名字都不晓得,也不知道他高矮胖瘦。】
【你随意】那头国师正忙于公务,忽然听到虚空里飘来顾柔的声音,便停下来,顺口应道,【反正本座就这么个人。】
顾柔一怔,他又听到啦?【那我就在心里称呼他为老妖怪好了。】
【……】
【他一口一个本座,年纪一定很大了,嗯,应当叫他老妖怪才是。】
【喂,小姑娘!】
【难道我心里所有的想法,你都能够听到?妖怪兄你究竟对我施了什么法术。】
【……】并没有好不好。
【那为什么,我不能听到你在想什么。】
国师终于批阅完毕所有的公文,将檀木条案上的竹简摞成小山包似的一堆,推到旁边。他终于有空抽出一点时间来跟顾柔“说”两句了:【你偶尔也能听到。】
顾柔在人来人往的菜市上,歪了歪头:【什么意思啊。】
【你难道没发现吗?当你我专注精神,心无杂念之时,声音便能准确传达对方心底,但若有外力干扰,心神不定,便无法传达。】
【这就是你对我施的法术吗?老妖怪。】
【本座也想知道其中缘故……】他的声音到了这里突然大幅减弱,一下子嘈杂起来,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有人来买布。顾柔从摊位上站起来收钱找钱,从衣兜里摸出几个铜板,摩擦发出清亮的响声。她忽然想:
他说心无杂念才能传达,那么刚刚嘈杂的声音,表示他突然间一下子多了许多杂念吗?
010
菜市东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顾柔被打断了思绪,和街坊一同望去,只见廷尉衙门里的官差一行人来了,那队伍里头竟然还有薛芙,她看起来脸色极度不好,身边还跟着她在屯骑营做军侯的哥哥薛唐。
一行人在顾柔的摊位前停下来,“芙表姐,表哥。”顾柔站起身,跟他们打招呼。
薛芙却没有理睬顾柔的话,瞪着眼睛,娇艳的脸蛋竟然透着几分凶恶,指着顾柔对官差道:“就是她,把她抓起来!”
“且慢!”顾柔问,“有公文吗?”
衙门抓人,须得有上面官员盖印的公文,令史才能出动拿人。顾柔这么一喊,那几个官差令史果然站住了。薛芙也愣了愣。她刚刚出来得太仓促,竟然忘记了这一遭。
顾柔抓住这个停顿,继续道:“那你们凭什么抓我,为什么抓我,这青天白日的,要拿下我一个弱女子不难,可这话你们得说个明白。”
她口齿清楚,声音清媚,条理清晰,使人听来舒服极了。
表哥薛唐早就听过顾柔的名字,但是因为顾柔家里贫寒,他逢年过节是不屑登门的,加上他是军人很少回家,所以竟然这几年来都没怎么见过这位表妹。
今日一见,竟然是如此娇弱美丽的一位女子,他生平不多的一点恻隐之心凭空长出来了,声音温和地道:“小柔表妹莫急,他们几个令史调查案子,来找你问些情况。你们好生跟我表妹说话,不准拿噱头吓唬她!”
薛唐是军侯,令史们也要给他几分薄面,一个个点头。薛芙却不干了,干着嗓子嚎道:
“你同她说那么多作甚么,就是她害死韩大哥的!”
顾柔愣住了,韩丰死了?
其实,薛芙得到消息的时候,也是这个反应,不过她比顾柔悲痛多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晚上她还跟韩丰蜜里调油地缠绵了一番,献出了自己女儿家的初夜,回来躺在床上还春心萌动欢喜不已,她一心等着韩丰实践诺言,今天去顾家撕掉婚书和顾柔绝交,没想到竟然等来了韩丰的死讯!
韩丰是一大清早被巡城士兵发现的,衣衫不整,身体半裸,被人用短兵刺穿心肺流血窒息而死,他手里捏着的一条女人腰带成了唯一的线索。
韩丰的母亲周氏得到消息,当场晕倒。
薛芙又悲恸,又害怕极了,她才把身子给了韩丰,韩丰就死了!而且衙门的人都知道他是裸死的,如果被人查出来那条腰带是她的,她还有脸呆得下去吗?而且凶手没有抓到,如果自己被当成凶手怎么办?不,不能让这件事被人知晓,毁了她的前程!
薛芙又惊又恨,便想到嫁祸给顾柔身上,主动到衙门提供线索,说昨晚顾柔是最后一个跟韩丰在一起的人,然后便主动带着官差来拿顾柔。这件事不小,薛校尉中途听说,便差遣儿子薛唐也一起来了。
“昨天我去过周家,周伯母说韩大哥去找了小柔,他们两个晚上去过桃李巷,好多路人都可以作证,”薛芙说到这里,不忘特意提到那条让她心惊胆战的腰带,“那条腰带也是她的,我见她穿过。表妹,你怎么可以这么蛇蝎心肠,跟韩大哥做了露水鸳鸯,又反过来谋害他。”
她义愤填膺地说到这里,呜呜地哭了,这几滴眼泪倒不是假装。
韩丰的死讯一下子在集市上炸开了,众人听了薛芙的话,都用惊疑不定的眼光看着顾柔。
顾柔听到这里,心中已经跟明镜儿似的,本来她还不晓得什么腰带不腰带的,现在听着口气,那条腰带一定是薛芙的了。这个表姐真是够狠,不但要倒打一耙,毁掉她顾柔的名节,还要把她打成杀人凶手!
薛唐听了妹妹的话,看顾柔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轻蔑,这个小柔表妹居然是这么轻浮的人。他虽然不信看起来这么温柔软弱的顾柔会是害死韩丰的凶手,但是她水性杨花跟韩丰野合必是*不离十了。
“昨天我是去了桃李巷,可是我很早就走了,走得时候韩丰活蹦乱跳的,我不知道谁杀的他。”
薛芙一下子抬起头来,擦干眼泪瞪着顾柔:“你撒谎!你没有杀人,为什么韩大哥脸上会有四个巴掌印,还被你打掉了一颗门牙?”
“哦,那是因为,他见色起意,想要轻薄我。我恼了,嫌他烦不过,便赏了他几个巴掌,然后我就走了。”顾柔不卑不亢,不傲不狂叙述着,神情十分地坦然。忽然,她顿了顿,反问薛芙:“你怎么知道我打掉他一颗门牙?”
那官差听了,都愣了一下,看向薛芙。对呀,他们让薛芙认尸的时候可没掰开韩丰的嘴巴,她怎么知道韩丰掉了一颗牙。
薛芙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当然是昨天韩丰告诉她的,昨晚和韩丰亲嘴的时候,她还心里记恨顾柔让韩丰牙齿漏风呢。
这时,薛唐插嘴进来:“好了,既然柔表妹你说自己很早就离开了,那之后你去哪里了?谁能证明你后半夜,就是韩丰死的时候你不在桃李巷呢?”
早上,仵作验明,韩丰死了大概两个时辰,也就是后半夜。
后半夜顾柔一直在家织布,然后困了睡觉,能证明的,恐怕只有弟弟顾欢了。
顾柔迟疑了一下,薛唐观察她的神色,清了清喉咙:“既然没人能够证明,那只能表妹你去衙门走一趟……”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就有个倜傥不羁的声音响起:“本宫可以证明!”带着微微的笑意。
人群自动地退散开,连秋上摇一把玉柄折扇,牵衣带步地走出来,一袭华丽的蟒袍鲜艳招摇,整个人潇洒风流到了极致。
“世子殿下!”薛唐一干人等看到他,脸色都变了。
“免礼罢。”连秋上笑微微地走来,他个子实在太高,低头俯身才能看着顾柔的侧脸,对上她的眼睛:“本宫能证明顾柔是无辜的。”
顾柔抬起眼睛瞟了他一眼,飞快地低下头去,心道:【这个时候,他怎么来了,真是一滩浑水,越搅合越浑了!】
马上虚空中就传回声音:【怎么,遇上麻烦了。】
顾柔心念一动,他在!她真想找他这个陌生人说几句话。最近遇上的烦心事真叫一个多,她没什么人可倾吐的,就想找个安全又牢靠的地方说说话。
可是这世道,人心隔肚皮,连从小认识的韩丰都那样,还有什么人是值得相信的呢?话到了嘴边,顾柔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嗯,我这边有点棘手】
国师坐在轿子里,轿子陷在闹市中,正午的日光照在顶上,轿子里暖烘烘的,周遭的喧闹嘈杂声音惹得他心烦:【嗯,本座这边却是无聊至极】。他“说”罢,撩开轿帘一条缝,问卫官道:“好了么?”卫官忙恭敬赔笑道:“回禀大宗师,世子还在后头,劳烦大宗师和钱令君再稍等等。”这时候,老钱的轿子也跟了上来,和他的并排停在一起,钱鹏月探出半个头,不耐烦地道:“你去催一催你家世子,这地方鱼龙混杂,饶是气闷!”卫官连声答应:“是,是。”
此刻,连秋上站在顾柔身边,身长八尺,玉树临风,简直就像是天神下凡,来当了她的救兵。他对着官差,替顾柔解释道:“昨晚,她一直同本宫在一起。”
这等于是宣誓主权了。世子的话,谁敢质疑?薛唐一下子像变成了哑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众生哗然,街坊们热闹炸了锅,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薛芙震惊了。连世子?世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还跟阿柔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很亲密?
她还记得前晚随母亲去宁海郡主那赴宴,宁海郡主提到连世子那个眼神,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文武双全的贵族青年,爱慕之意溢于言表。那样的人薛芙只有羡艳的份儿,连想都不敢想,今天见到了,果然人如其名风流倜傥,可是,怎么比自己低贱一万倍的表妹顾柔会跟他亲密地站在一起?
薛芙看着连秋上把哥哥薛唐叫过去,面带冷笑地跟哥哥嘱咐了几句,平日里威武神气的哥哥就点头点得跟孙子似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劲低头,向连世子和顾柔露出讨好的神情。
薛芙看得人都傻掉了。现在才三月中,天稍稍回暖一些,可是她已经觉得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她,胸口闷得几乎快要昏过去。
011
连秋上对薛唐和官差说的无非是一些让他们仔细查证,不要误伤好人的话,但是话里话外都透着对顾柔的回护。末了,还不忘笑容款款地补充一句:“本宫记得上个月行刺本宫的刺客你们也没有抓到吧?本宫还以为廷尉司这般忙,已经将本宫的事忘记了。”
官差们听得直流冷汗:“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查办。”
这时候,世子府的卫官挤进人堆,凑到连秋上耳边报告:“殿下,两位大人都在等您。”
连秋上才想起正事来,今日他约请了当朝国师和尚书令,在京城最豪华的酒楼醉仙楼吃饭,这耽搁不得,立刻点头:“先将二位大人送去,本宫立刻就来。”
说罢,又温柔地回转头,对顾柔道:“小柔,你也随本宫一起来。”
薛芙简直不晓得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连世子护着纤细娇媚的顾柔,如一对璧人那般合拍地从面前走过,那袍袖带走的凉风像是一个冰冷的巴掌扇在她的脸颊上。她愣愣地瞧着,难道外面传言竟然是真的,表妹攀附上了宁王世子?
她那样的出身也配?
想到自己的情况对比,薛芙嫉恨顾柔都快发疯了,把自己的倒霉一并加算到了顾柔头上——我说她怎么会甘心把韩大哥让给我,这么利索地退了婚,原来她勾搭上了世子。她攀上了高枝,我却被害得死了韩大哥,还没了清白身子,顾柔她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贱人!
……
顾柔坐在连秋上的轿子里招摇过市。
连秋上给了她一份名单,上面写了他三十个小妾的名字,年龄,出身,和进府时间。顾柔扫了一眼,嗬,真是长得帅自有人倒贴,连秋上的三十名小妾里,竟然有二十多个都是别人送给他的。什么朱提郡守啊,水昌郡守啊,建宁刺史啊,都有给他馈赠过美女。
而连秋上的态度就是一律照单全收。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就相当于货物,不收岂不是拂了送礼之人的面子?连秋上作为质子长居京城,为人处世非常小心,不喜欢得罪人,所以造就了个八面玲珑的性格,对于这种馈赠也习以为常来者不拒。
这样就给顾柔造了个大难题,这些美女来自天南地北,她需要时间挨个排查。
她给连秋上提了个建议:“世子,在行凶人尚未查清之前,最好以自身安全为重,先不要亲近这些名单上的人,以给人可乘之机。”
连秋上正处于焦虑之中,他抚了一下额头,自然地道:“你放心,本宫从不留女人在房中过夜。”
这话说来,顾柔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人前的连世子,风光无限,人后的他好似压抑沉重了许多,话了少了。看来这人人称羡的世子爷也不是很好当呀。
连秋上今天的确没多少心情,他焦虑的是,一会他要宴请国师和钱令君,旁敲侧击地请这两个朝中最位高权重的人为他在圣上面前通通气,说说好话——他想回云南。
在京城呆了这么久,一个质子,无论多风光,也比不上在自己的属地一呼万应。
连秋上今天准备了一天的就是这件大事,他刚刚经过市集,只不过顺手捞了一下顾柔,替他心目中的“九尾”解了个围,所谓出来混互相帮忙,这对擅于搞好人际关系的连世子来说,小菜一碟。
顾柔也识相得很,看出他今天另有正事,就拿了名单,先行告退。
连秋上的轿子在醉仙楼门口停稳,顾柔先走了出来,她回头一望,身后乃是富丽装潢的两层酒楼,牌匾上挂着笔锋雍容圆劲的楷书匾额——醉仙楼,三个大字,盖着“慕容情”的私印,财大气粗的醉仙楼老板靠着宫里的关系求来了这幅字,马上就用金匾装裱,挂在店面最显眼的地方。
醉仙楼门口,顾柔怀揣着名单,心情轻松地转身离开,留下上方豪华的牌匾。
那题字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连秋上要宴请的座上宾之一——国观大宗师慕容情。
醉仙楼一共二层,下层是四面合围的客堂,能同时容纳两百号酒客饮食,中间还搭建舞台,时不时高价聘请一些歌姬舞妓前来献艺表演;上层则是包厢,包厢靠着外面一道窗,能看见沿街风景,靠着走廊则是开放式的阑干,能够直接从二楼看到下面舞台上的表演,视野极好。
不过今天连秋上邀请的两位贵客,直接把轿子抬进了醉仙楼的后院,那管事的见到轿子就看懂是什么人,径直打开门,一路将贵客们引着,穿过后面一片很长的花园小径,来到了一处私密的别苑。
——醉仙楼的后面有一座大园子,极少有人知道,老板将它开辟了来,专门招待一些身份尊贵的客人,平时不对外开放,要是没有熟客带路,光有钱还进不来。
连秋上进了别苑的时候,国师和钱侍中已经坐在花苑的亭台的筵席上了。一张整条原木制成桌面的红木案,下面铺着松软丝滑的羊毛毯,一共三个位置,刚好够三个人不多不少,国师坐主位,钱侍中坐次位,连秋上作为东道主,北向而坐。
连秋上命人斟满酒,先敬一杯:“嘉宾莅临,天大之喜,本宫敬二位大人。”
“世子客气,今日之宴令世子破费了,当是鹏月敬世子才是。”钱侍中立即起身回敬。
连秋上微笑和他敬酒,仰头的一瞬间,狭长的凤眸眯起,心念飞速转动——钱鹏月,官至二品侍中,守尚书令,文官清流世家出身,□□的核心成员之一,外表温吞,城府颇深,有将事情协调处置得各方满意的能力,和稀泥本事一流,素有“万花筒”之称。
“世子无故相请,不知何等用意。”
如此直截了当的一句话,使得连秋上握酒杯的手停了一停。他朝主座望去。
慕容情,貌若昆山之玉,白发似山巅冰雪,声音温润清凉,皮肤莹皙,眼睛深邃,眉心一朵梅花花绣的美人国师。
国师手持夜光杯,与那晶莹剔透的宝物浑然化为一体,宛然若一尊冰清玉洁的雕像,浑身自带一股秀美出尘的仙气:“世子如不言明,此酒不得安心入腹。”
饶是连世子阅美无数,用有三十房妾侍,看到这等人物光景,也不禁怦然心动,停下来思考了片刻。半响,他斟酌措辞道:
“本宫蒙受天恩,自离开云南到洛阳以来,已过春秋五载,其间备受皇上恩惠,竭尽忠君爱国之心意,却难抑人子孝道思念之情。也怪本宫修身不谨,连年遭遇意外,长久不得安宁,日夜难以安寝。”
说到这里,他显出忧伤的表情,轻轻停顿,好似哽咽之下,自己艰难稳住了情绪。
他的境遇其实朝中人氏差不多都知晓,钱侍中备受感触地点点头,目中流露出抚慰之意。
连秋上继续道:“日前又逢清明,本宫忆起生母忌日,感哀感痛,忧思良多。”
钱侍中顺着他的话叹了口气:“世子之难,使人悲恸惭愧。”
连秋上心如电转,心想铺垫得差不多了,也该是抛出来意,说明目的的时候了
却迎面传来国师清润的声音:“吉凶之消长在天,动静之得失在人。殿下若能秉贤者之德,持黄老之道,安闲适己,盈虚自持,烦恼自消,天下谁能伤之。”
他的口吻既温和客气,又淡漠疏离。说得连秋上一怔,朝他看来。
这位国师,为人不苟言笑,眉宇间气正神清。他的高冷没有给他带来一丝杀气,反而是一种冲和恬退的舒适感。同时,也使人明显地感受到,他在说话之时,谈吐优雅,举重若轻:
“所以,世子应当熟思缓处、曲尽为臣之道,如此方可内外无咎。”
国师说罢一饮而尽,姿态极尽清冷优美。对面的连秋上却像吃了一闷棍,脖子根都微微地红了——
这个意思,是要他深思熟虑,不该提的要求别提,把回云南的请求闷在肚子里!
唉呀,这个时候没有我老钱真是要出人命了啦。钱侍中一看气氛快要僵掉了,赶紧出来发挥天赋打圆场:“哎呀,世子也很不容易,他思母乃是尽孝,也不韪圣贤之道嘛。大宗师他说话向来直接,其实句句都是善意,世子殿下万勿见怪。”
“哪里哪里,见怪不怪。喝酒,喝酒。”连秋上也是个人精,有台阶就下,形势不妙就先喝一轮,等对面喝高了再战,他招手致意,身后伶人的丝竹鸣响,舞姬踩着莲步鱼贯而入,绕着台阁翩翩起舞……
夜幕初降,顾柔根据连秋上的名单,调查第一个小妾任务进行中。
她趴在房梁上蹲守了快一个时辰,还没人来,有些无聊得紧,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远方的“朋友”,来了兴致:【老妖怪,你可在?】
【?有事。】虽然言简意赅,但是他的回答还是立刻传来。
【你在做什么啊。】
那边缄默了半响,顾柔都以为他又要突然消失了,他的回答传了过来:
【陪狐狸的儿子喝酒。】
012
狐狸的儿子?那是什么东西,顾柔觉得有趣,问他:【狐狸的酒,好喝吗?】
【不,又长又臭。】
啊,从来没听说过,酒还可以用长来形容。顾柔想了想,又问他:【那你为什么不扭头就走呢?这只狐狸,一定是心怀鬼胎。】
【说得对,但是,本座要以天下苍生为重,】国师面对台阁前的翩翩歌舞,面色无改,一派端凝,【所以,身不由己。】
【哈哈哈哈哈!】真会吹牛!顾柔被逗乐了,他还真能吹!
【对了,本座要修正前天的结论,你我之间的交谈,不光需要集中精神才能传达,还需要默念。】
【默念,那是什么?】
【就是在心中,一字一句把要说的话过一遍,如果是混乱的思绪,无法到达,必须清晰无杂念】
顾柔试了几遍:“他是老妖怪!”
“呜哩哇啦老妖怪,怪怪怪怪怪!”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果然只要天马行空地去思想,他就听不到,顾柔很兴奋,她能够控制这种扰人的思想对话了!
她决定跟对方道个谢,集中精神,按照他说的法子,默默念道:
【多谢……】顾柔谢到一半,突然觉得腹痛,往肚子上一揉,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欸?明天是不是快要来葵水了,腰背酸痛,最烦来葵水,每次大解跟着葵水一起,就血糊糊一团忒恶心,一半是血,一半是……】
【闭嘴,收声,你疯了!】怀有轻度洁癖的国师,平静的面色中忽然掠过一丝恐惧,宛如玉山之将崩:“给本座收声!”
歌舞戛然而止,舞姬们纷纷跪在地上,惶恐不知所措。席间的钱侍中一脸懵逼,赶紧低声相询:“大宗师?”
“无事,继续。”舞乐声继续响起。
【抱歉抱歉,我不小心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还不能够很好地控制不想让你听到的东西,】顾柔连忙道歉,【哎……希望他没有在吃东西,不然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国师一脸铁青,默默放下筷子。
连秋上忙问:“大宗师,是否醉仙楼的饭菜,不合口味?本宫府上可备酒菜,还有美女歌舞助兴,如大宗师不嫌弃……”
“不必了。”国师秀眉微蹙,若有所思。未免失态人前,还是速速打道回府是为上策。“本座忽感不适,在此先行告辞,失礼了。”
回去的路上,国师愤怒地坐入轿子,就立刻集中念力,召唤顾柔:【你给本座出来!】
顾柔正跟上了目标,连秋上一个叫做平娘的小妾,正摸出了世子府,哼现在月上柳梢头了都,一定有蹊跷!她施展轻功,悄悄跟上。
【休要装死,出来】国师持续召唤中。
顾柔敏捷地蹿上屋脊,跟着地面上的平娘行进:【我这边生意很忙,很重要的生意。】
国师隐忍怒气中:【重要?她知道什么叫做“重要”吗,刚刚她的行为,差一点点祸国殃民,挑起边界动乱,引发国家~分~裂!】
顾柔听到很无语,她不过是太过诚实地透露了自己的想法,而且都道过歉了,干吗给她平白扣这么大一顶帽子:【祸国殃民?我何德何能啊?】
国师沉默片刻:【你叫什么名字。】
【啊?】顾柔走了一会儿神,这个时候,她已经跟着平娘来到城西的一栋旧宅前,门打开,平娘欢喜地扑到妇人怀里:“娘亲,女儿好久没来看您了——”
唉!嫌疑排除!顾柔顿时松弛下来,她从屋顶上立直了身子,一头秀发和黑衣矫健地飘扬在风里,夜幕下的洛阳城灯火万家,瑰美如画卷。【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
顾柔微微一怔,心跳竟一下子加速了起来。【……】
【还听不清?】国师秀眉微蹙,【什么生意,非要夜半开工。】
才想到这,他耳朵里便传来一个娇羞的声音:【他,他竟然问我名字,难不成他对我有意思,想要约我出来?】
俊美、端庄、清冷、矜持的国师大人一口茶噗了出来,对面的侍卫极其无辜地抹一把脸上的水,今天的大宗师是怎么了?
国师稍微镇定了一下仪态,嘴角依然微微抽搐,他倒是想把她约出来——好生打一顿。
顾柔的脑洞持续发散中:【可是,他约我出来,来哪儿呢?天南海北的,也不晓得他是哪家哪户,倘若他是个西凉大兵,我也得跑大老远地去瞧他不成。】
思犹及此,忽然听见他,很干脆地回答:【本座乃晋国人。】
顾柔大吃一惊,心潮不知怎么的,像被波浪甩在沙滩上,又一个浪头卷回来,说不清的起伏颠簸:【你也……是大晋人?】
国师已经回到府邸,他走过高大宽敞的华庭,清冷的唇角掠过一丝淡无痕迹的微笑:看来,她也是晋国人。
顾柔暗忖:【我就说嘛,听他那个声音字正腔圆,而且还那么好听,怎么会是西凉人呢?】
听到顾柔说自己的声音好听,他心里自然感觉不错,眼睛瞟向花厅中摆着的一面铜镜。
镜中的他一袭雪白道袍,素袖如玉,霜雪沾衣,清极美极,宛若仙人临世。
他满意地转过头来,就听见顾柔自顾自地嘀咕道:【不过老天爷是公平的,丑人多靓嗓,俊男多无良,想来他容貌一定不怎么样,说不定跟杀猪的三斤哥差不多。】
他的眉筋忍不住抽动一下,簌然回头对着镜子:这等皮相,她还挑剔,她还想怎么样!
还有那个三斤哥是什么鬼。
【不过,即使他长得丑陋似鬼,我也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听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怔。
顾柔完全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的脑洞中:【反正,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但是长得不好看会让人吃不下饭。好了小姑娘,】高冷的国师终于忍无可忍,这个小丫头,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她倒底是干哪一行的,这么夜深了不睡觉,在这念念叨叨!【本座要睡觉了,如果你不睡,有劳你也停止思考,不要吵到本座。】
这就要睡了?顾柔很惊讶:【夜晚才刚开始呢!】
【……】国师用力一扯,用被子蒙住了头。
当清晨的第一缕晨曦亮起,洛阳宫城外更鼓缓缓敲响,身穿朝服的官员们鱼贯度过金水长桥,入章华门,进万岁殿,新的一天从早朝开始。
不过对坐在龙椅上哈欠连天的晋帝来说,他的一天并不是从早朝开始,而是从瞌睡开始。昨天晚上他在安昌殿留宿,新纳的沐美人肌肤雪白,浑身馨香,一对水汪汪的杏眼勾得年逾五十的老皇帝突然来了兴致,老夫聊发少年狂一番跟美人彻夜鏖战,故而今日早朝,精神头十分地不济,一对眼睛从上往下去,朝堂上的大臣们一个个面部都是花的。
皇帝本来想用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八个字,早点结束这千篇一律的朝会,如果能够赶在日中之前睡个回笼觉,醒过来说不定还可以拉着沐美人再战三百回合。他想起昨晚的乐子,心里一阵美滋滋。
“荒唐!荒谬!”一声厉喝把老皇帝震得差点从龙椅上跌将下来,是谁?是谁这么大胆在朝堂上喧哗咆哮,难道不晓得朕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受不得这等惊吓吗?他怒目视去,只见议郎蒋广涛从队列中站出,连声斥责:“扣留质子在京,乃是先帝为保云南之策,关系边陲稳定,怎能一朝更改?”
原来就在老皇帝打瞌睡的这段时间里,朝堂上的激辩已经过了好几个回合。老皇帝强打起精神,听大臣们在争执什么。
今天大臣们争论的焦点,乃是要不要放归宁王世子连秋上回到属地云南。
昨夜,侍中钱鹏月在醉仙楼收受了连世子的一份厚礼,今天早上便在朝堂上提出,世子在京五年,日夜忧思,恪守本分,如今接连遭逢意外,导致身体羸弱归心似箭;加上这些年宁王在云南忠恪柔孝,是否可以考虑将世子放归,以全其父子天伦。
钱侍中的提议立刻招致反对的声音,最激烈的就是这个蒋广涛。他坚持不能放人,不过他的口才没有钱鹏月那么好,钱鹏月不紧不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观点说得头头是道,顺耳动听,蒋广涛在遣词用句上没他那种能耐,只是很激动地道:
“陛下,宁王父子以外姓一族封王以来,手握重兵,统辖云南数郡;臣听闻他的属地连年丰收,却一直需要向汉中、荆州等地购置粮草,必定是在阴蓄养兵啊!这正说明他窥视汉中,伺伏朝廷的狼子野心!陛下万不可放虎归山!”
此刻,正在葫芦巷的家宅中蒙头大睡,补充昨晚消耗的体力的顾柔,突然被一声有力的赞许惊醒:
【很好!蒋元任能凭表象看出云南异动,倒是有两分见地。】
又来了。顾柔坐起来,揉揉眼睛,窗外天还蒙蒙亮呢。【一大清早搞什么鬼!】
她没再听到他发出什么声音,继续倒下睡觉。
“蒋元任,你无凭无据臆测朝廷重臣,”朝堂上,钱鹏月立刻表示反对,叫出了蒋广涛的字,“到时候传到宁王耳中,不反也得让这番凶诡之言,逼得造反了!陛下,不可为了一个世子,就让各州各郡的的郡守们寒心啊!”
老皇帝被吵得脑仁儿疼,他一心只想赶紧结束回去睡个回笼觉,哪有心思思考?他老了,体力不如当年了,更加需要休养生息,身体才是人生的本钱嘛,如果他没了身体,要这江山来干嘛?这帮蠢货们是一点儿也不懂他的心。
他烦得不行,习惯性地问道:“爱卿,此事你怎么看。”
他转向的,是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清秀国师。
满朝文武,均把目光投向了国师。
国师出列,先拜皇帝,不疾不徐地起身,姿态轻盈得宛如一只秀媚舒展的仙鹤。
他开口说话,声音清润,举重若轻:“回陛下,微臣以为,应当放归世子。”
【纵虎归山,使敌轻而无备,而后……杀之!】心念如电,在他胸臆中转动。
“有病啊!一大早有完没完!你在唱戏啊!”他的声音从心底传了过来,顾柔忍无可忍地掀开被子,大声咆哮。
013
顾柔中午才来到菜市,眼睛上套着两个大黑圈。
孟嫂子见了,以为她昨晚通宵帮连秋上调查线索,还问她是否有眉目了。
顾柔道:“还在查。”她总不能说,是被“他”的声音吵到神经衰弱吧。
今天无心做买卖,顾柔随便地把摊子一摆,就蹲在一边打起盹来。说也奇怪,平日里她吆喝半天也不见一两个人来买布,今个她瞌睡上头,想要磨磨洋工,顾客却倒是络绎不绝,都要前来买她的布。
“素布怎么卖?”一个浓妆艳抹的尖脸妇人停在顾柔的摊子前,身上穿着天青坊最时新纹样布料做成的衣裳。
顾柔诧异,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又插上来一个穿花缎的汉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管事,问道:“小姑子,你有多少布,我家姑娘全要了。”他身后丫鬟们簇着一个温婉俏丽的少女,大抵就是他们家小姐。
尖脸妇人不满道:“哎你怎么这样呢?我先来问的价钱!”汉子斜了她一眼,财大气粗地掏出一锭碎银:“这位夫人不好意思,这点银子你拿着,劳驾换个地方买布。”尖脸妇人更生气了:“你们张家有钱了不起是吧?我是听说这里的布世子府的人都亲自来买,特地过来,想要买跟世子一样的布,谁稀罕你那点臭钱!”
听了妇人的话,顾柔心里打个咯噔,这可真是个大误会,还来不及上去打圆场,那俏丽小姐身后的丫鬟就咯咯笑开了,鄙视地看了一眼那尖脸妇人,嘲讽道:“世子英俊潇洒人中龙凤,仰慕他的人多了去了,可是你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妪,怎么也赶着年轻姑娘的风潮,追捧起世子来了,以你的年纪,做世子身边的老妈子还差不多。”说罢和另一个丫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连她们簇拥着的小姐,那张样貌娴淑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蔑视。
尖脸妇人气得下巴直抖,脸显得更尖了。她不理睬那些下人们,越过那管事,指着那小姐的鼻梁骂道:“带一群帮闲找骂!不就是张家那个肺痨的小蹄子么?上个月托人去邓家说亲,愣是没被人家看上,及笄都过了四年还嫁不出去,如今急得昏了头,开始做起当世子妃的春秋大梦来了?告诉你,同样是布,穿在什么人的身上都不一样,世子穿了还是世子,贱蹄子穿了,只不过还是一个贱蹄子罢了!”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她这一招的确狠,那小姐久居深闺,平日只敢跟丫鬟婆子们议论别人长短,哪见过这等当街掐架的阵仗,不由得神色羞恼,樱口一憋,委屈得哭了出来。
管事一把揪住尖脸妇人的袖子:“你这贼婆娘!”妇人张口便叫:“打人啦,张家小姐当不上世子妃,气得动手打人啦!”惹来一大帮围观。那小姐丫鬟们又惊又羞恼,慌得挤出人群,匆匆地去了。
顾柔看他们闹了半天,最后还是那个尖脸妇人买走了自己的一匹布,心里很感慨:真是能说会道,鬼都会笑呀。好好的生意被搅和了一通,瞌睡也云散烟消了。她站起来,扯着嗓子,吆喝了两声:“卖布,卖布——”
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柔。”
顾柔回头一看,周氏带着刘妪等几个仆妇赶到跟前来,围住了她的摊子。
可能是因为有上次的前车之鉴,周氏这次不光带来了仆妇,还多带了四个男家丁。
顾柔见来者不善,忙道:“你还来干什么,衙门不是都查证了,我可不是杀韩丰的凶手。”
一听到顾柔提起自己的儿子的名字,周氏胸口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伤疤直流血,她摇晃了下身子,被刘妪搀扶站稳,忍住满腔的愤恨,看了顾柔一眼,深深呼吸,竭力缓和了口气:
“小柔,伯母今日前来,没有恶意。你也知道,丰儿死了,死得冤枉,伯母是来找你和解的。”
顾柔看她神情憔悴:“找我和解?”顾柔有点狐疑,但又心想,人都死了,她来道歉,也就罢了。“也行,那就过去的事情不提,你自个保重身体。”
周氏听到顾柔的口吻温柔了许多,眼中掠过一抹凶光,立刻又收了回去,擦了擦眼泪道:
“过去我们两家之间有不少误会,不过伯母一直都知晓,你是个好孩子,也难怪丰儿以前对你如此地死心塌地,把你当做心尖子地捧着。”
顾柔皱眉,韩丰的所作所为,她再多赏几个巴掌也不为过,可是现在韩丰已经死了,算了,不说死人的坏话,听听就算了。
“我们家丰儿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娶你进门。如今他遭遇不测,但是小柔,你还在的,人家都说媳妇就是女儿,我如今没了儿子,不想也没了女儿。”
周氏突然这样温情款款起来,顾柔便警惕了——她想干吗?
周氏擦干眼泪,抬起头道:“伯母想要将你接回家,作为丰儿的妻子,明媒正娶进门。”
什么?!
接她回韩家?那不就等于——结冥婚吗!
顾柔被周氏这个主张震得一时没话。
周氏继续道:“咱们两家的婚约,是你父母生前和我家老爷定下的,如果你爹娘泉下有知,你遵循他们的承诺,一定会大感欣慰的。何况,白纸黑字的婚书还在,句句都有效用,今天,我特地都带来了。”
她说到这里,口气已经硬~了三分。趁着低头抹眼泪的一刻,周氏悲伤慈祥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尖刻狠毒起来:
顾柔,你克死了我的丰儿,凭什么他死得这么惨,你还能安生地活下半辈子?
我要你在韩家陪我过下半辈子,活得生不如死!
说起来,这个法子还是薛芙教给周氏的。
那天,周氏那接到韩丰的死讯,当场昏倒,醒过来就哭得昏天黑地,去衙门认尸的时候,更是哭得旁人搀都搀不起来——她最引以为傲的一个儿子就这么生生地没了!
周氏本来只顾在家呼天抢地,哭得伤心流涕,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想到顾柔,然而这个时候,薛芙上门来了。
薛芙陪着周氏哭了一会儿,抹着眼泪说了一会儿话,突然话锋一转,道:“韩大哥生前最喜爱的就是我表妹阿柔,可是这会却不见她来拜祭。”
周氏一听,心痛欲裂,恨意如火,顾柔这个没良心、贱到骨子里去的丧门星!
薛芙又道:“听办案的差役们说,韩大哥出事的那天,阿柔也跟他见过,两个人还在野地里好过,如胶似漆;没想到这么快就翻脸无情,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周氏听了顿时愣住:那天晚上丰儿去见顾柔,原来是因为这个?那,如果不是自己那么反对顾柔进门,那丰儿是不是就不用拉着顾柔去荒郊野岭,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了?
不,不是这样的,自从结交了顾氏一家,就没有过一桩好事情,丰儿一定是被这个丧门星克夫命给克死的!
周氏想到这里,咬牙切齿,手帕在手里撕地滋滋响。
薛芙看了,趁机道:“伯母,韩大哥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娶小柔,如今韩大哥虽然没了,但是上一辈的婚约白纸黑字还是在的,您为什么不帮他了却这个心愿,娶了小柔进门呢?”
周氏愣住了,薛芙的意思是,把顾柔娶进门,给死去的韩丰为妻,做成一桩冥婚?
这在当时也有过这样的事情,一般多是两家交好,其中的男方意外离世,女子心意不改,依旧以妻子的身份嫁入男家。
周氏听了,原本一片痛苦的黑暗心情忽然产生了一点亮光。对啊!把顾柔那个贱精娶回家,就可以在自己手里狠狠地整治她了,凭什么丰儿死得这么惨,她克死了丰儿,还能安生地活下半辈子?她必须活得生不如死,比丰儿还要凄惨!
014
听完周氏的来意,顾柔不由得震惊了。
都到了这份儿上,还不肯放过她?
她早就猜到周氏这人劳师动众跑来,突然对她摆出好脸色,绝对不会只是想冰释前嫌那么简单,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周氏竟然会想出那么阴损的一个法子,要她结冥婚嫁进韩家!
这是想生生世世地折磨死她嘛。
顾柔忍不住想翻白眼,【很明显,她是疯的,并且,她当我是傻的。】
此刻,国师刚刚下朝打道回府,世子府已经第一时间得知消息,派人前来送礼向国师表达感谢,国师拿着礼物清单,在花厅里刚坐下,喝了一口茶。耳边立刻传来声音:
【很明显,她是疯的,并且,她当我是傻的。】
什么鬼。国师皱了皱眉。对面世子府的使者以为国师对礼物不满意,心里有点忐忑。
顾柔继续想:【姓韩的畜生活着的时候我都不嫁,死了我会嫁?嫁猪嫁狗嫁给老妖怪都不嫁给韩家!】
国师的俊脸抽搐了一下:【不要将本座与畜类相提并论!】
啊?他在啊,顾柔正生闷气呢,突然听到他的声音,不禁噗嗤笑了:【这么快就自动带入老妖怪这个称呼了?】
【……】国师无奈摇头。使者更心慌了:他这么摇头意思是嫌少吗,世子殿下前前后后已经快送了他十万金,十万金就是一百万两黄金,足够整个御史台吃一年啊,就是拿来打成片贴房子,也能把整个国师府贴得不露一丝青砖瓦,他竟然还摇头,他,他真够贪得无厌!
周氏看到儿子死了,顾柔竟然还笑得出来,她笑得那么轻柔美丽,简直像一把无形的尖刀一刀刀剜在周氏心里。
周氏几乎快憎恨疯了,一下子露出了原型:“顾柔,老娘告诉你,别以为丰儿死了就没人治得了你,我告诉你,你生是我韩家的人,死是我韩家的鬼,今天你必须跟我走!”
周氏带来的几个男丁一下子哄上来,顾柔一下子有点棘手:打吧,暴露了武功;不打吧,他们动起手来拽扯自己,大庭广众下面不好看。
“住手!”顾柔忙叫道,“有话好说嘛,我跟你走,还不行吗?”
周氏一行人带着顾柔正要走,转眼间,集市上又来了另一行人,拦住了周氏等人。
乃是廷尉司办案的令史,他们奉命调查韩丰的命案,今天是特地来找顾柔的。
令史通过搜查韩丰死亡的地点,发现除了韩丰手中的腰带之外,还有一只女子的手镯。于是拿来令顾柔辨认。
其实,顾柔心中早就知道当晚和韩丰在一起的女子是表姐薛芙,看了一眼那只镯子,便斩钉截铁地道:“这是芙表姐的镯子啊。”
这话一出,周氏惊呆了:薛芙当晚也见过韩丰,怎么没听她说起过呢?
那令史并不奇怪,因为镯子内侧的的确确刻着一个芙字,只是薛芙是屯骑营的军侯,她父亲又是校尉,他们不敢贸然去提人询问,所以先找顾柔确认一番。“小姑子,你可得看清楚了。”
“我看得很清楚,这就是芙表姐的镯子,是前年过年博阳侯夫人送给她的,您上侯府问问便知。”
此时此刻,顾柔心中对薛芙这个表姐,已经再无一丝怜悯。她三番五次陷害自己,自己步步退让,不想因为和她冲突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却反而遭到了薛芙变本加厉的陷害。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了。
令史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已经得到他们需要的答案:“姑娘方便岁我等去一趟薛府,当面对质吗?”这是要准备去拿人盘问了。
顾柔道:“可以。”这样正合她的心意,可以摆脱周氏的纠缠。
“我也去。”周氏顾不上管顾柔了,她不敢置信韩丰的死竟然存在这种蹊跷,也跟了上来。
话说薛芙此刻正在府中喝一碗汤,这些天她心情躁郁,奶娘特地到后厨给她煲了一碗清心润肺陈皮梨汤。
昨天她原本想要引衙门的人去抓顾柔,没想到连世子竟然冒了出来,充当了顾柔的时间证人,以世子的身份,就算他说的是谎话,但只要他一心护着顾柔,衙门的就也不敢追查。薛芙的计划失败了,她气得两眼发昏胸口发涨!
昨晚回到家,她想起顾柔站在玉树临风的连世子身边那副光景,心都要疼炸了,不行!她不能让这个破落户的表妹飞上枝头,踩在她的头顶上。
她一宿没睡,竟然真的让她想出这么个主意来,第二天一大早她就上韩家,撺掇周氏要娶顾柔的冥婚。
如此一来,顾柔这辈子就彻底耗死在韩家了!薛芙想到这里,陈皮梨汤喝到喉咙里,果然清爽润肺,心情舒坦了许多。
她才放下碗,就有人上门。
薛芙看到衙门的令史和顾柔站在一起,不由得愣了愣,沉下脸道:“你们拿了犯人不去衙门审,来我家作甚?”
话音未落,周氏就抢了上来,恶狠狠地一个巴掌扇在薛芙的脸上,嚎叫道:“贱精!你骗得我好苦,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省油的灯,大半夜还来我府上倒贴我儿子勾引他喝酒,是你害死了他!”
薛芙被这个大耳瓜子打得脑袋嗡嗡直响,听见周氏揭自己的老底,全身的血液都僵硬了,她捂着火辣辣的脸,瞪眼问周氏道:“你发的什么疯,你儿子是让这个女人害死的,你找我做什么!”
周氏大哭不止,还欲扑上来抓挠,被薛家的兄弟冲上来架住,薛家人都是武官,薛唐和薛建两兄弟把周氏压在地上,半天不能动弹。
周氏脸贴着地,瞪着血红眼睛干嚎道:“我们都去博阳侯府问过了,那镯子,那腰带,都是你留下的,你这个不要脸的骚浪货,害苦了我儿子!”
“老虔婆住口!”薛唐听到她污言秽语辱骂自己的亲妹妹,无法忍受,拔剑欲砍周氏的头,这时候,一个人闪出来拦住了他。
是顾柔。
顾柔轻柔有礼地道:“表哥乃是有身份的人,何必跟她一般计较。反倒是让这些令史大人们将事情问清楚比较好,免得闲言碎语传了出去,对阿芙的名声多不好。”
薛唐犹豫,收回了剑;薛芙一听顾柔的声音,就恨得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恨不得立刻撕烂了这张如花似玉的脸。
衙门令史们拿出腰带和手镯,薛氏兄弟上前辨认,顿时脸白如纸。
“一定是搞错了,”薛唐喃喃地道,转头看向自己的妹妹,“阿芙,你一定是不慎将自己的私物遗落,被韩丰这个好色之徒拾得,才带在身上的是不是?对,我们家的阿芙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一定是有人从中陷害!”
他说到陷害这两个字的时候,目光像雷电一样射向顾柔,好像顾柔是一只蛇蝎。
薛芙现在直打哆嗦,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这条腰带就像她的遮羞布一样被摆到了台面上,她惶惶然地顺着哥哥的话,附和道:“是,这些东西,我在年初的时候就弄丢了,当时家里进进出出来拜年的人多,说不定是自家常常往来的熟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恨恨地盯着顾柔。
顾柔哦了一声道:“是么?可是前两天我还见表姐将这镯子戴出来过,想必是我眼花了,表姐不是在北军就职么,我想差大哥,你们去营中问问,也许有人见过。”
薛芙气得发疯,顿时冲上去:“顾柔,你这个贱人!”被令史一把拦住:“薛军侯稍安勿躁,如果军侯不介意,可否借小人一根头发比对比对。”
头发?什么头发。薛芙怔了怔。令史从腰包里取出一张薄布,小心打开里面包着的数根细丝长头发。
“这是在现场韩丰尸首上搜得,在他身上还有许多根这样的头发,小人斗胆,想跟军侯的头发比对一下。”
腰带、佩饰这些可以栽赃嫁祸,可是一对男女在现场野合,身上掉下来的毛发是绝对做不得假的。而且女人之间因为年纪,体质的差异,头发丝的长度、粗细、色泽都会有细微的不同,仔细分辨就可以看出差异。
薛芙惊呆了,刚刚喝进肚子里的润肺汤此刻像是塞进胃里的一大块冰,冷得她不住地打寒战。
“请薛军侯借一根头发!”令史又重复了一遍,他虽然官职低微,但是查案是他的职责范围,名正言顺,即使是薛校尉亲自来了,也无权阻止!
015
薛唐大怒:“谁敢动我妹妹!”挡在令史的前面。
他这么做,显然在违犯律法阻挠办案,但这是在薛家,薛家人算有些权势,薛太公还是校尉,令史一时为难,只得再次重复一遍:“请薛军侯借一根头发!”
顾柔朝旁边瞥了一眼,只见周氏还被薛建的仆人压在地上,连忙过去推开那人,故意将周氏搀扶起来:“伯母莫冲动伤了和气,只要差大哥查清了头发,就能把误会解释清楚了。”
周氏原本是骂薛芙骂得声嘶力竭了,被人压制在地上,才一时安静下来,现在得到解脱,一下子像疯狗朝着薛芙冲了过去,扑在她的身上,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乱抓:“你这个表子,不要脸的骚~货,含家产……”
薛芙痛得大声哭喊,一时间连武功也使用了出来:“救命,救命!”拳头狠狠打在周氏腰背,周氏虽然吃到剧痛,但依然扯着薛芙的头发,像蜘蛛一样粘在她身上。
薛氏兄弟慌忙来救,薛唐怒不可遏,一把抓开周氏:“贱妇,敢辱我妹子!”将周氏甩到地上,用力一脚踢开,只听周氏脑袋咚一声响,砸在地上,晕了过去。
“阿芙你怎么样,”薛健连忙蹲下察看妹妹的伤势,却顿时像吃了毒.药,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阿芙你……”
薛芙披头散发,左边额角上面被撕掉不少头发,竟然光秃了一片。“阿兄我的脸好痛,我的脸怎么了,有没有被她抓伤?”薛芙看到薛健的眼神,急得直发抖,她的身子不清白了还可以瞒得住,可是她的脸要是不漂亮了,会被别人嫌弃的呀!
薛建沉痛地看了一眼妹妹的头,竟然被抓成了一个半秃。“你的脸没事。”“那就好,可是我的头好痛啊,还流血了!”薛芙松了口气。薛建心痛咬牙,欲言又止。
薛芙恨恨地看向被薛唐踢昏的周氏,又朝顾柔看来:“阿兄,都是她,都是她故意把这个泼妇带来害我的,阿兄要为我做主啊!”
薛建无奈,薛唐含恨,均朝顾柔看了一眼。
顾柔还是那病若扶风之柳,貌若剪水之花的绝世美貌,用温柔无害的小眼神朝这边看来,满是关切,一脸无辜:“差大哥,比对出来了吗?这是我的头发。”
她特地拔下自己一根头发给令史比对,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令史接过顾柔的头发,又从周氏手里拿到被扯下来的薛芙的头发,两相比对,顾柔的头发长度到腰部,保养得漆黑油亮,光泽顺滑;显然跟案发地点的头发不是同一个人。
薛芙的头发长过膝盖,颜色稍浅,有一些毛躁。令史的眼睛亮了,不断地拿出更多的头发来比对,一一相似。
他脸色一沉,抬起头来,正色道:“请薛军侯跟小人回衙门一趟吧,得罪了。”
此言一出,薛氏兄弟和薛芙的脸全都唰白了!
薛芙的脸像是被一千根针扎着,因为害怕,不断地抽搐,抖动,变得极为扭曲和惊恐:
“不是的,不是我!韩丰不是我杀的,那天我只是和他在桃李巷相会,之后我就离开了呀!走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还同我道别!我没有杀他……”
她一边崩溃大哭解释,一边全身发抖。
可是这一番解释,却恰恰不打自招了她和韩丰的奸.情,让薛氏兄弟更加如遭受了晴天霹雳!
最震惊的就是薛唐,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最疼爱的亲妹妹,那个能文能武,娇俏可爱起来可以讨人欢心,英姿飒爽起来堪比男儿的完美妹妹,竟然会在野外和男人苟合!
顾柔站在一旁,双手不卑不亢地合拢在衣袖中,仍然是那孱弱清媚的神情姿态,此时此刻,她不是薛家大厅内的焦点,没有人看到她低头拢了拢鬓发的瞬间,脸上掠过一抹厌烦的神色——
【这世道,真是凉薄!】
此刻,国师府后院,午后的春光甚是明媚;国师刚刚送走连秋上的使者,他让下人把书房的公文搬到后花园来,坐在摇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批阅奏章。听到顾柔突发这样的感慨,他顺口应道:
【这个世道没有错,谁让你又倔又笨脾气不好。】
顾柔刚刚跨出薛府的大门,心情正欠佳,忽然又来个人欠打,马上黑脸:【我脾气怎么不好了!我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温柔!】
这倒不是一句牛皮。从顾柔懂事以来,孝顺父母,爱护幼弟,对长辈尊敬,与街坊和睦。甚至对韩丰这个薄情负心的未婚夫,她也算仁至义尽地关心过,除了被他骚扰逼急了那回,她几乎从没对他发过脾气。
左邻右舍提到顾柔,都会夸她性子温柔。
【哦,那为何本座听到的都是一些大呼小叫?】
【那是因为……怎么,平时活着那么辛苦那么累,还不许人腹诽两句了?】顾柔理直气壮。
【你本身不是温柔之人,却偏要在人前伪装,你获得了成功却又不屑于这种成功,可见你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顾柔放慢了脚步,人潮拥挤的铜驼大街上,一下子嘈杂声退得很远。
心底里,只听见虚空中的那头,国师清润柔和,泠然出尘的声线:【怎么不说话,被本座说中了?小姑娘。】
厌恶世俗又活在世俗,获得了成功却又不屑于成功;
所以,愤世嫉俗;
所以,才有平凡的顾柔,和并不平凡的九尾。
顾柔怔住了,在她的心底,真的有那么多不甘心和对生活的不满意吗,她已经竭尽全力想要维护一份平凡的生活,但生活的波澜总是将她推上悬崖峭壁。她多少次想要去掉九尾这个身份,接完最后一单生意,就金盆洗手,和弟弟安稳地过完此生,却年复一年,在江湖中闯出了名气。
【难道我真的不甘心,难道我并不是迫于生计,而是出于喜欢,才会……去做那种生意。】
【哪种生意。】这时候,国师握竹简的手愕然一停。
因为他的声音藏在我心里,所以我对他不设防,便让他知晓了我的一切吗?顾柔感到了一阵阵地慌乱:【倘若这样下去,我的秘密,我的生活,还要怎么继续。】
国师听出她心声中的一丝颤抖,不由得放下手头的公文,凝神问道:【小姑娘。】
这样“对话”下去,所有的秘密都会暴露。别再思考,别再乱想,你不能再想着他了!顾柔咬了咬牙,使劲晃晃脑袋,把头里面的那个声音排除干净,一头扎进了人群,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用力地跑了起来!
国师坐在太师椅上等了一会,虚空中没再传来顾柔的心声。
后院的桃花盛放如海,春光甚是明媚,洒在他皎洁的衣衫上,他偏过头来眺望园中的花海,重新拿起奏折。不知为何,心绪有些微微的烦乱。
一连十多天,顾柔都没有和那个声音“联系”过。国师也没有“找”过她。
因为国师也在朝中忙得不可开交:他和钱侍中在皇帝面前替连秋上说了好话,皇帝决定答应连秋上的请求,将之放归云南属地。他整天忙着部署安排的便是这件事。
顾柔呢,则一头扎进了九尾这个角色里,缩短白天卖布的时间,晚上专心出来调查连秋上身边那几十房小妾。
她已经排查掉名单上的半数人了,接下来要调查的这个妾侍,乃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叫白菀,妹妹叫白冰。这对姐妹和连世子的其他妾侍比起来要高一些,是太尉云晟送给连秋上的美女。
有句话叫做打狗要看主人面,收礼也一样,太尉掌握天下兵权,跟尚书令、国师相当于大晋帝国的三驾马车,国家重臣。他赏赐的美人,连秋上自然不能不收;不但要收下,而且更应该宠信一点,表示对这个云太尉的尊重。
照理说,白氏姐妹得到连秋上的青睐,住在世子府应当衣食无忧才是,怎么这个叫白冰的看起来总是那么缺钱,经常出入当铺,一会变卖首饰,一会变卖衣物的。
按照顾柔干这行的经验,一般扯到钱的事,那就是有事,她决定先跟一跟这个白冰。
016
夜里,顾柔给弟弟顾欢检查完功课,换上夜行衣出门去。
来到世子府内宅附近,潜伏。
夜静悄悄的,白冰居住的那间院子熄了灯火,丫鬟和仆妇们一个个出门来,看样子,白冰已经睡下了。
顾柔继续耐心等待。
这时候,耳朵忽然鸣叫起来,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差点没把她的耳膜击穿:
【老钱的脑子大抵是教石头塞住了,这等姿色,也配称作天仙下凡!】
好久没听到他的声音,都有些不习惯了。顾柔掏了掏耳朵,没去理会。这个时候,下面院子里吱呀一声门响,顾柔立刻向下望去,只见已经歇下的白冰,此刻衣衫整齐地从房门里出来了。
她立刻从房顶跟了上去。
耳朵里又传来他的声音:【色令智昏,老钱的品味算是完了。他送给本座的这名女子,说什么完美……唉,确实,这张脸只要遮住两处地方就完美了!一处是右半边脸,一处是左半边脸。】
顾柔呆了一呆,他正是在干什么啊?
此刻,国师正坐在府上和钱侍中喝酒酬唱,钱鹏月说自己得了几个绝世美人,自己都没舍得碰,就送过来让他先挑。他出来一看,呵,这些美人长得一个个爆乳肥臀锥子脸,千篇一律,不晓得涂了多厚的脂粉,一个个冲他挤眉弄眼。
国师对老钱的品味不敢恭维,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这个好看,这个好看。”钱侍中就好这一口,捅了捅他的腰,指着其中一个舞姬,眼睛都放光了。
哦是吗,国师抬起眼皮,又垂下眼皮:【胸是垫的,妆是厚的,气质是没有的。】钱侍中激动地问:“好看吗?美得说不出话来了吧?我就知道,大家都是男人嘛……”又用力捅了他一下。
国师很讨厌老钱动不动就用胳膊肘捅他的这个习惯,毕竟有句话老钱说对了,国师也是个男人,所以不喜欢被男人捅。
“哇!这个的身材真的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老钱不行了!”钱侍中口水狂流地指着刚刚随着鼓点上来的一个美女。
国师转过头去,投来惊鸿一瞥:【嗯,这个身段倒还可以,本座看看脸先……】
美人也回眸一笑,黄澄澄的两排门牙。国师脸部肌肉抖了两抖:“让她退下!”【容本座先喝口酒压压惊】
一口酒下肚,郁闷得紧:【洛阳城里的美女都是被天收了吗?不,被收走的应该是老钱的眼睛。】
正喝着酒,他耳中传来顾柔忍无可忍的咆哮:
【你闭嘴!你吵到我了!】
国师的酒杯放下了。【你在啊。】
顾柔的人跟丢了。
白冰只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顾柔却因为被他吵得心烦意乱,竟然生生地把目标给跟丢了,她恼火不已,在昏暗的街道和小巷中快速奔跑搜寻着白冰的身影:【你闭嘴,别烦我!】
这边厢,国师又被老钱手舞足蹈地捅了一下。“快看快看,那个漂亮!胸那大得!奶牛啊!”
性子清冷的国师难得有想要主动找架吵的时候,战意昂扬地在心中用意念回应顾柔道:【烦你又如何。】
【我警告你,我在出任务,你再吵我,后果自负!】
哦……还威胁他。端起一杯酒,在梨花榻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摊坐,喝了一口【那你倒是说说,本座现在就想负。】
【臭混蛋,给我等着!】顾柔只是口头说说,并没有真的行动计划,她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有闲心跟他斗嘴,她继续跑进一个巷子。
前方有个人影,顾柔立刻降速,悄摸摸地跟了上去,真的是白冰!她鬼鬼祟祟,扒开一个狗洞,竟然是要往城郊的方向去。
顾柔大喜过望,她就等着白冰钻过这堵墙,然后自己也翻过去继续跟。这时候,突然耳边响起了很刺耳的声音——
国师面对一群衣着暴露,搔首弄姿的美女,坐怀不乱,心中默诵:【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去彼取此!】
顾柔给吵得震了一下,前方的白冰听到动静,立刻回过身,向后望了一眼。虽然顾柔立刻就躲进黑暗,但是还是引起了白冰的警惕,她犹豫片刻,不再前进,调头离开。
顾柔任务失败,暴跳如雷:【你是不是想吵架?是不是想逼我杀人?】
【来啊,本座好怕啊。】
【你!!!】顾柔气结。
国师这边,老钱拉了两个美女上来,还不忘朝他挤挤眼睛:“食色性也,人之所欲,咱们这么多年老兄弟,我老钱还会坑你吗?”说着便又捅了他一下,把美人强行推到他怀中。
国师今晚喝得略高,醉眼朦胧望去,也看不出个美丑,只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大宗师累了么?奴婢服侍您就寝。”美人投来勾魂摄魄的眼神。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揽住美人。
那美人早听闻国师性格高冷,不近人情;今日又见到他在主座上风华绝代容光倾城的样子,原本压根没抱过指望能够得到垂青,就想努力施展魅力得到个好印象,争取在府上留下来,以后再努力亲近国师,没想到一次就成功,国师搂住她的肩膀了!美人激动不已,加倍施展媚功讨好,揽住了他的脖颈。
只听得国师磁沉低惑的声音,绕人心魄:
“你有没有尝试过,用思想打败一个人?”
“啊?”美人迷惑地抬起头来,却见国师慵懒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国师有些醉了,冰雪般的面庞上笼着一层胭纱般的红晕,光彩剔莹,远胜过怀中的美人千百倍。
深夜,国师府的后宅内,他的房间焚香点灯,美人将锦帷缓缓放下。
国师醉了,靠着床头正欲躺下,这时候突然脑袋嗡——地就响了起来:
【猪肉红,菜花黄,小李子小邓子没爹娘。吃不饱,抢皇粮,一朝被逼上山岗。】
声音又响又脆,比以前的声音都要尖,国师被震得从床上一下子弹起来:
【混账,你是不是疯了?】大半夜,她吃错药了?
身边的美人已经主动宽衣解带,酥胸微露,媚好地贴上来,却被国师一把挥开,顿时满脸委屈地看着他:“大宗师。”
【是吖,我正要问你,大半夜搞什么搞。】顾柔哼一声,你让我任务失败,我就让你春梦了无痕!她还有几首跟孟嫂子学来的川西话歌儿没唱呢:
【说你瓜,你就瓜,半夜起来扫院坝,人家哩婆娘你喊妈!】
【住口,给本座闭嘴!】这臭丫头,才教会她集中意念几天,就学以致用,竟然开始会用意念唱起歌儿来了!
顾柔不理他的叫唤,继续各种唱。
魔音灌耳,搬石砸脚的国师用力地顶住了太阳穴,一跟姣好的食指微微颤抖,他强行压住想宰了顾柔的情绪,深呼一口气:
【我们和解吧,小姑娘。】
顾柔停下来:【哦?你是说,你认错了吗,投降了吗?】
国师勃然大怒:【你放肆!】他是皇朝肱骨,一代宗师,他的字典里怎么可能会有“投降”?
顾柔翻了个白眼,刚刚我任务的时候你不说和解,现在你要寻欢作乐了,来跟老.娘谈和解,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继续大声在心里唱:【猪肉红,菜花黄……你不是想要爽吗,我让你爽!小李子小凳子没爹娘……】
中庭外,美人儿灰溜溜地抱着被褥,伤心欲泣地离开国师的房间。
国师府的后宅内,还时不时爆发出愤怒的吼叫:“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姓甚名谁!速速给本座报上名来!”
声音响彻夜空。
顾柔折腾了一宿,到后半夜才睡下,国师却不能,四更了,他不得强打精神起身梳洗去上早朝。同僚们看见平日隽美无尘的国师顶着一对熊猫眼,不由得议论纷纷。
连老皇帝也不忍看,主动关心他道:“爱卿操劳国务,要注意保重身体啊。像朕这样每天睡子午觉,虽然早起也不会感觉困乏。”还能和沐美人夜战三百个回合不眠不休呢,老皇帝心里得意地想,好吃的不都不好看,慕容爱卿饶是年轻皮相好又如何,不比朕夜间的雄风,抵过十个太尉大将军!
国师恹恹谢恩:“圣上关怀,臣感激涕零。”退回文官队伍,被钱侍中用胳膊肘捅了一把,没脸没皮地坏笑道:“昨晚战况如何?”
昨晚?国师想起了顾柔唱的那些调调,不晓得她哪里搜罗来那么多不登大雅之堂的粗鄙山歌,竟然唱了一整晚。为了对抗她的魔音穿耳,他不得不搬出老子的《道德经》来对抗,所以昨晚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017
顾柔:【这山没得那山高,这山有一树好花椒!】
国师:【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顾柔:【我心想摘个花椒尝,嘛呼嘛呼浪开交!】
国师:【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顾柔:【吃饭垒尖尖,打架梭边边!】
国师咬牙切齿:【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静胜躁,寒胜热,清净……为天下正!你闹够了没有!】
顾柔:【嘻嘻嘻,哈哈哈,可以了吧,满足了吧?】
国师【……】已经困得思考不动了。
国师从回忆中沉痛地清醒过来,按了按发昏的额头,回答老钱:“很激烈。”
战况很激烈?钱侍中嗅到了桃~色八卦的味道,很是激动。“哎呀,我就说罢,是不是酣畅淋漓,欲罢不能,意犹未尽啊?”
看他那以知情人士自居的一脸猥琐样,让国师真想一巴掌呼死他。
可是老钱是自己人,而且还正儿八经地关心他:“我说啊申孝老弟,你虽然年轻,可也悠着点,听我老钱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看咱们圣上,这岁数了懂得养生之道,还有张夫人王夫人沐美人,千古男人的表率呀!”比出六根手指头,感慨圣上今年六旬高龄。
“……”唉!国师张了张嘴,最终甚么也没说,望了望天。
……
顾柔跟踪了白冰几日,发现她每到固定的一段时日,便会去当铺变卖财物,换取银钱存入一家叫做大兴票号的钱庄。
白冰每次都是怀揣现银,沉甸甸地去存,两袖空空地回来。顾柔干这一行几年,根据经验,知道这种情形,多半是一种买卖,或者清偿债务的可能性:
一般黑道做生意,常在可靠的钱庄内开户,那户头也一般是个假名,令委托人将钱款存入,这样可省去双方接头的危险。
顾柔去查了那个户头,名字用的是:谢金。户头下面剩下的钱已经不多,看来被人取过钱。
这多半不可能是一个真名,但至少可以确定,白冰的银钱,打给了另一个人。
顾柔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白冰身上,她决定深挖这个钱款的去向。
调查白冰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白冰虽然不会武功,可是她警觉性却很高,不怎么好跟踪,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四月初的一个夜晚,连续在世子府屋顶蹲守快半个月的顾柔,看见了一条人影闪进白冰的房间。
夜色昏暗,虽然看不清那人身形,但是显然穿着夜行衣,决无好事。顾柔心念一动,立马跟上白冰那间屋的房顶,悄悄地攀伏在屋脊上,揭开一片瓦。
屋里没有点灯,白冰的声音幽怨传来:“怎么那么久都不得手,你不是说,一定能办成的吗?”
回答她的是个男人声音:“连秋上身边高手多,想要接近,困难;再等等机会。”
白冰显得更埋怨了:“世子爷身边高手多,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让你去杀世子爷!这么一点点小事,几个月了还没办成,你该不是骗我的银子吧?倒底还要等多久呀?”
“快了!”
顾柔不由得一惊,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声音也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什么人,谁!”黑衣人突然低声喝,一枚铁虱子从下往上弹出来,直击顾柔面门。
被发现了!顾柔一闪躲开,隔着那被揭开瓦片的顶洞,她的眼睛和和黑衣人的眼睛对视上了!
很熟悉的眼神!像在哪里见过。顾柔顾不得多思考,急忙纵跃而起,降落在对面的屋顶,回头看去,黑人已经冲出院子,几个翻身腾跃向这边追赶而来。
顾柔急忙在跑,黑衣人在后面狂追,两人一前一后在铜驼街边的各种房屋顶上奔跑跳跃,都使出了轻功里的看家本领。
黑衣人紧咬不放,一路追她至太庙附近,四下无人,他威胁道:“再不站住,我放暴雨梨花针了!”
这一嗓子果然吓住了顾柔,暴雨梨花针?这等蜀中唐门的高级暗器顾柔自然知晓威力,果然站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月光下站着的黑衣人虽然身形高瘦,但听他说话,看得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不晓得为什么会来做了杀手。
少年看见戴着狐狸面具的顾柔,一脸忿然:“刁狐狸,不就是冒充了你一次,犯的着每回都来搅和老子的生意吗?”
原来是他!他就是那天冒充九尾,跑到毛尚书家想要刺杀毛尚书的小妾,还跟自己打起来的那个人。
顾柔一时意外,反应过来:“我还没问你,你明明自称离花宫的人,为何却要冒充我的名号?”
少年哑口沉默。顾柔眼珠一转:“哦,你接私活儿?”
她所谓的接私活,就是不通过自己的组织上线,自己接取生意,从而可以绕开上线不被抽成,拿到所有的报酬。
像离花宫这种大的杀手组织,一般都是由行内有威信的人牵头,跟各个杀手达成契约结成的刺客联盟。这种组织一般自身都会有一些规定,比如同一组织下的杀手不能够互相抢生意,不能跟同组织的杀手接打对台的生意,接生意必须上报,由组织安排接应。
——其中也包括组织对个人的酬金抽成。
杀手组织这样的集团联盟,每年都需要大量的银钱来维护运行,打听情报,联络线人,寻找目标,如果事情成功要消除影响,如果任务失败要善后,如果组织成员出了不测,还要给其家人一大笔丰厚的丧葬费用……种种这些花费的银钱,都要从其成员的任务报酬中抽成取得。
接私活儿便是为了规避这种抽成,几乎被所有杀手组织明令禁止,一旦被发现,将遭到极其严厉的处罚。
顾柔猜得不错,那少年正是因为手头缺钱得紧,所以在完成组织任务指派之余,偷偷接乐毛姜氏的那一单私活儿,为了不暴露给行内知晓是他做的,所以他得顶着别人的名号。
但是顶谁的名头去,他也经过深思熟虑,有组织上线的杀手他不会冒名,免得事情闹大挑起组织之间的争端,想来想去,他就决定冒充在江湖中独来独往,一个人单干的九尾。
哪知道九尾这么难缠啊!竟然妨碍他做生意。
顾柔看他紧张之态,就晓得自己说中了:“离花宫乃是行内的头一份,你背着你们舒老大在这接私活儿,就不怕我给你捅出去,他治你么?而且你搅和事的地方可不是寻常家,那是世子府。”
少年心中怕的只是毛尚书那一单生意曝光,世子府的生意?这单是舒老大名正言顺指派给他的任务,他一点儿也不怕。“哼,少废话,老子警告你,别碍着我事情,否则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把话说清楚!”顾柔还想再说,那少年纵身一跳,跃下了屋顶,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018
顾柔回到家中,已是后半夜,她稍稍整理了下事情的线索,心中已有了如何向连世子交差的打算。
弟弟顾欢已经睡下了,桌上留着给姐姐顾柔做的饭。顾柔见了心中一酸:人说君子远庖厨,阿弟既要上学,又要反过来照顾我这个不让他省心的姐姐,真是难为他了。
其实,顾柔两年前,也曾经考虑过要洗手不干,退出这一行。
这些年她接买卖挣得钱也不少,可是,顾家作为衰落的清贫士族,如果需要重振门楣,还得依靠弟弟顾欢读书求仕这一条道路。父亲顾之问过世得早,原来的人情关系转眼就淡,还是顾柔变卖家产,到处去求门路,给顾之问的旧交送厚礼,才能把顾欢送进洛阳当时很好的一所私学读书。
阿欢十六岁了,明年便要考试,考过了可以进入太学,那就是培养朝廷官员的最高学术殿堂,到了里面要结交清流,拜访名士,寻一位德高望重的师父求学,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哪一样不需得银子打点。顾柔忙了这些年,本来为了顾欢读书就没攒下什么钱,如今未雨绸缪,更急着挣钱了。
顾柔想着心事,窗外落起了雨,滴滴答答打在窗棂上,顾柔连忙收拾思绪,跑到院子里把顶着院门的旧木盆搬进来,接着屋角漏雨的地方。
这老房子也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有请工匠来修缮,潮气深重,久了怕是对身体不好,阿欢还小,不能受寒,看来天晴以后必须得去请工匠了。
顾柔算了算请工匠修屋顶买材料的费用,从床底的泥瓦罐子里拿出了一点铜钱,摆在桌上点数,一面心内叹息:
【唉,这么多年,要不是有个阿欢在,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你并不是一无所有,】国师的声音深夜传来,【你还有病啊。】
顾柔一愣,不悦:【你是不是还想念和尚经?】
什么和尚经,分明是道德经,小姑娘儒释道不分啊,看来文化不高。国师道:【你呢,还唱些淫词艳曲么?】
【来啊,】互相伤害啊,顾柔怒道,把外衣一脱,摔在桌上,【有种出来单挑!】
她这么说,也不过是威胁一下,虚张声势罢了,要说真的单挑,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却马上得到干脆的回复:【时间,地点,名字。】
顾柔愣了愣,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可是她怎么会真的去嘛!
那头,国师好像真的不依不饶了:【报上姓名住址,本座必定到。】
【!!!】顾柔态度一下子萎了,支支吾吾,【不是很方便告诉你,要不你说个地儿,我来找你单挑,你是哪里人?】
她说完了,不知为何,紧张得心砰砰跳。
【东莱郡。】清雅似仙人的国观大宗师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东莱?哦,远在东海呀,那离洛阳可远着呢!顾柔知道他不可能寻过来,放了心;不过又莫名地,一丝失落之情油然而生。
东莱和洛阳……千里之遥,真的是太远了。
【这样罢,我说小姑娘,我们如此争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为了彼此不相妨碍,本座有个和谈的建议。】
顾柔:【嗯?说。】
【尽量统一作息,一起睡,一起起;减少彼此的搅扰。】
【呸,鬼才要和你一起睡!】这头,顾柔涨红了脸。
【……真是淫者见淫,痴者见痴!】国师无语地抽了抽嘴角,心中低声咆哮解释道,【本座这个一起,乃是指时间上的一起,并非空间上的一起。】
【不行,我的生意,只能在夜里开张。】
他愣了愣。什么生意,非要只能在夜里才能开张?他微微张了张嘴,说不出地惊讶:
难道……
咚咚咚!顾柔这边,有人敲院子门。“小柔姑娘,小柔姑娘在吗!”她连忙裹上衣服,撑了伞到院子里,隔着篱笆一瞧,乃是世子府的卫官,冒着夜雨,急急相询。“世子有急事相询,请姑娘速到府上一叙!”
“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来!”顾柔答应着,不忘跟虚空中的那个声音道个别:
【不跟你瞎扯淡了,我要接待客人去了。我警告你,可别再弄出花样儿来,坏了我的好事跟你没完!】
这头,国师披着睡袍,立在卧房窗前观雨,院中夜雨打着芭蕉,风紧雨急,响声淅沥,满园的桃花杏花落红遍地。他沉思良久,一时无言:她说她去接待客人,难道是去……
——青楼接客?
天蒙蒙亮。
顾柔赶到世子府。
虽然她和连秋上见过两回了,但这是她头一回到世子府上,还是在天不亮的早晨,用小轿子抬着从后门进来,所以在人丁兴旺的世子府内,一下子就引起了注意。
连秋上有很多妾侍,但是能近他身的寥无几人,他从各层官员同僚手中得到美女奖赏,一般都会很大方的纳进来,给一个妾侍的名份,然后在拨一个别院让其住下,好吃好喝地养着,这是他作为质子,不想得罪任何人的一种圆滑处世方式。
但是再多的好吃好喝供着,也比不上孤灯冷枕的寂寞,很多不得宠的妾侍连连秋上居住的内院都没有进去过,夜里睡不着,早上也醒得早,就结伴出来在园中散步,刚好看见卫官引着顾柔穿过垂花门,走进内院。
两个小妾窃窃私语道:“那个女人是谁,怎教丁卫官带进后院来了?”
说话的这个小妾姓徐,因为府中有两个妾侍都姓徐,就按照入门先后称作大徐氏和小徐氏,这一个是小徐氏。小徐氏是连世子去年生辰时,汉中的小官吏送来的礼物,这一点怕是连秋上自己也不记得了,他从没沾过小徐氏的身。
陪着小徐氏散步的妾是季氏,她也属于被连秋上遗忘的妾侍之一,常年和小徐氏在府中结伴为友,互相打发寂寞。
季氏顺着小徐氏的目光望去,只见顾柔裹一件旧衣,跟在卫官丁陵身后从院中走过,她瑧首微低,柔若春柳,这一身被雨水打湿的衣裳竟然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出尘。季氏有些微微地伤感,当年她刚刚进府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样青春少艾的年纪,抱着少女怀春的美好遐想,被送到了世子身边……“新人吧,不晓得哪家大人送来的。”
“是啊,不过,她身份一定很低贱,要不然怎么会连个正经的时辰都不挑拣,从后门进来?”小徐氏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透着对顾柔容貌的嫉妒,真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不到一个月,院子里的那个还没宠够,世子又要纳妾了!
忽然,她灵光一闪,对季氏道:“咱们去把这事儿告诉菀姐姐如何?”
世子妾白菀,乃是近一年来世子跟前最得宠的女人。她是太尉云晟送来的美人,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温婉可人;只要连秋上回到书房,她必定红袖添香陪在身侧。
小徐氏之所以想要这么做,也是因为她妒忌了白菀受宠太久,如今有了新的女人出现,反正也是看她们争得头破血流,自己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
季氏明白了小徐氏的意思,心想,反正事不关己,看看戏又有何妨:“走,咱们豆蔻苑去,这会儿菀姐姐将要起了。”
顾柔被连秋上的卫官丁陵带至书房。
连秋上的书斋竹帘低垂,窗台前的书案上点着一盏花油罩子灯,屋里焚了香,清甜浓郁的玉兰香气,书桌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副御笔亲题的字,写着“嘉德懿行”。
连秋上正伏案写字,头也没有抬:“进来坐吧。”
丁陵退出去把守望风,顾柔在门边的客座上等了一会儿,连秋上写完了奏疏,抬起头道:“今日寻少侠你前来,乃是有两件事需要交托。”
又有生意上门了?顾柔心念一动。
“第一件事,本宫需要你调查一个人,”连秋上弯下腰,从侧边的书柜中取出一副画像交给顾柔,“此女乃太尉千金云飘飘,你应该听说过。”
哦,就是那个美貌名动京城,号称洛阳第一大美人儿的云飘飘呀!顾柔不但听过,而且如雷贯耳呢。“世子想知道关于她的什么?”
“任何。背景,经历,爱好,来往关系,事无巨细,越多越好。”
这对顾柔来说很简单,可是连秋上为什么要调查云飘飘?顾柔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住了这份好奇。不多过问委托人的私事,乃是干密探这行的素养。
她道:“这不难办,我接了。”
“第二件事,本宫即将启程回云南,但需要借道汉中。本宫需要你陪护我到达汉中,父王的亲兵将在那里接应本宫。”
“世子要我陪您去汉中?”顾柔大吃一惊,她只是个密探,可没干过保镖呀!“世子,您有府上亲兵,又有朝廷的兵马护送,还用得着我吗,您也太看得起我这个小女子了。”
连秋上不多废话,伸出三根手指:“我给你这个数。”
顾柔心想,三百两,远赴汉中,路行千里,还不晓得路上发生什么事,来回也就混个盘缠钱吧;要是真的遇到刺客打起来,医药丧葬费用都不止。
不由得扯着嘴,露出个不屑的表情来。
连秋上看到她的神色,莞尔道:“三万两。”
顾柔晴天霹雳,膝盖发软,心头打颤:“世子爷,别说汉中了,刀山火海都跟您去,去去去!”
019
三万两,完全足够支撑弟弟顾欢两年后的太学入学考试了。
“本宫知晓你有个弟弟在私塾上学,倘若你能护送本宫平安抵达汉中,本宫愿向官学推荐,保举他进入太学。”
顾柔的眼睛发光了。如果阿欢真的能够得到他的举荐信,那上太学便没有一点儿问题了。“一切都听从世子的吩咐。”
连秋上这个人正是如此,他晓得别人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就能够轻易地投其所好。
然而,这个时候的顾柔,并不晓得朝廷内部的暗涌流动,也根本不可能预料到,一年后的云南、汉中之地和朝廷,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世子,之前您委托我查探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顾柔刚刚得了一个大雇主,迫不及待地要讨好连世子一下。
“嗯,你说。”
顾柔走到连秋上身边,低声附耳,同他说了一通,末了道:“如此这般,定能使她交待。”
……
世子府,豆蔻苑。
连秋上的宠妾白菀刚刚醒来,便有季氏和小徐氏前来问候她,“顺便”地将世子接了一个美人入府的事情也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白菀是个面相柔和舒服的女子,长得虽然称不上惊艳,但皮肤白里透红,声音温柔婉转,十分地耐看,这些特点使得她原本略显平淡的面相,也变得脱俗了起来。今早她起身的时候雨还在下,贴身丫鬟怕她娇弱的身体受凉,特地给她在霜色春衫外面加了一件月白夹袄,配上水绿翡翠的玉簪子,整个人看起来素净大方。
小徐氏卖力煽风点火,把顾柔的美貌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白菀听了却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倒是她的双胞胎妹妹白冰刚好前来,听了愤愤不平:“我同姐姐才入府两年不到,世子爷待姐姐恩爱已大不如前,当初他对姐姐山盟海誓,如今却移情他人,真教人心寒至极!”
白菀娴淑得体地道:“世子辛劳,多几个人在他身边侍奉没什么不好,既然她和我们一样进了府中,那就是大家的姐妹,以后要是有机会见面,也要对她多关照关照。”
白冰和白菀是双胞胎,两人面貌长得相似,但细细一看,神态各有区分。
白菀一看便温驯,白冰则张扬一些,她哼了一声道:“菀姐姐,我是替你委屈,你看咱们两刚刚来世子府的时候,世子他多疼爱你啊,连你想要吃的茯苓膏,都是他亲手捧到你手边来,咱们姐妹里头谁能有这般待遇?你是独一份儿的。”
白菀听了,显出些许回忆的神情,似是有点迷茫。
白冰又道:“如今他心不在姐姐你这了,这个月以来姐姐找他几回,他都爱答不理,就连前天姐姐夜里去看他,也教他拒之门外了,这真是太凉薄了!我替姐姐觉得不公呀!”
白冰嘴里说着替姐姐白菀委屈,却把白菀主动自荐枕席失败,被连秋上撵出来的事情抖落出来,季氏和小徐氏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里知道了白菀这次是真的失了宠,再看向白菀时,两人眼中都多了几分快意和轻蔑之情。
白菀被妹妹白冰说得窘迫至极,白瘦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的确是看到连秋上对自己渐渐冷淡,心中失落疑惑,悄悄地夜里想去施展魅力挽回世子,这些事情她都是悄悄做的没人知晓,阿冰是怎么晓得的?
这时,卫官丁陵前来通报,说连世子有事召白氏姐妹觐见。
白冰忐忑不安,世子素来独宠姐姐白菀,对他不屑一顾,怎么今日会一起召见呢?
昨夜她和雇佣的杀手在府中见面,突然有人偷听,那杀手便追出去,再也没了音讯,该不会是走漏了风声吧。
她心神不宁地走在白菀后面,来到连秋上的书房,双双跟世子请安。
顾柔躲在屏风后面,听见连秋上一个巴掌扇在白冰脸上:
“贱人,你招来离花宫的刺客,谋害本宫,还不从实招来!”
这话一出,白菀惊呆了,转头看着妹妹。白冰脸色惨白如纸,噗通跪倒在地上,顾不得去捂肿胀的脸颊,连声喊冤:
“谁说的,妾身冤枉呀!是不是她说的?还是白菀说的?世子爷,您千万不要听信了小人谗言,冤枉了妾身呀!”
她一边大喊冤枉,一边不时回头看向姐姐白菀,眼中射出愤恨的光芒。
连秋上把顾柔搜集的证物扔出来,纷纷扬扬撒了白冰一脸:
“大兴钱庄的存银单据,证据确凿,还想抵赖?”
白冰发抖地捡起一张来看,浑身瘫软,喃喃自语:“不,不是,不可能……”
“之前你在莞儿的饮食里头下慢毒,教兰管事发现,是你姐姐劝本宫,念你一时鬼迷心窍,不要降罪与你,本宫才网开一面;否则焉能留你至今?”
连秋上是在告诉白冰,白菀替她求过情,可是白冰看白菀的眼神中,愤恨之意却更加深刻了。
连秋上厉声问道:“你说,你找来的那名离花宫刺客姓甚名谁,你是勾搭上的?”
“妾身糊涂,妾身也是通过一个远房亲戚的朋友,他在黑市上放铜钱驴贷,说能帮妾身找来杀手解决烦恼,妾身就通过他联系。后来那人走了,妾身就再也没联系上他呀!”
“你立刻放风联系此人,将他引出来!”
“可是一直以来都是他来找妾身,妾身不晓得他人在哪里……自从上一回他消失以后,妾身通过中间人联络,却怎么也找不着他了。”
连秋上气得骂道:“蠢物,同样是姐妹,你姐姐心底柔善,你恁的这般刁毒?”
白冰吓得花容失色,双泪横流:“妾身深爱世子爷,可是世子眼中只有姐姐,却冷淡妾身,妾身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世子爷,姐姐,你们原谅我,原谅我吧!我只是一时糊涂,并没有真正想要害死姐姐!”
连秋上怒骂:“是,你是没有想杀了菀儿,你想杀的人是本宫!”
“不是的,不是这样,世子爷,”白冰哭着爬过来,抱住连秋上的一条腿,“您就是借给妾身一千个胆子,妾身也不敢伤害您一根寒毛呀!我只想杀了姐姐,同样是姐妹,她夺走您所有的宠爱,妾身却一无所有,妾身心有不甘呀!”
“如此毒妇,留之何用,”连秋上厌烦地道,“来人,把她拖出去,送还太尉府。”
白冰听了这话,惊得浑身直打寒战——世子都不留,退货回来的人,手段严酷的云太尉怎么会留?那还不如直接打杀了她!“世子饶命,求您念在妾身对您一片痴心,饶了妾身一命吧!”
连秋上生平最忌讳的,就是身边人和外人串通一气,倒勾谋算他。白冰不但狠毒,而且愚蠢,她招来的,乃是江湖第一杀手联盟离花宫!他越是三思,就越是愤怒,再看一眼白冰那抖如筛糠全身打战的惊恐状,只觉得这个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愚蠢到了极点。他心已经厌烦,不忍再看,挥手道:“拖下去。”
白冰知道死到临头,便似变了个人,发起狂来大骂白菀:“白菀,你这个贱人!从小到大你什么东西都要跟我抢,所有的好处你都占了,我白冰化成厉鬼也不放过你!”叫声凄厉,使人寒冷。
白菀听着她远远的嚎叫,脸色也似撞鬼一般忽青忽白,单薄的身板不住颤抖,忽然,她双膝一曲,跪倒在连秋上面前,泪水滚滚而下:
“请世子殿下饶冰儿一条性命吧!她还小,不知事情的轻重。白菀和白冰,其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白菀跪地哭求,清丽苍白的脸颊楚楚可怜。说来也怪,白冰和白菀的容貌很相似,但是白菀这个姐姐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和善良,刚刚妹妹白菀如此咒骂她,她却始终泪光盈盈,充满了同情和柔情地看着妹妹。
“此事不必谈了。”连秋上冷冷而道,“你累了,退下歇着去吧。过几日,我派人送你回太尉府。”
这句话,像是一个晴天霹雳砸在了白菀身上,她也要被逐出门外了!
白菀掩面忍泣,三步一回头地让下人搀扶回房。
人都走光了,顾柔从屏风后面出来,她有些不解地看着连秋上。
其实,顾柔已经告诉过连秋上,从白冰和那名少年刺客的对话中,其实是可以听出白冰并没有谋杀连秋上之意,她的本意是除掉和自己争宠的姐姐白菀。
但是,白菀不会武功,杀她其实是一件很容易地事情,而少年刺客却屡屡不得手;而作为世子的连秋上却屡屡遭逢意外。
所以,从那个少年刺客的种种实际行为来看,顾柔推测,他虽然接了白冰的买卖,可是实际刺杀的目标,仍然是连秋上。
要杀掉的对象从宠妃变成了世子本人,这里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这是需要深追的部分。
顾柔觉得,连秋上处罚白冰尚有依据,可是让白菀连坐,是否过了一点?
不过,她并没有问出口。她对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有清醒的认识。
020
而且他之前还特意嘱托自己调查太尉的千金云飘飘,看来这位世子对于自己的处境,有着很深刻的认识,对于潜在的敌人也早有提防。
他送顾柔离开世子府的时候,顾柔坐在轿子里,倒底因为年轻,按捺不住多了一句嘴,建议他:
“对了世子爷,我只能负责保护您一个人的安全,你后宅家眷人数众多,我怕鞭长莫及,路途遥远,风险难测,最好自个多带些帮手。”
连秋上抿唇一笑,神态潇洒:“放心,这些女人,本宫一个都不准备带走。”
什么?顾柔彻底愣住了,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他至不至于这么绝。
“世子,您一走,打算把她们放哪儿啊?”
连秋上淡淡一笑,看向别处。
他跟顾柔说不着这些,顾柔又怎么能懂得他心中的想法呢?
他久居京城寄人篱下,待人处事步步小心,这些被送来的女子之中,多半存在着京城中这方那方势力的眼线。他想要安生地在洛阳待下去,免不了被人监视,他应该做的不是躲避监视,而是坦然地接受这些监视,在监视之下展现自己的平和。
所以,他才会对太尉云晟送给他的这对双胞胎姐妹一取一弃,故意独宠一人,冷淡一人;长期下去,挑拨起姐妹反目,正好以内宅不宁的借口,驱离身边。
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可以离开洛阳这座囚笼,他怎么可能还会带着这些辎重一般的蠢物呢?
撩开车帘,连秋上俊目远眺,只见一只白鸟展翅冲上云霄。
作为质子离开云南的那一年,他才十九岁,他还记得那天父王送他上马车,亲口对他说的话——
情深则阻,性宽能容。他只有和光同尘,做个糊涂平庸的世子,才能够折冲厌难,有一日冲出樊笼,直上青云!
只是他没料到,白冰居然那么狠,而且那么蠢,去招来离花宫的人,差一点点就连带害掉了他的性命。
仔细想来,此中大有蹊跷,云太尉那边尚未查清动向;这边朝廷还派来一个国师,说什么要用重兵护送他,一路平安直到汉中。
呵,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那个心思阴险的国师,带着两千北军精锐护送他上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使人怀疑。
只怕护送是个借口,想要他的命才是真!
连秋上想到此处,凤眸一沉,放下车帘。
……
顾柔回来,便开始着手办连世子新交代的两件事。
她把调查太尉千金的任务又转交给了道上熟悉的两位接头人,许诺给对方给对方一百两的酬金,这是个简单的任务,赏金又高,那人自然满口应承地去了。
这个在道上叫做外包,就是高价接回来一些任务,然后削减一些价格包给其他同行,赚取赏金的中间差价,有点像集市上的二道贩子。连秋上答应给顾柔的酬劳,两件事加起来一共是三万两,他给了顾柔三千两作为定金,有了这些钱,顾柔把任务一百两外包出去绰绰有余,还省下了许多工夫。
然后,她将银子分成几份存入了京城最大的雍和钱庄,只留下两份,一份给弟弟顾欢零用,另一份给了顾欢就读的私塾先生,她打算将弟弟暂时寄宿在教书的先生家中,拜托先生好生照顾弟弟。
顾欢一听姐姐要出远门,不干了:“去哪里,我跟阿姐一起。”
顾柔自然不可能带他,哄着他道:“阿欢你好生住在翟先生家,阿姐出门办事,很快就回来接你。”
“那我要在家里等阿姐。”敏锐的顾欢,其实已经感觉到姐姐这趟出门很不寻常;他知道阿姐就是九尾飞贼的秘密,以前阿姐出任务,最长的一次有八天,他在家里心急如焚地等,不想吃饭,不想去学堂,等得每天都想哭,害怕姐姐永远也回不来了,那种感觉,不知道有多么煎熬!
这次阿姐竟然直接把他寄宿到先生家,说明她这一回对自己任务的预料,远超过八天。阿姐究竟要去什么地方那么远?顾欢他一点儿也不高兴姐姐离开他:
“阿姐,你别走,你要走也带我一起走。”
顾柔温柔地看着弟弟,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按:“阿弟,你长大了,再过一年就要考太学,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你不能总是呆在阿姐身边,外面的世界,你应该去看一看;读书可以开阔胸襟,思考可以明智处事,游历可以增长见识;所以,阿姐才要你去考太学。所以,任何时候,你都不得荒废学业!”
顾欢哽了哽,他勤学睿思,这些道理怎么会不晓得。可是他没想到,只会练武功、没读过太多书的阿姐竟然能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使得他感到羞愧了。
“阿姐,我放心不下你。”
“阿姐这趟去,只是路程远,要多耗一点时间。阿姐的武功你是知晓的,碰到有危险,那也是别人的危险,我怎么会危险?再说你的阿姐又不是傻子,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会跑的,”顾柔回头朝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才悄悄压低声音,笑道,“难道以轻功著称的九尾剑客,就让少侠你这般看不上眼吗?”
阿姐拿自己的秘密和他打趣,顾欢又是想配合阿姐笑一笑,心头又是愁绪满怀,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他拉住顾柔的手,双手紧紧地握着,认真道:“阿姐,倘若遇到危险,你千万不要恋战,也不要贪恋那点银子,银子没有了可以再挣,我就算哪里都一样地读书,可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阿姐,你不能有事!”
顾柔笑道:“瞧你说得,好似阿姐是一个守财奴了。和你说实话,阿姐其实,喜欢驾着轻功到处走,也喜欢在夜里一个人游览,自由自在,不晓得多欢畅;阿姐平日照顾你还不够累吗?这一趟,你就当给阿姐放个休沐日,让我独自去游历了。”
顾欢看着姐姐温柔平和的笑容,心情也稍稍舒展了许多。是啊,他只顾着缠着阿姐,没有想过阿姐她承担着生活的负重,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自己和这个家上,以前,她被韩丰那畜生耽误了太多的时光,几乎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时间放松过。包括他自己——他只知道阿姐擅长什么,在忙什么,却从来没有听过阿姐说起,她喜欢什么。
顾欢咬住了嘴唇,心中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得偿所愿平步青云,一定要给阿姐任何她想要的,她喜欢的,让她做一个无忧无虑,最自由幸福的女人!
顾柔送顾欢歇息,然后又回屋收拾东西,她搬开床底下的老木箱子,翻开石板,把地洞里的武器一件件拿出来擦干净。
有一把剑,是父亲顾之问留下的,叫做“潮生”,几十年前似乎是一把好剑,可是顾之问却无心于此,只爱钻研药理,后来做了一名药师,于是这把剑没用过,渐渐地也就蒙上了一层锈。
顾柔把剑拿出来重新擦拭,就是想看看这把剑还能不能用。软布擦不掉尘锈,她去院子里找来火碱,将剑身放进去泡了一会,取出来的时候,不禁呆住了——
这把年龄比顾柔老爹还大的剑,不但没有被数十年的岁月尘封吞噬,反而露出了锋利雪亮的闪光——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顾柔用武器,从来不求名贵,称手就行,当然也是因为她不舍得在这方面花钱,反正她只是一个探子,只卖消息不卖人头,武器只用来自保。
但是这把剑她拿在手里,比了一比,只觉得这等宝器被她所得,真是上天莫大的恩赐,有点怀璧其罪的不安了。
这把潮生剑,肯定是饮过人血的。顾柔不晓得落在自己手里,算不算一种埋没。
她又想起了此行的风险:
【汉中和洛阳相距超过万里,这一路上不晓得会发生什么。而且我洛阳住习惯了,突然要去那么远,只怕水土不服。】
【她是洛阳人?】深夜,国师正在看书,突然手中的竹简停住了,《韩非子》那一卷便没有再翻过去。
顾柔因为太专注思考连秋上的事情,没有听到国师方才那句话,继续想着:【听说汉中之地湿热蛮荒,饮食多辣,我这副肠胃怕是不大受得住,要不要多带一些干粮呢。】
国师俊美秀逸的面庞上掠过惊诧——她,也要去汉中?
原本想要出声和顾柔对话的国师,忽然改变了这想法,他放下竹简,唇角慢慢浮起微笑:这世界可真是小!
他召来心腹:“孟章,将白鸟营调动出来,本座要找一个人。”
白鸟营,洛阳京师兵中最强的斥候营,其中全是精英哨探,由他的心腹裨将孟章为左军统领。孟章全副武装,一直侍立在国师身旁,此刻问道:“师座,您要找什么人。”
“一个女子,住在洛阳城中,青春少艾,刚刚退婚,”国师歪过头,仔细回忆了一下过往对话中顾柔留下的线索,“前任未婚夫姓韩,是个人渣。”
啊,看不出目下无尘的师座,癖好需求竟如此特殊。孟章颇感意外。
他这一停顿,被国师看出端倪:“还等甚么,等死?”
“属下立刻去办!”孟章窜出书房,像一支穿云箭瞬间没了影儿。白鸟营斥候统领的脚程功夫,那可不是盖的。
021
顾柔对左邻右舍说要出远门探亲,收了铺子,关好家门,把弟弟顾欢送到了私塾先生家,然后到世子府跟随连秋上。
世子离开京师洛阳那一日,顾柔混在卫官丁陵安排的队伍中,穿着男装,画粗了眉毛,打扮成男人模样,头上加了一顶面纱斗笠。
皇帝率领众位大臣亲自来给连秋上送行:“爱卿在京以来雅性宽仁,柔慈贤孝,朕心深感慰藉,如今放归故里,特派国师着北军护送爱卿至汉中;希望爱卿平安到达云南之后,能够与和宁王好生治理属地,拱卫我大晋疆土。”
连秋上看了一眼旁边恭立不动,目含清光的国师,他的脸上既看不出善意,也看不杀机,倒像是一潭波澜不兴的死水。连秋上暗自咬牙:“谢主隆恩。”
老皇帝又把国师叫道跟前,当着连秋上的面嘱咐:“慕容爱卿,朕将云南王世子托付给你,你务必将他安然护送直到汉中,半途出了一点差池,朕可要拿你是问啊。”
“臣遵旨。”国师颀长秀丽的腰,恭敬地、深深地弯了下去,秋水般的眼眸中厉光倏然掠过——护送世子平安抵达中即可,那汉中的地界以后呢?
——到时候,连秋上是死是活,那就是益州刺史郁荣的事情了,和朝廷无关。
郁荣素来拥兵自重,早晚汉中也将成患,倒不如趁此机会,一箭双雕!
世子的车驾让豪华气派的倚仗和军队护送着,浩浩荡荡出了宣阳门。
顾柔和丁陵一左一右,跟随着连秋上的车驾很近,方便随时能够保护他,从这个角度望去,能看见前后连秋上自己府上的五百名亲信府兵——都是他来京城时候一起带来的云南兵,对他忠心耿耿。
但是再往前面,或者再往后面去一点,就是朝廷分派前来护送连秋上的军队了。
顾柔问丁陵:“这是哪里的军队?”丁陵回答:“北军。皇上有圣旨,要国师亲自护送世子,咱们得留神盯着点,别让那些人离世子的车驾太近。”
“哦。”顾柔不是很明白丁陵话里的意思,既然是来保护连世子的,为什么还不能靠得太近?忽然,她愣了一愣,晴天霹雳——北军?
那不就是薛姨父和薛芙他们当差就职的部队吗!
糟糕了,她这幅样子,虽然做了点改装,但是如果是薛姨父和薛芙表姐,肯定还是认得出的!
顾柔赶紧拉低了斗笠罩子,把头埋低,希望老天保佑不要撞上熟人。
整支队伍按照行军速度来赶路,车马奔跑,到傍晚时分已经赶了二十多里路,已经见得司州的城关,司州刺史早已接到圣上谕旨在城门口迎接,把连秋上等人接到官方的驿馆安排休息,军队就在城北兵营扎寨,补给一晚,明日再行赶路。
顾柔走在连秋上的亲卫队里,正准备跟着丁陵去吃驿馆的晚膳,忽然北军的将官那边来了一中年将领。那将领穿着深红铠甲,身形高大,面有络腮胡须,热情邀请丁陵:“丁卫官,大宗师正邀请世子在里头用饭,咱们这些做下属的不便打扰,不如你等就跟我们一起吃。”
顾柔见了他,魂儿都要飞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乃是北军屯骑营校尉薛肯,薛芙的爹,她的姨父!
顾柔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放个屁,都会被亲姨父闻出熟悉的味道来。
幸好丁陵公事公办地回绝:“我等奉命保护世子安全,不敢离开寸步,薛校尉的好意,心领了。”带着顾柔离开。
顾柔长出一口气,走的时候还听见一个熟悉的骂声:“我呸,不就是一个质子身边的狗奴才,摆什么臭架子!”乃是表哥薛唐。
天啊,薛姨父,薛表哥都来了,薛表姐也是屯骑营军侯,她肯定也来了!顾柔只感觉头疼。
进了厅堂,连秋上那边已经开席,顾柔和丁陵这些侍卫必须站立在旁,顾柔走到连秋上身侧,听到一个很甜美的女声道:“……我就是要陪你去,谁也拦不着我。”
连秋上身边坐了一个女子,背对着顾柔和丁陵,她穿一件掐丝儿兰花络襦裙,披着鲑红细纱暗纹的披帛,光看背影,就很窈窕动人。
顾柔脑袋里冒出疑问:他不是说不带女眷回云南的嘛?
连秋上拿走了那女子手里一杯酒:“听本宫的话,不要再喝了,赶紧回家去,免得你父亲担忧。丁陵——去通知刺史大人安排人手,明日一早送五姑娘回京。”
“是。”丁陵刚要动,那女子便回过头来,微醺的脸蛋白里透红,宛若盛开的海棠花:“不许去!”
她肤若凝脂,貌赛貂蝉,连顾柔看了都大吃一惊——这,这!这不是云太尉的府的千金,洛阳第一美人儿,云飘飘吗?!
云飘飘喝了几杯酒,已经壮过胆了,她扑过去,把连秋上右手的酒杯夺了回来,因为喝得微醉,还摇晃了几下,险些倒在连秋上的怀里。“飘飘不回家,飘飘要送世子爷去汉中。”
丁陵和顾柔对视一眼,都不晓得这是个啥情况。
尤其是顾柔,简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前连秋上委托自己调查云飘飘这个人,她还以为是因为出于对太尉云晟的提防;可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连秋上对云飘飘的态度不但非常温柔,而且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宠溺。
对了,就是宠溺。
要是换做他在京城的三十房侍妾,无论哪一个都不敢用云飘飘这种口气跟连世子讲话:“连秋上,本小姐就是要你一句话,你倒底带不带我走?”
连秋上微微一笑:“飘飘,你醉了。别再饮酒,吃些茶点,这司州的豆面糕乃是一绝,你尝尝。”说着亲手拿了一块,剥去上面盛托的苇叶,递到她面前。
哎呀喂!云飘飘最喜欢吃豆面糕这一点,还是顾柔调查来给他的呢,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顾柔意识到,连秋上对于云飘飘的态度中,俨然有一种宠爱之外的讨好。
他似乎在着意地投其所好。
果然,丁陵也没有按照连秋上的吩咐那样去喊人来带走云飘飘,而是站立不动,听云飘飘娇滴滴跟连秋上撒着娇:
“我不管,从小到大阿爹和阿兄们最疼我,他们不会生气的;倒是如果我被你伤了心,他们才会生气!你可要小心点儿!”
连秋上做出敬畏的样子,笑道:“是是是,怕了云大小姐。”
他本来就生得五官俊美,气质潇洒,这样稍微对云飘飘挑一挑眉毛,甩一个眼神儿,那种勾魂摄魄的风流劲儿要多迷人就有多迷人。
今天的连秋上,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在撩拨云小姐的芳心,而且很显然,成效卓著。
顾柔心里暗暗感慨,太尉以前还送过白氏姐妹花给连秋上,要是云太尉晓得自己女儿被连秋上盯上,以后跟昔日府中的舞姬共侍一夫,不晓得作何感想。
云飘飘撒娇道:“哼,这就对了,再给我满上。今晚不醉不归,明天我就送你去云南。”
这是要跟着连秋上私奔的节奏呀!顾柔正在啧啧感慨连秋上的讨女人欢心的本事,忽然就听到凭空里传来一声清冷的嗓子:
“云小姐,本座看你喝多了,可以离开了。”
顾柔听到这个声音,不禁蓦然一惊,居然跟那个“他”的声音好像!
她和云飘飘一起转过头去,只见国师大人一袭白衣,率领心腹北军中尉等一干将令姗姗而至。
国观的大宗师羽衣星冠,白发高束于脑后,宛若银河流淌;眉心一点殷红的梅花花绣,羽睫微垂,气态高雅绝伦,好似刚从蟾宫下凡而来。
云飘飘看了,愣一愣神,认出了他来,不悦道:“就算是你,也没权利管飘飘的私事,我就是要去云南,谁也不能把我送回洛阳。”
看她如此骄纵,竟然冲着国师出言不逊,国师身后的各营校尉、军侯均怒目而视,中尉石锡咆哮,声如雷霆:“国师在此,休得放肆!”
国师抬起手,阻止了石锡:“本座想你误会了。”
哼。“什么误会?”云飘飘抱起手臂瞪着国师,这个国观大宗师,过去她在庙祭上偶遇过几次,从来没给过自己好脸色,自己可是洛阳第一大美人,他凭什么对自己置之不理?亏他是个男人,完全就没有世子爷的知情识趣!再英俊有什么用,绣花枕头一包草,无聊!
国师的长睫毛微微一动,骤然抬起来,狭长清冷的凤眸中一道淡然的闪光:
“你的去留本座并不关心,世子安危则是重中之重。本座奉旨护驾,不收闲杂人等,你,可以离开了。”
什么?云飘飘呆住了,松开手。这是既要赶她走,又不肯送她回洛阳?自己大老远追连秋上到司州,这是要她自生自灭呀?
顾柔看得直咋舌:今年可真是饱眼福的年了,连世子已经算是她这辈子见过外貌上最没得挑剔的帅男人了,可是他还是会有几个偶尔的小表情,邪佞了那么一点,放浪了那么一点,暴露出他内心的花花肠子。
可是这位国师从出现至今,神态举止居然一点瑕疵都没有,神清骨秀,颇有点举手投足皆入画的意思了,倒底是达官贵人们白花花的银子养人呀!
这时候,耳朵边传来了那个人的心声:【什么第一美人,脑子还不如鹌鹑蛋大。】
022
“你!”这时候,云飘飘羞恼得一跺脚,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她爆发得很突然,哭声刺得顾柔一下子堵住耳朵,脑袋嗡嗡直叫:欸?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杂音?
便没有听到刚刚国师无意识传来的心声。
连秋上忙出来打圆场:“大宗师息怒。五姑娘她虽然出来得轻率了些,但终归是为了本宫。如今离开洛阳已有三十里,如此放她一人回去,只怕外面的闲言碎语,伤了女儿家的名节。”
他的意思是,云飘飘既然追着自己要出来私奔,那自己也愿意给她一个名份了!
云飘飘惊喜感动,抬起头,眼含热泪地凝望着他。
国师的态度不咸不淡:“所以呢。”他说话时,咬字吐息宛若箫声笛韵一般清冷优美,顾柔忍不住在旁多看了他几眼,只觉得他静若秋水,却少了一点生趣,好似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
“本宫想先回到云南,再托父王上书朝廷,向皇上请求娶五姑娘为妻,”连秋上回头和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云飘飘对视一眼,完全融入情圣这个角色,毫无做作痕迹,“但在此之前,为了她的名声和安全着想,本宫想先带她到汉中,然后本宫先回云南,再由国师您护送她回洛阳——如此既不必耽误您的行程,也能沿途确保她的安全。”
国师淡淡:“既是世子决定,本座不予干涉。”说罢一转身,皎洁的白发宛如霜雪披身,在空中一旋,率领众军将离开。
连秋上和云飘飘继续吃饭,这会儿,小两口已经私定终身,这顿饭吃得眉来眼去更加缠绵了:“世子我喂你。”
“应该是本宫来喂你。”
“不嘛,人家想要喂你,张嘴啊——”
“啊——”
看得后面的丁陵和顾柔直打哆嗦,掉一地鸡皮疙瘩。
【此女一心做寡妇,本宫便随她去吧。】耳边,忽然传来国师的心声。
顾柔心念一动,他来了?连忙集中精神,传话过去:【你在说谁啊,谁要做寡妇。】
国师答道:【没什么,一只鸡。】
顾柔起了好奇心:【什么什么?一只鸡,然后怎么样。】
【狐狸要娶鸡,你觉得怎么样。】国师随口打了个比方,回到自己的房间,屏退左右,留下三两个心腹,查看沿途的行进路线关卡。
顾柔咯咯笑,这人说话,怎么总是颠三倒四:【那鸡可不就被吃了吗。】她笑得有点外露,旁边丁陵投来诧异的目光。
【正是如此。】以连秋上的性格,他吃女人,心狠手辣,骨头渣都不会剩。
【那你怎么也不拦着呀!】顾柔问。
【与我何干,本座又不吃鸡,】国师从石锡手里接过了军事路观图,【不说了,本座还有事。】
连秋上这边和云飘飘也吃完了,顾柔点头:【好,我也要去忙。】
厢房内,国师展开了大晋的地图:
他们此行带着连秋上从洛阳出关,需要经过司州,弘农郡,过潼关,经过京兆郡,渡过沔水,才能到达万里之外的汉江上游,在那里,地图上画着一片绿色盆地,正是他们的目的地——千里沃野,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汉中平原。
石锡压低了声音:“师座,咱们在哪里动手?”
“不急。孟章呢,那边有消息了么?”
石锡的旁边,站着一个腰悬长剑,体态矫健的女子,乃是国师身边的带剑侍婢,同时也是他的心腹,名字唤作宝珠。
宝珠生有一对漆黑的眸子,素衣淡妆,戴一对珍珠耳坠,正合了她的名字,笑起来还有两个明亮的酒窝:“回师座,属下正要禀报,孟章刚刚飞鸽传书回来,云南那边,宁王已经派出军队向汉中进发,预备接应连秋上回去,按照行军速度来算,大概还有九日抵达。”
国师点头,略作沉吟。宝珠又道:“另外,离花宫的舒宫主给您捎来口信,萧先生已在汉中就位;小谢正在前往云南郡的路上,大抵需要六天到达。一切都等待师座的指示。”
国师仰起头来,他在心中算了算时辰,现在的速度,赶到汉中需要十二天到十三天,必须在连秋上抵达汉中,未能离开川蜀境内时,将其一举刺杀。这样子,才能够将此事和朝廷的干系推干净,并且嫁祸到一直对抗中央的益州刺史郁荣身上。
如此一来,朝廷出兵削藩收地,便顺理成章!
他在心中默默地盘算。所有的人、事、关系联结错综复杂,在他的脑海思路中自成一幅版图,根根梳理,思路清晰。
他思考结束,对石锡下令:“你替本座回舒明雁,让他这么安排:令萧书生在我军离开汉中三日后动手;小谢,让他在接到消息之后立刻动手。”
哨探从这里传书道云南,不眠不休也需要十五六天,这样的安排,可以让宁王父子,几乎同时毙命!
“是,大宗师。石锡得令而出,国师又问宝珠:“孟章还说什么了?”
“回师座,孟章还说,您要找的人暂时没有眉目,他还在全力打探。”
“嗯,此事要快,若耽误了,”国师思忖有顷,决定敲打一下孟章此事的重要性,“让他把脑袋寄回来就可以了。”
……
暮色渐晚。
顾柔这边正郁闷得紧。
她在外头陪着连秋上策马奔波了一日,连秋上和云飘飘坐车,当然光鲜亮丽,她和丁陵骑马,自然灰头土脸。现在她想弄些热水洗个澡,可是驿馆马厩后面的澡棚已经全部被士兵们占据,她刚接近那里,就有光着上身裸着大长腿,腰间只围了一条披巾的大兵迎面走来,吓得顾柔后背贴在墙壁上,躲着他走了过去。
更要命的是,连薛唐薛建这两兄弟也在洗,还堂而皇之在棚子前面互相搓背。
顾柔吓得跑出来,跟人撞了个满怀,斗笠掉在地上,她慌忙捡起来重新戴好,看见对方是丁陵,才长出一口气:“你怎么也来了。”
丁陵拿下毛巾,在顾柔前面甩了甩:“废话。”来澡堂当然是洗澡,难不成来屙屎。
顾柔惊叫捂脸:“你怎么不穿衣服!”
丁陵大惊失色地围上毛巾:“是你自己问我的啊。”说罢裹好下身,还不忘质问:“你刚看到了?有没有?可不准跟别人说。”他老丁还没娶媳妇呢,就被这个丫头看了个光光,觉得一世清白都毁了,心里委屈得紧。
顾柔气得咬牙,吃亏的明明是我!理也不理丁陵,扭头跑出澡棚。
她来到驿馆后厨,想取一些热水回房擦身,不巧地,竟然遇到了薛芙。
顾柔一看到薛芙,转身拔腿就想跑,薛芙也看见了她,立刻叫住:“你等等。”
顾柔只好慢慢地转过身,把脸埋在斗笠下面。
“我认得你,你是世子身边的贴身护卫吧,”薛芙打量她一转,忽然惊讶,“你是个女的?”
顾柔头皮发麻,粗着嗓子,“嗯”了一声。
薛芙点点头,笑道:“你一定也是洗澡不方便来取热水的吧,来,我分你一点。”
薛芙把自己木盆里的水匀出来给了顾柔一些,一边道:“你我都是女官,和他们出行多有不便,如果你也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多多来找我。”
顾柔拿了水,不敢多作一声,低低道:“多谢。”立刻离开了后厨。
她回到自己房间,心神不定:薛表姐对她有印象了,倘若她发现自己是顾柔,该如何解释自己跟着世子出来的事情?
这件事情应该马上禀报连世子,让他想办法提前做出防范。
第二天,顾柔找尽了各种机会想要接近连秋上,告诉他这件事,可是连秋上有个云飘飘黏着,每当顾柔想要单独找到连秋上,身边都有她,弄得顾柔一时间找不到机会。
行军的中途,薛芙还从前面的队伍慢下来,找顾柔搭讪:“你叫什么名字?我姓薛,名唤一个芙字,乃是屯骑营的后军侯,你在世子手下担任什么官职?”
顾柔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回答。还是丁陵看到情况危险,过来找了个借口支开顾柔。
中午的时候,军队在路边暂时休息,国师传令下来,中午先食用干粮,到了夜晚再搭灶生火,煮用热食。
这做法在军队中很常见:为了确保行军速度,士兵白天一般不搭灶,中午简单地吃一点干粮果腹,夜晚生火做饭,还能烤火度过寒夜。
可是,云飘飘不干了:她可是堂堂的太尉千金,凭什么要她吃冷食?
023
云飘飘径直跑去北军那边的马车,找国师理论去了。
她一走开,顾柔抓住这个机会,钻进了连秋上的马车:“世子,情况有变。”
她把薛芙跟自己的关系说给连秋上,连秋上听完,略略点头:“既然如此,本宫会让丁陵盯着她些,不让她再接近你。你也不必太过虑,即使被她发现,也有法子搪塞。”
连秋上所说的“法子”,就是把顾柔当做他的家眷来解释——他堂堂一个王爷世子,带个美女在路上有什么问题吗?
顾柔觉得这真是个馊主意,蹙眉不响声。这时,连秋上已经瞥向了她腰间,顾柔警惕地盯着他,护住自己——干嘛,别色眯眯!
连秋上很在意地问:“你这把剑,能否借本宫看一眼?”
呼!顾柔又想多了,不过连秋上这个人的表情,总带着那么点似有若无的微妙感觉,极容易使人会错意。顾柔吁一口气,把剑给他。
连秋上接过宝剑,拔出鞘三寸,锋刃的光芒便如白雪一般照亮了车厢。
“潮生剑?”连秋上英俊的面容上写满震惊。
顾柔“嗯”了一声,也在他旁边打量这把佩剑,有什么不对吗?
他看起来相当惊讶,过了一会儿,将宝剑归鞘,似陷入沉思,顾柔看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认得这把剑吗?”
怎么会不认得,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凶器,饮过无数人的鲜血,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父王说起过这把剑。
连秋上问:“这把剑已经销声匿迹二十年,本宫想知道你从何处得来?”
“祖传的啊。”顾柔也很奇怪,二十年前,老爹顾之问只怕也还青涩的很。
“祖传?”连秋上听罢,显得更惊愕,“那你知不知道这把剑上面的‘秋雨’二字什么意思。”
什么,剑身上还有字吗,顾柔拔出剑:“我怎么没看着?”
果然在接近剑柄处四寸的锋刃上,刻着两个微小到几乎难以鉴别的字——秋雨。
顾柔还是头一回发现家传的宝剑上有字,还是一个外人告诉她的,大感惊讶:“我都没有发现过,你是怎样知晓的。”
连秋上盯着顾柔,震愕的眼神渐渐转淡,不可能的,不会是这样,她连秋雨都不认得,怎么会是其中的传人?
顾柔看她这样,追问:“世子殿下,你……”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马车外,娇糯的声音由远而近,近到跟前时,帘子一掀,云飘飘的脸钻了进来:“世子殿……”
她一下子看见多了一个人,登时不由得一愣。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顾柔一怔,意识到自己没戴斗笠,连忙伸手去拿。
“不许戴!”云飘飘一甩手,用力打在她手背上,京城第一美人看起来纤细娇弱,力气倒很大,顾柔的手背一下子肿了起来。
云飘飘瞪着顾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讶,也越来越愤怒,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顾柔有些紧张,朝连秋上投去求助的眼神——千万不能让云飘飘在这里声张,否则大事不谐……
“连秋上!”顾柔才跟连秋上对上眼神,云飘飘的尖叫声就响彻天空,她在马车里狠狠跺着脚,整个车厢疯狂晃动,外面的侍卫都投来诧异的眼神:世子爷这是在里头干什么?
“卿卿稍安勿躁,快过来坐。”连秋上急忙牵着云飘飘的手,把她揽到身边坐着,顾柔识相地退缩到车厢另一头,像只犯了错的小松鼠,大气也不喘一声。
云飘飘气得甩开连秋上,连秋上拉了她几次,才勉强肯靠着他的肩膀,声音仍然很凶:“她是谁!”
连秋上面不改色,很自然地答道:“这是本宫的贴身护卫。”
顾柔使劲点点头,表示附和。
“哼,护卫,哼……”云飘飘气得直喘气,她又看了顾柔一眼,火苗儿再次从心头窜起,冲着连秋上嚷道:“她怎么可能是护卫,你所有护卫都是男人!”
“所以才要有一个女的,”连秋上赶紧解释,“而且她武功很好,比男的都好,比丁陵——也好!”
顾柔无语了,睁眼说瞎话啊,她没跟丁陵正儿八经过过招,他怎么知道自己比丁陵好。可是正这么想着,就挨了连秋上一个大白眼:“你,还不给五姑娘露一手!”
“哦,哦哦……是!”顾柔连忙应道,着急忙慌地左看右看,马车这么狭小的空间,表演什么呢?有了。她福至心灵,从马靴靴筒里摸出一把蝴蝶小刀,杂耍般的甩了起来,从左手到又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变换各种花式。“云小姐,属下正是世子爷的护卫!”
云飘飘黑着脸看顾柔把□□甩得精彩纷呈,默然半响,回头质问连秋上:“她叫什么名?”
抢在顾柔前面,连秋上答道:“妙妙,她叫兰妙妙。”
顾柔眼睛一斜,这么恶俗的名字!可是云飘飘犀利的眼神雷电般射向自己,连秋上在她身边一个劲朝自己挤眼睛,对着口型:妙妙——妙妙!
顾柔忍耐:“对,属下叫做妙妙。”
妙妙,一听就像是狐狸精!云飘飘看一眼顾柔的脸,肤白如雪,唇色殷红,目含秋水,还有一股我见犹怜的媚态,明明就是一个狐狸精!
“世子,既然她是你的护卫,飘飘就想跟您借这个护卫用。”
连秋上不禁“啊”了一声:“你要她干什么。”
“保护我啊,”云飘飘按捺住内心的怒火,蹭着连秋上的肩膀撒娇,“世子不是说飘飘是您的心尖子么,就这么一个护卫,也不肯给飘飘,世子……”
“好好好,那妙妙,你这几日就跟在飘飘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顾柔晴天霹雳,直瞪着连秋上,可是连秋上对她的视线避而不见,云飘飘颐指气使地道:
“好了,那你这个奴才可以滚下去了。”
……
夜里,军队在一处野地里安营扎寨,云飘飘睡下了。顾柔赶紧找到连秋上的营帐,劈头盖脸抗议:“世子,你怎么能把我送给云小姐!”
“本宫也是为了稳住她,若她声张开来,惹来你的亲戚,岂非更加不妙。”
顾柔气哼哼:“可是,她要我给她端茶倒水。”
“这不就是你身为下人,应该做的么,”连秋上道,“本宫给了你三万两;三万两,还不够你给飘飘倒一杯茶的?倘使有人给本宫三万两,本宫陪酒都去啊。”
“可是,她用热茶烫我!”
连秋上探头一看,顾柔伸出的左手手背上,一大片红肿的烫伤,好似真的很厉害。
“这……本宫再给你五百两作为工伤。”
“不成!”顾柔是作为“九尾”,经过卓夫人的牵线才跟连秋上做买卖的,在她眼中,自己跟连秋上充其量就是个雇佣关系,谈不上什么上下级,更不是他的奴才。“这不在当初商量好的买卖里头。”她也是爹妈生的,凭什么让这些人达官贵人糟践!
眼看顾柔有种翻脸不认账的架势,连秋上知道逼她不行,连忙拿出哄女人的那套言语:“小柔姑娘,本宫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本宫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情非得已啊。飘飘是太尉之女,难免骄纵不近人情,要不你躲着她一点,躲不过便顺着她一点,待她气消了,本宫过两天就让丁陵给你派个差使把你要回来,你看如何啊。”
说罢,又信誓旦旦道:“本宫再给你加点钱!”
“多少?”
“一百两!”
“走开!”
“两百两!”
顾柔朝草地上吐了一口痰:“哈呸!”
连秋上嘴角一抽,忍痛道:“五百两!”这年头,当国师的,当杀手的,做密探的,一个比一个黑啊。
“成交!”
顾柔从连秋上的营帐走出来,经过云飘飘的营帐,里头黑漆漆的,已经熄了灯,她暗暗对那帐子握了握拳:“我忍!”头发一甩自信摇摆,走了开去。
第三天是个大晴天。
四月初,春光最为明媚的时节,洛水河岸开着大片的桃花,沿着官道绵延数里,宛如一条胭脂飘带,粉得如烟如尘。
马车行进到到一片丘陵地带附近,日近中午,国师令军队在河边停靠休息,进食后再赶路。
顾柔和丁陵的士兵们坐在一起,各自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来吃,她之前在驿馆里拿了四个蒸饼,打算就着一些冷水吃下肚,丁陵问她:“喝不喝酒?暖胃得很。”“喝。”顾柔接过他的酒囊,咕噜噜一大口。丁陵拿回半空的酒囊,诧异道:“厉害,你可真能喝。”旁边的骑兵凑过来插嘴打趣:“当兵的,婆娘当汉子使唤,汉子当畜生使唤,哪有不厉害的?”顾柔抹了抹嘴,和他们哈哈直笑成一片。
笑声传到马车这边,云飘飘正跟连秋上坐在马车后面,由两个小厮伺候着吃饭菜——昨天云飘飘跑去国师那边闹了一场,坚持说世子的肠胃不好,必须吃热饭热菜,国师开了特许,派了北军里面两个手脚麻利的伙头兵跟着世子的骑兵队,每到中午就给连秋上和云飘飘二人开小灶。
人在野外,一切只能将就,饭做好了,云飘飘一看这些粗茶淡饭心里头就不是滋味,听到那边的笑声传来,更不痛快了。她朝声音那头望去,只见顾柔正和丁陵他们一群人谈笑风生,手里还捏着一个冷蒸饼。
顾柔清媚愉悦的说话声时断时续飘来,云飘飘顿时感觉很愤怒:为什么她吃哪种东西,都能吃得那么开心?
“兰妙妙,你过来!”
顾柔愣神往那边瞅去,丁陵赶紧用胳膊肘推她:“叫你呢,快去。”她老大不情愿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面的灰,走到云飘飘身边:“云小姐,有何吩咐,属下立刻去办。”
云飘飘抱起双臂,白眼朝天,长长地睫毛向上翻着:“我有点累了,想看一会儿风景。”
顾柔疑惑,所以呢,是想让她陪同一起看嘛?
“那边的视线好一些,”云飘飘指着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道,“你带我过去。”
那大石头靠在河岸边,底部陷在潮湿的泥土里,长满了青苔,顾柔搀扶云飘飘走过去,云飘飘道:“送我上去!”顾柔哦了一声,正要扶她,被云飘飘甩开手:“你碰我干什么?”
顾柔心想,扶你站上去啊,一时不知所措。云飘飘杏眼一瞪:“你看我做什么,还不蹲下!”
这下子顾柔明白过来了——云飘飘这是想把她当做凳子踩啊!
这时,连秋上也赶过来察看情况了,顾柔朝他看了一眼,连秋上急忙给使眼色,要顾柔蹲下,顾柔无语,拿人钱财,□□,那就忍吧。
顾柔躬下身体,双手撑地,背部拱起,把自己搭成一座桥的造型,云飘飘毫不留情地踩着顾柔的背爬上了大石头。她居高临下朝河对岸眺望一眼,兴奋地回头招呼连秋上:“世子爷你看那边那座山,好像有野果可以采,你快上来看。”
顾柔刚弄得满手都是污泥,连秋上就也踩着她的背,登上了大石头。云飘飘在上面挽着连秋上,得意地回头对顾柔道:“你先退下罢,一会儿我们要下来,再叫你。”
顾柔垂头丧气走回来,丁陵他们东西已经吃完了,丁陵将顾柔拉到一边,悄悄问她:“你倒底哪里得罪云小姐了?”“不知道。”顾柔话音刚落,那边云飘飘又叫她:“兰妙妙,过来!”
丁陵给了顾柔一个怜悯的眼神,顾柔无奈望天。
这一整天,顾柔都在云飘飘的吆喝声中度过——
“兰妙妙,过来!”“兰妙妙,蹲下!”“兰妙妙,拿水!”
云飘飘这样使唤顾柔,劳累倒还是其次,最麻烦的是她那态度的声音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北军中有很多人朝这边张望过来,都注意到了顾柔这个跑来跑去的小跟班,连薛氏兄弟都朝顾柔投来了诧异的眼神。
顾柔戴着斗笠,把头埋得很低,飞快从北军的马车队前面跑过,把从河对岸摘的野果拿给云飘飘,云飘飘咬了一口,“呸”地吐在顾柔身上:“酸成这样子,叫人家怎么吃啊,你是成心的吧?世子……你看她!”伏在连秋上肩膀上委屈得直抽抽。
顾柔脑门青筋抽动两下,气哼哼地回来,对丁陵抱怨:
“你们那个太尉千金,她小时候一定是在撞倒了椅子,她爹就把椅子打一顿的环境下长大的吧?”果子酸,关她顾柔什么事啊!
丁陵叹气摇头:“我看哪,她跟你还没完。这离汉中还有一千多里呢,你可小心着点吧。”
丁陵的话没有说错,到了傍晚车队在旷野安营扎寨的时候,云飘飘吃过了晚膳,又把顾柔叫出来,要顾柔带她去看风景。
顾柔知道,云飘飘就是看自己不顺眼,想要多踩她几下。可是,这回一看到云飘飘的穿着,顾柔感觉就不对了。
她竟然不晓得哪里弄来了一双木屐,穿在脚上!
“蹲下!”云飘飘抬起脚,木屐下方赫然一根细小的钉子冒出尖尖。
顾柔一怔,这种钉子如果碾进了脊椎,不残废也得受伤,她顿了顿:“这……”
“这什么这,你这个奴才还想抗命不成。”云飘飘不由分说,用力一脚,朝顾柔脊梁上跺去!“啊!”
一声惨叫,云飘飘像触电一样摔了出去,疼得在草地上捂着腰打滚,大声哭闹:“你这个贱人,竟然敢暗算我,世子,快将她杀了,拖出去杀了呀!”
刚才那根钉子是云飘飘故意弄上去的,可是顾柔先有防备,看见云飘飘强行上来,下意识地拿出习武之人的防御本能,运功护体,一下子就用内力把不会武功的云飘飘震飞了出去!
云飘飘摔得不轻,哭声不绝,连秋上赶紧跑来将她抱起,柔声细语地哄慰:“好好好……对,她粗手笨脚,服侍你服侍得不好,本宫这就将她支开别处去。哎呀,卿卿乃是贤媛淑女,怎能动辄喊打喊杀,本宫替你惩罚她一通就好了。”一边给顾柔递眼神要她走开。
顾柔如临大赦,转身回到营帐。
不远处,北军队伍的营帐前,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烧着,明亮的火光照着国师深邃沉静的眼,他往那边收回了目光,从心腹石锡手中接过一块干粮,低头安静吃了一口,细嚼慢咽的样子斯文如画。
中尉石锡见他沉吟,问道:“师座,怎么了?是不是连秋上他们有异常。”
“那个女人有问题。”
石锡和宝珠听到国师这样说,一齐看向那头,戴着斗笠的顾柔刚好怀揣一肚子闷气,大步流星进入营帐。
024
“师座,那女的是连秋上身边的贴身护卫,名唤兰妙妙。”
国师问:“之前打探的消息中可有此人。”
在离开洛阳之前,他已经差遣手下将连秋上身边的武装力量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连秋上府上一共五百精兵,皆从云南带出;其中有二十八名高手武士作为亲兵近身保护,以卫官丁陵为首。这二十八名亲兵武士的武功特点,兵器罩门,皆被一一摸清,记录下来。
但是从一开始跟连秋上的队伍汇合开始,他就注意到连秋上身边,多了一个人。
线报上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兰妙妙的记载,他这样问,使得石锡和宝珠都面露羞惭,低下了头。“末将这就去探她的底细……谁,出来!”
石锡发现有人偷听,一声厉喝,纵身跃起,跳到来人身后,反剪双手压到地上。
薛芙痛得急忙求饶:“石将军,是属下,是我阿芙呀!”
石锡愣了愣,一看真是薛芙,松开她,凝眉而道:“你不在屯骑营呆着,擅闯国师营帐,难道不知这是违反军令的么!”说罢回头跟国师解释:“此女是末将军中一名军侯,其父正是薛肯。”
薛芙抬起头,怀着一丝希冀看向国师,只见他满头白发,篝火下貌似仙人,淡淡一瞥扫过,只在石锡身上稍作停留,竟然略过了自己。国师的声音凉润无波:“你的人,自己处置罢。”
薛芙惊呆了,她不过是刚巧经过这里,正好看到他们顶头上司石锡的上峰——国观大宗师,她早就听过国师风华绝代,智计无双,想近距离多看一阵,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石锡松开薛芙道:“是。薛芙,你违反军令,按律当……”
“石将军饶命。”薛芙急中生智,跪下,磕头如捣蒜,“末将愿意替您前去打探云妙妙的底细!”
石锡微怔,转而勃然大怒:“你竟敢窃听军机!”他拔出佩剑,欲斩薛芙,忽然听到国师淡淡道:“且慢。”
薛芙抬起头,视线越过石锡,看着他身后国师的侧脸,他看上去那么高雅美丽,而且好像对自己还怀有一丝仁慈!她的心里更加生出了希望之火,忙不迭地禀告:“石将军身份高贵,不怒自威,去了一定会惹云妙妙警惕。末将之前同云妙妙有一些交情,如果末将前去试探她的底细,她定不会设防!”
石锡放下剑,回头看看国师。国师拾起脚边一根干柴,轻轻地放入火堆,淡淡神情中看不出丝毫的喜怒褒贬,声音清若丝弦:“那你便去罢。”
“末将一定不会辜负大宗师的希望!”薛芙大喜过望,朝国师拜了三拜,爬起来,越过石锡,飞快地跑走了。
这么快,她就已经跳过自己的顶头上峰石锡,跟国师直接汇报事情了。宝珠冷哼了一声。石锡呆头呆脑地凑过来问:“你怎么了。”“我不喜欢她。”宝珠看着薛芙的背影。
“为什么,”石锡也一同望去,挠了挠头,“因为她长得好看?”
宝珠嗔怒地瞪着石锡,石锡还没察觉自己失言得罪人了,继续直来直去地道:“我觉得没必要啊,她又没有你好看。”
宝珠愣了愣,脸飞快地红起来:“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睡觉!”起来扭头回了营帐。
长夜清寂。
白天因为云飘飘这么一闹,连秋上看到事情大了,怕云飘飘这么搞下去,没有搞死顾柔,自个却先被顾柔搞死了,所以决定不再顺着云飘飘的刁蛮性子,必须把顾柔和她拆开。他下令让顾柔回到原来的岗位,不必再伺候云飘飘。
如此一来,顾柔便得到了解放。当晚,她在歇休憩的帐篷里躺下,身体疲惫,但是摆脱了云飘飘的心情如释重负,轻松时分,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集中精神,心心念念道:【你在吗?】
夜已经很深了。
顾柔唤了他一声,没有听到回音,心想,【这么晚了,他应该睡下了。】她也翻了个身,预备睡觉。
静静地,却传来他的回音:【有事?】
【你还没睡啊。】顾柔惊喜地坐起来。已经好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
【正预备睡。】国师刚刚和石锡处理完一些事情,做了接下来几天的路线规划,现在也回到营帐正预备休息。【你生意做完了?】
【啊,是呀,累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顾柔被云飘飘折腾了一日,腰酸背痛。
国师走到席榻上边,正欲掀开被褥,听见这话,秀颀的俊眉微微一蹙,停顿了下:【你的生意好么。】
顾柔美滋滋:【当然,今年特别好。】捞到一个肥鱼雇主连秋上,还是个世子爷呢!
国师沉吟:【想必你容貌定是不差的了。】
【这是自然,】顾柔继续臭美,忽然警惕,【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误会了,】国师淡然一笑,在洛阳,倒追他的姑娘可以排队从广莫门穿过整个洛阳到宣阳门,他还不至于要去烟花之地找女人,【本座只是有些好奇,你容貌姣好,体魄健康,心思灵活,为何却要涉足此道。】
顾柔更奇怪了:【当然是为了挣钱啊。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一行,有什么不妥吗?】
这个女人,真是够直言不讳的了,哪怕是醉仙楼中的舞娘歌姬们,提到自己的出身,也会自觉有些惭愧,她却几乎乐在其中的态度。国师:【你很喜欢这个行当。】
顾柔怔了怔,可能……也许,有一些吧!
作为顾柔,她必须遵守父母留下来的婚约,照顾未成人的弟弟,操持家务,谋取生计;但是作为飞贼九尾,她可以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徜徉江湖。
嗯,这么看来,他说得也没错。【老妖怪,你说得对,我很喜欢这一行,不仅仅是因为,我要挣钱,也是因为我喜欢自由自在。】
他还是头一回到如此坦率的烟花女子,使人心情复杂。他沉吟问道:【那你的雇主……对你还好么。】
国师措辞文雅,不愿直言“嫖~客”,便说成雇主。
【不好,特别差!】顾柔想起白天连秋上任由云飘飘欺负自己的贱样儿,整个一个来气,【他这人坏透了。】
【那你为何还要……】“卖身”两个字,斯文的国师实在说不出口。
顾柔笑着打断:【因为他给我钱,很多很多的钱,多得你想象不到。我敢打赌,你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而且他有权有势,我干嘛要拒绝。】
【……】钱?他不禁冷笑了下。他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和权势。
他出生在颍川的大士族家庭,一生下来祖父和父亲就是皇帝身边最倚重的臣子,文官集团的核心,的到了他这一代亦是如此。他少年聪慧,才情凌厉,还有博学洽闻的师长倾心教导。他十七岁出任执金吾,十九岁升北军中尉统领整个京师最精锐的北军——就是三十五岁的石锡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他二十一岁那年,他做尚书令的父亲病了,皇帝也老了,父亲临终前在病榻上,握着皇帝的手举荐了两个人——一个是现任的尚书令钱鹏月,一个就是现在的他。
他的人生没有丝毫污点,也从未有过失败二字,有的只有一笔笔属于最高等大士族家庭引以为傲的辉煌史。
他并不讨厌钱和权势,但是,那些为了追逐金钱和权势围绕在他身边的嘴脸,却令他厌烦得紧。
当顾柔说到“有权有势”的时候,国师的眉毛不禁冷冷抽动一下,他突然彻底地,失去了和她聊天的兴致。
她不过是个烟花女子罢了,本座同她说这些干什么。
此时的国师,已经能很好地掌握和控制自己的意念,该传达的传达,不该传达的就不会传达到顾柔耳中,所以这句话,顾柔也没有听见。
【喂,喂?你还有在听我说话吗?睡着了?】顾柔在那头询问了几声,没有再传来任何回音。
她很纳闷:【好吧,大抵是睡着了,那我也休息吧。】
不同的营帐内,国师和顾柔,各自拉上被子,翻了个身。
一夜过去。
顾柔睡了个好觉,今天可以没有云飘飘的骚扰,她神清气爽地走出营帐,东方的天空曙光微露,一轮旭日藏在云间,伴随着野外的虫鸣鸟唱,满是春日朝气。
“丁大哥早。”顾柔伸了个懒腰,跟丁陵等人打招呼,连秋上和云飘飘在各自的帐篷里还没有起,他们这些士兵先用朝食。
这时候,薛芙却过来了,她提着一篮野果,顾柔想调头躲开已经来不及。
“妙妙姑娘,我是来送早点的,我采了些野果子,想着和阿兄们吃不完,就拿一点儿过来和大家分。”
薛芙把野果挨个分到丁陵等卫官手里,有大兵笑着打趣她:“薛军侯你人真好,谁要是娶了你啊,可真是福气!”
薛芙就喜欢听这样的赞美,甜甜一笑,回头挽起顾柔的手道:“我们去河边吃吧。”
“妙妙姑娘,我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你和世子是如何认识的。”
薛芙和顾柔并排坐在河岸上吃野果,顾柔因为心里紧张,不怎么吃得下:“……”
“我只是随便问问,妙妙姑娘不要介意,喏,再吃一个吧。”薛芙递了一个果子过去,眼睛却紧紧盯着顾柔的斗笠面纱,她很想马上把斗笠揭开,看一下这个云妙妙的本尊。
顾柔提防的正是这个,她都后悔出来没戴个面具,她也暗暗调整着呼吸,打定主意,如果薛芙用武功对自己出手来抢斗笠,她一定要用武功还击,就算动起手来,也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的面容。
薛芙在想的是,这个云妙妙和丁陵这样的高手经常在一起,想必也是个高手,我跟她硬拼不得,该如何是好。她心中也急,这件事关系到她在国师面前能否表现一场,如果表现得好,说不定还可以就此得到国师的青睐呢。
顾柔和薛芙表姐妹相见不相识,坐在一起默默吃果,忽然顾柔手一哆嗦,果子掉在脚边,她忙捡起来,薛芙拦住道:“脏了不能吃了。”一边趁机把头埋低,想要从旁边偷窥顾柔的脸。
顾柔急忙把脸埋得更低,整个人都快贴近河面了:“没事我洗洗,洗洗就好。”
真够警惕的她!薛芙心里急躁,烦闷地朝河面看了一眼,立刻呆住了——
清澄如镜的水面上,倒映着一个眉黛春山、秋水剪瞳的女子,清媚含愁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不是她的表妹顾柔又是谁?
“顾柔!”薛芙忍不住叫了出来。
顾柔也吓了一跳,她怎么看到了,我斗笠还戴着呢!视线一沉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由得一惊,便忘记提防,被薛芙一下子掀开了斗笠面纱——
“真的而是你!顾……”
她喊得那么大声,很容易把旁人招引来。
顾柔心念电转,一下子捂住薛芙的嘴巴:“表姐,想要你过去那点丑事不被声张,传成北军里头人尽皆知的笑柄,你就大声地叫吧!”
这句话果然有效,薛芙一下子噤声了。
薛芙上一回在衙门那件事情,最后还是靠着当校尉的老爹薛肯出面摆平的。
当时,薛芙被揭发和韩丰的□□,拉到衙门去审问,薛校尉一听到儿子薛唐来报信,立刻就去衙门救女儿了。毕竟薛芙不是杀人凶手,衙门的令史也找不到证据,只是当做嫌疑人审问了几句,就把人放了回来。那薛校尉特别贿赂了衙门的官吏,要他们不得声张此事,这才把薛芙跟韩丰这件丑事捂住了。
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衙门里的令史晓得,北军里的人都不晓得。薛芙也最怕北军里的人晓得,所以立刻被顾柔吓住了,她狠狠地瞪着顾柔,眼里露出既狠毒,又不甘心的表情。
顾柔知道她投鼠忌器了,把斗笠拾起来重新戴上:“表姐,你不妨碍我,我就不会妨碍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过去的事情,也不同你计较,不过你要是不听我这句忠言,休怪我将你的事情全部抖落出去!”
顾柔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既沉稳,又利索,声音里隐隐透着威胁。薛芙惊吓得直哆嗦,她那个唯唯诺诺的柔表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她心有不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柔大摇大摆离去。
薛芙回到营帐,心神不宁,恰逢宝珠领着一群带剑侍婢经过,问她查探得怎么样了?薛芙想起顾柔的威胁,无奈暗恨,不敢明言,只得道:“还不曾有眉目。”宝珠一声冷笑:“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薛芙急忙追出一步:“容我跟大宗师亲自解释。”宝珠霍然回头,不屑地上下打量着她:“你也配?”
薛芙好歹是北军屯骑营的后军侯,她以前觉得在自己那个圈子里,在女子当中,自己无论是美貌、才能、武功都是独一份的,没人比得上,大有种目中无人的骄傲。所以,当任务失败以后,她还心存一点幻想,想到自己只要再国师面前楚楚可怜地请罪求饶,就算他是国师,可是毕竟是个男人,难道会对自己一点怜爱之心都没有吗?
可是现在,她看到宝珠身后领着的那一群国师身边的带剑侍婢,个个貌美如仙,身姿挺拔,相较之下反衬她引以为傲的那点小姿色黯然无光了。
尤其是其中一个高挑的鹅蛋脸侍婢,还噗嗤一声笑出来,嘲笑薛芙:“三脚猫功夫也来装样,仗着个校尉老爹混上军侯的位置,真把自己当无所不能的女神仙了?”
那婢子名唤燕珠,自恃姿色美丽,说话口吻极其轻蔑,其他的婢子听了都跟着笑起来,纷纷以鄙视的目光看着薛芙。
薛芙打小以来被父兄娇宠惯了,对自己的自信无限饱满,除了栽在韩丰那件案子里面那次,哪里受过这等侮辱?她看到一个侍婢也敢嘲笑自己,仗着自己乃是军侯身份,挥手就想要打她。
谁知道燕珠身为带剑侍婢,功夫并不是装样的,她见薛芙动了恶念,立即出手如电,先刷了薛芙四个耳光,大笑而道:
“文不行武也不行,长得不行,人品更不行!只有一样到家了,就是不行到家了!”一群婢子们哄堂大笑。
薛芙羞恨无地,满眼泪水打转,捂着脸颊跑了出来。
回到营帐,她越想越很顾柔,觉得是她毁掉了自己在国师面前表现能力的机会。
话说回来,为什么表妹顾柔会在连秋上的队伍当中,薛芙思考了一下,认为顾柔一定是被世子看上了。
世子想要带她回云南做世子妃,以后世子承袭王位,她就是王爷的侧妃了!以后她的身份就和自己天差地别了!
薛芙恨得捏扁了装水的牛皮囊。
不行,不能这样,她凭什么,她不配!她绝不容许这种好事情发生在顾柔身上!
她转念一想,世子既然把表妹带在身边,何故又要掩藏她的面容身份呢?对了,定是因为忌惮,害怕被太尉千金云飘飘发现他想同时纳一个平民为妾。是啊,以云飘飘那种骄纵的个性和太尉千金的身份,怎么可能容忍和柔表妹那么低贱的女人共侍一夫。
薛芙眼中厉光闪过,隐隐有一丝快慰,她想到对付顾柔的主意了。
……
车队走了几日,抵达弘农郡稍作整顿,重新补给了粮草饮水,继续上路。
云飘飘一路上都在埋怨连秋上没有给她充足的时间在弘农郡城多逛一会儿,她刚刚看中了一家布坊的衣料,想裁一段来做春衫,就让集结的号令给催上了马车,现在她瘪着小嘴,显出老大不高兴的模样,任凭连秋上怎么哄也不肯理他。
连秋上哄了云飘飘一会子,也觉得累了,心头气闷得紧,他本来就不是真心喜欢哄女人的人,娇宠着云飘飘,只不过是因为他要把云太尉的女儿拿捏在手里,关键的时刻可以掣肘对方拿来保命。要说云飘飘的美貌,那确实他是欣赏的,只不过多年浸淫在京洛繁华之地,已经看惯了声色犬马人情世态的连世子,早就看透了世情,云飘飘这样的女人,只不过是一具花团锦簇的木偶罢了,上不了他的心。
倒是白菀的离去,让他有点遗憾心痛。白菀毕竟真心真意服侍过他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把自己是云太尉派来监视他的细作告诉了他。她是真正豁出了身家性命来爱连秋上的女人,连秋上心里很清楚,也有过感动。然而,仅仅到此为止。
对他而言,女人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车队停靠下来休息,连秋上留下车厢里生闷气的云飘飘,跳将下来,在草地上走了走,见远方天高云淡,心情顿时为之一爽。他伸了个懒腰,走过去笑着问丁陵:“笑得如此欢畅,在聊什么?”
丁陵涨红了脸,指着对面的顾柔:“末将跟她下象棋,她说她不会,规则她来定,结果末将跟她赌了二十两银子。”
“然后呢。”
“然后,她的马能直走,说是千里马;她的车能拐弯,说是虎战车;他的象能过河,说是小飞象!最后用士吃了我的将——用的还是我的士!”丁陵越说越郁闷,把棋盘一推,“妹子,我不跟你玩了,教不了你。”
连秋上笑着怪了顾柔一句:“丁卫官这么老实的人你也欺负啊。”
顾柔也有埋怨:“都说了我不会下,是他自己非要教我下,他也没教会。”说着朝丁陵道:“哎!我还没出师呢,你这就不管了?”被丁陵一顿白眼。
连秋上忽然来了好兴致,把外袍撩开坐下:“本宫来教你。”
顾柔觉得在他身上肯定赢不了二十两银子,兴趣缺缺:“……那我的象还能过河吗?算了。”
连秋上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真是个小财迷!他笑道:“你陪本宫下,本宫给你二十两。”
顾柔马上摆起棋盘:“世子爷的命令,岂有不从的道理。”这些日她跟丁陵等士兵关系混得不错,一见她要跟连世子下棋,大家都凑过来一起围观。
于是,连秋上幕天席地,和将士们聚座一团,围着棋盘有说有笑地打成了一片——
云飘飘坐在车厢里,听见老远处连秋上和士兵们传来的欢声笑语,十分刺耳,她心里好奇很想要过去看一看,但是刚刚跟世子发脾气他竟然没有再来哄,这样过去,就太伤面子了;她正在犹犹豫豫,忽然有人敲车壁:“云小姐,云小姐可在?”
哪个不长眼的,在她心情欠佳的时候过来找骂?云飘飘从车窗里头探头一瞧,薛芙穿着一身军装,站在下面仰头看她,神情十分仰慕和恭敬:“末将乃北军屯骑营薛校尉座下军侯,薛芙,见过云小姐。”
云飘飘打了个呵欠:“你说这么长我记不住,找我有什么事?”
“末将有一些紧要的事情,想要跟小姐禀告。”
云飘飘斜睨薛芙一眼,见她有几分姿色,唇角含诮:“我知晓我爹爹是太尉,想要巴结的人多了去了;可我不是我爹,我对这些事情没甚兴趣,你巴结也无用。”
薛芙笑着道:“小姐误会了,我是想要告诉小姐一些关于顾柔的事情。”
“不认识,再烦我我要叫人了……”
“就是兰妙妙,兰妙妙就是顾柔。”
……
薛芙成功拉着云飘飘到了一处僻静角落,告诉云飘飘:“这兰妙妙压根儿不叫兰妙妙,她真名叫做顾柔,乃是我的表妹,我姨父母死得早,她和她弟弟在集市上摆摊卖布赚几个钱。我这个表妹呀,虽然出身落拓,但是勾引男人的本事一流,她仗着有几分姿色,背着她的未婚夫婿来勾引世子,世子宅心仁厚,没能识破她的真面目,才上了她的当……”
云飘飘听得又惊又怒,一会儿皱眉,一会咬牙:“等等,你说这个兰妙妙,不,你表妹,她是有未婚夫的?”
“可不是么!”她未婚夫后来死了,尸骨未寒她又跟着世子出远门,丝毫不顾旁人避讳呢。”
“可是世子爷明明告诉我,她是府中的贴身护卫呀!”云飘飘杏眼含泪,咬唇震怒,“不,世子爷怎会骗我?”
“我这位表妹手无缚鸡之力,哪会什么武功,跟别谈保护世子了,她唯一的长处就是会勾引男人。其实,他们在洛阳的早就认识,世子还劳师动众地来集市上买她的布,这件事情好多人都晓得,去西市菜市口打听便知。”
云飘飘哭嚷出声:“这只死不要脸的骚狐狸!我要找她算账!”被薛芙赶紧拦住:“小姐切莫冲动。”“你拦着本小姐做什么?”
“我那表妹看似天真无邪,实际城府最深;她最擅长在男人面前装傻扮乖,小姐这样贸然去责备世子,她一定会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世子心怀同情,更加回护她。再者,如果因此伤害到云小姐和世子爷的感情,那就更正中她的下怀了。”
云飘飘急躁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就让那只狐媚,成日地巴结在世子身边!”
“小姐莫急,我这里有一计,”薛芙冷冷一笑,眼中露出恶毒的光芒,“不但能够教训她,而且包管让她这辈子都休想再嫁给世子爷。”
……
夜里,军队驻扎在避风的一处山谷后面歇息,四月上旬的夜晚虫鸣鸟唱,晚风习习,顾柔照旧和大伙凑在一起下象棋,“将军!”“我走错了,我重来一步!”顾柔急忙叫道。
丁陵忍不住吐槽:“世子爷你看她,又来了,总是耍赖皮。”又语重心长地教育顾柔:“你一个女儿家不能这样耍赖皮。”顾柔摆手:“观棋不语,你话太多!”
“好了,你走吧。”连秋上俊眉一舒,笑着移动自己的棋,把车摆回原来的位置。丁陵不甘心地大叫:“世子爷,你太宠着她了!没有这样下棋的!”
云飘飘远远地走过来,她看着连秋上看顾柔的笑容,双手恨恨地绞着手帕,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调整表情,换成一个温柔甜蜜的笑容——
“世子,丁卫官,”她走过去,也朝顾柔打招呼,“妙妙姑娘,你们在下棋呀,我也能看看吗?”
连秋上见到她,微微一愣,立刻舒展笑容:“卿卿来这边坐。”
云飘飘就加入了众人的行列,她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皆通,也很会下象棋,时不时地就指点顾柔一两步,没多久,顾柔的连环炮就逼死了连秋上的将军。
丁陵觉得这太赖皮了,顾柔先是悔棋,然后还请了个军师:“比一个女人更可怕的是什么?是两个女人。”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云飘飘也跟着大家一起笑,顺势挽住了顾柔的手臂:“我和妙妙姑娘是好姐妹,联手起来,自然所向披靡。”
棋局散了以后,云飘飘特地找到顾柔,满怀歉疚地道歉:“妙妙姑娘,怪我太小气,误会了你跟世子,其实我是担忧世子的恩爱不能长久,故而总是疑神疑鬼,迁怒于你。你前两天保护我其实保护得十分周全,我细细回想之后,感到万分地愧疚,望你能原谅我。”
顾柔心里想的是,她要干什么?
无事献殷勤,就只有非奸即盗了。不过,暂时也没看出云飘飘有什么针对自己的行为来,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能够和睦相处,顾柔还是很愿意和睦的。于是,她选择跟云飘飘和解了。
不过有点麻烦的就是,云飘飘之后的一天,总是形影不离地缠着她,宣称和她是好姐妹,弄得顾柔不怎么方便观察情况保护连秋上。
军队到了雍州境内,不知道为何,国师那边传令下来,要加快行军速度,于是顾柔等人中午的下棋空闲也没有了,每天风尘仆仆地追着开道的北军骑兵赶路。
这般跑了两日,道路越走越险隘,军队的速度开始放缓。
国师又传令下来,所有人马要按照他的安排依次成列,通过前方的险隘。
顾柔从头顶上望去,只见山连山、峰连峰,山高路险,谷深崖绝。
再低头看脚下,脚下马蹄踩着的,是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能通过一车一马。
这便是名扬天下的险要之地,潼关。
按照国师的安排,军队在山口整整理队形,由北军中尉石锡打头,带领军队进入,后方由屯骑校尉薛肯,越骑校尉常顺,率领骑兵护后翼,连秋上的五百亲兵队伍在中间。一下子,庞大的军阵被拉得很细长。
连秋上对这个安排显得有些不安,事实上,自从进入潼关以来,他的心就没有平静下来过。
此地易守难攻,乃为天险,如果慕容情要在此地设下埋伏加害他,那简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必死无疑。
眼看着车窗外靠得很近的山壁快速移动,连秋上心思不定,而此刻,和他一同坐在车厢中的云飘飘也显得比往日安静许多,她也在想着心事,不过她想的,却全是顾柔——
等出了潼关,就要这只狐狸精好看!
顾柔此刻没什么危机意识,在她看来,在这种地形上行军,简直就等于把性命交给老天,谁掌握了上方的关卡,谁就掌握着下面人的性命,慌也无济于事。
【喂喂,老妖怪,你在吗?】
连秋上马车车队绵延一里的后方,国师在车厢中打盹,听取宝珠对朝廷中军情的汇报,这时候,他听到了顾柔的呼唤声。
宝珠愣了愣,国师从前可从来不在听军情的时候走神啊?
【老妖怪,你在做什么呢,我赶了一整天的路,可把我累死了,不过你不晓得我今天看到的风景多漂亮,你一定想象不到!】
她在看风景吗,是凭栏观花,还是夜雨楼台呢?他撩开车帘一角,外面山峦起伏,峻拔林立,潼关之险,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奇景。
可能对于一个烟花女子而言,一片湖,一束花就是值得嗟叹的美景了吧;就像那天她志得意满地朝他炫耀,说自己的主顾多么富有,说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见过那么多的钱财。
对于国师而言,最美的风景正是眼前,崇山峻岭,激人胸怀,让他想起他家族的荣光和毕生的使命,他要突破世人对他的评判,超越先辈的辉煌,用自己的才略在史书上写下重要的一笔——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他爱死了这样的挑战。
所以有时候,他忍不住想要责备她,为何眼界如此的窄。为什么执着于眼前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就轻易地将自己挥霍出去——难道她不知道,也许只要坚守住那一点点的原则,她获得的或许会更多。
【老妖怪,你是不是不在,我好几天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师座?”一旁的宝珠问道。
选择心内的声音,还是现实的声音,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答道:
“你传书给孟章,让他……不必再调查那个女人了。”
【可能他正忙罢,我也该忙自己的事情了。后面的路还很难走,我须得振作起来。】
【望他也一切能够顺利。】
国师一直在“听”,但是,他始终没有再回答。他执着于她是个烟花女子的身份,慢慢地变得介意起来:
——他,不想再跟她对话了。
车队颠簸了一日,终于顺利度过潼关。
军队走出了山谷,在一片溪谷平原驻扎,丁陵带领士兵忙着和北军的士兵安营扎寨,顾柔是女孩子,有不干粗活的特许,不过她还是去捡了一些干柴枯草回来,准备应付夜晚。
这时候,云飘飘过来了,苦恼地挠着手臂,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真个痒煞人了,妙妙姑娘,你瞧这些毒蚊子,把我咬得起包。”
顾柔看一眼她的手臂,果真肿了几个小块:“我有药油,你要擦么。”
“不必,”云飘飘连忙阻止,“我的侍卫刚刚找到一处温泉,就在前面那座山丘后面,地方还挺隐蔽的,我想去把身子洗洗干净。”
“也好,洗洗清爽,就不会那么痒了。”
云飘飘眼珠一转:“可是我一个人不敢,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成。”顾柔跑了一整天,灰头土脸,正好身上也出了汗,洗洗也不错。
云飘飘带着顾柔离开营寨,来到温泉前面,果然泉眼活络,热气腾腾,在一个天然的小池中咕嘟嘟冒着热泡,再看那池子周围青藤低垂,蝴蝶环绕,真是个不错的天然浴池。
两人脱了衣裳,浸入池中,顾柔多天以来的疲劳一瞬间得到了缓解,心情一时地放松。
“舒服么,”云飘飘冷冷瞟她一眼,待会还有让你更舒服的,“哎呀,糟了!”
“怎么了。”
“我忘记带药油。”
顾柔无语,刚刚她自己说不用药油,现在又想要了。云飘飘爬上岸,开始穿衣裳:“你等等我,我回去拿。”
“嗯你去吧。”顾柔把双臂搭在池边,快乐地甩了甩小腿,这温泉真是太舒服了。
云飘飘抱着顾柔的衣裳一路飞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跑出山丘,到了营寨的附近。一条人影窜出来,是薛芙:“拿到了么?”
云飘飘把衣裳交给她:“快拿去毁尸灭迹,别让人瞧见了!”“是。”“我去喊人!”
云飘飘甩下薛芙,跑向营寨,大声叫嚷:“来人呀,救命呀,来人呀!”
她这么一喊,大批北军士兵,世子府亲兵皆聚拢而来:“小姐什么事?”
云飘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做出惊恐的眼神:“方才,我跟妙妙姑娘相约去那边游玩,没想到遇到贼人,妙妙姑娘为了保护我,让我先回来求救,一个人和贼人打了起来。你们快去救她。”
官兵们一听,纷纷跟着云飘飘,朝她指的方向跑去。
薛芙看着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想象到顾柔赤身露体□□暴露在所有官兵面前的场景了,她的唇角扯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表妹的名节就这样坏掉了,她被所有男人看光了身子,这样一来,世子就是再宠她,也不能纳这种名声的女人为妾。
她想到这里,心中无比快意,低头狠狠看了一眼手里顾柔的衣服,好像盯着的就是顾柔本人一样,真恨不得把它撕个稀烂。
忽然,旁边营帐传来卫官丁陵的声音:“世子,您先歇一会,空腹易醉,等饭菜上来再喝吧。”
“没——醉!”连秋上醉乎乎的声音问道,“小柔呢,把她喊来,陪本宫下两把;你就跟她说,本宫这里有一百两等她来拿,这丫头一没钱就撂挑,半分亏待不得。”
“是,属下这就去传她。”
“嗯……唔!”醉酒倒在地上的声音。
丁陵走出营帐,薛芙连忙躲到一旁,她看看手里顾柔的衣服,忽然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028
野外。
顾柔在温泉里泡了有一阵子,泉水暖热,久了使人略感晕眩,她预备上岸。
这时候,回头一瞧,不由得吓一大跳!
——自己穿的明明是世子府的亲兵褂子直裰,怎么变成了另外一堆男人的衣服
难道此间还有别人来过?
顾柔着急了,赶紧找寻自己的衣服,可是她找不到,也忘记了方向,其实她的衣服原本就放在另一块石头上,只是如今被云飘飘恶意拿走了。
顾柔预感不妙,决定先穿这件脱身再说。她捧起那套衣裳,心中直道老兄对不住,等我回到营寨就带一套回来还给你。麻溜穿好衣裳,脚底抹油跑了。
顾柔前脚一走,水底就咕嘟嘟,咕嘟嘟地急速冒着气泡,突然,哗啦一声水响,水底站起一个人来,长身玉立,不着寸缕,俨然一尊剔透冰洁的玉像。
正是国师大人。
国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转头看向自己放衣服的石头,空空如也,清冷深邃的眼睛显出一丝疑惑,微微皱起眉。
他有轻微的洁癖,也不喜人声嘈杂之处,便特地来到这个僻静地方,刚刚除却衣衫下水,便听得有外人前来,他第一反应当作是连秋上派来的人,立即使用闭气之法潜入水中。
谁料来者竟是云飘飘和顾柔,见两女正欲宽衣解带,国师略感头痛,所幸他水性极好,内功深厚,于是转身闭目,在水下使出龟息之术,不视所见,不闻所闻,静待二人离开。
哪晓得,云飘飘倒是很快走了,但是顾柔洗得很欢畅,一边洗,一边甩小腿,激地池子里水花四溅,国师的气息被打乱了,刚睁开眼,就在水下看见顾柔一个转身——
岂有此理!真是罪过!他疾疾闭眼,一代宗师差点念出阿弥陀佛。顾柔的头还在水上浑然不觉,像一条小鱼快活地在他面前游来游去,要不是国师反应灵敏,险些教她踢着胸部。
顾柔在国师面前堂而皇之浪了半天,终于离开;国师出浴,却发现自己的衣服没了。
国师略一蹙眉,有点判断不清情况——这属于主观故意,还是无心之失?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他就在这里等一个解释好了。反正他是北军的最高指挥首脑,众人发现他不见,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顾柔用轻功抄小路跑回营寨附近,然后放慢脚步走回去。让她不解的是,一路上,守营的北军士兵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顾柔朝远处张望,一大队人马正朝着山丘的方向跑。顾柔随手拉住一个士兵,问他:“大哥,你们这是要往哪去?”
“那边有刺客,正要赶去抓人。”那士兵说完就匆匆跟队跑了,前头还响着云飘飘的呼唤声:“你们快一些呀,快去救妙妙姑娘!”
顾柔愣了愣,她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禁咬牙:这个云飘飘,也忒坏了,差点着了她的道!
她没戴斗笠,便用外袍一角挡着脸,急忙往自己的营帐跑,结果在北军的营帐前面跟人撞了个满怀。
薛氏父子巡逻归来,只见一人穿着国师的松竹梅道袍匆匆而过,还以为就是国师本人,立刻行礼:“卑职参见大宗师!”三父子啪啪啪跪了一地。
薛肯、薛建、薛唐三人抬起头来,同一脸懵的顾柔打了个照面,双方脸上写满惊愕。
薛唐整个人都傻了,顾柔表妹?她怎么穿着国师的衣服?薛姨父迅速站起来,迟疑道:“阿柔,你怎么在此?”
“我……”
这时候,宝珠和石锡过来了,石锡问薛肯:“外面发生什么事?”“那边发现贼人,正要派兵去抓。”
这边宝珠一眼看见顾柔的衣裳,认出她穿的是国师常穿的一件便服,知道有蹊跷,便把顾柔拉倒身边,笑道:“妙妙姑娘,这边跟我来。”
她这么做,好似跟顾柔认识似的,使得薛氏父子更加惊疑不定了——之前国师还让薛芙去试探顾柔,难道国师也跟顾柔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内情?
他们不能确定国师跟顾柔的关系,就不敢当众揭开兰妙妙是顾柔的身份。
石锡道:“带本官去看看。”薛肯更来不及纠结顾柔的事情,领着他去向山丘的方向。
宝珠把顾柔带回自己的帐篷,拿出女装让顾柔换上,问她为什么穿着国师的衣服。
这是国师的衣服?!顾柔惊呆,刚刚她在温泉,没有看见国师呀。
仔细想想,好像水下是有一串气泡不停上浮,可是,她还以为那是泉眼呢……
完蛋了!
顾柔一回想刚刚的情形,忽然有点明白什么,赶紧拉着宝珠的手:“快带上衣服去救你们家国师,不然,他就要春光乍泄了!”
……
“快,快点跑!”云飘飘领着士兵们,她一个千金小姐,还是头一回使出吃奶的力气跑这么快,她心中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众目睽睽之下,顾柔□□的出丑模样了!
薛芙教过她,只要把众人引来看光顾柔沐浴的身体,这样顾柔的名节就全毁了,世子爷再怎么宠爱她,也不能让她进门了。
云飘飘内心很是激动,却还要拿出演技,装作焦急关切的样子,双目含泪,眼神惊惶:“你们再跑快一点,别让贼人跑了!”
一行人终于来到温泉池,云飘飘兴奋一指:“在那。”士兵们持刀戟枪棒冲上前包围。
只见缭绕的雾气慢慢散开,水面上一人缓缓回头,惊鸿一瞥,宛若流风回雪,额心一朵梅花花绣,气态神情宛若仙人,真当是清绝美绝。
士兵们大惊失色,纷纷下跪:“参见大宗师。”满地刀剑放下的声音。
云飘飘完全傻眼,说好的顾柔呢?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可是这风华绝代,满目清冷的男人,不是大宗师又是谁。
国师掬一捧水,不紧不慢的浇在自己肩膀上擦洗,温热的水花流过他矫健紧实的背部,显得极具诱惑力。平日里士兵们只知道他身长挺拔,却不晓得国师那一袭道袍之下竟然有这等练过的身板,简直可以跟脱了衣服的石中尉一战了。
云飘飘看得有点发愣,完全不晓得该怎么收场。
国师凉润的声音响起:“你等不护着世子车驾,劳师动众来此作甚。”
他说话的咬字有一股特别的轻柔感,举重若轻,矜持斯文。
“属下该死,属下是听云小姐说此地有贼,所以特地赶来擒贼,没料到,没料……”
云飘飘暗叫倒霉,只听国师道:“云小姐,你未免也太关心本座了。”
云飘飘听见他叫自己名字,不由得一愣,咬紧牙关,想要辩解几句,却又看着国师那被水打湿的头发和侧脸,和浸在水中的半截男子体魄,肌肉紧实刚强,腰腹强悍矫健,真当是完美无缺,好似天神降世一般英俊,不禁呆了呆,下意识地盯着他红了脸。
这时候,宝珠风风火火奔来,带来了国师更换的衣服。
云飘飘正盯得发呆,国师忽然背过身,哗啦一声潜入水中,白发如雪缎般在水面一隐,消失了。然后旁边听见响动,他从另一头的岸边浮出水面,全身上下都挂着水花,剔透的水珠一颗颗从他霜雪般的湿发上流至胸膛、脊背、蜂腰……一副让人鼻血喷溅的画面。
国师扶着岸边,上到一半,水面浸着他的腰部时,他稍作回头停了一停,冷冷道:“听闻太尉府上家教森严,非礼勿视四个字不曾学过么。”
那些士兵闻言都朝云飘飘看来,云飘飘羞恼不已,连忙背过身子,却心跳如鼓,脸颊燥热起来。真是该死……这传扬出去,对她的名声太不利了,可别让世子知晓了生气!
国师更衣上岸,率领一众士兵翩然而去,竟然丝毫未理一旁的云飘飘。
云飘飘站在那里愕然半响,又窘又气,把脚一跺,也厚着脸皮跟了回去。她心里生气,一心要赶紧回去弄个明白。
她匆匆忙忙跟回营寨,这时候,世子这边的营寨也热闹得很,一群亲兵拥堵在外面看热闹,丁陵一个劲儿地赶人:“散了散了,别在这里挡着,都散开!”
云飘飘拨开人群上前去,叫了一声:“丁卫官。”正要问发生什么事,只听一阵很熟悉的大哭声,她回头一看,却整个人惊呆了!
薛芙长发披散,衣衫不整,掩着半边雪白胸脯,哭哭啼啼地从连世子的营帐中跑了出来!
原来,方才云飘飘趁着顾柔洗澡把她的衣裳偷出来交给薛芙,要薛芙按照计划拿去烧掉,这样便不会留下证据。薛芙拿了衣裳,却刚好走到连秋上的营帐附近,听见他在里面醉酒,还要丁陵去找顾柔过来陪酒,薛芙顿时心生妒意:为什么表妹可以,我却不可以?
她想到了自己手中的衣服。她立刻换上了顾柔的衣裳,扮成顾柔的样子,钻进了营帐,对醉酒的连秋上投怀送抱,挑逗勾引。她心里盘算的是:趁着世子醉了,得到他的宠幸,然后在世子醒来之前将衣衫换回来,说他认错了人强要了自己,他便不能不认了!
薛芙早就跟韩丰有过,她经了人事,挑逗起男人来就更放得开了,来到连秋上身边,使出浑身解数,又是敬酒,又是捶背,一个不小心还跌倒在他怀里,坐在连秋上大腿上磨蹭,扭着腰肢,主动把肩膀上的薄衫滑了下去。世子果然中招,干柴贴上烈火,两人抱成一团,互相摸索,很快薛芙身上已不着寸缕。
不得不说,连世子撩拨女人的功夫了得,没一会儿,薛芙就让他亲得娇躯乱摆,欲~火难耐,口中直叫唤:“世子爷,奴婢快不成啦,世子爷……”连秋上魅声低笑:“不成什么?你要什么?”“世子爷好坏,作弄人家,”薛芙咬唇屏住呼吸,胸口发抖,“人家要你那个……”
“好,本宫就满足你。”
连秋上说罢,突然放开薛芙,高声喝道:“来人,护驾!有刺客!”
029
他这一声厉喝宛如风云变色,霎时间没了柔情蜜意,只剩满面冷霜:“来人!”
薛芙当即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帐篷外就冲进来两队持戟亲兵:“保护世子殿下!”
于是,精光白条的薛芙就一脸愣怔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她傻呆呆地望了望连秋上:“世子爷,您这是……”
连秋上微整衣冠,神采焕发,衣衫齐整。他乃是欢场老手,刚刚一番撩拨,薛芙早就被他剥了个精光,但他自己,连发型都丝毫不乱。
“此女来历不明,乘本宫喝醉近身,意欲偷袭本宫。你等将她拿下。”
薛芙急了,以为他喝醉昏了头了,连声辩解道:“世子爷,我不是刺客,我是薛芙呀,我是屯骑营的薛芙!”
连秋上的亲兵当中,也有人认出了薛芙:“确实是薛军侯本人。”
“哦,是么?”连秋上闻言,俯下身来仔细看了看,显出满脸的惊讶,“薛军侯,本宫一时竟然没认出来,你怎么换上女装了。”说罢对手下道:“看来,薛军侯走错了营帐,你等将她送回去吧。”
他三言两语,把这件事描述为一场误会,可是旁边的明眼人全都看得出来,薛军侯换了女装,全身脱光地跑到世子身边,用心何其明显。
薛芙这时候终于感觉连秋上的意思来了,他,摆明了是在羞辱自己!
薛芙想到自己的身体被这么多人看见,这可怕的后果……一股钻心刺骨的冷意从脚底升起来,冻得她直打寒颤。她崩溃失措地拿起一边的衣裳,哆哆嗦嗦披上身,眼泪夺眶而出!
“不,不……”连世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薛芙慌乱地穿好衣服,脸色已经惨白得像个死人,原本有几分姿色的脸蛋此刻看起来无比丑陋。她满怀羞愤,拨开众人,冲出了营帐。
连秋上在后面看着,凤眸中掠过一丝轻蔑的冷意。
他一生为人警惕,犹如勾践悬梁刺股,夙夜不能安寝,怎会因为女人而放松大意。薛芙一进来,他就知晓有问题,只是不明对方来意,便着意佯醉;后来见她□□来挑逗,他心里便明白了三分。他连秋上见过的女人还少吗,早就厌烦得要死,便故意顺水推舟哄着薛芙脱了衣裳,然后上演了这么一出。
薛芙冲出营帐,慌不择路,迎面就撞上了刚刚带兵“抓贼”归来的云飘飘。
云飘飘目瞪口呆,脸色登时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丁陵急得连忙摆手解释:“云小姐,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世子他……”
话音未落,云飘飘就一个箭步上前去,拦住薛芙,一个响亮的耳刮子甩在她脸上:
“贱妇!”
这一个巴掌卯足了云飘飘毕生的气力,她刚刚在顾柔那边憋的火,和因为国师奚落冷落受的气,在薛芙这里终于彻底爆发,全数打出来了。
打完以后,云飘飘自己都捂着手弯下腰去,疼得呲牙。
薛芙这边更惨,她的脸颊瞬间馒头般高肿,牙齿里和着血水,连口齿都不清了,跪在云飘飘面前,唔知唔知地哭了起来:“小姐误会了,小姐误会了……”
误会?云飘飘原本还在揉自己火辣辣的手掌心,听见这话,更是怒火攻心,抬腿对着薛芙胸口就是一脚。薛芙被踢得向后仰去,却不敢用武功抵抗这位太尉千金,被云飘飘揪着长头发拎起来,一个劲哭泣。
薛芙自从上次被周氏打上门来,抓烂了一片头皮以后,梳头时便特别小心遮掩自己的这块秃皮,这下被云飘飘一抓,头发全乱,露出了头上坑坑洼洼的秃皮。
云飘飘冷笑骂道:“这等丑妇,竟敢设计我!”她心里恼恨极了,薛芙这么做,一定就是故意支开自己,然后好去勾引世子;自己也委实太大意,竟真信了这贱人的鬼话,去针对一个呆头呆脑的兰妙妙,当众得罪了国师不说,以后世子对自己的印象说不定也会大打折扣。
云飘飘所有的怒火都汹涌而至,全数冲着薛芙爆发了。
“来人,将她绑起来!”
云飘飘着人捆了薛芙,正准备命令手下把她吊在辕门上,薛芙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泪水狂流:“云飘飘,我是军侯,我是北军的人,朝廷的军将,你没这个权力扣押我!”
云飘飘有个当太尉的老爹,她根本不怕,冷笑:“那本小姐就把你送到北军,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这模样,也让石锡瞧一瞧,这就是他带出来的兵。”
薛芙脑中轰然一响——这样子对待她,等于把她剥光了示众呀!不光丢完了人,还要丢官,坏掉薛家家族的前程!
看到薛芙这狼狈至极的丑态,云飘飘终于感觉到一丝丝解恨了,她坐言起行,正准备命人押送薛芙去北军那边的营帐溜一圈示众,这时前边匆忙来了一行人,直叫:“且慢!”
正是薛氏父子闻讯赶来。
薛肯带着儿子薛建、薛唐,一见到这幅场面,顿时五雷轰顶,身子摇晃了几下,被薛建扶住。薛唐年轻气盛,仗着云飘飘年纪还小,抢先一步喝道:“云小姐,你扣押朝廷军将,难道不晓得违反律法!”
云飘飘冷睨,都不屑看他一眼:“此女乔装改扮潜入世子营帐,还主动宽衣解带,意图诱杀世子,我正要将她送还给石锡审问。”
“我妹妹刺杀世子,怎么可能?”薛唐回头看了一眼,见妹妹换着女装,衣衫不整抖若筛糠,忽然明白怎么回事,他心里那个羞辱啊,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妹妹一眼。
校尉薛肯道:“芙儿虽然办事鲁莽,但在军中服役两年,对朝廷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刺杀世子,云小姐,这里头定有什么误会。这样罢,容老夫先将她押送回去,问清楚再说。”
云飘飘头一昂道:“不行,世子安危兹事体大,我要亲自见到石锡,问个清楚。”
如果让她这样押送薛芙去营寨那边,那阿芙这辈子可就完了。薛唐心急如焚,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薛肯此时已经身体气得暗暗发抖,但仍然强捺情绪道:“云小姐,令尊虽贵为太尉之尊,但芙儿也是经过朝廷御批的军侯,你无官无衔扣押她,已是犯了律法,就算老夫告上朝廷,也不怕和太尉大人当场对质。”
他这一番话,说得云飘飘果然心里发虚,她一心要随连秋上私奔出来,已经惹怒老爹,老爹几番修书催她回来不成,只好对外面假意宣布不认她这个女儿,以保全太尉府的颜面,她知道,这件事只要风头过去,连秋上肯娶自己为妻为自己挽回名声,那老爹和阿兄也一定会原谅自己的,所以并没有太过忧虑。可是,如果爹爹再晓得她另外捅娄子,惹上北军,后果就很难说了。
可是,这个薛芙着实地可恨,她咬了咬牙,心有不甘,挥手道:“好,那你们就将这个贱妇带走吧,不过我劝你们将她好生看紧些,莫教她再光着身子到处跑;至少见到男人的时候,别将衣裳脱得那么麻利;让人道薛家的家风,恁的这般下贱!”
这等奚落之语落入薛氏父子耳中,简直如刀剑刻印在脸上,羞辱刺痛直至刻骨,他们说不出话来,闷恨地架了薛芙回营去了。
顾柔这边,她还不晓得连秋上三两下就帮自己摆平了薛芙这么个祸事精,她刚刚换好宝珠给她找的一套衣裳,心想,自己的面貌已经暴露在薛氏一家人的面前了,就无再伪装的必要,也就穿着女装走了出来。
这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外面营寨燃着簇簇篝火,人声热闹嘈杂。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士兵们皆议论纷纷,无心睡眠。
顾柔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回到自己的帐篷,只见云飘飘坐在里面。
云飘飘在这里等着顾柔,看见她穿女装的样子,先是一愣,然后抹起了眼泪:“妙妙姑娘,是我错了。”
顾柔一看到她道歉就头疼,这该不会是又要算计她了吧。
云飘飘跟顾柔道歉哭诉,说自己被薛芙那个贱人骗了,她说是你的表姐,说你不会武功,说你是为了勾引世子云云。她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当然,在其中把自己偷走顾柔衣裳那部分夸大些,说都是薛芙的主意,自己完全处于被动。
顾柔想,薛表姐落到这个地步,也算是自作自受。云飘飘既然肯将事实说出来,不管她对自己是何居心,至少,她已经认清了表姐的真面目,不会再跟薛芙走在一起了。
顾柔便宽慰云飘飘,说自己隐藏武功是为了更安全地保护世子。云飘飘听了,便答应她:“你放心,我还喊你妙妙姑娘,保证不说出你的身份。”
对于云飘飘来说,她现在需要迅速得到一个支撑,能够在连秋上面前挽回自己的形象,表明自己绝非小肚鸡肠挟私报复之人,所以,她需要跟顾柔和解。
话说那边薛芙被父兄带回营帐,放下帐门,薛肯挥手便狠甩了女儿一个耳光:“不成器的东西!”打得薛芙眼冒金星。她委屈得抖如筛糠,惊泪横流:怎么连自己的亲爹也这样?
薛唐咬牙跺脚,恨道:“阿芙,你真是太愚蠢了!你明知道石中尉要对付连秋上的,怎么会跟他搅和在一起,这事情丢了薛家颜面不说,若传到中尉乃至大宗师的耳中,他们决不会放过你的,你把咱们爹也连累了!”
北军要对付连世子?怎么会呢?薛芙惊呆地望着老爹,薛肯气得气血倒冲,捂着心口坐下来,薛建连忙给老爹捧上一口茶。
薛肯喝下,长出一口气,连连摇头:“你连咱们北军和连王府的矛盾都看不出来,枉爹一直器重你,以为咱们薛家生了个不同凡响、比男儿还要强的女儿;如今看来,真是爹看错了,女儿家倒底是女儿家,没法和男儿比。等这趟行程结束,你就自动请辞离开北军罢。”
薛芙大惊失色:“爹!”她的军侯身份一直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炫耀的资本,如果就此失去,她那还自诩什么巾帼美人?拿什么作为卖点在洛阳博得一个风头?“爹爹您不要恼女儿,女儿一时糊涂,女儿错了!”
薛校尉摇了摇头,他对这个女儿已经失望透顶。他活了大半辈子,又在石锡手下当差,对当今的政局形势看得也有几分明白,朝廷跟云南迟早要打起来;宁王父子以一隅对抗中央,能有什么好下场?跟这种人结交只会惹祸上身,撇清关系还来不及——看看人家云太尉,得知女儿跟连秋上私奔,立刻当机立断假装同外界宣布就跟她断绝关系,就是害怕受到牵连。可是芙儿竟然削尖了脑袋要挤到这个连世子身边去,真是蠢不可及!
他心里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女儿这件丢人的丑事必定在北军中传扬开去,如果再留下她任职,只怕自己的威望名声也难保障,所以她必须离开屯骑营。
薛校尉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也有点心痛,毕竟培养了那么多年。他叹气道:“芙儿,这次是你自己棋错一步,满盘皆输,爹帮不了你。不过待你回家后,爹会托人给你议一门好亲事,你趁着年轻,嫁人生子吧。”
薛芙一听,更加惊惶不安了,北军常年屯守京师,将士们在当地多有家眷,这件事肯定会一传十十传百,以她现在的臭名昭著,清门贵户谁还敢要娶她?又哪里会来好亲事。
薛唐突然插话:“爹,我倒有一个人选,作为阿芙的夫婿,此人必定合适,也配得上我薛家门楣。”
“谁?”“军侯廖飞。”“他?”薛校尉沉吟了,廖飞这个年轻人样貌还算过得去,这个年纪当上射声营的前军侯也算大有可为,只是,以他的端谨木讷,能看中阿芙吗?毕竟阿芙的名声已经狼藉至此……
薛唐拱手道:“爹,孩儿跟廖飞乃是军中拜把兄弟,他对孩儿很信任,这件事情包在孩儿身上。我不会坑害妹妹的。”
……
次日,天亮了。
顾柔启程赶路,经过数天的跋涉,他们现在的位置离京兆郡接近了。
京兆郡的郊外,车队停下来休息,云飘飘跟连秋上又和好如初腻歪在一起了,两人相携去采花,顾柔和丁陵在不远处紧盯观察形势,以为策应。这时候宝珠来了,说是国师要传兰妙妙姑娘过去问话。
顾柔走近北军营帐的时候,心中满是忐忑。她已经知晓那日在温泉之中的另一个人是国师了,亏自己一世英名,还自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九尾狐狸呢,竟然跟一个男人同在一池当□□浴也未察觉,真是丢死人了!
不过,他是国师,也有一点好处。至少,对方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肯定不会主动声张这件事。
顾柔心中胡思乱想着,被带到了国师跟前。
“民女兰妙妙,叩见大宗师。”
国师坐在轮车上,手中握一卷军书,听见此言,拿开竹简,露出了深邃的眼睛。
一眼瞥去,倒是个姿色脱俗出众的女子,国师淡扫一眼,目光回到书简上,淡淡道:
“哦?本座应当称呼你为兰姑娘,还是顾柔?”
就在昨夜,宝珠收到白鸟斥候营的孟章传来的飞鸽传书,将这个云妙妙的身份查清了——原名顾柔,亡父顾之问,洛阳人氏,曾居住在京城葫芦巷。
他开门见山,态度礼貌中带着一股强势,顾柔见被揭穿,无可辩驳,只好道:“民女顾柔,参见大宗师。”
国师放下竹简,直指她的罪状:“你本名顾柔,为何化名跟在世子身边,你意图不轨。”
顾柔忙辩解:“冤枉啊大宗师,我是受邀于世子,并非意图不轨。”“他为何邀约你?”
顾柔一怔,心料,他必定是为了连秋上而试探我,如果我暴露出我有武功,势必连累连秋上,毁了这一桩生意。
虽然顾柔不知道政治形势上的这些弯弯道道,但是国师对连秋上的不善之意,她还是能够感觉得出来。
她装傻:“不知啊,或许世子心血来潮,又或许机缘巧合……又或许民女长得好看?民女也不知,您说呢?”顾柔脱口而出,国师眸光一厉:“放肆!”
顾柔想要插科打诨蒙混过关,等着连秋上来捞自己,可是这在国师面前,却行不通。
国师眯起了狭长的凤目,姿态娴雅,礼貌性牵起的唇角,一丝丝浅淡的笑容如寒冰流淌:
“本座看你话很多,想必是饭吃得太多口闲;石锡,将她关一关,饿上几日便老实了。”
说罢垂下目光,回到竹简上的文字里去。石锡会意,把顾柔带了下去。
宝珠问国师:“师座,您不是说不到汉中,便按兵不动么,何故要扣下此女。”
“本座之前曾着意观察过她在凫水时的动作,此女体态轻盈,身手矫健,可称得上是一流高手。甚至与那丁陵相较,无输有过。”
宝珠听了一惊,她倒是没有看出来。之前大宗师说过,连秋上身边的的二十八名高手,武功路数均在他们的名单中有记录,唯独此女无料可查。“可是,她是连秋上的人,如今关押她,势必引起对方警觉。”
国师淡淡,神色岿然不动:“她身上佩戴那把剑,唤作‘潮生’,乃是云南毒手药王肖秋雨之佩剑。”
宝珠惊讶:“肖秋雨!”
“肖秋雨曾收过一个亲传弟子叫做顾文,本座怀疑,这个顾文正是此女父亲顾之问,”国师从座位站起来,清秀的面容上显出一丝回溯往事的思索神情,“家父生前有两桩遗憾,一是无法亲眼见到收复辽东、云南两地;二是未能缉拿肖秋雨归案。”
宝珠明白了,她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大宗师,孟章来信说,他本来有一个消息还要捎带给您,可是之前您说让他不必查了,所以他不知道倒底还要不要告诉您。”
孟章指的事件,大概就是国师之前嘱咐他去寻找的女子吧。国师微微沉吟,摇头:“不必了。”
现在他一心要思考的,乃是如何地调度手中的资源,通过和离花宫宫主舒明雁的合作,安排好云南、汉中两地的江湖势力,将宁王父子诛杀。朝廷早就想要收回云南属地中央管辖,他需要一个兵不血刃的办法。
云南王派出迎接连秋上的军队已经在路上,不日将会抵达汉中,他需要在他们汇合之前动手干掉连秋上,但是必须在川西的地界上,这样责任就不是朝廷的,而是益州刺史郁荣的了!
连秋上听闻顾柔被羁押,大吃一惊,立即停止跟云飘飘花前月下,匆忙赶过来跟国师要人。
国师懒懒坐在马车上,美眸微闭,跟他打太极:“世子殿□□恤下属,本座可以理解。只是殿下也知晓,本座年过二十三,至今尚未娶妻,本想一心修道清心寡欲,以终身侍奉三清圣祖,不料却被女人看光身体。本座想,三清圣祖们不会原谅我的。”
连秋上听了个晕头转向,不晓得他东拉西扯些什么东西。
“殿下也知晓,她玷~污本座,使堂堂国观传人受辱人前,本座心头委屈,殿下你说,本座关她一关,为何不许?”
国师说罢,竟然一脸忧郁地叹了口气,好似真的受到天大的委屈,留下瞠目结舌的连秋上独自风中凌乱。
这番说辞分明牵强附会,无赖至极,但是偏偏对方手中握着权力。他就是把蛇说得生出翅膀,那也必须飞上天去,连秋上心中冷笑,口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先替她求个情,希望大宗师莫要过于虐待。”
“殿下误解本座太深了,只不过想要小惩大诫而已。本座绝非凶残之人。”国师一笑,斯文优雅。
——本座连你的死法,都安排得干净利落,毫无痛苦。怎么会是凶残之人呢?
……
顾柔被宝珠关在了一处囚车里,囚车让北军的战马拉着,车辙骨碌碌地滚动,跟着队伍前进。
白天,囚车里面还好一些,到了夜晚就凄惨了,不能挡风遮雨,只有一些干草,顾柔像牲口一样蜷缩在干草堆里,心里还着急:【这混蛋,他怎么还没来救我?】
她这里想的是连秋上,可是传到另一个人耳朵里,国师以为是他。
她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国师怔了怔,但没有“出声”。
【我在这里,又冷,又饿,头还发晕,该不会是病了吧……】
国师沉吟有顷,却仍未作发声,继续拾起手中的竹简。
半夜,营寨外面静悄悄的,士兵们都休息了,只有巡逻岗哨的火把亮着。国师也处理完了公文,他把一些从京城来的文书按照事情缓急一一回复,分成不同类别,让宝珠即刻派人送出。
他刚做完这些,忽然耳边传来声音:
【呕~呕呜——呕!呕呜~呕!】
他很久没有理过顾柔了,顾柔联络不上国师,也就没有再传来声音,可是这时候声音却不断传来:【呕~呕呜——呕!呕呜~呕!】
国师刚刚躺下,准备休息,听见这持续不断的响声,实在被吵得忍不住,发声:【小姑娘,今日本座累了。】
今天他很累,不想多说。
那头,顾柔在囚车里面被夜风吹得直哆嗦,她望了一眼天上的圆月:【呕~呕呜抱歉得很啊!我实在控制不住,我一饿就打嗝,呕!】
也是奇葩。他无语半响:【饿了去吃。】
【没得吃呕。】
他怒道:【便是你乃秦楼楚馆中人,也不至于十指不沾阳春水,自个取些食物果腹都不会么?】
031
顾柔懵了一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秦楼楚馆,她现在可是在囚车里头!【我现在被困在一个地方,那欺负我的大恶人不给我饭吃,我也没辙。】
……身陷青楼,缺衣少食,真是凄凉的孩子。国师还是忍不住升起一丝怜悯之情:【那你现如今怎样了?】
【不好,非常不好……呕!】
国师无奈地把被子掀到膝盖上,靠着床榻坐起来。【本座教你一个法子,你现在手边有饮水么。】
【有。】
【边喝边嚼,可以产生少许饱腹之感。】
真的管用?顾柔虽然被国师下令不给饭吃,但是水还是管够的,她跟看守的卫士要了一碗水。
国师这头听到顾柔没有声音了,问道:【究竟是什么人关押你,我大晋律法明文规定,不得动用私刑,你应当报官才是。】
顾柔捧碗叹息:【没用的,他的权势很大,简直可以只手遮天……你肯定想象不出来。】
国师沉默。她又来了,她永远是那句“你肯定不……”
她为什么不想想他能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他谁还可以只手遮天?
顾柔这边咕嘟嘟喝完水:似乎真的肚子撑了一些,也不打嗝了。【老妖怪,你的法子有用,我现在好多了。】
【好点就睡吧。】国师疲惫地躺下,睡意汹涌地袭来,忽然,耳畔又传来一声惊叫,把他好不容易培养的瞌睡轰炸得风中凌乱:
【啊呀,我喝饱水了尿涨怎么办?】
苍天啊,本座何辜。他用杯子蒙住了头,哀声长叹。
……
车队又行了两日,到达京兆郡。
国师命令军队在当地郊外休息整备,派人入城做些粮草补给,在京兆郡停留一夜再行赶路。
当晚,顾柔的囚车被拴在马棚里,身边全是马粪的臭味,还有牛蝇在身边飞舞来去,气味真是苦不堪言。在她翻来覆去不得入睡之时,忽然传来人细微的说话声,还是个熟悉的声音。
薛芙娇嗔道:“心尖子,想死我了!”顾柔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怔了一怔,从囚车里向外探头看去。
竟然真的是薛芙,她搂着一个男人,像是浑身没有骨头般地贴在他身上,两人滚做一团。
顾柔在暗处的马棚里,看得傻眼。
原来,那日薛芙被父兄抢回营帐后不久,发现自己时常呕吐头晕,生怕自己是被惊吓过度染病,便在夜晚偷偷找了个当地大夫诊断,没想到大夫一把脉,就口称恭喜,说薛芙有身孕了!
薛芙惊得魂飞魄散,不敢将此事告诉父亲,只先告诉二哥薛唐。薛唐急得咬牙,臭骂妹妹一顿,唯今之计,只有马上行动,设计把薛芙配给自己的兄弟廖飞了!
说起那廖飞,也是五官端正,虽然站直了也就跟薛芙一般身高,但是他家境不错,年纪轻轻也做了军侯。他是个内向青年,不怎敢和女子说话,眼界却十分地高,他看得上的女人看不上他,看得上的他姑娘他又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的,始终不肯将就。
薛芙听从哥哥建议,打定主意要黏上这个廖飞,便放低姿态曲意逢迎,一来二去,廖飞也觉得这姑娘文武双全活泼可人,对他又很是欣赏,大有种一见如故之感。两人气味相投,很快发展得如胶似漆,果然今日,两人已经按捺不住□□,趁着军队驻扎在京兆,廖飞借口进城补给军需,和薛芙出来幽会了。
廖飞读过不少书,还有些斯文人的扭捏,薛芙早就不是头一回了,一心想要勾上他,主动投怀送抱耳鬓厮磨几个来回,廖飞这等血气方刚的青年就遭不住了,一把压上薛芙,那画面顿时有点不堪。
顾柔看得受惊,赶紧躲回来,双手捂住眼睛,心中直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此时,国师正应京兆郡的郡守邀请,在他府中稍歇一晚,郡守一见当朝国师,晓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卖力奉承,送上金银美女,为他准备华床锦被。国师收了金银,辞退美女,在府中住下。
此刻,他穿了一身薄如蝉翼的睡袍,刚刚走到床边:【你又怎么了,饿了?】
顾柔堵着耳朵,如临大赦:【劳驾你快同我说几句话,我要长针眼了!】
那边,薛柔和廖飞在那啊啊啊!哦哦哦!吟吟哦哦,顾柔羞臊无比,恨不得把自个耳朵戳聋了。
国师这边一头雾水,他停下来,坐在床边。【什么?】
【打野战,】顾柔很难解释,【就是……非礼勿视!】
她支支吾吾含糊半天,国师终于弄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觉得很好笑,站起来,回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单手慢慢喝下,思考道:【看来你很懂啊,他们几个人。】
【当然是两个人,】顾柔无语了,【难道一个人够打野战么?】
【三个人也可以,更多都成。】
顾柔莫名:【?】
国师摇头,笑:【你就不必假装听不懂了罢。】
顾柔没去多想,两人的□□叫得她烦死:【他们很大声,我能听不懂吗?真是烦人得紧,你快同我说说话吧,将他们的声音盖过去。】
国师托着腮,摆出聊天的架势:【可以啊,他们现在什么姿势。】
顾柔愣了愣:【下流!】她才不会去看这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爽,【他好像很了解这回事似的,上一回,也听见他在评判女人……】
顾柔指的,是上回国师和钱侍中喝酒的事情。
【作为男人,懂得这些不是很正常么。男女之事,阴阳和谐,乃天道常理的一部分,有何奇怪。】
顾柔听他这么说,心里更郁结了:【那……你的意思是,你有过很多很多女人了?】
他淡淡一笑:【如果本座想有的话,会很多。】
顾柔轻轻松了口气:【那不就是没有吗,你真会吹牛,装什么大情圣啊,真正的情圣我见过,他有三十多房妻妾都不嫌多,还在外面勾了一个大美人呢!】
国师只觉得这个情圣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不晓得天底下的情圣是不是都一个样,不过连秋上应该算一个。但是他并不羡慕那种人,甚至,有点鄙夷。在国师看来,那种游戏的感情态度,只能说是对自身品格的自暴自弃,根本称不上为“圣”。
【呼!】这边顾柔长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他们走了。】
【这么短,看来这个男人不怎么行啊。】
【……你,你,你下流!】顾柔脸红极了,羞恼极了,他怎么可以跟她一个未婚女子说出这样口无遮拦的话,她捂着耳朵,完全不想要理睬他了。
【食色性也,人之所欲,和天道常理一般自然,有何惊讶。难道你身为女人,却喜欢‘不行’的男人。】
在国师眼中,以为她是烟花女子,所以谈起男女之事就没有太多避讳。
但顾柔听了,却很惊吓,很害羞,同时她觉得,这个老妖怪也许真是个特别风流的人,所以张口就来这般深度的话题;不晓得为何,一股忧伤之情涌上心头:【我觉得,你们男人不应该只看重这些,难道感情不是最要紧,最宝贵的么……】
国师点了点头,拈起茶盅,起身走到窗前,喝了一口水:【不错,男女之间,除了身体接触的部分,应当还有其他。但是,身体的和谐接触,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此刻,窗外一轮溶溶明月高悬天空,国师和顾柔身处两地,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
【我……明白你的意思。】顾柔颤抖、紧张的呼吸声传来,听得出,她很害羞,却也很激动,像是在争辩着什么,【你说的那个部分,可能确实很重要,但是我觉得除了这些,应该有些别的什么,更多的,我是说……心意上的接触。我,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过我想如果以后我有丈夫,我希望和他,嗯,能谈一些别的东西,和其他人不会谈的部分……】
国师举杯欲饮的手停住了。
月光柔和地照在他清秀俊美的脸庞上,身体像一尊镀光的玉像,散发着皎洁的光芒。他的两个指尖,轻轻地叩了叩杯沿,沉默半响:【你是说,就像现在你我这样谈话么?】
【是的。】
顾柔陷入对往事的追想:【我以前有个未婚夫,我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嗯。】这一点,他从过往的交谈中可以听出蛛丝马迹。
【他背叛了我,这使我很难过;然而更伤我心的是,我发现这一切的后果中,有许多部分包含着我的过错。倘若我一开始便很清晰坚决,便不会当断不断,一错再错,在此事上面徒劳心神;我并不是不舍得那个男人……而是,我不舍得我在他身上花去的时间。】
国师点头:【的确,要否定一段关系,某种程度而言,等同于否定自己。想要一个人承认自己瞎了眼,的确不易。】
【我对自己不满意,却不知该如何改变;我常因这世道的不公而愤怒,却从未有过不平则鸣的义举;我因为自身的际遇而难过,却不知改如何改变,一时思进,一时思停,犹犹豫豫,踌躇不前,】她叹气,【我没有方向,摆脱不了现状。】
她说罢,仰起头,眼中充满迷惘的泪光。她希望能做九尾,可是摘下面具,她仍然是顾柔。
他那边许久没有声响,顾柔都以为他要睡着了,忽然,他问:
【你为什么……甘做一个青楼女子?】
032
【啊?】顾柔情绪僵住一瞬,有点不知所措,【我……】
国师觉得自己已经很淡然,很坦然,很释然地在跟她进行对话了,然而,在她说完这个“我”字以后,就再没传来任何回音。
【……?】
国师等到月过中天,月影西沉,东边亮起晨曦的微光。
她那边,却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生气了吗。国师放下拿了一晚的茶杯,杯中的水早已空干了。他回到床边,靠在床头,只觉得头部深处有一股酸痛传来,他疲惫地顶住太阳穴——
本座为何要跟她说那些话。或许是因为她是个烟花女子,所以本座便轻视她,对她不守礼节,出言冒犯亵渎她吗?圣人有云,君子不因物移志,何以易人而移?唉,慕容情,枉你承载先辈厚望,谬赞国士无双,却连这点心胸也无,如何配继承师祖、父祖的衣钵呢?
咳!
窗外,旭日初升。
于此同时,马厩,顾柔这边,刚刚结束和连秋上一宿的谈话;连秋上趁着天亮匆匆离开,顾柔手握信物,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满面泪水。
昨天夜里,她正和国师用意念对话之时,国师问她是不是青楼女子,顾柔惊讶极了,不晓得自己哪里给他造成了这种错觉,还是他跟自己开玩笑呢?
她正要回答,突然被人丛旁边拍了一下:“小柔。”是连秋上。
连秋上让丁陵设计引开了守卫,亲自来看顾柔,并给她带来了一点吃的。
顾柔饿了好久,见到世子亲自来探望,不由得很是感动:“世子爷。”
“汉中快到了。”连秋上神情有几分冷寂,汉中并不是他的安栖之地,在那里,即将开启真正的修罗场。
顾柔吃着面饼,狼吞虎咽:“是啊,还有两天,您就可以解脱了,我呢,也可以解脱了。”她还一心以为,等连秋上走了,自己失去讯问的价值,国师就会放了自己。
“本宫会把你的酬金打入雍和钱庄,小柔,你为本宫受委屈了,”连秋上抓住囚车的阑干,善意地看着顾柔,“本宫有几句重要的话同你讲,你要好生记住。”“是,您请讲。”
“等本宫和北军的军队在汉中分手,你如果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可以利用武功逃出去;但是,如果你想保住你弟弟的性命,便不可显露你的武功,你要把顾柔这个清白身份装到底。”连秋上深知,那位终日坐在车厢中气态清雅的国师,他并不只是有高雅温柔的一面,更有杀伐决断的一面。
顾柔点点头,这是自然的。
“如果,你想保住你所有家人的性命,那么,就带上此物,三个月后,来云南找本宫。”
“所有家人,什么意思。”顾柔心想,她只有一个弟弟而已啊,接过来一看,顿时愣住,全身发麻,眼睛瞪竖!
这块腰牌,上面雕刻着一朵和父亲顾之言药囊上一样的曼陀罗花。
“世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快告诉我,求求您告诉我!”
“小柔,你的父母亲尚在人间,他们一直都活着,在云南。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在三个月后,拿着这块令牌来云南郡城找本宫,届时,本宫会给你一个答案。”
顾柔被巨大的力量冲击着,她无法相信,惊喜、希望、怀疑、失望、绝望、焦虑……各种情绪,支配着胸膛。
“我现在就跟您去!”
“还不是时候,记住,三个月后,你一定要熬住那时候。”
时辰不早了,隔着囚车,连秋上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顾柔的手:“你记住,这位国师并不好杀,你只要不显露武功,撇清与我的干系,就说,是作为我的宠妾被带来,不会有什么性命危险。如果本宫今次能够渡劫成功,我保证,会让你天伦重聚。”
今夜的连世子,没有玩世不恭、浪荡不羁的面孔;他的面容刚毅坚定,勇敢清晰,好像摘下了一张嘲笑众生的浪子面具,戴上了庄严雍容的王子桂冠。
连秋上辞别顾柔,咬紧牙关,毅然站起来,远方,黑夜过去,太阳升起,天空终于亮了。
他必须面对考验,走出这一片风雨阴霾!
凤凰涅槃,终有一日浴火重生!
两日后。
巍峨的秦岭和秀丽的大巴山之间,汉江从中蜿蜒流过,到了下游,地势陡然降低,浇灌出一片富饶丰沃的盆地,便是汉中平原。军队进入汉中区域的郊外,正是四月中旬春天最生机盎然的时候,气候温暖潮湿,田野里充满劳作的农人,一片欢欣农忙之景。
汉中到了。
军队在城池外停靠,太守亲自出城迎接,要在官邸中设宴款待国师、连世子一行人。国师推辞,便说使命已达,赶着回去复皇命,便不多作停留了。
于是在汉中城外,众人依依惜别,谈笑风生。
云飘飘是哭得最伤心的哪一个,她想要跟着连秋上去云南,但是连秋上很委婉地回绝了:“此去路程艰险,加上卿卿无名无分多有不便,待本宫回到属地即刻向朝廷上书请求娶卿卿为期,派人名正言顺将卿卿接回宫。”
云飘飘心里知道,连秋上虽然很宠爱她,但是遇到做决断的事件,他从不因为旁人动摇,不会因自己撒几句娇便能使他改变心意,也只能盈盈含泪,伤心作罢。
连秋上跟云飘飘执手说了会话,安慰了她很久,然后走到北军这边向国师辞行。
连秋上朝车驾上的国师拱手抱拳,朗然微笑:“大宗师一路护送,沿途无微不至,劳心劳力,本宫铭感在心。待本宫回到云南,定会向大宗师再回赠一份厚礼,以表谢意。”
国师在车上微微欠身,声音清雅斯文:“本座奉皇命保世子驾,职责所在,何求回报。但愿世子回到属地后,能够励精图治,拱卫大晋河山。”
说罢两人互相端平双臂,互相作一个标准的士人揖礼,深深低头。
连秋上埋下头去,眼睛掠过一抹阴霾闪光——慕容申孝,本宫一定会加倍“回赠”你,你就等着罢!
国师倾下身,低垂的羽睫下笼罩一丝冷意——连秋上,有本座在,你不会走太远的。
两人各怀心思,微笑告别。
天涯的两端,连世子潇洒俊朗,国师优美出尘,各自率领部队向相反的方向行去。
……
连秋上在丁陵和太守的陪同下进入汉中城,问太守父亲的军队还有几日到。
太守回答:“传令的骑兵已经抵达,还有两日,王爷的军队便会赶到接世子,世子就安心住在这里等候吧,如不嫌弃,下官已经命人修缮了府邸……”
“不等了,”此刻的他必须争分夺秒,每一丝流过的时间都是一寸生机!连秋上当机立断,“立刻启程!”
太守很诧异:“啊?世子您要如此匆忙,可是……”
丁陵会意:“大人,世子归心似箭,就不做停留了。承蒙大人厚待,想在您的行馆换几匹好马,不知是否可以。”“当然可以,本官这就带你们去马肆挑选。”
连秋上和丁陵的马匹,都在昨夜被国师的人下了慢性药,时效三日发作,如果不换马匹,连秋上跑不出汉中境内,就要人仰马翻!
连秋上换过军马,不作休息,率领他的五百亲兵,马不停蹄向城南赶去。他们需要尽快出城——只要日夜赶路跑出三百里,就能离开汉中境内到达汉水,在那里换乘江船,沿江而下两日,就能抵达稍加安全的巴郡!
……
话说国师这边,在城外送走了连秋上,就意味着要全面展开行动;对他来说,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宝珠来报:“白鸟营、孔雀营,白虎营已在汉中南郊、东郊五十里处全面就位,听候调动,请师座下令!”
石锡禀告:“北军整队完毕,听候调动,请大宗师下令!”
国师坐在车中,双目微闭,侧耳倾听传来旷野间清凉的风声,一滴露珠从叶片坠落花尖的声音,一只燕子掠过树梢抖擞羽毛的声音……天道昭昭,自然循环往复,使人心绪宁静。
事情越是紧急,他的内心就越是冷静,思维也越是灵活。
然后做出决定:“撤回北军。”
这件事情不能让北军插手,一旦世人周知是朝廷军队处死了连秋上,那么之前放归、护驾这样的戏码就全失去了意义。他就是要做给拥兵自立的各州诸侯看——他对云南王父子是何等的宽容仁慈。
他要连秋上死,还要用连秋上的死,将火烧到汉中、益州乃至西川去,罪名他都想好了,益州刺史阴谋暗杀云南王世子,意图挑拨朝廷和云南纷争,窥测中原。届时,中央朝廷以平叛为名,举大军出动收归益州兵权。益州一取,唇齿相依的云南便岌岌可危;当然,如果云南王按捺不住出兵援助益州,那显然就是两地合谋反叛中央朝廷,他正好师出有名,一举将两地一网打尽。
国师清了清嗓子,又道:“传令给舒明雁,告诉萧书生,可以动手了。”
他仰望长空,那里,白鹰搏击着苍穹,在云层中忽高忽低,盘旋窥伺地面猎物。他想,此时,在云南,小谢应该已经得手了吧。
……
千里之外的云南郡王宫,一片混乱。
“杀人了!杀人了——”王妃掀开绣帐,浑身宛如一个血人儿,惊嘶狂叫,卫士们纷纷冲破宫殿,跑进大殿内。“娘娘没事吧?”
“王爷,王爷他……”王妃浑身急颤,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王宫后花园内,一道黑影从头上掠过,巡逻的卫士正往寝宫中赶,突然看到脚下有影子闪过:“什么人?”
卫士抬起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花园天井的一方天空上白云如丝,缕缕飘游而过。他很奇怪地离开了。
少年刺客小谢攀在屋顶上,手里提着云南王连城的人头,收好了自己的千机匣。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白鸽,迎风一抖,那受过训的鸽子忽展双翼,振翅飞上碧空。
鸽子腿上绑着一行特殊的代号文字,只有离花宫的人才能够看懂,那意思是:
我得手了。
033
斜阳晚风,北军军队踏上归程。
顾柔坐在囚车里,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边上押送囚车的士兵看不下去,咕哝道:“没饭吃的时候天天嚷嚷着饿,如今有饭给你吃,还摆起架子来了,看你爱吃不吃!”说罢,把盛着玉米糊的破碗放到顾柔脚边。
顾柔看了一眼,她早已饿得眼冒金星,可是那有毒的食物吃了,还不如饿死的好。
昨日虽然国师解除了不给她提供饮食的禁令,可是送来的饮食里面,顿顿都下了毒,顾柔还算有一点江湖阅历,自然看得出来其中的杀心。
不过,若要说这是国师的杀心,倒是真个误会他了。顾柔不晓得,其实这饮食里面的□□全是薛芙嘱咐廖飞下的。
自从薛芙知晓顾柔被国师羁押,心中快意无比,她想着这个表妹终于死到临头了,她恨不得顾柔马上死,又怕生怕夜长梦多情况生变,万一国师一个心慈手软,又将她放出去,那自己不还得膈应一辈子?于是,她便给廖飞吹枕边风,说这位表妹曾经如何地陷害过自己得罪世子和云飘飘,又是如何地蛇蝎心肠,廖飞和她情火正炽,听什么信什么,便答应替薛芙出这口气。他借口来巡查编队,检查饮食,偷偷在顾柔的食物里下了剧毒。所以这几天,送来的食物便是这个样子了。
顾柔一心当国师要毒杀自己,她不能暴露武功牵连洛阳城中的弟弟,也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决定主动制造转机,她告诉羁押士兵,她想要求见国师。
那士兵去通报了,等待的时间里,虚空中忽然传来国师的声音:
【你现在人在哪里,洛阳还是汉中。】
顾柔又喜悦又吃惊:【他怎么知道的?我也不晓得我在哪里。】她在囚车里望了一眼,这会儿,北军的军队已经离开汉中盆地,向关中平原进发。
【小姑娘,你现在安全吗?】国师问。
【别提了,我今年流年不利,刚出狼窝,又进火坑,刚刚得罪一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看来真是要倒霉了!】
他淡淡一笑,道:【本座看你真是闲不住,这等人物,多半是你自动招惹的罢。这样,你如何得罪的他,跟本座讲一讲,兴许本座可从中说和,解决此事。】
【啊?你在开玩笑吧。】顾柔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老妖怪再有本事,能搞得过只手遮天的当朝国师?除非他是皇帝。
【本座可以帮你,但有一个条件,】他顿了顿,道,【从此以后,你须得金盆洗手,退出此行。】
金盆洗手?顾柔吓了一跳,难道他晓得自己是九尾剑客,这不可能呀……她很小心地控制着意念,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他倒底在指的是什么呢。
她忽然想起上一回,他问自己为什么甘做风尘女子,不禁愣了愣,难道……他把自己当成妓~女了?
晕!!!顾柔差点没吐血,扶额半响,嘴唇气得直哆嗦,心里头一直在组织措辞,想要怼他两句,可是心念一闪,却又住了口。
听他刚刚那个话的意思,好像是要帮她……赎身?
不晓得怎么了,心跳声声清晰,一股暖意充满胸怀。
虽然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可是他的这份好意,却使得她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了。
她清了清嗓子,想要把事情解释清楚:【老妖怪。】
但是没有回音,他好像走开了。
此刻,国师刚刚吩咐宝珠飞鸽传书,让孟章继续调查上次那个女人的身份。这时候卫兵进来了,说顾柔要求见他,他准允了,宝珠匆忙地告退出去找顾柔。
宝珠离开的时候,正好逢着云飘飘闯进帐篷来找他。
国师正准备跟心底那个声音传几句话,这时候不得不中断思路,从木案后面淡淡瞥一眼云飘飘,眼神有一丝不耐,好似在催问:有什么事?
他疏情懒意的一瞥,在云飘飘看来,却是很惊艳温柔的一瞥,她心跳加快了,也更有把握了,她清了清嗓子,用前所未有的撒娇语气问道:
“慕容情,反正我们都要回洛阳,你顺路载我一程好不好?”
云飘飘随着连秋上到了汉中,却还是被丢在了汉中,她跟着连秋上来的时候,因为有军队保护,所以并不害怕;现在要返程了,北军的职责是保护连秋上,并不是保护她云飘飘,素以她担心会被撇下不管。
加上之前她屡次得罪过这位国师,心里就更忐忑了。
国师懒懒把眼一闭。他身边的石锡怒斥:“放肆,不知天高地厚,国师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
石锡身长九尺,发火的样子宛如怒目金刚,十分吓人。云飘飘一窒,又听石锡叫手下:“轰出去!”再看国师无动于衷,一点没有要帮助自己的意思,云飘飘急了,玉牙一咬,服软叫了一声:“飘飘参见大宗师,飘飘……有事相求。”
国师静静垂眸,不置一词。云飘飘见状急道:“大宗师,飘飘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多有不便,大宗师宅心仁厚,捎带飘飘一程吧,”
“可以,”国师道,“倘若你肯遵守军令的话。”
云飘飘大喜过望:“飘飘一定会遵守的,谢谢大宗师!”
“如此,你可退下了。”国师道。
云飘飘又是一窒,从始至终,他竟然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一眼?她可是洛阳第一的美人啊!她有些恼恨,却又不敢多说什么,愤懑地离去。
国师得片刻安静,集中心念,呼叫了几声:【小姑娘,方才你要对本座说甚?】
却没听到回音,这时候,宝珠押着顾柔进了营帐。
“跪下!”宝珠提起腿儿,还没顶到顾柔的膝盖,顾柔赶紧识相地双腿一屈跪在帐下:“民女顾柔,叩见大宗师。”
国师不疾不徐,没有先回答顾柔,而是转向石锡:“去将旺财牵来。”
然后,转向顾柔,打量式地扫了她一眼,练过武功的女人,体态身形会和普通女子有着些微不同,高手多看几眼,会有一丝端倪。顾柔虽然柔若无骨,但其实自有一股武者□□在。
一转眼,石锡把旺财牵来了。
旺财乃是国师身边养的一只狼犬,毛色鲜亮,骨架宽长,两只尖尖的耳朵威武雄壮地竖起,牙尖嘴利地呲着,配合主人的心意不停朝顾柔亮出恶狠狠威胁的眼神,好像只要国师一声令下,它即可调整蓄势待发的姿态扑过去把顾柔撕成碎片。
国师敷衍地摸了一下旺财的脑袋,示意它安静。“你求见本座,可是想通了,要将身份从实招来了?”
顾柔抬起头来:“民女想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为何遭受关押?”
国师懒然一瞥,他原以为顾柔是这几天关得服气了,才跟他求饶投诚来,看来,她还没关够。
“哦,还挺犟。”国师左手往身边一伸,从盘中捻了一块生肉,顺手一丢,旺财探出脑袋接在嘴里,摇头晃脑地甩甩尾巴,狼吞虎咽。
顾柔虽然很害怕那只狼狗,但是为了不牵连洛阳的弟弟顾欢,她决不能暴露武功和九尾的身份,更不能暴露和连秋上的交易:“民女是想跟大宗师求个公道,民女何罪之有,何故要冤杀民女?”
她指的正是食物中有毒之事。这时候宝珠已经查到顾柔饮食有毒,附耳到国师身边,汇报了此事。
“查清楚。”国师低声下令。宝珠匆匆去了。
他的目光回到顾柔身上。
只见她几天下来饿瘦了一圈,雪白的额前飘着微乱的黑发,更加病态怏怏了。如此娇弱的一个美人,真令人难以想象身怀绝技。
国师没有解释下毒之事,清冷的光芒在他眼中一闪,他偏过头,看着顾柔:“你是不是想说,本座没有证据,即使本座身为国师,也无权扣押你?”
顾柔正是这样打算的:“民女听闻,我大晋的国师勤礼贵德,通雅温惠,乃是一位高风亮节的名士。”
国师一笑,赞同地点了点头:“你是不是还想再夸本座几句,说本座是一代宗师,儒道双流的名宿,如果你没有罪,本座仅仅凭着个人好恶枉杀你,就是自毁长城,身败名裂之举?”
顾柔微怔看着国师。……她确实很想这么说,但是用词没他这么华丽得体罢了。
国师露出个“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的眼神。
“你有没有想过,本座为何要扣押你;如果仅仅因为是你隐藏武功,本座大可不必如此,直接将你收押廷尉司审讯即可。”
顾柔迷惑了,她持续打量着国师。
她知道这位国师少年成名,大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在街头巷尾的传闻里,他和他的父亲,前任尚书令慕容修一样皆是铁面无情的阴谋家。大晋仗着军力财力不断向边缘诸侯国势力发动战争,其中始作俑者之一就是其国师在策动战略。在各国兵部的情报资料中,对于这位国师形容并不确切,也是跟坊间小道消息一样众说纷纭,但从来没有什么资料证实过,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国士。
不得不承认这个国师,作为男人,气质出众令人过目难忘。说温润吧,又冷酷了些;说霸道吧,又清雅了点。在两者之间游离,倒是显得很神秘。
他明明是在微笑着的,但是神色却酷厉至极。一双温柔的瞳仁蕴含清冷之光,仿佛顾柔在她眼里不过皮毛骨肉,红橙黄绿的一堆纸,不值得半点注意。
顾柔暗自打量,虽然国师看起来很年轻,但她觉得对方这种举重若轻的威势,确实老辣远胜自己百倍。
034
她不由得暗地里把之前从江湖上听来关于这位国师的传闻,在头脑里过了一遍:
承熙五年,大晋国出兵冀州,同年秋,冀州刺史王琢战败,献城而降。从此大晋出兵西凉不必再绕山路,直接取道冀州。
承熙六年冬,西凉借云南动荡之机犯青州境,国师出兵西凉,掠六城三郡,大胜而还。
承熙七年开春,中原大旱,晋国调理内政,同时阴发战船袭击沿海水盗,掠得一年仓廪谷物,平安度过饥荒的区域。
承熙七年冬,大晋兼并冀州,中原得以一统,冀州划入大晋版图,边缘诸侯势力纷纷惶恐,结为同盟共同对抗大晋。
……这一切,不可不说没有这位国师在其中一手擘划。
虽然在他手里被俘后扛不住酷刑变节的武将谋臣不可胜数,但顾柔抱定了决心,绝不可能就这样连累弟弟。她冷着一张脸,并无半点向他交代的意思。
“嗷,嗷嗷!”
狼狗等得焦躁,目露凶光地朝顾柔吠叫,石锡加大力量拉住铁链,国师轻打了个响指,旺财才不甘心地安静了些,前爪在地上刨出一道道锋利的抓痕。
“本座一直都很欣赏姑娘的身手,”国师翘着二郎腿这样说的时候,眼里却没半点欣赏的意思,一双白皙的手从盘中捡了个蒸饼,撕开一半喂进旺财嘴里,“姑娘的武功,不像是中原路数。”
顾柔那天离开温泉时用了一点轻功步法,被他瞧见。但是顾柔绝对不肯承认,只能紧闭嘴巴。
石锡大怒:“敢无视大宗师,你瞎了还是聋了!”被国师制止,石锡向来忠心护主,不忿道:“这姑子好不识抬举,忒没了规矩!”
国师摆一摆手,制止石锡再说下去。他忽然问:“姑娘可知道本座为何喜欢狗?”
顾柔冷冷扭头。她已经知晓国师诡计多端,多说多错,免得中了圈套。
“因为本座觉得,一名绝世高手就像一条狗,虽然忠诚勇猛,但是命运却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遇到好的主人便如战龙在野;若是跟错了主人呢,就只能做一只丧家犬了。”
顾柔暗自咬牙,竟然把她比作狗来羞辱!
国师漫不经心地说着,拍了拍旺财的头。狗毕竟不喜欢吃蒸饼,旺财为讨主人欢心勉强咽了几口,现在终于嫌弃起来,闹着别扭不肯吃了,两只饿狼般的眼睛还不忘盯着顾柔。
国师不悦地咳嗽了一声,这时,狼犬旺财眼里竟然显出一种恐惧之色,迫不得已地低下头,将那粒蒸饼慢慢咀嚼下去。
“你看,只要是主人的吩咐,不管多么无情,不管它愿不愿意,也是迫不得已要做的,”国师接过锦帕擦拭着手,悠悠向顾柔抛出一个问题,“那么,姑娘你究竟是愿意做本座的龙,还是连秋上的狗?”
顾柔咬着牙装糊涂道:“民女听不懂大宗师在说什么,民女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只能做人,做不得畜生。”
国师露出遗憾的神情:“那太可惜了,看来你和你的父亲顾之言,一样地不懂得如何选择主人啊。”
顾柔一惊:他提到了父亲,他认识父亲?
以他的年纪,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怎么会认识父亲呢,难道跟连秋上说得那样,父亲当真还活在世间?
顾柔漆黑的双瞳中掠过两道有神的光芒,正过眼来看国师,等着他说下去。
国师却打了个呵欠:“本座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将她押下去。”
顾柔惊讶极了,也不甘极了,明明她是被审问的那个人,可是她却不想就这样结束,她想要知道更多关于父亲的消息!
然而国师没有再理会她,士兵们进来,架起了顾柔,临走前还看见国师悠哉地喂着他的狗。
顾柔走后,宝珠拿着一只破碗进帐来,禀报道:“师座,此事已经查明。”走上来附耳一阵,将顾柔连日以来被廖飞投毒之事告知了他。说罢问道:“该如何处置廖飞,请师座指示。”
国师听罢,倒不是很在乎谁给顾柔投的毒,他在意的是,这个看似病怏怏的娇女,竟然能够一眼识破食物中有毒,显然江湖阅历不浅,这倒是有意思。他的目光更是犀利了三分,一道凛冽眼神直抵远方。“让石锡处理罢。”
石锡很恼怒地紧咬牙关,问题出在他手下人这里,代表他治军不力,管束不严,他现在对廖飞是一肚子窝火。他应道:“末将遵命。”提着剑出了帐篷。
……
夜里。
顾柔坐在囚车里,始终心神不定地想着父亲的事,父亲当年因病而逝,她才十二岁,亲眼看着父亲的灵柩棺椁入土,为什么连秋上会说父亲仍然在人间呢?他的口气,似乎就认识父亲,连那个国师也是。
她想着,就打了个喷嚏。
虽然现在是春天,但是夜里仍然很冷,顾柔被羁押的时候衣衫单薄,只能缩在囚车的角落里靠着干草垛取暖,偏生这会儿不巧,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伴随着春雷滚滚,闪电霹雳,一时间天地忽明忽暗,好不吓人。
真是足够倒霉,她把身体更加蜷缩起来,以维持体温。
有声响传来,帐篷那边来了一队人,顾柔探头去看,只见四个士兵推着另一辆囚车过来,里头同样关了一个人。
嘿,真是凑巧,不晓得哪个可怜虫也跟自己一样被那可恶的国师关起来。
顾柔看着那辆囚车被推过来,停在和自己并排的不远处,搭讪问道:“老兄,你犯了什么事,是不是也得罪了那怪脾气的国师?”
夜色太黑,雨水又大,她没看清那人的脸,囚车里的廖飞没做声,狠狠瞪了她一眼,缩到另一头去了。
原来廖飞投毒顾柔之事被石锡知晓,石锡大怒严查,廖飞为了保护薛芙,一口咬定是自己下毒加害,但是他又说不出个原因来,石锡看到自己带出来的将竟然变成这幅怂样,怒不可遏,将他先关了起来。
这鬼地方,没饭吃,被雨淋,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顾柔觉得真是苍天没眼了。
不过,确切而言,聊天的人还是有的,夜雨寒冷,顾柔集中精神,唤了一声:【老妖怪,你在吗?】
国师经过白天的审讯,将狼狗喂了一喂,陪着它做了几个简单的训练动作,让石锡把狗牵下去了,这时候他正在洗手,准备就寝。听见顾柔的呼唤,便停下来,拿一块帕子擦干净手:【你来了。】
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回应,顾柔怔了一怔,还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便听得他道:
【方才白天的时候,你想说什么?】
顾柔又是一怔。白天的时候,她听到国师误会她是风尘女子,心中有气又好笑,直想骂他两句,又想好生辩驳辩驳,给自己洗去这口大黑锅。可是现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囚车。
头无片瓦可遮,身带枷锁,坐在囚车里,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真是落魄到了极点。
那头,国师擦干了手,走到桌边喝了一口茶,坐下来,继续道:【你去问问你的主顾,需要多少钱,让他开个价。】
然后,清雅秀凛的国师清了清嗓子,歪过头,思考了片刻,有点艰难地开口:
【本座派人来赎你。】
雨水稀里哗啦地打在顾柔单薄的肩膀上。
一瞬间,她的眼泪也跟着稀里哗啦。
她哭得太大声,隔壁的廖飞心烦不已,还探头骂道:“臭婆娘,死到临头了,恁的这般吵闹,安静些等死成么!”
是啊,她死到临头了,还得罪了朝中最可怕的权贵,这样的处境,怎么能告诉老妖怪,让他涉险来搭救自己呢?
虽然,他有这份心意,她已经感动得眼泪横流了。
【谢谢你……老妖怪,你真好。】
【……】国师揉了揉酸痛发涨的额头,这种感觉真是诡异,本座倒底为何如此多管闲事起来,莫非最近太闲了?
——记得以前经常被老钱说成铁石心肠。因为他们每天坐轿子上朝经过东市的那条乞丐街时,每次掏钱救济乞丐的都是老钱。老钱揶揄说:“老弟,你这就不厚道了,这些都是苍生百姓,我们为人父母官,就要体恤苍生疾苦嘛!”然后乐滋滋地命令管家翻出腰包,接受乞丐们的哄抢跪拜。
国师对此不以为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贫富、强弱、贵贱,世间万物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悬殊差别,否则鸿蒙天地也不必分阴阳两极,女娲造人也不必再分男女。天生的差距,是自然规律,是天理注定;如果说个体不经过任何奋斗,整体凭什么要倾向某个个体?这世道谁强谁说话,而非谁弱谁有理。
还有一个读过书的乞丐,在接受了老钱的救济以后愤慨地说:“为什么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衣食无忧,而我们穷人百姓却过着饥苦的生活?这是什么世道!”老钱一脸尴尬,国师却冷冷地回答说:
“世道无情无欲,你等不思进取,与世道何干?”拉着老钱坐轿扬长而去,从此不许老钱在乞丐街下轿施舍。
按理说,花街柳巷中的卖笑女子,也当是被他无视的那一类,虽然在国师眼中,她们比乞丐好些,起码晓得自力更生。
但是主动选择这个行当的人多半出于不劳而获——她们所有的获得,都必须通过男人的馈赠。这种心态,他不认可。
但是为什么,对于这个小姑娘,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底限,去关心这种小蝼蚁的生活呢?
035
国师有点心烦。
顾柔那边,还在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真是一个大好人,大善人。】
【对,就当做了件善事。】他这般想,于是豁然开朗,点头肯定道,【不错,本座看你生活艰难,命运凄苦,就当做日行一善了。你说罢,你人在何处,本座派人来赎你。】
【不必了。】
什么,他难得主动大发慈悲一回,对方居然还不领情,她倒底知不知道自己刚刚拒绝的是一代名臣,道派宗师?国师有点无语,胸口莫名郁结:【为甚。】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需要了。】
顾柔想,自个如今落入禽兽魔爪,祸福难测,怎好教他来我身边跳入火坑?
【为甚么?】
他又追问了一遍,这一次,他问的口吻有些急躁,甚至,关心。
【哎,也没什么为什么,你又不是我的那个什么……恩客,我怎好随便要你的银子,行有行规,】顾柔忍住伤心,强颜欢笑道,【再说了,那么多钱,你出不起的。】
原来她真是一个风尘女子。
虽然早已有所猜测,但是听到她亲口承认,不知为何,国师清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萧瑟和寂寞。
他道:【你说罢,需要多少,你说个数。】
对他而言,钱从来不是问题。这个价格,只要她开得出,他就给得起。
【你……】面对他不依不饶的追问,顾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酸楚阵阵涌上心头,【好了,我不想欠你的钱!我自己会想办法的,我要睡了。】
她说完声音就忽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回音。每次都是这样,戛然而止地切断话头,国师当真感觉有一丝恼怒——若换作现实当中,谁敢如此地戏弄于他,把他的心吊得七上八下?
而她,却只不过是一个只有声音,连面孔都没有的青楼女子!
国师有些生气,外面的雨水打在帐篷顶上,杂乱无章的声音更惹人心烦。他站起来在帐篷前面走了走,有点想找石锡聊一聊。对面的帐篷里面传来石锡如雷的鼾声,国师侧耳听了一会儿,片刻后冷静下来,吾日三省吾身地反思自己:本座缘何要同她置气?本座关心她,不过是因为她也是天下苍生的一部分罢了!
他这样想着,心下稍安,帐篷外,大雨也已经停了。
暴雨骤停,天光将明未明,囚车的角落里,顾柔一个人蜷缩着,想着爹娘,想着弟弟,想着那个远方未曾见面的老妖怪,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翌日,孟章的飞鸽传书回来了,里面提供了他所查到的,在洛阳城中关于顾柔家族的家底。
孟章在信中还提到,关于之前师座让他调查的事件,发生了一个很巧合又令人难以置信的变故,但是事关重大,又太过巧合,他不敢确定,就先没有上报,让师座做好心理准备,待他查明实证以后再报。
信件交到国师手里,国师觉得孟章这混蛋简直有毒,有屁不放还要捂着,捂着就算了,还要告诉别人他在捂着。
就在国师等着孟章这个屁的期间,他再次传顾柔问话。
顾柔淋了一宿的雨,早上被拖出囚车的时候头昏昏沉沉,鼻子发堵,嗓子也疼得厉害,这会被带到国师的营帐,跪在地上,姿势都有些不稳了。她把头垂着,恹恹欲睡,听见国师那把清润微凉的好嗓子问道:
“你知道‘铁衣’是为何物么。”
顾柔昏沉的脑袋里轰然一响,忍不住强打起精神抬头来看他——他怎么会知晓铁衣?
“铁衣”乃是顾柔父亲顾之问生前配制钻研的一种药,能够祛风镇痛,父亲说过这味药还没有调配稳定,一旦调配成功,将会是前无古人的一件壮举。
可惜父亲还没有配好这服药,就“溘然长逝”了。
时隔多年,一个陌生人,还是国师,突然跟她问起父亲没有调配成功的药方,顾柔不能不感到震惊,不安。
她想起连秋上临别前一晚跟自己的说的那些话,“你的爹娘尚在人间”。难道这些都是真的?
顾柔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过国师的眼睛,他站起身来,继续道:“你父亲顾之问,曾是毒手药王的肖秋雨的徒弟,肖秋雨发明了一种药物,名唤铁衣,此药害人匪浅、尤甚于毒,本座追查数年,始终未见肖秋雨之踪迹。”
他一边说,一边离开了座位,来到顾柔身边,俯下身,问她:“你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么?”声音轻如蛊惑,暗暗含着威慑力。
顾柔拼命摇了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什么肖秋雨,她听都没听父亲提起过!
国师缓缓直起身来,眼睛观察着顾柔的神色。
国师继续试探顾柔:“一年前,本座的探子在云南五毒教巢穴附近,发现肖秋雨徒弟顾文的踪迹,也就是你父亲顾之问。”
顾柔惊呆了,原来是真的,父亲没有死,连秋上没骗她!
她的昏睡劲一下子被冲散老远,强打起精神来,飞快地思考着。
既然,连秋上没有骗他,那父母亲一定现在都在云南连秋上的手里,如此一来,她为了保护父母的安全,更加应该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能对这位国师透一丝风!
“民女真的对此一无所知,父亲十年前便已过世,大宗师您当真查清楚了,那顾文的确是我父亲?”
顾柔眼中的迫切倒不是假装出来的,她的确很想知道父亲的消息。
但国师显然不这么想。
“姑娘,本座耐心有限,”清冷的锋芒从他目中一闪而逝:“说罢,这些年,你如何同顾之问联系的?”
“我没有,我不晓得爹还活着。”
“那这把潮生剑,为何在你这里?”
国师负手而立,朝身边侧看一眼,木案上正摆着那把卫士从顾柔身上取下来的潮生剑。
“我当真不知,潮生剑是父亲生前留下的,我出远门,为了壮胆护身带在身边,根本不晓得它的来历。”
国师俊眉一挑,微垂的凤目稍稍抬起:“哦,你又知道它有来历了?”言语间颇是玩味。
顾柔一惊,这来历还是连秋上告诉她的,不由得讪讪:“这……江湖传闻,道听途说。”
“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却带着一把绝世好剑上路,这很有意思,”国师的步子慢悠悠从她身边踱过,他身上佩了一对玉璧,响着清脆的环佩撞击之声,“看得出来,你很年轻,无所畏惧,也不晓得天高地厚;不过,人总是要长大成熟的,是不是?”
顾柔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不知他意欲何为。
国师俯下身,紧紧地盯住顾柔的眼睛,离她越来越近,忽然,他轻轻淡淡地道:“宝珠,给她见见世面。”
顾柔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国师清冷秀美的面孔就从她眼前撤走了,宝珠从后面走上前,一把拽起顾柔:“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要怪你自作自受了。”把她拖着就走。
一炷香以后,顾柔才晓得,国师所谓的“见世面”是什么。
宝珠把顾柔带到了一个较为偏远的营帐,顾柔一进帐子,便瞧见里头的木驴、老虎凳、站笼、绞绳……还许多见所未见,叫不出名字的刑~具,森然罗列,令人悚然心惊。
顾柔虽然也算个混过五年江湖路的飞贼,受过不少伤,但都是兵器伤抑或中~毒,可没见过这等军队中审问战俘的残酷手段,看完以后登时双腿发软。
而且,刚好士兵们押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高级军官出来,他看上去完全走不动了,脸被烙铁烫得面目全非,双腿血肉模糊,被两边士兵架着出去,地面一路上拖出两行血迹。
顾柔见血就有点头晕,脚脖子一软,靠在宝珠身上,有气无力问道:“那人犯了什么罪。”宝珠道:“此人阳奉阴违,违背上命不说,还隐瞒实情不肯交待,故而施加惩戒。”顾柔听了直打哆嗦,天啊,这不是跟自己一个样吗?她也不交代呀!
顾柔不晓得的是,这被拖出去的人正是廖飞。石锡查到廖飞跟薛芙的关系,但廖飞为保护薛芙,咬牙死不承认给顾柔下毒之事是薛芙指使,石锡心知肚明,却拿不到证据,一怒之下给廖飞上了刑。
廖飞刚刚满头血糊的样子,顾柔确实没法认出来,现在,恐惧占据了她的脑袋,她怕,怕得要命呀!
宝珠唤来两个带剑侍婢,把顾柔吊到刑架上,从武器架上挑选了一根鞭子,亲手拉了拉韧度,在地上甩了一边试试感觉。
那鞭子一响,顾柔就吓得呜哇一声低嚎。宝珠摇了摇头,叹气,这还没抽在她身上呢,就怂成这样,既然如此,何苦倔强呢?
同是妙龄的女孩子,宝珠给了顾柔最后一次机会,走到她跟前:“你招不招?”
顾柔狂哭:“亲姐姐呀,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冥顽不灵。宝珠把鞭子递给边上的另一侍婢燕珠,低声嘱咐:“悠着点,别打坏了,留着她招认呢。”
036
砰!
顾柔被绑在刑~架上,视野中一道黑影闪来,眼前轰然满片血光,她身子剧颤,只觉得肩头至胸口处,刀割一般地疼痛。
她低头,衣衫上已教这一鞭抽得划了一道血口子。
那持鞭子的婢子名唤燕珠,容貌姣好,生了一张鹅蛋脸,乃是国师身边带剑侍婢中武功的佼佼者。燕珠自恃美貌和武功超出同辈,素有轻视他人之意,行事也颇为大胆,上一回,就是她出声嘲笑军侯身份的薛芙。
燕珠同其他近身侍奉国师的婢子们一样,或多或少对国师这般天姿绝色的主人怀有几分恋慕之情,因为上一回顾柔穿着国师的衣服从温泉回来,她心中还有些疑惑,又听宝珠说起顾柔此人底细出身,得知她乃是一破落门户,比她这个婢子还要不如,心中更加不平。直到今日顾柔触怒了国师,她觉着找着了一个发泄不满地机会,故而此刻出手格外凶狠。
宝珠将鞭子交给燕珠,原意是要燕珠替她审问顾柔,一边打一边问话,让顾柔把顾之问的行踪交代出来。但是到了燕珠这里,一心只想好好教训顾柔,所以她一个劲地用力鞭打顾柔,倒并不怎么言语盘问。
燕珠抽得一鞭比一鞭狠,响亮的声音传到帐篷外,守门的士兵都面面相觑:燕珠姑娘今日有点儿暴躁啊。
“别打了,别打了!”帐篷里,顾柔疼得龇牙咧嘴,眼泪直流。燕姝看见她倾城的面容,哭得梨花带雨,更显娇艳欲滴,更加嫉恨了,她一个贫贱之家的女子,能够引起国师注意,就是因为这样一张脸吧?
燕姝心念一横,鞭子也跟着横了出去,直掠顾柔脸颊,意在毁她容貌。
顾柔见光影飞闪,急得奋力挣扎,只道自己脑袋将被剖瓜似的劈成两瓣,这时传来宝珠的厉喝:“住手!”
宝珠刚好处理完一些国师交代的事情,给孟章回了飞鸽传书,警告孟章迅速回信告知消息,否则提头来见,然后回来看一眼顾柔,没想到便见到如此一幕。
宝珠飞身拦截,迅速出手,扯住了鞭子的另一端,替顾柔挡下这一鞭。
燕珠看到宝珠出现,眼中畏惧之色一闪而过,恭敬低头道:“宝珠姐姐。”
“不是让你悠着点打她么?”宝珠特地选来一个侍婢而非士兵对顾柔用刑,正是不希望打得太重,把看起来很病弱的顾柔一下子打死了。没想到燕珠的出手,比男人都要狠。
燕珠心慌意乱:“奴婢没有用劲,只打了她三两下……”
“胡说,她都使出吃奶的劲儿殴打我了!”刑架上,顾柔挣扎了两下,把铁链甩得哐哐响,“我感觉疼死了,快不行了!我死了,连秋上的大秘密就没人知道了,你们的国师也不会放过你们!”
“哦?”宝珠眼睛一亮,略过燕珠走到顾柔跟前,“你肯交代连秋上的秘密了?”
“我肯,我肯!我正想要跟国师交代实情,我正要讲,可是这女人非要杀我,刚刚她一句都没有审问我,肯定是帮着连秋上来杀我灭口的!”
燕珠听了惊慌失色,怒道:“你满口胡言,你什么时候要讲了,我杀了你!”
“你看她又来了!”
燕珠上前要给顾柔一拳,拳头还没到,顾柔就嗷嗷直叫,宝珠为拦燕珠,情急之下甩手飞了燕珠一个巴掌——啪!
燕珠捂着脸上的红印,愣住了。
顾柔还在嗷嗷叫:“她压根儿没审问我,她就想杀我,她肯定是连秋上的细作!”燕珠恨得全身发抖,若不是宝珠拦着,她就上去把顾柔撕成碎片了。
“她要杀我,她是细作!”顾柔的喊声让燕珠气血上涌,虽然宝珠不可能相信顾柔的诬赖,可是自己没有好好审问顾柔,那是事实,宝珠姐会怎么看待自己,会不会禀报大宗师……燕珠心虚地抬头看了宝珠一眼。
后边,顾柔叫了两声,昏过去了,没了动静。宝珠冷冷地对燕珠道:“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下去!”燕珠只得恨恨看了后面吊着的顾柔一眼,无奈退下。
顾柔挨了打,又兼前天夜晚淋雨,此刻身体虚弱,发起高烧来。刚好此时正逢车队抵达京兆郡,国师一行军官皆在当地的官邸中休息,宝珠担心顾柔就这么死了,便命人也把她接来官邸,派了几个士兵看守,又找大夫给她诊断开药,亲自给她灌了下去。
顾柔喝了药,直到半夜才悠悠醒转。
她张望了一下四周,看见四白落地的室内,并不晓得这是哪里,远处外面,歌舞丝竹声透过油纸花窗的格子悠悠传来。
她支撑着起来,看见桌上放着一点宝珠留下的食物,几块糕点和一碗冷汤饼,她拿起来吃了一口,却因为身体煎熬,恶心得想吐。
【我是不是快死了?】虽然她很饿,可是竟然一口也吃不下,浑身发冷,一个劲打颤。
国师此刻就在和顾柔相邻不远处的一间大殿中欣赏歌舞,京兆郡守亲自作陪,召来了当地最好的戏班子和舞姬表演助兴,殿中载歌载舞好不热闹。那些长途跋涉的行军将官们难得放松,此刻尽皆把酒言欢,连声叫好。
国师看得一脸无聊,正当他面无表情捻起青铜爵,啜饮了一口酒时,他听到了顾柔的声音。
他立刻站起来,退出大殿,走向一个垂莲柱的僻静角落:【怎么了。】
最近他对顾柔的心声回应得很快,顾柔反而吓了一跳,她怕以自己的处境,让他担心,更害怕他真的像之前说的那样,为了自己而过来涉险。
于是连忙装出轻松的口吻:【我,我没事……我肚痛。】
【吃坏东西了?碍事么。】
她疼得控制不住,“嘶”了一声,觉得自己可能要撑不过去了,却只能掩饰道:【不碍的,是月信……】
她一心只想要掩饰自己的处境,却疏忽了这等很私密的、女儿家的事情,于情于理是不该告诉一个陌生男子。
国师不由得微微一窘,竟然语塞了片刻:【那,怪本座唐突了。你自己保重身体……小心受凉。】
这头,顾柔挣扎着从桌边坐起来,茶杯茶壶碰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觉得自己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国师道:【既然你身体不适,早些休息罢,莫再胡思乱想徒耗心神了。】
【老妖怪,你会感觉到孤独吗?】
她这个唐突的问题,使得国师停住脚步,站在廊檐之下。
孤独?他摇头:【从来不。】
【看来,你一定有很多朋友。】
朋友,他不知为何,脑海里飞过的是老钱那张涎皮脸,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没有,本座没有朋友,也不需要。】
顾柔挣扎着,趴在窗口,推开窗子,仰望着屋檐前方的一片窄小天空,在那上面,群星闪耀,簇拥成灿烂的星云:
【为什么呢,一个人活着,如果没有朋友,该是多么的孤独。】
【如果你所谓的孤独,就是因为不能得到旁人的认可、赞同、准许,而感觉到的自卑,那么这种无聊的孤独,本座从来没有过。】
顾柔陷入了沉思。
国师站直了身体,修长玉立的身躯在月光下被拉出一道秀颀的影子:【听好,如果你想摆脱现状,就应坐言起行。不要被那些愚蠢的想法所左右,不要听他们谈论你将会遇到多少阻碍,旁人无法代替你活下去。倘若你够坚定,也不致觉得孤独。】
今夜的他似乎谈兴高涨,顾柔趴在窗前,听着他清锐朗润的声音,感到心底一阵舒服和安慰。
【谢谢你,我是应该更坚强一些。】去面对死亡,去承担责任,即使孤独地死去,至少她坚守住了初衷,去保护家人,去遵守约定。
听着顾柔的声音温柔地传来,国师仰望漫天星空,朗声吟诵: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这句话,心和口一同念了出来。
星空浩瀚如烟云,宇宙无穷无尽,映照着世间一切渺小的生命,两人身处异地,一同抬头仰望星空,那一瞬间,国师的胸臆中充满了豪情和温柔。
【谢谢你。】顾柔把头靠在窗棂上,眼皮慢慢合拢,现在,她感到有些累了,意识渐渐远去……
【好罢,】他轻轻地道:【如果你非要一个朋友的话,本座可以勉为其难……做你的朋友。】
她的那边没再传来回音,或许,她睡着了。
……
顾柔做了个梦。
梦中,她再次回到了十年前,她和弟弟走在出殡的队伍最前面,哭着看父亲的棺椁下葬。那年她才十岁,并不懂政治的波诡云谲,也不懂人情世故的瞬息万变,只晓得从今以后,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弟弟一个人了,她感到伤心,痛苦,无穷无极的孤独。
这个场景无数次巡回她的梦靥之中,每一次,顾柔都看见十二岁的自己扎着角辫,披着霜白的孝衣,哭得惊惶无助。
这一次,梦境变了,正当她抱着唯一的弟弟哭泣之时,一个很温柔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不知方向,不知来源,但是却准确无误地到达她的心里——
“别哭,你还有我,本座愿意做你的朋友。”
……
037
顾柔被一盆冷水泼醒。
那盆水浇在伤口,先是冰冷刺骨,然后是撕咬般的疼痛,竟然是用盐泡的冷水。
侍婢燕珠瞪着着全身发抖打战的顾柔,凶狠地道:“起来了!大宗师找你问话!”
顾柔一听“大宗师”三个字,目光忽然地一厉,那清媚娇软的面庞里竟然有一股恨意。
燕珠越看越来气,恨不得给她踢上两脚方才解气,但顾忌宝珠就站在对面的庭院里,不得不有所收敛。
宝珠在驿馆的书房门口守候,看国师已经把手头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才进去禀告国师,对他耳语了一阵。国师听罢,便跟着宝珠出来,来到这边的庭院。
一进屋,只见满地杯碗摔烂的碎片,顾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浑身湿泞,气息微弱。
燕珠正要向国师报告顾柔绝食的事情:“大宗师……”
国师制止燕珠说下去,看了看满地狼藉,道:“再去拿个碗来。”
“是大宗师。”
躺在床上的顾柔听见“大宗师”三个字,不由得浑身一颤,睁开眼来。
国师接过碗,亲手盛了饭菜,挨着床沿坐下。
他道:“吃饭。”
顾柔躺着,虽然一声不吭,但还是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
国师今日在官邸换过衣装,一袭霜白锦袍,披了件莲青斗篷,整个人都被冷色裹住;他轻轻抬眸,目中两道幽暗的光芒邃如古井,平淡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冷漠。
顾柔心头微微一悸,竟然形容不出是什么感觉,心忖邪不压正,鼓足勇气,并不理睬他。
国师仍是单手托着饭碗,眸子里尽是淡漠的光:“要死,就立刻去死。”
“……”
“不想死就乖乖吃完饭,然后听本座给你讲你父亲的事。”
顾柔被击中心脏了,她问:“我爹真的没有死?”
国师意味深长地一笑:“别说你,本座也不舍得让他就这么死。”
那笑容使得顾柔心里发毛:“他在哪里,你想要对他怎样?”见国师不为所动,她想了想道:“你问起铁衣,是不是你身患疾病,所以想要跟他求那一味药医治?倘若是这样,我……只要你让我见他一面,我愿意替你跟他求药,他定会答应我。”
“哈哈哈哈!”国师方才还神情冷漠,听顾柔这番话不由微微一笑,霜雪般凉薄的眸子往她身上一挑,“姑娘你生得这样美,本座岂能只是求药而已?”
顾柔吓了一跳,更加害怕:“你……究竟想要怎样?”
“本座不过想劝你好好吃饭。”
顾柔也不是傻子,想了想,揣测着自己对他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只是不知道拿来有什么用。于是她提条件道:“你先告诉我爹的消息,他若无恙,我才吃得下饭。”
她一说完,心里也忐忑不已,偷偷拿眼角瞟他。
国师点头:“可以。但你已答应了本座,听过之后,好好吃饭。”
“那是当然,我很讲信用的。”
“二十年前,毒手药王肖秋雨在江湖上成名,他身负一把佩剑,就是你现在携带的那把潮生;他仗着制毒和用剑的本事纵横武林,肆意杀戮仇家,制造了不少血案。后来,便有他的仇家重金予以委托,雇佣了当时的江湖第一杀手舒明雁取他的人头。后来,舒明雁虽未得手,却将肖秋雨重创,从此肖秋雨退隐,江湖上再也没了他的踪迹。”
“十年后,肖秋雨又重现江湖,这一回他娶妻生子,还收了一名徒弟,名唤顾文,此人正是你的父亲。”
国师说到此处,回头看了顾柔一眼,顾柔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但是国师的目光斩钉截铁,毫无疑问——那就是你父亲!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那时,朝廷衙司的探子收到消息,肖秋雨曾经回到云南的老巢,他收了宁王的重金礼聘,研究一种叫做铁衣的药物。因为此种药物能够短时间激发人的生命潜力,成倍增长体力和耐力,所以当时云南兵嚣盛一时。”
顾柔惊呆了:“铁衣的功效,我只听爹爹说是治疗痛风的!”
“那么说也不为过,只不过,镇痛只是它功能中极小的一部分。它更高的价值在于,能够短期极大提高军队的单兵作战能力。”
“当时云南王占据领地,手握重兵,又得到了铁衣,于是生出窥测朝廷,侵吞中原之心,他起兵举乱,进兵至长江以南,攻陷下邳、江夏等郡,铁衣骑士入城即屠城,一时间荆州、合肥一带成为人间炼狱。”
国师淡淡说着,顾柔却听得浑身颤抖,好似真当回到了那个时候。当时,她才十岁,刚刚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中,却根本不晓得父亲竟然借着假死脱身,去参与了这样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父亲为什么要骗她,难道剥夺这些人的生命,比陪伴在她这个女儿身边更有价值吗?
顾柔的震撼还在持续,国师继续道:“当时的尚书令掌管朝中兵权,他调集军队到长江以南抵御铁衣部队的进攻,双方军队隔江相持拉锯两年之久,各自消耗甚巨,最终云南王以一隅敌全国,终不能得胜,于是止戈求和,送出质子,宣布归顺中央朝廷,以了结此事。”
顾柔脱口而出:“那朝廷为什么不乘胜追击,收复云南呢?”
国师在这里停顿,清凉温润的眼神从顾柔脸上扫过,单凭这句话,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子,至少没有参与到顾之言这等反贼的阴谋中去。
“时年正逢黄河大旱,两河瘟疫横行,朝廷在战争中的巨大损耗也引起了洛阳以北辽东、辽西各部的蠢动,并不宜派出大军远赴云南。”
“哦!我记得。”顾柔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话点了点头,那场瘟疫确实横扫两河,好多个郡城都遭殃了,当时的洛阳派出大量兵力封锁城关,抑制灾民涌入。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刚刚拜一个从河内偷度过城关来的灾民为师,那人是个游方道士,虽然会好些武功,但是人却十分地迂,饿得奄奄一息也不肯去吃道观里的贡品,顾柔看了他可怜,每天捎带一点汤饼给他吃,他不肯白受,就教顾柔些拳脚功夫傍身;久而久之,顾柔竟然跟他学了一身的好功夫。再后来,那道士养好身体离开洛阳,顾柔便再也没见过他。
国师的话打断了顾柔的回忆:“云南之乱平息后,质子送入京城,而尚书令满载遗憾收兵,不久后溘然长逝。”
当年送出的质子,正是时年十九岁的连秋上。
当时的尚书令,乃是国师的父亲慕容修。
而当年的国师,也正跪在慕容修病榻之前,接受父亲临终的嘱托——收复云南,查清铁衣的秘密!
“本座调查过你。你出身贫寒却能独立自强,饲育幼弟,善待邻人,可见非冷血无情之辈,本座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乃是相信你不会对天下苍生的痛苦无动于衷,战祸伤人尤甚于刀剑,本座希望你为天下苍生考虑,说出你所知晓的内情。”
国师的这番话,几乎就要让顾柔动摇了。
可是,顾柔不敢全信他,怕这是他套话的计策。
而且在这不信的其中,还夹杂了一点点她的私心。
因为父亲没有死,而且很可能是云南阵营的,所以她更相信父亲的生命正在连秋上的掌握之中,这种情况下,如果她交待了连秋上和碧海阁,和自己的全盘买卖,交待了父亲在云南的行踪,那么很可能立刻给父母亲招致杀身之祸。
她晓得立身处世,应当信奉天地正道,可是骨子的血肉亲情,却难以一时斩断割舍。
不得不说,在控制顾柔的这一点上,连秋上比国师占尽了先机。
“本座希望你为了苍生黎民再好好想想,给你时间考虑。”国师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软攻势。
……
038
因为国师回程过程中,需要等待云南、汉中两地的消息,不必像护送世子来时那样着急赶路行军,于是北军军队便在京兆郡多留了几日。
身处软禁之中的顾柔,饮食也因此得到了一些改善,但是因为国师之前的那番话,她的内心却更加地不安了。
得知父亲顾之言假死的真相,她心中既感到高兴,又感到不解,甚至听到父亲制造的“铁衣”竟然掀起战祸,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父亲顾之言是一个寡言讷语的人,专心于和各种各样的药材、书本打交道,很少跟顾柔姐弟两个交流;父亲甚至可以说是温和到软弱的一个人,每年过年去薛姨父家拜访,都能看见薛姨父颐指气使地吹嘘他的官职地位,数落父亲的庸碌无能:“之言啊,你应该少看一些医术,做官出仕才是人间正途!”父亲也只是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默而无言。
顾家前一代乃是书香门第,到顾之言这一代没落,顾之言年轻时期算一个饱学之士,在东观担任一校书郎,但偏偏人到中年,却迷上了医术草药,便辞官归家专心研究,从此以后家道更是一蹶不振了,不过温柔贤惠的顾夫人始终陪伴着他,相夫教子,毫无怨言,一家人过得还算温馨平静,直到他们夫妻双双“去世”。
顾柔默默地回忆着这一切,突然有人敲门:砰砰砰!
没等她应答,门就被强行踹开了,进来的是燕珠。
顾柔虽然不晓得招致了燕珠的嫉恨,但是她看得出,燕珠对自己有比别人更深一层的敌意,故而十分警惕:“你来作甚么?你们大宗师说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你若敢伤害我,我就立即告诉他,除非砍掉你的头,否则我就不说!”
燕珠一听这话,恨得牙齿几乎咬碎,顾柔虽未阶下囚,可是口口声声却好似离大宗师更亲近一些,偏偏她说的那些威胁之语,还真的点中自己的软肋,拿她无可奈何。
燕珠眼珠一转,冷笑道:“你以为大宗师当真宽恕了你?那不过是大宗师的缓兵之计罢了!”
“你什么意思。”
“你还不懂吗,云南王拥兵自重,虎视中原;顾之言襄助云南王,等同谋逆,你是反贼的女儿,你怎么可能从大宗师手里活下来!等大宗师剿灭云南王的巢穴,收复云南,你们这些乱党必然尽诛九族!”
燕珠故意把话全部挑重了说,事实上,顾之言只是肖秋雨的徒弟,是否参与到云南王一党的阴谋中去还待查证;即使捉到顾之言,证明他是云南王的人,但是他手握铁衣这样的药方,又是一代药王,以国师的性格,宁可利用之,也不会轻易毁之。
燕珠故意这样说,就是想要刺激顾柔,她的目的也达到了,当她说到“尽诛九族”四个字的时候,顾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显得那么仓皇无助。
“哼,你和你父亲,不过都是国师掌中一枚棋子罢了!”燕珠得意地说罢,转身出门去,她刚刚走到走廊拐角处,脸色却忽然铁青:“宝,宝珠姐姐。”
宝珠冷面站在燕珠前面,面如寒霜,方才燕珠对顾柔那番话,她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这个大胆的燕珠,什么时候竟然开始学会搬弄是非了?
燕珠心慌意乱,忙想狡辩:“宝珠姐……”宝珠纤手一扬,啪!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
打得燕珠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回过头来,含泪泫然地看着宝珠。
宝珠冷冷道:“从即日起,你调去马厩喂马,大宗师身边的事务交给其他姐妹。”
宝珠一句话,说得燕珠惊呆了!“宝珠姐,燕珠知错了,求你不要把我调走……”宝珠无视了燕珠的恳求,拂袖而去。
剩下燕珠一个人跪在走廊上,捂着脸颊,恨恨咬住嘴唇:
——戚宝珠!你不过是入府时候早,便仗着国师的倚重压我一头罢了!你处处为难我,压制我,从不给我亲近大宗师、在他面前表现得机会,无非就是怕我夺走你的功劳,既然你不给我机会,我就自己去寻找机会,总有一日,我燕珠会将你狠狠踩在脚下!
……
顾柔在房中怔怔发呆,她仍然被方才燕珠那四个字震得无法回过神来。
尽诛九族——尽诛九族——尽诛九族!
这回声似钢铁一般在脑中盘旋回荡,寒透了脊梁。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正在洛阳求学的弟弟顾欢。阿欢怎么办,他必定要受连累了!都怨怪我这个姐姐一直逼迫他读书,一直给他灌输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改变运命,我把一个我的梦想强加给了他,变成他的梦想,如今却要害得他梦碎魂断了!
眼睛里不住流泪,顾柔发抖的手去揉,然而却遏制不住更多的泪水落下,她哭泣起来向来容易情绪激动,此刻却莫名地冷静,冷静得可怕。
依照燕珠所说,如果国师攻破云南,那么药王谷一定会全体覆灭,父亲被打上反贼的烙印难逃一死,弟弟远在洛阳也要遭受牵累。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如果云南王势力大增,反过来攻打中原呢?那将是中原百姓一场更大的浩劫……
可能会有更多的,千千万万的家庭破碎。
她不忍心背叛父亲兄弟,可是也不能坐视生灵涂炭,顾柔懵懂的内心还不晓得什么是家国大义,什么是忠孝难全,她只下意识地觉得——这件事她不忍心害人,但是也不忍心亲手葬送父亲弟弟的生命。
只要国师从自己口中套不出消息,得不到连秋上要在三个月后动兵的讯息,也就拿不出她顾柔和连秋上有过交易的实证,如此一来,不能够定罪,也许阿欢暂能得保!
可是,这些折磨,她实在是难捱得很……
过去,顾柔是最怕死的,所以老道总是叹气说她有天分没志气,别的功夫不好好学,偏生去钻研轻功,长大了充其量做一个飞檐走壁的飞贼,当不成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现在,顾柔拿定主意,死到临头了,忽然生出一股大无畏的勇气来,什么也不计较了。
她集中精神,轻轻呼唤:【老妖怪。】
【本座一直都在,方才说话,你听不见么?】
原来国师刚刚已经唤过她几声,却因为顾柔心绪烦乱,想着其他的事情,并没有听见。
【让你久等了。】
国师冷哼:【你不是自诩本座的朋友么,身为朋友,等你一等又何妨。】
顾柔微怔:【我这人不长进,同你交朋友,只怕让你丢人了。】
国师点头称是:【的确如此,不过,好好跟着本座,衬托本座的光芒就可以。】
【我不够努力……】
【行了,你已经这么努力了,忍受这么多痛苦和纠结,本座也没见你多优秀,算了吧,反正本座交朋友,也用不着多优秀。】反正都没有他优秀。
顾柔擦擦眼睛:【我并不是一个值得炫耀的朋友。】
【你在开玩笑么,本座要炫耀也会炫耀自己!】国师脑门青筋一跳,倒底是什么,使得她吞吞吐吐,犹豫不决!
他揉了揉额角,轻轻吐出一口气:【你听好了,做本座的朋友,无须三头六臂,无须天赋过人,无须头上长角,只要是你就可以了。】
很多事情,他似乎也想得通了,并不再看轻和纠结于她的身份。苍生万物以为刍狗,茫茫众生皆为平等,他身为国师,当然要以圣人的高度来看待她了,嗯,一定是这样的,慈悲众生!
可是,那一头,却传来顾柔的声音:【不行。】
国师忍无可忍,终于怒了:【你是不是那种别人放炮你都不糊,非要等自摸的人?你倒底知不知道本座是谁,有多少人求着本座……】
【虽然很不舍得,但是我不得不说,老妖怪,再见了。】
顾柔切断了联系。
国师感觉莫名其妙,他的头很痛,有点烦躁,甚至有一点点前所未有的挫折感。
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是不是有点儿对他这个国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凭什么她一喊“老妖怪”,自己就得准点出现,可是他喊她的时候,她说躲便躲!
是啊,他是不是中邪了,才会去听信一个内心传来的声音,三番五次被她戏耍!
旁边,石锡看出异样,问道:“大宗师,您是否又幻听了?”国师点点头。
国师最初听到顾柔声音的时候,确实以为自己病了出现幻听,曾经让石锡找过多处名医,甚至传唤宫中御医,皆治疗无果。石锡还建议国师请几个巫师前来驱邪,被国师臭骂一通:混账,国观便是道脉正宗,如果连本座也不能驱除的风邪,旁门左道又如何能够?
到后来,国师跟那个声音可以融洽相处了,他反倒不想找名医来治了。
宝珠在旁边插话道:“婢子听说洛阳有个名医从云南来,能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等咱们回到回到洛阳去拜访他一下,兴许能救也未可知。”
国师用一根白皙的手指顶住了太阳穴,他的头痛丝毫未消除,这是一种病吗?如果她这是病的根源,那他倒希望这病不要好得太快,他需要一点时间,等待孟章调查的消息,来求根朔源。
……
军队在京兆郡驻扎了三日,孟章的消息没有到来,汉中和云南的消息也未有回传。国师下令启程前往雍州,再等候消息,虽然他口中不说,但石锡和宝珠也能从他萧肃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端倪。
事实上,无论一个人多么优雅斯文,哪怕是一个谦谦君子,他的耐心也不是无限的。
就在国师的耐心与日削减中,军队过了潼关,进入雍州境内。
039
次日白天,宝珠审讯的过程中,顾柔改变了应对策略,不论宝珠怎么问,她都一口咬定,自己是因为被连世子看中了,想要带回云南做妾侍,才会跟着上路的。对于什么肖秋雨顾之言,或是连秋上要谋反的内情一概不知。
顾柔所谓的“交代”就是这样一点东西,心情正坏的国师在隔壁帐篷里听到宝珠心慈手软的失败审讯过程,深感烦躁,派人把宝珠叫到跟前来。
宝珠禀告:“此女似乎对连秋上十分忠义,插科打诨,就是不肯交待实情。属下实在难办。”
国师斥了一句:“妇人之仁!”国师为人斯文,骂人的时候都一股淡雅的仙气儿。旁边石锡看了,心里有点替宝珠姑娘委屈,心想就是国师您亲自出马,未必也能下得了狠手。
国师伸出手,从宝珠手里接过鞭子,转身走向隔壁的囚室帐篷,一边款款而行,一边反复捋直了皮鞭:“随本座来。”
一般审问囚犯,先从软刑罚开始,在审讯过程中一点点加重刑罚,有利于持续给对方施加心理压力;对于女俘,也一般从最优待的女兵审讯开始,如果女俘招供了,那么刑讯到此为止,如果拒不招供,那么酷刑就在后面了。
国师领着宝珠进了顾柔的帐篷。
顾柔被挂在刑架上,衣衫已经被皮鞭抽得丝缕破烂,刚刚宝珠问她话,她故意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使得宝珠动怒,已让顾柔吃了不少苦头。此刻,顾柔的头微微垂着,一动不动,已好似一个死人。
国师提着皮鞭进来,站姿优美,气态出尘,宛如一只仙鹤淡淡瞥向顾柔,开口第一句话:
“听说姑娘想通了?”
顾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地垂下:“该说的都说了,大宗师该遵守承诺,放了民女吧。”
“你同连秋上什么关系,他找你来所托为何。”
“大宗师太高看我了,世子殿下看重我,不过是因为他觉得,我有三分颜色……”顾柔仍是那句话。
国师摇摇头:“美人如珠如玉,应当捧在掌中,姑娘有绝世美貌,却因所托非人,将青春年华浪费在连秋上这样的丧家之犬身上,本座不禁要为红颜凋零而感到可惜了。”
旁边角落里,栓狗的铁链疯狂的甩动着,狼狗旺财盯着顾柔伤口滴下来的鲜血狂吠,露出贪婪的眼神。
宝珠过去,使劲拽着狗链,恐吓顾柔:“大宗师,与其和她浪费唇舌,不如让旺财上吧,瞧它饿的!”
顾柔毫无反应,仍然垂着头,她打定主意,即使被狗咬死,也不能出卖家人。
国师轻轻叹了口气:“人情世故你不懂,遇到明主你也不会选,你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不觉得有点可悲吗。这么年轻,很多东西你没有试过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就像你的父亲那样走向毁灭,是否会有点不甘心呢,嗯,姑娘?”
他说到最后,清锐的尾音忽而转为温柔,有一丝怪异,仿佛还带着扑面而来的清香。
顾柔正疑心她要使什么诡计,抬起头来,只见国师放大了数倍的脸正凑在自己面前,眼观眼鼻观鼻地对着自己,幽深的瞳孔地带几分引诱之意。
顾柔心里一惊,这距离,仿佛一开口说话就能碰到,她赶紧抿住了干燥的嘴唇。心里恼怒:这恶人又有什么毒计要使出来?
纵然他舌灿莲花能把活人说死,就算他搬出十大酷刑,自己也是绝不可能投降的。
顾柔想着,把脖子狠狠一扭,脸撇向一边去:“要杀便杀。”
国师唇角微微一牵,背过双手低下头,自顾自淡淡发笑,摇头。
顾柔心下大奇,难道露出了什么破绽?不可能,自己没多说一句废话,要是这样她能从自己身上看出破绽来,那他就不是国师而是妖怪了。
妖怪眼睛一眨,眼睛里的萧瑟杀意忽然变成缠绵暧昧,他凑过来,以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道:“嗳,姑娘,你该不是连男人都没有碰过吧?”说罢,轻轻地在她耳边吹了口气。
顾柔一愣,顿时说不出话来,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她挣动铁链,尽可能远离他的脸。
她云英未嫁,当然是个黄花闺女,可是这大恶人对她露出如此贪婪的表情算什么事?
顾柔心里觉得不妙,虽然酷刑还没上,她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这副表情变化,自然被察言观色的国师尽收眼底。
“呵呵,”国师负手冷笑,回头问宝珠,“莫非真被本座说中了?”
宝珠一脸犹豫:“师座,这……”
国师道:“顾柔,还是不肯说出申孝的行踪么?”
口气里听得出来,他正在消磨掉最后一丝耐心。
顾柔以沉默做出回答。
国师了然地点点头,沉吟道:“或者本座应该先问你另一个问题。你喜欢鞭子,蜡烛,还是项圈?”
什么……意思?
顾柔一愣,回头对上国师深邃的瞳仁,只见他眨了眨眼睛,闪出寒冰般深沉的笑意。
顾柔不禁问:“你要干什么?”
国师转头下命令,利落地一挥手:“外衣脱了。”
宝珠闻言也是一怔,不敢多作迟疑,随后走上前去,抽出腰间长剑,三下五除二,将顾柔的外衣全数挑开。
顾柔虽然做好了受刑的心理准备,可是这样的羞辱却是生平头一回,随着外裳落地,她只剩一件单衣,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国师的卷鞭擦着她肩膀轻轻地滑过,隔着一层单薄的衣衫,那触感使得顾柔不禁战栗,她咬住了嘴唇,眼神愤恨:“卑鄙!”
国师淡淡偏过头,他的容颜皎洁清冷;可是他开口,吐出的言语却十分阴沉:
“看来你一直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啊,顾柔。”
顾柔恨道:“堂堂国师,竟是如此无耻之人,天理难容!”
国师不以为意地道:“打蛇打七寸,要获得一个人的价值,就要从攻心开始;要劝降一个义士就,要从拆解他的义开始;要击垮一颗顽固的心灵,要从粉碎她的信念开始;要粉碎她的信念,就要先从践踏她的自尊开始——宝珠,听明白了么?”
“受教了师座。”
国师冰冷的目光像是一把刀,剜着她的心,顾柔发着抖,遭受着他目光的凌迟,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崩溃瓦解。
国师淡淡说着,对折了一下皮鞭,优雅地拿在手中,对宝珠:“倘若你认为她忠贞,不若羞辱她试一试。”
他看上去那么神明映秀,只是在面无表情地叙述着,可他身上散发出来冷酷的气场却使人心凉忌惮——宝珠打了个寒颤,从国师手里接过鞭子。“是,大宗师。”
国师转过身,从顾柔身边优雅地踱过,口中轻柔地说道:“姑娘如果不招,按照大晋律令,本座可将你发为营/妓。”
这句话,又使得顾柔全身剧颤,恐惧和绝望像火焰一般攫住了她,她的眼睛充满了痛苦和绝望,怔怔地向前看了一眼。
国师淡淡地看着顾柔这样的表情,他非常了解这种涉世未深的江湖女子,有一些阅历,有一些功夫,却没有成熟冷静的心理素质,她们不惧怕肉~体上的痛苦,但是如果折磨她们的心灵,很快就会摧毁心理防线。
他在等着顾柔招供求饶。所以,又淡淡说了一句:“坐言起行,你若不信的话,本座现便将你扔出去……”
他如此威胁,使得顾柔不寒而栗。
这时,突然虚空中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哭响:【永别了!】声音凄厉穿刺耳膜。国师被震了一下,他顶住额头,鞭子从手中滑落,顿时有点踉跄。
宝珠忙过来扶住国师:“师座!”
这是幻觉吗,突然间国师听到了那个“她”的哭声,他紧张分散意念,追问过去:【你怎么了?】
可是对方却没有回音。这时宝珠惊叫:“她想自绝经脉!”
国师立刻摆脱杂念,箭步掠到顾柔身前,封住顾柔两处穴道。
方才顾柔受不住羞辱折磨,终于暴露武功,她将气息逆行,顿时血脉倒冲,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自绝经脉。
国师控制住顾柔,她一下子晕了过去。宝珠大奇道:“此女果然会功夫!”
国师扶额道:“关起来。”他先前所言,无非是为了套出顾柔的话,逼死她也非国师的本意,看来对这个女人,不能操之过急,用强太过。
他的心思却已经不在此处了,他脑中充满的是另一个凭空而来却又凭空消失的声音。
……
夜晚,军队驻扎在一处平原低处,四月底,山那边开着各种各样的鲜花,远处山峦间的风吹来,带来宁谧的花香。士兵们三五成群围着篝火而坐,烧烤打猎得来的野味,欢声笑语不时传来。
国师的帐篷中却一片清寂。他点着一盏灯独自喝闷酒。
今夜,无论他怎样呼唤,也没有听到他想要的回音。
他出身高贵,智计超凡,仕途顺遂,人生完美到无可挑剔,从来都是旁人仰望膜拜的对象,多少达官显贵,才女佳人曾经殷殷切切地为他而等,他何曾在乎看过一眼;可是今日,他却为一个不知来由的声音等了又等,等到所有的热闹嘈杂声都收回了营帐,等到漫漫长夜的尾声,等到微风渐止,等到月光骤冷,等到万籁俱静。
还是没有等到她的声音。
他愠怒地喝下一杯苦酒,不明白自己这是为何。
040
微醺之间,有个鹅蛋脸的婢子前来敬酒,国师醉眼朦胧,看着燕珠艳似桃花的面容有些脸熟,却想不起名字来。
燕珠趁他喝醉,殷勤讨好,百般献媚,想要争取一贴近他的机会。
国师喝了那燕珠一杯酒,美人如花似玉陪伴身侧,可是酒杯中倒映的,却是倾心长谈那一晚的明月——
“就像此刻你我这样”
“我愿与我的夫君心意相通”
一瞬间,无名之火上来了,国师掀翻了桌子,吓得燕珠抱头鼠窜:“滚!”
他把婢子赶出去了,可是不但余怒未消,更兼心绪难平。
国师心想,本座这是怎么了,虚无缥缈怎比得上近在眼前,明知镜花水月,偏要沉溺其中,本座是不是有点疯魔了?
他仰头喝了一口,晃了晃空空的酒壶。
【为什么呢,为什么本座非她不可?】
【她不过一个烟花女子,哪一点配得上本座?】
【为什么要让本座听见她的声音,既然要出现,为什么又消失?】
——为什么!
国师醉了,埕——金属的清脆响声,他抽出帐中悬挂的宝剑,醉醺醺地来到帐篷前的草地上,高举长剑,只见霜凛雪锐的剑身背面,一轮无情又皎洁的明月高悬。
他目光一闪,舞起剑来!
一缕寒风寄清愁,一颗素心奈何囚,我本将心向明月,明月不可曲中求!
……
清风飒飒,明月皎皎,剑锋随着国师的白袍上下翻飞闪动,剑影挟霜带雪,舞出一片银白世界,宛若河海清光,宛若日月萧瑟!
石锡和宝珠老远里看着,只见国师的剑招无一不峻妙通神,纵横肆意,源流均出自国观道脉历代宗师的真传,石锡目不转睛地在心里默记,心想学到一招是一招;可是宝珠在一边却皱起了眉头:“师座今个不高兴了。”
石锡一呆:“啊,为什么?”
“你不觉得吗,他的剑法里有一股子……”“什么?”“失意。”
石锡大声:“哈?!”宝珠姑娘发烧了吧?大宗师那种完美到云端的男人,不管是男是女都对他梦寐以求,只有他让别人失意,他自个怎会失意?他忍不住去摸了摸宝珠的额头。
宝珠触电似的跳起来,凶巴巴打了一下手:“臭石头,动手动脚活腻了!”
石锡好心被当驴肝肺,讨了个大没趣,耸耸肩,又回过头去看国师:“你肯定看错了,我觉得大宗师这套剑法真是精妙绝伦,世所罕见,咱们应该学习着点。”
“学习你的石头壳!”宝珠砰地一下,石锡胳膊又重重挨了一拳,小妮子力气真大,捶在他硬~邦邦的肌肉上还真有点疼,他这辈子除了自个老娘就没再挨过第二个女人的拳头,心里郁闷得紧,却见宝珠回过头去,眼眸明亮地望着国师矫若游龙的剑影身姿,疑惑地自言自语:“倒底是为何呢……”
一夜过去。
国师宿醉刚刚清醒,只见躺在营帐中,支撑着起来,问一旁守护的卫兵:“什么时辰了。”
“回大宗师,巳时了。”
巳时,该死,他从五岁那年开始就随师父习武,随父亲读书,闻鸡起舞从不间断,坚持到今日,竟然会有宿醉未醒的一天,如果师父父亲泉下有知安能瞑目?他急忙坐起身来,见那卫士脸色踌躇,便问他:“有什么事?”
卫士见他发问,如释重负:“卯时中尉接到了云南来的飞鸽传书,本想禀报,又怕打扰了大宗师休息,故而此刻还在外面等候。”
国师掀开被子,太好了,这个时候,他正需一点好消息转换心情。
石锡脸色沉重地进来,国师问他,他答道:“小谢得手了。”
这意味着,宁王终于遭到暗杀,云南此刻定然陷入一片大乱!
太好了!
国师微微颔首,平静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满意之情。这时石锡抬头,偷偷观察他的脸色,踌躇着,补充道:“可是……萧书生失败了。”
“什么?!”
“舒明雁传书归来,说萧书生沿途截杀连秋上,却因线报出错未能得手。”
国师清雅无尘的俊眸中,突然掠过了一丝震怒。
他早就隐约能够感觉到连秋上的不同与常人,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是如今连秋上竟然能够从离花宫的围追堵截中脱身,正彻底说明了他胸中的韬晦城府。
国师此刻几乎能够想象到,连秋上在躲过离花宫最顶尖的刺客部署后,火速奔袭回到属地,承袭王位,调集大军预备兴兵复仇的情景。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国师激怒了。一切看似绝对完美的计划和部署,却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变数,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掀起长江西南部的腥风血雨。
石锡看着国师暴雨般阴沉的脸色,艰难地说下去:“舒明雁信中还说,萧书生任务失败,下落不明……他们正在搜寻当中。”
萧书生!当年他出资襄助舒明雁组建离花宫,目的就是要在江湖上设立一个朝中收集消息的据点,舒明雁牵头,利用自身在杀手行业的号召力聚集人马,而国师在暗中提供金援,还向舒明雁推荐了两名心腹,其中一名正是萧书生。国师身份特殊,只躲在暗中为舒明雁提供支撑,从不插手离花宫的事情,江湖事一切交由舒明雁全权打理,只有萧书生和小谢两人因是他的旧部,所以随时可听候他的调遣。
可是,问题竟然出在自己人手里,这种疏漏,是他绝对不能原谅的。
国师按捺了一下怒火:“你让孟章马上重新起底萧书生,他的三代九族都是干什么的,本座全部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石锡犹豫了一下,“萧书生是咱们的人,这连舒明雁都不晓得,应该不会……是否遇上意外了,抑或是咱们低估了那连秋上,萧书生已经遭他毒手。”
国师脸色凛冽至极,此刻,没有一种剑光能比喻他眼中的寒冷,他的怒火冲向了顶点!
“将那姓顾的女子带来。”
国师准备上酷刑。他是习惯居于高雅,但并不代表他排斥残酷的手段。
一会功夫,顾柔被拖入刑房,国师二话不说,先让石锡把顾柔挂上刑架。
这一回,顾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以前宝珠稍稍抽她一鞭子,她都痛得哇哇大哭,今天却似死了一般,咬牙默默忍受。
呵,几日不管,还长出硬骨头来了。国师看到顾柔那张清媚憔悴的脸,就想到她背后有一个卧薪尝胆潜伏甚深的连秋上,真是火上浇油。
他拧眉,朝旁边伸出手:“鞭子。”
石锡凑过来,国师看了一眼,淡淡:“不是这根。”
石锡微一出神,下意识往后看去,只见刑房内最粗重的九尺钢鞭挂在兵器架上,便走过去摘下来,递给国师的时候还有一丝犹豫。这……怕是女子吃不住。
这等钢鞭一道下去,男儿都会打断肋骨,何况顾柔这样的娇躯。
国师冷冷瞪了石锡一眼,从他手中夺过钢鞭,一鞭利落地甩出!
砰!火花四溅。
顾柔身吊在刑架上,身子一动不动。国师那一鞭,原是抽打在了她面前的地面上,给她的最终警告。
“顾柔,”他吊着最后一丝耐性,声音淡漠,“本座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顾柔一声不吭,仍然似一条死尸。
她不是不怕,她怕极了,可是再害怕,也抵不过她想念十岁时候的那个家,纵然父亲过错天大,她也没法亲口出卖。
见她如此顽抗,国师便不准备留情了,把鞭子一递:“石锡。”
话音未落,突然,虚空中传来了一阵让他揪心的哭泣:
【爹,娘,女儿不孝!来生再和你们团聚,阿弟,姐姐对不住你,姐姐没能回来,从今以后,你自个要多保重……】
他顿住了,连忙在心中回应她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你遇到危险了?】
那头声音一窒,却微弱下来,犹豫着,缓缓地:【我没有事……老妖怪,你多保重,我,不能陪你了;我得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听到她的哭泣,心一瞬乱了:【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本座立刻就来。】
【不,你千万别来!】她的哭泣显然在强自压抑,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针刺在心口,惹人疼痛,【老妖怪,我很感谢你,所有的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你在什么地方,告诉本座你的位置!】
【……】她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你人在何处,你说话,你出声。】他心神不定,步子有些不稳了。
石锡急忙搀扶他:“大宗师,您没事吧。”
“你,马上把孟章叫回来,让他出现在本座面前,马上,立刻,就现在!”言至末尾,已近嘶吼。
国师低头看一眼手中钢鞭,心烦意乱地掷其于地,疲惫道:“今日不审了。”
“嗯,”石锡点点头,反正这女的昏过去了,“先悠着点审,别一下子弄死。大宗师,您宿醉体力未恢复,末将扶您去休息阵。”
国师用力地抵住酸胀的额头,一行人从满身鲜血的顾柔身边,擦肩而过。
041
第二天国师下令,军队加速行进,尽快赶回洛阳。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见孟章,把这个打探消息却磨磨蹭蹭的龟孙子教训一顿了。
……
春去春回,四月底已是晚春,归来的燕子成队飞在碧蓝的天际,在囚车车辙匀速的晃动中,顾柔蜷缩成一团,愁郁地望向远方的山水云天。
在那里,在北边,有童年相依偎的玩伴弟弟;往身后看,是巍峨的雄关,在那后面南方春暖之地,有阔别家人的音讯。
她幻想着背展双翼,能逃离这场浩劫般的苦旅,可是群山环抱之中,只有险峰突兀,碧树连天,她像是一只被削去了翅膀的燕子,看着同伴飞出天际。
囚车突然停了下来。
前方到了一个地势陡降之处,需要军队分队行进,刚好日过中天,国师下令先停靠休息,让士兵先进食,再依次安排下山。
这时候,囚车狠狠晃动了一下,被那看守卫兵踢了一脚:“你的饭。”食物从栏杆里塞了进来,是两个冷面饼。
那士兵见顾柔一动不动,也懒得搭理:“随你。”就把面饼扔在她面前,走开和其他人一起吃东西去了。
“小柔,小柔。”
听到这个声音,顾柔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再次听到一声,她方才挣扎着爬起来,就被对方阻止:“嘘——我是来救你的。”
孟嫂子?!顾柔按捺住激动:“孟姐,你怎么来了?”
孟嫂子,真实身份乃是碧海阁头号刺客卓夫人,连秋上一在汉中脱险,到达巴郡之后就立刻给她了信报。
原来,连秋上并非一个坐以待毙之人,既然他能够大难不死,自然也会反戈一击。
他雇佣碧海阁的卓夫人,正是为了暗杀国师而来。
连秋上料定国师对自己轻视,当对方认为一切尽在掌握之时,北军的归程一定不如来时那样警戒森严,当稍显松懈的队伍穿过有天险之称的潼关,刺客们居高临下,便宛如窥伺食物的苍鹰一般,出其不意!
孟嫂子女扮男装,作伙头兵的打扮:“世子爷,不,现在应该叫小王爷了,他派咱们来办事。别说了,我救你出去。”
顾柔急忙道:“不行,我身上有伤,你带着我便是累赘。你快去办你的要紧事,别让我拖累了你。”
孟嫂子略作沉吟:“那好,等咱们杀了慕容情,便回来接你。”
两人窃窃私语,忽然后面响起一声厉叱:“顾柔,你在那里和谁说话!”
竟是薛芙。
自从廖飞被抓后,那薛芙生怕被石锡查出自己指使廖飞给顾柔投毒的事情暴露,已经好久没有来找过顾柔的麻烦了,今日赶巧路过,却发现了顾柔在跟孟嫂子说话。她看这个伙头兵面生得很,便走过来颐指气使地盘问:“你哪个营的,叫什么名字?”
顾柔紧张极了,孟嫂子却不慌不忙低下头,唤了一声:“薛军侯。”她行动之前,早就做过严密的调查部署,晓得这些将官分别叫什么。
薛芙冷哼一声,绕过孟嫂子,走到囚车跟前,狠狠地踢了一脚,朝顾柔啐道:“贱人,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
薛芙就是恨顾柔恨得切肤入骨。之前她好不容易勾搭上廖飞这样一个看起来还有点前途的,打算把肚子里那个韩丰的野种也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带搭给廖飞,谁知连廖飞这最后的希望也被顾柔给害惨了!
石锡不晓得怎么查出了廖飞在顾柔的饮食里下毒,褫夺了他的军侯之职,把他贬成了阶下囚。薛芙唯一的希望也完蛋了——廖飞没了前程,她还嫁个屁?以前她是粘着廖飞,现在可是怕跟廖飞扯上一丝干系了。
但是肚子却瞒不住,总会一天天地大起来,而且薛芙怀孕的反应也越来越厉害,二哥薛唐也无计可施,只得逼着妹妹,赶紧把胎打了!
前几日薛芙那边风平浪静,正是因为她听了哥哥的话去喝药打胎了,这两日稍稍恢复一些,走路还有许多痛苦不便之处,但是看到顾柔,她心中的愤恨驱使着她走过来,想要狠狠地奚落对方一番。
薛芙捂着腹部,踉踉跄跄:“顾柔,打小你就运气好,可我看今日还有谁能来救你。”薛芙说着,隔着阑干身手进去,想要掐顾柔一把。
顾柔朝另一边挪了挪,灵巧躲开薛芙,薛芙如今行动不是很方便,只得绕着囚车恨恨地转悠。
“表姐,我本无意和你争锋,即便是韩丰,我也可以让给你;至于你对我的恨意,那是你自个种下的心魔,就算你杀了我也医不好。”
“住口,你这样的破落户凭什么和我比?让给我韩丰,韩丰是你让给我的吗?那是因为我比你优秀,比你出色,他才会抛弃你,看上我!”
“是是是,你和韩丰的确相配得很。”
顾柔的嘲讽将薛芙气得一窒,她愤恨地拍打着囚车:“顾柔,你什么都不配,你配不上韩丰,配不上连世子,配不上和我比较!”
可是,事实中,她却在这个什么都配不上的表妹面前一败涂地,薛芙想到此处,伤心得嚎啕大哭起来,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你害得我如此地步,我今天非要挖烂了你的脸不可。”
顾柔忍无可忍,她生性不是狠辣之人,可是经历如此多挫折,被关在这个地方遭受折磨,再也没了温顺,突然出言讥刺她道:
“表姐,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应得,就算没有我,你也会到这地步。”
薛芙又惊又怒:“你说什么,这种话你也配说,你也敢?”
“你处处拿自己的东西同我比较,只怕我比你好;可是尚武之人应当以德为重,心无成见,你好勇斗狠,争强善妒,所以才会一直以来不能成就武者境界。你越是同我比较,只会令自己的境界只会越来越窄,你的境界越来越窄,那便愈发不配得到。你练武如此,做人亦是如此。”
顾柔这番话故意说得极平淡,言语里倒没有任何嘲弄她的口气,可是她越是如此心平气和,就越把薛芙刺激得全身发抖,近乎尖叫:“贱人,你连一只鸡都抓不起,要身份没身份,要武功没武功,竟敢羞辱于我,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武功境界,合该受死!”
薛芙将那匕首紧紧一握,强忍腹痛,用足力气横打出去,意在直取顾柔咽喉。
然而下一刻,她便彻底地呆住了:
她用足气力打出去的那支匕首,却完好地夹在顾柔指缝中间。顾柔虽然受着伤,脸色苍白,可是她捉住刀锋的手法娴熟敏捷,干净利落,简直就像是一个江湖高手!
顾柔目含清霜,冷冷而道:“表姐,我能抓住的,可不仅仅只是一只鸡而已。”
薛芙一瞬间恐惧,惊慌,顾柔——她竟然是有武功的!
自个怎么不晓得?对了,之前廖飞说过,大宗师一直怀疑她有功夫,难道真是如此?薛芙瞬间回过神来,没错,她隐藏武功,一定另有图谋,如果上报给国师,她必死无疑。她迅速抓住孟嫂子的手:“狗奴才,瞧见了没有,还不将此事禀报大宗师,此女分明就是一个细作!”
“哦,狗奴才这就去。”孟嫂子面无表情应了声,出手如电,轻轻一掌拍在薛芙的侧面脖颈,将一枚毒针送入了她的皮肤之下。
薛芙闷哼一声,捂着后颈,脸上写满惊愕,回头瞪着孟嫂子。然而惊讶的表情在她面上维持没多久,很快便被扭曲和痛苦所取代。
针上的毒液足以瞬间腐蚀皮肤,渗透骨骼,让人极端痛苦地死去。薛芙的脖子后面已开始溃烂一片,迅速向头部和身体蔓延。
“不,啊!啊!”这种痛楚远甚于落胎之痛,薛芙捂着后颈在地上疯狂打滚,孟嫂子担心她惹来旁人,一脚踩住她的哑穴,薛芙出声不能,原地抽搐,两只眼睛怨毒地盯着顾柔。
顾柔平静地凝望着,这若是从前,或许她还会抱有一丝恻隐之心。可是如今,她深深领会到了人善可欺的道理,有的人,并非你对她谦让,她便会心怀感激。
“表姐,你放心,”顾柔将匕首揣入自己怀中,朝薛芙而道,“此物到我手中,不会再用于作恶,你好生地去吧,下辈子投胎做个好人,勿存害人之心,勿再为非作歹。”
这话激来薛芙一阵抽搐,她很快烂得面目全非,没了声息。
“你跟她说这些作甚,她下辈子指不定能不能做人呢;小柔,我先行一步,你等着我。”孟嫂子趁着无人注意,用干草将尸身遮盖一番,一阵烟儿似的溜了。
……
国师的营帐这边。
远方马蹄哒哒传来,一声长嘶:“吁——”穿着银色铠甲的长靴青年将军从骏马上飞身而下,朝着急匆匆赶来迎接的石锡拱手,朗然一笑:“石锡兄,好久不见啦。”
石锡不跟他客气,一把抓过来,亲热地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孟章老弟辛苦,有话快进去说罢,大宗师都等你很久了。对了,洛阳那边可有什么状况没?”
“好得很,别担心……”
两人有说有笑进了营帐,忽然一股超强低气压扑面而来,孟章和石锡感觉不对,纷纷挺直身板正襟危立:“参见大宗师。”“参见师座。”
国师黑着脸,背负双手从两人面前踱过,幽深的瞳仁冷睨孟章一眼——孟章打了个哆嗦,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差池,总之先把任务上报了再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呈献上去:
“孟章幸不辱命,萧书生的背景底细已经查明。”
才三天工夫,他就把这件难事搞定了,这等效率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国师不赏赐也得夸吧?孟章喜滋滋地把笑脸仰起来等着褒奖,就听到国师问:“还有呢?”
“啊?还有什么。都在这里了啊。”
“混账!”
孟章一脸懵外加委屈,他分明已经竭尽全力,派出了白鸟营所有的探子,把萧书生这个潜伏在离花宫的大叛徒揪出来来了啊——他查到萧书生原不姓萧,而是姓肖,被冀州一户王姓人家收养,他觉得这个肖字有点眼熟,便拿去一查,没想到顺藤摸瓜,竟然查出萧书生乃是当年毒手药王肖秋雨的亲生儿子!
这样的惊爆大消息被他查出来,国师为什么还要朝他发火啊?
国师问:“还有一个人,你查到了么?”
孟章挠挠头:“大宗师指的是顾柔么,卑职已经将她的身份底细上呈了。”
“非也!本座指的是,那个家住洛阳城中……那个女子!”
孟章一拍脑袋,觉着自己大抵是没有说清楚:“就是同一个人。”
“什么同一个?”
“就是属下告诉过您,那个顾柔啊。她是师座您要找的人。”
晴天一道霹雳,定海神针一般定住了国师。“你说……什么。”幽深温润的眉眼里写满惊愕、打击、不敢置信。
“你几时上报过本座了?”
“属下之前就把资料上呈了,大宗师您要调查的这两个人,就是同一个人啊……师座!您怎样了?”
国师拿着资料,踉跄向后倒退两步,不知内情的石锡和孟章惶恐莫名地对视一眼,纷纷前来搀扶他:“大宗师您没事吧?”
国师耳边,山崩海啸一般回响着她的声音,他竟然一直没能听出来——
【我要死了,我被恶贼抓住,他要我的性命。我活不了了!】
【不,你千万别来!这里很危险,你斗不过他的。】
【老妖怪,我很感谢你,所有的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种种回忆,幕幕如新:
【你现在人在哪里,洛阳还是汉中】
【我爹娘死得很早……】
【我有过一个未婚夫……】
【我被困在一个地方,那人不给我饭吃。】
……
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风箱抽动着国师的心脏,轰,轰,轰!他捂住心口,一瞬之间无法呼吸,枉他自诩聪明一世,竟会犯下如此愚蠢的失误,多少次擦肩而过,可是一点察觉之意都没有!
众里寻她千百度,只恨相见不相识!
帐篷外,军队正在向山下撤离,部队撤退到一半,突然杀声四起:
“有刺客,有刺客!”
有人闯进帐篷来,正是卓夫人等碧海阁一众杀手来袭,石锡孟章左右插上,挡在国师身前:“快护驾!”
国师一瞬间清醒过来:她……人在何处?
042
一瞬之间,孟章和石锡已经同卓夫人等刺客交起手来,国师另有心事,抓起桌上那把潮生剑,掠出营帐。“别教慕容情跑了!”卓夫人率先追去。
此刻,顾柔的囚车被卡在半山腰,上不去下不来,前面的队伍停住了,只听取喊杀声、爆炸声响成一片。她晓得这是碧海阁在前面布下了炸药。
事到如今,总不能在这里被乱剑误杀,顾柔想着要趁乱脱身了,她暗提真气,试图徒手劈开囚车,却因为内伤沉重体力不支,只敲得几片木屑下来。
正当绝望之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头顶上顿时一片明亮——
削铁如泥的潮生剑,把整个囚车顶部都削了下来!
顾柔怔怔地抬起头,对上国师深邃的凤眸,翻涌的情绪藏在琉璃般清冷透明的瞳仁之下,堪堪不露一丝痕迹:“跟本座走。”
顾柔立刻大声喊道:“国师在此处!”
国师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拉倒跟前:“你想害本座?”
“怎么,很奇怪吗,”顾柔的眼中恨意昭彰,“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算了,本座不同你计较,跟我来,”国师拉了顾柔一把,顾柔勉强站起,又跪在囚车车板上,“受伤了?”
还不是托你的福!顾柔咬牙恨恨。
国师搭住了她的纤腰,将顾柔抱下车:“碧海阁的人你引来的?你就这么爱设计我?”
其实不是。但是顾柔恨他入骨,只挑着气话说:“你不是最会设计别人么,怎么料不到我也设计你?”
“谁要跟你玩这等幼稚的把戏……”国师起先不打算同他计较,但细细一想,被一个小姑娘玩弄三番五次,实在余怒未消,“顾柔,你若敢服拂逆本座,立刻送你下地狱。”
顾柔本想说“随便你,要杀就杀”,可是她忽然发现国师身后的树林里,一道寒芒星星点点,正在暗自闪动。
她一惊,那像是冷箭发出之前淬绿了的光芒。
顾柔以为自己眼花,还有些犹豫;但那道光芒之后,有人在树丛里朝他挥了挥手。顾柔登时心头暗喜:那是卓夫人!
卓夫人朝她打了个手势——别乱动,我们在瞄准。
“还能不能自己走。”国师问她。
顾柔强自掩饰心中的兴奋:这种时候,必须冷静,冷静下来!
国师看顾柔神色迟钝,有几分关切:“不能走了?”
拖住他,给友军制造机会,把这个坏蛋一箭穿心就痛快了。顾柔这样想着,装作微感兴趣欲拒还迎的口吻:“你要扶我就扶我,还想要我求着你不成。”
她难得会这样应承他。国师一喜,似是极为高兴,眼神顿时温和了许多。他换了一只手揽住顾柔的腰肢,让她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右手提着潮生剑,一起向营帐走去。
国师此刻,对顾柔的一点点生气已经彻底消失了,他搀扶着顾柔,头一回觉得她吐息芬芳,腰肢柔软,就该是那个想象中清纯妩媚的小姑娘,只觉得此刻太不可思议,他清了清嗓子,问她:“本座有件事要同你讲明白。”
顾柔半点兴趣也没有,只敷衍道:“哦。”
国师有足够的耐心去解除其中的误会,他摆出循循善诱的表情:“本座已了解你的出身和底细。”
顾柔嗤之以鼻,注意力仍集中在国师身后的冷箭上,放啊,放啊,怎么还不放?快结果了这个大坏蛋!
国师又沉吟道:“不过,对于你而言,对本座或许会有一些误解。”
“哦。”顾柔支支吾吾应付着,心想,误解,不不不,你是一个人渣错不了,怎么会有误解!
“小顾,你脸色苍白,是否病了?”国师说着伸手去探顾柔额头,他身子一动,顾柔生怕他走出冷箭的射程,赶紧抓住他手:“我没有病。”
“莫非是本座之前出手太重了?”国师心中早有后悔,“本座之前接到一些不好的消息,正在气头上,难免有些手重……”
快射,快射,快射啊!顾柔一头的冷汗,急得就差没喊出来了。
“你还是觉得难堪么,”国师想了想,道,“这样罢,本座站在这里不动,让你打一巴掌,你能就此消气么。”
“哦……嗯?”顾柔突然回过神来,“你让我打你?”
“一报还一报,本座之前鲁莽伤了你,如今吃你一记,恩仇不记,不会报复的。你放心下手便是。”
哈,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顾柔在心里早就不知道暗地把他掐死了几百遍,论恩仇,他欠自己的岂止一耳光。能在他死前要回一点是一点。顾柔顿有些不信:“你当真会站在这里让我打?”
国师闭眼:“嗯。”
顾柔呸地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可真打了?”
国师一言不发,只是闭眼。顾柔大力抬手,忽然间国师薄唇轻动,低低地说:“你小心些。”
“怎么,反悔了?还想杀了我不成。”
国师仍旧闭眼,声音压得很低:“后面林子里有人。”
顾柔暗地里心惊,明明四周杀手们和官兵正在混战,杀声四起,他却能察觉得这样仔细,也许早从刚刚开始,甚至比她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周边有人潜伏。那他会不会就此杀了自己?也罢,也好,反正从下定决心,她就没想过要生还。
国师背对着树林继续在她面前低声:“十七人。三个流星镖,一个旋刀盘,四把细剑,一个软鞭,一个勾爪,五条弧刀;不过你最要防的是北斗向的那两个□□筒,七连发,箭头有毒。”
这些都不是常规的兵器,显然是碧海阁经过特殊训练的刺客。“小顾,刺客来袭,首先暗箭伤人,估计第一轮镖弩会上一半:然后是长兵器上,本座若被刀剑鞭爪缠住,恐怕就是下一轮疾射。”
顾柔忍不住问:“你怎么能知道得这样仔细?”
“可能你杀过的人很多,但论被暗杀的经历,恐怕下辈子也赶不上本座,”国师飞快而小声地道,“本座会佯装中箭,引他们的长兵器出来补刀;但本座没有那么多眼睛,那两个□□筒还烦请你帮忙注意。一旦发现动向,出声提醒本座。”
“哦。”顾柔心里想的却是,早点去死吧你!
国师抓住了她的手腕,顾柔一惊,难道他又察觉了什么,发现那些刺客和自己一伙?于是改变主意打算干掉自己?
国师闭着的眼睛睫毛一动不动,像是沉入了某种冥想。
风动,影动,一道粹绿光晕破风而起,后面顿时亮起数道飞镖的寒芒,像是穿云贯日的流星。
国师右手撩起披风一角,一遮一挡,霜白的披风上下翻飞,像一团舞动的火焰。
等他松开手之际,随着那披风掉下来的,还有叮叮当当一串落地的暗器。原来他只是将顾柔拉进自己披风足以遮挡的范围。
顾柔眼角扫去,林子里出来的果然有十二人,都带着长兵器。其中有一两个身影似曾相识,应是碧海阁的弟兄无疑。
偏偏自己的手被这个大魔头抓住挣脱不开,对刺客的袭击便会产生阻碍,顾柔灵机一动,强行打起精神迈开脚步:“人太多,跑吧!”
顾柔这一拉,国师步子一轻,手也滑了,露出下腹一片空门。刺客的长鞭霎时缠住了他的腰际。
与此同时,细剑悄然而凌厉地穿入肉~体的声音。顾柔一怔,只见国师低着头,也在看他自己下腹刺进的软剑。剑进去得太快,血还尚未来得及涌出。
啊,碧海阁的刺客果然名不虚传。顾柔在一边看,心底一阵感慨,她以九尾身份涉足此行多年,以前几乎没有真正面对面接触过碧海阁的同道,想不到个个都是这样的高手,心里忍不住盘算起自己如果没有诸多束缚,一人能对几个这样的刺客。
两名刺客兵器碰到目标,其余的也觉得得了手,不由得一时的放松。
然而唯一没有放松的国师,此时震身发力,用剑的刺客捂着手腕退后数步;国师趁此机会倒拔出细剑,飞快反掷了回去,竟然就此将那人钉死在树上。
其余刺客都是一惊,纷纷挥戈而来。国师五指一抻,亮出了取自刚才的几只星镖,手挥手送又下五人。他杀人时手法极为利落,眼睛也未眨动一下。顾柔又是看呆,只听国师道:“快跑。”
营帐已经起火,顾柔低头看,国师不知何时退回来,已经拉起她的手,拖着她往林中飞奔。
北军虽然人士众多,但是此刻大部分已经撤离下山,只余下少部分还在山上,刺客们中道推下巨石堵截了山中道路,正是要把国师这少部分人围剿在山顶杀之,而山背有一片树林,唯一的下山的小路正在其中。
国师担心车马的大路上仍有炸药,便朝那片山林跑去。顾柔被他拉着手瞠目结舌,想起刚刚他险些就中招,秒人和被秒只在一瞬之间,这种感觉真是心跳刺激得很。
只是他身手这么灵敏,可惜感觉却那般迟钝,顾柔偷偷观察他,感觉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自己盼着他快些死掉。
043
国师拉着顾柔躲进草丛,一面眯眼眺望不远处的断崖。他喘得很厉害,并没有看到顾柔充满杀意的眼神:“本座真气快要耗尽,你不要发声。”
顾柔阴阴地看着国师,慢悠悠道:“哦。”
他的真气在耗散,而顾柔的体力却正在慢慢恢复。
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一点点的时间,她就可以调整内息,手起掌落,亲手结果了这个大魔头。
国师猛然回头,目光冷厉:“你一直盯着本座,为何。”
可恶,只要再一点点的时间!
顾柔顿时感到万分的绝望。
国师看着他,眼睛慢危险地眯起,手掌里缓缓凝聚一团真气:“本座说快要耗尽,并非已全部耗尽了。”
杀吧,杀了我,他也逃不过一个死。顾柔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砰!
顾柔正开眼,手腕上的铁铐应声而裂。
国师喘着粗气,眼睛盯着刺客追上来的路口。卓夫人几个人提着刀剑正在沿路搜索。
“为什么?”
“千年寒铁,没有钥匙,你自己打不开。”国师低低道。
顾柔恨恨咬牙:“为什么又放我?”
国师飞快地回一下头,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哼,开始对本座产生那么一点兴趣了?”
“别指望我感激你,你这混蛋,我盼着你死!”
“恨本座吗,那也很好。”
国师要笑不笑的样子,却又疲惫地咳出血来。他用沾满血污的手摸了摸顾柔的头,柔声道:“本座刚刚知晓是你的时候,却也有那么些恨你。”
顾柔被顺毛着,感觉自己成了他的旺财了,不由得大怒:“疯子!别自作多情,死到临头了你也配让我穷惦记,哪里来的自信?我呸!”
“哈哈哈哈!本座当然自信,因为这世上除了本座,你绝不可能再遇到一个比本座更好、更有本事的男人。”国师狂笑一声,将她按倒在草丛中,低声道,“本座命令你,不许再闹,不许再大声说话。”
我去!顾柔心里那个愤恨,那个郁闷。
她早就看出这厮突然变脸有问题了,死到临头还想要强~暴她?顾柔气得欲哭无泪,内力一回复,定要亲手掐死他!
国师推倒顾柔,却很快从草丛中跃起,跳向另外一边。敏锐的刺客们立刻发现了她,蜂拥而至将他逼到断崖边缘。
顾柔忽然间明白了,他不是发疯,只是他想要临死之前引开刺客,保自己一命。
以他的聪明本事,竟然没有看透那些刺客和她联手,这样想来,真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活该。
顾柔看着国师站在断崖上,山顶狂风呼啸,他白发如雪,和破碎的披风在狂风中乱舞。那张被血污沾染的脸,明明是清冷优雅的脸,却露出那样嚣狂邪肆的神情,仿佛已经蔑视了生死。
顾柔心头莫名一紧,真不知为哪般。
卓夫人执行任务从不发声,但如今能赚死闻名天下的国师国师,她也不由得稍有激动:“慕容情,你晓不晓得你人头有多值钱,能让老娘赚一笔过下半辈子,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国师眯起眼,一双幽瞳冰冷无情,淡淡微笑:“砍头?那般死去太有辱斯文,本座并不喜欢。”
顾柔追了上来,看见卓夫人,正要往她那边靠。
就在这个时候,她背后一道劲风掠过,有人突然在后面施了一掌,顾柔听见风声,急忙回头,却竟然快不过对方的出手,还未来得及看见对方面容,身子就被打飞了出去!
那一瞬间,国师白袍一展,如一片云将顾柔卷了起来,任凭自己的身体失去重心。
两人双双脱离断崖,这名震天下的晋国国师,就这样拥着顾柔如雪片一般柔软地飞进了云屏山的谷底。
刺客们面面相觑,卓夫人也不由得站起来,怔怔看向那云雾缭绕的苍翠崖底。
卓夫人愣了半响,忽然恼怒地回过头来,厉声质问:“萧竹吟,你在世子跟前说好了同咱们碧海阁合作做掉慕容情,为何却伤了那女孩?”
刺客队伍当中,有一蒙着黑色面巾的男人身材颀长,声音温文,和声细语地道:“因为他是顾之言的女儿,顾家的人都得死。”
正是背叛国师的萧书生。
卓夫人怒:“萧竹吟!”她恼怒的更加是,萧书生为报私仇,却破坏了她取得国师人头的计划,这个山腰上的断崖看起来并不高,如果国师没有死,那等于行动彻底失败了!
只是萧书生他也没有想到,国师竟然会为了救这个女子一同坠下。
这时,远处传来官兵呼喊声。石锡、孟章等人找不见国师,便率兵破开山腰处的拦路大石,欲使得山下山上的官兵合兵一处。
萧书生看了一眼卓夫人:“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走不走?”
卓夫人虽然对萧书生的擅自行动深感愤怒,但是眼前,他们有共同的利益目标。“撤!”
……
顾柔让国师抱护着从高处跌落,因是半山腰冒出的一道断崖,两人向下坠了数丈,便被茂密丛生的树木所缓冲,坠到了山脚的一处斜坡上。顾柔被萧书生拍了一掌,原本坠落过程中已然晕厥,这时候撞落地面,又蓦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只见天旋地转,自己和国师相拥翻滚,正沿着斜坡的颇面向下滚去。
那斜坡下面是一条山涧,从水声可闻水流湍急,国师道:“小心。”把顾柔的头拥在胸前护着,身子向左一侧,和她一起顺坡而下。这斜坡并不陡峭,却是极长,两人翻滚了好一会儿在滚到平缓处,国师手脚力撑,抱着顾柔坐了起来,已是到了那涧水边。
顾柔全身无力,只得任他搂着,这会儿见他双手不得空闲,伸出手来竭尽全力推开他的胸膛。
她这一推软绵绵地没有半分气力,反倒把自己摇得身子晃了两下,国师及时揽住她肩膀,将她掉了个转身,右手手心抵住她后背,一股绵厚真气徐徐输入顾柔体内。
顾柔刚刚吃萧书生的那一掌,掌风带煞,故而她的脸色隐隐发青,有中毒迹象,此刻国师用内力替她推宫过血,正是要将煞气逼出体外,防止走毒全身。
顾柔垂着头,看见涧水的倒影里运功疗伤的清醒,心中越发的迷惘:他为什么要救我?
才这样想,就听见他在背后沉声道:“莫分神,气沉丹田,收紧呼吸。”
看他并无恶意,顾柔连忙照办,不一会儿,她额上屡屡沁出汗珠,脸色却渐渐白而转红了起来。
国师道:“石锡他们很快便会过来寻找,你坐在此处休息一会,先不要消耗过多体力。”
他这样说,顾柔心念又是一转:等石锡带着军队来到此处,她又要重回牢笼受苦,当务之急,应该先逃出这魔头手心,先行一步赶回洛阳,带着阿欢远走高飞才是。
“本座看你方才同那刺客相熟,”国师问道,“你是如何认识碧海阁的人。”
顾柔一下子有些语塞,她缓缓地转过身来:“这……”
她总不可能说出,自己是九尾剑客,和碧海阁有一些交易往来的事情。
“顾柔,本座须得提醒你,不论你有多少江湖阅历,这碧海阁绝对沾不得,倘若你涉足其中,应当及早交待,否则大错铸成,本座想帮你脱身也是极难。”
到现在还想审她?顾柔斜斜瞟了他一眼。
国师又劝一句:“本座知你不会是逆乱之人,但你须提防着他们些,休教他们蒙骗,此辈绝非善类。那为首的女贼,乃是碧海阁首领卓媚娘,此女手辣口甜,杀人无数,休教她的外表迷惑了。”
卓夫人很毒辣么,顾柔想,至少从认识以来,卓夫人一直都很照顾自己。
而且再毒辣,也没有你这个大魔头毒辣好不好。
国师见顾柔一脸不信加防备的神情,倒也没有强求,毕竟他之前对顾柔做的那些事情,也不能一下子要求她会对自己有好感。既然知道了她是小姑娘,往日的心声做不得假,他相信她内心的柔软和善良,她绝非一个是非不分之人,只消再给他一点时间,加以劝说……
只是现在这样平静下来,近距离地重新审视顾柔,令他有一种全新的感觉——
她看来冷冰冰的,清媚的眼睛像含着一汪秋水,因为现在还生着气,受伤又愤怒的眼神瞪着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发脾气炸毛的小狐狸。
不晓得为何,国师以前看顾柔就觉得只不过跟云飘飘她们一样,纸糊的美人,戏台上的木偶,石壁上的飞天画,仅仅是一种装饰性的存在罢了。但现在知道了顾柔就是他心中长久以来对话的那个声音,顾柔这个形象在他眼前一下子鲜活生动了起来。
那个声音一下子有了面孔,而顾柔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也一下子被赋予了“小姑娘”的意义,变得完全不同了。
国师越看越满意,觉得顾柔从形象到声音完美贴合,就是那个有点讨人烦又有点惹人爱的小姑娘。
瞧,他盯着人家太久,小姑娘还老大不乐意了,顾柔杏眼倒竖,警惕瞪他:“你老盯着我作甚么。”
看来,他的小姑娘现在不怎么高兴,不过国师有的是法子引起她的注意,他支起一条腿,把左手放在上面,看着她生气的眼睛:“本座是叹息你愚笨,遭人利用还不自知。你知道方才将你打落悬崖的是何人么?”
他这么一说,顾柔便有些疑虑。的确,卓夫人同自己算是一面阵营,她的手下怎么会把自己推下悬崖。
可是,国师说的话,她又不敢信,不知他又在打什么算盘。
顾柔沉吟片刻:“你要说就说,是什么人。”
感受到顾柔等待答案的殷切注视,国师很满意,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拍了拍袍袖上的灰尘,把一头霜发挑到身后,从容地朝顾柔伸出白瓷般莹缜细润的手:
“我们去那边歇一会,边走边谈。”
044
顾柔犹豫了一下,把手交给他,国师拉起顾柔,俯身替她拍了拍背上的草灰。
顾柔追问:“方才推我下悬崖的人是谁?”
“此人化名萧书生,草头萧,曾在我北军当中供职,不过他的真实身份,乃是肖秋雨的亲生子。”
顾柔听了一愕。
国师扶着顾柔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其实有一件事,本座不知当讲不当讲,本座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看待你的父亲。”
这关你什么事。顾柔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此刻,论武功她敌不过国师,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至少现在看来,他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顾柔心念一转,且看他要说什么,便道:“我爹对我很好。”
“嗯,”国师点点头,娓娓谈道,“萧书生是肖秋雨和前妻所生的儿子,后来肖秋雨续弦娶了一位名叫庄菁的女子,而你父亲顾之言,当年背着肖秋雨和这个庄菁曾有过一段*私情,此事为肖秋雨所察,所以你父亲当年才仓皇逃回洛阳。”
顾柔没料他说出这般难听的话,怒:“你污蔑我爹。”在她心目中,父亲对母亲很好,从没纳过妾室,怎么可能……
“总而言之,在此事上,萧书生同你们顾家应是结下了私仇,日后你对他能避则避,若狭路相逢遇见,须得加倍小心。”
国师没有告诉顾柔,萧书生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离花宫杀手,以免节外生枝。
顾柔不敢信,父亲怎么会是那样的人?一直以来,有父亲母亲在的日子,一家人和睦相爱,即使贫穷也能安乐喜悦,父亲怎么会做出背叛母亲,抛弃孩儿的事情?
这或许是他的迷惑之言……
“碧海阁乃是宁王背后的杀手组织,他们既然收纳了萧书生帮他来加害你们顾氏,这还不够说明问题么——你被连秋上利用了,”国师说道此处,摆出一丝惋惜神情,“想必顾之言此刻在云南恐怕也只是沦为棋子,生死未卜……”
顾柔听到此处,心急如焚,想着萧书生那一掌,和卓夫人明明说救自己却又食言的情景,难道当真被连秋上所利用,父亲也已经沦为他的阶下囚?她愈发地不安。
国师观察顾柔的神色,心中暗忖,虽然萧书生这个孽障背叛了自己,但是能够用他拿来离间顾柔和连秋上,也算废物利用了。只要做坏一分连秋上在顾柔心目中的形象,就多一分做好自己形象的胜算。
其实,当国师看到孟章拿来的萧书生的背景资料时,心中就知晓他一定是叛徒了,当他看到萧书生投入碧海阁合作,就晓得他睚眦必报很可能伤害顾之言的女儿顾柔。既然他已经确认顾柔就是他心中的那个“小姑娘”的声音,他自然要分离她和连秋上阵营的千丝万缕关系,把她保护起来。
“你也休想诓骗我,”顾柔突然抬起头,戒备地盯着他,“我比你更了解我爹,用不着你教我认识他。”
“好啊,那便让时间证明吧。”国师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顾柔看了,心头又是一阵郁结,对他又气又恨,说不出话来。
国师见顾柔嘴唇干裂:“你渴了么,是否要喝一点水。”他起身到涧边,打开腰囊取水。
顾柔在背后看见他半蹲弯腰的背影,忽地心念一动——这个时机偷袭他,把他打落涧中,然后趁机逃跑,这样在北军援兵赶来之前,就可以脱离魔爪了!
她这样想着,手自觉地朝身边摸去,摸到了那把薛芙留下的匕首。
国师接水接到一半,突然回过头:“此处水质有些浑浊,我去上游接取一些来。你且在此等我一等。”吓得顾柔捏紧匕首藏在身后:“……嗯。”
国师背过身去正要迈步,忽又似发现什么,猝然停住,雪光般清寒的视线直朝顾柔投来,顾柔刚好已经举起右手,握着匕首正要甩出,一下子就和他对撞上了视线。
顾柔浑身一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运足功力,弹指一挥:“受死吧!”将那匕首打了出去。
而与此同时,国师俊眉陡沉,袍袖一振,袖底一枚流星镖般掠出——他的出手比顾柔更敏捷、更利落,更狠厉!
顾柔不禁咬牙闭眼,只觉被他识破,末日近在眼前,没想到隔了稍许片刻不觉得疼,方才睁眼一瞧,只见自己身上好好的全无大碍,并没有受到任何创伤。
身后发出嘶嘶簌簌的诡异响动,顾柔忙回头一看,只见国师的那枚星镖竟然钉在一条蛇的七寸之上!
那蛇黑背斜纹,乃是一条剧毒的金环蛇,此刻它被钉在地面上死命挣扎,离顾柔居然只有不到两尺的距离,如果刚刚不是那一镖出手,顾柔已经被它袭击了。
顾柔一瞬愕然,回过头来看向国师。
国师弯腰捂着下腹,鲜血汩汩从他指缝中涌出,那匕首已经教顾柔深深地刺入了他的体内。
顾柔经过他的推宫过血,元气已经恢复,那一击自然卯足全力,国师因为顾着瞄准灵蛇七寸,没能完全躲开顾柔的攻击。
顾柔看着他,无比震惊:“你,为什么要救我?”
国师抬起头,血红的唇和清冷的眸两相分明:“你呢,为什么要杀我。”
他身躯摇晃,栽倒在草丛里。
……
山坡下,顾柔惶惶不安地生起火。
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山中已近黄昏,四下里狂风乍起,吹得火苗一闪一烁。
顾柔回头去看那个国师。她方才已经用将匕首从他伤口取出来了,还替他包扎止血,把他拖到一棵树下休息。她这一击意在击倒对方,其实并不致命,国师晕过去,是因为方才在山崖上以寡敌众,同多个刺客交战受了内伤,后来又动用真气为顾柔,消耗甚巨,故而一时不支。
顾柔却只当自己真的杀死了一个人,她原本的确恨国师,可是真的当自己杀人以后,心里却说不出的恐慌。这会儿,她只要看见国师稍微动一动手指,颤一颤眼睫毛,就要忙不迭地凑过去看看他醒了没有,看到没有醒,更加好一阵不安。
“跟着本座,别走远……”听到他突然冒出的一句梦话,顾柔吓了一跳,随即安下心来。还好,没死。
可是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苦恼。
他这话好像就是对她说的,顾柔想到前面在山崖上,他几乎豁出性命地保护自己,不由得一时迷惑:
他羞辱我,折磨我,还几乎杀了我,我本应该恨他憎他才是;可是他又三番五次救了我……他真是一个怪胎!
一定是为了保住她这个人证。看得出云南这件事在他眼中看得极为重要,说不定很快他就会对云南用兵,那时候爹爹该怎么办呢?
顾柔越想越矛盾,她原本是可以趁着国师昏迷之机逃走,可是北军的援兵还没有搜寻到此处,她如果走开了,又担心他真就这么死了。
仔细回想,他的一切作为,也不过是站在北军和朝廷的立场,想要处理掉云南的逆乱罢了……就这么杀了他,真是名不正言不顺,反而更坐实了恶名。
唉,真是纠结!顾柔愤愤地扔下一根草,转过身爬到国师身边的草垛上,直勾勾地瞪着他:且看你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我还你一次!
她打定主意,决定管一管这个半死不活的国师。于是便走出去捡了些干草,堆在他身旁,忙活半天搭成了一个“窝”。
她把国师的肩膀拖起来,把他搬到草窝中间躺着,想喂他喝一点水。国师薄唇紧闭呼吸微弱,清水放下来,却沿着他秀美的脸颊上顺着脖颈流了下去。
糟,顾柔放下水囊,把国师的脑袋搬到自己膝盖上枕着,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
顾柔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观看,不得不说,这衣冠禽兽长着一张好人的脸。
他非一般的美人面容,天赋的气质有着妙手丹青也无法描摹的□□。此刻他双眸紧闭,皎洁清冷如一片山巅的冰雪。
顾柔对着国师的俊脸,右手“啪啪啪啪”悬空假装扇了几巴掌:魔头!叫你嚣张!到了这里!还不是跟一条死鱼一样!
稍稍出了一口气,她把国师的背推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左肩上支撑着,从身后捧着国师的脸,喂他喝了几口水。
弄完这些,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顾柔累得自己也喝了几大口水,仰头的时候,看见夜空中的星星明亮闪烁,宛如漫天此起彼伏的灿烂烟火,不由得停下来一时凝望。
【老妖怪,我脱险了,你听到了吗?】
虚空中没有回音。
【我真的有很多话想同你说,老妖怪,你听见了吗。】
没有回音。
【老妖怪,你倒底在哪里啊。】
她怅然地仰望星空,这时候国师的身体重心一斜,头靠在顾柔的颈窝里。
他微弱的呼吸轻轻扫着她,带来麻痒的触感。顾柔从没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亲近过,虽然是无意的,可是他身上的男子气息还是让她红了脸,想到坠崖从山坡滚落的时刻,他还那么紧贴地拥着自己,更加心烦了。
她用力推了国师一把,国师身子晃了晃,因为昏迷没有重心,又倒回她怀里,额头更加紧密地贴上她的左脸颊。
可恨,累赘,烦死。顾柔朝右侧扭着头,心想——如果他没救过我就好了,这样他在此处死掉,我眼睛都不会眨一眨!
夜风吹起了国师的白发,星光下的他像一个陷入沉睡的仙人,几缕发丝飘到顾柔眼前,她烦闷地用手拨了拨,无奈抬起头,只见深邃辽远的夜空中,有无数星星的眼睛,朝自己眨呀眨。
045
夜里,风声渐渐止息。
顾柔坐在一棵杨树下养神,感觉到身边的人有一丝异动,她睁开眼睛,拔开刀鞘,将匕首抵至他的咽喉:“别动。”
国师被顾柔点过酸穴,银发披散在肩头,面貌清雅清秀,眼神明亮,他安静地看着顾柔。
“你现在发誓,把手举起来!”顾柔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你发誓,出去以后绝不会报复我,找我和我弟弟的麻烦。”
国师眨了眨眼睛,清澈优美的眼神好似无害,顾柔不许他装傻充楞,把匕首向上一翻,雪亮的锋刃贴着他的脸庞——“快!”
“好,本座发誓,”他被她紧紧握着右手腕,微笑不作一丝反抗。
“你说,不会报复我。”
“本座不会报复。”
“和我的家人。”
国师秀眉微蹙:“谋反是重罪,本座身为国观宗师,不能因私废公。”
“可是我弟弟还小,他什么都不知情,你不能伤害他。”
“好,本座保证,若查明实证你兄弟的清白,不会株连。”
顾柔稍稍点头:“否则你就七孔流血,脚底生疮,生个儿子没屁~眼。快说!”
国师斯文儒雅的面孔中流露出一丝为难:“你的措辞太粗俗了,本座难以启齿。”
“……你快发誓!不然我把你捅死了扔河沟里去。”
国师薄唇轻抿,此刻他已经恢复半数元气,自己只要稍稍用力,即可冲破穴道。
不过,他还是举起了手:
“三清圣祖在上,北宗道脉列位仙师在上,慕容氏列祖列宗在上,本座慕容情发誓,不再为难顾柔,否则果报加身,天诛地灭,神明共鉴。”国师说罢,扬眉睨一眼顾柔,“可以了么。”
虽然他没有按照原话说,但是这个报应还算让顾柔满意,顾柔没作声,缓缓放下匕首。
国师支起身,旋着酸胀的手腕:“姑娘……”
顾柔冷睨过来:“我警告你!我现在要去那边坐一会,你呆在这里,如果敢打什么歪脑筋,我饶不了你。”
说着冲他晃了晃匕首,走了开去。
树影摇晃,风吹得树叶发出沙沙的细响,国师靠着河边的树干而坐,看着顾柔挽起裤腿,涉水走过溪涧,坐到涧水低洼处的一块凸石上,流水从她脚边潺潺流过,淙淙有声。
他从她的行为里看得出来,她肯定受过一定的江湖历练,虽然算不上老辣狠毒,但是言语粗野,思维敏捷倒是真的。有姿色,能忍耐,会一点伪装,涉世未深,情急之下也易冲动。
加上她寒门的出身……
国师觉得,理想和现实终究还是有一些差距,只有声音的小姑娘温柔坚强、善解人意;可是顾柔就有点冷若冰霜了,而且她的脑袋很有可能跟她现在屁股底下坐着的那块石头一样坚硬。
国师觉得缺点再多他的胸襟都能包容,就是没有品味这一点很难容,而不能够欣赏他的优秀,则属于没品位当中,最没有品味的一种。
他身为国观宗师,出身簪缨世家清流名宿;才华、品貌、资历、身家、乃至武功,无一可挑,就算她理解不到他的内涵,外表总懂得欣赏吧?但凡是拥有正常一点审美的女人看到他这般渊渟岳峙之姿,又加孤男寡女在这山谷中独处,就算不动凡心,至少基本的敬重该有吧?
可是每次她看向自己的表情,都让国师怀疑自己是不是毁容了。
而且她撇下自己,宁肯一个人去蹲什么大石头,也不愿意跟自己坐在一起!比起洛阳城里变着法儿倒贴他的各种美人,她的审美有问题。
国师看顾柔抱膝坐在那块凸石头上,仰起脖颈,不由得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天空繁星密布,预示着明朝又是一个大好晴天。
嘁!原来只是看星星而已。她的审美绝对有问题!
一丝不爽掠过国师的俊脸,此刻没有别人,他斜睨星空,任由思绪在其间徜徉起来。
忽然听到一声呼唤:【老妖怪。】
国师微怔,转头看向水心的顾柔。只见她斜跪而坐,一只手轻轻地划着涧水,长长地秀发垂到了水面,月光下的面容竟然十分地温柔。
顾柔继续呼唤他:【老妖怪,我活下来了!】
原来她在跟自己“对话”时,是这副样子的,他微一出神,也集中心念道:
【哦是么,恭喜你。】
两个人本来可以面对面,却似隔着一层在对话,连见多识广的国师也不禁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奇妙。他一边在心里“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顾柔。
顾柔又划了一下,“哗啦”一声水响,她的指尖像开出一朵透明的花。
【老妖怪,你……有妻室么。】
国师重伤未愈,被夜风吹得晕了一下:【关你什么事?】说罢又放缓声音:【本座没有,难道你还帮本座说媒相亲不成。】
【那我就放心了。】
【???】
【我……我想我对你,我对你可能……】
国师微讶,眸色深深眺向顾柔。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紧紧地攥着她的左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她的俏脸憋得通红鼓胀,头埋得很低很低,风吹晃着她的头发丝,在水面上起伏飘荡,她像一支含露滴水的花朵。
【我对你……我,我,我……】
顾柔整个身子都抖颤起来了,脸憋得滚烫——怎么办,说不出口,说不出口啊!
劫后余生,她想跟老妖怪说一句话,可是她张开嘴,怎么都憋不出那个字眼来,太羞涩了。
这头,国师有些懵。这算是——
表、白、么!
吞吐的空隙,早已暴露了少女心思。国师身为男人岂会毫无察觉,论他被表白和拒绝表白的经历,如果完全摘录下来简直可以在太学里面开个馆藏书系列。可是没见过面的被表白,这对他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你对本座什么。】
【我,我……我……呼!】顾柔难受得直呼吸不过来,怎么就是说不出口啊!
【?】
勇气这东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顾柔憋了半天,终于怯下阵仗来:【我对你很在意。】
【岂有此理!】国师冲口而出,挑了挑眉。这不是口是心非,中道弃捐么!
顾柔被吓懵了:【啊,对不起,我是否太唐突了。】
【你倒底想说什么。】
清朗的夜色里,水声潺潺。顾柔按着心口,轻轻地道:
【在我弥留一线的时候,我最想要见的人是你。我后悔没告诉你我是谁,在哪里;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要为难你……我只是想说,我可以放心地说出来,我很在乎你这个朋友,即便见不到你,但是你一直在我的心里。】
【……】
她说,你一直在我心里。
纵然没有那个字,但一切已然明了无疑,他不需要再作确认了。
他从树下立起来,站在顾柔看不见的阴影里望着她,她在那头很紧张,不时地看看天,又低下头望望水面,声音发抖:【我说的是不是吓到你了?】
国师薄唇轻抿,浮起一丝微笑:【没有。】如果他要说出真相,恐怕更吓人。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会记住它吗?】顾柔不好意思问他喜不喜欢自己,就道。
【你说。】
【我姓顾,单名一个柔字。亲近的人都唤我小柔,你……你也可以这样叫。】
【……哦。】
她害羞了:【什么叫哦啊!你记住了没。】
【大概吧。】徐徐夜风中,国师的白发轻飏,他伸出手,托住一片轻如羽翼的树叶。萤火虫点点地环绕他飞舞着,手中浮光片羽的嫩叶尚余温润的露水,宛若少女纯情的梦想。
【什么啊!】这么冷淡的口吻,顾柔有一丝失望,又有一丝担心。【你是是不是觉得……我轻浮了。】
他微笑答道:【是略有一点轻浮了。】观看她的表情。
顾柔受到了狠狠一击。对了,他之前还误会自己是青楼女子,她想起来,赶紧解释:【其实,我真的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我,我也不知为何,今夜如此唐突,对不起。你恼我了么?】
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国师站在暗处:【有一点。】
水心,顾柔垂下了头,她的手不再划水了,她抱住了膝盖,清媚的小脸显出惶惑无助的表情:【……你,你为何又不作声了。】
【我想冷静会。】他现在有点乱。
【抱抱抱抱抱歉!】她已经对他的异样口吻有所察觉,果然!他不喜欢太主动的女子,他确实把她当做一个轻浮的人了!
【无妨。再会。】他结束了对谈。
今夜国师的沉默寡言,彻底让他的小姑娘沉浸在失恋的痛苦当中了,他站在萤火虫飞舞的树下,朝她的方向眺望;只见月光把顾柔的的身影照得轻盈剔透,怀着纯洁爱恋的少女脸颊微红,无须胭脂水粉,她的脸庞朝霞般地晕染,美不胜收。
她低下头,眼泪滑落清涧,那滴泪入水的瞬间,闪烁着冰晶般璀璨的光芒。
这图景让国师想起东观藏珍馆里的数千卷馆藏,他审阅过无数国手名家的真迹,没有一幅画能像此情此景打动他的心,他有种把她画下来的冲动,这一刻就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
这或许……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缺憾?
完美的人生里,一切只是游戏,但当他遇上了这个女孩,一段无懈可击的人生开始出现了缺憾,让他发现自己看似完美的生命里,实则有着一段亟待填补的愁绪和寂寞。
一缕寒风寄清愁,一颗素心奈何囚;一季花开风扰梦,一寸相思到白头!
星空下,山涧里,国师跟着顾柔轻轻按住了心口,同样的位置。
046
后半夜,天光寂寥。
国师自行冲开穴道后,便一直没有入睡,顾柔却没有察觉,她哭过一阵,又倦又累,靠在树干上沉沉睡去,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把匕首。
顾柔的呼吸声均匀地传来,她的后脑贴着树干滑动了一下,睫毛随之一颤,国师看到了,轻轻扶着她的脸颊搬到肩头,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顾柔得到了依靠,无意识地像小猫一样朝他怀里凑了凑,国师便展开手臂,揽在她的肩头。
睡梦中,她还在嘟嘟囔囔地道歉:“你别恼我,别生我的气……老妖怪。”
国师听得不觉唇边莞尔,替她拨了拨眼前的发丝,枉他自诩英明一世,可是之前竟然一直误会她是个风尘女子,还为此事纠结踌躇过,这要是被老钱和唐三他们听说了,还不晓得要怎样揶揄他一番。
眼前,如此透明纯净的女孩,她又有哪一点不好?
他深深凝望着她的睡颜,只见一滴澄澈的泪水渗出她的眼角,缓缓滑过脸颊。他的心跟着一颤,情不自禁地靠近她的脸,忽然,顾柔睫毛一翻,陡然睁开眼睛。
他微作停顿:“小柔。”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飞过,国师优美清雅的俊脸上骤然多了个巴掌印。
愕然。
“无耻之徒,斯文败类,衣冠禽兽!”顾柔气得浑身发抖,推开他,拔出匕首,哆哆嗦嗦地用刀尖对着他,“谁允许你靠近我的!”
国师尚自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
从小到大,他完美的人生里还没挨过耳光——就连严厉至极有黑面神之称的老爹慕容修都没甩过他耳刮子,刚刚她对他做什么了?她一个女人,竟然给了他一巴掌!
国师晶指颤抖,不敢置信地摸了摸白皙的俊脸,感觉有点神志不清了。
……理想和现实,果然有着天与地的差距。
他以自身全部的修养和强大的心理素质控制着自己此刻的情绪,深呼吸:“小柔,把刀放下,听本座说。”
“不准你这么叫我!”顾柔还在为他竟然能够自行冲开穴道感到后怕,自己当真低估了他!若是方才未及时察觉,自个岂不是被他杀了也不知道?“谁让你这么叫的?堂堂国师,不知礼义廉耻么,你应该叫我顾姑娘。”
国师仰望天空,扶住额头,长出一口气:“顾姑娘,不顺口。”
“那你就叫姑娘,小顾,都可以,我的名不是你该叫的。”
一阵头疼。
“算了,本座唤你小顾就是,不要再发脾气了。小顾你听我说,方才我见你在梦中流泪,故而有些疑惑,方才近身查看一番。”
“是么。”顾柔满脸不信,一只手拿匕首,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脸,果然湿润一片。
顾柔:“……”
国师:“这回信了?”
顾柔心想,那也改变不了你偷偷冲开穴道,居心叵测的事实:“就算是我误会了你吧……跟你陪个不是,可以了吧?”
“……”这大概是史上最没诚意,还带挑衅的赔不是了,国师忍了又忍,也强自稳住了情绪,“罢了,不要再提这件事!”
他又吸了一口气,温和了语气:“不过,方才你为何哭泣不止,是否有什么伤心事,说来本座听听。”
好让你开心一下是吗,做梦。顾柔警惕地看他一眼。
把国师郁闷得!光看她那个眼神,就晓得她在想什么了!“小顾,不是本座说你,你把本座想得太不堪了。本座只是替你不平,是何人使你这般伤心,说出来兴许本座可以替你教训这个混账。”
顾柔突然发怒:“不许你说他是混账,你给他提鞋都不配,你才是混账。”
国师本来想套几句顾柔的真心话听来开心一下,突然就变成不配给自己提鞋了,无比气闷:“好好好,是本座混账。”
反正谁混账,都一样。
顾柔听他这样说,更是狐疑,把刀凑过来:“你怎么突然间事事顺着我?你倒底打的什么主意。”
“本座只是觉得,你我之间有不少误会需要弥除。”但是以顾柔目前对现实中的自己的印象,此刻提出来,恐怕不是时候。
“我警告你,离我远一点,你发过毒誓,不会伤害我。否则就算你是国师,我也跟你不客气。”
顾柔说罢,为了安全起见,她四下环顾,突然看到头顶上那根杨树的粗大树枝,灵机一动,纵身跃上,在树枝上平躺了下来。
国师在下面道:“小姑娘你睡得那么高,不怕摔下来么。”
“不许你这么叫我,”顾柔的冷哼声从树上传来,“摔也不关你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你误会了,本座不是担心你,是怕你掉下来砸到本座。”
树上没回音,簌簌地荡下来几片叶子,落在国师白袍肩头。
……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顾柔被一股剑啸之声吵醒。
她扶着树干,坐在树杈上向下看,国师正在舞剑。
只见他一袭白袍,招式中有一种优雅高古的意境。剑一刺,仿佛登高远眺,江河东流;剑一挑,又如子惯住天涯,归心倦懒;仰而面对悠悠长天,俯而面对迢迢原野,剑影如漫天落雪,一片银花光芒,衬得他周身迷迷蒙蒙,如罩了森森雨幕。
顾柔看得出神,不禁暗暗心里叫了一声好。
国师早已闻得动静,他剑势一缓,优雅平滑地作收招之势,周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罩子向他收拢,山间*、大江波澜,纵使再大的风雨袭至,亦在霜雪剑气中毫不沾衣,宛若仙人收起了神通。
他把剑竖在身后,仰面朝她一笑,他头顶晨光璀璨:“你醒了。”
顾柔问:“你在做什么?”
“啊,”国师回头一瞥身后,笑道,“晨练。”
切!谁会用那种厉害的剑法晨练啊,顾柔的晨练都是扎马步。心里有点妒羡,她指了指他身后的地面:“写那个做什么?”
国师回神一看,方才他练剑的同时,也以剑气在地面上刻了一个半径丈余宽的“柔”字。
“随便练练,”国师面含温柔,朝她款款微笑,“这剑法你想学么。”
“无聊,无趣,”顾柔才不着他的道,双手撑着两边的树枝,晃了晃双腿,“我要走了,把剑还给我。”
“你要去哪。”
顾柔也不晓得去哪,她甚至不知道出谷的方向在哪里,可是她必须尽快赶回洛阳和弟弟团聚。
而且跟这个武功深不可测、居心又很叵测的国师在一起,她也很没有安全感。
顾柔伸出双手来接潮生剑:“不关你的事。你说过不伤害我的……啊!”
国师把潮生剑扔上来,顾柔接的时候不慎把剑刃朝下,削铁如泥的潮生剑瞬间划断了粗壮的树枝,“咔嚓”一声,顾柔连人带剑地从树上跌落。
她仗着自己有轻功,原本不慌不忙,正准备一个鹞子翻身落地,结果一道雪白身影振衣而起,飞云掣电般掠过,她被国师拦腰横抱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落地。
顾柔对上国师俊美无俦的侧脸,愣了一回神,推开他跳下来:“不用你帮我,我轻功好得很!”
国师倒是看出来了,顾柔的几分武功底子一点都不差,他笑着打量她:“你这身功夫从何处学来,也教教本座。”
他还用得着自己教吗,他武功那么好。顾柔心里冷哼,想找借口探她的老底?做梦,她才没那么笨交代自己是九尾的事情。“你发过誓的,不许跟着我。”
顾柔抱着潮生剑,纵起轻功一溜烟儿跑了。
国师悠闲淡然地挨着树干坐下来,盘起膝盖,伸出浮光皎洁的手指,弹了弹衣摆上的灰,他此刻倒不担心顾柔跑出他的手掌心——他看过山势地形图,她走的那个方向乃是一条死路,不到半柱香的时辰,碰壁的她便会又回到这里来。
可是,他还是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顾柔喜欢的是只有声音没有面孔的老妖怪,如果她现在晓得自己就是老妖怪,她会如何看待。
……
顾柔向东面狂奔了一阵,见后面没人追上来,心里稍稍安心,才放慢脚步,不料才走了几步路,就看见一面冰冷高耸的山崖,心也跟着哇凉哇凉。
竟然走到了绝路上。
她正郁闷得紧,打算走回头路再去找找其他出口,忽然听见老妖怪的声音呼喊自己的名字:【小姑娘。】
顾柔连忙应声:【我在。】
他竟然会主动叫自己,那是不是表示昨天晚上他没有生气?
顾柔沿着溪涧放慢了脚步,涧水声淙淙清响,搅得她心潮也似溪水叮当乱响。
【本座有事同你讲。】
顾柔心跳不止:【你讲。】
国师在那头清了清嗓子,突然道,【或许,本座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顾柔愣了愣。
【你想象中的本座,或许同事实上的本座天差地别,判若两人;你原本想见的,或许事实上并非你所愿。】
顾柔急忙解释道:【我没有把你想象得很好啊,我猜,你应该是个爱吹牛,自己觉得自己很多金,很英俊,很有本事的男人,还有点儿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国师额头青筋直冒:这些她都是怎么想象出来的?他什么时候自以为是过了!
【但是不管你好与不好,我都一样。】
【一样什么。】
一样喜欢你。顾柔说不出口,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我也有好多缺点,人都会有一大堆的缺点。】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顺耳?国师忍不住,发表郑重声明:【本座没有缺点!】最大的缺点就是认识了你!他快被搞疯了都。
顾柔咯咯笑,疼爱的语气:【瞧,你又自大了!】
国师:【……】
自大么,他不觉得,他只是自信而已。他该拥有的都拥有,他从不觉得自己在哪一点上输给过任何人。可是这份自信到了她这边,忽然变得虚软起来。
国师略一沉吟,循循善诱道:
【本座问你,倘若本座出现在你面前,却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是否还能够接受。】
047
顾柔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但是她又觉得,只要是他一切都好。
【比如,只是说比如;本座长得跟你的仇人很相似,或者你发现我就是你现实中极为厌憎的一人,你当如何?】
国师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答案。
【不可能,我没什么讨厌的人,就算你是我讨厌过的人我也不会记仇。】
呼!他一颗心落地了,清雅的面庞不自觉露出微笑,又听见她补充道:
【你再讨厌也不会讨厌过那个十恶不赦大魔头的!】
瞬间,国师石化,一阵风在他头顶扬起尘沙。
抱着一线希望,他不死心地问:【哪……哪个大魔头。】
顾柔愤愤:【一个老是虐待我,时不时还占我便宜的大魔头。】
国师:【……】
【你怎么没声儿了?】顾柔问。
国师:【那再比如,本座是说比如,假设的啊,本座便是你说的那十恶不赦的魔头,你又当如何。】
顾柔怔了怔。
国师听见耳朵边一声大笑:
【哈,怎么可能,你这般好,他那么恶心!若你是他我就立刻去自寻短见,总之,不可能的啦!】
咔嚓。国师石裂了,冰山脸在风中迅速灰化。
顾柔气愤愤地握着拳,像一个伤心的小媳妇对他控诉:【你不晓得哪个魔头多么可恨,多么可怕,他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天昏地暗山崩地裂的一个怪胎,我恨不得把他一千根针扎死。拿他跟你比,真是侮辱了你!】
他感觉现在就在被一千根针扎,而且自己被自己侮辱,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你这如此讨厌他。】
【是啊,这个大魔头害得我好苦,我都想动手杀了他。】
【万万不可。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一个小姑娘,莫要动辄喊打喊杀。】
【唉,你说得对。我没杀过人,自己也怕得很。可是跟他在一起,我不杀他,他会杀了我的。】
国师忙道:【万万不可!你万万不可有此念。】
顾柔不解:【为什么啊。】她又没有真的杀人,想想也不行吗?
为什么呢,国师有点紧张,得赶紧找个理由,不然自己真的可能会冷不丁被她暗捅一刀性命不保。【本座不欣赏动刀动枪的女人】
顾柔开玩笑道:【我会勒死他的。】
【勒死也不行,】国师怒不可遏,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就开始学人谋杀亲夫,以后还得了,又念在她年幼无知,放缓了语气,继续循循善诱道:【本座不欣赏打杀杀的女人。】
【我不跟你说了,我看见他了,我得提防他偷袭我。】顾柔已经沿着涧水回到了原点,远远地看见了国师的身影。
国师从树下侧过头,目光清冷优雅地朝顾柔这边投来一瞥,又很快地收回去,好似看见了顾柔,又好似没有看见。
【你听本座一言,且试着同他和平共处,不要轻易动武。】
顾柔皱起眉,一边冲着远处的国师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你要我跟他和平共处?为什么啊。】
国师对顾柔微笑点头致意。一边集中心念对她传话:【因为看起来很糟糕的人,其实未必那么糟糕。】
【那是因为你不晓得他多糟糕。】
国师好生气啊,可是还要对顾柔保持微笑:【很多人都是中看不中用,你觉得他不中看,说不定他是位君子也未可知。】
顾柔停下脚步,站在远处认真打量了一番:【可是他很中看啊,他长得特别美好。】
国师微微一怔,不由得低头微笑。【你这个美好,不是用来形容男人的合适词汇罢。】
【嗯,难以形容,】词穷顾柔远远地歪着头打量着国师,和他对上眼神,【就是好看,惊艳,英俊到了云端!】
国师的心情也飞到了云端,谁他吗说外表不重要的,给本座站出来!
(远在洛阳的钱侍中打了个喷嚏,阿嚏!继续跟侍女吹水:小倩啊,男人的外表皆是浮云,内涵方才是最重要,内涵你懂吗,内涵……)
然而顾柔下一句,立刻又将国师打回地狱:【可是那有什么用,还是个人渣,给你提鞋都不配。】
国师现在已经彻底丧失给自己穿鞋的资格,有气无力道:【哦。本座还有事,先不聊了。】
“我回来了。”顾柔走到国师跟前,腰里悬着明晃晃的潮生剑。
坐在树下的国师轻轻吁出一口气,抬眸看她,瞳光温润明澈。
顾柔拍拍腰间的剑:“我找不到路,要不然,咱们合作出去吧?”
“为什么本座要出去,”国师现在很不爽,就不怎么愿意顺着顾柔了,“本座在这里呆得很舒服。”
顾柔很诧异:舒服?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他一个锦衣玉食的贵人能感觉到舒服?“你不想回洛阳吗。”
“本座在此,石锡他们自会找来,”国师自信款款,顺便好心跟顾柔解释了一番,“像本座这么重要的人,国家一刻都不能或缺,所以无论本座人在哪里,都会有人来找。”
真是自恋!顾柔懒得听他吹嘘:“那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她一转身,国师就从后头跟了上来,顾柔回头问他:“你不是不走吗。”
“你孤身一人,本座不甚放心。”
他跟着她才教人不放心,顾柔不晓得他安的什么心,冷冷回答:“随便你。”
两人走了一段,只见那山谷乃是月牙形的一道谷地,上面被山崖环绕,再往上走,山崖封闭合围,竟然状似一座囚笼,顾柔不由得犯起愁来——这种峭壁以人力绝难以攀援上去,看来想要回到山上,必须从滚下来的斜坡往上攀爬。
她主意一有,马上行动起来,国师看她四周转悠捡拾一些藤条干草,问她:“你要做甚么?”
“别多话了,过来帮我一下成不。”
顾柔递过来一条编了个头的藤绳,手把手地教国师怎么编织:“你像这样,折过去,再穿回来,来回这样编。”
“那又如何。”
顾柔道:“大宗师,总在这里呆着也不是个办法,我想,既然你功夫这么好,说不定咱们二人合力,可以从摔下来的山坡上爬上去。”
国师明白了顾柔的意图。但是那段长长的斜坡之上,却是一段上宽下窄、向山体内部延伸的峭壁,想要徒手攀爬,还是有一定的风险。
而且,他在这里呆得很惬意,的确不怎么急着出去。
顾柔忙活了个把时辰,编好了一根两丈宽的藤索,在岩石上勒紧试了试强度,看起来似乎安全,便回到原先摔下来的那道斜坡,用轻功跃了上去。
站在山崖下面,从山腰中间延伸出来的那块断崖就像是巨型宫殿凸出的一块抱厦。
顾柔把衣袖裤腿扎紧,纵起轻功,沿着垂直的峭壁朝上俯冲了几步,迅速地将匕首插入石壁的缝隙,借力稳住身体,然后开始向上攀爬。
每爬几步,她都要观察一下头顶上方,如果有凸出的石峰,就将腰间的绳索甩上去固定住,借力沿着绳索向上爬。
她爬了一会儿,只见离山崖顶部那块平底还很远,丝丝缕缕的浮云从高不可攀的天际飘过。
顾柔顿时觉得,这个计划好像有点问题——照这种速度爬上去,说不定要爬一天一夜也不能到达顶部,她会体力不支摔下去的。
下面传来国师轻悠的声音:“喂,小姑娘,你还是下来罢。”
“都说了不许这样叫我!”在顾柔心里,“小姑娘”是给老妖怪一个人的称呼,除了他谁都不许这样叫唤她,她向下一看,只见国师站在坡下,身影已经小得成了一个模糊的白点。
可是,看上面的形势,想要爬上去也很困难。她进退为难。
国师在下面道:“你这般还没爬到山顶,就已经全身脱力坠亡了。”
他说得对。顾柔使用轻功,从石壁上滑降而下,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飘到国师面前:“那怎么出去,你倒是想辙啊?”
国师朝她一瞥:“本座刚刚在下面唤了你半天,如今口有些渴了。”
顾柔想了想,这会儿自己跟他算难兄难弟,须得合作着点儿:“你等着,我给你打水去。”
国师看顾柔娉婷的身姿蹦蹦跳跳跑向溪涧,朝她的背影托起了腮——小姑娘还蛮听话的。
“哎呀!”水边传来顾柔一声惊叫。
国师立刻起身。“怎么了?”
“快来帮忙,快点儿!”
顾柔来到涧边,却发现草丛里一动一跳,她定睛望去,只见一只长耳朵的灰兔子也跑来喝水,当下心头一喜,悄悄放下水囊,做出扑袭之态。
那只那野兔看似弱小,实际上机警得很,顾柔一抓下去,竟然抓空了。那野兔朝前方跳了两三步,蹲在草丛里微微颤着肚子,像是在嘲笑顾柔笨拙,顾柔恼了,又跟着朝前扑去,却摔在草里,兔子再次反而轻巧地跳开了。
这时候眼前伸来一对修长瓷白的手,轻轻一挟,便提着那野兔的耳朵拎了起来,国师把兔子拎到面前,眼观眼鼻观鼻地对望着,叹道:“你要怪只怪旁边那个女人,遇着她,算你倒霉。”
顾柔虎着脸爬起,看见国师递过来的兔子,又收了黑脸,同国师道:“你帮我管它一会。”说着便跑开了。
国师莫名其妙,兔子在他手里一直用力蹬腿儿,圆溜溜的小眼睛透着一股可怜劲儿,国师看着看着,就想起昨天晚上的顾柔。
048
他照着顾柔教他的法子编了一根细绳,套在兔子身上防止逃跑,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儿,顾柔回来了。
国师看见她搬来一堆柴火:“你要做甚么?”“烤兔子呀。”
国师震惊:“烤兔子。”他以为顾柔抓兔子是觉得它可爱。
“是啊,烤兔肉可香了,”一把尖匕首冷不丁塞到他面前,阴测测闪着寒光,“你快去水边把它杀了,我在这里点火。”
顾柔看国师无动于衷之态,心想,他究竟是个达官贵人,不习惯被人呼来喝去。便自己夺过了兔子,带去了涧边。
傍晚,顾柔剖杀干净野兔,把兔肉分切成几块,穿过一根削过皮的细杨树枝,放在火上烧烤。没过多久,火堆上便冒出兔肉的香气。
国师看她那高兴的样儿,不禁皱了皱眉。刚好被顾柔看见,顾柔冷笑:“哼,怎么,嫌我没有同情心了?要我说啊,你才是没有同情心,如果我不吃它,我就会在这山里被活活饿死,你与其同情它,倒不如同情同情我。”
国师淡淡:“这山中野果甚多,难道还填不饱你的饕餮之腹。”
“山中的野果是多,可是天下的粮仓呢?朝廷年年打仗,黄河年年发大水,老百姓吃不饱,有一点东西果腹就算不错了,自己能够吃饱的,还要交马税,替你们当官的养马,谁会去养一只兔子做宠物,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这些当官的。”
顾柔说罢,还故意拿一只兔腿在他面前晃悠两下:“哎,烤野兔可香了,你真的不要吃啊?”
她理直气壮,说得国师眉头微蹙:“本座不吃,但也不会阻止你吃,你自便罢。”
“可是你那么看着我,我怎么吃得下,”顾柔对着国师嫌弃的眼神,哼唧,“大宗师,我只是吃了一只兔子,不是吃了一个人。”真要说起杀生这回事的话,她敢打赌他杀的人一定比自己吃的兔子多。
顾柔倒没有想错。国师发动的每一场战争,所造成的的死亡率都以上千计数。但是,他认为是为了天下一统,社稷归正,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只是他的小姑娘……竟然还有这么茹毛饮血,豪放粗野的一面,着实让他难以消化。
“本座没有看你,本座只是在思考罢了。”“思考什么?”
“本座在思考,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这个世界包容万物,所以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所以,本座自己不吃,也绝对不会阻止你吃。”
顾柔点点头:“嗯。”这还像句人话。
“不过,本座主要负责阳春白雪,你主要负责下里巴人。”
顾柔脸黑了一黑。算了!反正等离开这里,她这个平头老百姓和这个鼻孔朝天的高傲国师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去。
兔子肥油最多的肚皮肉烤好了,顾柔拿下来,感觉自己已经有七八分饱,好心再次问问他:“你真的不吃哦?”
“不。”国师嫌弃脸。
“不吃就不吃,我自己吃,”干吗那么凶,顾柔不忿,“不就吃了个兔子,还得跟你赔礼道歉不成。”
“是本座应该向你道歉。”
“啊?”
“你顾家的事情本座会明察,不会随意株连你的亲族,你大可放心,”国师正襟危坐,夜色下,他的脸庞清雅优美,声音凉润,“之前本座对你多有得罪,在此对你说一声抱歉。”
顾柔愣住,她不会听错了吧!
“如果你依旧无法消气的话,那么,”国师捋起衣袖,伸出浮光皎洁的手掌心,逗她,“本座打过你多少下,你就还本座多少下吧。”
顾柔傻眼,嘴巴一张,一块兔肉掉了出来。
在她心里,其实慢慢地已经感觉得到,这个国师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做的那些“坏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因和立场。而且在他舍身相救的那个时候,顾柔的心里已经不恨他了。
可是他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而且这么和颜悦色地同她讲话,还真有点让她不习惯。
莫不是什么他的诡计吧?
顾柔栽在国师手里不是头一回,格外小心警惕:“那,我可真打了?”
“你打。”国师羽睫一垂,闭上双眼。
顾柔呲呲牙,捏了捏拳头,又放下来,想了想:“你真的觉得,你错了?”
国师慢条斯理:“本座向你道歉,并非认为自己审问你审错了,所以如果重来一次,本座还是会那么做,只不过本座有些后悔,不该对你用了过激的手法。”
对她道歉……只是因为心疼。
夜风习习,国师凤眸微闭,他拧眉的样子渊渟岳峙,气正神清,倒衬得顾柔像是一个反面人物了。
切!你是国观大宗师,我哪敢打你,还不得给那一大帮子北军千刀万剐剁成肉酱。顾柔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往他手板心里塞了一个兔腿。
国师睁开眼睛,有一丝疑惑地看着顾柔。
“那你答应我,一定会查清关于我爹的事情,如果我爹是清白的,你会帮他洗刷污名?”
“自然,不必你说,此乃本座的职责所在。”
顾柔很相信自己的父亲不会是乱党,顾之言为人可以说谨小慎微,就算借给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
“好,我信你一次,”顾柔想了想,缓缓道,“快到汉中的前一个晚上,连秋上来找我,他说我是顾之言的女儿,要我三个月后去云南见他,说让我们全家人团聚,但是,他没有说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此事我原只信了他三分,可是后来你那样说,我想也许我爹真的没有死,真的也落在他手里,便投鼠忌器,不敢妄言。可是我爹不是坏人,我想,他很可能是被胁迫,不得已而从之……大宗师,我求求你了,倘若你真对云南用兵,获得我父亲,我求您仔细查明此事,莫要冤枉了他。”
国师若有所思:“三个月。”三个月后便是七月,连秋上选择在那个时候,看来他早有计划行动了。
“剩下的我就不晓得了,你不是派了很多人查吗,你自个想吧。”顾柔叹了一口气,对她而言,多思也是无益,闷闷地咬了一大口兔肉,忽然眼睛一亮:这个真的好吃。
顾柔手里的吃完了,眼巴巴地看向国师手里,国师星目斜睨:“这是你给本座的。”
“可你不是不吃吗。”
国师拿着兔腿站起来:“送人的东西还能要回去啊?”“你自己说不吃的。”“本座是这样说过,但是那是本座一时的心情问题;你送人东西又反悔,那就是原则问题了。”
他高顾柔一大截,站起来就像一座巍巍凛凛的孤松,顾柔蹦起来抢,怎么也够不着,急得叫唤:“还给我,你不吃的,你刚刚还同情它呢。”
国师举着兔腿看顾柔围着自己欢蹦乱跳了一阵子,等闹够了,才笑着把食物还给她。
“大宗师,你往哪去,上游没吃的!”顾柔在后面问,“你要是饿了的话,往左走的山洞口有野梨;下游有野枣,往南走几步有一颗柿子树,上面结了果子。我可以带你去。”
她白天的时候到处转悠,把能发现的吃的东西都找了一遍,此刻了如指掌。
“不必了。”
顾柔探头探脑:“那你要是一个人去的话,顺便帮我也摘点回来,没吃饱。”
国师回头,悠然道:“本座去沐浴,也要帮你舀一瓢水回来么。”
顾柔:“……”
国师笑着摇摇头,走了开去。
……
涧水潺潺,翠鸟清鸣。
国师安心沉浸在清澈的溪水之中,目光幽如一挽秋水,温润清凉,与世无争。
涧水的上游有一处支流,正是齐肩深的浅溪,周围青藤帘垂,萤火飞舞,包裹出一处天然的浴场。国师素来喜爱整洁,在此幽静之所沐浴,正合他的心意。
一天过去,仍然没有石锡孟章他们的援兵,看来他们还不曾找到进谷的入口。
国师看了一眼岸边的衣物,那蹀躞中藏着一枚信号弹,只消拉响擦销,即可放射出一枚信号烟火,告知石锡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但是他现在还不想这么做。
连秋上的事情木已成舟,既然他势必回到云南,那战争无可避免,国师也就没有当初那样急着探听消息了,此事可回到洛阳从长计议。而眼前他要办妥的事,乃是消除顾柔对自己的敌意。
他必须逐步做好在顾柔心目中的现实形象,然后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在谷底的时间对他来说是一个机会。他身为国师,能够跟顾柔面对面的独处时间不多;今后回到洛阳,即使他以权力来征召她见面,以顾柔的执拗的性子恐怕会适得其反。看她被审讯期间那副宁死不屈地模样,国师如今想起来还自有些心惊——万一当时一个不慎真把她逼死了,那自己岂非抱憾终生。
其实,这样的相处,除了对顾柔的一种观察,何尝不是他对自己情感的一种观察。他一生中除了高堂不曾亲近过什么人,也未觉有此种必要——如果必须有,他希望是一个完全合适的人,不犯错,不走弯路,不中道弃捐,契合完美的人生。
顾柔这个姑娘,虽然看起来折腾了一点点,但是也很机灵,他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只是她为什么会有那么高的武功,跟碧海阁扯上关系,慎重起见,他还需要缓缓图之。
国师在水中静立不动,白发上的滴水如一粒粒珍珠在月光下闪烁,将他映衬得像一座凛冽的冰峰。
这时,顾柔的念叨声传来了:【老妖怪,你说一个只吃素的人,能不能吃麻雀蛋啊?】
049
【……什么。】
【是这样,我这儿有个同伴,他呢,是个怪胎;有肉不肯吃,果子也不吃;我刚刚在树上掏了一窝鸟蛋,你说他能不能吃这个啊?】
真是够折腾的。国师微微蹙眉,一转念,却又想到,自己在顾柔的评价中已经从“大魔头”这种贬义性质的头衔变为很中立的“同伴”,也算是一种升级,稍感欣慰:
【他不吃有不吃的道理,就随他去吧。】
【可是他权势大得很,我怕他把自己饿死了,他手底下的人却来找我的麻烦。】
唉!国师练就的那种内功,每到月初行辟谷之戒,调理生息,仅仅汲取少量饮水调息自身,所以这几天是能少进食则少进食。这些也不是很好同她解释。
国师道:【你来洛阳吧,本座抽空见你一面。】
他突然这样说,顾柔反倒一时语塞了:【我……】
【怎么,不愿意了,那算了。】
【愿意愿意愿意!】顾柔一连说了三个愿意,国师脸上不禁微微一笑。
【那好,等你到了洛阳,告诉本座,届时本座亲自来接你。】
顾柔这边,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夜晚的树梢摇晃,微风轻飏,她的心情也跟着要飘逸起来了,老妖怪竟然主动要来接她!
她在草地上蹦了两下,忽然觉得脸上冰凉丝丝,仰头一看,乌云蔽月,天空下起了小雨。
风声渐渐地大了,雨点也一丝丝密集起来,那一簇篝火愈发的微弱。顾柔赶紧用枯枝把火搬到山洞口去,再回到山涧往水囊里蓄一些过夜的饮水,忽然看见一片洁白的锦缎顺流而下。
顾柔眼疾手快地抓住它,发现竟然是国师的绸袍。
她一怔,国师不是说去上游洗澡么,该不会出什么事故了吧……
顾柔赶紧冒着雨,沿着涧水向上搜寻而去,一路风声渐疾。
她沿途找到中上游的位置时,雨丝已经化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只见国师赤~裸上身坐在水中,无数雨线顺着他的长发不断向下流水,蔓延经过他的身体,宛如一尊冰肌铁骨的玉像。
顾柔见了,急忙背过身去,把他的衣裳在背后晃了晃:“大宗师,下雨了,快穿好衣裳随我回去避雨吧。”
“……”
雨水哗哗地下落,国师薄唇紧闭,双眸低垂,不发一言。
“大宗师?”
——半个时辰以前,国师正屏气凝神调理内息,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运功打坐,很快便入定了。
原本他运功疗伤,对于外界会仍然存在感知,但是这些日他消耗甚巨,身体疲惫,此刻一经入定,便彻底陷入沉眠之境,需要气息自行轮转一个时辰方能够彻底醒来。
所以当雨水下落,他的衣服被冲走时,他便没有一丝觉察。
顾柔叫了他几声,见他不动,心下大惊,忙涉水过来探他鼻息,只觉指尖接触到他极为微弱的呼吸,更是心里打了个突——“大宗师,大宗师你怎么了?”
她搭上国师的脉门,却感到他脉络血流平稳,未觉有什么异常。
国师的这门内功传承自北宗道脉的正宗气功,由前一任的国观宗师,也就是国师的师父在仙逝之前亲自传功给他,将超过百年的功力加持于国师一身,故而虽然顾柔也是一流的高手,却感觉不出这等更精深的内功走向。
她还以为,国师溺水了。
雨越下越大,顾柔奋力把国师从涧水里拖出来,已是浑身湿透,她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就听见一声哨子般的尖锐响声——
咻!
一枚红色的烟火从山背后腾起,在黑暗的雨空中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随后,又是一枚黄色的烟火,腾空而起,冲上高高的夜空。
紧跟着,蓝色,绿色,紫色……各种颜色的烟火闪向夜空,在大雨中熄灭。顾柔数了数,一共闪了十二发。
山背后有人吗,或者是某种信号?顾柔疑惑一阵,不能读懂。
国师仍然毫无声息,顾柔拉着他的手臂扛到肩上,从泥泞中预备支撑起来,突然只听见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地动天摇!
涧水的中下游处,突然响起了震天撼地的爆炸声,顾柔隔着茫茫大雨望去,模糊的视野中,那边山体的整面岩壁轰然摇晃,顷刻间无数碎石泥沙滚滚而下!
整个山谷都在震颤摇晃,满地飞沙走石,涧水怒哮,掀起了狂涛拍在岸上。顾柔一脸泥浆,禁不住腿一软载了下去。
这一摔,使得国师掉入了涧水之中,水流冲着他急速向中游滑去。
“不要啊!”
顾柔看了一眼中游地段,火光和泥石流翻腾而下,大有吞噬天地之势。水流推着国师,滚滚向下俯冲。
她情急之下,使出了自己拿手的轻功绝技,腾空而起,脚尖擦着水面追去,宛如水面上的一支快箭,堵截在了国师身前。
“醒一醒,别睡了,快醒醒!”水流被雨势加大,顾柔站在冰冷的涧水里全身脱力,只能凭着自身的重量,用双手双腿卡在他下方,不让国师被水冲走。“大宗师,我求求你了,快醒一醒,我拉不动你了,我可放手了啊!”
暴雨中,山崖的另一面——
“使劲,用力,快!”石锡盯着自己的精锐部队拼命用铁锹挖着石块,按耐不住心中的焦急之火,从宝珠伞下走出,一把推开士兵,亲自上阵:“本将喊一二三,你等一起使劲,,快!”
雨声拍击,士兵们青筋暴涨,卯足气力齐声呼喊:“一、二、三!”终于搬开了那块阻塞道路的巨石。
——通向山谷的通道,终于松开了那么一道缺口。
宝珠一挥手:“快!”士兵们拾起铁锹工具,挖的挖敲的桥,竭尽全力清理路障。
石锡已经全身湿透,已经不晓得是汗水还是雨水了,他心里那个焦急——大宗师就在里面,他率领部队勘察了数日,始终找不到进入封闭山谷的办法,只能取此下策。
说起来都还要怪孟章那个混蛋,都是他出的该死馊主意,说什么炸药比挖隧道快,非要弄出两百斤的炸药来炸山,结果夜逢暴雨,炸到山体塌方,泥石流滚滚而下;如果国师真的在里面被活埋了该怎么办?
可是孟章偏偏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子说没问题,国师看得懂那个信号弹,咱们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放,十二连发还不够辨认的?瞎子都看得见。我们炸下游,国师英明神武一定会找到上游的地方躲起来的。
苍天保佑,大宗师万万不要出什么问题!石锡抹了一把脸,汗水和污泥沾染满面,双手都挖到流血:“快一点,再快一点!大宗师就在里面!”
……
【老妖怪,我好害怕……】
【老妖怪,你在哪里……】
【老妖怪,我不想死,我有很多话对你说】
顾柔蜷在上游的一片平旷草地上,瑟瑟发抖。她方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国师从冰冷湍急的涧水中拖到这里,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
中下游地段,地貌几乎已经彻底改变,江河剧倾,山体还在轰隆隆作响,茫茫大雨中看不见那边的情况,可是地底的剧烈震动却清晰地传来。
轰!又是一声炸响,顾柔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她从来没有这样地恐惧过自然的力量。
【老妖怪……你听得到吗】
虽然他此刻没有出现,可是想要见到他的心情一直在支撑着顾柔,她不想就这么死,她还深深记得他的话——来洛阳,我见你一面!
顾柔咬紧牙关,支撑着爬起来,这个时候,小腿被人碰了一下。
她转过头,悲喜交加地看着国师——太好了,他还有气息!
这种时候,能见到一个活人同伴的心情难以形容,顾柔双颊泪流不止,爬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头,护在胸口。
大雨冲刷着国师苍白隽秀的嘴唇。一个时辰未到,他仍然处于内功游走的混沌休眠状态,不知外界动静。
顾柔却以为他出现了溺水的迹象:“大宗师,算我求你成不成,别吓唬我了……我胆子小,我害怕。”忍着哭,却忍不住哆嗦。
在这种绝望的末日环境之中,没什么比陪着一个死人一起等死更绝望的了!
顾柔惊惶苍白的小脸一下子沉静下来了,泪痕和雨水冲洗过的眼睛怔怔望向虚空,那里有一片茫然阴暗的大雨,她动了动嘴唇,轻轻地道:
【老妖怪,我喜欢你。】
说罢,她低头朝着国师的冰冷的嘴唇,轻轻地俯下脸。
她不断地吸气,然后朝国师口中吹气,希望能够把他救醒。
天与地一片昏暗,茫然的尘世间,她跳动的心,急促的呼吸,和他冰冷的唇交叠在一起,融化在大雨里。
当国师羽睫轻轻颤动,睁开眼睛的一瞬,看见了顾柔苍白柔弱的小脸,他的胸口被一种强烈的悸动给攫取住了,他感到自己心甘情愿成为了一只牵线木偶,被命运的绳拉扯着,系在这个女孩的手上。
他心想,这肯定是命中注定……这个女孩是天赐给我的。谁也不能夺走。
在他从沉眠趋向清醒地过程中,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她的呼唤:【我喜欢你。】
所以,他忍不住想要睁开眼睛,忍不住想要看见她,忍不住……
他紧紧抱住了顾柔,坐起来,捧着她惊愕的小脸,深深吻了下去。那一吻倾尽全力,绵长至极。
远方,轰鸣声仍在继续,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没有止息。
050
暴雨渐止,山风呼啸。
顾柔意识稍稍恢复过来之时,只感觉到一路的颠簸和人声。她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怀中,是国师,他横抱着自己快步在出山的道路上行进,周围人声嘈杂,还响着石锡的声音:“快,这边撤退!”
这是得救了么?她侧了侧头,听见国师背后有个声音追着道:“师座,您受累了,属下来抱她吧!”“滚。”“是,师座。”孟章讪讪地缩到一边,快走几步跟上石锡。
石锡一边带队指挥士兵掩护国师从中游的出口撤退,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孟章,这家伙不是一向爱抖机灵吗?今儿个彻底失灵了。
——刚刚他们把云屏山低处炸开一个巨大的缺口之后,一行人沿路搜索,跑到上游,却刚好见到这么一副场景:国师和顾柔拥在一起湿.身接吻,国师不着片缕,顾柔还骑在他身上!
一行人目瞪口呆,宝珠等女将纷纷捂脸背过身去,石锡和孟章对视一眼,皆是五雷轰顶,率着将士们跪了地,不敢抬头直视大宗师玉体。
这时,国师腰上的顾柔轻轻一仰,已累得晕了过去。国师将她揽在怀中,缓缓转头,凤眸中掠过一丝冷光。
石锡头皮发麻:“大宗师,末将来晚了。”
孟章也跟着道:“师座,属下来早了!”
国师不冷不热道:“不晚也不早,来得刚好,谁都没有你们两个会挑时辰。”
“末将该死。”
“……属下也该死。”
之后,国师换上衣物抱起顾柔,由队伍接引,踏上了出山的道路。这一路泥泞难行,他却不肯放下顾柔,非要亲手抱着她行走。孟章见了,边走边悄悄凑到石锡这边:“你看懂了没有?”“看懂什么。”“笨蛋,说你蠢真不假,咱们师座看上那女的了!”
石锡毫无意外,忙着指挥士兵:“这边走,小心点……那不是很自然,大宗师也是人,总有七情六欲。哎,我告诉你,今晚这事儿不得外传啊。特别是你。”说着用力地指了一下孟章的嘴,这一张破嘴,经常祸从口出。
“老子还用得着你这只呆头鹅来提醒么。”孟章拍掉他的手,一边心想,师座智谋无双,武功冠世,就是一直以来身边没女人,常常因此招来猜测,被以为和钱大人是龙阳,如今师座一出手就把这女的吻得晕了过去,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不晓得是如何做到的?得空要跟他老人家请教请教,也好教教我孟章。
“你二人窃窃私议何事?”孟章正想着,国师冷魅的声音传来了。孟章一哆嗦,忙答道:“回师座,方才石中尉问属下炸山之时那数枚信号弹之事,咱们发了十二枚,却没收到您的回音。师座,咱们放的信号弹您看见了么?”
“蠢物!谁教你们炸山的,那上游便有一条出路,绕着走不就行了?”
“大宗师教训得是。”石锡讪讪,心里还奇怪大宗师既然晓得出路,怎么不自个走出来,害的我等担心三日,耗费人力在此研究炸山。
你懂个屁。孟章白了石锡一眼,要不是这样,怎会有方才一幕?师座的套路太深了,一般人猜不透。仔细想想,他们*翻云覆雨,自己想出炸山这个点子,还给他们制造了不少背景烘托呢,简直功德无量。
……
翌日,天光大亮。
昨夜一夜的大雨下完,今早太阳很早便跳脱出云层,竟然是一个灿烂的大晴天。石锡命令士兵们收拾整理一番,修一修马车和工具,给马匹喂点干草,到了中午再整装出发,赶往弘农郡。
顾柔坐在帐篷前面看士兵们收营搬东西,头里还有些晕:昨晚她只记得自己用力把国师拖到了上游,后来爆炸声、下雨声太响,她精疲力竭晕了过去,记不大请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漏掉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顾柔用力地回想之时,宝珠来了,笑容亲切地道:“姑娘,大宗师有请。”
顾柔跟着宝珠走来,看见老远里国师颀长挺拔的身影,抱着双臂,微风吹得他白袍微掀。
他冲顾柔勾了勾手,顾柔小跑过来。“看在你冒生命危险救了本座的份上,过来坐车罢。”
“囚车?我已经坐过了。”
国师眉毛微扬:“肯定比囚车舒服些。”
顾柔被他带到一辆红盖油壁马车前,怔了怔:“你的马车?!”
国师点头:“勉为其难,收纳你坐一会儿。”
一瞬间感觉怪怪的,顾柔不明白他的意思,视线慢慢向下移,忽然停在国师的嘴唇上定住了。
国师的薄唇自然地闭着,他的唇形很优美,不笑的时候微微向下,沉静清冷;笑的时候唇线微微向上挑起,优雅温柔。好像是很有……诱惑力的。顾柔突然抖了一下——她怎么会对他的嘴唇有那么深刻的印象?
“算,算了吧。”
国师薄唇轻启,优雅一笑:“你想坐回囚车?石锡,把囚车拉回来。”
他嘴唇一动,顾柔心里就一惊:好像……想起了什么!
“不不不,我坐马车,坐马车。”
上了马车,顾柔用力揉了揉脑门,仔细地想,用力地想,就是想不起昨天晚上后面发生了什么。
“出发!”队伍前面,中尉石锡发出号令,车队开始行进,车厢里一下子颠簸起来。
顾柔也随着车厢晃了一下神,一边听见国师问:“想什么呢。”
她回过头,国师已经低头凑到她肩上,一下子两人离得很近。
眼观眼鼻观鼻,顾柔又是蓦然一惊,视线不由自主地垂下去,落在他优美皎洁的薄唇上,脑袋里突然闪出一个片段来——
国师捧着她的双颊吻了下去,雨水从他的头顶贯注而下,他的白发湿黏黏地贴在顾柔雪白的脖颈上,触感冰凉温润。脑子是空白的,只听见他深沉的呼吸强硬地搅乱了自己的呼吸,唇和舌交织在一起。
顾柔吓得后背贴到侧壁上:“你,你对我做什么了。”
“欸,想起来了?”国师抱着手臂,往这头凑了凑,顾柔又是一阵颤栗:“你别过来。”
“昨晚还强吻本座,今天这么快就不认账了?”
顾柔愣一愣,见他目光清雅,气正神清的样子,不像是在说笑。不由得也晕了一晕:
“不是的……那是因为你溺水了,我想给你渡一口……”
国师不感兴趣地打断:“原因是什么我不管,本座的初吻没了。”
她无地自容地捂住脸——刚开始就应该乖乖去坐囚车的!
“说罢,怎么赔偿。”
还还还要赔偿?!顾柔傻眼了,可是那也是她的初吻啊,她找谁赔偿。“
那个,那个渡气是为了救人……不算的,不算是一个,一个……”顾柔羞红了脸,吻字说不出口。
“当然算,两个人的嘴碰到了就算,”国师慢条斯理地打断了她,“不然等你见到父母,问问他们你是怎么来的,就知道算不算了。”
“没有那么严重,”顾柔慌得不停对着手指,“我爹我娘那是结为夫妻了……我们不是!”一点点生理常识,她还是隐约晓得的,至少不会碰个嘴巴,就生出个娃娃来。
“你很懂嘛,但是你与本座并未结为夫妻,”国师秀眉一挑,“你的初吻没有了,可别就此赖上本座。”
顾柔气得要命。“初吻没有了”五个字对她打击很大:“这个不算,就是不算,我是为了救你的命,你不能把它说出去。”
“既然不算,为何又不能说?本座襟怀坦荡,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你不许说出去——”顾柔站起来,抓住了国师的衣襟。
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外面护驾的骑兵都诧异的看了一眼,石锡摇摇头,一挥手:小两口打架别管!
马车继续行进。顾柔委屈至极:“大宗师,我昨天拼命救你,却教你抓住了口实坏我声誉,这可真是救了一条蛇被反咬一口。”
“放肆,你说本座是那滑不丢手的冷血畜生?”“民女不敢。”
国师冷哼一声:“本座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本座怕还来不及,怕你就此赖上了我,怕你就此喜欢上了我,那麻烦大了。”
真的?顾柔稍稍松了一口气,信誓旦旦保证:“不会,我绝不会的!我绝不会喜欢大宗师你这种人。”
国师听得眉头一蹙,本来只是想逗逗她,没想到逼出这么一句堵心的话来,而且她在说“你这种人”四个字的时候,咬字吐气有一种发自内心由内而外的嫌弃。
真是搬石砸脚,令他不爽到了心底。
顾柔看他拧眉,以为他不信,连忙保证:“我发誓,一定不会喜欢大宗师您,您放心,我特别清楚自己和您的差距,您是天上的神仙,高到了云端,我哪敢作肖想呢。”
见国师闭目养神,对她的话没有理睬,顾柔忐忑不安地坐回原位。车厢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记忆总有点奇怪的断片,明明记得好像被亲了,是这里,这里,还是这里,摸摸嘴唇,牙齿,舌头舔了舔,啊,舌头……恶心,不会吧?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臆想?
打住!
顾柔打了个哆嗦,不敢往下再想,也不敢去看国师,只把头埋得很低很低,身体随着马车摇晃。
051
傍晚,军队驻扎在郊外休息,顾柔同国师在车厢里坐了半日,总觉得心内惴惴不安,便早早用了食物去营帐休息了。
国师一个人在离营地不远处,于树下凌风眺望,群山如黛,雄关已远,一缕缕山岚浸透晚霞,柔似天幕间的一挽红纱。
此时连秋上应该已经抵达云南属地,开始重整政权了罢?他想。连秋上的存活成为了云南最大的一个变数,最好是利刃斩新草,能够在今年对云南用兵,迅速了结这场军备拉锯。然而黄河这边的民力和军力还要看天,如今正是两河多发旱涝的时节,如果能够平稳度过这个春天,朝廷征到足够的粮草和士兵,那是可以的;如果在夏天以前不能,那么就失去了今年的战机——秋天,还要防止马肥时节西凉兵的进犯,不宜南北两端均拉开战线。
他反复思考各种可能性,不断权衡种种变数将会带来的后果,这时,背后传来娇怯的声音:“大宗师。”
国师稍稍侧过脸,云飘飘迈着小碎步走来,朝他见礼。“飘飘参见大宗师。”
云飘飘这一回学乖了,她晓得这位国师性子清冷高洁的同时,内心也十分强硬,跟他来任性耍赖的那一套行不通,所以这次她收敛了许多,不仅规规矩矩跟他见礼,从口吻态度上也恭敬许多。
国师侧过脸,眼角的余光扫过云飘飘,又转了回去,淡淡:“何事。”
云飘飘心里一个咯噔。她这次来,其实是因为顾柔。
自从云飘飘汉中回来求着国师,搭上北军的顺风马车之后,待遇就没有来时跟连秋上同乘那么好了,中尉石锡完全不管她是不是太尉的女儿,竟然给她提供的车驾住所都是最普通的等次,连吃饭都和士兵们吃得一样,云飘飘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行军的艰苦,可是她自己应承过国师,要跟着军队走,就要守军规。
北军的将士一个个训练有素冷酷如铁,并不因为她是洛阳第一美人就优待她三分,她原本心里不满,但也只能忍着。可是从昨日国师回来起,她惊讶地发现和国师同乘一车的女子竟然是顾柔!
她原来不是坐囚车的么?
看着顾柔坐上了国师的宽敞马车,而且石锡、宝珠,乃至国师的身边人对顾柔的态度都十分宽和,再看看自己仍然坐着一辆狭窄的硬座马车,云飘飘的心情震惊不平衡到了极点。自己身为洛阳第一美人被这般冷落、无人问津还是头一回,这不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么!
所以她今日趁着顾柔不在,找了个空隙,来好心劝劝国师。
云飘飘清了清嗓子,娇声问道:“大宗师,飘飘前些日连日求见您,您为何都避而不见。”
国师薄唇轻启,蹦出一个字:“忙。”
言简意赅得让云飘飘又噎了一噎。
云飘飘拧着柳眉,露出不怎么高兴的埋怨情态,不过她生得美,就连撒娇也是甜甜的,并不惹人讨厌:“可是飘飘看见大宗师日日同那顾柔闲逛,也并没有在忙些什么。”
国师负手而立,声音云淡风轻:“云姑娘,你爹没有教过你么,当有人和你说忙,是因为他要留时间给更重要的人。”
云飘飘一窒,登时脸上像被人火辣辣拍了一巴掌,禁不住露出几分羞恼的神色来:
“大宗师,以您尊贵的身份,和这等出身的女子太过接近,这样会招来外界不必要的误会。”
“本来便不是什么误会。”
云飘飘呆住了:什么意思?
“本座看中她了,正欲得她欢心,这区区马车令她坐一坐又何妨,便是以后本座的床也可以让她随便坐的。”
国师的声音清雅凉润,优美舒缓,不疾不徐地说出这样一番话,使得云飘飘如花似玉的脸颊更红了,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极端的恼怒。
“你!你连你家族的声誉都不顾了?”她不敢置信。
“慕容家世代以来男子忠贤,女子纯良,本座想以顾柔的品性,一定会很好把我慕容家的家风传承下去。”
什么,他竟然要还要正式纳她入门第?云飘飘气炸了。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这么生气。虽然,她一心喜欢的是连秋上,但毕竟在没有认识连秋上的时候,她也曾被这位国师的天人之姿倾倒过,而换来的却是对方的不屑一顾,她云飘飘都追不上的人,顾柔凭什么?!
云飘飘按捺怒火,声音尖利了三分:“飘飘前来,是好心想要提醒大宗师,顾柔一会儿勾搭世子一会勾搭大宗师您,绝非心地纯良之人。飘飘是为大宗师被蒙蔽而忧虑,既然大宗师您一叶障目,飘飘也就无话可说了!”
“那姑娘正好可以闭上嘴,把连秋上拿来同本座相提并论之人,不值本座一谈。”
“你!”
她还是头一回被这样对待,国师这般云淡风轻的口气蔑视她,比一个泼妇在当面抽打她的脸还要疼痛!她素来自恃高贵,若是一个普通人冒犯她她不屑于一般见识,可是国师这样一个翩翩君子当面无视她,将她当做粪土看待,简直像一柄利剑无情划破了她的自尊!
云飘飘气得双眸含泪,嘴唇哆嗦,扭头掩面地跑走了。一路上经过旁人异样的目光,和士兵们的指指点点,她羞愤得全身发抖,心中愈发地憎恨起国师来。等她当上世子妃,有你们好看!
可是她忽然又想到,即使当了世子妃,也在偏远云南一隅,哪里赶得上这权倾朝野风光无两的当朝国师呢?
想到这边,她气得眼泪哗哗直流。早知道就让顾柔那个贱丫头跟着世子罢了,起码同在一个后宅,她是妾,自己是正室,还可以拿捏死她!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一只蝼蚁爬到自己头顶上去,真是恨死了!
……
之后的几日,军队加快行进速度,一路畅行无阻,很快接近洛阳。
在抵达洛阳的两天前,国师打量了坐在车厢对面的顾柔,见她还穿着原先宝珠给的那件素布衣裳,微微皱了皱眉:“你怎么总穿这一身。”
顾柔讶然答道:“我只有这一身。”“换了。”“啊?”“不符合本座的审美。”
“啊?”顾柔这个“啊”比先前那个更大声了。
国师不紧不慢道:“你不觉得这个马车里面,唯一不协调的就是你么?”
顾柔抬起头来,只见油壁金罩的车顶,桐木油漆的车厢,脚下的丝绒软毯,还有面前清冷若仙的国师……再瞅瞅自己一身粗衣。
本来不觉得,被他一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协调。
“拿去。”国师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套衣裳,顾柔惊讶地接过来,只见那绸缎长裙的质料雪白细腻,附带有质感的流水天青的暗纹,配着一条镶银丝线的玄青色挽纱,那道纱拿在手里像是一道银河带着星星,闪烁着幽亮细碎的光芒。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本座说送,如你拒绝,本座便把你身上穿的那件也收回来。”
“……不成,”顾柔脸都白了,护着胸口道,“这件是宝珠姐赠于我的,大宗师你没有权利收回。”
国师冷哼:“宝珠是本座的人,她的东西就是本座的东西,为何不能收回;凡是落在本座的地盘上的东西都是属于本座的,包括这辆马车,这件衣物。”说罢不忘淡淡瞥一眼顾柔,心想,还有你。
顾柔不敢跟他犟了,大宗师的道理总是把没理说成有理,她势单力孤的,还是顺着他一点为好。
次日,顾柔就换上了国师送的新衣。
她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一阵空前的瞩目。士兵们用惊讶的眼神朝她看;宝珠笑着投来注视;石锡若有所思;孟章在吃毛桃,看见顾柔,嘴巴一张桃儿掉在鞋面上。
有什么不对劲吗?顾柔事先在河边照过自己的模样,这件衣裳经过国师选的,自然是没得挑的漂亮,可是她自己也不算差吧?水中自己的倒影,白肤红唇,纤细腰肢,头发自然地在脑后扎起一束,剩下的长发很自然地披在肩上,也不突兀啊。
顾柔倒没有妄想过自己换一身国师送的衣服就惊艳众生倾倒所有人,毕竟,有云飘飘那样的美人儿在,众人的表现也显得很平常。
云飘飘一看见顾柔那件衣裳,先是一愣,又是一恼:“哼!”跺了脚推开顾柔跑了开去。弄得顾柔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明明她穿的那间牡丹攒花罗仙裙更五光十色,华丽异常。
倒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嘛。她有点惴惴不安了。
刚巧,宝珠过来,对顾柔福了福身:“姑娘,国师催您上车。”
“哦。”顾柔懵懂地快步走,一路心想,今日宝珠姐也有点不对,怎么对我一下子恭敬了起来。
国师的六驾马车停在队伍的靠前方,前后旌旗林立,挂着北军的番号和国师的旗号“慕容”二字。顾柔看见,放缓了脚步,整理一番仪容,加速走上前去。
国师立在马车前,反撑着双手背靠车壁,正同身边的几个尉官交谈,时不时露出清雅的微笑。他的样子看起来很随意,配合谈话偶尔还会作几个手势表达意思,几个尉官却正襟危立,不敢怠慢,将他询问交待的事情一一默记。
顾柔走近了,看到他们正忙,便安静地后退到一边。尉官当中有顾柔的姨父薛校尉,他看见顾柔,想起自己的女儿薛芙死得何等凄惨,先是露出仇恨的神色,然而他又看到顾柔身上穿的衣裳,脸色登时白了,眼中写满震惊。
顾柔对于薛家已没了旧情,也就不在乎薛姨父怎么看待自己了。她绕开薛校尉的视线,看向国师。
今天的国师很特别。
他平时总是散着头发的,那一头霜雪般的白发和他眉心的梅花花绣雪白血红相称,显得他整个人像是仙人下凡,优美清冷。
可是今天他戴冠束发了。一部分的白发用道冠束在脑后,更多地自然放于身后,穿着一件玄青和霜白相间的阴阳道袍,整个人清峻高洁,神采焕发,看他同身边人谈笑风生却不流于俗的状态,真似极了一只遗世而逡巡的仙鹤。
顾柔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所以她也只是瞪着国师看呆了一小会儿而已。
可是偏偏就是这该死的一小会儿,国师突然回过头来,清润的目光赫然一瞥,秋水般掠向顾柔,刚好跟她的眼神接了个正着。
和他对视,一股奇怪的感觉流边全身,顾柔全身发麻。那些识趣一点的校尉们,纷纷安静地告退了。
又只剩下国师和顾柔。
他的目光清肃而凛冽,顾柔被那一道□□逼迫得低下头去,弱弱地道:“大,大宗师。”
“别说话。”
“啊?”顾柔又抬起头。
“嘘。”国师把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柔很紧张,立刻闭上了嘴,四顾周围环境,没见着风吹草动,发生什么事情了?
猝不及防地,她的手被拉住了,国师轻一使力,便将顾柔双肘托着,拉到自己胸前。
他声音微凉,轻如蛊惑:“让本座好好看看你。”
一脸受惊的顾柔举着双手,捏着两个小拳头,朝他茫然地眨了眨眼。
052
顾柔教国师捉着双臂,怔怔瞧他偏过头,从正面侧面各个角度打量了一番自己:“不错,很配。”
“啊?”
“衣服跟人很配,”国师松开手,“以后你穿什么,本座替你作选。”
顾柔愣了一愣,忽然发现国师的外袍款式和自己的怎么有点相似……
低头一瞧,再仔细扯过自己的衣袖看看,发现连布料质地、花纹都一模一样!
怎么会就这样撞衫了呢,而且发型还有点类似!
“这样不是很好么,衣服跟衣服很配。这才叫做和谐。”国师说着上了马车。
顾柔不晓得,这裙子原本是国师受到御赐的两匹云锦其中的一匹制成,原本国师拿来打算做蝉衣的,用了一匹,剩下的一匹放在那里,前天才吩咐宝珠去赶制出来。
国师对顾柔的扮相很满意,嗯,衣服果然和人很配,衣服跟衣服也很搭配,人和人也很配。
军队护送着国师的马车进入洛阳那一日,洛阳城沸腾了,郊外绵延向外十里的官道上都站满了围观的人,有士族子弟,也有平头百姓。这些人里头,有那前来阿谀巴结的,混个脸熟的,有求于国师的,请客送礼的,毛遂自荐的,更多的是来凑个热闹,一睹传说中的国师的风采。
顾柔坐在狭窄的马车里,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道路两旁官兵护送,后面的官道乃至官道两旁的田野上都挤满了人,还有许多提了花篮水果的少女们穿着鲜艳的裙衫,簇拥在一起,探头探脑朝队伍前头张望:“哪个是国师的轿子,哪个哪个。”“死娘们别挤,踩到我的脚了!”……
顾柔放下帘子,暗暗感叹国师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这时候,车厢剧烈颠晃了一下,她没防备地凑向另一边,国师倾身过来,护住了顾柔。
“小心。”
顾柔趴在国师的怀里,惊吓地抬头,对上他清雅含蓄的眼神。
心脏一下子收紧了。她赶紧挣脱出来,正襟危坐,顺便往远离国师的另一边挪了挪。
被潮水般的欢呼包围着,车队进入了洛阳城内。
说来也怪得很,今天是回京的日子,国师却突然不坐那一乘宽敞豪华的马车了,反而拉着她来乘这辆外观看起来很普通,内里空间很狭窄的小马车。这车厢原本就只能容两人坐下,她和国师挤在起,总免不了挨着他的肩膀,加上一路车厢颠簸,就更免不了肢体接触了。
就在她很尴尬的时刻,马车好像经过了一块石头,从前轮到后轮传来剧烈的晃动感。这一回她有了准备,扶着车壁竭力稳住自己,没有往国师身上靠。
马车颠簸了一下,越过了那块挡路的石头。马车一拐弯,脱离了军队的护送,拐进了另一条小街道。
她奇怪地朝国师望去,只见他垂眸养神,忽然开口,淡淡道:“本座先送你回家。”
顾柔一怔,送她回家?
国师早就通过孟章的白鸟营出动探子,把顾柔的住址查得一清二楚,换上这两小车,也是为了在这里和大部队分道扬镳的时候不至于引人瞩目,把那一大串的簇拥围观者引过来。
他想跟顾柔安静地待一会。
顾柔这边傻眼了,国师为什么突然要送她回家啊,难道是因为她之前对他多有得罪,所以,想找他秋后算账?
一瞬间,她看国师的眼睛水汪汪的,无辜了起来。
国师面对顾柔小狗般的眼神,皱了皱眉头,她要干什么?
顾柔嘟着樱桃小嘴凑了过来,两只手招财猫般地握在一起,求饶地看着国师。
国师眉头一挑,这算是……主动□□么?
她的嘴唇红润可爱,眼睛妩媚多情,既妖娆又清纯,让他想起那个雨夜吻她时缠.绵的触感,端庄宁静的国师不由得心中一荡,蹙眉盯着她。
这么快,就要主动投怀送抱了?看来他的小姑娘并非小姑娘,简直是只小妖精。
“大宗师,洛阳到了,您可要记得您发过的毒誓啊,不能报复我。”
顾柔可怜巴巴地说。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把国师心头窜起来的火浇了个透心凉,滋滋滋地冒着烟。
她这幅鬼样,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国师愠怒地转过头,挑开帘子望向窗外,平稳了一下呼吸。
他这幅样子让顾柔很慌啊,不答应算什么,难道他真的还想要报复她不成,“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宗师您是堂堂的正人君子,定然不会那么可耻地……食言吧。”她怯怯试探。
“看心情。”“那您现在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呢?”
国师回头,又看了顾柔一眼,深深吸气:“说不好。”
顾柔头皮发麻,正在着慌,忽然国师搭过来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答应本座一个条件,或许本座的心情会好点。”
顾柔张口结舌,哑然半响,小心翼翼地道:“大宗师,出卖灵魂这种丢人的事情我可不干!”
国师嘴角一抽,她这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冷冷怼了回去:“出卖灵魂又不丢人,丢人的是没卖给一个好人。”没等她再作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回答,斩钉截铁地道:“三日后酉时,本座在府上设宴,你准时赴约。”
原来是请她吃饭呀!顾柔一颗心落了地,很不好意思地道:“那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我一介草民。”
国师用“你想多了”的眼神漠看她一眼:“本座请侍中钱鹏月吃饭,是叫你过来作陪。”
“哦。”
“穿得有品位些再过来,否则会被门丁赶出去。顺便说一句,本座府上的门丁,衣着都比你有品位。”
顾柔生气地别过脸,语带嘲讽:“我不像您,我不懂什么是品位。”
“确实。”国师点了点头,要不然,怎么会他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完美男人站在面前,她都不解风情?“不过你放心,本座会教好你的。”
顾柔气鼓鼓地绷着脸,这时马车向前摇晃一下,停住了。车夫的声音:“大宗师,到了。”
到家了!顾柔兴奋地朝外望一眼,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大宗师。”
“嗯?”
“你把我送到家门口,可是那你的部队怎么办,今天那些老百姓来都是来看你的,如果他们等不到你,会不会出乱子?”
“百姓都是来凑热闹罢了,只有有热闹可凑,是不是本座又有何关系,”国师淡淡地朝她伸出手,“来,下车。”
顾柔搭着他宽和温暖的手心,心里很是疑惑:大宗师说有热闹可凑,可是他人在这里,那么那边的热闹是什么热闹呢?
——洛阳城,铜驼大街。
北军护送国师的车驾从宽阔的街道上行进,速度极其缓慢,进城的时候是晌午,但如今已经快傍晚了。
这都是因为围观群众太过热情,将街道包围得水泄不通之故,石锡差了一阵步兵驱散人群开道,忙得焦头烂额,刚刚推开这一片人,那边又涌进来一片,纷纷高声叫嚷:
“大宗师,小的久仰您大名,乞求见您一面!”
“大宗师,这是小人写的诗集策论,请您赏光给个机会!”
“大宗师,去年您骑马出巡的时候马屁股碰到了奴家的脸,男女授受不亲,您要负责的呀!”
……各种声音,什么都有,全冲着大宗师来。
这时候,那金顶油壁马车挑一帘,有人探出头,尖利的声音娇喝:“吵什么吵,真不要脸,石锡,你快将他们全部都轰走,本小姐要回府!”
围观群众霎时一寂,都看着这个粉面桃腮的官小姐,有人认出她是云飘飘,叫道:“这不是太尉千金,京城第一美人儿吗!”
“是啊,是云飘飘!”
人群愈发兴奋了,潮水般地涌向车厢,急得石锡大吼前来护驾:“后退,后退!”
云飘飘哪见过这么凶猛的场面,吓得赶紧缩回车内躲着,咬牙切齿地惦恨起了国师——
今天早上,宝珠派人来跟她说,你不是一直想座国师的宽敞马车么,今日要回洛阳,国师特准许你上他的马车。
她一听欢喜不已,心想以自己的美貌和魅力,倒底是没有男人能抗拒得了,特地让宝珠在外面等着,自己千挑万选换了件簇新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过去了。
谁晓得,她上了马车,车厢里却空荡荡的没有国师,云飘飘有点纳闷,转念一想,又道这一定是国师为了避嫌之举,他将自己的马车让出来,这本身已经表明他关心自己的意思,不由得生出一股得意窃喜。
哪晓得,到了洛阳城里,看到这一幕,云飘飘才晓得自己被耍了,她不过被当成了一块挡箭牌而已。
外面人潮沸腾,有人用力拍打车厢,吓得云飘飘又恨又气,在车子里面直打颤:慕容情,你竟敢如此对我云飘飘,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053
国师的马车在顾柔院子门口停住,这时,驭夫发现前方小巷处停了两乘小轿,警觉地提示道:“大宗师。”
国师刚从马车上下来,牵住顾柔的手正要接她下车,听到此言便松开了顾柔,温声道:“你且稍坐,本座去看看情况。”
他凝眸瞥去,那两辆官轿子一乘绿,一乘红,前面站着一个恭敬侍立的瘦削年轻人,看起来面生得很。从衣着上来看,年轻人穿着富贵,显然是个世家子弟,但是却没有授官,面貌还算过得去,但是笑容里透着几分世故圆滑。
那年轻人在这里,正是为了求见国师。他虽然以前没见过国师本尊,但是瞧见国师这一身气度打扮,一眼之下便认出了他,脸上忙堆起笑容,弯着腰急急忙忙赶过来。
“小人王召,得见国师大人仙面,荣幸之极,荣幸至极呀。”
国师对此人毫无印象,凤眸眯起,不作一言。王召对上他清肃冷冽的眼神,不禁心头一凛,垂首恭拜道:“小人因仰慕国师大人的才学品德,这才贸然求见,国师大人请恕小人唐突。”
这王召乃是王国公家的长子,王家在先帝时期因为世袭家道式微,家中的几个儿子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官,王召的叔父又因为侵占民田被参奏褫夺了官职,所以这些年这个家族愈发的不济了。这王召虽然是个打扮讲究的华丽少年,他一心想要谋个一官半职,却实际上脑袋空空,是个草包。
王召虽然才华不济,但是脑筋却很灵活,他一直想要求见国师苦无门路,刚刚在城中看到一辆马车脱离车队转入小巷,他早就跟过国师的车驾多次,认得这个马夫的脸,便紧着差人抬轿子在后面跟了过来。
王召今日来,是要给国师送礼的:“小人听说国师大人为人清高风雅,爱好收藏珍本古籍,小人特地托人从南海求得一卷《道衍真行》的残卷,乃是先秦的孤本,一直为一名南海郡的豪侠世家保存,故而逃过了那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妥善保存至今。请国师大人过目。”
国师微一挑眉,这个人虽然他看着不怎么样,但书还是可以看一看的,“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王召大喜过望,连忙朝身后的轿子招手:“还不快将宝物呈上来。”
后面的那顶粉帘小轿一动,里头捧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雕魑盒子,上头镶嵌着七宝,光看这个盒子便知道王召下了血本,何况里头放着千金难求的孤本古籍。不过,这些都不是王召最看重的,他把最大的筹码押注在了——
捧着紫檀木盒的那双素手纤盈剔透,竟是一位美人的手。
那美人虽然一张圆脸跟王召差不多,都有些短,然而胜在眼波婉转,粉面含娇,加上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羞涩地低着头,双唇好似因为太过害羞而轻轻地抿着,脸上带着迷人的红晕,完全是一个羞涩美丽的少女。
这少女正是王召的妹妹王萦,王召这个妹妹自幼就以容貌美丽著称,又是长房的养大的女儿,得到来往的各家看重,没及笄的时候,前来说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王萦一个都看不上,因为哥哥王召劝她不要操之过急——妹妹有这等的美貌,乃是天赐的财富,便是做个王妃侯夫人都不差的,应该沽机待时,攀上一户显贵人家。
王萦听了哥哥的话,果然等啊等地没有嫁,终于让她等来了一个好时机,王召打听来了国师没有婚娶,心想以自己妹妹的容貌,能够得到国师的眷顾也未可知。于是他一弄到了书后,立刻就让人抬上妹妹,找个借口送了过来。
国师缓步走来,王萦连忙打开木盒,在国师秋水般得目光下,她含羞地颤抖着身躯,晕红双颊,抬头偷看了他一眼。
只见国师凤眸低垂,玉树临风,貌若昆山之玉;手指莹缜白皙,骨节铮硬修长,宛握灵蛇之珠,真是既潇洒风流,又美丽斯文,王萦看得如痴如醉,眼睛里放出了倾慕的光芒。
国师拿起书卷,稍稍翻阅了一下,放回木盒。王萦期待地仰望着他,然而,国师轻轻地一转身。
就在这一转身的瞬间,王萦发光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到了国师身后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位白衣美人。
顾柔穿着国师送给她的罗裙,长发微飘,从车上蹦跳下来,国师疾步朝她走去,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沉声道:“不是让你再等等,为何不听本座的话。”
王召看着顾柔一袭白衣,妩媚脸庞中带着清丽的眼神,不由得彻底呆住了——这女子是谁?她为何穿着和国师一样质地款式的衣裳?
“我保证我没偷听,”顾柔急忙举起手发誓,“我还要去学堂接阿欢,要不然你们先聊,还是进屋坐一坐,我给你们沏杯茶?”
国师俊眉一沉,他才不是担心她偷听,刚刚出现那两抬轿子之时,他担心有危险,故而让她躲在自己身后。“不必了,他们马上就走。”
顾柔点头:“哦好,那后会有期啊。”正准备走,国师道:“你先进去,给本座沏一杯茶即可。”
啊?顾柔傻了傻眼,哦了一声,怀揣郁闷的心情进了院子。总觉得国师是不是另有图谋,为何老为难她。
此时,王石兄妹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虽然在国师面前强颜欢笑着,可是心里的惊讶和失落却难以掩饰,尤其是王萦,她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美貌很自信,可以说是心气高傲。刚刚那一眼看到国师,她已经为他倾倒了,她甚至觉得不做他的妻子,哪怕只要陪在他身边,都是可以的。
可是顾柔的出现,好像是一根刺把王氏兄妹美梦的泡沫扎破了。刚刚的顾柔那么轻盈妩媚,美丽脱俗,跟国师站在一起谈话的时候,她竟然没有一点女子该有的端庄和娇羞,竟然显得那么自信;而且国师在回答她的话时,眼神如有醉意,就好像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小情人!
王召心里慌得很,他抱着一线希望,恭敬地弯腰跟在国师后面,仰头笑着问他:“国师大人,此书可合您心意?”其实书合不合心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妹妹可以合国师的心意,一朝得宠,他的仕途就全压在上面了!
国师点点头,慷慨地把赞许的神情给了惶恐中的王召: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本座一人即使藏书万卷,也无益于大道传播,将道之精义布泽万民,却是极大的功德。”
王召诚惶诚恐地听着,国师这到底是愿意收下,还是不愿意手下的意思?他听不出来,只知道顺着国师的目光露出讨好的笑容。
这时候,国师话锋一转:
“如今太学藏书馆正在扩建,刚好缺一些补库的藏书,你有这个心意,就送到那边去吧。”
……什什什什么?
王召惊呆了。这可是他卖了城西的一座田庄,还附赠了一匹自己收养的千里驹,才从别人手里换来的珍本啊!国师的意思,是要他捐赠给太学藏书馆吗?
这样一来,他讨好国师的本意不久付诸东流了吗?
突然被国师逼成慈善人士的王召感觉有点站不稳了,浑浑噩噩中,突然恢复一丝神识,国师不要书,那,他的妹妹呢?
国师见王召半响无话,也不勉强,微微点头,如蟾宫中的谪仙清雅无尘:“本座还有要事,那么。”
王氏兄妹一听他要走,都急了,能够见国师一面,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此就要失去了吗?王萦都急出了眼泪,直在眶眶里打转。
王召急忙唤道:“国师大人!”
国师已牵衣带步走进了顾柔的小宅院,站在院子里,优雅转身,对王召款款致意:
“那么,本座替太学的莘莘学子向你表示谢意。”
国师转身离去。
此时,王氏兄妹的脸已经变得惨白似灰。
王萦再也禁不住这番打击,用手袖掩着口,嘤嘤地啜泣起来。“阿兄,阿兄……我该怎么办。”
这件事情如果传了出去,被跟王家不睦的有心人知晓大肆渲染,还不晓得要说成什么样子。王召为了讨好国师,竟然把自己的妹妹用轿子抬出来献过去,没想到被人当场拒收了!
王萦从小众星捧月的生活中,哪里受过这样的打击;而且比起第一次被拒绝来,被心仪的男子所拒绝,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王召看着妹妹伤心流泪的脸,心烦意乱,厉声呵斥:“要不是你不争气,人家国师大人会看不上你吗?”见她哭得更大声,又心软了,劝慰道:“罢了罢了,妹子,是咱们家没这个福分,等会去让娘找秋妪给你说一门好亲事,喜欢你的人照样很多,你还记不得上月来咱们家给太奶奶祝寿的贾侯爷?那日回去他对你一直念念不忘,托人跟我旁敲侧击好几回了。”
王萦哭得更上气不接下气了:“不,我不嫁。”她擦拭了一下眼睛,忿然地抬起头,看向这座破落的小宅院,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葫芦瓢,栅栏破损,茅屋顶上还有未修缮的碎瓦片——这明明就是一户破落寒门,这个女子倒底有什么魅力能够让国师这样屈尊降贵地宠着她?
王召也随妹妹看去,露出疑惑阴沉的神色,他心念一转,有了主意:“阿萦,你也莫慌,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待阿兄给你探明这女人的情况,咱们再作打算。阿兄也劝你一句,别太心高气傲,只要咱们家能搭上国师这一边,你能在他身边混上一个妾侍都是好的。”
王萦眼中露出一丝希望,忙不迭地擦干眼泪点点头。
她心想:“眼前这个贫家女,便是国师也看上了她,同时将我们两个纳进府,但是我的身份高出她百倍,地位也一定是压着她的。”
……
054
滚烫的茶水倒进粗瓷杯,冲开了去年的陈茶。
顾柔有些忐忑地拿了一个蒲团,给国师垫在席上,趴在旁边的案几上看着他喝了一口,紧张地问:“难喝么?”
国师淡啜一口,神情平稳地放下,垂眸道:“你自家的茶,不指望客人感到好喝,还要问人难不难喝,这是什么心态。”
“那……好喝么。”
顾柔心想国师养尊处优,喝的定是好茶,来到这陋室怕是种种不习惯。
“好喝。”国师复又饮了一口。
顾柔有点懵,看来国师还挺随和的。“我以为,您喝的都是很贵的茶,明前雨后、毛尖什么的。”
的确,国师喝的是好茶。他不爱喝茶,所以更挑茶,这辈子没喝过陈茶。
不过好喝不好喝这回事,看人吧。他放下茶杯,环视四周。
很简陋的堂屋,靠窗挂着两件蓑衣和镰刀,一架老旧的纺机摆在墙角落,角桌上有一支烧过半的蜡烛,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老式样,修了又修,不过屋里打扫得却很整齐。
他注意到朝南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的那块匾:心手存神。几个裱金的大字被擦得锃亮簇新。“你爹留下来的?”
“嗯,”顾柔跟着他一起回头看去,“爹以前开了一家医馆,这块匾就挂在医馆的门楣上。”顾柔托着腮,好似在努力回忆,“那时候我们还住在青盔巷,巷子口有棵老银杏树,你知道那棵树吗?在我小时候,它是那一带最大的一棵银杏树。”
国师淡淡一笑,他怎么会不知道。
国师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去青盔巷走亲访友,他不喜和表兄们一起玩竹马,便常站在那棵银杏树下跟老钱一起闲扯淡。老钱家就住在青盔巷,他从小拜国师的爹慕容修为师父,受他老人家的熏陶,尤其喜爱读书,每回国师来见他,他手里总捧着不同的一卷书,随便挑一卷考他,皆是倒背如流。
老钱喜欢朝他卖弄这个,有一回,八岁的老钱读到“书中自有黄金屋”,开始学以致用,问他:
“阿情,你不觉得这棵银杏树,很像一座黄金屋吗?我们两个在树下读书,这就是我们的黄金屋。以后咱们会进入太学读书,进入内阁侍奉太子读书,那时候朝堂就是我们俩的黄金屋。”
那时候正值落叶萧瑟的秋季,风吹来,满树黄叶簌簌颤动、闪光,夕阳下像下着一片金色的雨,八岁的国师穿着白袍,负手而立,仰望叶子从头顶片片飘落。黄金屋吗,他不觉得,他只觉得这棵银杏树很美,他站在这棵树下的时候,阳光充满了心灵,饱满而宁静。
顾柔托腮笑道:“只要不下雨,奶娘每天都会带我去巷子口那棵树下面玩耍一阵,那棵树真是太美了,我常看着它舍不得离开,奶娘拉我走,我就忍不住哭。”
国师蓦然一顿,怔怔看向她。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他脱口而出。
他也会偶尔地,去那里玩一阵。那年他八岁,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叫做顾柔的小姑娘,那会顾柔五岁吧?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顾柔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有一丝伤感:“我们很快就搬走了。”
父亲顾之问为钻研医术,败光了家产,变卖了住宅,搬到了葫芦巷。
顾柔又道:“而且你们家应该是住在青盔巷最里边吧?我们当时住得很靠外。”
青盔巷是一片很大的,专门供达官贵人居住的区域,越是权势大越是尊贵的家族,一般住得越靠深处,有权选择独立安静的宽敞区域。像老钱他们家就住在最里头,他当太仆的老爹有的是钱,生怕别人偷,围墙封得跟个棺材似的。
国师看着顾柔,心忖,她是遭逢变故,家道中落了。
可是,这样的她,还能像秋天的银杏树那样逆光生长,朝气蓬勃,国师的心里有一丝丝骄傲——这是他亲自选的,果然是命中注定。
“本座不住那边,”国师道,“后来街道扩建,那棵树被砍了,你知道么。”
“嗯。那天我去了。”顾柔显出回忆的神情,那时候她爹爹刚“死”,她和弟弟相依为命,当时两河闹饥荒,灾民在城外拥堵成群,外面的人出不去,里面的人进不来,城中物价飞涨,一颗萝卜都要卖二十文钱。她那会还小,什么都不太懂,只能一件一件省着变卖家里的古董宝贝,去换得姐弟俩的口粮。有一天,她把母亲生前遗物里的一件镯子当掉了,换得一点银两揣在怀里,经过青盔巷时,发现那颗陪伴她长大的老树被砍掉了。
“我捡了它几片叶子留念,到如今还保存着。”顾柔说着,忽然醒过神来,莫名其妙,自己怎么会同大宗师说这些!“大宗师您还要茶么,我给您添着。”
“不必了。你不是还要去接你弟弟么。”
“今日时辰不早了,我待明早等他放课再去。”
“嗯。”
顾柔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大宗师……现在时辰不早了……”刚刚的旁敲侧击,他是不是没听懂啊?
“嗯,确实,”国师拧眉道,“用膳的时辰了。”
顾柔连声附和:“是啊是啊。”您该打道回府吃饭了。
“那你为何还不做饭,本座饿了。”
“……”
国师眉毛一挑,几分鄙夷地看着顾柔:“本座千辛万苦护送你回来,连一顿饭都不舍得请?”
“这……好那我去做。不过家中如今没有菜,我得先去一趟市集。”
“罢了,本座先走了。”国师起身来。顾柔忙送着他:“您不在这吃啦?”
国师长身一倾,目光灼灼,压得顾柔凭空向后弯下腰来,呼吸扑在她脸颊上:“今个且先饶你一回。本座还有事,先走了。”
“国师慢走哦。”……嘁,怪胎!
他说吃饭不过是逗她的。今天他刚回朝,势必要先进宫向皇帝复命。云南的变化又传来新情况,须得尽快拿出个应对方案才是。他虽心悦顾柔,但身系家国,肩上的重任并不能松懈分毫。
……
国师走后,顾柔跑去雍和钱庄查了一下存款,连秋上承诺的银子真的一分不少地存进来了,这说明他虽然回到云南了,可是在京城仍然有他的的隐秘势力在。
想起国师曾经流露过收复云南之意,如果他像那样做,是不是应该把雍和钱庄这条线索告诉国师?不行,如此一来自己是九尾的事情便会暴露。她想在道上做,就应该在势力和势力之间尽可能地保持中立,除了钱,谁都不能偏向。
顾柔打定主意,取了五十两银回来,打算明日去请工人来修缮房屋,然后接弟弟回家住。
夜里,她将小院和宅屋都清扫了一遍,特别是顾欢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坐在阿欢房间的窗前,点亮了弟弟常用来夜读书的那盏小油灯,想到要姐弟团聚,心里很高兴;但是爹娘没有死的消息,要不要告诉阿欢呢。她反复思量,打算暂先不提,免得阿欢分神影响了学业。
还有和老妖怪见面的事情。
上一回,老妖怪对她说了一句,等你回到洛阳,抽空见你一面。这句话一直支撑着催促着她回来,一路上,她归心似箭,为了弟弟,也为了想要见他。
【可是见面以后又如何呢,听他话意,好似我有很多不足,而他却很优秀,我大抵是配不上他的吧。】
顾柔想着,又愣了愣,【我胡思乱想这些作甚么,我见他的面,只不过是因为我想要见到他罢了!】
【而且,我这么专注地想,万一被他偷听到了岂不尴尬。】
国师:【……】
国师刚刚深夜进宫同皇帝会面结束。会面并不顺利,他力主在夏天之前发兵云南,趁着连秋上羽翼未丰一举拿下;老皇帝对用兵云南持观望态度;太尉云晟持坚决反对的态度;老钱这棵墙头草两边摇摆,优雅圆滑地表示不发表意见,一切听皇上乾纲独断,这件事就没争论出个结果。国师坐在回程的官轿中,满是疲惫地闭目养神,才休息了一会,便听到顾柔的心声。
知道了顾柔就是她之后,国师的心境有些微妙。
一方面,他能够真实地晓得顾柔心底的想法,知道这个看上去有点冷酷倔强的美人骨子里其实是个纯情小姑娘,他觉得很欢喜;另一方面,他对自己在顾柔面前的形象产生了迟疑。
很显然,目前来讲,顾柔喜欢上了作为“老妖怪”的他,可是对作为国师的他怀抱抵触,嘴上迫于形势恭敬他,心底里却疏远得很。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在顾柔知晓真相之后还能坦然面对和他的感情。他运筹帷幄多少江湖庙堂事,头一回在感情这方面没了计算,也感到有些茫然。
他清了清嗓子,回应她道:【已经听到了。】
顾柔脸飞红,一哆嗦,飞快跑回房间,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听到什么了?】
【听到一个小姑娘,说喜欢本座。】
【!!!】连那天的话他都听到了?!顾柔震惊,丢人,尴尬!
那既然他听到了,他会什么反应呢……他是也喜欢我,还是打算拒绝我?顾柔心跳加速,又羞窘又忐忑,像一只惴惴不安的麻雀。
国师凉润清冷的声音娓娓传来:【小姑娘,你听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两句话么?】
啊?顾柔被这个话题岔得思路莫名其妙:【……】
【人是一种傲慢的生物,常以为自己懂得了一切。人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道,你以为你认识了真正的我。其实你想见到的那个我,未必是你心中所念的那个我。】国师的声音,优雅清净,娓娓道来,饱含温柔的心绪。
天地间圣人的大道,并非我们所想那样恒久不变的道;可以言说的万物之名,并非我们所想那样恒久不变之名。
——本座对你的感情,无法当面以言语描述,只能以心传递给你,而你的感情,是否能够如本座所希望那样,是恒久不变的感情。
【小姑娘,如果是那样,你是否还会一如既往。】
【我会。】
这一声“我会”,让国师停了一瞬,心中的感情如潮水满溢,如那秋日午后的阳光杏树,温暖了心胸。
【好,五月十五巳时,洛河长桥上等你。】
055
三日后,国师的宴会约请到了,顾柔不敢不去,记得他说过要穿得“品位”些,顾柔琢磨半天仍没琢磨出个名堂何为品位,但回想国师过去种种评价,大抵就是自己没品位,他有品位,那延伸出来得出的结论便是,国师送的东西一定也很有品位,于是就穿了那日国师送给她的裙裳。
傍晚,夕阳未落,国师早就派家将来接顾柔,那华丽的轿子抬着顾柔从葫芦巷出来,一路吸引了街坊们好奇的眼光。
很快到了丞相府,宝珠出来引见,她已算是同顾柔相熟了,十分地殷勤恭敬,一路搀扶她上了台阶,穿过垂花门,进入花厅。
此刻,国师府的厅堂之内,灯烛四绕,火树银花,焰光通明,亮如白昼。
在厅堂正中的梨花木方榻之上,国师雍容端坐,他也穿着同顾柔款式相似的那件绸袍,配上他隽秀清雅的面目,宛若谪仙临世。国师见了顾柔,仿佛有些矜持地瞥她一眼,目光淡淡移了开去,对宝珠道:“赐座。”
顾柔便坐到下首位置,只见对面客座还留一位置,美婢们恭敬侍立,客人却还未到。
国师今日还请了侍中钱鹏月,对他来说,虽然他不稀罕朋友这种说法,但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他的狐朋狗友来的话,那必然有老钱一份。
这就好比得到了一件心爱的宝物,急于要跟密友炫耀一番的心情。
国师今日就是来给老钱炫耀顾柔的。
不过老钱这龟孙子,不晓得为何又一如既往地迟到了,国师最讨厌别人不守时,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就在这时候,听见通报的门人道:“令君大人到了!”
“啊哈哈哈,阿汤啊,不是本官说你,怎么每次本官准时到达,你都那么小声,我一迟到,你嗓门就要叫破天啊!”外面传来一阵尴尬的大笑,仔细一听还莫名带点猥琐的调调,不是老钱又是谁。
话说,有钱鹏月的地方就有美女,老钱左拥右抱地被美女们簇拥进来,刚刚他在醉仙楼陪几个同僚喝酒,别人送了他两个新鲜水嫩的大美女,他本来今晚都不想出醉仙楼,要不是请客设宴的人是国师,他才懒得过来。不过既然过来了,就顺便也把美人们全部带来,所谓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正是如此。
老钱深觉自己真是太够义气了,连女人都要带来分一个给国师,笑嘿嘿地跟国师打招呼:“阿情啊,你守戒守得都快成和尚头了,这两位美人儿你瞧一瞧,够不够你开荤的?”
国师紧张地看一眼顾柔,然后看一眼老钱,白皙隽秀的脸黑了下来。
顾柔很宽容理解地看看国师,眼神充满慈悲:没关系啊,达官贵人嘛,过着这种糜烂的生活也不难想象……
还没等国师开口,钱鹏月一眼就看见了下首端坐的顾柔,不由得一愣,放开了两边美人,借着几分醉意踉踉跄跄走到案前,定睛来看顾柔。
顾柔连忙起身行礼:“顾氏阿柔见过钱大人。”
钱鹏月愕然半响,看看顾柔,又回头看看自己带来的两位美人,说不出话来。
老钱用他阅人无数的老辣眼光衡量着顾柔:
瓜子小脸,水蛇腰身,超级翘臀,胸也弹凸弹凸的……要看女人白不白不能光看脸,脖子都不成,有些姑娘会用脂粉将脖子涂白作掩饰,他瞅了一眼顾柔的手指——嚯,假不了,这肯定是一个通体雪白的大美人!
顾柔不懂老钱一瞅就能量体裁衣般检验出一个女人身段质量的本事,只是觉得他这么盯着自己看,很是失礼,她颦了颦眉,将头更低了些,嘴巴紧抿,面上既恭敬,又隐隐有一丝不悦。
这一低首颦眉,说不出的妩媚清纯,又让钱鹏月感觉被撩得飞上天去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是绝世美人也不为过啊!钱鹏月目瞪口呆,转头看向国师,心想你哪里找来这么高级的货色,就撞上国师冰冷似利剑的眼神。
不知怎的,国师的眼睛里有杀气,老钱背后发凉,莫名其妙打了个冷战。想起顾柔来,连忙问她:“顾氏阿柔?哪家的顾?”
在他的印象里,不记得京城有哪个富贵之家姓顾,难道这女子外地来的?是郡主还是县主,太守还是刺史的千金?
“民女洛阳人氏,家住葫芦巷。”
钱鹏月更奇怪了,葫芦巷?那不是平民区么。国师打断了他:“蠢俗之物!过来坐下。”
“哎。来啦。”钱鹏月自动代入蠢俗这个称号,喜滋滋地入座,老钱就是这点好,不管怎么挨国师的骂都甘之如饴,感觉跟听了情话似的——都是他这幅老贱老贱的嘴脸,害得外人总以为国师跟他之间有点什么不同常人的暧昧。龙阳之交也就是这么谣传开的。
“小顾,此乃本座的旧相识,钱鹏月钱大人;老钱,这是顾柔。”
顾柔再次见礼:“钱大人万安。”心里有点奇怪,不晓得为什么国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给自己介绍钱侍中。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照理说和自己的生活完全搭不上边。
钱鹏月微笑点头,心里却一个咯噔。社交都是男子场合,女子向来都是陪衬,就好像他老钱抱着这么多美女从来就没记住其中任何一个具体的名字过,国师他突然郑重其事地给自己介绍一个女人……这是要给自己介绍妻室?
老钱脑子里警报大作。
作为男人,出来喝喝花酒乃人生一大快事,可是成亲?饶了他罢,他一点儿这方面的念想都没有,他已经有三房妾侍了,深深体会到后宅的鸡飞狗跳,所以一刻也不想呆家。
怀揣着一堆的疑问,酒菜上来了,歌舞奏乐声起。老钱再也无心观看表演,趁着歌舞的空档,凑到国师的席上:“你弄这个女人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介绍于你相识。”国师最鄙视老钱的就是他认为和女人呆在一起就非要“做”点什么。
“你还嫌我家里不够热闹,你看,你看啊,”老钱指着自己被凶悍小妾抓伤的耳背伤痕给他看,“你是不是想害我老钱?”
国师面无表情:“你治家无方,关小柔甚么事,她是本座的妻子。”
“你成亲了!”老钱惊呼,声音太大赶紧看了外面头一眼,继续道,“怎地没请我老钱,你不爱惜我了!”
国师头皮发麻,老钱,多恶心的名字,嫌弃地看他一眼,亏还是号称读过万卷书,当朝二品侍中,措辞竟这般不得体:“是本座相中的妻子。”
老钱吁了一口气,又惊讶地瞪眼睛,回头偷偷看看顾柔,急忙捅了一把国师,压低声音:“你疯了,你要娶一个平民女子为妻?你娘不会答应的!就是我那过世的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答应。”
国师朝着顾柔的方向微微一笑,不明所以的顾柔忙朝他低首,国师点点头,轻声回答钱鹏月:“我爹九泉之下肯定会欣慰的。”
“他不会的,他会指着鼻子骂我老钱,怪责我没有盯好你,让你抽疯了!你总时不时地抽风,上一回抽风的时候你发动了冀州战争!”
“但是本座打赢了,兼并了冀州,统一两河,载入了史册。”
“……”老钱朝天翻白眼,这种时候都不忘炫耀功绩!那这个呢?你娶了她永远不会胜利,师母会削了你!”
“本座娶到她就是一种胜利。”
“疯了疯了,师父啊,我老钱对不起您,我没有带好阿情,让他自个学坏了。”
这时候,顾柔从座位上立了起来:“二位大人,民女不便归家太晚,想这就告辞了。”
国师站起来:“本座送你。”
“多谢大宗师的好意,但不敢有劳,告辞了。”
其实,顾柔做了那么多年的夜探,她不光轻功很好,听力也很敏锐,刚刚国师和钱鹏月的对话,她多多少少听见了一些。
国师跟着顾柔的脚步出府,一路下人们低头垂首敬礼:“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不高兴的事了?钱侍中那人是粗俗无礼了些,但非卑鄙之徒,你不必放在心上。”
顾柔听得心里很烦,一边加快脚步穿过垂花门:“大宗师,您就不要送我了,免得……”
国师头一偏,目光清冷:“免得什么?”
顾柔在国师府的大门门槛前立住,这门槛真够高的,想要迈出去,还很不容易,可见和平民人家的差距。她仰起头,看着国师:“我看得出来,要么是我多心了,或者……总之,我以为您对我有点意思。”
“所以呢。”
“大宗师,您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月光下,国师的眼睛波澜不生,宁静地看着她:“本座尚不介意,你又担忧什么。”
“我并不是说,你我的身份悬殊,或是种种差距……
“这些不是问题。”
顾柔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保持语气的和缓:“这些都是原因;可是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欢您。”
他目光一凛,锐利射向她:“为何,本座有何不好。”
“您很好,可以说是完美的人,没有任何不好。可是我心里已有人了。”
国师眯起眼“你且说来,倘若你说得出他姓甚名谁,本座倒要亲眼看一看他哪一点胜过本座。”
“这……”顾柔被问住了。到现在为止,她的老妖怪好像还没有告诉过她名字哎。
国师唇角一勾,笑道:“你说不出,便是编谎话来搪塞本座。”
056
“我不知他姓名,他也未曾同我讲过。”
“荒谬,那岂不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此人连姓名也不肯告知于你,必是一个藏头露尾宵小之徒,”国师摇头叹息,“本座看你是教人骗了。”
“你不准!”顾柔不悦,忽然想起他是势力滔天的国师,不敢造次,连忙缓和声音道,“你不能这样说他。总之,话到这里,我得走了。”
她一转身,国师强行地捉住了她的双臂,扳到面前,双目灼灼地盯着她。“小顾。”
他本来想说,你喜欢的就应该是本座。
可是话到嘴边,忽又转念——难道自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她面前,竟然不敌虚幻中那个声音;如果那个声音不是他呢,是不是她便爱上的会是另一个人了?他身为国师,多少人梦寐以求,难道他整个人的魅力还不敌自己的声音。
想想世上竟然有一个人吃自己的醋,也是搞笑得很。
顾柔见他看着自己出神,急忙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推开他:“总之,您是天上的明月,我和他是地上的杂草,明月再好,我也不想要。您就放过我吧,您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不缺少我这样的杂草。”
你会喜欢我的,无论是哪个我。国师暗暗地跟自己较劲起来了。喜欢你,总有一日,他会让她面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国师放开了顾柔:“你这人怎地如此自恋。”
顾柔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啊?”
“本座几时说喜欢你了。”
“啊?!”
国师很冷酷地道:“你一直在那自说自话,本座没有机会同你解释罢了。这样吧,你若不信,等你同那个人相见后,本座会亲自为你们证婚,送你和你的夫君一份大礼,在洛阳城中为你们摆流水宴席,你看如何。”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顾柔一下子还没能转过弯来:“不必了……这些事不该由大宗师操劳。”
“须要,这些事必须由本座来做。”
顾柔想了半天,实在没个头绪,鬼使神差,瞎问一句:“大宗师,你该不会是想认我做干女儿吧?”
国师一阵眩晕,扶住额头:“小顾,你还是走吧。本座忽然有点累。”
——心累。
顾柔一个人转出国师府,在深夜的铜驼大街上走着,心里总有股惴惴不安的感觉。她觉得国师对自己,似乎太热络了点,但他又说不是那个意思,那他的用意倒底是什么呢?
像他那样的人,总该有个什么所求吧。
夜里街道上没有什么人,街旁道路两边倒是灯火万家,顾柔一边走,一边思考,从亮堂的铜驼大街拐入了一条小巷。
这条巷子虽然黑,但是可以抄进路拐进葫芦巷。
顾柔刚走进去,就感觉自己身后被人跟上了。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后面的人越跟越紧,快要出巷子口时,突然面前闪进来一人,前后将顾柔包夹住。
借着月光看来人十分面生,顾柔不知对方来历,问:“什么人。”她以为是道上的同行,或者仇人,或者朋友,总有个家门。
对方淫.笑着凑上前:“小娘子,天都这么黑了,一个人走夜路,不怕呀,不如让咱们哥俩陪你走喽?”
嘁。原来是两个地痞。顾柔松了口气。
顾柔并不晓得,那两个地痞原是王召花钱雇来的。那王召自打上回见过顾柔和国师在一起后,晓得顾柔是个平民女子,便动了脑筋,他想如果这贫女被人污了清白,以国师这样尊贵的人物,就算再宠爱她,也不可能容忍接纳。所以他先买通衙门里的令史,然后请了中间人雇来这两个流氓,让他们先去占顾柔的便宜,然后让衙门里的令史上去抓住这两人——如此一来顾柔的丑事就会被宣扬出去。他自己呢,则可以置身事外不惹怀疑。
这时,王召正躲在暗处偷偷观望,旁边的令史嫌晚上风大,打了个喷嚏,又赶紧捂住,不耐烦催促:“好了没有?可以上去救人没有?”
“再等等。”王召心头不爽,这厮狮子大开口要了自己一百两,连这一会儿的功夫都不肯等。他如今是要等着那些地痞先把顾柔给制服得手了,他再闹大动静,喊人去当场抓人,如此一来顾柔的名声就彻底做坏了。
王召在暗处见那两地痞贴近顾柔,欣喜不已地等着顾柔发出惨叫,没一会儿,果然听得惨叫声,他大为兴奋!
“啊~!饶命啊女侠!救命,救命啊!”
这声音听着有丝不对劲,怎么像是男人的声音。王召旁边的令史听见求救声,再也不耐烦了,提着灯笼冲出去:“放开那个姑娘!”
灯笼照亮了昏暗的巷子,也照亮着顾柔一脸莫名的面孔,她左手右手各拎着一个地痞,把他们的手臂折成扭曲的奇怪形状,正准备扔出去呢,就听到这么一句。
难道不应该是“放开那个两个流氓”吗?
令史和王召跑上前来,看到顾柔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人的样子,下巴都掉到地上。
这些人来得凑巧得离谱啊,顾柔夜色中看王召有点面熟,正待细看,但既然衙门的令史来了,她就担心武功露了底招致怀疑,便急于脱身,:“差大哥,此二人跟踪我至此,意图不轨,就交给您送衙门办理吧。”
“哦哦,好好。”令史答应着,瞪一眼王召:龟孙子,这跟你编排的剧情怎么不一样?
顾柔一转身,袅袅婷婷地离去。
王召彻底傻眼了,和令史一人拉起一个地痞,大眼瞪小眼。半响,那令史虎着脸道:“他娘的这都什么事,一百两不退的啊,出来跑一趟冷得很!”说罢放开地痞,匆匆地回家去。
那两地痞却不肯这样走了,一人一边揪住王召:“你他娘.的才给咱哥俩五十两,他什么也不用干就拿一百两,咱们哥俩的手都给那母夜叉揪废了!你得赔汤药费,否则咱们就把你的事情捅出去。”
“拿去滚滚滚,这点事情都办不好。”王召一边掏钱一边暗恨不已,盘算着再派几个自己家可靠的家仆出来,弄死这两个人灭口。不过说也奇怪来着,那个唤作顾柔的女人怎么会赤手空拳打得过两个大男人,自己明明调查过她,只不过是个落魄人家出来的女子罢了,祖父辈做过官,父亲是个死了的大夫,她哪学来的功夫?
王召越想越狐疑,突然灵光一闪:对了,此女隐藏武功,必定另有阴谋,如果把这一点告诉国师说她意图行刺,国师不会不调查的!就这么办。
那天自从王召看到顾柔的美貌,就知道自己的妹妹王萦悬了,所以要想方设法搞掉顾柔;加上顾柔的平民身份让他没有忌惮,便生出这些毒计来。
王召拿定主意,脚步也轻快了一些往家走,他现在已经开始想象自己的妹妹嫁入国师府,从此他也可以升官发财平步青云路,以后就能把家从同化巷搬到青盔巷、甚至澎化巷了,他越想越愉快,还在空无人烟的街道上吹起了口哨。
这时,突然有人拦住他的去路:“站住。你知道我是谁吗?”
王召的美梦被突然打断,心情不悦,正要呵斥,忽然见对方提着刀,却是一个蒙面黑衣人,不由得慌了神,口气虚软三分:“不知道。怎怎怎么了?”
“不知道我来告诉你,”那黑巾蒙面的男人道,“我是那个告诉你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的人。”
说罢刀锋的雪光一闪,王召吓得抱住脑袋大叫一声,黑衣人手起刀落,生生地削下王召右手的两根手指来!
血流如注,王召捂着手凄厉哀嚎不止,他哭的可不止是断指之痛,而是锥心之痛——大晋律令有规定,身有残疾者不得出仕,他被削断的岂是两根手指而已,而是整整一段人生的前程!
黑衣人收了刀,身形轻敏地隐入夜色,窜进一条小巷:“石头,我干得怎么样?”
石锡无言地望望天,不以为然——你一个堂堂白鸟营的统领,要是屁嘛不会的,芝麻绿豆大的事都干不漂亮,那还跟着大宗师混个毛球。
孟章扯下面罩,意犹未尽:“我方才那句台词说得是不是很牛气?”
石锡更无言了,他压根没听他废话了些什么。
“不过你说师座这回对那个小姑子当真是上了心了,咱们两个一个白鸟营副首,一个北军头头唉,竟然被他派遣出来跟踪保护这个小姑子,真是……杀鸡焉用牛刀,我看那个小姑子自己功夫就厉害得很!”
“是的,她武功来路不明,”石锡目色一深,“所以我们更要盯紧她,免得她伤了国师。”
……
深夜里,王府后宅内,王萦洗漱完毕,贴身丫鬟给她梳理头发,准备歇息了。“小姐,您看您这一头乌亮的好头发,真是西施都比不过您。”丫鬟桃枝夸赞道。
王萦听了微微满意,捋着头发照镜子道:“唉,纵然花容月貌又有甚么用,抵不得无人欣赏。”
057
丫鬟笑道:“您放心,大公子是个点子多的人,他既然说能帮您打通关系跟国师结亲,那就一定办得成。而且听说国师风华绝代,同小姐您这样的绝世佳人刚好配成一对,男才女貌。”
王萦脸羞红地嗔道:“又瞎说了。”心里却不由得意念大动。
这时候突然外面声音嘈杂,护院家丁们乱成一团,还伴随着由远而近的哀嚎声,仔细一听,竟然像是哥哥王召的。王萦和丫鬟急忙打开门出去一看,只见王召捂着右手,滴了满身的鲜血,杀猪般的嚎叫着。“阿兄,阿兄您这是怎么了?”
“顾、顾……”王召话没说完,便晕了过去。王萦急得摇晃他的肩膀:“阿兄你说什么,你继续往下说呀!”
王萦晓得哥哥王召今夜出去加害顾柔了,她虽然没有参与,但是想到能够提前拔除掉一个竞争对手,心里也是默认同意了的,可是怎么哥哥回来成了这幅样子?
王家请来大夫给王召止血包扎诊治,大夫道王召的性命倒是无碍,只是这断指再也接不上了。
这对急需嫡长子王召考取功名的王家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的一个打击,大夫人见儿子出去一趟就成了这样,心疼得几乎昏死过去,连忙逼问王萦怎么回事。
王萦架不住大夫人审问,只好吧哥哥的计划和盘托出。
大夫人一听,气急败坏给了王萦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昏脑袋啊!那国师是出了名的清高,怎会看得上你这贱货不知廉耻投怀送抱?他当面拒绝了你长兄的书,就等于一并拒绝了你,你不好好地回来将事情藏好掖好保全名声,竟然还想着去陷害国师的妻妾,你真是给咱们王家找死呀!”
王萦吓得直哭,大夫人越听越厌恶,她素来重男轻女,王召做什么她都会宠着,但是王萦就不一样了,王萦不是她亲生的,现在听王萦哭,大夫人便愈发觉得这个丫头只有外表,好高骛远却又脑袋空空,即便嫁到王侯之家也会把人得罪光招来祸患,还不如早点送一户殷实富贵人家平稳度过余生。于是心里拿定了主意:“你哭也哭了,也好消停了。你哥被你害成这样,这个家你呆下去还不知惹出什么祸来,这样罢,前些日吴家派人来说亲,我看他们的公子为人憨实诚恳,倒是良配,明天我就派人应了这门亲事。”
王萦惊呆了,这打击来得够猛烈——她还以为即使嫁不去国师府,起码还能嫁给博阳侯府,怎么说变就变了,吴家的家门多寒酸,吴公子只是一个兰台抄书小吏呀!
哼,还做梦想嫁给博阳侯呢?大夫人看着她,恨得直冷笑,博阳侯那是留给她自己嫡出女儿王婷的良配,你这小贱货休想染指!
……
顾柔并不晓得就在她安安静静地陪着弟弟的这段日子里,王召被废了手指,王萦被许了人,连当天袭击她的那两个地痞也于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弃尸在乱坟岗,那收了王召银钱的令史被查出贪污库银革职,等着秋后流放了。
国师的安排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把顾柔周围的环境控制和保护了起来,他为求做得隐蔽,着孟章调度白鸟营安排。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顾柔感觉敏锐,最近这段时间,她注意到,好像家宅附近人多起来了。
人岂止是多起来了,四月底的时候,顾欢有天放课回来,同姐姐顾柔说起隔壁院子搬来了新邻居。
顾欢绘形绘色地描述那场面:“也不知哪户人家新搬来,马车把巷子口堵得水泄不通,我过不去,只好从后巷绕了那条没修好的远路回来,沾我一脚泥。”
顾柔皱眉,表示对弟弟的好奇心不满意:“别总凑热闹,安心读你的书,明年太学可就要开考了。”
顾欢显得胸有成竹:“阿姐你放心,先生说我大有希望考上。”
顾柔欣慰点头。顾欢一走,转眼又想起连秋上说的三个月后,去云南寻找父母的事情,心里犹豫得很。
至于那位新搬过来的邻居,为了和睦相处,是不是应该带一些礼物先去恭贺一下乔迁之喜呢?顾柔打定主意,带了一篮自己磨的糍粑去拜访。
顾柔家的院子很小,用木篱笆围着,靠左边的宅院稍微大一些,以前曾经是豆腐七叔的屋子。七叔和他老婆七婶在里头居住,后来七婶过世了,七叔不想留在这伤心地,就搬去跟几个儿子们轮流住,这个院子空出来以后,就常常租给外地来做生意的行脚商人居住,所以邻居时常换;顾柔为了搞好邻里关系,每次新邻居来到,都会先送一盒自家做的糍粑过去。
可是今日她来到隔壁院门口,不由得愣了愣。
才一日的功夫,隔壁的院子彻底给拆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新门楣,十来个工匠正在翻修房屋和院墙,把原先的木栅栏尽数拆掉,在地上打桩——要夯筑新的石土墙。
而那老宅院的整体也在翻修,院子里,十个家丁正抬着一刻腰身粗的树:“一、二、三——起!”把它搬进土坑种下来。仔细一看,还是棵漂亮的银杏树,底部包着泥巴连根从外面运来这里移植。
顾柔拉住门口一个打扫的小厮问:“七叔这是发横财了?花这么大手笔整理院子呀。”
被那小厮白了一眼:“这院子我家主人买下了,正翻修着呢。”说罢拄着扫帚,往身后的一大片翻修重建中的宅群指去:“这边,这边,那边的,都是我主人家高价买下的,要合起来成一个大院。”
顾柔看他指的那些方向,全都是以前这条街老街坊住过的老屋,这样连起来一片,刚好成凹字形,对自家小院形成包围之势。
她傻了傻眼,这家人看起来真够有钱,下意识朝自家对门看去。
顾柔家的宅院临着巷道,对面也是一排人家,对面那户是专门做刺绣生意的,今天也没开张。那小厮在旁边道:“对面也买了,我家主人要在那开铺子。”
“你家主人,一定很有钱吧?”
小厮哼了一声,表示对顾柔这个问题的极度不屑。这不是显而易见嘛。
“那他为何不将我们的房子也一起买下?”顾柔看着被四面合围的自家院落,心生疑惑,“他都买了一圈了,空出一点儿,多碍眼呀。”
小厮朝天翻白眼:“那我就不晓得了。”许是看不上你家风水,这话他憋在肚子里没说出口,闷头继续扫地。
顾柔低头看看手里的那盒糍粑,忽觉这个送出去,给这户有钱人家就不大合适了。正犹豫间,篱笆门推开,里头走出来一个斯文的中年人,管家模样打扮,穿着上等的绸子衣裳,满面堆笑打量:“姑娘就是顾柔吧,来了还送礼物,真是客气。”说着,就把顾柔手上的糍粑篮接了过去。
顾柔点点头:“你家主人认得我么?”管家笑道:“这个我们做下人的不好说,今天咱们主人还忙,不怎么方便见客,他说明天亲自登门拜访,谢谢姑娘的礼物。”
说着揣着篮子回去了。
顾柔很奇怪,踮起脚朝大院里面张望——管家口中所称的主人怎么晓得自己带了礼物,莫非他在哪里看着自己不成?
就在她仰头张望的时候,宅院阁楼上的一扇小窗放下了窗帘。
孟章问:“师座,这样可以么?”
“嗯。”国师歪着头,从窗口的缝隙望过去,居高临下,刚好能够看见隔壁顾柔的窗口。家丁们正在挖坑移植银杏树,绿色的叶子在两家的相邻之处,刚好遮在顾柔的窗前。
“再往左边一点。”国师觉得,这有点阻挡了他的视线。
“是,师座。”孟章卖力一挥手:“来人,快把那棵树往左边挪挪!”
……
傍晚之际,顾柔收到了她的新邻居派人送来的回礼糕点,用她原来的竹篮盛着,揭开上头的幔布一看,做得晶莹剔透的梅花果、栗子粉糕、酥烙,件件都玲珑精致,倒让顾柔大觉送去的糍粑惭愧了。
她正琢磨着,顾欢放学归来,见桌上有糕点,和顾柔一样不知这是宫中手艺,随手拿了一件去尝,吃到嘴里眼睛一亮:“阿姐,你这糕点做得比学堂先生赏的还好吃。”
这家主人竟然连她最喜欢吃的甜食都知晓,这事真有点蹊跷。顾柔纳了闷。
夜里,顾柔坐在床头给顾欢缝补衣裳,忽然听见他轻轻唤了声:
【你在做甚么。】
国师站在高阁的窗口,看顾柔窗前的灯光,她背对着窗子,坐在床沿,身体抖了一下。
“哎唷!”顾柔一分神,扎到了手指,急忙含在口中,集中意念,“回答”他道:
【阿弟的衣袖开了道口子,我正给他补呢。奇怪……】
【奇怪甚么。】
【以前总是我这般问你,这是你头一回这般问我。】
【这有何稀奇么,难道这个问题只有你问得,本座却问不得。】
【我以前,心里总念着你,所以总想问你在做什么,在哪里。你今天问我,是不是因为你也……想念我了?】顾柔脸红偷笑,反正,此刻他又看不着自己的人,说几句大胆的话,即使被他笑话,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吧。
【……】国师没想到,他的小姑娘这么会撩拨他。他眉头一挑,看着顾柔偷笑耸肩的背影:【是,本座想你了,你希望听到的是这个么。】
058
顾柔飞红了脸:【没、没有。】
【你想知道原因么。】
顾柔:【啊?】
国师面不改色地盯着银杏树下的那扇窗户:【因为本座也倾心你。】
【!!!】“哎唷!”顾柔又扎了手。
心,砰砰地在胸腔里跳动着。
这个梦想中的答案来得猝不及防,毫无预兆得撞在了顾柔的心脏上,她像是掉进了一个甜蜜的漩涡,一下子分不清楚方向和东南西北,脑子里只剩他那一句话——
因为本座,也倾心你。
他没有用“喜欢”,也没用“想念”,顾柔觉得“倾心”这个词好重的分量,能让一个人把心脏倾斜过来,为另一人颠倒,想来一定就是想此刻她感受到的这般:心潮翻涌,五脏百骸又酸又甜,被悸动的情愫所包裹罢?
世间能有什么事情,能比挂念着一个人,而他又刚好也挂念着她更幸福的呢?
顾柔的脸烫得快要烧起来了,慌慌张张地丢开针线吮着手指,丝丝的血腥味传入口腔,脑海里回响声着他的话,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起来。
这会虽是四下里无人,可是顾柔还是红透了脸,只觉得老天爷土地公都在笑话她春心萌动,这个安静的小屋变得不再那么安全,满屋子的家具摆设都似活了起来,都在刮着鼻子抹着脸颊笑话她羞羞羞,顾柔受不了了,回头瞅见被窝,慌里慌张地爬上床,钻了进去,把自个蒙起来:
——虽然只有自己知道,可是还是好害羞啊。
透过窗子,国师看着顾柔在床上滚来滚去,把头埋到枕头底下,打滚,欢呼,蹦跶……唇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看来,他的小姑娘对他很热忱嘛。
顾柔在被窝里冷静了会,爬出来,趴上窗口,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扬起了脸,望向窗外的银杏树。
国师侧身躲到竹帘后,拨开一条细缝,在暗处静静地注视她。
这个角度,国师刚好可以看到她雪嫩的小脸,月光轻洒,树影轻摇,分外温柔。
【可是我有很多缺点,】顾柔紧张地道,【真怕你见到我接受不了。】
【哦,】国师以很惊讶的语气,【你有什么缺点,说来听听。】
【我……我长得不好看。】
顾柔捂着嘴在窗口偷笑,先把自己说成丑女,这样出现的时候一定会造成很强烈地反差,给对方一个巨大的惊喜,如此一来,她其他的那些小缺点就显得更能够被包容了。
正在她为自己这个小心机得意洋洋的时候,那边传来声音:【那确实比较麻烦,本座刚好不喜欢丑的。】
【啊!也不是那么丑,】顾柔感觉好像有些过了,连忙解释,【一般人的长相还是有的……只是我脾气不大好。】
——自己脾气算得上不错吧,先说得差着那么些,等到见面有反差,有惊喜。嗯。
【那更糟糕,】国师叹气,【刚好本座脾气也不好,想找个脾气好的人为伴。】
【……】顾柔感觉一股冷风嗖嗖地刮着,【那我,我会尽量改的。】
【你什么都不用改,】国师轻柔温凉的声音娓娓传来,【如果是你的话,什么都不必改,只要是你便可以了。】
顾柔第一次听到他用这个口吻说话,仿佛就能看到他的嘴边笑容浮泛的温柔,她的心砰砰地跳动着,撞击着胸膛。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岔开了话题:
【我该去给阿弟补衣裳了,他明天去学堂要用。】
【哦,你兄弟学业如何了。】
【他明年开春考太学,我担心他不能过关,所以会替他检查一遍功课。】
【看来你的学问不错。】
【他现在比我有学问多了,我只是以前读过点书,后来爹走了,就再没人教我了。阿弟的学问一年年见长,我有时看不懂他写些什么意思,不过就是检查一下他的字工不工整,有没有偷懒。】
国师沉吟片刻:【那你对你兄弟倒很关心。好的,你去吧。】
顾柔关上了窗子,窗外小院的围墙后,银杏树冠洒满月光。
……
早晨起来的时候,顾柔闻到了一阵玉兰花的清香,她推开窗子,外面晨光灿烂,又是一个大好晴天。
哪里来的花香,她循香味而去,发现隔壁的围墙后面移栽了大片洁白的玉兰花。
几天前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土,今天就又是银杏树又是玉兰花,简直是从天而降一座香粉豪宅,跟变戏法似的。
说来也怪,这户人家把两家相邻的围墙砌得如此之矮,才到顾柔的肩膀,这样的围墙怎么能防盗呢?她望着那棵伸出围墙,树冠繁茂的银杏树,忍不住隔着围墙踮起脚,羡慕地摸了摸它的树干。
这时候只听旁边的宅院一声推门响,靠着道路两旁的仆婢们纷纷鞠躬弯腰下一片:“大宗师。”
顾柔傻眼了:从大门走出来的男人长身玉立,朝服加身,风度翩翩,不是国师又是谁?
国师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从步踏上拾级而下,风吹着他的发丝,他回头,莞尔一笑:“小顾,早上好啊。”
“……好。”顾柔傻不愣登地看着他。
国师怎么会住在她家隔壁!!!
“大宗师。”顾柔沿着低矮的围墙追出几步,国师停下来,隔墙看着她。“嗯?”
“原来新搬到我家隔壁的人是您啊?”
“怎么了。”
顾柔被一反问,反而自己答不上来,更傻眼:“没什么,就是……很意外。”
“本座不跟你说了,先上朝。”国师优雅地摆摆手,又似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朝顾柔勾了勾手指,“今晚本座来你家吃饭,你自个准备准备,本座酉时到。”
“啊?”顾柔还没来得及问个仔细,国师已在众随从簇拥下,匆匆下了台阶,出门而去。
……
晚霞点点,落日熔金。顾柔家后厨的烟囱炊烟袅袅不断,一缕丝带似的飘上天空。
顾柔还在灶前烧火扇风,烟火熏得灰头土脸直咳嗽,堂屋饭桌上摆满了菜,有百合虾仁、通花软牛肠、葱醋鸡;搭配时令素菜;点心有有枣泥拉糕、桂花圆子;还做了一道鳜鱼汤。
顾欢从学堂放课回来,还没跨进院子就闻着了香味,一溜小跑进了屋,不由得嘴巴张大:
“阿姐,咱们家今天祭祖宗?”
顾柔端着一盆鳜鱼汤从后面走进来,把汤盆放在桌上,烫得两只手捏在耳朵上直呼呼。顾欢伸出手去拿桌上的枣糕,被她一巴掌拍落:“不许动,今天要宴请一位贵客,到时候你好生待在房里不许出来,别没规没矩得罪人。”
“可你阿弟我还没吃过呢,”顾欢立刻抗议,什么人这么矜贵啊,忽然眼珠子一转,坏笑道,“姐,你该不会是……”
“是什么是,这里没你的事,”顾柔二话不说推搡顾欢进了屋,把门关上,隔着门板再次强调,“没阿姐喊你,不许出来。”
国师搬到这里来,做了她的邻居,说起来也未免太凑巧了一点,顾柔心里头不是没有疑虑的,可是她一介平民百姓,不想得罪这么大一个人物,所以怎么都得迎着他的意思些。他一说要来吃饭,顾柔就把自己拿手的菜和能买到材料的贵菜全都做出来了。
斜阳晚风,玉兰花香,国师踏着一路香气进入顾柔家的小院。
顾柔立在屋檐下,穿着国师送的那条白罗裙,袅袅婷婷像一个小仙女,一眼看见了他,迈着细碎步伐迎上来:“大宗师。”
国师垂眸看着她,佳人俏立,屋中饭菜飘香,此刻,她头顶的银杏树正熠熠闪光。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回到家了的错觉。这好像就是他每天回家,希望能够看到的场景。
“寒舍简陋,怠慢了您,快请进吧。”顾柔看他面色清凉,不置一词,担心哪里惹他不高兴。
他唔了一声,脱下披风给顾柔接着。一前一后进了屋。
这顿饭,没有夜光杯,没有白玉盘,可是顾柔的手艺让国师胃口大畅,舒心开怀,平日里不吃下水的他也稍稍进了一点通花软牛肠,露出满意的神色。
顾柔看他脸色不错,也就稍微放了心。只见国师喝了一杯,又赶紧素手纤纤地提壶为他满上。
“跟本座说说你的心上人。”
顾柔“啊”了一声,脸微微涨红了。
大宗师他怎么又问起这个话题来?
“他为人如何。”
顾柔一个是不想说,一个是也不好说,只敷衍推托道:“他人很好,待我关怀备至。而且,他看世情聪明独到,能窥见人心。”
国师凤眸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所以,他也窥见你的心了。”
顾柔的脸更红,头也更低了:“是。在我最难熬的时候,要不是他,我就撑不下去了。”
“嗯,”他仰头,又是一杯饮尽,晃了晃空杯,塞到顾柔面前,“满上。”
顾柔给他一边斟酒,含蓄地望他一眼:“所以,大宗师。”
“嗯?”他吐出一口酒气。
“您就别再打听打他事情了,我……我对他的心意绝不会改变,”顾柔抬起眼睛看着他,“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国师一愕,只见她清媚的瞳仁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樱唇轻咬,语气中有几分决绝。
真把他当成强抢民女的坏蛋啦?
他莞尔,酒杯置于一旁,托着头移过来细看她:“你跟着本座,可比跟着他强万倍。”
顾柔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手心冒汗:“纵然如此,我也愿意跟着他。”
“如果……本座硬是不允呢?”
顾柔听得这话,心里打了个突,抬起头来,对上国师半真半假的笑意:
“那,阿柔宁肯一死。”
喔,这么坚定啊。
他的小姑娘,如此痴心不悔地惦记着他的思想和精神,无关于外表,无关于外物,只是纯粹地热爱着他的心灵,这让他想起幼年时记忆中的那棵银杏树——熠熠闪光,不惹尘埃。
国师收回身子,闲散地在桌面上移动着酒杯,眼睛盯着澄清的酒水: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那这件事本座就允了。”
欸?
自由来得太突然,使得一直以为自己要被国师强抢民女的顾柔愣了愣。
059
……
那天酒宴过后,国师作为新邻居,同顾柔一直相安无事。
他搬到顾柔隔壁的消息并没有声张,他白天去上朝,夜晚归来休息,偶尔,会站在阁楼的窗前向外看院中的那棵银杏树,直到顾柔房间的灯熄灭了,他便也休息。
有好几次夜晚,顾柔在院子里,刚好撞上他隔着围墙,仰头在看那棵银杏树,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吹得他的白发如星河般流淌。
矮墙那边,顾柔匆匆推门出来,她刚刚从屋里看见树叶摇晃,晓得风大,特地出来院子里收晾着的腊肉。她单衣外面罩着一件薄褂,头发用布巾随意地裹着,像一个懒散美丽的小妇人,这应该是她在家劳作的装束。
她出来的时候步伐轻快,那时候她还没发现国师看着她,嘴里甜甜地哼着不知何处学来的川西山歌。
“小姑……小顾。”国师深深地看着她,忍住了一时揭晓谜底的冲动。
听到国师叫自己,顾柔提着腊肉,又站住了:“大宗师,有事?”
国师凝目看她,秋水般的目光忽深忽浅淡,波澜起伏。
心底有万语千言。
他已经彻底爱上了这样的顾柔。固执不屈的她,坚强勇敢的她,犯迷糊时怎么也弄不清真相的她,做得那一手好菜色的她,琉璃般透明纯情的她,大胆又轻狂的向老妖怪表白心意的她……一人千面,她哪一面都烙印在他心里。
顾柔噗哧一笑,也仰望那棵银杏树。青叶粼粼,待到秋天开花结果,便会金染枝头,幻化成一片成熟璀璨的黄色。
“您这么喜欢瞧这棵树啊,你也觉得它好看吗?”
他不知道,说不清楚。他只是记得,秋日夕阳下的银杏树的样子,宁静温柔,那是他心中的一片圣地。
“早点歇吧,五月十一了。”墙那头,响起国师离开的脚步声,轻得几近于无。
“哦。”顾柔怔了怔,突然想起,五月十一?
是哦,日子竟然过得这么快,还有四天就到了和老妖怪相约的日子了!
完了,杏花村的那盒胭脂她好像用完了!还有衣裳还没挑好,袜履也旧着呢!
顾柔一溜烟窜回屋里,关门,找笔墨,列清单,折腾半宿。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顾柔就出门去市集上买东西,胭脂水粉,袜屡衣衫,全部都买了一套新的行头。虽然她容貌已经不差,但是仍然像每个希望被恋人赞赏的女孩子一样,想把自己最好看最漂亮的一面展现出来,博得对方的欢喜。
她大包小包地回到家门口,手里东西太多了,于是抬起脚,轻轻踹开了院门。这时候,旁边传来一声秀气的女声:
“请问这儿的主人在家么?”
顾柔歪着脑袋朝旁边瞧去,原来是一位年轻女子在敲隔壁国师家的大门,但是她看向的方向却是自己。
那女子一身紫衣,带着一对圆轮形的银耳环,她不着脂粉,却显得淡雅秀美,气质风度使人过目难忘。
“这会儿应该在吧,”顾柔算了算国师每天下朝的时辰,这个时候国师应该已经散朝回来了,“你再大点嗓子,里头听不见。”
女子不苟言笑,却无恶意,眼神宛如清澄湖水的柔波:“多谢。”她一只手撩起袖子,露出玉白的手腕,弯曲两指,用关节处轻轻地叩击着院门:“请问主人家在么。”
她真是太文雅了,这敲门声如同蚊子嗡嗡嗡,简直不够挠痒痒,顾柔看不下去:“你让一让,我来。”
紫衣女子退后一步,顾柔走过来,气沉丹田:“有人在——”
呜呀一声,朱门开了,露头的竟然是孟章,坏笑看着顾柔:“小柔姑娘,你来看师座啊。”
顾柔问他:“这是你们的客人吗?”
紫衣女子从她身后走出来,优雅见礼:“在下沈砚真,应约前来拜访。”
孟章一愣,连忙显露出恭敬的神色来:“原来是沈大夫,有失远迎,快快请进,我家师座正在里面。”
沈砚真点了点头,提起裙子跨进门槛,回头朝顾柔欠身致意以示感谢,脸上无喜无悲,一派超然清淡,风度绝佳。顾柔连忙也朝她欠身。
“她是你们家大宗师请来的客人呀?”顾柔问。
孟章涎皮脸地笑:“小柔姑娘可别误会,她是宝珠请来给师座诊脉的。咱们师座眼睛里,那可只有你一个人啊。”
顾柔不理他,转念一想,又问:“大宗师他病了?”
“那可不,害相思病,天天想你呢。不过您别担心,等什么时候您成了我老孟的师娘,估计师座他的病呀也就好了。”
顾柔一恼,转身就走:“不跟你说了。”心想国师他有钱有势,就算病了,请个好点的大夫看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孟章的声音还从身后传来:“师娘您不进去看看师座吗?”
顾柔咬了咬牙,跺脚回头:“不许这样乱叫!”孟章吐了吐舌头,扭扭脖子,表示你拿我怎样,嬉皮笑脸掩上门。
剩下顾柔一个人站在家门口,还没到正午,日光微斜,她被埋在国师家大宅院的高耸的阴影里,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国师对我,当真一点儿杂念都没有吗?他倒底为什么不断接近我。
去国师府赴宴的那一回,她都说得明明白白了,可是国师也信誓旦旦保证,他不喜欢她。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呢。
顾柔脑子里闪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如果没有老妖怪,我会喜欢国师吗?
国师他什么都很好,接近于完美,可是接触他这个人,只能听见语言,看见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像是一张精致的面具,无懈可击可是面目不清。
而她,只是需要一个能够对自己敞开心扉,真诚以待的人罢了。她很相信这样的缘分,每当想起她的老妖怪,她的心就怦怦直跳,充满温暖和感动,这样的感情是真实可见的。
她觉得,自己和老妖怪之间,才是真正上天赐给的缘分。
国师新宅的阁楼上,外间的客席上面摆着一张紫檀木长案,宝珠和沈砚真各坐一边的蒲团上,案上清茶微香。
宝珠起身:“那就有劳沈姑娘了。”
两人来到里间,青色的纱帘低垂,风从两边的窗子里吹进来,将那纱帘吹得忽开忽合,里面的长榻上隐约可见侧卧一人,正是国师。
沈砚真是宝珠请来专门为国师诊治的,因为国师不断“幻听”,宝珠和石锡担心长此下去会对国师造成伤害,所以当听说从云南来了一位神医专治疑难杂症时,便差人去请了。不过这位沈姑娘清高慈悲得很,专门为贫苦百姓治病,却从不医治达官贵人;还是宝珠三番两次求请,并答应沈砚真为赈济穷人的道观捐赠百万银两,沈砚真这才答应前来一观。
垂帘后伸出来一只修长的手,五指骨节分明,指甲整洁剔透,干净得如同玉塑。沈砚真还是第一回见过男人有如此好看的手,她接过来,轻轻搭上国师的脉,脸上的表情沉稳镇定。
“怎么样?”宝珠和孟章一人一边,等得有些着慌。
沈砚真放下国师的手:神色依旧淡淡:“可能是连心蛊。”
宝珠和孟章互看一眼,帘后,不闻国师一声。
沈砚真起身,用沉静缓和的声音徐徐道来:“连心蛊可每蛊可联两人,同中此毒者互能听闻内心的想法,此毒源于唐门,制成于七八年前,那时川陇一带的游侠刺客常用以来窃听目标敌手的秘密。虽然对于身体没有毒性危害,可是长此以往,两人彼此相互干扰,也有诸多不便。只是这些年来唐门衰落,制毒的高手纷纷离世,此毒再不现世,若非今日听闻大宗师的症状,砚真还以为此毒已经失传。”
她说到这里,转向垂帘,恭敬地一拜,仍是那矜持、素雅的态度:“砚真斗胆问一句,大宗师是从何处中得此毒?”
风吹动着纱帘,帘后,仍然不闻国师一声。
国师侧卧美人榻,正午的阳光透进来,光线随着风吹动纱影而流转,在他清冷优美的脸庞上忽明忽暗。
南疆的刺客组织,碧海阁?
他记得,顾柔和碧海阁隐隐有着某种联系。
他也记得,自己是怎么中了这个连心蛊的毒。
汉中剿匪的时候,国库收进来一件宝物,唐门祖传的一柄千机匣,上面有蛊毒。这个千机匣只给小谢拨弄过。小谢是他父亲亲手救回来一手调养大的孩子,自然忠心耿耿,不过他性子冲动莽撞,上次乱拨这个千机匣的时候还不慎误发一枚弩.箭,幸亏他反应敏锐躲开心脏位置,那枚箭穿入他左臂,疼了不少时日。
这样说来,同样中过这千机匣里剩下的另一枚毒箭的人,就是和他心灵相通的人。
顾柔……
他一瞬间想到顾柔为什么会有那么高的武功,小谢曾经跟他汇报过的某些事情,不由得心头一震。
孟章许久不听得国师有指示,低身掀开纱帘进入,凑到他身旁,小声请示:“师座。”
“本座无碍,这样。你立刻去召小谢,本座有话问他。”
“是。”
孟章乃是白鸟营的斥候统领,步伐迅猛,走路带风,他闪出来的那一瞬,跪在下面的沈砚真的脸色微微地变了——
随着孟章出来的那一阵风掀开了纱帘,帘子后的卧榻上,国师身着道衣斜卧而座,仙鹤一般的长腿一条卷曲踩在塌上,一条自然地垂在地面,拖着白色羽衣长长的雪尾。
白发如雪,天人之姿。他仪态闲散,却不显一丝轻浮,他是那么清雅自然,兼有着放达和雍容。
国师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宁谧的眼神朝她瞥来,一种出于礼貌而不带情绪的回应。
沈砚真苍白冰冷的脸色里,微微浮起一丝疑惑的红晕,她不清楚这是何种感觉,便含蓄地低下了头。
风静止,纱帘缓缓合拢。
060
夜幕低垂,一丝轻柔的月光笼罩着葫芦巷。
顾柔的手往下一沉,木梳梳开了漆黑油亮的秀发,铜镜中,堪堪是如花似玉的美人脸,眉目间却多了一抹隐忧。
今晚,老妖怪还是没有出现,无论她怎样用心声呼唤,也没能听见他的回音。
床边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风吹得窗子摇晃。
顾柔放下木梳,跪着爬上床来关窗,却被那窗前的一丝皎洁月光所吸引。
月光下的银杏树叶片闪动,仿佛一只梳理羽毛的孔雀,雀屏张开,华美粲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常常看着窗前的这棵银杏树出神——童年的青盔巷子,是她充满落寞记忆的梦,可是梦中的银杏树,却是一片无忧无虑的纯洁之地。
关于这一点,她还要多谢国师选择把这一棵银杏树栽种在两家院子之间。
顾柔不禁把头伸出窗子,朝隔壁国师的楼阁上望去。
国师的阁楼窗帘紧闭,缝隙里透着一丝明亮的烛光——他到现在也还没有就寝,看来日理万机,定然很忙吧。
顾柔看着看着,那窗帘忽地一掀,顾柔连忙躲到窗边,不想让国师发现自己。
可是阁楼里却窜出一条黑影,身形清瘦,步伐敏捷,从窗口一跃跳下了低矮处的屋脊。
顾柔看这蒙面黑衣人的身影顿觉有点熟悉,再定睛一瞧,发现他后腰果然背着一把千机匣。
顾柔精神头一振,撩起床头挂着的潮生剑,翻窗一跳跟了出去。
“休走,等等我!”
刺客小谢刚刚跟国师深夜密谈出来,听见背后有人叫自己,以为孟章还有事情吩咐,回头一看竟然是个陌生美貌的姑娘,披头散发穿着一件单衣,功夫还很好地在房梁上一蹦一跳追赶上来,不由得一时疑惑——
虽然他自诩长得不差,但是面具罩着脸,不至于这么快就招来追求者吧?
顾柔很恼怒:“站住。”
小谢霍然回过神来——这声音,倒霉!
怕什么来什么!
他头皮发麻,心里骂了句臭婆娘,赶紧扭头就跑,步伐轻快,踩得房顶的瓦片咯咯脆响。
顾柔在后面提剑狂追:“小鬼,你给我站住!”
“臭婆娘,没有人会因为你说站住就站住的啦!”小谢脚底抹油,从一边房梁跃向顾柔家的围墙,还因为慌张,蹬掉了两块墙砖。
比起轻功来,他是不如顾柔,顾柔轻快如燕,他慌里慌张,两人的距离不断缩短,眼看就要追上。
顾柔伸出手就想拉他,小谢一恼,左手往身后面一摸,顾柔以为他要发暴雨梨花针,吓得往后闪了一步,结果却只是看见小谢的屁股——是个吓唬她的假动作。
顾柔一恼,你有千机匣,我有潮生剑,拔剑在手,霍霍霍霍几大步追来:“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又冒着我名偷鸡摸狗去了!”
“你开啥子玩笑,老子从没偷鸡摸狗!”
两人在葫芦巷沿路的住宅群屋顶上面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你追我赶数个回合,小谢始终摆脱不掉身后紧咬不放的顾柔,他牙一咬心一横,想到国师之前对他下的不准伤害九尾性命的命令,束手束脚,不敢乱打,正自焦急,忽然地急中生智,想起自己右腰腰侧的囊袋里还装着一兜不算致命的暗器,便手摸进去,快速地拈了一支出来。
他在同样的短镖上淬炼不同的药物,以达到不同的功能,有蒙汗药,有散功药,有泻药……五花八门,药物的功能用不同颜色的尾缨区分:红色的表示药性凶险,不死也得脱层皮;蓝色表示药性不会当场发作,要隔一阵儿才见功夫;橘色表示全身麻痹……对了,就用这个橘色,丢中她相当于点中穴道,既不伤害性命也不会招来麻烦。
小谢抓起那支橘色尾缨的短镖,嗖地一声打了出去,顾柔用潮生剑轻轻一拨,居然挡了下来,叮当一声落在脚畔。顾柔怒:“岂有此理,夺我身份,还想伤我性命,快将狐面还给我!”
小谢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挂着模仿九尾的狐狸面具,他今日倒不是因为想要冒充九尾才戴,而是这些日接私活儿挣外快戴习惯了,戴着这狐面十分顺手,所以来见大宗师时,也就这么一直戴着。
现在他这个面具肯定是摘不得,一摘落,岂非被她看破真身?小谢进退两难,眼看顾柔当真怒了,纵身提气地跃过他头顶,落在一户房檐上,截断了他的退路。
小谢心忖,大宗师看着似乎同她有些暧昧交情,大抵也因着如此之故,不肯让她发现自己是离花宫的主脑之一,所以严令自己隐秘出入,不可被人发现与他往来。这会若被九尾抓个正着,发现大宗师的秘密,自己岂不是要背上黑锅惹怒大宗师。两相比较,还是宁可冒着得罪九尾的风险,先求脱身为妙。
“狐面还给我,我便不伤你,拿来!”顾柔引剑相向,她虽然窝火,但也惧怕对方是凶残冷酷的刺客,亦不敢跟他拼命,这番话隐有求和之意。
小谢哪听得出这些,只当这妞仗着武艺高强,自己却要暴露了,急得再往囊袋之中一摸索,月光昏暗,也分不清个红橙黄绿,心想总归是要不了她的命的,便一手抓了一把,夹在手指之间咻咻咻地甩了出去:“闪开,别跟着老子!”
夜色里数枚短镖如流星穿空划过,顾柔全神贯注,横剑一拨,腰间甩出三道白练来,宛似狐狸的长尾,竟将那些暗器悉数卷住、裹起,拦了下来。
小谢看她的三道白练收发自如,应用随心,凌空飞旋之间影子飘摇,如同凭空变出九根分.身来,不由得震撼一瞬:原来这就是九尾的来由。他意识到了对方祭出看家本领来了,感觉更不妙,拔腿就想跑。顾柔白练一飘,灵蛇般缠上他的腰际。
顾柔尤其防着他冷箭伤人,不敢太过进逼,只重复道:“面具拿来!”
小谢却起了胜负之心,暗暗称奇:这女人功夫深不可测,却到今日才拿出绝招跟我打,我非得同她过两招不可,看看究竟谁的手艺厉害。他正要还招,忽然地只听前方一声清唳:“大胆放肆,还不住手!”
小谢一哆嗦,竟是国师赶到。顿时又有点喜,又有点怕。往国师那边瞅了一眼。
顾柔收起白练,国师脸色厉如寒霜,将顾柔拦在身后:“小心。”作势朝小谢攻来。
两人对招的一瞬间,他凑近国师,轻声道:“师座救我。”国师低叱:“还不快滚。”小谢大喜过望:“谢师座。”
两人对接一掌,各自向后退了几步,小谢麻溜圆润地一团身,向后坠下房檐,果真说滚就滚。
顾柔大奇,这少年刺客的功夫这般厉害,连国师也能击退?她本想帮着国师乘胜追击,可是突然脚上酸麻,膝盖一弯软了下去:“哎唷……”
国师接住她,扶着往下一看,顾柔的脚踝处不知何时中了那小谢一枚短镖,镖头扎进肉里,渗着一丁点儿血渍,外头露着一截黄色的尾缨。
这混账东西……国师暗怒,一面将顾柔打横抱起:“莫乱动,暗器上有毒。”
有毒吗?顾柔倒觉得不疼也不痒,就是一股酸劲儿从伤处似有若无地蔓延开,右腿有些使不上力。
暗处,小谢躲在一户人家的栅栏角落,对着光打开囊袋数暗器,那叫一个心疼——打了一场没用的架,挨了一顿不值当的拳,还用掉十二支镖,这些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成本啊。忽然地,他数飞镖的手停住了,奇怪,红的、绿的、蓝的乃至橘色的尾缨都还有剩余,那刚刚他甩出去的,是什么颜色的飞镖啊?
他抓了抓头,自个都有些迷糊了。突然,猛地想起什么,浑然地打了个哆嗦。
他拨开囊袋口子,再点数一遍,什么颜色都有,就是没了……黄色。
黄色……小谢长大了嘴,惊讶得半响说不出话来。呆了一阵儿,他只觉得后脖子根儿嗖嗖发凉,他的天老爷啊,会不会被师座削死,不管了,还是先躲几他.娘.的几天,风头过了再说。
……
国师抱顾柔上了阁楼,将她轻置于在梨花榻上,取了剪子药物,便要来清理她的伤处。
顾柔碍着男女大防,扳着膝盖向后退缩了数寸,尴尬踌躇:“伤口污秽,就不劳烦大宗师,我自个来吧。”
国师原本握着剪子在蜡烛上绰烫,听见这话看她一眼。顾柔这时候药性略略扩散,连带右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她又道:“那,劳烦大宗师唤一声宝珠姐,帮我这个忙……”
“宝珠不在。”这倒是实话,今日宝珠一早便外出,前去为大宗师寻访游历京城中的云南神医,此刻尚未归还。
顾柔觉得那镖上的药劲儿有点邪性,刚刚不觉得疼,此刻却渐渐地全身酸软,血液像是被加快了速度,周身飞速地流动着:“大宗师,随便唤一个女眷什么的来帮帮我,成吗。”
“本座新搬来此处,尚未带得太多仆婢,”那后厨的仆妪年迈眼花,也挑不出这个暗器来,国师烫完了剪子,放进一银器托盘,行至榻前,蹲下身来,修长宽大的手握住顾柔的右脚,“你要孟章给你取吗,本座叫他来。”
“……”
顾柔我还未来得及说话,绣鞋便被他轻轻脱了下来。
这!顾柔紧张得向后一缩,国师紧紧卡着她,沉声:“别乱动,小心走毒。”握着她脚踝,由下而上,依次点住右腿三阴.交、膝眼、百虫三处大穴,封穴延流,防止扩毒。
这一回,她再也挣扎不过,只羞得满面通红,长这么大,还没有被男人这般当面脱了鞋袜,一路按到大腿,恨不得地上有个缝钻进去。
顾柔好想要死一死,国师倒是心无杂念,他剪开顾柔裤管,只见雪嫩的皮肤上挂着一段黄色的尾缨,飞镖的尖端部分已经扎入皮肉。根据露出的少部分尾端判断,应该是不带钩的暗器,小心挑出便可,疤痕也不会留太久。他在火苗上过了过匕首,将顾柔小腿紧紧按压在榻上,温声道:“小姑娘,你且忍着点,可能会痛。”
他声轻语柔,倒似一股清泉流入心扉。顾柔微微一怔,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
国师看她脸色微苦,以为她怕痛,出声嗤笑道:“怎么,追人的时候不要命,又是剑又是链,这会却连一枚小小的暗器也畏惧了?”
顾柔心里一惊,突然想到自己用了那三道白练,无异于暴露了自己的九尾身份。完了,彻底完了!她的名字还挂在衙门的通缉名单上,国师会怎么处置自己?“我……”
话音未落,国师手起刀落,只听叮当一声金属的清响,飞镖被挑了出来,落入银盘。
他手法娴熟,顾柔感觉只是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的刺痛,并没有过多的不适。
原来国师同她说话,转移注意力,趁着她分神,便下了这利落的一手。
她吁了口气,冷汗从头上滑落,细微的痛觉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疲惫。
国师观察那伤处的切口,见没有发黑变深的迹象,心下稍安,小谢那不知死的混账总算没有下什么猛药,大抵是什么散力麻痹之类的药物;若是这一下伤了根本,他非把小谢捆起来在白鸟营当镖靶子挂三天不可。
他对着光,捻起银盘中的暗器细看。
他依稀记得,小谢此人对于暗器的归类十分强迫,每种功能按照颜色分门别类。红色好像是最折磨人的一种,但这黄色的尾缨代表什么,却不清楚了。
不管是什么药,他都有种把小谢抓吊起来打的念头。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照顾好他的小姑娘。国师放下暗器,安慰道:“这不碍性命,你歇一阵,本座给你上些清毒止痛的药。”
顾柔没应声,国师垂眸,却不由得一惊。他只偏移了一瞬的注意力,这会儿就她耷着脑袋,挨着梨花榻的靠背缩成一团,通红的脸颊上汗流津津的情状。
国师搭住顾柔手腕,只觉脉象跳得厉害,急忙将她拉在怀中,顶住她天宗、神堂二穴,怕毒性一走,全身扩散。
可是没料这两个穴位一点,顾柔的血流不畅,脸色更红了,身躯竟然开始微打细颤。国师突然意识到,小谢的毒可能没那么简单:“小姑娘,你什么感觉?”
“我心跳得好快……”顾柔意识模糊,呓语喃喃,“晕……热。”她不晓得为何,才不到片刻的时辰,就感觉全身的血液迅速涌动起来,身体里热浪翻滚,像是要把她的经络和血脉统统撑开,这种极度不适的感觉推动着心跳加速,整个胸腔里充满了震动的回响。
她痛苦地扭了一下身子:“大宗师,这毒散我心里去了,劳烦你帮我……封住穴道。”
穴道分明已经封住了。国师不知症结所在,略一沉吟,忽地眉头一皱,难道?
他想到什么,骤然梦醒地回过神来,立刻在顾柔身上力击数处,解开了她身上前面封住的几处穴道。
他的手滑过她腿侧时,顾柔只感觉一阵颤栗,堵塞的血液又恢复了流动,不再喷张郁结,可是身体的燥热,却随着气血畅行而更加活跃了。她烦躁地拧了身,挺起胸,又无力地落回他怀中:“热……”
看着顾柔拼命在他怀里磨蹭的情景,国师怒得只想把小谢拉出来殴打一万遍。
这是中了媚.药了。
他纯洁可怜的小姑娘,给小谢作弄成这样,国师真真后悔怎么自己当时重组离花宫的时候,如此眼瘸地推荐了他接唐三儿的班——就该把他拉出去,戳在霸王枪上,串一串儿用火给烤了!
顾柔迷迷糊糊,身上炙热滚烫,心里却还有些意识,感觉到男人紧拥着自己,原本应该警醒和羞愧,却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渴求所碾压,身上的衣衫成了紧紧勒住她的束缚,她只想从襁褓似的包裹里挣脱出来。她晓得事情坏了,一面颤抖,一面恳求,泪水不觉从眼中渗出:“放我回去……”
国师倒是想放,可是这药不比寻常,别的毒要封穴啜毒,这药却得靠疏解,否则就跟刚才一样,越阻越淤积体内,热性累积,倒是有可能爆体而亡。
他低声道:“放不了了。”扶着她坐起,用自己身体支撑着她,去解她的襟口。顾柔偎依在他肩头,火烫的脸颊紧贴国师脖颈的肌.肤,闻着他男子特有的气息体香,心像被撕开了一道缝儿,有什么东西呲溜钻了进去,抓得心肝发痒,羞耻感遍布全身。朦胧之间,她听见他解自己襟口的布料摩擦声,惊得泪水涟涟,顶着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哀声恳求:“不,不成的……大宗师……快封了我穴吧,我错了,我给您烧高香!”
061
……
孟章蹬蹬蹬蹬跑上阁楼。
刚刚他接到离花宫传来的密报,内容震撼得紧,他看完便觉六神无主,急于上报国师,一路步子风驰电掣。
“师座,师座!”孟章不晓得国师早就屏退左右,勒令不许上阁楼来,只当阁楼门口竟然没把门的,心头一紧,担心出事,连忙暗拔出一半刀鞘,贴近门缝,听得里头静悄悄一片,他咬紧牙关,贴住门背,一下子撞了进去!
孟章:“师座,您没事……吧,师座属下该死,师座属下告退了。”
孟章转身拔腿就想走,身后传来国师冷冷的声音:“站住。”
孟章内牛满面,好死不死地回过头来,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师座属下该死,师座属下错了,师座属下什么也没看见,师座饶命。”
这关头上,国师没那个跟孟章扯皮的功夫,叱令他:“去将浴池注满,水要凉不要热,叫几个后厨的仆妪到门口候着,其他人退避三舍。”
孟章捡回一条命,忙不迭地:“是!”掩好内间门,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太过紧张还在门口打了个滑,咕咚咕咚滚下楼梯,摸着脑门上的大包直骂那看门的:明知师座在里头办好事,怎么也不提醒他一声儿呢?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害死我老孟章了。
国师差遣了孟章去,这会回过头来,紧紧地拥住怀中的美人。顾柔药性尽数发作,已经彻底昏聩了意识,全身烫得似一块烧红的烙铁。
刚刚,他除却了她的外衫,剩下单衣和小衣,又解开了她头两粒襟扣,敞开她的领子,如此让她稍稍透得一口气。
她的身子烫的似火,煨得他的心也滚烫,作为一个男人,眼瞅着心爱之人像一只柔滑的猫儿在他怀里乱钻乱颤,他没法做到心如止水。眼见顾柔敞开的衣领里,墨发如瀑,搭在莹白似雪的肌.肤上,他倒抽一口冷气,将目光移向别处。
孟章摔死了吗……还他吗不来。国师忍不住要爆粗,呼吸渐渐沉重。
【静胜躁,寒胜热,清净为天下正……】他学那柳下惠竭力自制,心中默诵,慢慢抑制住了心躁,感觉稍安。然后低头再察看一眼怀中人的状态。
她蜷缩在他怀里,被他剪开的一条裤腿露出修长洁白的半截小腿,和另一条腿绞成一团,痛苦地忸怩着。原本雪白的皮肤泛着粉色的光泽,晶莹剔透,吹弹可破。
国师心头一震,一股血气从下腹冲高,燥得他冒火。他感觉这会儿别说道德经,什么经都有点儿管不住了,现在他就想办人,办了该死的小谢,办了傻缺的孟章,办了……他的小姑娘。
偏生这么巧,她神识昏昧,却还莺莺呖呖地哀声低唤了一句:【老妖怪,救我……】
……
不忍了吧?食色性也,人之所欲,何必憋屈自己。国师头脑一昏,好像听见老钱在说话,眼睛一花,又好像看见老钱的影子在面前晃,打着凉扇,扯着个二皮脸笑嘻嘻地怂恿他:“你也是人,你不是神……有男人就会有女人……”
滚,本座不是畜生!国师在心里狂骂,轰走了头脑里的老钱。他知道自己想什么,又知道自己不该想什么,痛苦纠结至极。他渴望得到,却又害怕得到,深爱着一个人的滋味不该是强行占有,他不愿也不舍在她如此脆弱的时刻趁虚而入。
【老妖怪,我好难受……我害怕……救救我……】她搂紧了他的脖子,清纯如她,竟也有这般魔鬼的一面,她水蛇般妖娆地缠住他身,罗衫轻解,香肩微露,煎熬难耐地磨蹭着他。
看着她痛苦,他亦痛苦极了,不敢抱她,怕自个走了火入了魔,十指撑在边缘,紧紧嵌入梨花木塌,抠得指甲流血,染红了白玉般的晶指。
……
顾柔这一昏睡便是三天。
五月十四清晨,也无太阳,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水敲击在阁楼的窗棂上,溅开滴滴水花,晕染,濡湿,聚集成水串滑下窗台。
宝珠走进里间,关上窗子,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顾柔。她漆黑如墨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鸳鸯枕上,双眸紧闭,脸色红润,身体舒展平躺在锈红色的锦被内,一截雪白的香肩微露。
她柳眉微蹙,似乎睡得不□□稳,无意识中翻了个身,洁白的手臂向上压住了头发,露出丰腴挺立的胸脯,上面雨打海棠般地散落着点点淡红痕迹。
宝珠忙走上前,帮她向上掖了掖锦被,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这样的美人,连她身为女人都觉得充满诱惑力,难怪大宗师也为此破戒。自己要是能生得顾柔这般容貌身段,那块臭石头也不至于至今还不解风情了。她想到石锡,心头泛起一丝忧愁,轻似涟漪挥之不去,她摇摇头,将脑海中石锡的影子甩开,带着惆怅的心情出了屋。
宝珠合上门,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顾柔皱了皱眉,醒了。
隔着窗子传来雨声,她睁开眼睛,不是自己的屋子,淡红色的床幔静止在四周,宛如粉色的花苞合围一动不动。
身体被酸痛所充斥,她茫然地侧了个身,试着支撑坐起来,低头间却看见自己通体雪白的身子,不着一丝衣物,不由得骇然,再也顾不得疲惫,猛然坐起。
这是怎么了。她震惊地抱住胸口,脑海里有画面呼啸闪过——
她被国师按在怀中……
回忆如蛇蝎,她不禁骇然哆嗦了一下,画面陆续闪现——
自己被国师紧拥,缓缓浸入浴池的一瞬……
“不。”她一瞬怔然,难以置信。
“好像醒了。”门外窸窸窣窣有人声,顾柔已经顾不得去分辨是谁,她强忍心酸,翻身下床,四顾周围,一下子看见了摆在桌上的潮生剑,她抢上去拿在手里,拔剑出鞘!
宝珠打开门,大宗师从后面进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顾柔衣衫凌乱,双手握着潮生剑,手腕止不住地打哆嗦。
国师面色一变,厉喝:“顾柔,住手!”
“你别过来!”她几近失控,“我,我恨你……”
国师看她情绪激动,解释:“本座不曾伤害你。小姑娘,你把剑先放下……”
潮生剑一下子对准了他:“说了别过来!”
宝珠快步拦在前面:“保护大宗师。”屋外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朝此地赶来。国师呵斥:“出去。”“大宗师。”他又道:“把门关上,本座有话和她说。”
宝珠忐忑地看了一眼大宗师,又看一眼顾柔,推出门去。
“小姑娘,”他的声音微颤,“你先把剑放下,莫要伤害自己。”
“你别过来,离我远点!”顾柔觉得恶心极了,握剑的双手抖战不止,剑尖朝着国师不断摇晃。
国师伸出两指,轻轻按住她的剑身,眸光深深地投入她的眼中,显得异常温柔宠溺,甚至,掺杂了一丝痛苦:“你中了毒,不得不疏;本座只是替你在水下行功,让你发了一场汗,将它排出去了。你……仍是完璧。”
顾柔愣了愣,眼泪稍止,有些不敢信,低头看向自己。
“你身上痕印乃是点穴造成,本座替你逼汗排毒,不得已须碰触你身体;虽不曾越雷池,但男女大防,终是不得已破了,你若心有不甘,这一剑任你刺来,本座绝不还手。”
顾柔又是一怔,脑子里断片严重,怎么都想不起前事,她越是用力地想,就越是头痛至极。
国师看着他惊惶失措的小姑娘,心似被狠狠揪起,他倒底是一个男人,前夜晚上,他在水下运功替她驱散,虽然过程顺利,但他要做到既襄助她,又克制自己的欲.念,着实经历了不少天人交战的过程,一趟运功下来,不光是顾柔,他自己也因过度压抑,几近崩溃,不得已地换间屋子,想着她娇嫩躯体自弄拂尘,将这邪火勉强散了去。
事后,宛似一场大梦醒来,只觉愧对天地祖宗、历代仙师,哪还有颜面自居圣贤。
只是孟章宝珠等不知情的还以为,顾柔已成了国师的人了。
这等事情,说来羞耻,若是传到老钱耳朵里,定然又要笑话他“算什么男人,连女人都不敢碰,撞豆腐死去算了”,可是他浑然豁了出去,倒也无所顾忌了,羞耻不羞耻又如何,他真心在乎的就她一个,她似珍珠璞玉,雏鸟幼苗,他只愿呵护掌中,静待花开成熟。
情丝到了此处,早已伤怀,只可怜他心上人儿全然地不知情,只把一双恨恨的眼睛瞪着他,像是恨不得一剑灭了他。
顾柔咬住唇,忖了片刻,身体的感觉总归是有的,对他将信将疑,她心情烦乱——就算没越雷池又如何?她的名节全毁了!她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心上人老妖怪?
她伤心透顶,懊恼至极。
国师见她不语微啜,他颀长隽秀的眉微微一皱,仍是两指按住剑身,缓缓抬起双眸,动情地看着她:“若这样能让你满意,本座心甘情愿。”
说罢,他两指轻轻舒展,在那剑身上用力滑过,抹下一行鲜血,放了手,竟是任她宰割的态度。
顾柔心一颤,双手发抖,不知为何,竟然怎么也刺不下去这一剑。
国师却在想,若在此时说出他便是老妖怪的真实身份,会不会将仅存的一点美好也撕得粉碎?
他一生处处精密算计,力求完美无瑕,却不料终于有一件事,他无法掌控,患得患失。
潮生剑一晃,剑尖朝下,收了起来。
顾柔默默地拾好衣物,转身离开,不再看他一眼。
门通地一声关上,楼板上传来咚咚远去的脚步声,国师怅然若失地听了一阵,忽而醒转,转身追下楼。
他不能失去她,哪怕被她憎恨,也要把事实真相说清楚!
他刚要去找顾柔解释,一行人看他右手滴滴答答流血,都追到了院子里:“大宗师,您受伤了,不可啊!”
“闪开。”一路血迹拖延,又被雨水冲刷稀释,他追下了台阶,迎面撞上一人。
沈砚真的伞掉在地上,她惊讶一瞬,看见国师,神色稍见和缓,静静垂眸,看向他的手:“大宗师,您受伤了。”
宝珠赶上来:“沈姑娘你来得正好,快给大宗师瞧瞧伤口。”
沈砚真默然应允,她拾了伞,欲为国师撑起,却被国师挡下:“让开。”
“师座,您走不得啊,”孟章冒雨从外面赶至,“今日有贵客来!”
国师烦躁地想要喊一声滚,他抬起头,却看见一把油纸黑伞停在院子门口,人没有进来,只露出伞的边缘,鹑衣百结,穿着黑皮靴,一枚花型腰牌挂在身后露出个尖儿。
他面色一变,心中天人交战,不由得往隔壁的院落看了一眼,顾柔门窗紧闭。
“请他进来。”国师终作决断,吩咐孟章。
沈砚真平静地看着孟章领着那打扮跟叫花子似的中年人进来,眼中没有波澜。
那中年人撑着一把硕大笨重的竹骨黑伞,国师竟也愿意走在他的伞下,两人步伐谐调,一同进入厅堂。
宝珠在旁歉意道:“抱歉沈大夫,国师今日怕是要忙,劳您白走一趟了。”
沈砚真收回目光:“不碍,反正解除连心蛊一事,还需要找到和大宗师连心之人一起解才行,也不急于这一时。那么,砚真先告辞了。”
国师包扎了手,换了衣服回到花厅。
鹑衣的中年男人已摘下了斗笠,风霜雕刻的硬朗面孔上,一道煞风景的蜈蚣疤痕横斜穿过右眼,他面含冷笑,朝国师晃了晃茶盅:“老朋友,别来无恙。”
十年前的江湖第一杀手,如今的离花宫宫主,舒明雁。
国师点了点头,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左手轻按伤口。
舒明雁瞅了一眼,饶有深意:“遇着棘手人了?我替你解决?”
国师摆了摆手,眼里没什么情绪:“说你的来意。”
舒明雁潜隐江湖十年,一心着力打造离花宫,随着他年岁渐长,已经度过了武功的巅峰时期,所以他专注地发展这个刺客联盟组织,想要控制着武林中半数的人头买卖。
他刚刚起步的时候缺乏大笔的金援引纳人力,在那个时候,他遇上了慕容修。慕容修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银钱支持,并通过自己在野的暗处势力将这个组织扶植了起来,后来,这项任务交给了国师。
国师从不过问舒明雁如何经营离花宫,他只负责提供舒明雁需要的钱,然后,指派给他需要杀的人。所以一直以来,双方合作得异常顺利。甚至有时候舒明雁觉得,这个年轻的国师比他的老子慕容修容易掌控得多了,也好糊弄得多,有时候跟他多要一点钱,哪怕是市价的数十倍,他也会慷慨掏钱。
这让舒明雁产生一种得寸进尺的贪心。
他想到自己做了多年的黑道生意,刀口舔血,风头浪尖上过日子,加上离花宫渐渐壮大,也有那么几股子元老势力在里面明争暗斗,有点跟自己叫板的意思,所以他就想着把自己的银子洗白那么一部分,转移到正经生意上面来。
所以,他打起了钱庄的主意。
洛阳这块地方,大晋国都,聚集天下至宝和财富,钱来钱往如同江河滚滚,在这里开钱庄是最不愁客量的。可是也正因为客量庞大,现有的钱庄已经如雨后春笋开出不少,各家有各家的客户和生意网,想要插手进去也很困难。
像舒明雁这种喜欢杀伐决断快刀斩乱麻的人,做白道生意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黑道的解决手段,他想要用血洗钱,搞掉一些竞争对手。
但是这样的想法立刻遭到国师的反对,这件事是国师头一回跟舒明雁明面上不对付,弄得不欢而散。舒明雁觉得国师过河拆桥,利用完他的组织却不帮忙他挣钱,心中有所不满。
但是碍于国师的权势地位,他也不好跟他翻脸,离花宫在江湖的地位,还要靠国师的手腕来庇佑。所以舒明雁见着国师,还是用笑脸陪着。
这一回,他来找国师倒不是为了钱庄生意,而是为了他最近的一根眼中钉肉中刺——
江湖第一杀手,离花宫头牌刺客,金飞燕。
人称踏雪无痕金飞燕。
没人见过他的真容,可是他能够夜行千里路,十步杀一人。
金飞燕的势力和威望在离花宫日益壮大,和舒明雁也分歧渐重,舒明雁感觉到对方的不受操纵,决意铲除之。
但是鉴于金飞燕此人的能力,舒明雁没有完全的把握,他需要国师白鸟斥候营的帮助。
国师听完舒明雁的来意,思索片刻,直截了当问他:“价钱怎么算?”
哼,不愧是老油壶慕容修的儿子,合作这么久,这回跟他明算账起来了,舒明雁也不含糊,比划出手势:“事成之后,给您这个数。”
国师淡淡无言,不置可否。
舒明雁头一偏,斜瞅着他,怎么,狮子大开口,还想要更多?
他是国观大宗师,如果跟离花宫的暗地合作被捅出去,绝对会身败名裂,舒明雁唇泛冷笑,不觉得国师有什么在自己面前抬价的资本,把他惹急了,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谁也捞不到好处,对方家大业大反而损失更多,慕容家的人没这么蠢。
国师开口,声音凉润,优美清冷:“金飞燕死后,本座不要你一个子;不过,你要把副宫主的位置腾出,本座来安排人选。”
原来是想要权,安插他自己的人手。舒明雁毫不在意,他有恃无恐:离花宫也只有金飞燕能跟自己抗衡,金飞燕一除,谁还能和他争锋?就算国师派来再多的眼线,也会被他的势力架空。于是他一口答应:“可以,人选你定。”
国师颔首以应:“成交。”
062
顾柔回到家,急忙烧了水洗净身子,自我检查一番,倒真似国师所言那般,除了被点穴痕迹,并无其他损伤。
细细回想那晚情形,似乎他所言不假,自己确实是中毒了,说起来,若非国师出手相救,她说不定命也要搭进去。
又倘若他真心存邪念,其实早就可以将自己……顾柔咬住唇,忽然地后悔起来,她错怪别人了!
她一愣神,忽然地想起自己中毒时候,国师抱着她,声音温柔地安慰,一声一声地唤着她小姑娘,那是何等的耐性和宽容,换作别的任何一个男人,说不定她早就没了清白了。
——想起自己在他手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不知疼也不疼?
可事情闹到这番田地,若是让她回去再见国师的面,她是宁死也不肯的了,莫名而来的恐惧感推挤着她。
她脑仁儿疼极了,捂着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妖怪,若是你知晓了,你会怎么想我?】
……
国师这边,正处在京郊十里的一处庄园,这是离花宫设置的一处接头据点,按照和舒明雁的计划,在此地摆上了一出鸿门宴。
以国师的名义向金飞燕发出生意邀请,双方约在云来山庄里见面。
淡月笼纱,山庄蓬门大开,花厅中灯光和屋外月光悄然对峙。
厅内静得没有一丝风,国师在案前独酌,他的右手侧的客位上,也摆着一份同样的酒食。
角落的线香烧到了一半,折断了。
约定的时辰已到。
忽然,烛火摇晃了一下,一条黑影闪进花厅,负责斟酒的小厮目瞪口呆,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发现那客座之上,突然凭空端坐了一个人。
那人戴着斗笠面纱,冲着小厮摇晃了一下空空的酒盅:“来呀,给爷满上。”声音洒脱飞扬,听着却似是个年轻后生。
小厮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确定这是个人,不是个鬼。
外面下那么大的雨,这人一丁点儿也没沾身上,连靴子上也没有,打扮成小厮模样的宝珠奇怪地打量着他,看他倒完了酒,再看他毫无戒心地一口气闷干:“再来!”他身后的地毯也干干净净,没有一个泥巴印子。这家伙倒底怎么进来的?
这真教人难以相信,他就是传闻中的江湖第一杀手,踏雪无痕金飞燕。
国师拂手,宝珠会意,躬身慢慢向后退出花厅。
“大宗师找我,想必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生意,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就不妨开门见山地说吧,这回的人头值多少?”
国师不疾不徐,声音清润优雅:“一文钱都不值。”
金飞燕轻哼一笑:“不值钱的人命那是贱命,既然贱命一条,这样的人就让他且活着去吧。也省得我老金动手了。”
“本座亦有同感,可惜,”国师三根手指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酒杯,忽然停住,把杯子按在桌面上,凤眸微抬,“有人已经跟本座开价,买了你这条贱命。”
说罢,他反手一扣,掷杯于地,地面发出清脆的碎响。
与此同时,梁上、屏风后、窗下八名离花宫刺客同时跃出,包括舒明雁和他的心腹在内,手持各式兵器,电光火石般冲向金飞燕!
这些人均是江湖上一流的杀手,可是金飞燕左拆右挡,在刀光剑影中招架,竟然显得游刃有余。他一边拆招闪避,一边笑嘻嘻道:“我老金的命贱得很,舒老大却这般急着来要,岂非比我老金更贱?”
舒明雁面罩黑巾,却还是被他认出,索性一把扯将下来,露出鹰隼般阴冷的面孔:“金飞燕,一山不容二虎,你不听我的号令,便休怪我无情了!离花宫的主人只能有一个!”
说罢双臂向前一展,一对弯刀脱手而出,乃是他的武器回雁双刀,在空中划出两道走势诡异的弧线,变着方向杀到金飞燕跟前。金飞燕左手右手各自一拨,把弯刀又拨了回来。
他这一拨一档之间,舒明雁同时抽出腰间长剑,一脚踏上木案,蹬高借力,在空中一跃,朝着金飞燕胸前空门刺来!
霎时间,电光火石,兵刃穿刺肉.体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中分外清晰。
舒明雁低头看着从左胸穿刺出来的剑尖,不敢置信——谁,是谁背叛了他?
他统领了离花宫这么多年!这是他用心血建立起来的无情帝国!
他痛苦、愤怒、屈辱、不甘;他挣扎挪动脚步,想要回头看看对方是谁,可是剑身猛然回收,从他胸中拔出,霎时间鲜血彤云一般喷溅!
舒明雁紧紧捂胸口,回头一瞬间,露出惊骇的神色。
在他身后,国师掷剑给宝珠接着,仍是白衣无尘的清雅模样,从袖中取出帕子,来回擦了擦手,声音沉静幽雅:“全部拿下。”
舒明雁如遭雷击,咬牙切齿:“慕容情!”
金飞燕在一边发出凉薄调侃的笑声:“舒老大,您说得对,离花宫的主人只能有一个;所以……您得先走一步了。”
舒明雁大惊回头,用剑护着身体,却见金飞燕坐回酒席,没见什么动作,看他的样子,似乎在等国师号令。
舒明雁才知道,自己中了这两个人的奸计,被反将了一军!
他又气又恨,国师方才那一剑突袭,伤口直击要害,几名心腹搀扶他在中间,又回头看着国师,狠狠而道:“慕容情,你以为扶他起来就能掌控离花宫了,别天真了,离花宫没有软蛋,只有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今日就算你选择了金飞燕,终有一日,将会被他反咬一口!”
国师森然伫立,眸中的清光如寒冰流淌,额心的梅花花绣朱红似血,随着他颦眉,微微地一动:
“本座生平,最恨被人威胁。”
他可以容忍舒明雁的贪得无厌,他不缺钱,舒明雁要钱,他就给他钱;但是当舒明雁的野心与日膨胀,想要伸手涉足到朝政和钱庄这一块去的时候,他便再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他选择了金飞燕,作为下一任离花宫的新主人。
舒明雁充满憎意的眼中仍有不解,他不明白国师从未见过金飞燕,怎么会在一起联手合作?
屋外,宝珠引兵出现:“一个都别放跑!”
舒明雁:“跑!”他的七名心腹同伙虽是一流刺客,但双拳难敌四手,面对如此多的府兵形势不妙,只能结队奋力向外冲击,企图逃生。宝珠等人和他们交战起来,一时间乒乒乓乓响彻大厅,嘈杂无比,心腹们掩护着舒明雁向南退去。
金飞燕看着府兵追逐刺客出去,吁了口气,双手一摊:“喂,你以后该不会也这么对付我吧?”
国师眼盯屋外,声音清冷凉润:“如果你足够听话。”
金飞燕感觉头皮一丝发麻,坐下来,喝了一口酒压压惊:“说实话,舒明雁管事的时候待我不差,我还是喜欢过去自由自在的生活,喝喝酒,接接单子,挣点小钱。”
“你不取代他,他便会取代你。”国师望着院中,舒明雁毕竟十年前也做过江湖杀手榜魁首,在众人围追堵截中一夫当关,竟然多人包围他不得近身,国师冷冷而道:“别光顾着喝酒,起来杀人了,唐三儿。”
“噗!”金飞燕的酒喷了出来,“不许叫我唐三儿,是唐三不是唐三儿,没有儿字!”
说着,他捣鼓捣鼓半天,拿出腰间的千机匣,竟然比小谢常常携戴的那把构造更为精致复杂,小谢那把跟他的比起来,顿时就像是过家家的玩具了——“走着,去送咱们舒老大一程!”
他说着,像飞鸟一样掠出窗口,没了影子。
孟章来了,在一旁看得惊诧:“金飞燕,他是唐门的人?”
国师负手不语。
前任尚书令慕容修年少时曾经出仕汉中,曾与蜀中唐门中的一位大小姐有过一段交情,当时那位大小姐遭情郎抛弃,留下一个私生子,慕容修便帮她收养了这个孩子。后来,慕容修官越做越大,调任京师,便将孩子还给唐家大小姐。那孩子在家门中排行老三,所以人称唐三。
唐三长大以后不务正业,幸亏练就一手好功夫,顶着一个金飞燕的化名在江湖上很快立足,他赚钱很快却挥金如土,常常入不敷出,所以干起了江湖人最不屑却又来钱最快的杀手买卖。
这一不小心,就成了专业的梁上君子,鸡鸣狗盗之徒,还被唐家逐出了家门,于是世上再无唐三,只剩下金飞燕。
……
夜色掩着小院,顾柔的窗口没有一丝灯光,黑漆漆地似个无底洞。
顾柔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这件事,原是一桩意外,亦是一场误会,可是她思前想后,却觉得应当对老妖怪说实话。
自己是个飞贼,也是个通缉犯,她没清白的出身,现在连清白的名声也没了。她想到国师,又是一阵心乱,听见他唤自己小姑娘,竟然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心跳得厉害。
曾几何时,这种心动之感,只会为老妖怪一个人发生。自己这是怎么了?
思绪纷乱,像是陷入了困境,一片迷茫,在这团迷雾之中她抓不住感觉,亦不敢往深处去想,只怕想得越多,陷得越深,挖掘出一些不该触及的阴暗面来。
她惴惴不安,却没个可以商量倾诉的人,这时候便唤起那个心中的他来:
【老妖怪,你在么。】
很快,得到他短促有力的回应:【嗯,何事。】
【我心乱的很,你能陪我说两句话么?】
【你说。】
【我……】她张了张嘴,想把前日发生的遭遇说出来,话儿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差点儿就和另一个男人肌.肤相亲了,这种事情,怎么说的出口?
可是心里又觉得,应该坦白。
不知不觉地,眼里就有了酸涩的泪,她觉着自己这是犯了罪过了,不光犯了罪过,还拒不坦白,想着隐瞒罪过,简直罪加一等,罪无可赦,真当该死。
【我……我明日不来了。】她憋了半天,竟憋出这样一句话来,像是自我惩罚似的,说出来又伤心又痛快。
对方听到她这么说,显然一窒,但也没追问原因,只是斩钉截铁说:【不行,你一定要来。本座有重要的话同你说。】
听见他这么说,她发狠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伤心:【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只怕教你见了,大失所望。】
她身上发生的事情,更怕教他知了,大失所望呢。
此时此刻,国师正同唐三率领人马,在茫茫郊野中搜寻追捕离花宫叛党的踪迹,他骑着快马,唐三轻功提纵,各自飞驰在夜里;听见这话,国师勒住缰绳,放唐三先过去,停下来想了想:自己何尝又是什么好人?一辈子都在算计,算计别人,算计事情,最后把自己也给算计了进去。
【只要你对本座不失所望,那便够了。别再说这些,明天你一定要来,本座会等到你出现为止,把话都同你说清楚。】
他说言罢,缰绳一甩,追着唐三的身影,赶入了夜色。
他的声音短促地消失了,顾柔却久久不能平静。
063
……
时间如水从指缝中溜过,五月十五的夕阳沉了下去。
街道上两旁住家的灯火徐徐亮起,顾柔无心打扮,穿一件平日里普通的素衣,在城中的街道乱晃。
离赴约的时辰还有好阵,可是她心绪茫然一片,从城最西的西阳门逛至东阳门,再逛至城南的青阳门,她停下脚步,望向夜空,黑夜一点一滴沉降下来,无形地压抑着灯火璀璨的洛阳城。
收市的摊贩经过,想做最后一笔顺手生意:“姑娘,买支簪花儿吧,年轻轻的戴头上多标致。”
顾柔恍若未闻地走了开去。
“姑娘,买只河灯吧,有什么心愿写上头放出去,灵验得很。”经过王家纸马铺子,老板娘在门口收摊,热络地招呼。
顾柔停下脚步来看,王家纸马铺子,乃是城南铜驼大街上的一家香火纸钱铺,自产自销的细檀香很有名。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地,又走到铜驼大街上来了。
她朝南边看去,已经能看到洛河河面上粼粼的波光,两岸的垂柳迎风摆动柔条,洛水长桥在那柳树的阴影之中若隐若现。
——她还是来到了这里。
明明晓得自己不配,却还时控制不住地想要见老妖怪一面……
不晓得是不是心有灵犀,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了他的声音:【我出发了,你我洛河桥上见。】
顾柔心跳漏了一拍,颤声回应:【我……我可能来不了。】其实这一刻,她就站在桥下,水面吹来柔和的清风。
国师柔声细语:【你一定要来。】
风住尘香,清风拂柳,细浪拍岸。
顾柔听着他温润的声音,宛如洛河的水波潺潺一般清澈柔和,停在心中,丝丝酸楚:【有很多事情你不晓得,我来不了了,因为我……我……我已经不再是……】
【你等着本座。】他口吻强硬,不打算过多纠结,见了面,一切都清楚了。
【……】
顾柔欲语泪先流,轻轻捂上了嘴。
这份难过,虽然没有以任何语言或是心思的形式表达,可是通过长久的沉默,国师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她的煎熬。他的内心何尝不也是一样呢?
他最担心的,便是揭晓真相的那一瞬,他的小姑娘是否还会像当初那般坚定不移地爱慕他;尤其是在他一步错步步错,犯下如此多难以解释的过错之下,她是否还会接受他大宗师这个身份和老妖怪的合二为一。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必须说出真相来。他需要把他的身份见光,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接受审判。
所有的误会,就让他来解开;所有的错误,由他负责。他的小姑娘又有何辜呢?她是那么地纯洁真挚,那么地纤细脆弱!
国师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不管怎样,无论发生何事,本座的心待你如初。】
他的声音,通过心念源源不断地传至顾柔心中,宛如箫声笛韵一般清润温柔,抚慰着她无助的心。
顾柔咬住唇,暗下决心。
真相总是遮不住,该来的总要来,她应该坦白。
……
京郊五里的小路上。
国师快马加鞭,抄近道往洛阳城赶,马蹄纷乱地跑过杂乱的原野。今日早上到傍晚,他都忙于和手下人协同清剿舒明雁在京郊部署留下的残余势力,他跟金飞燕联手合作,又有石锡抽调的一部分北军亲信秘密接应,原本是应该万无一失的。可是中途却杀出个程咬金,舒明雁和几个亲信被前来接应的身份不明的人营救走了。
看那接应之人的武功路数,国师心里猜得七七八八。
多半是萧书生。
萧书生已经彻底倒向云南势力,要与国师为敌了,他曾经先后在北军和离花宫服役过,手里掌握不少□□消息,对北军的排兵布阵也十分熟悉,一旦被他活着离开,绝对是个大麻烦。国师正愁他不露面,他便自动现身了,原本这是个捉住他的机会,但国师心里惦记着要赴顾柔的约会,便一时无法抽身继续亲自指挥追捕萧书生和舒明雁二人。
“交给我唐三了,有什么事你先去。”唐三如是说。
国师便留下孟章和宝珠协助唐三,独自快马赶来。
月光如银,照得旷野一片霜白,他纵马其间,忽觉风声鹤唳,连草木的飘摇声中都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气。
暗夜中,似是一股奇特的杀机逼迫而来。
国师勒马止行,在原地打了一转,忽然大笑一声:“既然来了,何必掩藏;难道躲在暗处,就可以让本座自行灭亡了么?”
很快,便听到黑夜里的一声回响,回答的男人声音斯文沉缓,咬字平稳,颇带着一股中年学究的书生气息:“大宗师,您别来无恙。”
来人轻轻一纵,落到国师马前,正是叛出离花宫后,投靠了碧海阁的萧书生。
国师凤眸微斜,挑睨他一眼,语落轻笑:“竹吟,你应该多带一些人,否则本座对付了这十人,尚且还有余力来对付你,这般你就很难逃了。你跟本座多年,不应犯下如此失误。”
他此话一出,周身三丈范围内埋伏的刺客们听了皆是吃惊——各人除了萧书生皆未露面,他竟能感知得到我等埋伏的人数?
那些人正是舒明雁身边的亲信死士。舒明雁欲拉国师铲除金飞燕不成,反被国师和金飞燕联手算计后,他侥幸未死,心中大恨此二人,聚集了剩余的心腹力量,正准备向国师报复。正好遇上离花宫以前的叛徒萧书生,萧书生帮助他给了这样一个机会,舒明雁便把自己的一部分人交给他,带来暗杀国师。
那些人听到国师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口吻,心里皆暗自狐疑——都晓得这个大宗师出自道派气宗渊薮,师承名门泰斗,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何故这么大口气。这些在场的刺客均是离花宫内舒明雁旗下一等一的高手,难道他还真能同时对付得了这么多人不成?
萧书生的脸上看不出惊讶或慌乱,他长得瘦而干瘪,月光洒在他脸上惨白如灰,但他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凄惨或是害怕,更确切地来说,他像是一具枯瘦没有表情的僵尸,用死寂的声音回答:“多谢大宗师关切。竹吟跟随您数年,知晓您身怀紫衡真人传渡的百年道功,一定会小心交手。”
他这口吻,不疾不徐,不像是来杀国师的,倒像是虔心诚意来讨教的。那几个刺客也是奉舒明雁之命临时受命于萧书生,听到这里也不禁疑惑起来:这萧书生当真跟国师有仇?
国师淡淡冷笑:“萧竹吟,难道你以为以你等之力可杀得了本座吗?”
“生死难料,总要试一试才知道,”萧书生的回答依然平缓,他干燥的嘴唇一张一合,就像一具毫无生命的人偶,“大宗师,他们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人,您可千万要小心了。”
国师眉头一皱,萧书生摇手一招,示意进攻!
那十名刺客死士得令,刷地一声踩住阵型,将国师围在垓心,攻了过来。
萧书生退至丈余之外,抱臂观看,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这十名刺客之中,有人持分水刺,有人握旋刀盘,也有拿双戟和钩镰枪的;这些人的武器分则各自锋锐凌厉,合则能够从上到下密布成阵,杀得水泄不通,使目标难有余地可逃。
国师振衣而起,刺客们的兵器落在他的坐骑上,白马瞬间哀鸣一声,鲜血喷溅——马脖子被双戟齐头斩下,马腹被钩镰□□个对穿,双戟砍前蹄,刀剑削后蹄;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完成!
萧书生的计划里,就是要将国师这样五马分尸。他冷冷看着国师泠然腾空,在跃至高点时舒展姿态,调节身体重心,长久的滞空时间使得他衣袂翩飞,如一缕缥缈的岚烟。
包围圈三尺开外的位置,国师徐徐落地,雪袖翻涌,风吹得他衣袍白浪丛生。
刺客们迅速转过身来对着他,再次集结成阵势。这时,国师已抽取腰间兵器,锃——一声尖锐清晰的金属响声,一把古朴至极的长剑握在他手里。
剑身细长如条,剑格带工,剑柄处以玄青色皮革裹缠,夜色中看来平平无奇的一把剑。
然而下一刻,国师翻转手腕,宛如雪山山巅云破日出的一瞬间,众刺客只觉眼睛一刺,纷纷眯起眼,警惕撤步——那长剑接住了月光瞬间折射,竟闪出雪亮的寒光来。
那道剑光漫射而过,璀璨无边;那种气势似是令世间所有的兵器,在它面前都黯然臣服下来。
唯有萧书生处乱不惊,在旁道:“哦,原是那太上忘情,真不愧乃传世名器。”
太上忘情剑。
这些刺客混迹绿林数年,自然听过这名震天下的神兵利器,当年重华派道祖青阳真人开山立派,创北宗气宗武学之先,为得神器,他花十年之功闭关铸剑,才有这把太上忘情。历代以来均为重华派镇派至宝,为掌门级别的人物方可持有;太上忘情最后一次在江湖上出现,乃是重华掌门紫衡真人应先帝之邀出任国观长老,佩戴此剑坐镇三清朝科的典礼之上。
倘若要排一个江湖兵器谱,就是再过一百年,太上忘情也不会跌出前三。
众刺客不料他有这等神器在手,均是吃惊。
萧书生又看了一眼:“真是好剑啊。”语气里没有羡慕。
国师很淡然:“此剑原不杀无名之辈,上一剑刺的还是你们主人舒明雁,本座尚觉委屈了。”
此言一出,在场刺客均觉羞辱,然而国师纹丝不动,没有嘲弄,也没有轻视的意思,仿佛只是在心平气和叙述一个让人觉得很难堪的事实:
“今日本座赶时辰,是你等之幸,速战速决。”
他话音甫落,长剑出手,只见月亮映射的光芒悠悠一闪。
这一剑来势不快,剑身平平,轻巧而自然地点向一名刺客,招式没甚特别之处。
那刺客也是高手,初看便觉心中一凛,知晓这位国观大宗师的剑法,不是等闲之流。
因他这一剑荡出之势,虽然平稳无波澜,但是其中所暗藏的变招,却是可以多达十几种以上。
那刺客面对强敌出手,一时犹豫,没想反攻只求自保,因而举着峨眉刺交叉在胸前一格,挡住他的剑招。
这一档却没遇着对手,峨眉刺空然晃了出去,国师的剑却已经不见了。
刺客心中大惊,国师当下评判:“你死了。”
说罢将撤开的剑势原路折回,无波无折地刺进他的心脏,轻轻一搅,对方五内俱碎,当下没了气息!
这一切发生得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其他数名刺客来不及惊愕,更谈不上出手相救,国师已经收了剑横在眼前,他一抹剑身的粘稠血迹,用手指弹落在地,轻轻一叹,优雅清冷:
“较之舒明雁,差得太远了。”
说罢,眉头一展,双眸清晰如电,锋利射向众人:“你们呢?”
众刺客虽饱经风雨,此刻面对一青年后生,却不禁面露出恐惧之色来!
他们终于晓得,传闻中的北宗剑术流派的厉害之处——国师的出剑,每一剑的最初都能够使人看清,可是到了跟前,却居然快似杳然无迹,使人摸不着它的存在。于是先前你所能够清楚看到他出剑的每一幕,都变成了足以误导你犯下致命错误的虚假动作。
这种先慢后快的突然变速,和它出招时诡异的轨迹变化,真当是他们刺客生涯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犹豫和恐慌之情在刺客中间一时蔓延。这时,萧书生突然发话,不紧不慢:“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等既然豁出去来到这里,还顾虑什么;他刺你等一人一剑,难道你等九人还刺不中他一剑么。”
这话点醒了众刺客,这些人均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替舒明雁复仇的亲信,倒不会顾虑自身的生死,于是众刺客重整旗鼓,再次朝国师攻去。
国师长剑飞舞,头顶如罩森森雨幕,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行云流水的剑势如一场优雅的舞蹈,随着他白袍上下翻飞,在漆黑的荒野里拉开序幕。
他每出一剑,都挑翻一名对手:
长剑一斜;
长剑一荡;
长剑一挑;
长剑一点……
他迈着鼓点般的节奏和步伐,随着对手一个一个倒下,一步步接近萧书生所在的方向,仿佛一场华丽的炫技。
萧书生纹风不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焦躁,他打了个响指,一匹黑马从暗处跑将过来,萧书生翻身上马,却没有立刻扯缰绳,而是回着头继续盯着国师。
国师也在看他,眼角余光罩着最后两名刺客,长剑微荡,斜斜横扫,乃是一招优雅凌厉的“解落三秋”。
这时候,突然心中传来一个声音:【老妖怪,我到了。】
他心念一动,精力微分,被对手抓住空隙,一名刺客突然出手,朝他腹部打了一枚铁虱子。他迅速左手来接,当下挟在指尖,反打回去,把那人钉死在地。却无可避免地露出左肩一片空门,被剩下仅存的那名刺客钩镰一甩,刺中腹部。
国师长身微震,那钩镰深深入到肉里,竟是撕咬般的疼痛。
萧书生心知不可得手,虽有不甘,但看到这里,见他终于受伤,终究枯瘦的脸庞总算冷笑微漾,稍稍觉得一丝快意。为求自保,他没作停留,一夹马肚子,甩开缰绳:“驾!”绝尘而去。
……
顾柔伫倚长桥在等待。
晚风徐徐,吹动水面粼粼波光。
约定的时辰还有半柱香便要到了,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坦承前情,不由得在桥上焦虑起来,双手撑着桥阑干,深深吸了一口气。
和国师的事,的确很难说得出口……而且,心中的畏惧,似乎远不止这事件表面的一层。她为什么不敢说?用国师的话说,应该事无不可对人言才是,如果内心真的够坦荡。
水里,月亮的倒影摇又晃,一盏不知谁放的河灯孤零零地从桥下飘过来,水里月亮的影子便碎裂了,顾柔凝望出神,忽然神思一恍。
蓦地,水面竟浮现出国师的影子来。
他微笑时的模样,他冰冷时的模样,他皱着眉头质疑的模样,还有他几次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回护在身后的模样……那个颀长玉立的背影,伴随他身后被风微微吹起的白发,竟然深深地铭记在了她的脑海里。
原来他的关怀,无时不刻地存在着,就算她再迟钝,再刻意忽略,也没法视而不见。那天的一剑,照她被激怒后的脾气,原本应该用力地刺出去,可是她瞧见了他那时的眼神。他深邃清俊的眉眼里,分分明明地透着彻骨的伤心。他用那么心碎的眼神望着她,像一个渴求她原谅的孩子,生生拉扯着她的心,让她的愤怒全都颓软了下来。那一剑也就鬼使神差地没刺出去。
她用力摇头,希望能够把国师的影子从脑中抹去。
河灯飘远了,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自己怎么会这样?快要同老妖怪见面了,却在心里想着另外一人,这是疯魔了?
夜凉如水,顾柔仰起头,原谅了国师,却原谅不了自己,她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这般无助和迷茫。
……
亥时过去了。
子时过去了。
丑时二刻,洛河长桥上已空无一人,顾柔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长久地伫立,仿佛已与石桥融为一体。
夜风吹着河水,哗啦哗啦轻轻响,吹得她心脏微微发凉。
她等的人还没有出现。
……
064
后半夜。
国师清完刺客,因惦着和顾柔的约定,没有再搜索追击萧书生,直朝城里赶来;然而他折了坐骑,轻功行至城郊三里处才寻得驿馆换马,那驿馆的屯兵被半夜叫起身,还老大不耐烦,国师将腰牌一亮,吓得他瞌睡醒了大半,这才火速挑了一匹驿馆里的好马交给他。
迟到这般久,大抵是坏事了,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国师心急如焚地骑马赶至洛河河畔,远远地只见月光下的河水如一条银缎,桥上有个单薄伫立的身影,不是顾柔又是谁?
她竟在此等了三个多时辰了。
距离有些远,国师看不清顾柔脸上表情,只是夜风从吹动着她的裙衫,侧影看起来分外孤独和憔悴。
他心蓦地一痛,不欲马蹄惊着她,连忙下来,把马匹拴在河岸边的柳树树干上,快步走上长桥。
一步一步,朝着他为之心爱心疼的小姑娘走去。
他每走一步,皆觉周遭的景物疾速向后退去,淡化、模糊,眼里唯一可见的,只有她那扶着桥栏默然呆立的清丽侧影。
他感到胸腔中低低燃烧着一股隐痛,或许是因为刚刚在和刺客的搏杀过程中受了一点伤,又或许是满腔的心绪为她而牵动,她眼里的一分愁绪投射在他眼中,十倍百倍地搅扰着他,使得他也为她忧愁起来。
这对于他而言,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他走到她跟前,停下,月光拉出他长长的倒影:“小柔。”
顾柔听到声音,眼睛终于动了一动,然后是整个身体,从冷风中僵硬地回转过身。
她妩媚的大眼睛里,惊愕一闪即逝。
随即,是她满眼的泪光。
顾柔颤抖着嘴唇:“为什么?”
国师又向前一步,他高大的个子把她头顶的月光遮住了,他微微俯下身,清秀优雅的眸子漆黑如墨,满含不可言说的细腻情致:“本座来了。”
顾柔愕然咬住唇,眼泪在眶里转悠:“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来了?”
“是本座来了。”
她茫然一瞬,抽泣了两下,被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拉入怀中。
令人窒息的漫长拥抱。
她怔怔地僵立着,听见他胸腔深沉律.动的心跳,夜风逆向而吹,她清晰地闻到他衣袍上淡雅熏香味,混合着他独有的男子体香,以及一股微淡的汗味和血腥味,交杂在一起……这味道她曾经贴身接触过,莫名地使人着魔,让她既感恐惧,又感迷茫。
他俯着身,白皙修长的大手轻轻捧起她的小脸,温柔重复:“是本座来了。”
顾柔的眼泪瞬间滚落,喃喃自语:“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他没有来。”
国师微微一顿,沉声问:“如果本座就是你要等的人。”
他黑沉沉的眸子如碧玺一般吸着她,她的心像是吊在悬崖上,溺在深渊里。
她并非因为恨他,而是因为怕他。
她还有一丝神志在,挣扎着推拒他,试图脱离他的掌控。
可是下一刻,国师却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凝眸望着她,他不言不语,却胜似千言万语,深邃的眼睛死死地擒住她,不容丝毫放下。
月光轻晃,目光相接,她一看到他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瞬间似有所悟。
她觉得窒息,长长地吸气,胸口起伏。
被他眼光擒获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的心彻底乱了!
她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了国师,大口喘息,摇头:“不,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国师目光灼灼,紧锁住她:“本座未同你开玩笑,本座便是你要等的人。”
这怎么可能?她拼命摇头:“不,不可能。”
老妖怪要来,早就来了,何至于她之前呼唤这么久,他到此刻连一句心声都未传来?
——她并不晓得,国师受了伤,又兼快马赶路,一路上风声呼啸,他内心早已昏眩,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许多声音便就此错过了。
“小姑娘……”
“别这么叫我!”顾柔近乎爆发地冲他:“别叫我,求求你!”
她推开他,一转身冲下了长桥。
顾柔一路狂奔,没有方向。
夜漆黑一片,前路茫茫,耳边风声呼啸。
她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漫无目的地跑了出来,也不晓得停在什么地方,东方的天空露出的鱼肚白,前面的道路上站了两个路人。
她擦了擦泪水,放缓脚步绕过去,却被两人夹道一拦,封住去路。
观此二人身形步伐,颇具武者气态,顾柔心头一紧,戒备地向后疾退,却不料对方出手更快。一人闪出跃过她头顶封住去路,另一人在前方掠阵,顾柔被双双包夹;其中一个高瘦枯槁的男人出手一点,击中她身上一处穴位,她登时僵硬。
萧书生曾经在山崖上打过顾柔一掌,但是当时顾柔背对着他,没有看见面容,姑而认不得他,只是在心里狐疑,为何这个中年男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既冷漠,又厌恶。
除了萧书生,舒明雁也在打量着顾柔,他刚刚在萧书生的协助下死里逃生,他脸上又画下一道崭新结的刀疤,眼神阴霾似鬼魅。突然间,他发现旁边的萧书生正以一种无比狠厉的眼神盯着顾柔,右手五指拢聚成爪形,悄悄移到顾柔背后。
舒明雁一掌拍却萧书生的手,把顾柔扯到身侧:“你干什么?”
萧书生冷冷道:“她是顾之问的女儿。”
舒明雁大怒,拦在他身前,厉声警告:“萧竹吟,这女人我留她有用,没你插手的份。”
顾柔听知这高瘦男人是萧书生,想起国师说过他是肖秋雨的儿子,以及肖家和自家的恩怨,心里一怵,暗叫不好,怕是要遭殃。
萧书生收起戾气,双手交叉,面无表情退向一旁。
顾柔稍松一口气,忽奇这二人之间的位份关系,暗中观察起来。
舒明雁那天在葫芦巷国师的宅子里见过顾柔一面,也看见国师追着她出门的情景。他晓得国师因为身练道家纯阳之功,不得接近女色以泄身,所以,如果能有一个女人能够真正入得他卧房床榻,使他放弃修为精进的机会,必是他眼前特殊的重要之人。
国师毁掉了舒明雁的一切,舒明雁需要一个筹码引出国师复仇。他凭着敏锐的直觉,把宝押在顾柔身上;也因此,他更不容许这个节骨眼上有任何人来破坏。
顾柔被两人用黑布蒙眼,一路拖至马车上,颠簸赶了半个时辰的路,才被扔下车来。
隔着黑布只觉阳光有些刺眼,天应该已经亮了。外面风声呼响,身下是干燥的草地,能闻到桃花杏花的香气,却听不到其他人声,只有鸟鸣,约摸是到了一处野外。
顾柔想起城南的郊外有一处桃林,开满桃花杏花,猜测也许就在这个方位。
舒明雁道:“把她穴道解了。”
萧书生走过来,击中顾柔的穴位,原本解穴无须太大力道,但因为怀着仇恨,他使出的手段痛得她蜷身。舒明雁狠狠瞪了萧书生一眼,走过来,扯开顾柔的眼罩。
光线突然变强,顾柔被刺得头晕眼花,缓缓地看清眼前的两个人来。
舒明雁回头对萧书生道:“你看着她,我去叫人过来。”
顾柔忙叫住他:“这位大哥,请您留步。”
舒明雁和萧书生一同盯向她。
顾柔既然知道萧书生跟自己有仇,同他说什么必然都是没用的了,就干脆不管他,只朝着那舒明雁说话:“这位大哥,我虽然不晓得哪里得罪了您,但您既然将我带来,必然是因为我对您有用。”说罢她朝萧书生看了一眼,怯怯地道:“而我看这位老兄瞧我的眼神可怕得很,万一您走开了,他将我杀了,我岂不是不能为大哥您做奉献了?”
萧书生听得一窒,转头看向舒明雁,惊觉他打量自己的眼神当真有几分狐疑,不由得脸一沉:“舒老大,我连你的命都搭救回来,如今你我合作关系,难道还信不过我?这丫头看似娇弱,实则乃是九尾,你小心着她的道!”
舒明雁脸色阴晴不定,朝萧书生看去。这时,忽然阴阴笑起来:“我当然信得过你……这样罢,你去报信,我来守着这女人。”
顾柔在一边惊讶地道:“原来是离花宫宫主舒老大,小女子自从行走江湖以来,一直听说您的威名,对您十分敬重,想不到今日得见尊严,实乃三生有幸。若是能有什么方面能帮得上舒老大您的,您只管开口,小女子万死莫辞。”
萧书生气得咬牙,他原本虽然不会杀顾柔,但是趁着看守她的时候倒是可以折磨折磨她解解恨,如今却被舒明雁支开,一时地不甘心。
顾柔想起国师说起过,那舒明雁曾是江湖上排行第一的刺客,十年前追杀过毒手药王肖秋雨,既然萧书生是肖秋雨的后代,这两人合该有仇才对,怎么会走在一起?她心念一转,又道:“舒老大,你听他这样说,却没提他同我爹有段仇隙,他这是存心隐瞒于你,想要伺机报复我。若是您走开了,他非杀了我不可,您要是真有差使交给我,就千万不能把我交到他手里。”
萧书生闻言又是一窒。他同顾之言有仇,同舒明雁何尝不是也有仇,只是因为目前他和舒明雁有共同的敌人,要为了当下利益合起来对付国师,这才临时合作,待合作一结束,自然各打各的算盘。被顾柔这样明着一戳破,更是恼怒起来:“舒明雁,你信她的胡说八道?”
他这一踌躇,舒明雁更不悦,他们二人一人负责盯住顾柔,一人负责去叫国师过来,显然要去叫国师的那个人处境更危险,任务更艰巨——他刚刚想都没想就决定自己去了,换到萧书生这里,居然犹犹豫豫惜命起来,他是不是还打着别的算盘?想想十年前,自己曾把他老爹肖秋雨打成重伤,看萧书生这睚眦必报的性情,想必多半也不会在日后放过自己。
舒明雁脸色冷了:“你还不去?”
萧书生暗恨咬牙,转身便走了,心中念念:舒明雁,你如今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罢了,还真以为你还是离花宫的老大?
萧书生一走,顾柔松了口气,连连给舒明雁拍马顺气:“舒老大不愧是舒老大,您一发话,号令江湖谁敢不从。就是不晓得我九尾哪里得罪了离花宫,惹舒老大不开心了,您但管说出来,只要有我九尾能效劳得着的地方,我一定鞍前马后,万死莫辞。”
舒明雁阴冷道:“你以为给我戴高帽子有用么。”他低下头,靠近顾柔,两只空洞洞的眼睛各自被两条刀疤横穿过眼,血痂新结在上面,看着十分地可怖。
顾柔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条疤,是你男人给我的,”舒明雁惨笑,揪住顾柔的头发,“我要百倍千倍地送还给他。你想活命,就看他对你有几分看重了。”
顾柔心里茫然一瞬间:我男人,他说谁?
舒明雁又扯了一下,顾柔被揪得疼痛呲牙,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抢回被舒明雁揪住的长头发,抬手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衣服一片血迹。她愣住了。
这血迹已经干涸,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沾染上去的。
她想起在洛河长桥上,国师将她拥在怀中的情形——她的衣服刚好接触他的腹部。
心里一抖,难道……那个时候他受伤了?
再看看舒老大,脑海里片段似的闪过种种:离花宫、少年刺客、国师、萧书生、舒老大……
顾柔忽然回过神,明白了过来。
065
顾柔被舒明雁下了兵器。
舒明雁右手拿潮生剑,左手挟持着顾柔,站在桃林的一片旷地中,背靠大树,眼睛锁死前路的方向。在脑海中,他已经自动想象如何地杀死国师几百次了。
顾柔被他掐着脉门,一动不敢动,心里头慌乱不安。
她一方面不想就这么死掉,另一方面,却又盼着国师千万不要来。她的心矛盾极了。
桃林里起了风,落花成阵,扬起片片粉色的云烟。
马蹄声响。
一骑白马奔进桃林,踏花缭乱,一路直到旷地中间。国师跳下马来,顺带着用力一扯,把捆得跟人肉粽子似的萧书生从马背上也拉了下来。
萧书生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哼响。他一把掳走顾柔为人质的消息告诉国师,肋骨就被打断了三根,恨得他咬牙切齿,既憎国师,又迁怒舒老大。
国师用脚踩住萧书生的头,白发微荡,眸光清淡,冷看舒明雁:“换人。”
舒明雁一把抓过顾柔:
“慕容情,你也想得太容易了。你毁掉我的一切,岂能是萧竹吟一条命能抵消的了的?今日,我就要你看着你的女人死在你面前。”
说着,他指头在顾柔咽喉处一捻,顾柔脸色便转青,呼吸困难。
国师眸色转深,沉声而道:“你要什么,开出条件来。”
“心疼了,害怕了?”舒明雁看见他的态度,厉声笑道,“把萧竹吟丢过来。”
国师看了一眼顾柔。
舒明雁道:“你也可以不放,我立即剁掉她一根手指来给你瞧瞧。”
国师脸一冷,飞起一脚踢在萧书生身上,萧书生惨呼一声,骨碌碌滚到舒明雁脚边。
舒明雁冲顾柔低声冷笑:“看来,你在他眼里有点分量啊。”
顾柔心一紧。只听那头国师道:“舒明雁,此乃你我恩怨,同她无干,你有什么仇恨冲着本座来。”
舒明雁毕竟同国师共事过一段时日,对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虽然国师话里话外云淡风轻,但他每次挨近顾柔,都能看到国师脸上的阴霾之色。
“好,”舒明雁更有底了,森沉一笑,“你把剑放下。”
顾柔看向国师腰际的那把太上忘情,传世名剑,镇派神兵。
她看着国师的手滑向腰际,取下佩剑,不由得焦急:“大宗师,不可……”
国师解下佩剑,随手轻轻扔在地上,却也重重落在顾柔心上。
对于一个武者而言,放下他的兵器,不但意味着解除防备,更像是放下了他武者的尊严。
国师的面孔已经变得铁青。
“踢过来。”舒明雁道。
国师抬脚一勾,将太上忘情抛起,一脚踹了过来。萧书生此时已经挣脱绑缚,从地上爬起,见到此等宝器,顾不得疼痛,立即抢在手中。
舒明雁目光掠过萧书生,有一丝鄙夷。但他今日的目的不是神器,而是国师的命。
国师道:“本座已卸下兵器,你冲我来,放了她。”
舒明雁邪恶地冷笑:“你求我啊。”
“别理他!啊!”顾柔挣了一下,被舒明雁狠狠砸在后颈穴位上,疼得锥心刺骨,弯下腰去,“大宗师,别管我,别求他!”
舒明雁得意地微笑:“真是个好女人啊,大宗师不怜惜一下吗?”左手绕过顾柔的脖颈,暧昧地捏住她的脸颊,强行握起来给国师看。
国师牙关一紧,声音仍是清冷凉润,咬字清晰地道:“本座求你。”
舒明雁突然大吼:“不够,给我跪下!”
顾柔震惊了。即使她对国师了解不深,她也晓得像他那样自出生以来顺风顺水的人,绝不可能朝舒明雁这样的弯折下他的膝盖,他在世人眼中,永远是那么清白如玉,高不可攀,圣洁宛如天上的云霭,山巅的冰雪。
舒明雁嘶吼:“跪下!”眼睛通红,几近疯狂,手指掐着顾柔的脸死死用力。
通!
国师撩开衣摆,白袍莲花般地一展,双膝落地,竟是朝着舒明雁干脆利落地一跪。
他声音清晰:“本座求你,放了她。”
顾柔瞧着他,怔怔然落下眼泪。
他明明是那种宁可死去也不肯受辱;宁可被乱箭穿身也不会朝人下跪的人;她还记得他在潼关断崖附近的那一跃,像是风里的旗帜,满身雪白,不惹尘埃。
可是他为了她,竟然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
舒明雁更能明白,一个身居高位的人,给蝼蚁下跪的屈辱;就好像他自己前日还是离花宫的主人,今日却已经沦为丧家之犬昨日黄花。爬得越高,摔得越惨,那种愤恨和痛苦,只有亲身经历,才能够真正了解!
现在舒明雁的心里痛快极了——他终于有一天,可以亲眼看到那个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国师,像一头落水狗般的跪在自己面前!他发出嘶哑憎恨的声音:
“慕容情,你不是事事顺遂吗,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你不是手眼通天吗?你怎么起不来了呢?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大宗师吗,哈哈哈哈!”
舒明雁狂声大笑,想起过往,离花宫昔日在手底下的繁荣情景幕幕回现,几欲疯狂。
他笑得累了,痛了,收了收神,拿起潮生剑,抬起剑锋,对着国师俊美白皙的脸,沿着眼角至脸颊的部分,划下一道血痕——
“世人皆道你完美无瑕,但在我舒明雁这里,你也不过是一条沼泽烂泥里打滚的野狗罢了!”
国师的身体纹丝不动,鲜血从他白皙的脸上流下,显得格外殷红。
顾柔的心像是被锥子碾压而过,随着他一同流血:“不,大宗师……”
他的眼眸黑得发沉,定定地凝视着她,仿佛眼里根本没有舒明雁,没有萧书生,冷得幽静的眸子里掩藏着只有她懂的情致。
“放了她,本座的命由你处置。”
呸!”舒明雁狠狠在他头上啐了一口:“死到临头还想跟我谈条件?慕容情,你现在连狗屁都不是,我现在拿捏你就像拿捏一只蚂蚁!你和你那老爹凭什么?凭什么掌握着朝廷最高的荣耀和职权,还要支配江湖中的生死利益?我今天就要让你的女人死在你面前!”
舒明雁一对顾柔用力,国师的膝盖就擦着地面,近乎疯狂地向前俯冲一步:“放开她!你伤她半寸,本座要你千刀万剐!”
国师在先前的交战中身受重伤,步伐摇晃,但那血红的眼睛狠厉无比,瘆得舒明雁也不由得一怔。
舒明雁阴阴惨笑:“好,我放她,你先剁了你右手给我瞧!”他就是不杀他,就是要一点一滴地折磨他,以泄心头之恨。
“不可!”顾柔尖叫,眼泪遏制不住,用力去踢打舒明雁,“不,我不准你那么做!你不准……”被舒明雁扼了一下咽喉,痛得说不下去。
国师垂下头,他抬起左手,聚气手心,掌风渐渐凝聚——
忽然地,却又停下。
舒明雁一惊,警惕:“怎么,反悔了?那我杀了她!”
国师抬头,他跪着,仰望着顾柔,脸上的鲜血染红了右半边脸,殷红雪白相映,竟愈发地诡谲凄美。
此情此景,顾柔心肝欲碎。
他声音清锐柔和,仍然是那样从容优美:“小柔,你不必难过;本座今天所做的一切,只因本座倾心你,甘为你生,甘为你死。”
顾柔嘶声:“我不要你死!”
“一切皆是本座自愿,你不必负疚于心。”
她几乎快疯了,奋力挣扎:“你想怎么样,你是想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吗?”
凄冷的风里传来他轻轻的笑声:“那也很好……今生不相负,来世复今生,你心里有本座,足矣……”
今生不相负,来世复今生。
只要能在她心里停留片刻,他为她做任何事,心甘情愿,死而后已。
她全身脱力,只觉天旋地转,末日将至:“不……”
就在她几乎晕厥过去之时,忽然,她听到虚空中传来一个清明的声音——
【小柔,舒明雁左胸有剑伤,你趁他不备,点他天池、鹰窗二穴;点着即跑,休要恋战。】
【!!!】
她震惊无比,看向国师。
舒明雁已不耐烦:“倒底是下不下手!”
她登时回神过来,无暇再纠结于心中的震撼,心念转动,脑海里回响着他的指示。
此时,只见国师复又运气举左掌,作势朝右手腕劈落,舒明雁目不转睛瞪着国师在看。
这一瞬间,顾柔突然发力,不要命地撞了一下舒明雁的小腹!
舒明雁本能反应,弯腰躲过,侧头惊眼看她,虽是意料之外,但凭着他多年的江湖经验,左手已经出手如电地抓向顾柔。顾柔迎着他攻击被拍了一掌在左颈,疼得呲牙,却没忘记老妖怪的嘱咐,用力在舒明雁左胸两处穴位上点落!
然后,抽身跃开。
只见舒明雁身体原地一僵。顾柔有些后悔:为什么刚刚不直接让她杀了他?
可是下一瞬间,舒明雁就恢复行动自如,健力振起,拳走龙蛇朝顾柔攻击而来。
顾柔惊骇无比,连连撤步躲避。没想到舒明雁冲穴竟能够冲这么快。
其实,舒明雁并非冲穴,而是在那瞬间移穴,这是他作为杀手自保的绝活。可是他左胸肺部有伤,这会儿强行移穴,触发未愈的剑创,登时肺部鲜血喷涌,呼吸困难。
国师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瞬间。他原本要劈在自己右手腕上的左掌瞬间一转,袍袖中闪电般地射出一把匕首,直击舒明雁咽喉!
舒明雁回头看见,大惊失色,带着一脸震骇的表情被匕首刺了个对穿。
顾柔一看,腰间突然发出两根白练,缠住匕首首位两端,用力向后一拉,生生把匕首横着拉出来,切开了舒明雁左边一半脖颈。
舒明雁的脑袋向右边,半拉皮地挂在身体上,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顾柔之所以被叫做九尾,并非她的剑法如何出神入化,而是因为她这三根秋水练用得极好,攀岩走壁,飞屋滑脊,灵活自如。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用在杀人上面……毫无手生,而且出手这么狠。
顾柔也不由得抖了一下。
突然听得身后国师的疾呼:“顾柔!”
趁她一时的无备,萧书生忽然高举太上忘情,从她背后偷袭了过来。
顾柔跟舒明雁方才一样惊讶地回头,只见细长的太上忘情已经高悬头顶,压到她额头只剩寸距,冷汗登时迸出,她咬牙抬手,以臂力拒。
咻——
太上忘情逼到眼前,却突然随着萧书生手腕剧震,原路向上,弹了回去。
萧书生胸口向前一挺,眼里满是震惊和不甘,一支黑色的弩~箭从他背心穿过,在心口露出了猩红的尖头。
顾柔抓住机会,秋水练一甩一缠,裹住太上忘情扯到手边,一气呵成交到右手,用力地刺了萧书生一剑。
萧书生倒了下去。他身后,唐三刚刚收起千机匣。
——唐三一路追寻舒明雁的踪迹来到这里,刚好救下二人。他这个人没什么原则,唯一给自己定的标准就是接下来的生意一定要完成,天涯海角也要杀死目标。
【我,刚刚我杀人了。】顾柔回过神,从萧书生身上抽回血淋淋的太上忘情,依旧震撼不已。
【小姑娘,你做得很好。】
她又是一震,转头去看向国师。
他苍白而脆弱的面容被鲜血染红,却显得异样地温柔。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竟然恍如隔世,穿越万语千言。
顾柔樱唇微颤。
“你,你就是……老……”
066
这时候,凭空窜出一条人影,横亘在两人中间,是唐三,他扶起奄奄一息的国师,一回头,看了看顾柔腰上缠的秋水白练,认出这个武器的由来,心里惊讶:这不是数年以前遇到过想学做刺客没成功的小姑娘九尾嘛,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年的嫩头青如今的霸王花。他朝顾柔拱了拱拳:
“小姑娘,做得好。”
顾柔蓦地一愣:“你,你叫我什么?”
唐三:“小姑娘,我说你做得很好。”
顾柔瞬间迷惑了:“你……”
唐三摘下斗笠面罩,居然也是个颠倒众生的人物。
顾柔惊疑不定,凑近一些来看他,这便又看清了一些他容颜,确实是个长着喉结的男人,他的一双丹凤眼如描似画,是真正的妩媚妖娆。只是相貌过于细腻俊美,显得阴柔了些。
唐三顶着这张绝世妩媚的脸,朝她倾城一笑:“怎么,不认得我了?”
他的意思是,两年以前,曾经跟九尾交过手,按照功夫套路,她应该认得出自己是金飞燕。
可是在顾柔听来,却是另一层意思——
“你,你是老妖怪?”
她不敢确认,又觉恐惧,回头看一眼国师,再看一眼唐三。
唐三脑门青筋一跳。他今年二十八,非常重视皮肤保养,非常讨厌听见这个“老”字,脑门儿抽了抽,勉强忍下:“罢了,小姑娘你尚年轻,我也不跟你计较,我是金飞燕。”
顾柔稍稍安心:“你就是人称踏雪无痕金飞燕?多谢你救命之恩!”
“怎么不可以吗,你觉得是我配不上他还是他配不上我。”
“不是,您的武功名副其实,只是……我一直以为您是个绝世大美女。”
“有何区别,我现在不也是个绝世大美男。”
顾柔呆了呆,转向国师,一时间有些迷惑:“你和大宗师,认识?”
国师听到这里,只觉得一口鲜血沤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唐三牵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小姑娘,别着急,我包管他没事。”
国师看着两个人交互接触的那只手,气血上涌:“唐三儿你……”
唐三热情洋溢的脸:“别慌,我不是在这嘛。”
国师从来没有这么想宰了他过。
可是下一刻,他的小姑娘就让他的心脏回暖了起来。顾柔从两人的缝隙里挤进来,探出一个头,切切地看着他:“大宗师,你身上的伤怎样了,我能看一眼么?”
她妩媚的眼睛里含着真挚的感情,一瞬间让他觉得气也顺了,花也香了,风清了云淡了,连伤口都好多了。
国师轻轻吁一口气,深望着她,淡然:“没事。”
顾柔瞧他染血的半边俊脸,心仍隐隐作疼:“你的伤……”话音未落,国师头一垂,靠着栽在她怀里。
顾柔见他阖拢双眼,顿觉天旋地转,生无可恋:“不,大宗师!”
唐三在一边抱臂沉默半响,看顾柔实在哭得伤心欲绝,忍不住伸手戳了她的后背一下:
“喂,他只是昏过去了……”
顾柔啜泣不止:“我知道。”
她只是太害怕,见到他受苦了。
……
金飞燕和顾柔一起护着国师,送到云来山庄里休息清理伤口。
国师腹部有一道被钩镰枪的伤口,他因赶着来救顾柔,自行简单用布紧紧缠住,顾柔拆开那纱布时,只见皮肉穿破,再险一些便要肠穿肚烂,心疼得狠狠揪住,止不住掉泪。
唐三倒是对着国师脸上的伤痕犯愁:“这可怎么办才好,万一破了相,老婆都不好找!”
伤口清理完包扎,宝珠来上药,顺带没好气地赶人:“大宗师需要休息,你等退下吧。”
顾柔踌躇不放心地朝床上望去,只见国师羽睫低垂,左脸包着纱布,面容沉静似水地安睡着。“还不走?”宝珠对顾柔很生气,要不是为了她,大宗师怎么会弄成这样!
唐三暗暗拉了顾柔一把:“走吧,出去呆会儿。”
两人来到前厅的花园里,天光亮着,太阳移到中天,九曲长廊边上摆着沿路一溜儿的水仙盆栽。有几盆还烂着——前天这里舒明雁跟国师的人马发生火拼,打烂了不少瓶瓶罐罐。
顾柔朝走廊的梁上,壁画上望去,都有一些打斗过留下的剑痕。
不知道……大宗师他究竟是过着怎样的人生。
“吧嗒”,走廊下的盆栽里面混着几盆小枇杷,唐三蹲下身摘了一串,在衣角上擦擦干净,顺口问她:“你认识他多久了?”
顾柔回过头来,看着他把小枇杷喂到嘴里,被酸得胡乱皱眉,噗噗乱吐皮的模样,一时疑惑。
“两……两个月了吧。”她不晓得应该是从同国师初次见面的时候算起,还是从同老妖怪初次互相听到的那时候算起。
两个月?唐三惊诧无比地回头,蹲在地上打量她,好像瞧着一只野生怪物。
“你才认识他两个月?”
“嗯,可能……三个月吧。”
唐三向后一抛,枇杷扔到花圃后面的水池里,咕咚一声溅起余波,站起来:“你知不知道我认识他多久?”
顾柔莫名摇摇头。
“我从小认识他到大,没见过他对谁这般上心。”唐三纳了闷儿,叉腰,绕着顾柔打转转,纳闷:也不是三头六臂,也不是头上长角,小姑娘哪里来的这等魅力啊?
顾柔听了,怔怔瞧了他一会儿,低下头。
唐三又问:“我看你刚刚杀人的那两下子手法利索得很,你师父谁啊,说出来我看认识不认识?”
顾柔摇摇头,这是秘密,不能说。
唐三见她守口如瓶,没辙,另起话头道:“好吧,小姑娘,那咱们可算是自报家门认识了。我呢,金飞燕是个外号,名字叫做唐三,你可以叫我唐三。”
“唐三儿?”
“……”
金飞燕作为杀手榜千年老大,实际是唐门三公子,人称唐三儿,他非常不喜欢这个儿字。
他握拳抵在嘴唇上,轻轻咳嗽一声:“是唐三,没有儿字。”
顾柔茫然:“没有儿子?”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唐三恼,用那张红颜祸水般的脸发脾气:“你才没有……”算了,他不骂女人,虽然他确实没有儿子。
顾柔仰起脸:“唐三哥,我想问你个问题。”
“说。”
顾柔盯住他的眼睛,心念合一,深深凝视:【你是老妖怪吗?】
唐三也回看她:“小姑娘,我可听到了哦。”
……
夜深,国师悠悠醒转。
他坐起来,不晓得自己昏迷了多久,铺着蓝绒万字纹的桌布上蜡烛烧剩小段,窗外皓月如洗。
他想起自己原本是去赴约的,然后萧书生掳走了他的小姑娘,他追赶过去,和人打了一场,然后便有点模糊了。
对了,他的小姑娘!她脱险了么?
他想到顾柔,顾不得伤势,翻身便欲下床,引得腹部一阵扯痛。他弓下腰,坐在床畔一阵默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顾柔端着托盘进来,见状脸色一变,慌忙将药物搁到桌上,过来看他:“你怎么下床了?你要躺着休养,千万动不得。”
她这两句话,原本冲口而出,纯粹发自内心,却在一瞬间撞上他欲说还休的眼神,不由得一窒。
她把头低下去,转身拿东西:“喝药吧。”
顾柔看着国师靠在床头,一口气把碗里的药喝干,稍觉心安,焦虑的脸色也舒缓了些。
他把空碗还给顾柔,眼神灼灼地望着她。
她捧着空碗,被他这么盯着,心慌意乱,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忽然他轻笑,声音凉润:“就不关心一声儿?”
顾柔一怔,抬起头看他。
“你的伤……”话到嘴边,撞上他噙着笑意,有些淡然无谓的神情,顾柔心思一变,改口问他:“当时他让你剁手,要是没人阻拦,你真的剁下去啊?”
国师淡淡道:“怎么,感动?”
顾柔咬着唇不作声。
“当然……”国师一转眼,突然瞧见顾柔白皙的右手腕子上,莫名其妙多了一条红绳,上头串了三颗蜜饯糖形状的小核桃,“当然不会。”
这破玩意他最认得。唐三儿,老特么喜欢用三颗糖来作为代号,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国师看着唐三的这根红绳子戴在他的小姑娘手上,感觉简直想杀人。他又想到自己为顾柔不管不顾地,可她倒好,唐三一出现,马上就扑过去跟他手牵手;国师心头犯堵,突然觉着自个贱透了,冷了俊容,口气疏离道:“你以为本座是什么人,非得为你要死要活不成。”
顾柔怔怔地瞅着他:“……那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也是假的。”
“哪些。”
“你倾心……”
他不耐打断:“不记得了。”
见她一时愕然,他心头不忍,不晓得为何,自己比她还难受,放缓了语气:“为了转移姓舒的注意力,找了些话说。”
哪知道,她听见这话,瞬间转悲为喜:“所以,你一边跟我说假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一边告诉我真话;所以,你就是老妖怪,是不是?”
他一顿,看着她。她清媚的眼里闪着希冀。
“……”
她凝望着国师,深情又忐忑,甜蜜又哀伤等待着:【老妖怪,是你吗?】
虽然白天金飞燕的回答是那样,可是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认定国师就是老妖怪,而非金飞燕。
就在他通过心声传话给她,制服舒明雁的那一瞬间。
【老妖怪,是你吗?】
【老妖怪,你回答我啊。】
面对她恳切的眼神,国师一时地沉默。
她切切地等待着他心中的回答。
窗外忽然响起叫声:“小姑娘,你好了没有啊,我等了很久了啊喂!”是唐三。
顾柔的心坠到谷底。
她大概是疯了……才会存在这种痴心妄想。
烛光黯淡下来,顾柔也黯然失神:“那,您好生歇息,我不打搅您了。”
她起身,国师心念微动,抓住她一只手不让她走。
顾柔回过头,哀伤地瞧着他:“大宗师,我今天见着我的心上人了,他是你的朋友。”
“你要跟唐三走?”
——本座日日伴你身侧,为你做尽一切,却也抵不过一个虚无的影子?
国师只觉愤怒,哪怕那个影子就是他自己,他也不甘心!
顾柔晓得,这一会儿,不说一句实话,国师绝容不了她脱身,只把眼睛抬起来,默默地对上他的眸子,深吸一口气道:“大宗师,我心里有你。”
国师全身一震,血液沸腾。
“可我心里也有他。”
国师身体里的血液一瞬间又冷下来。
他忽上忽下的心里,一瞬间感到了迷茫:如果自己不是老妖怪,或者老妖怪不是自己,那她真正会喜欢的是哪一个?
那自己还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吗?
顾柔咬了咬唇:“您明白了吧,我真不是什么好人。”她挣开他的手,起身离开。
顾柔出门,下了走廊台阶,唐三迎上来:“考虑得怎样,倒底做不做我金飞燕的徒弟,我收你做关门弟子,把你教成天下第一的刺客怎么样?”
顾柔仰起头,看着唐三,心里迷惑至极:这是老妖怪?比起唐三,国师分明更像。
可是,唐三听得见她的心声,国师却听不见。
“唐三哥,我不杀人。”
“不做天下第一的刺客也成啊,你可以做天下第一的飞贼嘛。”
即使唐三是老妖怪,顾柔此刻也没有和他说笑的心情:“唐三哥,别说了。”
唐三眯起眼,狡黠似狐狸地瞅她,啧啧:“不是说跟我心有灵犀吗,怎么又不肯了,难道你不肯跟着我,却想要跟着他走?”
顾柔摇了摇头,把手上的红绳子褪下来还给他。
唐三推门进屋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死寂,他还以为国师睡着了。
他擦亮了火折,才看见国师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宛如仙人入定。
唐三把灯重新点上,逗他:“说真的,我还没见过你这么疯魔的样儿。”
“滚,本座轮不着你唐三儿教。”
唐三勃然大怒:“是唐三,没有儿字!”
国师撇唇,清冷的蔑笑:“唐三没儿子。”
“是儿字!字!这个字!”唐三使劲儿呲着呀咬着这个字,着恼不已——终于晓得为啥国师跟顾柔能凑一对儿了,因为这两个人,都字子不分!
国师瞧见他手指头上勾着的红绳子,撇头不看。
唐三被气乐了,眼珠子一转悠:“你看这个小妹子老早就崇拜我崇拜得很,论起相识的年份来,我和她可是早过你好些年的,岂非有缘?刚巧我正好想要收个徒弟,传授她毕生的刺客绝学,这个小妹子除了略微晕血之外几乎没有缺点,就给我做徒弟呗。”
国师微讶,原来这破绳子,是他拿来要收顾柔做徒弟的?
不是定情信物啊?
原来这两个狗男女不是趁着他昏迷的时候,偷偷拿着定情信物,你侬我侬飞速发展私定终身啊?
气突然顺了。
唐三笑呵呵地挨着床坐下来,故意嘚嘚瑟瑟地朝他炫耀:“你瞧,你是大宗师,做事情要顾及身份,身边想添个人还不得经过你们慕容家长老亲戚的层层筛选,顾柔这样的野姑娘进去学规矩,不被折磨死也得脱层皮。我却不同;我孑然一身,早就被家里赶了出来,六亲不认的光棍,也用不着管什么礼教规矩,我收个徒弟用不着谁准许,想要就要。”
国师从牙缝儿里呲出一个字:“滚。”
唐三正儿八经:“哎,注意影响,注意你大宗师的身份,措辞要斯文得体。”
国师忍无可忍:“滚!你没徒弟又如何,老子没了婆娘,慕容世家就绝后了!”
唐三就好逗他说粗话这一口,乐得直拍腿:“哪,你承认了是吧,我说,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呢?”
唐三的养父正是国师生父慕容修,两人从小相识,早在国师赶往云来庄和他商讨铲除舒明雁的计划之时,就顺带把这最近和顾柔一起中连心蛊的事情给一并说了。
唐三觉着这闪电般的感情来得太不靠谱,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他才故意在顾柔面前,假扮老妖怪,想要试一试她。
国师:“……”
唐三想了想,道:“刚刚你没醒的时候,我还问她来着,既然我是你的那甚么……哦老妖怪,”这个名字他说出来就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看一眼国师,认识这么多年真是看不出他是这么肉麻的国师,取这种恶心的昵称,“如果我是老妖怪,她为什么不跟我走。”
国师忍不住问:“为甚么。”
“我也纳闷儿呀,明明我长得比你英俊,比你肤白,比你貌美,出手比你快……嗷嗷嗷轻点儿!”唐三被国师掐住后脖子,疼得吱吱乱叫,“可是,可是她却跟我说!”
“说甚么。”
“她说:很奇怪,当你站在我面前时,那种感觉消失了。”
——唐三假扮老妖怪,邀请顾柔随他浪迹天涯。顾柔看着他的眼睛,很肯定: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唐三看他没声,恨铁不成钢地揉着后脖子:“你还不明白吗?她把两个你都瞧上了。你也别怪人家三心二意,这还都不是你闹的?为什么她觉着你可以,老妖怪可以,而我唐三就不可以,因为那两个都是你。”
“……”
“你真应该瞧一瞧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她把我当成你的时候,眼睛里一点儿波澜都没有。依我看啊,她瞧上的不是你这个名儿,也不是你这个躯壳,是你这躯壳里的魂儿。你懂吗?就是你这个把人家小姑娘撩得七上八下的魂儿……”
唐三用手指戳戳戳着国师的心口,国师被他戳得烦死,一下子掀开被子站起来。
“哪儿去?”唐三问。
“追她。”
“你伤没好!”
“管它呢。”
国师纠结的内心终于霍然开朗:
——唐三站在她面前的时候,那种感觉消失了。
因为自己在她心中,也是无可取代之人。
唐三用轻功追上来,不愧是江湖人称踏雪无痕的金飞燕,宛若蜻蜓点水,落地无声,抢在国师跟前:“打住,你就这么去,不带一点技巧?那你死定了。”
“敢问你有何高见?”
唐三恨铁不成钢,自居情圣的口吻,娓娓道来:“你得悠着来,如果我是个女人,发现被个臭男人一人分饰两角逗着玩,而且还骗到差点*,混蛋,太他吗不尊重人了,我非得先把他吊起来,用刀刮完他的毛,再把他的肉一片一片……”
“三句话之内你再说不到重点就滚一边。”
“……我是说,你现在去解释,她未必信得过你。女人都讨厌藏藏掖掖的男人,你骗她一次,她就会觉得你会骗她一辈子。你不光得朝她解释,你得赔礼道歉:你要光使得她相信你是老妖怪有甚么用,欺骗女人的臭男人只配挨到巴掌;你要是能有本事使得她相信你又原谅你,她说不定还会肯亲你一下。”
唐三本来以为国师那么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的人,听完自己唠叨一般都会甩头走人,没料着,这一回,国师一反常态,站住了,回头睨他一眼,严肃了神情:
“谢……谢。”
噗!唐三绝倒,他是耳朵瞎了还是眼睛聋了?有生之年居然能从慕容情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067
原本夜深了,宝珠走来,冷冰冰地告诉顾柔可以在云来山庄歇一晚再走,但顾柔心绪烦乱,不愿多留,便立时走了。一路上,只听见老妖怪用心声叫自己:
【小柔,你到哪了,回家了?】
脑袋里想起唐三那张嬉皮笑脸,便有些迷茫,她头一回没回答老妖怪,急匆匆地赶回家,洗了身上血污,不欲多想,上床闷头便睡。
只是到了后半夜,又连着做噩梦。
她梦见和心爱的老妖怪在洛水的长桥上面相遇了,梦中的老妖怪面貌模糊,但她却很喜欢,桥下灯花点点,河水波光粼粼,一切都是那么宁谧美好,她干净得像岸边的白茶花花瓣,迎风舒展,冲着他微笑招手。
突然,天空下起了雨,雨水是红色的,一点一滴弄脏了她的白绸罗裙,她急着擦拭,却越擦越多,满身鲜血,她急得放声恸哭,她的老妖怪温柔地抱紧了她:【别怕,本座在。】
【我想见你,想见你,想你!】她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流泻。
梦中的情郎拥住她,他朦胧的面孔从虚幻到现实来回闪烁,渐渐清晰;他低头,给予炽热的吻,渐渐地,呼吸交换之间,衍生出了躁动的情绪,他托住她的腰肢,温柔地在她耳边低声:【相识虽是荒唐,但本座倾心你。】
她痛苦又幸福极了,紧紧地拥住了他:【我也倾心您……大宗师。】
……
晨曦缓缓亮起。
院子响起关门声,顾欢去学堂了,他觉得最近阿姐似乎身体不大好,所以格外懂事,将做好的朝食留在了饭桌上,等顾柔起来吃。
顾柔早就醒了,确切地说,她是被惊醒的。
她觉得自己是快疯了。
昨夜的梦很清晰,她梦见了老妖怪,做春.梦,这或许很可耻,可是更让她感到羞愧的是,她对着老妖怪,喊出的却是:
大宗师。
她烦躁地揪住头发,用力地揉搓着,简直想拿着自己的头去撞墙,看看自个脑袋里是不是装了一大片海洋——还是水性杨花的杨。
难道我真的是一个三心二意,水性杨花的人?天啊,顾柔被这样的念头震慑住了,可是今天倾心老妖怪,明天移情别恋国师,这可不就是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么。
抓了污秽可以洗手,吃了污秽可以刷牙,染了污秽可以洗澡,可是现在污秽掉的是她的心,她能挖出心来洗洗干净再放回胸膛里去么?
如果可以,她倒是想这么干。
顾柔起身,抹了一把脸,终于稍稍冷静下来,重新将事情梳理一遍。总觉得唐三是老妖怪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至于哪里奇怪,她也说不出,就觉得老妖怪似乎一下子转了性,跟唐三这副不男不女的美人皮有些货不对版。
她决定再搞搞清楚,不管怎么着,总不能一直这么揪着心过活下去。
【老妖怪,你在么?】她还是习惯称呼他为老妖怪,而不是唐三。可能因为唐三这个名字太难听了吧!
对方果然立刻回答:【你睡醒了?我在。】
顾柔:【我想见你,同你说几句真心话。】她非得重新让老妖怪连人带声音地站在她面前对上号不可,要不然心里的疑惑怎么也解决不了。
对方也毫无迟疑,好似早有准备:【好。后天酉时,你来醉仙楼门口。】
怎么又要等?顾柔怕有变数:【就现在,不成么?我过来云来山庄找你。】
【就后天吧。】
对于国师而言,他经过唐三提点,倒是有了计划,这件事说来话长,也非三言两语讲得清楚,为了彻底获得他的小姑娘的谅解,他要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
顾柔郁闷了两天,弟弟顾欢看不下去了,他的阿姐怎么越来越郁郁寡欢?这日学堂提前放课,他便缠着阿姐说要去吃葫芦巷的桂花鱼。
顾欢说是自己要吃,实际上这桂花鱼是顾柔爱吃的一道菜,那葫芦巷口有一家小酒馆,老板是南方彭城人,在京城开客栈有些年头,故而房舍稍显得老旧,但做的桂花鱼却是一绝,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许多饕餮食客为了一尝美味,特地从城中各处地方慕名而来,所以这桂花鱼愈发地供不应求,想要吃得上,还得提前预定排队。
顾柔现今全无吃美食的心情,若不是自觉这些日心事太重,忽略了弟弟,打算陪一陪他,也不愿意出门,故而应允了出来。
那桂花鱼上来,白盘青鱼,盖着翠绿葱丝,热油未褪,浇淋在鱼皮上发出滋滋滋的细响,清香扑鼻。姐弟两提箸品尝,顾欢赞不绝口,顾柔食之无味,象征性动了两筷子,又恹恹地放下去。
同样的桂花鱼,吃在其他人嘴里却是不可多得的佳肴,邻桌的几位年轻人吃得正香,还叫了一坛上好的西凤酒,边吃边喝,一路畅聊:
“汪兄,这前日才来过,怎么今个又来,你该不会是瞧上这边老板娘了吧?”
说话的青年嗓门不小,引得掌柜老板娘从那边投来一眼,这南方的妇人粗布衣衫,面相温和,听见调侃并无恼怒,只是盯着那口无遮拦的青年。
“别胡说,这玩笑开不得。”那姓汪的青年立刻朝老板娘投去歉意的一瞥,老板娘略微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眼神上的致歉,又自顾自地低头抹拭柜台去了。
那汪姓青年对自己的同伴道:“贤弟有所不知,再过一个时辰我便要动身去冀州,只怕到时候吃不到这般正宗美味的桂花鱼,所以临走前一定要趁着机会吃个痛快。”
“啊,就是上回你说的那个姨父?”
汪姓青年点头道:“正是,我姨父再过一月六十大寿,母亲腿脚不便,不能亲自前去,我替她向姨父送去贺礼,吃完便要动身启程。”
他的同伴叹气:“哎,那真是可惜了,这顿饭小弟来付,权当给贤兄践行。”话音未落头上便挨了一下,另一同伴道:“汪兄去祝寿是好事,你可惜个什么?会不会说人话。”那人直呼冤枉:“两位贤兄误会愚弟了,愚弟的意思是,汪兄走得太急,赶不上花灯会。”
那同伴奇道:“花灯会,什么花灯会?”现在五月下旬,中元节早过了,离乞巧节又还远,哪里来的花灯会。
那青年搁下筷子,道:“二位贤兄有所不知,朝廷昨天下了诏令,因为沐美人生辰将至,皇上决定今夜在京城举办一场花灯会,届时宵禁解除,铜驼大街上会有舞狮表演,东门前面还要搭个大戏台,朝廷请了四喜班和起云班来打对台戏,要唱个通宵,届时宵禁解除,全城的百姓都能去免费看戏。”
那汪姓的青年原是一个戏迷,一听到京城这两个最有名的戏班子,不由得大感兴趣:“对台戏?他们唱的什么曲目。”
“不晓得,好像是个新戏,”那人想了想,忽然露出一丝新奇的神色,凑近桌子,敲着手里头的一颗核桃,“据说,那戏本子还是本朝国师亲自撰写。”
顾柔听到“国师”两个字,耳朵就不自觉地竖起来,去仔细听他们说的内容。
“国师,你说国观里头那位大宗师?”“正是啊。”那汪姓青年显然惊讶,虽然当今国师才名远播,但是从没听说过他对戏曲有所涉猎,而且国师写的戏,必是一些金戈铁马拱卫河山之类的主题罢,但那四喜班和起云班都是以老旦和花旦唱腔优美著称,说白了就是擅长你侬我侬的花旦鸳鸯戏,不比春台班那些以武生打斗精彩见长的班子,能演出豪情万丈的气魄。这,难不成要唱道德经?他这个资深票友绞尽脑汁,实在想象不出来那会是一出什么戏。
他的同伴看出他的纠结,笑道:“反正你也看不着了,不如惜取眼前珍馐,如今敞开了吃,别到了冀州犯馋,来喝酒,小弟敬你一杯。”
……
五月廿二这日是沐美人的生辰。
老皇帝素宠沐美人,早早就为她打算在宝蝉宫举办宴会庆祝,可是沐美人一直以来似乎都对此事提不起兴趣,整日食欲不振,怏怏不乐。这可急坏了老皇帝,连忙传太医为美人看诊。
太医切完脉:“恭喜皇上,娘娘有喜了。”
皇帝惊喜过望,欲大肆操办沐美人生辰宴,向群臣问意见。
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一个出列的却是国师,国师提议为了庆祝沐美人怀上龙子,又临近生辰,可在当晚左卫府附近的高台上燃放烟火,并解除宵禁举办灯会,全程欢庆彻夜。
老皇帝不由得一愕,他没想到素来对后宫之事并不关心的国师能有此提议,燃放烟火为了这个庆典营造气氛……对对对,他记得沐美人的确是喜爱看烟火,在清净台那个位置燃放,站在宫城里刚好能够看见,沐美人刚刚生产完行动不便,这样一来,她站在后宫的阁楼上也能欣赏得到。
国师又加进言,可在城中搭建露天戏台供全城百姓观看,与民同庆,使全城百姓为沐美人腹中胎儿祈福。
这慕容爱卿真是太窝心了!老皇帝喜上眉梢:“爱卿办事妥帖周全,聪慧至极!就按你说的办。”立刻着少府立刻准备。
于是灯花庆典当晚,铜驼大街上人如潮涌,一派欢腾热闹景象。
顾柔行于人潮之中,走马观花经过,眼中观的是景色,心中想的是心事,一路行来,也不晓得自己经过了多少盏花灯,不知不觉便行至醉仙楼前。
她仰起头,望着那装潢富丽的牌匾,“醉仙楼”三个楷书大字右下角,盖着国师署名的私印。
她不欲勾起情丝,慌忙避开视线,朝一边的糖人铺子瞅去,小贩正吹着一个糖人,笑容满面地交给殷切等待的顽童……她用心声唤道:【我到了。】
对方很快传来回声:【上楼。】
顾柔进了客堂,这会醉仙楼里客人不多,全都跑到外面去看舞龙舞狮去了,跑堂的肩上搭条毛巾迎过来,满面堆笑地问:“客官几位?”
老妖怪的声音传来:【二楼,天甲一号房。】
她便道:“会友,天甲一号房。”
跑堂的一拍脑门,打量顾柔:“对对对,您瞧小的这脑子,之前有一位贵人吩咐过,小的差点没给忘了,快请,楼上的贵人等候您多时了。”
想来那唐三哥出手阔绰,包了一间二楼厢房约见她。顾柔有几分犹豫,站在门口,深深呼吸,推开门。
包厢内不见一人,酒菜还冒着热气,碗筷却没有动过的痕迹。
跑堂的诧异:“奇怪,方才小的下楼的时候,这位贵人还在里头吶,没见着他下楼,难道会飞不成。”
顾柔环扫而去,包厢临街的一面,一扇盘长锦花窗朝东开着,下面传来鼎沸的人声。
“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跑堂的应声退下,顾柔走到窗前,将窗户全数打开,撑着窗舷探身张望。
楼下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各色的花灯如明珠,整条铜驼大街串联成发光的珠串,笔直南北延伸。近处嘈杂人声,混杂着几声别致唱腔传来——对面的广场上搭着两个相邻的戏台子,两班人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那戏台子距离此处很近,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的花旦胭脂明润的面孔。
虚空中,老妖怪的声音传来:【你到了么。】
【到了。】
【打开窗,朝东看。】
【我在看,】顾柔的目光从南移动到北,【你在哪。】
【你朝戏台上看。】
顾柔垂目眺望,那左边的戏台上立着一个粉妆玉砌的花旦,身着罗衫,俊扮脸;拈个兰花指,举手到眉边,似哀似愁地念白道:“钗儿本是奴心头好,却似流光易可抛,这却丢了如何找……”
顾柔左看右看,那戏台上只有一个花旦,哪来的唐三?正想问他,忽然听见邻窗的客人闲聊,一少妇盈盈笑道:“太奶奶,这位置看戏是最清楚的了,居高临下没人打扰,省得去戏台子前面跟人挤破头。”
有老妇立刻道:“你不爱听戏,被老身强拉出来,可闷坏了罢,你也不必陪着老身,带着敏儿下去逛逛花灯岂不更好。”“太奶奶,阿菡乐意陪着您,何况这出戏是当今国师写的,阿敏也想来瞧热闹呢。”“哦,是了,上回你同老身说起过,这新戏名字唤作什么来着?老身给忘了。”
少妇道:“叫《金钗误》,太奶奶您瞧,那花旦不是丢了打小佩戴的金钗么,这便是了。”
顾柔听了,朝那戏台子上花旦看去,只见她再台上环转几圈,左顾右盼,似在寻找,却总也找不见,大抵就是在寻那枚“金钗”了。
隔壁的老妇又问:“老身老眼昏花,瞧不仔细,她这钗子可找回来了?”
少妇笑盈盈答:“还不曾,太奶奶,这戏才开场呢……哎呀快瞧,那小生上台来了。”
顾柔闻言望去,只见一白面的袍带小生上台来,显然扮演的是个官宦贵族身份,整云手,走台步,拿着龙虎音唱了一段,声音清亮高亢,唱什么顾柔没在意,只是目不转睛盯着他脸看。
可惜小生妆面太厚,看不出个五官真相来,顾柔也分不清楚他倒底是不是唐三,只是身高倒还符合。
【老妖怪,老妖怪?】
她唤了几声,未得回音。
他倒底葫芦里卖什么药,把自己邀至此处,难道就是为了听一出戏不成。
顾柔正犹疑,忽然隔壁窗子一声欢呼:“找到了,找到了!”
她随着那看戏的少妇声音望去,只见台上的袍带生正弯腰起身来,当他站直的那一瞬间,手里拿着一枚金钗。原来那花旦丢失的金钗,却是被那小生拾得。
那小生拾得金钗,正作端详,忽然地凭空传来一阵唱词:“恨时须得逢人笑,伤时不得有泪流;奴有心事千万重,却只无言对东风。”
——那花旦虽然在戏台角落,背对观众,却唱出声响,表现她不在场。而那袍带小生满面惊愕,手握金钗四下顾盼,似在寻找声音来源,半响对着观众念白道:
“这金钗说人话,倒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不晓得里头那个是人是鬼?”
那躲在角落的花旦也一惊,原地转两圈,朝天望去,装作也看不见那小生的模样:“你是何人,你又是人还是鬼?”原来这支金钗却可让两人身处异地,隔空对话。
顾柔只觉这桥段莫名地似曾相识,停下来细看。
接下来,那花旦同俊扮小生隔空对起话来,发觉竟是一根簪子连着异地的两人,能教彼此心灵相通,把心声传到对方耳边去。起先两人互有骚扰,那花旦扮的原是一个没落门第的大小姐,家道中落生活清苦,却自力更生,自强不息;那贵族青年在朝中就仕,前途一帆风顺百事无忧,却将一切视为儿戏,游刃有余。两人心声对起话来,一个在绣花,一个在朝议,各有打搅,花旦被绣花针扎了手,青年忘了象牙笏板上的提词,各自生恼,隔空指责对方的不是。他俩吵得激烈,底下的观众看得逗趣,笑声此起彼伏。
顾柔却越看越奇,禁不住想起前尘往事。
随着那戏台上剧情推进,姑娘和青年相互熟悉了,化干戈为玉帛,渐渐交心起来。姑娘同那青年诉说身世孤寂,那青年温柔慰藉,使她重获笑颜,不知不觉中,虽然不曾见面,两颗心儿相互偎依,靠在了一起。
隔壁听戏的少女听那花旦拿细腔唱着绵绵情话,不由心驰神往,同她身边的嫂子道:“二嫂,你说这世上真要有一个如此交心之人,那该有多好。”“傻丫头,你这是入了戏啦,”她嫂子看一眼,笑道,“嗯,太奶奶,咱们阿敏长大了会想事了,急着要找人家了。”老妪听得点头笑:“是啊,阿敏大了,该是时候合计合计,替她寻一户好人家。”那唤作阿敏的少女羞臊了脸:“太奶奶,嫂子,你们!我不跟你们讲了。”
顾柔听得那唤作阿敏的少女语气里满是神往和羡慕,不由得一时地愣怔。
众人继续往下看戏。戏文里的青年爱上了姑娘,却因为身份地位悬殊,始终不得见面;二人倾心相许已久,终于下定决心相见时,青年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家族同姑娘的家族有仇隙,且正是害得姑娘家道中落的罪魁祸首。一时间,他愁肠百结,躲在相约见面的桥下踌躇,姑娘却早早来了桥上,等不见心上人,伤心欲绝。那花旦演技炉火纯青,婉转的唱腔伴着泪如雨下,揪住了多少观众的心。
戏台子下有人频频拭泪,有些姑娘少妇的情思敏感,已经随着台上的花旦伤心不已,人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原先的欢声笑语此刻分外寂静。
那花旦唱段唱罢,甩动水袖,怅然离了桥,观众中一片遗憾,有入戏的还在下头高声喊:“人在桥下,直往下看呢!”却是无用。
轮到那小生唱段。那小生方才唱过,龙音高亢,虎音宽膛,小嗓和真嗓混合并用,已显他功底深厚,此刻又拿了一段凤音出来唱慢板,带哭腔,□□无缝,娓娓道来:“我众里寻她千百度,只恨相见不相识,她是簪上情丝千万缕,吾是笔尖心事一行行……”
他拿着金钗细端详,想见不敢见,想喊不敢喊,屏到最后,伤心念白:“痛煞了我心也!”
伴着那头的花旦泪水涟涟,整台的弧弦月琴哀婉作响,揪得台下一片哭声。
顾柔站在窗口,戏台上相似的剧情演绎,终于使得她慢慢惊觉,这就是她自己的故事。
这是国师笔下的故事,所以,国师就是老妖怪,老妖怪就是国师……
不知不觉间,眼里盛满了泪,倒不是为了戏台上的唱段,而是脑海里回响着那一句:“吾是笔尖心事一行行”。
想来他,一定也忍受千般纠结,才会写下这样的文字来吧?
她憋了半响,听着隔壁阿敏和阿菡姑嫂倆的哭声,使劲忍住了,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咬住唇——大宗师你个大笨蛋!
【你在哪?】她集中心神,朝那虚空中问去。
他凌风伫立,一直在静静地等,等她的答案,等她的审判,故而第一时间传来了回响:【小柔,你若是愿意来,本座在国观的千钟楼上等你。】
大笨蛋啊!她忍不住鼻酸,狠狠地一跺脚,跑那么远的地方作甚去!她当下就想见他!
【等着我!】顾柔拔腿就跑,冲出了包厢楼。
空荡的包厢内,窗子还打开着,对面戏台上的剧情正热烈上演。那花旦一哭,台下的观众也跟着哭,忽然间地,不知谁站起来喊了一声:“去找她呀!”观众们似被带动,群情激奋,纷纷跟着道:“去找她呀!”“把话说清楚!”和伴奏响成一片。
那小生原是班子里的顶梁柱,戏台经验丰富,临场机变得很,顺着看戏观众的起哄声,不慌不忙,情真意切地接下去唱:“我与她三生有缘今相逢,愿得天长地久永相共,这便——寻她去也!”拔腿匆匆往那头花旦追去,惹起台下一片潮水般欢呼,到处皆是破涕为笑,欢声雷动。
069
顾柔一路狂奔。
她跑过人声鼎沸的小巷,跑过灯光璀璨的铜驼大街,人潮如涌,眼前物换景移,全不在心里。
脑海里就响着他那段贴心敷肺的唱段来——愿得天长地久用相共。脑子里闪过大宗师那清冷似月的面庞,真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敢相信这等情话乃是出自他的手笔。
她放慢脚步,轻喘一口气。
唉,天无极地无垠,人若朝生暮死的蜉蝣,放在广袤的天地里,她是再渺小不过的沧海一粟,她从没奢望过能攀附日月的辉煌,她只祈求能得一个白首同心的人相伴,平平凡凡过一生。她哪敢肖想自己会有一日,去攀上雪山的顶端,摘下那天上冰清玉洁的月亮?
这真像是一场梦!
她一路向南,热闹的花灯一条街渐渐远在身后,经过了国子学的槐市、宗正寺、太庙……来到国观门口。
碧瓦粉墙,雕梁画栋,在洛阳城的夜色中显得异常壮观。
大晋国观,原身乃是洛阳城中的一座道宫,前朝的道派领袖葛天师曾修炼于此,甚得皇帝敬重,为他开府修观,于是葛天师便这道观中开设讲坛,传道授业,得弟子百千人,香火渐渐兴旺起来。到了本朝,开国皇帝崇尚黄老之道,更是将此观立为国观,迎其北宗的掌门真人为国师,以黄老之道治国,开辟了政道合一的先例。大晋历代皇帝皆援引此例,在国观中挑选自己的智囊以为军师,于是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国观便在大晋的政治版图中稳稳确立了自己的地位。
国观内外为保持清净,素有明文规定,哪怕节令也不准许商贩摊到这里来,所以此刻也只有一些虔诚香客陆续出入。
为给沐美人祈福,国观破例开放一晚,此刻大殿前的广场中央,巨大的方鼎青铜香炉内青烟袅袅,两侧香架上搭满香烛,火光明亮。
顾柔顺着香客人流,沿路在迷宫似的道宫中找寻,朝北一望,只见一座雄伟绮丽的高台,四围点着明角灯,想必就是紫垣台。中央一座塔楼高耸不见顶端,那塔楼四角挂着风铃,清风吹来,声响缥缈直入云霄。
顾柔心念一动,却被人拉住。好心的香客提醒她道:“女居士,那边是道长真人们功课修行之所,不对外开放。”顾柔一窘,连忙称谢,避了开去。
她绕道紫垣台后面,四角皆有道士把守,不由得暗暗着恼:真是会给她出难题!屏气凝神,轻功提纵,翻身跃了上去。
她轻功卓绝,又有夜色掩护,故而上方也只是一道黑影倏忽闪过,把守的弟子们只当夜间阴云流动,并未发现有异。
国观紫垣台上的千钟塔楼里,供奉着北宗历代列位仙师和长老们的一尺比例金身,每一层塔的四角上皆挂有四个塔铃,每挂上一颗塔铃,便代表着有一位宗师证道成圣,被铭入北宗史册。因北宗道派能人辈出,宛如星裔罗列,于是这千钟塔楼上的铃铛也悬挂得愈来愈多。
顾柔不知这背后的渊源,只觉塔高千丈,借着轻功从外面进入内部,沿楼梯一层层向上攀爬,累得汗流浃背,心里一腔热情渐渐变得烦恼——这该不会又是大宗师耍的什么花招罢?
仔细回想,自打认识他以来,好像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他一会儿说他是东莱人,一会又说他是金飞燕,还说甚要帮自己保媒……对了,他还说过,跟着他比跟着老妖怪强许多!
他害得自己成日胡思乱想;害得自己曾经对他恨之入骨,还刺了他一剑;还害得她以为自己三心二意,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国师!
明明这些全都是他一个人!
她终于气喘吁吁跑上顶楼,只见四扇拱门各自通向塔外走廊,她寻着一扇,急急地转了出去。
沿着走廊跑几步,起初不见人,心尚慌张着,绕塔顶行了半圈,随着视角转移,只见那粉墙的九龙石刻后,一段雪白的衣摆在风里轻轻飘着。
她慌乱的心一瞬间安静下来。
她收慢脚步,轻轻地,一步步绕着走廊过去,每走一步,皆能看见他渐渐展开的一寸背影。
在她一路向上攀爬千钟塔的时候,心里原本一会儿喜悦,一会儿忧愁;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一会儿想着他的种种好想要扑进他怀里,一会儿又想着他处处隐瞒作弄恨不得把他掐死。
可是这会儿,她见着他了,才只一个背影,却已经令她的指尖禁不住微微颤抖。
悄寂无声中,国师转过身,他皮肤白皙,面貌清冷,秋水般的眼眸轻轻掠过,如夜空里最锋利的剑,最明亮的星。
远远地,她对上了他的眼睛。长久的相望,让时间停止了流动。
彼此之间,都满是不敢置信。
这世上真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好光景。
这会儿,顾柔脑子里终于什么也没有想了,天地万物都趋于混沌,冥冥的虚无之中,只觉老妖怪那温柔委婉的声音,终于渐渐重合,跟眼前神清骨秀的国师对应了起来;他的眼眸
满含深情,如同两道深渊紧紧地擒获着她,半刻也挪不开眼。她就沦陷在他这样的眼神里,如受蛊惑,情不自已,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她走到他面前,还有三尺的距离,她停了下来:
【老妖怪。】
饱含着忐忑的和希冀的情丝,她仰起头,望着他。
静止的时间和空间里,传来了他的答案,很清晰,很坚定:
【是的,我在。】
那一瞬间,风吹上了高塔,掀开他霜雪般的白袍,像一片翩然欲飞的流云,露出洁净无暇的胸襟。
时间好似恢复了流动。眼泪夺眶而出,却是喜悦又心酸的泪水,她缓缓走近,脚尖对着他的脚尖,仰起头,怔怔凝望。国师俯下身,轻轻捧着她的脸,为她擦去眼泪:
他道:【傻姑娘,你哭什么。】
她摇了摇头,颤着鼻尖露出笑容,泪水却更汹涌地湿了脸庞。
他道:【你又笑什么。】
她仍是摇头,睁大眼,只想把他的样貌看清楚;这一刻美好得太不真实,如果这是梦,那她情愿永远也不要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地,他拉起她的手,朝四方塔顶的一角走去。翘起的飞檐脚下,挂着一只青铜雕铸的风铃,他取下来,转身交给她。
她拿在手里抚着细看,只见那铃铛的内侧,细小工整地刻着他的道号——
玉衡。
【这是本座。】从见面伊始,他便一直用心声同她对着话,于是两人面对着面,却无须太多语言。
【给我的?】
他点了一下头,轻轻地:【嗯。】
他把代表自己证道的悬铃取下,即代表重归红尘,不再修习独行之道。方才,他在三清殿内一直跪着,跟历代仙师忏悔心内罪过,他自小跟师父修行,洒脱红尘入真境,不恋富贵修善身;到如今他不慕富贵,也不修长生,只想能得她一颗芳心,与她长相厮守。纵然,这其中,或许要背负许多前罪,掀起未来宗派内的一场大波。
顾柔捧着铃,并不知其中渊源,也不晓得他交出来的并不只是一支铃,而是他将来整个的人生背负。她只觉他掌心炽热,被他牵着,自己彷徨已久的感情好像找到了去处,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他的特别之人。她把铃捧在心口,像一颗滚烫的心脏绰烫着心胸。
这时候,远方的烟火亮起来,大朵大朵在夜空绽放。
左卫府的高台正在燃放为沐美人庆生的烟火,皇帝陪着沐美人站在宫城城头,视野辽阔,金宵同看。
千重塔楼上,居高临下,视野更佳。顾柔头一回站得离天空那么近,看着一簇簇璀璨的烟花自下而上,在眼前划出华丽的轨迹,渲染了头顶的天空。身前,他的左手伸过来,轻轻地拉住了她的右手,然后紧紧握住;两人一同侧身望去,只觉韶华美景如梦似幻,能够共度此刻,今生再无所求,柔情满溢了心田。
……
那个晚上,她和他之间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却觉时光飞逝,好似已经过了千年万年。
烟花散尽,灯火阑珊,街道上人流渐渐散去,长夜已至尾声。
国师送顾柔回到家门口,在小院的栅栏门外,他道:“时辰不早,你回去赶紧歇着,别熬坏了身体。”
顾柔低头应了声,又抬起头看他一眼,红了脸:“你也是。”
“嗯。”
她良久不动,他问:“怎么不走?”
她的脸更红了:“你的手……”
国师低头一看,自己还紧紧地握着小姑娘的手,要不是瞧见她四根手指都被捏得发白,他还不晓得自己用了那么大力。“……”
他松开手:“去罢。”仍是咬字举重若轻,语调却极尽温柔,仿佛春风过体。
她已经害羞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两颊都开始滚烫,幸好此刻晨曦未亮,还有一丝夜色帮着遮掩她脸上的红晕。她慌张地低着头,语不着调:“那,我走了。”
“嗯。”
她向后倒退一步:“那,我真走了。”
“嗯。”他点点头。
“那,你也早些睡,过会还要上朝呢。”
“明天休沐日。”
“哦……那,我走了,”她语无伦次,突然撞上他清柔明鉴的目光,臊极了,简直对自己羞恼起来,自己这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那我……”
她话音未落,国师抢先一步,走到她面前,扳住她两肩,侧着低下头,在她脸颊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她心被掀到喉咙口。
【可以安心去睡了吧。】他离开她一寸的距离,轻轻地在她耳边,声音温柔如蛊惑:“明日午时,本座来接你。”
她全身颤抖,心里,耳朵里,全是他的声音!
真是要命了!她从没这般彻彻底底地被一个人支配着情绪,又甜蜜又恐慌,受惊地向上看他一眼,只见他眸光似坠未坠,殷红的薄唇又似要再次落下来,这样下去,她还怎么走得了?慌得连忙一转身:“我,我去了!”
一溜烟跑进小院,连门都忘了关。
070
第二日顾柔起得很早。
她几乎是没怎么睡着,一闭上眼,就想起国师温暖干燥的手掌,和他那个似有若无的睡前吻,羞得她缩在被窝里不敢吱声,连想法都不敢有——生怕一个没控制好,漏了心声给他听去了。还有一点,是怕他太累,自个不睡,也不想吵着他睡。
顾柔给弟弟顾欢煮了粥蒸好馍,把他沾了灰的书箱重新擦拭了一遍,顾欢也起了,看见姐姐,不由得脸色沉下来,问她:“你昨晚哪儿去了?”
“你起了啊,来吃饭,”顾柔随口搪塞他,“昨个有生意,出去接活儿去了。”
顾欢听见阿姐说谎,脸色更不好了,走到她面前,质问:“生意?那昨晚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顾柔心里一惊,怎么给他瞧见了?顾欢看她眼神游移不定,心焦如焚,抓住她手臂摇晃道:“阿姐,你可千万别糊涂,那人留你那么晚回来,一点儿也不替你的名声着想,绝不会是什么好人,你别轻信了人,让人给骗了。”
顾柔不晓得怎么跟他解释,只笑着敷衍:“瞧你说的,你阿姐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么?”
顾欢很严肃地点点头:“是。”上回有个韩丰,不就坑了你好多年。
这时候,国师的心声传来了:【你起身了么。】
顾柔连忙答道:【嗯。】脸上淡淡的红晕浮泛。
【昨夜睡那么晚,不再多休息会?】
【不了,每天都是这个时辰醒。你呢,不趁着休沐日歇会儿吗。】
【是困,不过更想见你。】
【……】顾柔接不上了。
顾欢看姐姐心神恍惚,脸上还犯红,急得真不知该怎么劝说她:“阿姐,你快醒醒吧,那人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之家,他怎么肯真心待你;他夜里约你出去,心怀叵测,你千万不能着了他的道,被人说你成了外室,那教别人怎么看待你?咱们家虽然清贫,可是不能折没了这份骨气,否则哪有脸面见九泉之下的爹娘?”
他提到了爹娘,使得顾柔愣了愣神。
顾欢瞧一眼外面的天色,旭日初升,该是时候出门去学堂了,他有些急迫,但又耽搁不得,只好把书箱背起来,临走之前再三告诫顾柔:“阿姐,你千万要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别糊涂了,古话说得好,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是女儿家,千万不能轻身。”他如今长大了,渐渐地也以男子汉自居,遇到事情,就忍不住要管一管姐姐了。
“阿欢,你还没吃朝食……”顾柔追了两步。“不吃了。”顾欢毫无心情,推门出了小院。
顾柔站在门口,心里很有些迷惘,阿欢关心她这个姐姐,虽然他并不了解国师,可是他说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以自己的身份,想要永远地陪伴在国师身边,只怕连一个妾侍的地位都不够资格。
更何况,她一点儿也不想做他的妾侍……深宅大院,与人共享心爱之人,想想就觉得糟心。
顾柔突然烦闷起来——为什么他偏偏是大宗师?要是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妖怪该多好。
她正烦恼着,又传来国师的声音:【你吃过了么。】
【没呢,你呢,】顾柔猜想他也刚起,心念一动,问他,【要过来吃么?】
【好。】
他应得自然爽快,反而使得顾柔脸上羞臊,顿时又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来,她做的都是极简单的朝食,哪里是国师这般锦衣玉食的人吃得习惯的。可是话都出口了,也收不回来,急忙地收拾了堂屋,把食物摆上桌。
国师没一会就到了,两家隔得近,几步路的工夫,顾柔看他出现在院门口,不敢抬头直视他,尽量用自然的口吻道:“大宗师早。”
国师落了座,顾柔把阿欢的那份朝食给他拿来了,忐忑地在对面坐下,看他拿碗筷吃东西。他今日束了长发,穿了一套便利行动的常服,精白上衣束着袖口,用腰带扎紧了玄色下裳,显出劲窄的腰身,腰里还挂一古朴长剑,正是象征大道至简的太上忘情。整个人看起来英迈娴雅,风度翩翩。
顾柔一眼望去便为之走了神,呆呆瞧了一阵儿,见他都快吃完了,自个的饭食还未动,连忙低头吃了几口,却又放下来,默了一小会。
国师看见她发呆,伸出两根晶指,轻轻按在她右鬓太阳穴上,这里能感觉出脉搏,他摸了摸,觉得并无大碍,才稍放心,冲她微笑道:“胃口不好也多少进些,稍后还要出门。”
她听了忙乖乖地吃了几口,又想起他说要出门,抬头问他:“大宗师要去哪。”
“唐三儿今日离京,我们去送送他……”国师原本想补充一句“你若是不喜欢,那便不去了”,反正他刚好挺烦唐三儿和小姑娘之间的微妙气氛,唐三儿这家伙心思古灵精怪,国师只怕他打小姑娘的歪主意;可是他一抬眸,注意力就被顾柔红润粉嫩的唇瓣吸引了,后面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没上得来。
“啊,唐三哥要走啊?”顾柔很惊讶。她刚喝了一口粥,嘴唇让湿润的粥染得粉润剔透,像是饱含了水分的花瓣。她托起腮,奇怪地咬了咬唇,对于唐三,她接触不多,可是印象倒是很深:“也是哦,他是金飞燕,那么好的功夫和本事,定然是很忙的了。”
看她咬着唇诱惑妩媚之态,国师心头一震,垂落眼睛,轻描淡写道:“梁上君子,偷鸡摸狗之辈,忙也是瞎忙。你若是不喜,我们便不去送行,我带你踏青去。”
“去啊,”顾柔连忙剖白,国师的朋友,她当然会很乐意去,只要国师顺心高兴,她什么都愿意陪同,刀山火海都去,“我也很喜欢唐三哥,我跟您去。”
“……”国师好不爽啊,简直后悔提到唐三,这厮就应该自己消失滚蛋,哪配让人送行,赶紧滚滚滚。
顾柔看国师吃完了,想着他日理万机贵人事忙,不想拖累他时间要他等自己,连忙加快速度喝粥;国师在对面看着,越看越觉她既清纯,又妖娆;看她一口一口吃东西,两片嘴唇上下闭合,自己居然呼吸急促起来。
他心跳加速了。他迷恋她,光是看到她低头的侧影,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就会产生一种逾矩的念头。
这种感情,早早地在心里萌芽,他压抑着;但是从昨夜开始,他得到了她的心,确认了她的心意,这份感情也滋生了欲念,无可抑制地在心里疯长起来。面对她惹人怜爱的样子,他呼吸急促,血液加速,恨不得把她立刻就地□□,剥光衣裳,亲吻她的每一寸肌.肤,办得她娇喘连连,在她身上烙满他的痕迹。
打住……怎么会有如此亵渎的念头?国师心神戛止,用力扶住额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顾柔放下碗筷,很关切地问:“大宗师,您不舒服吗?”她衣着齐整,目光纯净。
您不舒服吗……她问得这么娇声,害得他的确不舒服,但是现在想要“舒服”,未免太操之过急了点。
国师快要被自己的念头弄疯了,他一度怀疑老钱这头牲口住进了自己的脑袋。
“没事,吃完了么,吃完走罢。”他狂吸一口冷气,站起来,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目不斜视,亦不看她一眼——他得去院子里吹一会儿晨风,把热昏了的头脑醒一醒才成。
顾柔站起来,心里忐忑迷茫极了,她不晓得自己哪里做差了,害得大宗师好像不是很高兴。可能这顿饭真当太过简陋之故吧!她想起自己的出身,微微难过,略略自责,把碗筷默默收拾起来,拿着国师使用过的那只瓷碗时,还愣了一阵神——是啊,他是无暇昆玉,自己却是瓦砾一般粗陋,摆在一起高下立见,这怎么好相配呢……
心就微微酸了起来。
他用过的那只碗上,好似还残留他的体温微热,顾柔食指轻轻地掠过,指肚抚过他嘴唇碰触过的碗沿,只觉揪心的甜和酸。
……
国师带顾柔坐进马车,两个人各有心事,话都不多。
“大宗师,唐三哥他是金飞燕,那就是离花宫的人了。”马车里,顾柔忽然开口。
“嗯。”
“小谢也是离花宫的人,您和他们都认识,所以您……”顾柔怯怯地看他一眼。
国师淡淡瞥她。顾柔紧张起来,解释:“我不是想打听您的事,我是想告诉您,我……我以前混过江湖,有个外号……”
“本座已经知道了。”
顾柔眼里浮起一丝难过,低下了头:“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什么,只是实在开不了口……”想了想,自己终归和碧海阁有过往来,怎么也洗不清,只能这样解释:“可是我当真没杀过人,衙门里头挂我的名,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我,我……”
“此事休要再提,”国师忽而正色,凝眸看她,“小柔,本座有句话,你须得听进去。”
“大宗师您说。”
“你若想保全自身安稳,必须同碧海阁撇清干系。本座不管你的过去如何,但将来这一点,你定要牢牢记住,决不能和那边的势力,沾上半点边,你听明白没有?”
顾柔点了点头。
国师亦点头,缓和了语气:“离花宫之事,你无论听得多少,知道多少,也要装作不闻不知,如此方才安全。”
“嗯。”
他说罢,看见她有些苍白的小脸,心想自己方才那番话可能说重了,吓着她了,顿时又有点心疼,把她的纤纤玉手抓起来,放在自己掌心轻轻安抚着,温柔了语气:“本座这般告诫你,只是不想你受到此中牵连,九尾这个名号,以后就让它销声匿迹于江湖罢。你的生活不再需要它,以后的日子有本座养你,你还会缺衣少穿么,你怕甚么?”
顾柔原本还在乖乖点头,听到后面两句,心猛然一抖,手也不听使唤地哆嗦了:
他说……养她?
真的把她当做外室了啊?
……
京郊桃林。
空旷处立了一座新坟,没有碑刻,只插了一片无字的细木条,系着一条白绸在风中飘荡。唐三一袭深蓝劲装,背着千机匣,拈了三炷香立在坟前,口中念念有辞:
“舒老大,所谓祸不妄至,你得这番田地,怪你肚饱眼馋贪心不足,也怪我老金当年一念之差,和众兄弟们一起拥你上位。咱们出来混这一行的,脑袋拴在裤腰上,不知哪天葬身何地,也许再过三两年,就轮到我老金了,这一杯酒我老金敬你,为咱们过去的日子,也为我自己。你喝了,就两眼一闭地去吧,今生恩怨别再惦记。”
他说罢,上过香,拎起酒壶绕着坟头洒了一圈儿,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他矫健颀长的身影在坟前伫立良久,忽听车马声由远及近,回首望去,只见马车停在林子口,国师下了车,搭着顾柔的手扶她下来。
唐三收了惆怅,露出笑意,迎上去。
国师牵着顾柔过来,问他:“这便要走了?还有何需要尽管开口。”言语间还不忘紧紧握着顾柔的手,朝他似有若无的晃荡一下,以示主权。
唐三装作看不见,笑嘻嘻地道:“你要我多留几日也成,有小姑娘招待我,呆多久都不腻。小姑娘,听说你做得一手好菜,不晓得我有没口福尝一尝。”
顾柔听了一呆,望向国师,她也就做菜给国师吃过,想来又是国师告诉他的了?不由得尴尬:“行……”
国师面无表情:“舒明雁新败,离花宫正值动乱之际,还须你回去重整局面,本座也就不多挽留你。”唐三嘿嘿笑道:“是,是。”又问顾柔:“小姑娘,上回同你说跟我回蜀中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你拜我做师父,我收你做好徒弟,教你一般师父不会教你的事情,绝不让你空手而归;以后你混江湖,说出去是我金飞燕的徒弟,面上也增光添彩。”
没等顾柔答话,国师就道:“她现在心有所属,身有所依,不劳你操心。”
顾柔心里感念唐三那日的救命之恩,便道:“唐三哥,你路上多保重,解决了事情,捎个消息报平安回来。”
唐三弯下腰来,啧啧:“小姑娘多谢你,口信儿我就不捎了,你记着,我唐三没有消息就是消息。”顾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唐三又道:“现在我跟你借他一步说话,你许不许啊。”
顾柔仰头看看身边的国师,顿时忸怩了起来:“不需要问过我……”国师低头看着她,以商量的口气,温柔无比:“那我跟他去,你等本座一等。”顾柔受惊,忙不迭地点点头:“嗯您去。”
唐三把国师拉到一边,收敛容色道:“我此去蜀中解决宗族事务,怕是没个三五月回不来,你要有事,便着小谢来唐门寻我,我尽量抽身。”国师道:“你只管去,京城的事情还劳不着你操心。”唐三摇头叹气:“我这会回来的时机不好,舒老大这一下子整垮了自个,也整垮了门派弟兄,碧海阁近日以来在川中一带活跃得紧,我要是不亲自前去,那块儿的生意怕是要完。我是个江湖人,京城的事情看不懂也不想看,钱庄生意你看着办,只是我得提醒你,云南汉中唇齿相依,你要是提前露出丁点儿南下之意,汉中郁荣必反无疑。到时候,你得给我留一条退路。”
这等利害关系,国师焉能不明,他知道唐三在担心什么。
唐三虽然被逐出家门改了个诨名叫金飞燕,但到底还是心里系挂宗族,一旦川中发生动乱,唐家势必危险,他有顾虑。
事关朝政军机,国师不好明示于他,只微微点头,表示听了进去。唐三又道:“好,这事我当你应承了,你搁在心里。如果你敢蒙骗老子,管你是谁,千里万里追杀你,不死不休。”这番张狂之言以他的身份说出,对于国师简直是唐突冒犯至极,可他吊儿郎当浑不在意,国师也只是眉头微皱,不发一言。
话已至此,临到别离,唐三又扯了扯国师的臂膊,压低声儿,悄悄地在他耳边:“你跟那个丫头片子,就这么定了?”
国师淡漠:“什么定了。”
“少给打马虎眼,”唐三朝那头贼溜溜地望去,只见顾柔正仰起头,扶着一支桃花,出神地看着,她脸上淡淡的笑容甚是明媚,“你要跟她私定终身,绝不容易,莫说你家里头还有祖宗供奉,就是国观的那群老杂毛,也不会放过你。”
国师淡然:“本座已准备好了。”
唐三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才认识多久,就这么死心塌地了?他以为国师不过一时的新鲜,头脑发热,这会看来,却又不像。他打量琢磨一阵儿,感慨道:“你完蛋了。”
国师不晓得他又要放什么厥词,清冷的目光斜睨他。
“你完了,你知不知道,你方才看着她的眼神,眼睛涣散,目光迷离,你跟我老金说实话,是不是在想什么禽兽的事情?”
国师大怒:“……滚!”
唐三更惊奇了:“真被我说中了?那你千万要小心,你练的那门子功夫不人道,如果开了色戒就一定要格外小心,如果教国观那群老杂毛捉住了你把柄,传到蓬莱去,慕容停知道消息一定会趁机回来对付你。”
唐三虽然看似放荡不羁,但这几句临别赠言倒是极为通透。国师思忖有顷,忽然问唐三:“关于这件事,你有甚法子么?”
唐三更是诧异:“国观的事你问我?我生平最讨厌杂毛,什么道啊儒啊的,别来……”
“本座是指那件事……”国师清了清嗓子,放低声音,“便是……假使本座看见她,真动了些旁的念头,以你之见,不晓得有何方法遏止?”
唐三眨了眨眼,颀长的睫毛扑棱扑棱,傻了半响,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来。
唐三讶然:“原来你真的!”“闭嘴,收声!”国师在意地回看一眼,只见顾柔隔得还远,并没有察觉他们两人的对话,心下稍安,又见那绮丽春光洒落她身,不由得心念微动,目光黏在她身,半响挪不开眼。
唐三忍着笑:“有。”
国师看着顾柔出神,听见这话回过头:“速速说来。”
唐三道:“就是赶紧把她办了,大战三百回合,办她个死去活来,一夜九次不眠不休,连你自己都腻到想吐,然后之后的几天,你就会累得腰腿发软,成为真正的贤者……阿弥陀佛,哦不,你是道教,福生无量天尊。”
国师憎他胡言乱语,凤眸里杀机一掠,唐三打了个颤颤,一边赔笑,一边搭住他肩道:“何必去克制?相信我,你喜欢她才会想占有她,此乃男人本色;若你占有她之后还能继续喜欢她,这便是真心相爱了。男人本性如此,何必为善不欲人知,若你既喜欢她又不想占了她,那你应该去当她爹才是。”
“……”国师清雅的眸子闪过一丝迟疑,如水般波动着,“她不似本座。”上一回他替她行功排汗,她已经是竭力挣扎,决绝的样子使他顾忌,她似琉璃般脆弱易碎,他只怕碰伤了她。“如今谈此事为时尚早,本座打算待云南稍定,便回来迎娶她。”
真要攻打云南?唐三心里暗暗吃惊,看向国师,只见他眼神似有暗示,像是跟自己透底。他多少明白了,但没多外露,只点点头道:“成,反正,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君子,只有足够耐心的流氓,你若是能忍得住,不外乎就是多当一年的圣贤,阿弥陀佛,我先走也。你多保重,山长水远,咱们后会有期。”
话音一落,便双臂展开,面朝国师,整个人似凌空飞起,疾疾向后退去,上了一棵桃树轻轻点足,三两下借力,如一只凫水飞掠的雨燕般消失在桃林深处。
他孑然一身,来得没声没息,走得也毫无预兆,一如他金飞燕名号的洒脱;国师望着那道被他踩过还在摇晃的树枝,不由得长久地追望了一阵。人活在世上,本来就各有各的背负,唐三作为唐门的私生子,自小备受歧视,身世不幸;他靠着自个的打拼,在江湖里杀出一条血路来,这不是从他轻描淡写的笑容里能看得出来的。而国师身处庙堂之高,也不可能手不沾腥,他想见未来之势,仿佛无形之中,山雨欲来,摇摇欲坠,而他掌心的小姑娘,此刻正毫不知情地立在春日的阳光下,一派干净稚嫩。
……
顾柔却不晓得发生了这些,她跟着国师回来的路上,还在想着心事:唐三哥没说一声儿就走了,不晓得是不是离花宫那边有紧要的任务?危不危险,会不会影响到大宗师?要是自个知道那么些内情就好了,她武功虽然不济,但是手脚轻敏,多上帮得上一点忙……胡思乱想之间,马车晃动了一下,她没留神,大宗师顺势把她接在怀里,声音在她耳边低沉:“在想什么。”
她仰起脸对上他眼睛,只见他眸光如两道深邃的井,灼灼望着她。
她一时脑热,竟然脱口而出:“大宗师,我不做您的外室。”
072
他一怔,起初似没听懂,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不由得低低笑:“那你想做什么。”他从背后环着她,收紧怀抱,将右颊贴在她的左颊上。她身上有股玉兰花的清芬,他眼眸低垂仔细地嗅,如有醉意。
顾柔被他搂着贴着,只觉肌.肤滚烫,刚刚脱口而出的冲动顿时没有了,心如鹿撞,忽然觉得左脸颊一丝触感,原来是挨着了他脸上的那道剑痕,正是舒明雁用潮生剑划下的那一道。
她瞅着就心疼,朝侧边一仰,扭身望着他,情不自禁抚上他脸颊:“大宗师,这里还没好。”“哪这么快,”他漫不经心,只顾嗅她领口上的花香,见她挂虑,补充了句,“用了唐三留给的药,说是过个把月就好,无碍。”“可要是留了疤怎么办……”“那又如何,你没见过战场上下来的军将们么,石锡他们脱干净了,哪个身上没有疤;男人细皮白肉,岂不成了兔儿爷。”
可是,大宗师这道剑痕,是为她留的,和石锡他们的不一样。她心里又伤心,又甜蜜,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恨不得能变戏法似的把这道剑痕消去。
她软软的指肚摸得他心躁,他忽然凤眸微抬,盯着她,冒出句:“倒也是,唐三那狗犊子说过,留了疤,以后婆娘不好找。”
他一个斯文人,浑然冒出一句粗话,顾柔听得一怔,望着他,又听见他道:“我找不到,就找你好不好。”声音在她耳边,既温柔,又清楚,暖暖地烘着耳垂。
她微讶,说不出话来,原来……他不是没听见没在意,而是在这等着她呢!心骤然地也被烘暖了,宛如春风过体,暖和了胸襟,她嘴唇轻颤,有话说不出来,怕自个一张嘴先哭了,便缓了缓一口气儿,搂上他的脖颈,轻轻地把头靠在他颈窝,默了一小阵儿。半响,她道:“好。”
……
国师送顾柔回来,两人一起踏入顾柔家,日中正当头,阳光照遍庭院。顾柔想着要做午饭给他,就让他去堂屋里等一会儿,自个直接去了后厨。
国师今日休沐日,他喜欢这偷得浮生半日闲,陪着她悠悠哉哉也挺好,他在院子里随便走走看看,拨弄了一下架子上挂着的一个葫芦瓢,觉得它形状长得不够规整,用久了也容易腐烂,下次他来,要换一个银制的才好。水缸的木盖一角好似破了,应当修补,他琢磨着自己有生以来好像没做过木匠活,回去问问孟章那小子能不能代劳;上了台阶,又看见墙上挂了一串干辣椒,他又想,忘了告诉她自己不吃辣,让少放一些——当然,如果她喜欢吃,又不是太辣的话,他也可以忍受陪她吃那么一点。
正闲思慢忖着,他踱进堂屋,迎面只见八仙木桌上摆一残棋局,旁边一张愠怒的脸。
一个白净少年胸膛起伏,气势汹汹地瞪着他,正是顾欢,厉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接近我阿姐?”
今日学堂里的先生犯头风,没来讲课,找那刚住进葫芦巷的沈砚真沈大夫看病去了,让学生们自习,许多学生便互相下棋消遣,顾欢棋艺超群,本在同窗当中遍无敌手,加上出门前跟阿姐吵了几句,没得心情陪菜鸟们下棋,便提前回家来,摆开了棋谱自己对自己地手谈,却早早在屋里看见这一幕。
——他稳重懂事的阿姐,怎么会跟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回来,还把他带进院子?
他愤怒地打量着国师,见他衣着锦绣,清俊富贵,更加心里确认,这就是个来诱骗良家少女的登徒子。没想到好容易走了个韩丰,又来一个升级版的坏蛋打他阿姐的主意,他见国师不答话,却眯着眼打量自己,恨不得立刻就把他给宰了,他左看右看,终于让他瞧见了屋角落里搁着的耙子,他冲过去抓在手里,就想要把人轰出去!
……
顾柔拾掇半个时辰,把午膳准备好,端进堂屋,就被里面的一幕惊呆了:
国师坐着,顾欢站一边,正指点他功课。
顾欢晓得了这是当朝国师,虽然心里头震惊不敢对他动粗,但是心里头始终不服——难道就因为你是国师,便可以欺辱我阿姐,将她当做玩物弄于掌中了吗?他替阿姐不平得很。可是国师提出要看看他的功课本,他不能不从,却故意挑衅似的从书箱里拿了一卷儒学著作出来——
如今虽然大晋国主以黄老之道治国,学堂教授的主流也是道术理论,但事实上到了这一代,皇帝听取侍中钱鹏月的建议,开放言议,使得百家争流,儒家和兵家等其他学派也如雨后春笋,广有拥簇。顾欢学的是先生教的老庄之道,可是心里头却偏爱儒学,他面对道派的大宗师,拿这卷书出来,正是隐含挑衅之意。
国师一看,果然道:“你这是学外杂书罢。”
怎么,承认自己教不了?顾欢向来用功,悟性不错,他不怯国师,朝他发难:“大宗师恕草民愚钝,只能感受儒家的立身之道,不知老子庄子是为何物,道又是为何物;杂书通俗易懂,故而就只能看看杂书消遣。”
国师抿唇,有发笑之意。
“大宗师笑什么?”
“人在道中,而不知其存在;如鱼得水,不知水的存在。你立身之世处处皆道,生活中时时有道的法则,你日用而不知,反而质疑天道,怎能不笑。”
顾欢道:“道提倡绝圣弃智,斩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儒家却提倡仁义礼智信,儒生们立心天地、立命生民,自然难以理解您这不关民间疾苦的道法。”
顾柔听弟弟出言不逊,不由得一惊,忙走到国师身边,正要开口,被国师阻止。
国师收敛了笑意道:“经商有生财之道,为人有处世之道,颐养有养生之道,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大道无处不在。道与人世紧密联系,绝非孤悬独存,你哪只眼睛看见道能够高高挂起,漂在空中的了?”
见顾欢默然无声,国师拂一拂衣袖,继续心平气和道:
“大道之大,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而无所不在。圣人对待道的态度是从容。所谓从,便是谦逊柔和,少来妄自揣度曲解;所谓容,便是能容,清正自守,虚怀若谷。从容以应,圣人之道也。”
顾欢咬牙想了一阵儿,找不到可以应对的言辞,鬼使神差,蹦出一句反诘:“圣人之道既然这么管用,圣人怎么不自个一统天下?”
国师摇了摇头:“太公辅周,功成身退;范蠡匡汉,西出姑苏。吴太常在太学馆建了一个茅坑,你见过他无时不刻蹲在上面了么?这就叫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顾欢:“……”
国师面含微笑,他眼里没有卖弄和炫耀的意思,显得潇洒和坦荡。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既可入世建功,亦可飘然而去,此为此圣人之道。你可以不去修行道,但同时,你也无资格曲解大道。”
一阵清风悠悠吹起他束发玉冠上的飘带,顾欢这才发现,国师这一派宗师的气度,渊渟岳峙,气正神清,和那学馆里的儒生门客们相较,显得是如此迥异而超脱。
观人识人,而后知人……顾欢想,可能,他还是有跟韩丰不一样的地方吧?
他还是很不放心,但是……感觉跟他吃一顿饭,还是可以容忍的。顾欢没再说话了,任由顾柔把饭菜摆上桌。
盘来碗去间,顾柔给国师夹了个鸡腿:“大宗师。”国师端碗接着。
顾欢黑脸看着,以前鸡腿都是先给他夹的,他心里微微不爽。
可是阿姐马上又夹了个鸡腿给他:“阿欢。”
顾欢脸色一松:“谢谢阿姐。”不像大宗师,连个谢字也没,枉称一代宗师,这点礼数都不懂。
国师把鸡腿夹回给顾柔:“你吃。”“啊,不用的,你是客……”“你太瘦了,多长点肉。”顾柔低下头,脸红了,小声嗯了一句。
岂有此理!顾欢无比堵心,鸡腿咬在嘴巴里如同嚼腊,国师怎么了!是国师就可以仗势欺人了吗!是国师就可以抢走他十几年相依为命的姐姐了吗!
吃过饭,顾欢灵机一动,提出要跟国师手谈。
他的围棋造诣不差,至少打遍学馆无敌手,先生都要忌他三分。
——这一盘棋下去,包管要让他在阿姐跟前下面子难堪。
国师很无言,这个年轻人,好胜心真当不是一般的强,但是看看顾柔在他身边探头探脑,眼睛里好似有几分感兴趣的样子,便应允了。
又是一晃半个时辰过去。院中的日光稍向西斜。
国师在桌上落下黑子,对顾欢道:“你死了。”
顾欢连连抹汗:“再来。”
“再来一万次结局还是一样。早在前一手,你该挡不该冲;现在你不吃本座,本座便赢你。不过你棋路挺稳,中后盘韧力不错,这样罢,你先把今日之局琢磨透,下一回本座来,再跟你下。”
国师见顾欢点头,便道:“小柔,你让他自己好生琢磨,我等不要打搅,出去走走吧。”
顾柔觉得那一局棋很新鲜,她也会下一点围棋,只是没有阿欢和大宗师那般厉害,还想再看,可是既然大宗师这样说了,那就听他的。她道:“大宗师,你等等。”她从屋里拿了一点东西出来随身带着,跟顾欢道别:“阿欢,那我跟大宗师先走,你慢慢想。”
顾欢没应声,他头上冒着汗,捏着棋子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忽然反应过来——屋里没人了!
大宗师就这么当着他面儿,把阿姐拐走了!
073
国师带着顾柔,也没走远,就出了门,左转,进了门,到隔壁自家宅院里去了。
两人挨着银杏树坐下来。
国师看顾柔带着一包东西:“是什么?”顾柔把绒布包裹的点心打开,拿了一个递到他眼前:“酥果子,要吃么。”国师不爱那些黏腻甜食,摇了摇头,顾柔便拿回来,自己咬了口,沾了一丝丝酥屑在唇角。
国师看着她嘴角那一点酥屑正出神,忽然听见翻书的声音。“……这又是什么?”
“啊,这个呀,”顾柔背靠大树,把绢书摆在腿上,“就是话本,市面新出的。”国师挨着她坐,倾身过去一看,那封皮上居然赫然《金钗误》的标题,诧异:“怎么会有这种书?”
“就是根据您写的那台戏文改的,现在市面儿都卖断货了,我托七叔帮我捎带的。”
国师暗忖,他可没授权过谁,谁这么大胆居然窃取他的版权故事,拿去出书贩卖?心思一转就想到老钱,该死的老钱,只不过是写完了让他帮忙看一眼校检润色的工夫,就被剽窃去了创意——这可是他单独写给小姑娘的故事!
他想起老钱,心头愠怒,这个唯利是图的家伙,必须把这里头的利润加赔偿要回来!
不过他也这没工夫生老钱的气,这会儿值得他注意的唯有小姑娘嘴上吃着的甜食,她樱桃小口,咬东西的时候也轻微,细嚼慢咽地一小嘴下去,那酥果子上面就多一排细细的牙印儿……
顾柔被这么一直盯着,觉得奇怪,回头:“大宗师,您真的不要吃啊?”明明看起来好像想吃的样子。
“……不要。”
她吃着酥果子,而他只想吃她唇上的胭脂。
“哦。”顾柔又低下头翻书。
国师忍不住了,问她:“你那天不是已经看过一遍了?还买书作甚么。”
“那天追您出来追得紧急,最后面,没看着,”顾柔说到这里,声音轻了,粉润的脸颊微微发烫,“不晓得结局怎样了。”
国师笑,把她拉进怀里抱着,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这就是结局了。”
“啊?”顾柔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烧得更厉害,慌忙朝四下看看有没有旁人,所幸国师园中的守卫个个训练有素,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一个个在台阶上下石像般地伫立着。
大庭广众,顾柔还是觉得难为情,挣脱:“哪是这样……明明这么厚一本!”她要自己看结局。
【怎么,还不够,还想给自己加戏?】忽然,他心声传来,【你想要什么戏,本座给你加。】
惊讶得她心脏微微一颤,脸顿时涨得通红。
他只道她不好意思,便不说话,用心声撩拨她。
谁知这么做,更让顾柔觉得害羞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偷偷摸摸谈情。别人看不见,可是只有彼此两个人心里知道。
她的手急得乱摆乱掏,国师问:“又怎么了。”“忘了带手帕。”吃完了酥果子,顾柔油腻腻的左手没地方擦,国师见了,拉过来在自己干净的衣袖上揩拭,油渍没了。
“吃的倒记得牢,手帕却不记,”他有轻度洁癖,忍不住揪着衣袖嫌弃,“……脏死了。”
虽然这么说,还是给她擦干净了。
悠闲度日的午后,阳光透过银杏树叶筛落,细细碎碎像下着一场金雨。顾柔躺在银杏树下,把头枕在国师的膝盖上,举着书本看故事,一边翻书,一边有滋有味地提问题——
【大宗师,这句话是你写的啊?】
【为什么是这样一根钗子呢,我们对话的时候,可没有这根钗子呀?】
【为什么是‘笔尖心事一行行’啊?】
——当然。
——那是为了方便老少妇孺理解。
——因为写的就是本座。
国师在心里回答,他几日操劳未得休息,此刻便有些困了。
顾柔不需要答案,好像光是提问题就足够让她乐不可支了,她枕在他的大腿上,挪了一下后脑勺,换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举起书本,刚好遮住微微刺眼的阳光。她看到了故事的结尾:
——故事里的青年和姑娘成亲了,举案齐眉,还生下了一堆胖娃娃。
……生娃娃,还一堆。顾柔脸嗖地又红了,又嗔怪又怨怒,怪不得刚刚不说,你可真会写啊!她悄悄地把书本从脸上挪开,想偷看他的脸,却发现国师羽睫低垂,凤眸微阖,原是睡着了。
他逆光的轮廓显得那么温柔,那么清雅,眉心的那一朵梅花花绣,也显得分外殷红细致。
大宗师的脸,若是要她看一辈子,大概都不会腻。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他脸上的那道疤痕,细细的,带着一点触感,结痂了,也许快好了,可是还是让她很心疼。
忽然间,国师羽睫一抬,睁开双眸。
顾柔静静地凝望着他,手还抚在他的伤口上,他握住了那只纤细无骨的小手,紧紧地重叠,掌心的暖和传到她心里。
顾柔又害羞了,这样对着他,每天都要脸蛋充血几时回,以后怎么受的了?这成了她甜蜜的烦恼,她躺在他膝上移开了视线,看见他的衣袖上落着一片银杏叶,她拾起来,遮在自己的左边眼睛上,仰着头,倒过来看着他,冲他咯咯地笑。
一叶障目,不见国师。
国师:“……”
顾柔又拿了一片,两只手都遮着眼睛,这下他不能用眼神加热她的脸了,她脸上挂着傻兮兮的笑:“看不见了。”
国师俯下身来,亲在她眼睛上。
隔着树叶,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顾柔笑不出来了:“……”
国师回身起来:【傻的可以。】
顾柔:【……】好想要拿一盆冷水浇浇头啊!
阁楼上,宝珠恹恹不乐地放下竹帘,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孟章坐在角桌边上,咕吱咕吱拿碗里的桃子吃,吧唧着嘴儿。
为什么今天来跟大宗师汇报屯部情况的人不是石锡,而是这个家伙。石锡作为北军中尉,其实几个屯营的事务相当繁忙,孟章相对闲些。她有点着恼,望着国师和顾柔,心里又充满了羡慕和惆怅。要是有一天,石头也会这么开窍,那该多好……她望向远处,五月中,夏季将至,满目不舍的大好春光。
……
休沐日一过,国师便恢复忙碌,四更起身上朝,中午在尚书台用膳,处理庶务直到日落,去国观处理日常事务,给弟子们讲经授业,遇上好学提问的弟子,往往又要拖延一阵,往往要至深夜方能归来,幸好他和顾柔心灵互通,每晚她都等着她回来,各自在睡前说一会话,再歇下休息,也不孤单。
有时候,夜深人静,顾柔也会停下来细想:虽说大宗师心意恳切,可是话说到底,她的出身改变不了,何况,父亲还在云南,眼看五月转眼就过,三月之期马上就要到来,等到六月份,她就是时候该动身去云南。
她想得清清楚楚,若父亲当真坐实了跟云南勾结的罪名,她便一点关系都不能跟国师扯上,否则必然牵累了他。所以这段日子,能陪着他一日便是一日;待到六月中旬,她就动身去云南找父母亲,设法将二老带回来,解决了这桩事。她晓得此行凶险,可她不能不去尝试,为了父母亲,也为了国师……
她没有再多犹豫,不再去想那些伤心烦乱之事,只低头掐指把日子算了算,现在是五月中,约摸还有两个休沐日,可以同他一起度过。
五月廿三,休沐日,她和国师约好了去踏青,国师先起,来接顾柔,两人携手出了院落,看见门口正有一人逡巡徘徊,中等个子,圆脸微胖,面相和善,两个肉嘟嘟的耳垂,不是老钱又是谁。
钱鹏月看见国师,脸色一惊,看见顾柔,脸色一沉。
“你来作甚?”国师上前一步。
钱鹏月没好气:“我借你一步说话。”国师看顾柔一眼,又看看老钱,转身柔声对顾柔道:“本座随他去去就来,你在此等本座。”顾柔忙点头:“好。”
老钱把国师拉到院子角落,急得不行:“上回家丁同我说看到你在此巷出没,我原还不信,原来你真的在此处豢养外室。”
顾柔耳聪目明,听见钱鹏月隐约的这句话,心里难过,不免显出黯然之色,她识相地走远一些,免得听见他们的对话。
这被国师看在眼里了,他远远望着顾柔,皱眉对老钱:“本座内室都无,谈什么外室。她以后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钱鹏月觉得他没药可救了,先不忙于跟他掰扯这件事,讲今日的来意:“我听说你给皇上上书,请求出兵云南?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跟我打个商量,今日皇上在上书房问起我,惊得我那是一身冷汗,险不知如何作答。”
“你该怎么答便怎么答,尽你为臣的本分。”国师暗忖,皇上既然问起了这件事,说明他已将此事提上议程,搁上心了,这倒是好事。
钱鹏月一拍额头,皱眉叫苦:“唉,我要是一点儿也不考虑你,我就直接给皇上那头否了,帮着那云晟说话。今日你不在,他同皇上谏言,我没表态,他连着我也一块儿骂。”
太尉云晟,国师不用听,也想得到他会怎么说。
云晟激烈反对用兵,他向皇帝觐言,自上一任尚书令慕容修以来,连续的对外扩张政策消耗民力,靡费钱粮,国库已是不堪重负。此时如果强行对云南用兵,行军路程遥远,耗资巨大,极有可能引发变数。
连掌管大部兵权的太尉都不支持战争,可想而知他的话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
钱鹏月当时听着,没发表意见,但他心里想的跟云晟一样,作为代理尚书令一职的他,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现在国库还有多少钱粮,去年虽然两河丰收,百姓长年以来被征发徭役,好不容易得到休养生息,如果突然再举大军向云南出兵,招募壮丁,必然会耽误耕种时令,导致大量的农田抛荒。若天公作美,能保住今年的秋收还好,如果不能呢?那粮食价格必然飙涨,老百姓吃不饱肚子,民怨沸腾,就会起□□,而那时候,国家的精英主力军队远征在外,不能回防;到时候可不就只是云南一处的问题,而是整个王朝根本动摇的问题了!
钱鹏月虽跟国师私交甚笃,但这一点上,凭良心说话,他有自己立场。
“你是当朝国师,又是北宗的领袖,一言而为天下法,本应大公无私,你要三思啊。”钱鹏月虽然不知道顾柔就是顾之言的女儿,也不知道她和铁衣的关系,但他有种敏锐的直觉,他觉得国师之所以这么快速做出决定要出兵云南,很可能跟这个女人有关系,自从认识她以来,国师整个人变得太快了。
国师听罢,沉吟片刻:“你真当以为,本座举兵云南,是为一己之私?”
……
074
国师和钱侍中的谈话还在继续,顾柔一人在远处里等着,百无聊赖,又有心事,抬起头来时却见红日如轮,跳脱云间。还有两日就是夏至,空气里已有股微微的燥热,伴随着老钱和国师似有若无的说话声传来,国师情绪稍显高纵,扬着声儿说了句:“你以为本座举兵云南,是为那一己之私?”
顾柔觉得不该听他们的对话,便又把步子挪远一些,心头却止不住烦忧。她最最担心的,就是怕国师因为自己,做出原本不属于他的任何决定。
越是不想要听见,越是又顺风飘来老钱的话,老钱很激动,跟国师闹红了脸:“话是这么说……但即便你办妥粮草补给,但此事有云晟阻挠,稍有差池,他必然拿此事在御前向你发难,没必要压上慕容家的前途这么做……”
顾柔听了,心越是突突乱跳。
喜欢一个人,既想同他在一起,又想为他好,当这两者冲突,她兴许还会为自个自私一下,选择陪他一同牺牲和承担,也要在一起;可是现在牺牲的赌注上,押着他的前途身家,极有可能是性命,她怎么好自私地要求留在他身边?
浑浑噩噩站了一会儿,钱鹏月走了,没跟顾柔打招呼,国师也没邀请他进来喝茶。顾柔看国师回来:“大宗师。”
国师看她神情彷徨,伸手摸了摸她苍白的小脸:“怎么了。”
顾柔鼓足勇气:“我想去一趟云南。”
国师冷了脸:“不行。”军队都要铁血金戈用皮肉碾过去的地方,他怎么会放小姑娘去?他为这句话有了不好的预感,坚决补充:“此事休要再提。”把顾柔的话堵在喉咙口。
国师拉过她的手,抚慰地握在掌中,她的手又白又软,他一下下把玩似的捏着,口气温柔下来:“你甚么都不用管,在京师等着本座,你的父母亲本座替你送回。”
顾柔挣开他的手:“我就是不想您为了我这么做。”
国师目光微沉,正色看着她。
她豁出去了,一股脑地倒出来:“我了解我爹,他是一个既怯懦又良善的人,他不会作恶,可是我难保他不被人利用作恶;他若是被连秋上控制着,一定会为了保护我娘,受他摆布;那时候您大军逼至,我怕我爹压根儿不听朝廷说什么,做出傻事来。那是我生身父母,十年了,我一定要去亲眼探个究竟,也只有我能说服我爹。”
国师脸色越暗,似在忖度,又似在累积郁气:“今个这番话,你早就想好了?预谋跟本座提要求?”他对她深情似海,可是这份情种得越深,便越是想束缚她,容不得半点危险朝她逼近。他觉着自己苦心孤诣地安排,老钱不理解倒也罢了,可她为何不能稍作体谅,脸色便愈发有些难看。
他正烦郁,忽然手就被一双纤纤素手抓住了。“大宗师,我想跟您一起生活。”她仰面望着他,清媚的眼里噙着泪光。
他心蓦地一软,烦恼顿消,定定地注视她。
顾柔恳切地凝望着他——
“大宗师,我身上的事唯有我自己能解开,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能同您在一起。”
“论身份才能,我百般地配不上您,可我还是痴心妄想同您相守,所以我更不愿意逃避这件事。”
“我出身不好,过去遇着事情,第一下总想着躲避,即使喜欢上什么,也不敢坦荡地说出说来,甚至还会故意隐藏;喜欢说不喜欢,在意说不在意。可是唯有您,能够让我毫不犹豫地说喜欢。我喜欢您……大宗师。我想为您做点什么。”
“我别的不济,可是总算有些功夫傍身;我知道这在高手如云的北军中算不得什么,可是你我之间心灵相系,只要我能找到法子见爹爹一面,让他告诉我铁衣的秘方,便能第一时间传回给大宗师您,这件事,别人做不到,唯有我能为您做到。”
她一股脑地倾吐出来,虽然紧张地等着他的回音,可是自个却已经按捺不住情绪,哭了出来。她有一丝懊恼,自觉好不成器,分明是想让他看见自己坚韧决心的一面,却又动不动落了眼泪,放在他眼里,大概又要觉得她小女儿家太软弱了罢。
可是下一刻,她就让他温暖的怀抱裹住了。
他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按在怀里,力道劲得像是要把她揉搓到他身体里去,他宽大健硕的胸膛紧紧贴着她,金丝纹的斗篷流水般倾泻下来,遮盖住了她娇小的身躯。
“也不是什么痴心妄想。”他嗓子低哑,却是深沉,墨染的眸子微微一闭,把冰雕玉琢的面庞贴进了她的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
顾柔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下巴搭在他左肩上,怔怔地仰着头,眼里水润润地。
半响,听见他低低道:“你说的事,容本座考虑考虑。”
顾柔的眼泪一下子滚落,这回她是喜悦的泪了,她抱着他,抓紧他后背朝服的衣料,用心跳贴着他的心跳,深切地感受到,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这么急切又渴望地把心掏出来,交给对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只雀儿飞进院,啄食地上晒着的糜子,发出吱吱喳喳的细声儿。顾柔从他怀里起来,视线和他相碰,撞进他清雅明鉴的眸子里。
他俯首端详,她仍是那百看不厌的可爱模样,他轻松地笑了出来。
顾柔泪痕未干,有一丝不解地望着她。他为何发笑,难道他觉得自己方才一番真心话是儿戏之言么?
“唐三只说对了一半。”他道。
顾柔更迷茫了,这个时候,好端端的,怎会提起唐三?
唐三说过,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就会无时不刻地想要侵占她,这感觉他体会过,他牵着她的手,看见她的人,走过她走过的路,和她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都会为之心潮起伏;可是现在这会,他冷静下来了。
他听见她真心的剖白,才知道她心里也有烦恼,他忽然感觉内心一瞬的清凉。
他想,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也未必每时每刻非要做点什么,像现在这样,和她坐在一起,什么都不干,静静地呆一会,听听她的心里话,也挺好。
他知道她的心装着是他的,不光装着他,她也有她的想法和思考。
他很舒心,或者,这种感觉,他之前没有体验过,现在想来,应该称之为……
欢喜。
“也没什么配不配的。”他又说。
“啊?”顾柔仍是迷惑地望着,她不晓得她的大宗师,怎么会就忽然转怒为喜。
“没甚么,”他捧了捧她的脸,口气柔和又郑重,“这样罢,这件事本座会考虑,尽快给你一个答案。在此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离开本座的视线,尤其不可孤身前往云南,一言为定?”
“嗯。”顾柔点头。
他挪了一步,麻雀惊着了,双双扑闪翅膀起飞,落上了隔壁院的银杏树,在上面吱吱喳喳地叫着。他揽住顾柔的肩膀,一同在院子里走了几步,道:“对云南的事情,你不用有顾虑,即使没有你,本座也会尽快对云南用兵,这事和你全无干系。”
眼看皇帝身体与日不济,如果有一天皇上殡天,新帝交接之际必然先求巩固朝政,更加不会对外兴兵,如此一来收复云南遥遥无期,那连秋上羽翼未丰,却有深谋远虑,如果给他这等长久的喘息之机,必成朝廷巨患,到时候引发的战祸,便会远甚于今。老皇帝也正是出于此种考虑,他看了国师的奏章,心里已经想对云南用兵,可是又因为另一层顾虑,所以才会对太尉云晟和侍中钱鹏月问计。
这层顾虑,便是储君。
立储君的事情又是一趟浑水,大晋太子早立,然而太子平庸,二皇子却生得龙姿凤表才能超群,深得皇帝看重;其他几位皇子也非等闲,各凭本事地讨老皇帝欢心。皇帝曾经为此苦恼,甚至于在旁侧无人之际,隐晦地向国师暗示此事,询问建议。
国师不欲卷入储君之争,便以长幼之序不可逆乱以为作答。他不是帮太子,只是守原则。
但在老皇帝心中,一个软弱的太子,和一个强悍的国师,放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他老了,死了;朝廷的情势会怎样?大晋还会是那个原来的大晋吗?
这便是双重的顾虑了。
国师也猜得到皇帝的心思,但他并不会因此避嫌,慕容家的家训不容他为私己过多考虑。何况眼前疆土未定,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挥去萦思,看向他的小姑娘,心头感到一阵放松和舒适:“后天本座来你这用饭,你做什么给本座吃。”
顾柔微微一讶,后天是夏至,按道理,夏至是要吃冷面的,可是后天不是休沐日,大宗师有这个空吗?略略思忖,问他:“大宗师您吃面吗,冷淘面、汤面、炒面,您更喜欢吃哪种?”
“都行,你看着办吧。”反正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吃。
“那您吃得进辣吗?”要是冷面,总归要放一些酱醋辣椒才爽口。
国师微微一窒,想要作答,又亦迟疑,反问:“你爱吃辣?”
“嗯。”
“……”他微微蹙眉,似极纠结忍耐,带着点小小的不情愿,“那少放一点。”辣有甚么好吃他是不知道,不过他的小姑娘性子外柔内刚,强成这样,莫不是因为辣吃多了罢。
075
为了预备夏至日的食物,顾柔第二日早早进了集市,明天夏至家家户户都有饭聚,真的待到明日再去买,说不定一些稀罕的食材便断了货。她回想国师刚刚搬来时那一阵来家里吃饭,对那道三皮丝的菜像是有感,夹筷子的次数比别的菜色多了那么几回,她打算再做一次。那三皮丝的主料有海蜇皮,食材不好找,得去城西,那一带有一联排商铺,专卖海货特产,顾柔和其中一家铺头的老板娘认识,想去跟她买些海蜇皮跟干贝。
她一路进了永宁街,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对。
顾柔做了那么久的夜探,对于被跟踪这件事有着相当敏锐的察觉力,所以,从她踏进永宁街的那一瞬间,便晓得自己被人盯上了。
往日孟章和石锡派人盯她,她知道是大宗师派着白鸟营的探子在跟她,可是今日的却大有不同,这人手脚不像是军方出身。
永宁大街上人来人往,这里临近永宁寺,街道上前来烧香敬拜的香客居多,她没立即回头,只把手腕里的竹篮向肩膀上提了一提,往街边一个卖香烛的小摊子靠去,拿起一束线香,装作挑拣之状。
“姑娘来烧香啊,我这儿什么都有,求福禄长寿,招财进宝,姻缘,求子……什么都有,您看您求哪种?”那小摊贩招徕她,不同的线香有不同的涵义,用各色错金银的花油纸包裹着。
顾柔捏着线香:“长生。”她微微低下头,看起来像是在端详手里的香,黑瀑般的长发垂落肩头,实际上慢慢地将视线向旁侧后移,去看那街口转角处的人。
只看见有个陌生人影,闪了一下消失在墙后。看来对方也警觉得很,防着被发现。
摊贩道:“长生好啊,为家人求长生,福禄安康那就要这一套……哎姑娘,您还要吗?我这里买绝对便宜,进了庙再买可就贵了!”“不要了,多谢。”
顾柔放了货物,揣上菜篮快步往人流拥挤处钻。她想逮住那个人,便既不能走得太快,让对方跟丢了自己,也不能走得太慢,耐心徐徐诱之。
她穿街过巷,对方也迅速地跟了上来,隔着人流,和她始终保持丈余的安全距离。
看得出是个训练有素的人。顾柔愈发惊奇了,她一心要请君入瓮,隔着人流,将对方朝那街道深处较为偏僻的深巷里带,一面走,一面沿路看看首饰纸鸢,做出些悠闲的情态来。很快地,随着人流渐稀,来到一条三岔路口。
那跟踪顾柔的男人穿一件灰白短打,颜色同京城街道里的灰石砖墙色差不多,故而很不易惹人注目,他匆匆赶至,来到僻静处的岔路口,不由得一愣——左侧和右侧两条一模一样的小巷道,不知道顾柔进了哪一条?
他一咬牙,心思就乱了分寸,在原地打转一圈,忽然意识到什么,往头顶一看——
顾柔原本躲在那岔路口的高墙上偷看,见这人果然跟来,他一抬头,顾柔就看见他斗笠下的面孔,一张粗糙不平的宽方脸颊,面向凄苦,眼神阴鸷;他右手一只袖子空荡干瘪地贴在腰身上,不时顺风摇摆,竟然是个没有右手的独臂男人,不由得一惊。
独臂男人看见顾柔,立刻扶着斗笠低头,扭身便跑,顾柔不确定他来头,既想追又不敢追,只得在墙头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男人不答,直向闹市方向跑去,偏生顾柔最怕九尾身份暴露人前,用轻功追出去几步,眼看就要抓住那人空着的右侧衣袖,却已是到了巷子口。
永宁大街上人来人往,若是给人瞧见自己飞檐走壁的模样……顾柔一瞬间有所迟疑,男人奋力一挣,只听衣衫撕裂之声,竟给他生生把这一截粗麻布的衣袖给扯了下来。
顾柔欲再抓他后襟,刚刚提步,就侧面冲来一人,同她撞了个满怀。“哎唷!”
男人乘机溜走,在众多的人流中如虾蟹入海,再也不见踪影。
顾柔懊恼至极,想起那独臂男人阴鸷的眼神,不由得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再低头望去,只见一名少女跌倒在地,一碗热汤药泼在身上,烫得手臂发抖。
顾柔心里狐疑,怎么就这么巧?偏生这个时候端一碗药在大路上跑。她扶起女子,对方抬头的瞬间,她不由得惊讶:“是你——”
沈砚真一袭紫衣,秀眉微蹙,看着十分痛苦。
顾柔连忙捋起她衣袖察看,只见沈砚真两条皓白的玉臂已被烫得发红,冒出大片晶亮的水泡,心头一紧。她回身望去,记得方才那巷道深处一户人家院前,有那防火蓄水的大缸,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快跟我来,那头有冷水。”小心地搀扶她过去。
顾柔接了冷水要给她冲洗伤口水泡,沈砚真轻轻地道:“我自己来罢。”她捋着衣袖,小心擦拭浸泡烫伤处,又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涂了一些药物在患处,用裹布包扎,却因为手微微发抖,有些系不上布头。
顾柔看见,帮着她系好,看她身上背着的药盒子:“你是大夫。”
沈砚真轻轻嗯了一声,她包扎完了,蹲在地上自顾自收拾药箱。“对不住,我刚刚有急事,不……”“不打紧。”顾柔见她柔弱清淡的模样,心头愧疚极了,只怕她留了疤,那自己岂非造孽毁人体肤。“我送你回去休息,这汤药费我赔……”“不必了,这不打紧。”
沈砚真的态度既柔和,又疏离,没有半点怪责她的意思。顾柔想起她刚刚跑过来时的情形:“姑娘,你怎么端着一碗汤药在街上跑?”
“我还有事。”沈砚真似乎并不欲同她多作纠缠,站起来,匆匆颔首,便要离开。
顾柔又是疑虑,又是担心,便一路跟在她身后——
“姑娘你的伤真的不打紧?”
“我看你还是坐下来休息会吧,你需要什么药材,使唤我去买就成。”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沈砚真一路走,去了药材铺,给了那掌柜一张药方,吩咐把药煎好再端出来。顾柔陪她在柜台前头等药煎好,一面担心她的伤势。
沈砚真忙完,终于回过头来,回答顾柔:“我叫沈砚真。”神情里淡淡的。
顾柔:“我叫顾柔,你叫我小柔就成。我……我能替你做些什么?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住你。”她直觉里仍有些疑问,可是瞧见沈砚真那么脆弱的外表和超然的性子,又觉得她不像是伪装。
“没有关系。”沈砚真只淡然回答了这一句。
药煎好了,顾柔又一路跟着沈砚真,看她拿了药,往永宁大街上折返。
沈砚真也没阻拦她,顾柔这一路就跟到了永宁寺。
门口一棵百年槐树下,一胖一瘦两个和尚在洒扫,瘦的看见沈砚真,把扫帚夹在腋下,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胖的那个朝她点头微笑,道了一声:“沈施主。”好似都同她认识。沈砚真欠欠身,径直朝大雄宝殿的广场走去。
广场一角,几个香客簇在一起,中间围着躺在地上的个人,那人须发脏乱,鞋子破得开了口,瑟缩在地,口吐白沫,状似癫痫。
那些香客将他搀扶到树下面歇着,有人议论:“可怜啊,是元祐巷的吴家三郎,考了几年太学皆没有致仕,家里老夫人病死了,他一时想不开,人也染上怪病,在这街上一带到处游荡,幸被庙里的师父们好心收留,可是这些日又怪病发作,怕是活不久了。”
沈砚真拨开人群,扶起那癫生,让她枕在自己双膝上,把汤药吹凉了喂到他嘴边喝下。那癫生瑟瑟发抖,口中的涎水白沫一同流出,打湿了她一身的紫衣,她却丝毫未改容色。
一服汤药下去,癫生果然安静许多,头一歪,枕着沈砚真手臂沉沉睡去。
原来她赶这般急,是为了来治病救人。顾柔心念微动,更是后悔自己莽撞,耽搁她这些时辰。
这时人群散开,进来一行僧侣,为首的老僧身披紫红□□,白须白眉,面目慈和,正是永宁寺的方丈德云大师。那老僧率着一众弟子朝沈砚真欠身,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沈砚真站起身,朝德云见礼:“大师。”两个和尚过来把癫生抬走。
“女施主宅心仁厚,自来此地,每日前来行善布施,添加香火;更是在此间开设义诊,老衲替苦厄众生多谢施主了。”
德云说罢,身后一弟子出列,手捧一沉甸甸的钱袋。“女施主这些日为义诊靡费颇多,这是本寺的一点心意,请女施主收下。”
沈砚真后退一步:“我行走四方只为磨练技艺,无须阿堵之物加身,平添累赘。多谢方丈大师的好意。何况他的病,我虽能遏制,却不能立刻根治,心中有愧,怎敢居功。”拒辞不受。
她这样说,顾柔和德云大师都不禁朝她身上看了一眼。
沈砚真穿着一件改制的苗服,虽然仍保留上衣下裳的款式,花纹和细节却一律简化,只是一件紫色的裙裳,首饰也光戴得一对圆轮耳环,头发松松地地挽在身后,梳着宽松的长辫,两缁鬓发垂在耳侧,并无一件首饰戴在头上,整个人素雅又清淡,气质令人过目难忘。同时,也看得出来,她并不宽裕。
德云大师心内暗叹。这位女施主每次来,都是一样的穿着打扮,从不见她用度上半点奢侈,可是她出手救人,购置那些昂贵药材大方赠送,却从不收取半分钱财回报,这样的慈悲心胸,真乃世间少有。
德云大师道:“生老病死,各凭缘法,亦不可强求。吴施主他有他的福缘,女施主也有女施主的。”
“借大师吉言。那么,砚真告辞了。”“阿弥陀佛,施主慢走。”
沈砚真和德云方丈道别,乃至她转身的一刻,神色始终柔和,日光笼罩在她清秀的侧影上,镀上一层清辉,仿佛是超然于世的圣女一般。
从永宁寺出来,顾柔便问沈砚真:“你刚刚说不能立刻根治那个人的毛病,那怎样才能根治呢?”
沈砚真回头看她一眼,眸光淡淡,她想了一下,似是原本并不准备告诉顾柔,但是被顾柔久久地盼着,又说了出来:“要我治那人的病,还差着一味药引,虬龙根。”
顾柔忙问:“你需多少银钱?”
沈砚真摇头:“虬龙乃是一种古木的别称,而且要长在山背阴处,树龄逾一甲子的才能入药。然而这世上,极少有人知道这虬龙根的药效,也极少有人将它拿来入药,因此便有价无市,我曾尝试雇人去郊外的鹿山上寻找,可是那座山头太高,背阴的一面又陡峭,去采集颇有风险,于是便始终雇不到人。”
顾柔自从挣了连秋上一大笔银子以来,手上宽裕的很,她想着要补偿沈砚真这个心愿,便道:“你差着多少同我开口,我反正就住在葫芦巷,也不急着用银子,等你有钱了慢慢还我就是。”
沈砚真摇头:“不必了。我近日以来给豪富之家看诊,再凑一些银两,便能雇得人手了。”
顾柔想起那天她来敲国师家的门,原来,她说的给豪富之家看诊,就是为了去赈济受苦的百姓。
她对沈砚真的佩服更深了,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补偿她一些什么,否则今日害得她烫伤实在过意不去。这样的主意在脑子里打转过去,她道:“你一个女孩子要操劳这么多事情,也受累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再看看你的伤。”
顾柔护送沈砚真回到住处,发现她租的房舍也在葫芦巷一带,离自己家并不远,只是折过一条小街的距离,中间隔了一排民宅。
顾柔扶着沈砚真坐下,沈砚真去里屋换药,顾柔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了走,也许因为这房舍是临时租来,显得有些凌乱,院中杂草丛生,栅栏门的木门栓坏了。
顾柔皱眉,心想,她一个人居住,这要是心怀不轨的贼人闯进来,那该如何是好。她四下张望,见那靠墙的角落里,有一堆老旧的农具散乱堆放,便拿了锤头和斧子来,捣鼓起那木门的门栓,想要帮她修好。
沈砚真在里屋,一件件除却褂子和外衣,揭开单衣,只见隔着衣裳,胸口连腋下的部分也烫伤了些许,稍微有些红肿,但并不严重。她取了一些药物放进石臼,用小杵捣碎,敷在患处,清凉之感立刻透过肌.肤传来。
她正自疗伤,忽然屋里帘子一掀,猛然地进来一个男人。
那男人宽颐方脸,眼神阴沉,右手的袖子空着,正是早上跟踪顾柔的独臂男子。
沈砚真听见响声,淡定地敷完药,合拢单衣:“你怎么来了。”稍稍一顿,又道:“她还在外面。”声音又轻又冷,无一丝波澜。
那独臂男子正是她的师兄路平安,路平安声音阴冷,一如他的面相十分凶戾:“既然得手了,何不立刻将她拿下,直接打昏,带回云南。”
他说这话时,却死死盯着沈砚真洁白的后颈,眼冒血丝,瞪得发红。
沈砚真背对着他,冷静地穿上外衣,一粒粒扣褂子上的布扣:“你今日追赶她那么久,却没发现她功夫远甚于你么?现在出手,不知你和她谁死谁活。”
路平安一窒,大为不信,那顾之言不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夫,他的女儿怎么可能武艺高超?但是回想今日跟踪顾柔的细节,又似乎正如沈砚真所说,她深藏不露。
“这女人跟国师慕容情比邻而居,说不定慕容情已经从她身上拿到铁衣,他们之间既有来往,慕容情又岂容你我在洛阳这等地方掳劫她,你今天跟踪她实在冒失,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已盯着你,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早就被她所擒了。”
路平安被说得哑口无言,沈砚真转过身来,如一尊无情的雕像:“我看你,以后还是不要擅自进入城中了。去京郊客栈处等候我的消息。”
路平安细忖她这话,突然阴阴发笑。沈砚真问:“你笑什么?”
“师妹,我知道,你心里头还惦记着他——你喜欢师父嘛,”路平安的脸陷在阴影之中,掩饰着狰狞之色,“你当然想要支开我,对她的女儿手下留情,来讨他的欢心是不是?你别痴心妄想了,拿不到铁衣,咱们都得一块儿死——师父他管过你我的死活了吗?”
“滚。”沈砚真清瘦而苍白的面容里,终于泛起一丝红晕,却是出于极端的愤怒。
路平安又是一窒,咬牙切齿,恨得好不甘心。
“你若是想把朝廷的探子招来,便继续留在这里。”沈砚真绕过他出了屋,留下如是冷冷的警告。
……
沈砚真出屋时,正午阳光正刺眼,她抬手遮着光线,忽觉眼前景致猛地一换——
杂草丛生的小院里此刻已经俨然齐整,坏掉的栅栏木门被修好了,镰刀跟除掉的杂草整齐堆放在一起,农具按照长短顺序挨在墙角整齐排放着,就连扔在晒草药架子上的那把破油纸伞,也被修好了伞骨。
这是……她愣了愣。院门被推开,顾柔提着一桶水,满头细汗地进来,用力推着木桶,把水注入缸内,哗啦……好大的一声水响。
沈砚真:“你这是作甚么。”
顾柔放下水桶:“你药换好了?严重么,会不会留疤。”又回头望望身后整洁的小院,道:“我方才闲来无事,顺手收拾了下。”
沈砚真摇头,漠然:“此处非是我租赁,并非久留之所,不必如此费心。”
“屋子是租来的,可住着的人是你嘛,收拾齐整住得也舒心些。”
“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的,没有一件属于我,用不着劳神。”
顾柔笑着起身,从袖中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细汗:“怎么会,我把这整好了,如果你住得高兴,那这份高兴就是你的。要的是过程,又不是结果。”阳光照着她的脸颊上的汗水,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
初夏,一阵炽热的风吹过,沈砚真深神思一晃,顾柔的面容模糊了,出现另一个人清瘦的幻影来——
“师父,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学医了,他们根本不了解我,我治好了他们的病,他们觉着是理所应当的,未曾感激过我;我若治不好,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他们会恨我怪罪我。我辛辛苦苦为人,却无一人为我,我一无所获。”
那个眉清目秀,却瘦得有些弱不禁风的男人微笑,干净散着草药香味的大手缓缓抚过她的头:
“砚真,每当你救活一个人,不要想着得到他的感谢。你要想着你是否磨练了技艺,积累了功德;倘若你为此感觉到高兴,那这份高兴便是你的;技有所出,必有所得。”
076
顾柔替沈砚真收拾好院子,又在后厨烧了热水,要送到屋里去。
“不必麻烦了,”沈砚真拦在门口,接过铜壶,“多谢你。”顾柔一想,也是,自个太唐突了,别人都没有请你,怎么好随便进内堂。便道:“那我走了,这些日你要多加留神,能不沾水则不沾水。”
“嗯,”沈砚真微一思忖,忽然道,“不过淘米洗菜,总归免不了下水。”
顾柔想了想:“那这样罢,你若是不嫌弃,这些天一日三餐,我都给你做了送来。”说罢有些忐忑,只怕又是太唐突,被她拒绝。
沈砚真应允:“好,多谢你。”
顾柔心头一松:“那我不耽搁你休息,我先走了。”
沈砚真看着顾柔步伐轻快地走出院门,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神色,光线透过天井照在她略显消瘦的脸庞上,显得凄清和寂寞。
……
顾柔去集市上购买明日夏至日的食材,路过她从前摆摊的地方,只见自己和孟嫂的摊位已经□□着吴音的外地商贩所占据,摆摊卖一些竹枕和角梳,她走过去,拿起一把牛角梳在手心把看,仰起头,瞧着那铺头上条幡,心里直叹物是人非。
那卖角梳的商贩吃过午食,正趴在摊子前面打瞌睡,没招呼顾柔,倒是对面的三斤哥今个生意好,卖完了档口的猪肉正收拾铺头,一眼看见了她,惊讶唤了一声:“这不是小柔妹子吗?”
顾柔放下角梳,回过神,笑道:“三斤哥,好久不见啦。”
钱三斤是的肉档之所以叫三斤,因为他刀法精准,一刀下去,不必过秤,分毫不差准是三斤。他性格豪爽开朗,常常在档口一边卖肉一边表演他的三斤绝技,加上他的猪肉羊肉都好,生意向来火爆。钱三斤穿一件皂衣,胸前裹着沾血的围兜,笑呵呵地边往砧板上泼水冲洗污迹,一边抹拭,一边抬着头问顾柔:“小柔,怎么好久不见你来铺头了,不摆摊了啊?嫁人了?”
顾柔揣着菜篮过来,跟他聊天:“哪有,只是这些家中有事。”
“喜事吧?”钱三斤笑道,“我都听说了,他说你的郎君是个贵人,钱财多得很,还买了七叔的房舍整修,特地搬到你家隔壁。”
“这……”顾柔想起国师的身份,生怕这等消息风传出去,影响了他的声誉,便有些踌躇,不知如何作答。“三斤哥,这些你都是哪儿听来的。”
钱三斤笑:“街坊们都传遍了,害羞不给人知道啊?你……”这时候,旁边有人突然插话:“三斤啊,还有蹄髈肉没,给我来三斤。”三斤抬头一瞧,熟稔的笑:“林伯不好意思,蹄髈肉卖完了。”顾柔回头,只见街坊林老伯站在后面,抓了抓头,满是遗憾:“哎呀,我家那婆子叫我早点出门,我偏生在街口赌坊耍了两把,钱是赢着了,肉却没买着;我儿媳坐月子,婆子说非得蹄髈催奶,这下回去准得挨骂!”
钱三斤笑:“林伯您儿媳妇生了,男的女的?”林伯满脸堆笑:“大胖小子!”“恭喜恭喜。”林伯这些日喜事临头心情正好,乐得点点头,忽然看见一旁站着的顾柔,收起笑容,睁大眼睛,拼命直起驼背来看她。
顾柔打招呼:“林伯。”
“这,这不是……小柔吗?”林伯大为惊讶,“哎呀,真是跟几十年没见了似的,我都快忘了这闺女长相了!小柔啊,听说你要嫁给达官贵人了,真的假的,你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街坊,哎你倒是说说,你许了哪户人家啊?”
顾柔赶忙解释:“林伯,没有的事。”
“哎呀,你就别瞒了,”林伯又絮絮叨叨地说,“刚刚我侄孙回来,说顾欢今日没去学堂,我还纳闷,说咱们整条葫芦巷子救数顾欢这小子读书最用功,怎么会逃课?”
顾柔一听便愣了,阿欢今天没去学堂念书?不可能,他从来不逃课的!
“我侄孙子就说了,顾欢的阿姐攀上了富贵人家,他以后便是不读书,也可以稳稳当当地进入太学,所以啊,他就不屑读这个书了,今个一早来到学堂,就把东西收拾了,拿着一副棋盘便回家了……”
顾柔一听,心骤然一沉,再也听不下去,扭头便走。
“哎,小柔,小柔你哪儿去啊?”林伯还纳闷,他话没说完呢!
顾柔去了学堂,她怕冤枉了阿弟,先得求证一番。
学堂里全是读书的学生,她晓得顾欢的座位在哪里,走进堂屋,只见数排桌椅整齐摆放,学生们一个个端坐正在奋力书写,可是唯独前面第一排中间有个空缺没人,桌上的砚台干涸着,笔架上一支毛笔都没有。
那正是顾欢的座位。
顾柔等了很久,一堂课终于结束休息,那先生收拾了学生的文章卷子跨出门来,顾柔迎上去:“季先生,我借您一步说话,您看方便吗?”
顾柔和学堂里教书的季先生很熟,季先生为人和善,学识渊博,因为年轻的时候不肯贿赂考试官,考了好几年都没能进入太学,现在他年纪大了心淡了,便在这里开馆授徒,他学问做得极好,坊间颇有贤名。季先生素来喜爱聪明用功的顾欢,又知道他家境清苦,只得一个姐姐照顾,所以对这个学生分外优待和看重,顾柔每次出远门,都会给季先生一些银钱,把顾欢寄宿在他家,季先生夫妇对顾欢也格外照顾。
季先生一看到顾柔,便道:“姑子,我正有话同你说。顾欢他今日没来学堂上课。”
顾柔焦急:“那您知道他上哪儿了吗?”
季先生摇了摇头,道:“我虽然不知道,但是这些日以来,他心思活络,全不在学问上,我问他,他也不言明。我想你是他的阿姐,望你劝他一句,做学问一定要沉得下心,他天资聪颖,本应成材,倘若为外力所诱惑半途而废,乃是大大的可惜。”
顾柔每听他说一个字,心就沉下去一分:“多谢先生关心和教诲,我会跟他说的。”
……
顾柔一路疾跑回到家,放下菜篮,就往屋里赶,堂屋里没人,书屋里没人,转了两圈,闯进顾欢的卧房,只见顾欢躺在床上拥被大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顾柔掀开被子:“阿欢,你起来!”
顾欢睡得正酣实,被猛然叫醒,神思恍惚,揉着眼睛:“阿姐,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你瞅瞅现在是什么时辰,白日当头,你不在学堂好好用功,怎么在家里睡觉?”顾柔气得说不下去,她的阿弟从来绝不是这样子的,为什么突然就变了!
“哦,我今日太累了,就同先生告假一日。”顾欢说完,蒙上被子又要睡。
顾柔一把给他揪住拖起来:“你不准睡,你起来。”
顾欢郁闷得直想用头砸墙——他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睡得正香被人叫起,要不是这是他嫡亲的阿姐,他就直接骂人了:“你倒底要干什么?”
顾柔强自抑制住愤怒,稳着语气:“阿欢,今天我见过季先生了,他对你几多看重,说你是可造之材,只要好好用功必成大器;可是你却心存侥幸,偷懒逃学,这样怎么对得起他对你的一番苦心?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之家,可是为人处世,讲的就是一个踏踏实实,你想要考太学就要勤勉,凭自个的实力去考,阿姐不准你走旁门左道,更不准你去为难大宗师!”
顾欢愣了愣,惺忪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什么?!”
“总之以后你再也不许逃课,明天开始阿姐送你去学堂,放课了再接你回来。从今开始,你也不许再见大宗师,更不许对街坊邻居去胡说八道。”
顾欢郁闷了:“你这是干什么!我不就告了一天假,你用得着冲我发火么?”
“总之你死了这条旁门左道的心,阿姐决不允许你这么做。阿欢,不是我说你,以前爹在的时候一直教我们,凡事靠自己,你怎么全忘了呢?”
顾欢越听越恼:“爹早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就不听我说话,死了我怎么记得;我只有你一个阿姐,连你也不听我说话!”
顾柔气得扬起手就想给他一巴掌,可是看见顾欢倔强的面孔,又狠不下心落下去。
阿姐从没揍过他,顾欢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变得铁青——
“阿姐!你宁可去听别人说的,也不相信我吗?你就不能听一句我想的是什么,我真正想做的又是什么,我还是小孩儿吗?”
“我长这么大,我已经是个男人了,你就不能听一句我想什么,想做什么?我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喜欢过读书,也不想争功名,这些全都是为了你!”
“阿姐,你知道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吗?你不知道,你从没问过我。”
顾欢说罢,伤心地望了一眼窗台,那里摆着一盘残棋,他只是看了一眼,没穿外衣,默默地走了出去。
……
太阳快落山了,顾欢还没回来。
顾柔做好了饭菜,坐在桌前怔怔地想事。
刚刚阿欢那番话,真是伤到她的心了,她头一回开始反思自己过去对待阿欢的方式——是不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加给他,逼着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了?
她总以为,作为男孩,能够进入太学,功名致仕一定就是最好的道路,可是没有想到,阿欢并不喜欢这条路。
她站起来,去门口张望了阵儿,天色越来越晚,再过一会儿,该是时候给沈砚真送饭去了。阿欢却还没回来。她心里想念阿欢得紧,忍不住又进他屋,收拾整齐他的床铺。
满屋子都是阿欢的东西,充满了姐弟两个的回忆。她拿起斗柜上一只残旧的布老虎,是阿欢十岁那年她亲手缝给他的,顾柔手工活不错,布老虎用了心,缝得比外头买来的还精巧,阿欢成日地拿在手里玩,还拿出去跟邻里玩伴炫耀,哪知道被街坊的娃娃眼红抢夺,顾欢还跟对方打了一架,额角开了花,回来的时候他却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手里紧紧地攥着布老虎——从小到大,阿姐给他的每一样东西,他都像命根子似的保护着。
隔了好多年,很多玩具都残旧了,顾柔拿着布老虎,眼圈儿就红了。
她把东西归回原位,继续扫了扫屋子,走到窗台跟前,忽然发现棋盘边上摆了一套崭新的土仪,好像还没完全干,对着风口晾着。
是一套泥孩儿摆件,一男一女两个胖娃娃,中间一棵树,金黄色的叶子,银杏树。
顾柔拿起来托在掌心看,只见那女娃娃肖似自己,穿着一件花袄子;男娃娃头戴星冠,身穿道服,竟然是国师。
她愣了愣,便用心声问去:【大宗师,土仪是给我的么?】
国师正在尚书台批阅公文,昨夜皇帝急召他入宫,跟他要一旦开战粮草筹措的方案,所以他须得把预设方案拿出来,于是就在尚书台召集了户部官员,一直在忙此事。听见小姑娘的声音,他笔尖儿一抬,回她道:【哦,你拿到了,阿欢交给你的?】
【阿欢?】
今日国师去上早朝,恰逢沐美人身体不适,皇帝关心至极,便罢朝一日,于是国师便得一点空闲来见顾柔,却刚好碰上顾柔出门买菜,他没见着,却遇上准备出门的顾欢。
【嗯,本座跟你阿欢一同做给你的。】
顾柔傻眼:【啊?】
【本座临时有要事处理,明天不能来了,】他回眸看一眼屋中伏案疾书的各级官员,这一忙,不晓得要忙到什么时候去,【怕你一个人寂寞,做个小东西留给你玩耍。】
顾柔更加愣住:【您是说,这个土仪,是您和阿欢一起做的……】
【是啊,还耽搁了他一日学业,】国师一顿,听出顾柔的异样,【怎么,你责怪他了?】他心思敏锐,猜到了缘由。
【……】她只是既感动,又诧异,阿欢好像并不怎么喜欢国师,却又肯帮他一起,【我错怪他了,以为他好逸恶劳,不肯去上学。】
——只是因为国师为了将这个土仪里的女孩儿刻画得更像顾柔,便特地去学堂找顾欢,让他画一张顾柔童年的肖想出来以供模仿,国师原本气度拔俗,站在人中十分地出挑,所以顾欢的那些同窗看了注目,联想豆腐七叔说有贵人搬到顾柔家附近,便开始猜测非议起来。
国师沉吟片刻:【其实,这些话原不该本座说,不过本座不拿你见外,便啰嗦两句——你那弟弟不喜主流道学,你觉出了没有?】
顾柔嗯了一声。
【大晋虽以道治国,但本朝以来十家九流,各崇其善,各有出路;他想要考太学,不必拘泥道家学说。我看他围棋不差,太学里设有围棋科,倒是可以发展。】
【可是只有读书致仕,才是正途啊。】
【小柔,你挑食么?】
【啊?】顾柔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
【我小时候常被父亲斥为挑食,我曾以为那是我的过失;直到后来我发现,我的父母亲也挑食。他们之所以能够不加选择且甘之如饴地吃完桌上的所有食物,只是因为,自己不喜欢的菜式,他们从来不做。】国师娓娓道,【所以,此刻你摆上桌的全部食物,对于阿欢而言未必全部合乎胃口,他完全有权利在你的给予之外,去喜欢上其他的东西。就好似他有权利选择下棋或是别的甚么,本座也有权利选择你。】
顾柔被这番话给震慑住了,半响没能接上话。
今日,正是因为国师对顾欢说了这样一番话,击中了顾欢的心事,所以他才肯撇除偏见来帮国师,画出阿姐顾柔小时候的样子给国师作为参考,让他捏了顾柔的泥孩儿像出来。
国师又道:【本座朝中事务太过繁忙,之后几日怕是不能来见你,送你这件物事,是要你睹物思人,莫因为见面少便滑了心思,忘了本座。】
他说得极正经,她却听得又酸又甜,拿着这对土仪,很难想象清高崇圣的大宗师满手泥污捏成它的情形,禁不住心里泛起小小的开心。
【不会,我时刻记着您呢。】
他微笑:【好,那本座还有事,不多说了,你也去同你弟弟说明白,莫令他受屈。倒底是一家人,也没什么过不去。】
【嗯。】
他“说”罢,收拾思绪,笔尖一落,复又在竹简上疾书起来。
顾柔一个人回想着国师的话出神,她过去逼着阿欢读书,只是怕他少壮不努力,老来会为了自己少时的贪玩后悔,却没想过他究竟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想到了自个,自个不也是讨厌深宅大院,向往自由自在么;凭什么自己怀着这样的想法,却要求阿欢一成不变走她认为对的路子?
其实,扪心自问,只要阿欢过得高兴的话,就算他不进太学……她这个阿姐也不会有埋怨的。
顾柔把泥孩儿拿回了房间,摆在靠床的窗口上,那男孩庄矜,女孩俏皮,围坐在银杏树下,她尝试着摆了摆位置,让他们亲密地挨在一起。
院子里有响声,顾欢回来了。
顾柔迎着出去,没问他去哪了,叫了一声:“阿欢。”
顾欢耷拉着眼皮,看她一眼,又恹恹地垂下来:“嗯。”少年的目光里看得出后悔。
“你饿了吧,咱们吃饭去。”“嗯。”“阿欢,”顾柔开了口,有一瞬的犹豫,“以后……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阿姐不逼迫你。”
顾欢站住了,他一下子回过头。刚刚他在外面晃荡了一阵,肚子又饿,身上没穿外衣又觉得冷,心里充满了后悔——如果没有阿姐照顾他支持他读书,他哪有今日?阿姐既像是阿姐,又像是他的母亲,他对她充满了依恋,也充满了愧疚。
顾柔搓着手:“你喜欢下棋,那就下呗……你要买什么杂书,我给你找来,阿欢,阿姐再也不逼着你做什么了。”她说完,抬起眼睛看着他。
顾欢愣了愣,动了动嘴唇,似是压抑激动,静了一会儿,温声道:“咱们用饭去吧。阿姐。”
顾柔的心稳了,暖了:“嗯。”
……
夏至那日,因为国师没空过来,顾柔便邀请沈砚真来家里用饭,两人吃过,一起去外面走了走,顾柔陪着沈砚真又去了一趟永宁寺,看她治疗无钱看病的孤寡病患。顾柔帮着她搀扶病人,一起忙完,又在那大雄宝殿的功德香内添了些香油钱,一同走出广场。
沈砚真忽而道:“下个月,我便要动身回云南。”
“这么快。”顾柔讶异,因为心里知道朝廷有可能向云南动兵之故,她既不敢说出来,又想劝阻她这时候回去,极为两难。“不再多留一阵么。”
“我师父还在云南。我本是孤女,全凭师父养大,教我医术,不论走到哪里,总归断不了根,离开太久,未免思念他老人家。”
顾柔点头:“哦,原来如此,你悬壶济困不计回报,想来你师父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
阳光强烈,沈砚真和她一同往槐树的荫蔽下走去,坐下来聊天:
“我师父为人极善,与世无争,不过与其说是不争,不若说是不敢去争。他谨小慎微,处处顾忌别人的感受,宁肯伤害自己,也不愿损利他人分毫。”
顾柔听了一愣:“那他可真是个好人。”莫名的感觉从心头浮起。
沈砚真盯着她:“只可惜好人无好报,他如今过得并不好。”
不知为什么,顾柔听得揪心:“怎么会这样,他是生病了,还是遭遇意外?”
“兼而有之吧。我这次来京城,就是为了在师父临终之前,找回他遗失之物,给他一个交待。”
“那你找到了么,要是棘手,我帮你找。”顾柔觉得,论起找东西,谁都没有她在行。
“谢谢不必了,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远处寺庙的的钟声徐徐传来,沈砚真抬眸起来,眼神幽森,“小柔,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沈砚真为人清高,从没跟顾柔提过要求,顾柔觉得有机会为她效劳,赔偿前面烫伤她的罪过,便应允了:“你说。”
“五天后永宁寺有一场法会,我想找个人陪我,你能和我去么?”
五天……顾柔自个心里算了算,那时她也没有别的安排,便点头应承下来:“好。”
……
过了三日,国师将筹措粮草的方案拟定,先让钱鹏月来过目,老钱拿来一看,直是哑口无言,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国师上呈了奏折,便抽出空闲,派宝珠来接顾柔去府上做客。
国师府邸坐落在澎化巷,乃是皇帝御赐给他父亲慕容修的宅府。刚刚建成之时曾经是雕梁画栋的豪宅,后来父亲过世之后,国师又找工匠做了房屋制式上的修改,于是,国师府便成了现今黑瓦白墙的模样。
顾柔随着宝珠入府,一条白细石子铺成的通道朝二进院落内延伸,在影壁跟前一分为二,两边绕了过去。那影壁的石屏上,雕着蓬莱山水的长画卷,红尘碧海,飞瀑流泉,有一座恢弘的翠宫掩映其中,正是北宗的分教廷,蓬莱碧游宫。
沿着那白石子路行去,一路房屋景致皆与道家气象有关,颜色非黑即白,就连屋檐下所有的滴水瓦上都雕刻着太极阴阳图案,显得清净庄严。
宝珠笑道:“大宗师今日庶务繁忙,此刻还在书斋脱不开身,差我来迎接姑娘过去。”
077
顾柔跟着宝珠走,一路府里不见太多人丁,只有把门的卫士和家奴;过了上面有着“幽篁”石刻牌子的拱门,进入第三进院落,只见景致一换——一个栽种修竹的大园子,园中悬山假石错落,造出许多天然别致的景观,那园中间有一面人工挖凿的大湖,连着北边一道活的泉水,用竹筒链接着,泉水低处不断涌出,使得声响叮咚不绝,使得整片景观湖水也活了起来。
宝珠指着那湖心的一座水榭道:“那是大宗师小憩之所,平日若得闲,便在上面弹琴。”见顾柔颇有兴致地点点头,又悄悄补充,凑在她耳边道:“不过呀,自从好久之前,他在上面连续弹断了三根琴弦以后,就好似再也没有兴致上去弹琴了。”
顾柔知道,那三根弦是因为过去彼此刚刚认识,互相吵架,给她气的。
不由得赧然一笑。
两人沿湖绕过水榭,来到湖北面,阳光下湛蓝的景观湖边,辟了一座吊脚观景楼,一半临水,一半着在陆上,三面环绕种满青竹;楼上摆着各式盆栽,绿色的藤蔓从二层吊楼的栏杆缝隙中垂下来,两个可爱憨态的小道童,正蹲在木质楼梯上浇灌兰花。
清风吹拂,楼中飘来兰花的香气。顾柔仰望阁楼上,在心里轻轻地说:
【我到了。】
立刻得到了他的回应:【好。】
顾柔爬上阁楼,门虚掩着,竹帘低垂,她轻手轻脚地脱了履,进屋,踏上竹席。
国师正伏在紫檀木雕猁书案上写字。
他秀颀的眉毛微微蹙着,好似遇着了什么棘手之处,正在忖度如何下笔,又因有所顾虑,两相为难。
顾柔没想惊扰他,悄悄地靠近过去。
这时候,心底的声音传来:【本座还有一会,你旁边稍坐,稍后来陪你。】
与此同时,他抬起头,朝她微笑了下,既有一丝无奈,又有一丝温和。他还在忙。
她心里暖得很,哪里会计较他没有时间相陪,忙退至一旁:【好,我不急,您先忙着。】
她在书斋里稍稍走了走,在书架上拿了几卷书走马观花地摊看。道家经典原本晦涩,加上一些炼气修丹的术语她不甚懂,读了一阵便觉眼睛发酸。她放下书简朝外眺望,不由自主地被窗外的风景所吸引——疏竹流水,晴云碧树,兰花香气阵阵袭人,原来这便是国师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她正出神,突然被国师从身后抱住了,他凑近她的耳垂:“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他呼出的热气儿喷在她雪嫩的脖颈上,羞得她缩起脖子,挣了两下。却被他更紧密地抱住,贴在窗口的梨花木案上。
他忙完了手头写给皇帝的军事路线规划,这会过来陪伴他的小姑娘了,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右肩膀上,也朝她望过的方向瞧去,吊脚楼下湖水清澄,凌凌波光闪耀在湖面,几朵荷花绽开了粉红的尖角。“你莫嫌本座今日没空闲陪你,本座带你来,也是想让你更了解我些,以后处在一道,也免去诸多的不适应。你也不必担心因本座繁忙而疏远你,只要我得闲,便会来陪你。”
他说罢,就把她翻转过来,扳着她肩细端详。
“怎么了?”他见她低头不语,便问。
她的心正怦怦跳着,哪里还敢抬头去看他,国师却以为她闷闷不乐了,迟疑片刻,又道:“即使本座无暇抽身,也会尽量陪你说说话,你要知晓,如今本座每晚须听着你的声音,才睡得着……唔!”
话音未落,就被她揪住了道袍衣领,拉过来,亲了上去。
国师的瞳孔放大了。
轻轻地,唇和唇碰在一起。她踮着脚尖儿,仰着脖子,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见她紧闭的双眸和纤细柔软的睫毛,轻悠悠地颤着,好似一对晶莹的蝴蝶翅膀。窗口吹来温热的风,他完全地怔住,盯着她脸上的腮红,有一瞬间的眩晕。
“……”她放开他,酡红着脸颊,又低下头去。她刚刚不晓得怎么回答他的话,干脆这个吻,就算是回答了。可是干完了坏事,又忽然自觉羞愧,羞愧到抬不起头来。
国师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有回过味来就结束了。
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居高临下,握着小姑娘的后脖子,抓起来就亲。
他才不管什么蜻蜓点水,什么浅尝辄止,他现在要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亲人不是这样亲的,如果随便撩火,那必须受到严惩。
“唔……”小姑娘脑袋晕了,透不过气,直呜咽。
他才不管,听她语不成调,他反而把自己喂了进去,更凶悍地去掠夺她,谁教她方才的轻佻无礼。
顾柔都吓呆了——原来真正的吻,和她想象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这下你初吻没了。】他心声传来,动静却没停止。她浑然地哆嗦——还能一边跟她说下.流话!太可怕了,太霸道了!简直就是流氓头子!
风从窗口徐徐地吹着,屋里墙上的挂画飘起来,沙沙作响。
他轻轻一托,将她放上了书桌;她以为完了,刚喘得一口大气,就被他按倒在桌面上,贴上来吻她。
她打着细颤,全身力气像是从嘴里被他吸走了,半点也使不出来,她酥软又迷乱地睁开眼,目光掠过他羽睫下那双贪婪深邃的眼睛,只看见窗外碧蓝的天空上,湿润又胡乱翻搅的流云。她的心也被搅着,乱极了。
门被打开:“师尊,茶点来了。”奶声奶气的童音。
顾柔吓得一抖,把头侧了开去,他灼热的呼吸埋在她颈窝里。两人抬起头来,一起望向门口。
两个五六岁的道童,一个端茶壶,一个端果盘,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们两个,满脸无辜童稚。“师尊,宝珠姐姐教我们来奉茶。”
“……”
顾柔慌忙推开他,从桌上跳将下来,整了整衣领和头发。好半响,不敢看这两个小娃娃。
这两个娃娃倒是天真无邪,其中一个还歪了歪头:“师尊,您喝茶吗?”
这两个小娃娃是国师的代掌门师兄新收的徒孙,最近国观里忙着筹备三清朝科,掌门师兄没有空理这两个小娃,他就临时带回来养一阵。
……没想到成了祸害。
“放下罢。”他还没调整回来,嗓子又涩又哑,有些隐忍。
“噢好。”
宝珠进来,朝屋里看了一眼,虽然没什么蛛丝马迹,可是顾柔双颊飞红,鬓发微微散乱,她就明白了,赶紧轰人——
“你们两个,送完东西还不出去,杵在这作甚么,快走。”
“噢。”
道童们把东西搁下,宝珠领他们出去,从外面合上了门。小碎步慢吞吞地下楼梯的声音还远远传来——
“宝珠姐姐,刚刚师尊练的什么功,把人摁在桌上啧啧啧。”
“师弟,那是么么么,不是啧啧啧。”另一个用力咂咂嘴,模仿情形。
“师兄我想学。”
“闭嘴!……快点儿走。”宝珠的声音。
顾柔和国师在屋里都得听到,她直想挖个地缝钻进去把自个埋了。
她转过身,看一眼国师,觉着这封闭的小屋子里是不能呆了,不然宝珠真的以为她和大宗师在屋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传扬出去,坏了他的清誉:“大大大宗师,屋子里闷得紧,咱们出去走走吧。”
他瞅了她一眼,终于把情绪压住,淡淡应了句:“嗯。”。
两个人下了楼来,在书斋下面逛了逛,顾柔问问国师兰花怎么养,又问他湖里的荷花几时开,聊着聊着就把前面的尴尬给散了。
她迎着风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跟着,水边吹来的风就是清爽,虽然头顶阳光强烈,但是空气还是湿润清凉的,湖里波纹一荡,跳起一条金色的鲤鱼,倏忽入水钻了下去。
顾柔惬意得直想伸懒腰,可是旁边有他跟着,她不敢太放肆,便轻轻地掩着嘴巴,打了个小哈欠。
——这在他眼里瞅着就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顾柔觉得自己偷偷打完哈欠,样子还算保持住了端庄,很高兴,逛完了,折回吊脚楼这边来,手心已经热得微微冒汗,她看见竹林阴翳处有一口封闭的小池子,井口大小,便走过去,弯下腰。
“别——”国师还没来得及阻止,顾柔就已经把手伸进了小池子里。
国师扶着额头,没话可说了。
顾柔一脸懵,朝反方向看去,小池子的边上竖着一块嶙峋怪石,上面刻字:洗墨池。
她低头,只见自个从池子里捞出来的两只手——这哪还是手啊,分明就是两只乌溜溜的凤爪。
后面传来国师忍耐的笑声。
“此乃洗墨池,本座专门盥洗毛笔之用,天长之久,水质发黑。”
顾柔郁闷:“那您怎么也不阻拦一声儿。”
“谁教你脑筋如此迟钝,手脚却这般快,本座正想叫你,你却一头扎了进去。”
顾柔倒霉极了,她原来走过来时是觉得这小池子乌麻麻一片,可是她没多想,以为是池子底部淤泥黑,加上竹林光线荫蔽,她完全没过脑子。
她撅起嘴,有点委屈地看看国师,谁晓得他居然一点也不同情,只顾在那用手挡着嘴唇轻轻笑。真真个凉薄死了。
顾柔更郁闷了,见他笑这么开心,她不开心了,走过来,举起双手,捧住国师脸颊。
国师:“……”
顾柔干完坏事,扭头就跑。
国师:“……”
怀有洁癖的国师倒吸一口冷气:【顾柔,你回来。】
怎么突然叫全名儿了?听这话意,感觉出一丝不妙的顾柔坚决拒绝:【不。】
国师朝她走来,清雅无尘的脸上两个漆黑的手印:【你回来,快点。】
【……我不要。】
顾柔虚了,她感觉要糟,想用轻功跑,被他一下子拎住后衣领,小猫似的抓了过去。
他一下子翻过她身,搂着她腰,让她面朝自己,把她向后一寸一寸往池子里推:【从此处落下去,你要变黑猫了。】
吓得她双手搂住他脖颈,死也不撒手:【错了错了,真错了!】
他拧眉瞅她:【知错了?】
【知错知错,我真错了。】顾柔生怕自己不够诚恳,心声并用,搂着他脖子直撒娇:“大宗师,我错啦,放开我啦……”
她声音又娇又软,国师心头一震,脸色陡沉:“轻佻!像你这般,放在国观是要被拉去杖责的。”
她苦着脸:“错了错了,别杖责……”竭力严肃神情,却忍不住露着笑。
“还敢轻佻!”国师忍无可忍,这知错又有何用,她性子顽劣,惩罚绝少不得,他狠狠地贴上去,把脸挨着她脸,用力地磨蹭,也沾了她也一脸墨。
这下顾柔不闹了,耷着脸瞪他,脸黑了又红,红了又黑,黑黑红红又像包公又像关公。
他打量怀里的人儿,神情满意——这会总算扯平了,他黑她就得跟着黑,谁也不能落下,这才叫做一对。
顾柔趁着他双手搂抱自己,又偷偷想伸出手来摸他脸,被他发觉,把她两只使坏的手背到身后牢牢抓着,她急着嚷嚷:“错了错了,这次真的,真的错了!”他冷眼瞧她故技重施,没有用,滑头滑脑就得治,人不老实就得罚,就是把她双手在后面抓着,不让她动弹,可是他治了她一会儿,却被她扭着身子,那挺拔的身段给勾起了一腔燥郁,她身段匀称,该细的细,该有的有,胸口一片雪峰光景最是诱人……他从前见识过,却没吃到过,想着就烦恼。
他就是喜欢她这个不端庄的样儿,他快烦恼死了。
国师还没想好怎么解决自己的烦恼,这时候,忽然听得那头传来人声,“夫……”宝珠的话语噎在喉咙里,被打断了,没一会儿,一行人就走至跟前。
顾柔回过头,看见一群衣着华丽的妇人迎面而来,其中被簇拥着的三人气度尤为出众,两位中年妇人,一位妙龄少女,看着国师和顾柔,神色皆是愕然。
国师放开顾柔,脸上还挂着墨,态度忽然端正起来:“母亲,姨娘,郁清。”
078
……
顾柔心头发虚,从来没有这么想打个地洞钻进去过。
对面站着一行妇人,顾柔一眼望去,只见那中间的中年妇人眉峰微蹙,目光犀利如电,正瞧向自己。
这妇人正是国师的生母孙氏。慕容修过世后留下一妻一妾,其夫人孙氏乃是将门之后,被皇帝亲封为一品诰命,她穿一着枣色曲裾,抹额上珠玉宝翠,拄御赐的凤头杖,腰里戴佩容臭。她体格高大矫健,在所有妇人中身高高出一筹,容貌却不粗莽,双目炯炯有神,自带一股威严。
孙氏见到顾柔,露出片刻的讶色,转向国师:“我儿,这位姑子是?”
国师朝她跪拜,顾柔也随着跪拜,两人一同起身,国师应道:“母亲,这是顾柔。”
“民女顾柔,见过夫人。”顾柔心里紧张,声气渐自弱了。
再朝那对面两旁瞧去,只见孙氏后面几个丫鬟面带新奇,隐隐有笑意,眼神互交,仿佛窃窃私语,她想起自个的脸上还沾着黑墨,更加害臊,低下头去。
她说完,孙氏也不言语,只是凝目端详打量,气氛一时沉默尴尬。
国师道:“儿先下去沃面,劳驾母亲和姨娘先移步厅中,儿顷刻回来。宝珠,客厅奉茶。”
孙氏身边服侍的郎妪说道:“夫人刚回府,不如先将衣裳换过,再来用茶。”孙氏点点头,对身边姚氏道:“女弟,你我一路兼程赶来,也困乏了,先各自回房拾掇一番,客厅再聚。”姚氏一袭道装,手执拂尘,朝右侧轻轻一撇让开道路,恭敬俯身:“女君先请。”一行人便沿着湖畔的白石小径离去。
临走时,跟在孙夫人后面的年轻小姐回过头看了顾柔一眼,顾柔刚好和她打着一个照面,只见她粉面桃腮,花容月貌,倒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儿。
顾柔还没从刚刚的窘迫里醒过神来,心里头忽然飘来他的声音:【你跟本座来。】她骤然抬头,只见他已转了个身,朝脚楼书斋而去。
书斋里,顾柔洗干净了脸,用甲煎涂过面,照了照镜子,见脸上再没墨迹,轻轻喘一口气。
可是心中懊恼,却是难消——怎么就这幅模样的时候,和国师的娘亲见了面!
她从屏风后面出来,国师也擦洗了脸,换了身对襟黑白色的天仙洞衣,在外面等着她。
【本座先去前厅见母亲,】他牵了她的手,一阵柔声安抚,【莫紧张,我母为人宽和,不忌小节,前头的事情她不会在意。你先在此小坐,本座见完母亲,再来找你。】
他说罢便去了,松开手的那一瞬,顾柔心里一抖,好是慌张,只怕他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
客厅里,果盘齐备,二位夫人还没到,褚妪率着几个丫鬟们先到了,分别检查了客座位置数量,调好熏香灯烛,把四面通风的窗户打开。
孙氏身边一共四个丫鬟,分别唤做殷春,伊春,咏春,茂春,这些丫鬟自幼跟着孙氏习武,腰上都各自佩戴一些轻巧兵器,伊春和咏春腰里别的是月牙弯刀,伊春的单刀,咏春的则是二把成一双;茂春佩戴一梅花匕,跟容臭挂在一起。殷春是较为年长的得力丫鬟,这会和郎妪一起,在房里孙氏跟前服侍着更衣沃面,还未前来。
丫鬟们穿着统一月白半臂配水绿褶裙,梳着双髻,一个个嫩得跟水葱似的。从眼神形貌里看得出,比一般大户人家的丫鬟们都灵动跳脱些,也更敢于说话。茂春拿着掸子,扫了一下香案上的炉灰,忽然轻轻就笑了起来。
旁边的咏春正用小箕子帮她接着香灰,奇怪的眼神询问着她。
茂春压低声儿:“刚刚你瞧见了没有,二公子他像是有意中人了,咱们府里要有喜事啦。”咏春会意得很,可是拿眼睛提醒她:“别乱说话,一会儿了郎妪听见,又要罚你。”“罚我做什么,这是大好事,大公子二公子都奉道了,夫人为这愁了多少年,这下二公子想开了有了意中人,咱们慕容家就能延续香火,夫人高兴都还来不及呢。”茂春晃晃脑袋,似有得色。
“你也别乱说,万一看岔了不是呢,”咏春也觉着那姑娘和国师之间,好像就是茂春说的那么一回事,可是不敢妄下定论,“再说了,那姑子瞧着似是寒门,若是说风度举止,也有些过于好动了,二公子素来清高,未必瞧得上,你莫乱说,闹得二公子声名尴尬。”
她们两个正低声交谈着,背后就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两个姑娘立刻没了声,该干活的干活。
储妪站在咏春和茂春背后,摇了摇头。“闲话少说,闲事少扯,舌头用得太过,嫌长了,就拿去夫人的环首刀上磨一磨。”茂春听了直吐舌头,卖力地擦着香桌。
褚妪同那郎妪一样,乃是夫人孙氏身边侍奉多年的老人,孙氏嫁到洛阳那会她也从江夏跟来,一时陪在身边。她身材精瘦矮小,待人接物却宽和大方,曾有刚入府不懂事的下人冲撞了她,她既往不咎,还在往后的日子了关怀栽培,人人皆道她肚里能撑船。
只是她性子宽了,教出来的小丫鬟们就有些顽皮。不似郎妪那般严肃拘谨。
几个丫鬟各有各忙,这时候,宝珠迎着表姑娘孙郁清进来了。
孙郁清正是方才和顾柔打了个照面的美人,她没换衣裳,只是回屋擦洗了把脸,重新施了胭脂。她穿一件碧水荷花绣样的沙罗褙衣,秀发松挽,穿着发式极为简洁,妆容却下了功夫,唇红齿白粉妆玉砌,同那较为素雅的衣着打扮一映衬,反而显出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感来。她身边带着一个小丫鬟,唤作芸香,主仆俩都秀美白皙。
表姑娘郁清知书达理会打扮,一直以来都尽心尽力地服侍在孙氏身边。自从慕容修过世后,孙氏和姚氏一直在颍川为夫守墓,主持宗族事务,孙郁清始终陪在孙氏身边,甚得宠爱。孙氏拿她当半个女儿,丫鬟们也自然拿她当女公子,见她来了,纷纷朝她行礼。
孙郁清含笑道:“不必多礼了。”她没落座,先走到香案跟前,拿起香箸搅散了炉灰,那伴月香的香气便畅通无阻地从香炭的缝隙中悠悠沁出,在屋子里浓郁了些。她放下香箸,又查验一遍主座孙氏的位置,孙氏早年练武,身有旧伤,坐骨时常疼痛,孙郁清让伊春多拿了一个蒲团来垫着。“洛阳天物干燥,姨母一路赶来嗓子不适,宝珠姐姐,劳烦你令后厨做一盏润喉清肺的糖水来。”
宝珠还没回答,茂春就抢着道:“殷春已经去了,炖着冰糖血燕呢,半炷香的功夫就好。”
孙郁清道:“二姨修行食素,你单独再炖一盅罗汉果雪梨于她。”茂春道:“是。”应声退下。
褚妪笑道:“表姑娘真是细心孝顺,能得表姑娘侍奉陪伴,乃夫人洪福。”“是郁清之幸。”孙郁清瑧首微摇,款款含笑,态度甚是谦逊。
约过了一盏茶的光景,孙氏和姚氏一起到了。
二妇入座,后厨的炖品也刚刚好了,郁清从手里接过,先奉上一盏燕窝给孙氏。宝珠将罗汉果雪梨奉于姚氏,姚氏的丫鬟雪莲出来接过,放至主人跟前。
那姚氏穿一件青色羽衣,系水青腰封;她原是慕容修的妾侍,膝下无子,自从慕容修死后,便清心寡欲,绝了红尘念想,从此遁入道门。她奉斋守戒,出入皆作道姑打扮,此刻拂尘让丫鬟天心抱在怀里。姚氏有戒在身,故而脂粉不施,但五官却比孙氏细腻清艳得多,纵是上了年纪,也看得出年轻时必是一位绝色。她身边两个侍女天心和雪莲虽然正值青春年华,却无一能及女主人轮廓。
姚氏吃素,故而从不碰那燕窝、蛋奶之类的食物,看见是果茶,便拿起放心饮用。孙氏不忌荤腥,但她接过小盅,发现是一盅血燕,却蹙眉地放回去。
孙郁清见状道:“姨母,这血燕花销是多一些,但金银钱货身外之物,咱们慕容家也不缺这份银钱,要是能对姨母的身体有所补益,也算花在了刀刃上,。”
孙氏摇头叹道:“正因为我们是慕容家,所以更不应奢侈用度,我儿身为国师,一言一行为天下表率,倘若挥霍铺张,只会引起各豪族世家的效仿,如此一来,天下要浪费多少钱财!如今国家尚未一统,民间许多百姓不足温饱,我等却在此靡费食物,实在不是慕容家的人应为之事。俭以养德,侈乃大恶,以后就将这道汤品就划去了吧。”孙郁清道:“姨母教诲得是。”
姚氏道:“郁清也是一片孝心,既然东西已经做好了,女君就不要责备于她。我见女君连日以来声音哑涩,莫不是感染风寒?燕窝补气润喉,进些也无坏处。”
正说着,国师赶到,入内便拜:“儿叩见母亲,姨娘,让您二位久等了。”他起身接着刚刚话头问道:“母亲身体怎么了,有无大碍,是否要传大夫来诊治。”
孙氏摆手:“年纪大了,稍微挪一下地便水土不服,歇一晚就好,哪里费得着劳师动众。”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起刚刚的事情来,“我儿,方才跟你一起的那位姑子呢,她是什么人?现在往何处去了?”
她这样一问,满屋子的人都注意力集中了过来,视线的焦点落在了国师身上。
国师穿着袖长及身的天仙洞衣,飘然玉立,仍是那不疾不徐的淡定模样:“那是儿为母亲选定的未来儿媳,现正在书斋休憩。不过她生性羞涩,还乞求母亲一会见着她面,言辞间能稍和缓些。”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姚氏放下了果茶,孙郁清一脸震动,几个丫鬟都满脸兴奋的笑意,虽不敢说话,彼此互相眼神都活络起来。
孙氏愕然半响,朗声斥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母亲是那口舌锋利,咄咄逼人之人么!快将她请进来,让我瞧一瞧!”
079
顾柔在书斋用了一盏茶,有些忐忑地坐着发呆,忽然见那奉茶的小童站在原地,眼睛眨巴眨巴瞧着自己,样子甚是纯真,不由得心生怜爱,弯下腰来问他:“你叫什么名。”
这小道童正是之前一起上阁楼的其中一个,他穿一件蓝色中褂,头上梳着道髻,歪过脑袋看顾柔:“回姐姐的话,我叫青玄,我师兄他叫青阳。”说得奶声奶气,极为认真。
顾柔帮他理了理鬓角的头发,笑着朝外望去:“那你师兄怎么没来?”青玄老老实实地道:“我来的路上摔了一个果盘,师兄说果子掉地上不能给你吃了,他帮我去换。”
她把青玄抱起来放在腿上,亲昵地问:“那你和你师兄平时都修行些什么。”“诵课,打坐,练功,打扫,练琴。”顾柔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这般辛苦,难为你了。”青玄懵懵懂懂地仰起头来,瞧着她妩媚的脸庞发呆。
这时候,虚空中传来国师的声音:【小柔,我母亲要见你。】
顾柔微怔,心情随之紧张:【好。】她把青玄放下来,摸了摸他的脑瓜。
【你不必紧张,本座会教你应对。】
【嗯。】说不紧张却是假的,顾柔朝们口望去,果然宝珠正好匆匆而至:“姑娘,大夫人请您前厅一坐。”
“好,我这便来。”顾柔对青玄道:“姐姐有事,先走了,果子拿来,你和你师兄分了吃吧。”青玄呆呆地跟了顾柔两步,问她:“你不吃果子了么。”顾柔见到他童稚的面孔,心中的紧张为之一舒,蹲下来摸摸他的小脸,柔声道:“姐姐有事,下一次来再吃你的果子。”青玄乖乖地应了声。宝珠催道:“快一些罢,莫让夫人久等。青玄,你在此处呆着,不许乱跑惹事。”青玄乖乖应道:“嗯。”
顾柔随宝珠来到前厅,掀开竹帘,厅堂内熏香淡雅,宾主满座。
大厅内,主座上一威严妇人,正是孙氏,她已经换了先前那身衣裳,穿一件深色如意纹交领双绕曲裾,端坐于堂上。国师道:【这是我母亲,她姓孙,我外祖翁曾任江夏太守,我母亲随他习武征战,乃是一位巾帼女将。】
顾柔听见,微抬眼眸,见国师立在孙氏身旁,眼睛却看着自己,颇有鼓励抚慰之色,心情稍稍安定下来,她敛容垂眸,朝那主座上的孙氏行礼拜:“民女顾柔拜见夫人。”
孙氏点头,只道:“不必多礼,请起。”打量着她。国师又道:【那是姚姨娘,她乃道教中人,修行已久,你同她行礼须要注意。你会子午诀么?手掐子午怀抱阴阳……】
他话音未落,顾柔便转身朝上首位的姚氏一拜:【见过二夫人。】掐了个子午诀礼。
道教将人的手掌位置划分为十二时辰,道友互相行礼时皆使用子午诀礼,双手互交掐住手心的子位和午位,正好代表太极的阴阳双极,如此两手结印,方才成礼。她身后两个丫鬟天心和雪莲见顾柔礼法甚是规范,皆有惊奇之色。
“福生无量天尊。”一袭道装的姚氏亦掐子午诀,微微颔首;她身上有修者气派,持礼甚谦。
【这是我表妹孙郁清。】国师又道。
顾柔望去,只见下首位坐着的清秀少女,她颔首行礼,孙郁清亦还礼,含笑的眼神掺杂一丝微妙的情绪。顾柔瞧见她美丽的容貌,也有一瞬间的怔忡。
他用心声在她耳边轻轻道:【别多虑,本座心里只有你。】
【!!!】顾柔被他看穿了想法,脸红了,而且,她的想法是那么小心眼儿,被他洞穿,难为情的很。她悄悄抬头看国师一眼,之见他恭敬地侍立在孙氏身旁,一本正经,丝毫瞧不出刚刚和她偷传心声的痕迹。
孙氏着大丫鬟伊春看茶,给顾柔赐座。
“姑子是哪里人。”顾柔听得孙氏问话,忙答道:“回夫人的话,阿柔祖籍洛阳,乃是本地人。”孙氏点头道:“原是如此。我长居颍川,对京城的人事已经一概不知了,不晓得姑子家住何地,府上都有哪些人,高堂做什么营生?”“家住葫芦巷,家里有一个弟弟,其他便没有人了……”顾柔说到这里,顿时有些犹豫。
国师插话道:“她父母早逝,独立维持家计抚养幼弟,如今兄弟已长大成人,本座见过那后生,是一个勤思好学,襟怀坦荡之人。”
他插嘴的时机也算及时,口气也很自然,只是这一屋子的人谁不知道二公子素来是个不问世事的冷淡性子,忽然这么急着给顾柔打圆场,都晓得他是什么用心了,无非就是护着自个未来的妻子呗。姚氏的两个丫鬟看着还更稳静些,孙氏几个丫鬟都抿唇忍笑,互相传递眼神起来,均表示没见过这样的二公子,稀奇得很。
孙氏听了点头:“原来如此。能教出这样的弟弟,想必姑子的学识和品格定是不差的了,”她举起茶盅,饮了一口,又道,“方才我观姑子身段步伐,像是会一些功夫。”
她这么说,使得顾柔心里一惊——这位孙夫人的眼光还真是锋利!自己平日里已经很注重隐藏武功,而且因为她根基不错,一般的武人压根儿看不出来她的底子。孙夫人却能够一眼洞穿,说明她的武术造诣绝不会差——高手眼里看高手,自然能瞧出一些不同于寻常的蛛丝马迹来。
姚氏听孙氏这样说,也凝目看向顾柔。
顾柔略一迟疑,心里不愿隐瞒,坦承道:“少时机缘巧合,曾拜恩师学艺,学了一些皮毛拳脚,奈何天资有限,始终不成器。”
说起练功夫的事,孙氏就有谈兴,回头对众人笑道:“哎,功夫练得成与不成,天资是一份,苦功也是一份;你们这些年轻人是不知道,我们老辈人都经历过一段颠倒岁月,从大辛酸里爬出来的,哪个不是浑身是伤,下过大工夫?”孙氏出身将门,祖上三代皆是大晋朝的武官,她自幼习武,身边的婢女个个被她严格训练,都会耍刀弄枪,豪爽仗义成为家风。一说到练武的事情,除了两个贴身伴随孙氏的妪,其他几乎每个人都有心得体会。
姚氏曾经也是游侠女子,被慕容修看中后收入府内,再也没出过江湖,她听得这话,也点头道:“不怪她们不知,女君征战在合肥的那会,她们都还小。”
顾柔听了忍不住道:“原来夫人曾是女将军,难怪……”孙氏笑:“难怪什么。”“难怪眼光,气态,不同与常人;看得出,您有武者风范。”
孙氏笑着摆手:“老了,年轻的时候什么苦都能吃,觉得自个身板是铜皮铁骨抗得住,遇到什么新功夫都想学、都想练。”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来,对国师道:“我那阵啊,就是特别见不得你外祖夸赞你两个舅父,非要和他们在功夫上面争个长短,证明养女胜养儿,便下死劲儿练功,意在同他们比试。只不过后来功夫练得上了手,也就觉得有趣,辛酸不当辛酸,傻乐呵地就过来了。”
国师淡然微笑,俯身为她捧茶,温声道:“母亲猛锐豪情,不输男儿。”
孙氏看着小儿子丰神玉立的模样,想起已故的夫主来——慕容修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秋水玉立之姿,她一届武人,却为他那渊渟岳峙的风度所倾,心甘情愿从江南水乡的江夏,远赴中原的古都圣城洛阳。小儿他心性谦冲恬淡,好似和夫主一个模子里刻印出来,不似大儿继承了她的性子,凡事必要有黑白曲直,凡事必要争输赢短长。或许……这也是导致他们兄弟两个最终分道扬镳,天各一方的原因罢。
如今她的两个儿子都长大成器了,她从心底里感到欣慰,却也掩不住一股时光流水的惆怅。
茶快凉了,国师让宝珠换了水,又捧将过来:“母亲。”孙氏岔了心思,这会回过神来,一时心血来潮,推开国师的茶盏,对顾柔道:“姑子,你介不介意和我这把老骨头过几招?”
顾柔愣住:“这,夫人巾帼女雄,阿柔怎敢献丑冒犯。”
郎妪劝阻:“夫人您这几天风湿发作,不宜动筋骨。”孙郁清也道:“是啊姨母,拳脚无眼,虽是切磋,只怕掌控不好力道,伤了您老。”几个丫鬟都跟着劝阻。
孙氏连连摆手,跺着拐杖,又笑又气:“怎么,你们是瞧不上我年纪大了,觉得我连一个小辈都招架不了,怕我落了下风,输掉面子不成?”
姚氏道:“女君,她们都是关切你身体。”又对诸人解释道:“切磋也分文武,武有武的法子,文有文的套路,女君说跟这位姑子切磋,也未必要大动干戈,你们就不必太担心。宝珠,你去将前院清场了,送女君和姑子去罢,下人们在这里候着。”
顾柔站在原地,已经懵了——怎么好好地说着话呢,就变成了夫人要跟自己打一架的意思?
……这跟别人家喝喝茶聊聊天的气氛怎么不一样?
那这一架,倒底是该打还是不该打?用力太猛,怕伤了前辈;用力过收,又显得藏头露尾。真是个大难题了!
这时,国师搀着孙氏离开座位,经过顾柔身边时,他的声音也暗暗传来:【你不必担心,我母亲是要试你这个人,不是要试你的功夫,她不会出手用力打你,你来罢。】
在孙氏看来,一个人的功夫拳脚,多少可以探出一个人的心术。武功的招式应变里,能看出一个人的心境。出招狠不狠,果不果断,是藏藏掖掖还是穷追猛打,都能多少瞧出一个人为人处世的习惯。
而且孙氏觉着,为人处世,言语最能迷惑人心,舌头一屈一伸,说几句场面客套话无需成本,也用不着上税,听不出为人的真假。她活了半辈子,见过的巧言令色口蜜腹剑者不在少数,对此深恶痛绝;既然这姑子也是个会功夫的,那就好办多了,一旦过招起来间不容发,她也没时间伪装,高手对打,更能摸清对方底细。
孙氏正是想要借此探一探顾柔的底,功夫高低不打紧,为人光明磊落,最重要。
顾柔不晓得这些,她满心忐忑和不解,跟着出了大厅。
郎妪和国师搀着孙氏,雪莲和天心搀着姚氏,后面跟着孙郁清和顾柔,一行人前脚走,后脚这厢大厅里这几个丫鬟就炸开了锅——
茂春嘴巴快,早就憋不住了,她正运刀如飞地削着一个梨,眼睛余光看着主人出去了,停下来,第一个张嘴开口:“你们瞧见了没有?那位姑子一身的江湖气,我看她呀很像夫人年轻的时候!”
伊春笑话她:“别吹牛,夫人年轻时候你才指甲盖丁点儿大?猪鼻子插葱装象!”
茂春的梨削完了,把刀扔过来,伊春接在手里耍了个花式,递给一边的咏春。
咏春把手里的梨一抛,小刀刀尖向上,跟抽陀螺似的顶着梨子在面前打转,那果皮一圈圈一层层应声脱落,她一边削一边道:“一身的江湖气没什么不好,当年老太爷不也是江夏水寨出来的霸主,太爷雄踞一方,所以太爷家的人身上都带一股豪侠之气,连皇上都说天生的将才。英雄莫问出处嘛。”
她说的太爷正是孙氏的外公孙伯乾,孙伯乾曾经是雄踞夏口一方的水贼,扯着锦帆大旗立寨为王,抢掠过往船只,是那一带的豪强,后来□□皇帝打下夏口,收服孙伯乾加以重用,才成了□□麾下一名猛将,在后来的战役中屡立战功,成了大晋开国的元勋。
储妪听得直皱眉,这群丫头片子!自己管教真是太过宽松,把她们一个个宠得无法无天,连已故的老太爷都敢拿出来开涮!大怒呵斥:“谁再敢胡言乱语,老身先拿环首刀抹了她的舌头!”
她说罢,啪地一掌拍在桌上,动静巨大,咏春一分神,刀子脱了手,和梨一起掉在地面。
吓得一屋子丫鬟都闭嘴噤了声儿。
080
国师府邸前院有一片演武场,乃青石夯筑的一座半人高台,长宽三丈有余,四方各插红帜角旗,东西两面各摆一排兵器架,东南角有一双面牛皮擂鼓。孙氏走到兵器架前面,她是长辈,比武须先谦让小辈,让顾柔先挑兵器。
顾柔道:“既然是切磋,就不动真刀枪了吧。”郎妪担心孙氏受伤,也道:“女君的白打功夫堪称一流,不如就着拳法交流。”
孙氏道:“也好。”她命人拿一白瓷青花纹的小碗,里头装上细铁砂,砂面离碗口一截小拇指的距离,孙氏以碗示意顾柔:“百招之内,若洒出一粒,便算姑子胜。”二人一起上了演武台。
说也奇怪,顾柔先前看孙氏穿着曲裾让旁人搀扶着,显得颇为端庄,此刻她一上台子,立刻变得身捷步灵,随走随变,好似过水雨燕。顾柔第一回合跟她过招,不知她的底细深浅,便以轻功步法过去,想碰她手里的瓷碗。
孙氏不用手也不用脚,走了一圈,宛如蜻蜓点水一般,一闪一闪,竟将她晃了过去。
顾柔心里大奇:夫人怎么过去的?这等步伐竟是未见。这时候传来国师的心声:【你使全力,不必留手,我母亲自有应对。】
顾柔不敢掉以轻心,又轻功提纵,掠至孙氏跟前,右手的广袖鼓荡飘起,疾向那碗卷去。孙氏见那劲风扑面,不慌不忙,撩起右手掌心,搭向顾柔来袖,前臂轻轻触及她的袖角,四两拨千斤地推了回去,左手端着的水碗依旧四平八稳。
顾柔惊讶不已,收回来的右手中途打了个转折,又掠步移位,从孙氏背心拂来,孙氏再次躲开。
她推,孙氏挡;她进,孙氏退;百余回合过将下去,那碗铁砂竟然一滴也未漏出。
顾柔大感佩服:“夫人武功高妙,阿柔甘拜下风,胜负已经分了。”
孙氏笑道:“我这碗不好推,我大儿四岁习武,十五岁才推翻;小儿阿情悟性稍高一些,也到了十四岁才推得翻。不过,你跟我过招近百,却能章法不乱,已是难得。”
顾柔想了想,忍不住问:“我见夫人轻功与我并没甚么不同,实际交起手来,却又近不了身,实在不得要领。”
“肩打、跨打、臀打,都要有一股劲,比武不是比劲道大小,得比对劲道的控制,这叫做改劲。你去打一根杆子,杆子失控了,反弹回来,会伤到人,这时候你改自己身上的劲,改好了,杆子就回到手里稳住了,让一根死的物件在手里变成活物,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个练法就是练劲。”
孙氏说罢,冷不防地将那瓷碗高举,猛地从空中倒扣下来,手按着碗底疾速一滑一甩,推着碗里的铁砂在空中变了个方向,划出一道颀长的弧线,再次将碗翻转时,里面的砂竟仍是原先的高度,一粒未洒。“这便是劲。”
“多谢夫人教诲。”顾柔大有听君一席话,胜练十年功之感,心里羡慕起国师来:【大宗师,夫人真不愧是女中豪杰,您的功夫也是随她老人家学来的吗?】
国师道:【我是内家功法,随师父习得。我母亲学的是外祖的南派拳法,并不相干。】
原来是这样。顾柔此时此刻,对于这位孙夫人,可谓是充满了仰慕之情。看着她的眼神也情不自禁地含着钦佩的光芒。
孙夫人见她受教,人又谦虚聪颖,有心提点几句:“我听你说话,不像是没读过书的人,学过经文没有?”
顾柔摇了摇头:“五岁开蒙,识字有一些,读书却不多。”她生活压力沉重,也没什么空闲读书,这方面不像弟弟顾欢那般好学。
“嗯,道德南华老庄你须得倒背如流,清戒百字不强求背诵,也需熟知;文人学拳,快过武人,你知晓为何?多读书勤思考,学拳反而快,一天到晚只知道剑拔弩张,练不出上乘功夫,所以练武之余饱读经典,大有裨益。”
“阿柔受教了,一定牢记夫人的教诲。”
国师瞧出母亲对顾柔的态度,心里已有了底,微笑道:“母亲,您一下说这般多,她未必记得住。”
顾柔说:“我记得住。”好似有些倔强不服。孙氏回头看一眼国师,母子相视而笑。
孙氏又道:“阿情他是国观中人,生活不比那普通官家,道家有道家修行的功课,他要比常人清苦许多,微末细节皆须注意,比如你不能进佛寺,不能在他斋沐之期使用荤腥。”
她这番话,倒像是婆婆对准媳妇的要求吩咐,使得顾柔的脸红了:“是。”
国师道:“母亲,您太着急了,她头一回来,莫将她吓着;慕容家也非国观,不必守那么多清规戒律。”
这么快就胳膊肘向着她弯了,孙氏嗔怪地瞪了儿子一眼。郎妪和姚氏都笑了起来。顾柔更难为情了,把头低着,不敢乱说话。
“对了,”孙夫人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问,“你方才说令堂姓顾,是哪家的顾?生前做什么营生?”
顾柔正要回答,国师忽然截断话头:“母亲站这么久也累了,咱们进去说话罢。”
……
从国师府邸回来的路上,顾柔偎在国师肩头,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摇晃,只觉得自己身在避风港里,说不出的安逸舒适。
“你笑什么。”马车里,国师坐在她身边,见她想心事想得出神,便问她。
顾柔忍不住道:“夫人的武功当真了得,而且为人豪爽洒脱,我佩服得很。”
“我母亲乃将门闺秀,对于争名夺利之辈十分蔑视。我外祖父孙蘅曾是南拳大家,宗派里面曾经为了争夺行首之位有过武斗,拉他去比试,他瞧不起那些人的嘴脸,穿一条睡觉的裤衩便去了,以示对同辈的蔑视。”
竟有这样的事,顾柔惊讶又好奇:“那后来呢,你外祖比试结果如何。”
国师勾着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笑道:“自然是大杀四方,遍无敌手了。我外祖获胜后,那几位所谓的宗师级人物便不再闹了,拳派一时太平。”
“大宗师,我觉得您的家人都很好,”顾柔认真道,“我很羡慕您。”
他笑着揽她入怀:“有何羡慕?她们以后也会是你的家人。”
他说得何其自然,仿佛这边已经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这使得原先因为自己身份地位而顾虑重重的她,心头一宽,被融融的暖意所包围。
她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嗅到了他身上炼丹草药的清香:“夫人宅心仁厚,豁达宽和,武功又那般好,我只怕我天资愚笨,不能使得她喜欢。”她说着,从他怀中仰起脸,有些忐忑地望着他。
国师倒似漫不经心:“这你放心,只要本座喜欢的,她们自然也会喜欢。”他说到此处,忽然一停,俯视着她,清雅的眼眸里映出她的倒影:“所以,你只要用力讨本座的喜欢就可以了。”
她心念一动,大胆搂住他的脖颈:“这样算不算得上讨好。”
他拧眉,小姑娘这么快就学会撒娇了?轻哼一声道:“差强人意。”
“这样呢?”她把额头贴在他的脖颈上靠着,双颊滚烫。
“勉为其难。”
这还不够啊?顾柔羞恼了,仰起头来,较劲似的在他下巴一侧,轻轻地啄了一下。“这样呢?”
干完了坏事的她,忽然自个害羞起来,还没等他开口,已经臊得没了后话。
“差不多罢。”成功骗到了一个吻的大宗师不动声色,神情微现满意,他点点头,把她搂紧了,舒心地拥着那娇软的身躯,深觉她孺子可教悟性超群,实乃举世无双的天赐良配也。
……
孙氏回到客厅,向身边人询问意见:“郎妪,你觉那姑子如何?”
郎妪年逾半百,曾是孙氏的乳母,服侍她从江夏来到京城,她为人寡言,少说多做,办事谨慎得体,在一众下人中很有威信。她很少发表意见,但听见主人垂询,略一沉吟,答道:“二公子的眼光自不会差,只是家世模糊不清了些。”也没有详说。
孙氏让两个妪搀扶坐下道,孙郁清给她奉了一碗茶。孙氏润了润嗓子,道:“我慕容家素来清正自守,不结党,不立派,我儿已经贵为当朝国师,也不指望靠着姻亲关系去图谋富贵;若真攀了什么皇亲国戚,树大招风,反倒不利;我看她倒也无须非要显赫门第,咱们慕容家规矩不大,关键是要出身清白,为人端正,决不能给宗族抹黑。”郎妪和褚妪皆点头称是。
孙郁清也应和道:“是啊姨母,那姑子我瞧着便很好。她家世虽然低微了些,可也省去许多不必要的枝节麻烦,二表哥素来清高,中意她也定然不会介意她的卑贱出身。打小以来,二表哥他超然无争,从未见他为什么执着过,难得有一个让他挂心的人,就算各方面都差了些,但为表哥考虑,还是替他欢喜的,又怎么会挑剔;只要二表哥喜欢,那便比什么都强了。”
这番话让孙氏听来顺耳,她点了点头,目光推远,望向姚氏。
姚氏知晓女君这是在垂询于她,轻抖拂尘,颔首而道:“造作意念,毁人不浅,我慕容世家家世清白,女弟也不希望未来小君是一城府机心之人。那姑子虽然跳脱,但招式之间算得上大方磊落。”
孙氏连声点头。
这下,褚妪终于眉开眼笑,一拍大腿道:“夫人,您从前不是对两位公子奉道之事颇为忧虑吗?如今二公子想通了,要成亲了,他就不用奉道了!咱们慕容家有后了!”
这话说到孙夫人心窝子里去了,她矜持端庄的面孔上,终于流露出开怀笑意,欣慰点头:“是啊,我原以为两个孩儿都要奉道,如此一来断绝了慕容家的香火,我原为此伤神不已,可是两个孩儿各有意志,何况这是为了北宗,为了天下的大事,我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横加阻挠。如今可算苍天怜悯我,肯为慕容家传下香火。”
郎妪道:“既然如此,便着宝珠前来,将那姑子的家世身份再调查一番;夫人休怪老奴多嘴,虽是多此一举,也要杜微慎防。”
“说得有理,”孙氏点头,吩咐殷春道,“你去把宝珠叫到跟前来,我有话问她。”
081
国师护送顾柔回家后,钱鹏月派人来找国师过府叙话,国师坐车先行离开。
宝珠原本跟着国师送顾柔,现在一时得了空闲,便放慢脚步,一个人慢慢走回去。
过了铜驼大街,正要进入澎化巷,她突发奇想,想去看看石锡。
想到石锡,她不由得摸出了怀里贴身存放的香囊。
丝绣的石榴形香囊,上面的图案是她自个想的,绣鸳鸯戏水太唐突,绣斗鸡赶兔又太流俗,松竹梅花估计他也不会喜欢,于是她绣了一匹白色骏马在上面,配上金色的鞍鞯。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宝珠第一次见到石锡,是随国师前去北军屯营上任那会。那年国师十九岁,这个年纪空降中尉之职,总领全军统帅,自然会引起军队里老人们的不服,那些个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少年出来的硬汉,谁都不容易服谁,何况是对着像国师那般清秀白皙的斯文人,只当他一个无能书呆看待。这其中,闹得最凶的便是斥候营的副统领孟章和胡骑校尉石锡。
石锡母亲是胡人,他生得勇猛健壮,自小就在草原上练就一手绝佳骑射本领;胡人血脉里都流淌着一股野劲儿,自从前任中尉名将邝汉在樊城战役中殉国后,石锡就再也没服过谁,几个校尉里他瞅着谁都不顺眼,更别提新来的顶头上司国师。
而当时的孟章,虽然个子不高,可是他的斥候营已是功勋累累战绩辉煌,他手握大把军功,也不觉得这个细皮白肉的官二代国师有甚了得之处。
于是这两个搅事情的刺头凑到一起,便出来挑衅国师,向他讨教功夫。
石锡穿着黑色戎服,身缠缀银钉腰带,背着重三石的强弓,当着国师面儿,举起一对百斤铁权,在众人面前舞得虎虎生风,又放下来,胳膊肘一撞,将那铁权击得凹进去一个深窟窿,问国师道:“听闻中尉大人功法深厚,却不知硬不硬得过这铁权?”
国师答道:“你的胳膊比铁权硬,与其本座去撞那铁权,不如你来撞本座。”石锡要的就是这个:“那中尉可要小心了!”
一撞,石锡痛得捂住胳膊,竟然瞅着国师的胳膊发呆。
国师道:“你撞来之时,本座稍用了拧劲,与其说是你撞了本座,倒不如说是本座打了你了胳膊。打人发力不是直的,练功不光看力,要看内劲;人不光看形,要看内里。”
石锡傻了眼。孟章鬼灵精,立马见风使舵,向新任中尉大人以各种姿势表示臣服。
那会儿,宝珠觉得石锡这家伙,就是彻头彻尾一莽夫,除了五官端正,那大个子里一点脑仁儿都没有。
后来,国师率军在北方打了几场战役,北军在冀州和并州大获全胜,成了令西凉铁骑都闻风丧胆的百胜之师,诸营校尉对国师皆是拜服。后来国师升任国师之位,欲提拔石锡接他的班做中尉,开始遭到太尉云晟的反对,认为石锡有胡人血统,不适此朝廷中央屯军主帅的职位,又是国师力排众议,将石锡提了上去。从此,石锡更是忠心耿耿地跟着国师,从此来往愈发密切。也是因为这样,跟宝珠还起了一次冲突。
那会儿在秋天,北军陪护御驾在邙山狩猎,宝珠作为国师的家将也赫然在列,她骑着一匹白马,跑至树林中途,迎面飞来一箭,幸好她躲得快,没中箭,可是羽箭擦着她眼前飞过去,把马匹惊着了,宝珠一下子被摔下马鞍来。
石锡纵马经过,跳下来,拾起了宝珠后面的猎物。宝珠气愤回头,朝他道:“你射鹿就射鹿,射人做什么?”
“这不是没射着人吗,你没事吧。”石锡才看见宝珠,想起这姑娘刚刚折了马匹,过来搀扶她,被宝珠一把挥开:“什么没事,我差点被你射瞎眼睛,要是受伤你拿什么赔?”
石锡露出宽和笑容,站在她身边:“没那么夸张罢,我方才瞧见你打猎的身手,比男儿都强,许多士兵都不如你,着一支箭你必然轻轻松松就躲过去了。”
宝珠一听更为光火:“原来我还在你射箭计划的路线里啊?”她看见自己的战马垫起一条后腿,关节拉得笔直,已经不能正常抬腿,马鼻孔里直喘粗气,她心疼发怒:“我马伤了,这得要你赔。”
石锡蹲下身,握住马蹄,那马儿一阵躁动紧张,宝珠道:“你吓着它了!”“这是髌骨脱臼了,没事。”石锡说着从箭囊口抽出一段束缚的麻绳来,捆住马受伤那条腿的飞节,松一圈紧一圈地缠好。
宝珠看了一眼他:“这你也能治?”“来搭把手。”石锡咬着绳索的一头,将之捆绑到系部,让宝珠把剩余的绳索沿着马匹下腹、前胸引向头部,最后,他在笼头嘴的铁环下打结固定,使得马匹尽量低着头。
宝珠忐忑:“你真的行啊,别再把它弄伤了。”石锡大手一伸:“鞭子。”她递上自己的马鞭,石锡接过,狠狠就是一鞭。
宝珠炸了:“石锡!”简直想要了他命。“别多话。”石锡用力地抽打着马的臀部,强行驱赶它前进,从坡上走到坡下。
那马起先狂蹦乱跳,可快到坡下之时,只听“嘎达”一声脆响,立刻迈步行走如常。
宝珠惊喜:“好了!”复又惊讶地看一眼石锡。石锡线条粗犷的脸庞上落着汗水,把鞭子交还给她:“以防万一,再拉上坡赶两回。”
“看不出你还会这个。”石锡不以为然:“见得多了。”他想到了什么,把猎物从自己马背上取下来,拔出自己的箭,把宝珠的箭插.进去。宝珠问:“你这又是干嘛。”
“耽误你打猎,实在不好意思,”石锡仰头看了一眼黄昏天色,晚风吹着他小麦色的脸颊,“就当赔你的。”箭枝是一个人的标记,每个人的羽箭上都会刻上自己的标识,以便区分猎物的主人。
宝珠轻轻哼了一声:“这鹿老了,肉也不嫩。刚刚跑过去一只小的,我正要射,就被你打断了。”石锡道:“我劝你别杀小的,书上说过,勿覆巢,勿胎夭。”
宝珠惊奇了:“你居然读过《淮南子》?”在她印象里,石锡是个大字不识的莽夫,连军书文件都看不利索,需要文书官的口头翻译。国师曾拿这件事说给诸营校尉听,当众笑话石锡,激他上进学认字。
“大宗师说了,练功不能光练武,读书思考也是一种功夫。”
宝珠听他这么说,觉得很好笑:“原来你真的去学认字了,你还挺不服输的。”
石锡挠头,宽厚的脸膛突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悄悄地说:“宝珠姑娘,其实我有很多字还是不会,昨天刚刚交呈上去一卷手写文书,想起来里面好像写错了两个字,不晓得大宗师发现了没有。”
宝珠心想,昨晚归档的公文现在还堆放在国师书房,应该还没有来得及批阅……没关系。她心里暗暗有了主意。嘴上嘲笑石锡:“错两个字就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九尺男儿,还怕认错丢人不成。”
那天,宝珠和石锡在坡上来回赶马,治好了她坐骑的髌骨脱臼,也因为耽误了这许多时光,宝珠什么都没猎着,石锡只得一匹秋鹿,最后还为了赔偿把鹿归到她的名下,堂堂中尉在射猎中一无所获。宝珠牵着马带着鹿回来,心里头装满了奇怪的感觉。
不过当晚回去,她就悄悄地趁着收拾书房的功夫,把石锡的那卷公文找出来,改掉了两个错字。
天色已晚。宝珠从回忆中醒过来,她捏紧了手里的香囊。
这个香囊绣好已经很久了,上面的主人名儿“石”字也是一开始就早早绣上去的,宝珠心想,石头的名字嘛,太秀气高雅不合适,就须得给他石头材料的来相配,才好显出他那个木木的脑子,于是用玛瑙珠、碧玺石串着三色流苏,做了尾坠。
存了这么久,一直都没合适的机会送出去,再这么存下去,里头的苏合香片味儿都要散没了。
宝珠下了决心,抬头看一眼沉沉的天光,突然折返身,朝着宫城北面跑去。
……
北军大营。
石锡刚刚训练士兵从蹴鞠场回来,热得满头大汗,他将戎服脱了,露出健硕伟壮的上半身,跟几个校尉一起在大帐后面的水缸边舀水冲凉。这时候,哨兵跑来禀报:“中尉,国师府有人求见。”
“行,本将这便去。”石锡甩干手上的水,把衣服搭在肩上,一路走到辕门口,只见一个俏丽伫立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朝另一头的营帐眺望。
“宝珠,”石锡叫她,“你怎么来了?大宗师有何吩咐。”今日国师已经派过人向他垂询扩军的意见,他胸中已经有一套完备的扩军征兵计划,只差找人润色文书呈交上去,以为现在国师派宝珠来催。
宝珠听得他的声音,兴奋回头,见他这样,脸红了红,嘀咕责备:“怎么连衣服都不穿,真是鲁莽!”石锡不以为然,军中的爷们谁没光过膀子,宝珠姑娘也不是没见过,怎的这会少见多怪起来。他惦记着要赶出那份交给大宗师的对策,便催问宝珠:“姑娘找我什么事。”
“喏,给你的。”
石锡一瞅宝珠递过来的东西,纳闷:“荷包?”
“是香囊!”宝珠觉得他真是够笨,跟一头大蠢牛似的,“哪有这么小的荷包,再说我送你荷包干甚么,你一男的。”
“可是香包我也用不着,”石锡道,“这么精致的东西别给我糟蹋了,你还是自己拿着用吧。”
宝珠一窒,呆呆地看着石锡。
石锡完全没领会到她的意思,还在那道:“像我这种粗人,送我这些娘们唧唧的玩意,戴着净让人笑话了,你要有那空闲,倒还不如纳一双厚鞋垫实在呢。”
宝珠愣了愣,忽然反而觉得放心了些。
石头只是不开窍,并不是讨厌自己。
她想到这里,羞恼起来,赌气地一把从他手中抢回香囊:“真是牛嚼牡丹不识货,好东西不要,偏要个……鞋垫就鞋垫,赶明儿就给你送到!”
宝珠气哼哼地走了,石锡在原地落个莫名其妙,参军王筹朝这边过来,跟他打招呼,石锡也冲他点点头,朝着宝珠的方向解释道:“这哪里是宝珠姑娘,我看爆竹姑娘还差不多,也不知哪儿点着她。”
王筹是个文士,自然懂得风情,他忽地一笑,眨眨眼,问道:“中尉大人一表人才,早年被战事耽误,如今朝廷战事稍歇,是否也曾考虑过个人的终身大事?”
“你说婚娶啊,”石锡摇了摇头,他从没想过,慨然而道,“国家边疆未平,哪有空闲考虑这些,我要是娶了妻,却又战死沙场——邝老将军他是年迈有妻有子,我却孑然一身,贸然婚配,岂不耽误人?”
082
宝珠回到府上,储妪已在屋外等着了,说孙氏有事相询,宝珠心里虽然惦记着给石锡纳鞋垫的事,但绝不敢怠慢大夫人,即刻随她前去。
跨院花厅里,夜幕沉降,院中开着各色花朵,香气弥漫,孙氏同表姑娘郁清正在饮茶。宝珠前来,孙氏就问她关于顾柔的家族身世。
国师先前早就命宝珠跟府中上下通过气,严禁谈论顾柔身世,一旦出了岔子就要提头来见。他深知母亲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品格,所以打算去云南将顾之言带回,洗清顾柔的身份,再向母亲提婚娶请求。而且孙氏素来对洛阳水土颇有不服,也不会长住于此。
宝珠只对孙氏说了顾柔的父亲叫做顾文,原是青盔巷子的没落官宦人家,后来搬去葫芦巷开了医馆,直到亡故。
孙郁清倒是浑不在意地听,听了一半,似乎觉着没什么意思,便称自己乏了,起身告退。
如今正值不太炎热的夏夜,跨院之中既清凉,又有花香,清风吹来使人遍体舒爽,孙郁清领着丫鬟芸香在院中走了走,觉得心情好过了些,抬头望向空中那一轮不甚饱满的明月。
月有圆缺,事有难易,人有离合,她想起小时候在这园子里同两位公子一起中秋赏月的情形,大公子吹.箫,二公子弹琴,她随着伴奏轻轻吟唱……极为静谧温馨的光景。
曾经她也听储妪说起过,姨母曾经属意将自己许配给大公子,可是后来大公子出事了,被老爷撵出家门修道,就再也没回来过,姨母便又想将她许配给二公子,没想到不出一年,二公子也宣布奉道去了国观。她再没有旁的念头,想来是也许此生跟姨母家的缘分不够,可是没想到二公子回来了,他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放弃了所有,又回来了。
孙郁清说不出什么滋味——当一个男人面对你显得清心寡欲,也许并非因为他是圣贤,而只是对你没有兴趣罢了。
虽是夏夜,风却有些冷了,她喉咙发干,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芸香为她拉起披帛笼住后背,劝慰:“小姐,夜里风露重,咱们回屋歇着吧。”
她正要点头,忽然,院中梧桐树下影子一闪,走出一人来。
孙郁清见那衣着服饰,乍一眼还以为是宝珠,但宝珠现在正在花厅陪孙氏叙话,她再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鸭蛋脸颊的婢女,样子生得比宝珠娇俏妖媚一些。
孙郁清眉头一皱,觉着这婢子似乎来意奇怪,责道:“你是何人,如此唐突,难道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吗?”
“婢子燕珠,见过表姑娘。”燕珠拜伏于地,月光下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笑容,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恶意。
……
花厅里,宝珠还在描述顾柔抚育幼弟的艰辛,又是如何被周氏和韩丰母子欺负,孙氏怜悯顾柔身世,也禁不住和大丫鬟殷春一同唏嘘。褚妪劝慰:“有了二公子护着,如今谁还敢糟践那小姑子?就是放在老奴这边,也第一个出来,用环首刀将他的头斩了。”殷春笑道:“储妪厉害无人不晓,都怕了您。”孙氏笑着摇头。
这时孙郁清匆匆进入室内。孙氏见了她,微讶:“郁清不是歇下了么。”
“姨母,郁清有话同您说。”孙郁清环顾左右,神情凝重。
……
翌日清晨,顾柔做了朝食,让顾欢吃过,便去镇上给他买两本棋谱。棋谱在大晋算是一类高雅且奢侈的藏书,首先此类珍品藏书民间少有,唯有宫廷中少量流出,加上简牍传抄不易,而棋谱更需耗费大量材料,有时候为了复原一张棋谱的完整图,更需要用到绢书,价格更是靡费。
顾柔托了门路,早早地就付了银子让七叔在原来订《金钗误》绢书的那家铺子预定了两本棋谱,今天是去赶着去收货的。她拿到棋谱回来,想着明日就到了和沈砚真约定去永宁寺参拜法会之期。
她还记得,孙夫人叮嘱过她,大宗师的是道教,她作为大宗师的……嗯,不可随便出入佛寺。虽然食言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要同砚真解释一番,告诉她自己不能前去了。
她收拾下正要去沈砚真家,便有孙氏的大丫鬟殷春来请,说是孙氏邀请她过去叙话。
顾柔跟着殷春,被带到国师府后园东边的宗室祠堂。
祠堂在园中辟有单独的别院,大门进去,东西两面白墙上赫然两幅巨型壁刻,密密麻麻下来均是人名,顾柔走近了细看,只听后面孙氏道:“此乃我慕容世家的宗族世系谱。”“夫人。”顾柔回转身去,朝她见礼。
孙氏由郎妪和孙郁清左右搀扶着,她难得穿上了一品诰命的朝服,拄着凤头拐,神情甚是肃穆,不晓得为何,顾柔今日看她眼神,似乎分外凛冽冷淡。孙氏过来,立在那壁刻前仰望,沉声道:“这里头每一个姓名,都是我慕容家的先祖,唯有品格清高、洁身自好者能够留名。”顾柔顺着她望去,道:“慕容家祖德巍巍,令人仰慕。”
孙氏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进入院子。顾柔跟随其后。
绕过影壁,前方隐有□□之声,顾柔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天井下方,宝珠伏在一条长凳上,两个家将手执三尺长的木棍,正一下下猛打在她臀上,鲜血沁出下裳。顾柔惊呆了,问孙氏:“夫人请恕阿柔唐突,不知宝珠犯了何过?”
孙氏神情淡淡,仿佛事不关己道:“因为此婢巧言令色,编织谎言诓骗主人,玷辱了慕容家的名声。她又身在军中,故以军法处置,先打二十军棍。”
顾柔大惊,求道:“宝珠对大宗师素来忠心不二,纵有什么过错,将功抵过,也请网开一面,毕竟女儿之身经不得这些刑罚,还求夫人开恩。”她话音未落,那家将下手,又是猛力一棍,打在肉上闷声发响。
顾柔心一抖,去看那宝珠,只见她脸色发白冷汗涔涔,手指抠进条凳中;她方才还会痛呼几声,可是不知为何,自从顾柔来了后,她竟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顾柔又道:“夫人,求您开恩。”
孙氏目光冷冷掠过,压根不去看那宝珠,对顾柔道:“你跟我来。”
进了祠堂正殿,只见正北的檀木桌架上,摆放着整整齐齐上百尊牌位,供奉香火不断。
孙氏道:“你跪下。”
顾柔微微一怔,孙氏突然厉声:“跪下!”
顾柔被她突如其来的声势所震,双膝一曲,对着前方的百余尊牌位跪下。
“你对着我慕容氏的祖先好好说你的来历,你是毒枭顾之言的女儿是不是?”
顾柔心头一震,仰起头来望着孙氏,只见她阴寒的脸色,如同山雨欲来的天空。
“父亲罪名尚未坐实,恳请夫人不要如此言议。”“你好大的胆子!”孙氏愤怒地跺着凤头拐杖,打断了她。“当年毒手药王肖秋雨为害四方,我夫主万里缉凶,却始终未成,此事成为他的心结,直至临终依然惦记;而你父亲是那肖秋雨的徒弟,必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辈,人神共愤之贼!”
孙氏的话如同响雷一般砸在她头上,在顾柔脑中炸开:“夫人,我保证会亲自前去云南,将我爹带回,厘清此事。”“你住口!”
孙氏怒极恨极,几度举起凤头拐杖,皆被郎妪拉住。她缓缓走了一圈,勉强按捺杀意,但她虽然不能一孤拐打死顾柔,却欲用言语逼杀她至绝境,怒不可遏道——
“你拿什么保证,你也配做这等保证?凭什么你一句保证,我便要压上慕容世家百年清誉来陪你赌注?是啊,你倒是不惧怕输,因为即使顾之言反贼罪名坐实,要背负千古骂名的却是我们慕容家,替你担罪的是我儿!你连自己的事情都没解决,竟敢登堂入室,你这祸根!”
“如今他襄助云南王谋反作乱,而你竟然有脸改头换面来我慕容家,你抬起头来看看慕容家的先祖们,哪一个不是欲食肉啖血,杀你而后快!”
“我慕容家世代忠良,岂能容你这等宵小鼠辈!”
……
顾柔仰起头来,只见那殿上一座座的牌位密密麻麻,每一座都宛如千钧重担压在她心上,
使她心中阵阵发疼,几乎喘不上气来。
一时间泪如雨下,她道:“无论如何,恳请夫人不要迁怒旁人,宝珠无辜,恳请夫人网开一面饶恕她,多少罪过由我一力承担。”
孙氏听到此言,吩咐殷春:“将宝珠带进来。”
宝珠被拖进祠堂,双腿已不能动,裙摆上一片血迹,顾柔双泪横流:“夫人,求您饶她一回,此事与她毫不相干,实在冤枉得紧!”
孙氏横眉冷道:“你非军中人氏,我不会对你用私刑,你也不是我慕容家的人,我也不会对你用家规;可是你祸害的每一个慕容家的人,都会遭受严惩,便是我的亲生儿子也一样!给我打!”
“住手!”顾柔扑上去,以身护住宝珠,“我走,我走便是!”
宝珠原本咬着牙忍耐,这会听到,突然发声:“姑娘,你千万不能走,不能听夫人的话,大宗师他吩咐过,不能没有你……”
孙氏道:“孽障!来人,掌嘴二十。”
顾柔大惊,终顾不得尊卑长幼,站起来,与她争辩:“方才她已经挨了你二十军棍,如何还受的了?”
083
“方才那是军法,现在这是家规,”孙氏厉声道,“我慕容家不出奸狡宵小之徒,宝珠,你给我记住了!”
茂春听得,犹豫一瞬,和咏春一齐上前。茂春揪住宝珠的头发,使得她仰面;咏春轻轻道了一声:“宝珠姐,得罪了。”挥手便要落掌。
顾柔一把抓住咏春的手,一抬一拨,将她推开。
孙氏怒:“真是管起我慕容家的家务事来了!”郎妪也厉声喝道:“长者有命,岂敢不从,你这成何体统?把她给我拿下!”
四角把守的卫士原本不动如山,此刻听见号令,均似活过来的雕像一般,朝顾柔围困而来。顾柔拳打手拨,将卫士一个个撂翻在地,竟无一人能够近身。宝珠急得直叫:“姑娘快住手,住手啊!不值得!”只怕她一个闪失打翻祖宗牌位,铸成大错。
那四个丫鬟见顾柔竟在慕容家的宗祠牌位前撒野,俱是震惊无比,纷纷护主来攻;伊春咏春各自一跃,前后包夹,各自出拳,顾柔身子一晃,躲了过去;两丫鬟一拳不中又疾送左拳,这一招均是随孙氏习得,出招迅猛凌厉。顾柔身子不动,各自抓住两人手腕,双掌一翻,将两人摔了出去。
殷春看不下去了,纵身出列和顾柔交战,她是孙氏调.教出来的丫鬟□□夫最好的一位,实力同那宝珠不相伯仲,然而战了数十合,却也败下阵来,退至门边。
殷春眉头一沉,叫了声:“茂春!”意在要她掠阵,茂春惊慌,打不过,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她一点儿也不想上,可只得硬着头皮,心里只祈求那个姑子不要太心狠手辣,把自己打受伤了。她畏畏缩缩正要出手,忽然见顾柔停手,朝那孙氏下拜:
“夫人,我不欲冒犯您府上先人,求您手下留情,莫在此处动干戈!”顾柔被逼无奈,向天起誓,“我一定会亲赴云南,替我爹厘清事实,倘若他当真执迷不悟参与谋反,我愿今生今世再不踏入慕容家!”
她说出这话来,已陷入纠结的心绪,艰难挣扎,痛苦难当。
孙氏的雷霆之怒尚未消去。她的性子极度刚烈忠贞,于是也最见不得人耍花腔,她听了郁清的话,认定顾柔迷惑了儿子,巧言哄骗进入慕容家必有所图,此刻顾柔说的话她半个字也不信,只对她抛出这番话:
“我给你两个选择。”
顾柔仰起头,甚是绝望地看着她。
“第一,离开我儿,永世不再见面。无论你是死是活,不得向他透露半点风声。”
顾柔睫毛一闪,落出一滴眼泪。
“第二,我今日就再此杀了你,除掉你这祸端!”孙氏说着,怒气再次涌上心头,她觉得这狡诈多端的妖女绝不可能就此放过慕容家,倒不如斩草除根算了,她高举凤头拐杖,便要朝顾柔当头劈下——
孙郁清和郎妪急忙两边拉住。
孙郁清劝道:“姨母,不可啊,若是您这样做,二表哥必然憎您一世,母子恩情均要毁于一旦了。”
孙氏颤着声,忽而泪水纵横:“我宁可他憎我,也不愿见慕容家的列祖列宗憎他!”
“夫人,我走。”
听得顾柔这样说,孙郁清、郎妪,和厅中的丫鬟们一齐看向她。
顾柔擦去眼泪,这会,却像是冷静下来了:“孙姑娘说得对,您杀了我,宗师他一定会怨怪您;我自己走。您就跟他说一声,是我自己去云南了。”
孙氏双手拄着拐杖,孤冷的眼睛盯着她,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夫人,劳烦您告诉大宗师,我走了。但我一定会回来给出一个交代。倘若我没有回来……”顾柔沉吟一瞬,道,“就让他今生今世,不必再挂念顾柔这个人了。我走了,您网开一面,饶恕宝珠罢。”
宝珠一听,眼泪滚落。她知道,顾柔这要是孤身去了云南,最好的可能是活着回来,可是多半结局,便是死在那里。
顾柔说完,跪下朝孙氏和祠堂的方向拜了三拜,以额触地,血染石阶。
祠堂内一片安静。顾柔站起来,转身离开。
从正殿到前院的几步路并不长,但她一个人走出来,却浑浑噩噩,全不知身在何方。
这几步路,竟似已将全身的气力抽干了。
顾柔在大门口险些撞上一人,她心思恍惚,几乎跌倒,被对方扶起。
却是姚氏。
姚氏仍是一袭道装,她看见顾柔额上血迹,眼中闪过些许惊讶,随即又恢复了淡淡的神色,对她行子午诀礼:“福生无量天尊。”顾柔一片恍惚,对她还礼,擦干眼泪:“民女先告辞了。”“且慢。”
姚氏拉住了顾柔的手,轻轻地,把自己手上的一枚金丝玉手串褪下来,戴在她的左手腕上。她按了按:“此物驱邪吉祥,你戴在身上,可保出入平安。”
顾柔摇了摇头,泪水滴落:“民女无资格,不敢受。”
“我辈修行中人,讲的一个顺心随意,身外之物,就当做你我的机缘,人有相逢日,缘有未尽时,你且拿着。”姚氏拂尘一甩,进了祠堂。
姚氏进了天井大院,将宝珠扶起来,让天心雪莲搀着她。宝珠全身脱力,声音虚弱:“二夫人。”姚氏道:“莫出声。”
话音刚落,只见孙氏铁青着脸,由孙郁清搀扶从殿内而出。
姚氏俯身行礼:“女君。”孙氏没回她,冷冷睨来,竟似换了一副面孔。她冷哼一声:“你究竟想作甚么?我端正家风,要你阻拦?”
这还是她极少有的一回,当着众多下人小辈的面,给姚氏落下脸色。
“女弟不敢。”姚氏虽然朝孙氏低了低头,却又忽然抬起来,看向那孙郁清,眼光甚是寒冷,她虽清丽似仙,盯人的眼神却使人不寒而栗。
孙郁清不由得一怵,虽然她自觉占理,可是禁不住姚氏这么盯着,陪着笑辩解了一句:“旁门左道,终是很难配得上慕容氏的门楣,姨母也是为了慕容氏列祖列宗的英魂在九泉之下不受辱没。”
哪知道此话一出,姚氏的丫鬟天心和雪莲面上俱现怒色,恨恨瞪着她。
孙郁清一时惊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那姚氏其实压根不姓姚,她原名瑶池,乃是天山魔教中人,正宗的旁门左道。她因魔教被中原武林围剿,流落川中,因缘际会被慕容修所收留,慕容修与她相恋,但瑶池的背景使她根本不可能进入慕容家,这段恋情注定为世所不容,自然也遭到慕容氏宗族所有人的激烈反对,慕容修为此不肯婚娶他人,将她带到洛阳相厮守。而刚好江夏孙氏随父来京,一眼相中慕容修,发誓非君不嫁,其祖父大将孙伯乾以势逼压尚未起势的慕容家,甚至求得皇帝赐婚;慕容修为保宗族,终于肯娶孙氏,但唯有一条,便是要让瑶池以妾身份进门。在慕容修父亲的安排下,瑶池转投一户颍川的姚姓贵族人家,被收为养女,然后改姓姚氏,再入了慕容家,从此洗白了身份。
这些年过去,红尘隔海,故人不再,可是有些心结却永远留在那里,谁也挥之不去。
孙氏想到这些,往事历历在目,宿怨心事皆被勾起,使得她积怨更甚,终于厉声道:“从此以后,谁再敢为这等阳奉阴违之人求一句情,家法伺候!”
……
顾柔回到家,沈砚真正在门口等她。这会顾欢还没有放课,院里没人,沈砚真一直立在外面。
因为太过恍惚,乃至她经过了沈砚真,却还没有注意到她来了,沈砚真立在一旁,看她推开院门,在后面轻轻唤道:“顾柔。”
顾柔回头瞧她一眼:“是你啊。”
她神情里的悲伤,稍有知觉的人都看得出来,沈砚真见了,却不闻不问,只态度如常地道:“明晚祈福法会,香客们要来放灯,我拿了一些纸来帮忙庙里的师父做些水灯,可是拿多了,我一人忙不过来,想请你帮帮忙。”
顾柔点头:“好。”
顾柔把她迎到里屋,拿了剪子浆糊,沈砚真手把手教顾柔做水灯,由她画出图样,顾柔沿着描线剪开油纸,顾柔动作迟缓些,沈砚真手脚麻利,画完了图样又来搓灯芯。她弄了两根去皮的麻绳,搓绕起来,便成了一根硬挺的灯芯,她一边搓,口中一边闲闲地和顾柔谈天:“在云南,许多人家都用灯芯草绕在细竹条上,做出来的灯芯比这个软和些,不过在这里我却没有找到过那种草……剪子。”
她想要剪短手里的灯芯,分成均匀的小段,刚把手伸出来跟顾柔要剪子,就听顾柔呼吸一紧——她心不在焉,剪到了手指。
沈砚真一愣,忙拿了清水和药箱来给她清理伤口:“你小心着点。”
顾柔正要再开口,忽然听得冥冥中传来国师的声音:【小柔。】
她的心弦猛然绷紧——
【大宗师。】
【你怎么了?】他居然听出她的一丝抖颤。
她竭力稳住自己:【没什么,今日在外面走了一日,此刻有些累了。】
【本座这几日忙,等过两日闲下来,陪你去找阿欢要的那本谱子,你就不要一个人出去找了。】国师刚刚和钱鹏月谈完,钱鹏月听完他关于战争的规划,基本已经被他说服,同意在圣上面前给予他鼎力支持。两人又齐心一致,就等着明早一起入宫面圣。
所以,此刻国师的心情很轻松。他今晚在钱鹏月家住下,稍后还有晚宴,老钱特地邀请了尚书台的几位同僚,相聚一起边喝边谈国事,给他们吹吹风提个醒,让他们在明日的朝堂上放机灵点,知道怎么去捧哏。国师趁着等待开宴的空隙,陪小姑娘说几句话。
——孙氏事先封了祠堂,让自己从颍川带来的家将把住了通道,其他人并不晓得午后发生了什么事,宝珠又被郎妪派咏春和茂春照看,名为照看,实为临时软禁,也脱不开身去跟国师报信。
【大宗师,我困了。】
【那你去歇着吧,】
【嗯。大宗师……】
【你怎么了,】他觉得小姑娘今日有些不对劲,【病了?本座现在过来看你。】
【不,不用,我没事,只是困了,】她双手冰冷,压抑着胸口几乎窒息的痛楚,轻轻地道,【大宗师,我想念您。】
他莞尔:【那本座现在过来,见你一面?】
晚宴快开始了,他原本清冷优美的脸,一笑之下忽然温柔无限,倒使得那上来敬酒的婢子看愣了神。却不知他此刻微笑的来由,却是对着冥冥中的另一边。
【不了。大宗师,不管见不见面,我心里都有您。】
他又笑:【好,你歇着罢。】客厅内,编钟竽奏悠悠响起,宾客陆续进入,见到国师,纷纷朝他作揖行礼,华灯初上,晚宴开始。
……
“顾柔,顾柔?”
沈砚真伸出五指,在顾柔面前挥了挥手。
顾柔醒过神来:“哦,砚真。”方才结束了和国师的对话,她仍有些恍惚,漆黑的眼里空无一物,心似被掏空。
顾柔喃喃道:“砚真,明晚我去不了了,我身子觉着不大舒服,想歇歇。”
沈砚真涂完了药,低着头给她伤口包扎裹布,温声道:“去吧,诚心拜菩萨,祈求佛祖保佑,我带你去;你也放一盏河灯,把心愿写上,说不定佛祖有灵,就真当实现你的心愿。”
084
顾柔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便有孙氏派郎妪和殷春前来,打探她倒底何时离开洛阳。
郎妪道:“恕老身说句不中听的话,姑子既然答应了远离二公子,说得出就要做得到,今日二公子进宫面圣,傍晚便会回来,若是他听说姑子的事情,想必到时候姑子想走也走不了了。姑子莫不是做戏一场,要愚弄夫人吧。”
殷春道:“我家夫人为姑子准备了一笔盘缠,以资路费。若姑子来不及准备马匹,我们也已经替您备好了千里驹。”
郎妪道:“还请姑娘践诺。”
“我不用你们的钱。”顾柔推开殷春奉上的包裹。
郎妪面色一沉:“姑子,你这是何意?”
顾柔道:“你放心,我不会反悔。”她出来,带上门,淡淡道:“我出去一趟办点事,我保证,傍晚之前一定离开洛阳。”
……
学堂里,顾欢正趁着课间和季先生下围棋,他执白,季先生执黑,他吃掉季先生中盘一大片子,惹起好事的学生们连连起哄叫好,想看季先生窘迫的样子。
好在季先生为人大度,输给学生也不觉有甚么,反而十分欣慰顾欢的悟性,他对顾欢道:“为师有一位同乡,曾与为师一起在平郡求学,如今在太学任围棋博士,过几日他要过来看我,顾欢,我看你棋下得有长进,不如到时候来和他下一盘。”
这话众学生听了,皆是震惊,纷纷用羡慕的目光瞧着顾欢。太学的博士,一旦结交上,那对以后求学考入太学大有帮助,这样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可是他们之中,倒也没有什么人下棋下得过顾欢,让顾欢去也是理所当然,妒忌也没法子。
顾欢听了,心里也大喜过望,但没有过分夸张,只是对季先生连声称谢。心中想着,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如那位围棋博士真的看中了自己,以后说不定就可以拜在他门下专心钻研棋艺,不必去学习那无趣的黄老之道了。
他正想着,忽然外面同窗的朱越叫他:“顾欢,你阿姐找你。”
顾欢一怔,这个时候,午饭也过了,阿姐怎么会来学堂?他走出去,只见顾柔穿一身墨灰色短打,背着包袱,不由得吃惊。
顾欢吃惊,把顾柔拉到学堂门外,找了个僻静的墙根,压低声音:“阿姐,你又要出远门?”他本以为,如今生活安定下来,阿姐跟国师又有了归宿,再也不会重操旧业了。
顾柔没否认,只对他道:“这次要出去久一些,阿姐怕你一个人在家应付不了,给你留了一些银钱,都是雍和钱庄的票据,压在你褥子底下——你长这么大了,回去自个收好,莫要忘记了。”
顾欢劝他道:“阿姐,如今咱们不缺钱,我也能靠着自己去结交人,你就不要出去了。”他怕让人听见阿姐的身份,压低声音:“对了阿姐,季先生说有个机会能和太学里的棋士对弈,他推荐我去呢;若是我能好生表现,说不定是个机会。”
顾柔脸上浮起欣慰笑意:“那很好,你须得好好准备。你要的棋谱我买好了,都放在你屋的窗台上。”
顾欢点点头,看一眼顾柔,只见她梳着利落马尾髻,和显得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心疼:“你看你精神头一点儿也不好,还出门——咱不去了。”
“顺手捞一票的小生意,帮人打听消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摆摊了,挣点快钱呗。”
听她这么说,顾欢稍稍放了心,上下打量她:“好吧,你注意着点,早去早回。什么时候回来?”
顾柔看着他微笑,忽而轻轻念叨:“阿欢。”
“嗯?”
“没什么,就想再看看你,”顾柔伸出手替他整了整肩膀衣裳的褶皱,“我阿弟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有出息,做什么都像样子,不像你阿姐,做什么都没本事。”
顾欢瞪眼:“谁说的,你没本事哪来这么出息的弟弟。”在他背后,传来学堂徐徐的钟声,响了三下。顾欢道:“好了要上课了,我先走了阿姐。”
他一转身,往后跑的那个瞬间,顾柔觉得时光过得尤为缓慢。
好似和自己相依为命的那个小小少年,就在这一转身的时光里,忽然地抽高了个子,长齐了眉毛和须发,丰满了五官和轮廓,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记得东西在你褥子底下,别忘了!”顾柔冲着他背影喊。
顾欢没回头,大喇喇地背对她挥了挥手,一个敏捷的小跳,轻松越过学堂深红的木门槛,消失在门后。
……
顾柔把家里整整齐齐打扫了遍,收拾好包行李,她没什么可带的,就只装了一个包袱。她把家里所有大兴钱庄的票据都收起来,放在一个木盒里头,压在顾欢床褥子下。
然后便出了门。
以前她刚回洛阳的时候,出入都会有白鸟营的探子跟踪——那是国师为了保护他,也是孟章为了保护国师而调查她;如今她和国师都已相互确认了心迹,国师不担心她离开自己,孟章知道顾柔的九尾身份也没什么好再调查的,于是便撤走了监视。
顾柔最后一站路,去了葫芦巷的沈砚真家里。
她原想跟沈姑娘相识一场,走之前总要告个别。可是沈砚真非要留她去参加今晚的祈福法会。
沈砚真道:“你我萍水之交,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权当是陪我这个朋友。今夜,我想为我远在天涯的师父祈福,了个心愿,你陪我去罢。”
她用了“朋友”这两个字,使得顾柔为之一动。
在顾柔内心中,自然也是极渴望朋友的。可是她自小那样的家境,为了生存而成为九尾,凡事不敢对人倾吐真心,先把自己隐藏起来,于是便显得有些自我封闭,从不主动结交人。
可是和沈砚真的相处里,她却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舒服。沈砚真从不主动询问太多的东西,身世、背景……在她看来好似全无干系,她从不深挖;她也不会因为顾及旁人的情绪,便打乱自己处事的步调——总是从容地,淡淡地,好像一切利害与她无关,看似有些冷漠,她却又始终陪伴在一旁,成为绝佳的倾听者。
沈砚真对顾柔提出来的要求,虽然从来都不是强求,有种任君随意的潇洒。但是,比起其他人来,顾柔却更愿意也更希望能够满足她的要求。
傍晚,顾柔在沈砚真家吃了顿便饭,两人一同去永宁寺。
……
夜晚,永宁寺里人流如梭。
香众们早已在大雄宝殿外的广场上集结等候,维持秩序的和尚将香客分成两列,陆续排队进入大雄宝殿敬香。
因为永宁寺是洛阳有名的百年老寺,当地很多人前来敬拜,顾柔和沈砚真到的时候,广场上全是香客,进入大殿的队伍排得很长。
两人在广场中央的青铜炉鼎内上了三炷香,顾柔跟着沈砚真一起在殿外的蒲团上跪落。
“这一拜,礼敬佛;拜的时候,要心净无碍,”沈砚真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在她身旁道,她的声音空灵而舒缓,仿佛山间的风徐徐吹来,“佛,是佛陀的简称,是觉悟之人,大慈大悲之人。佛,无我利他,兼备福德与智慧。”
顾柔心念微动,但礼拜不宜分神,也未朝一旁的她看去,只静静听着。
“这一拜,礼敬法。”两人随着沈砚真轻若梦呓的声音,第二次下拜。“佛法无边,功德无量,罪灭恒沙,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顾柔随着她的动作,步调一致地将额头触于地面,听见她说——
“拜佛,可以像灭除恒河沙子那那样消除许多的罪业,倘若你心中有罪,还是要做些忏悔礼拜才好。真实利益须向恭敬中求,有一分恭敬,即消一份罪业。”
顾柔双掌分开,额头平贴冰冷的地面,闭上了眼。
她想起了许多前罪。
她是父亲的女儿,这是一份深深烙印在血脉里的关联,如果一旦成为罪业,父亲的罪业也会加诸她身,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她是顾之言的女儿。这身份会如影随形,伴随她一生。
她挣扎在泥泞不堪的沼泽里无法自拔,还有什么资格去玷污他的清白。
她想起他家族祠堂中那上百尊巍巍凛凛,清高耸立的先祖牌位,写满了属于他的家族的功勋和辉煌——那里面一定也充满了他的祖辈的血汗和眼泪,用无数的牺牲换回;她以一袭戴罪之身,有何面目去面对那些在天上睁着眼睛的圣洁魂灵,将那骨肉堆砌的崇高的大厦毁于一旦!
——如果佛祖真的有灵,就请不要让我背上这罪名罢,无论折寿多少年,无论遭受多少果报,也请给我一个再世为人的机会。
顾柔诚心祷告,泪湿蒲团。
她这一拜,耗时耽搁了些,沈砚真在旁等着她。
“第三拜,礼敬僧,”沈砚真轻声细语道,“拜过佛法僧三宝,断尽一切烦恼惑业;超脱苦海,到达彼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她的声音伴随着殿内僧众祥和清圣的梵唱,飘忽又空灵,似是从天际另一端徐徐传来。
两人一同缓缓起身,双手相合点于眉心,顶礼结束,完成了对佛的顶礼膜拜。
两人一同跨出门槛,走向外殿广场上的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有许多人在抛掷宝牒。
人们写上心愿,系着红绳,奋力抛掷,宝碟在空中划出弧线,纷纷落下,挂在那槐树茂密的枝桠上,深绿的树冠仿佛沐浴着一场此起彼伏的红雨。孩童们奔跑着向上抛掷,高度不够,忍不住喧哗,被长辈厉声呵斥,又噤了声儿。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无论贫穷的,富有的,欢喜的,悲伤的;怀着不同的心愿,怀抱一样的虔诚。
沈砚真和她并肩驻足观看,良久,沈砚真问道:“你刚刚在大殿里,许了什么愿。”
顾柔看向她,只见沈砚真温婉素秀的眉峰微微挑起,眼神似乎沾染了那么一丝夜风的凉意。
心愿这回事,说出来不就不灵了么?顾柔垂眸不语,心头有些犹豫。
沈砚真微微一笑,望向那槐树上如同累累硕果的宝碟,眼神陷入回忆:“我方才许了个愿,你猜我许的什么愿。”顾柔道:“我猜不出。”
“我许愿,求佛祖保佑我心中所念之人能够平安顺遂。”
顾柔点点头。这个愿望,和她的很像。
“我还许了一个愿呢。”沈砚真笑着道。她去旁边的和尚那里要了一个宝牒,没有写字,走到槐树跟前,前后挪动尝试了一下距离,然后兜起手,用力向上一抛——
宝牒飞上了最高处的一根树枝,在夜色里悠悠地晃荡。旁边一小孩羡慕朝她看一眼,据说宝牒抛得越高,心愿越容易实现。
沈砚真拍了拍手,回过神来,笑看着顾柔:“可是这个愿望,即使是佛祖,似乎也很难替我实现。所以,我才决定靠我自己。”
顾柔愣了愣,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沈砚真走过来,很亲密地挽住她的手臂,顾柔莫名地感觉一凉,觉得她好似不同寻常了。沈砚真指着鱼贯而出的香众道:“他们要去放灯了,我们跟上罢。”
洛河河畔。
水面微风轻拂,夜色一点一滴变浓,而结队前来放灯的香客们却热情丝毫不减。人们将油纸扎成的荷花形灯盏拿出,往里面放上制好的泥爪,中间卡着灯芯,往灯里倒上菜油,一盏水灯便轻易地制成了。将之点上灯火放入河中,犹如黑夜中的一盏星火。
桥洞底下还飘着一支小舟,有四名僧人坐于其上,演奏佛家乐曲,一边诵唱经文。
顾柔蹲在岸边看沈砚真点火放灯,火折子擦了几下都没有亮,沈砚真道:“可能受潮了。”她往水面看去,只见几支小舟飘来,上面各有艄公,乃是专门供香客在水上放灯的灯船。沈砚真道:“咱们去河里放。”
等上小舟,摇橹声传来,伴着水声和乐曲甚是宁静。顾柔看沈砚真伸出素手,从水中捞出一盏漂过的河灯,借了火点燃自己的灯,两盏一起放归水面。船行得慢,水流得快,两盏灯很快漂远。
“这盏灯是为我师父而放,”沈砚真道,“他是天生的奇才,对于炼丹制药颇有心得造诣,可惜他的一番苦心不为世人所了解,只当他是钻营微末之技的怪人,对他敬而远之,他过得不顺。”
在大晋,虽然每一个人患病都少不得看大夫,可是大夫的地位却很低。
和风吹来,沈砚真捋起发丝,幽幽叹气:“我师父一生孤苦,别无所依,就连他的子女也不理解他的苦心,将他弃若敝屣。”
顾柔道:“那他真是可怜。幸好他得你这个孝顺懂事的徒弟。”
沈砚真摇头:“不过他的子女,倒也不是不孝顺懂事,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尚且活在认间罢了。”
顾柔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盯着她眼睛,问:“那为何不告诉他们呢?”
“我师父深身负绝技,所谓怀璧其罪,一旦他在中原露面,势必将引起一场争夺风波,他不愿连累子女,宁肯孤身前往云南,躲在深山之中不见天日,孤独度日。”
有那么一瞬,沈砚真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好像忽然出鞘的宝剑,死死盯着顾柔。
顾柔从她突然凌厉的眼神中明白了什么,双唇抖颤,问:“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他要旁人叫他顾之言,可是,也许正是为了掩盖顾文这个真名罢。”
“……!!!”
顾柔抖了起来,她扑上前,握住沈砚真的双臂,小舟一时剧烈摇晃。艄公呵斥:“好生点,别乱凑!”
顾柔不敢置信,却又激动泪流:“我爹他还活着,你见过他,他怎么样,他过得如何了?”
沈砚真冷冷道:“当然不好。他身体原本羸弱,加上思念子女,怎么会好?”
顾柔伤心道:“我竟不知他还活着,旁人同我说,我总归有些不信,可你同我说,我却真真切切地相信了。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要去见他。”沈砚真口中的顾之言,对于顾柔而言,最像是那个温柔慈和的父亲。
“师父他正襄助宁王举事,他派我前来,正是要带你回去。他为宁王炼制铁衣之药,此种秘方,他不传外人,只有交给你才敢放心,须得你回去继承他衣钵。”沈砚真说着,目光一闪,好似有一丝不满。
顾柔听到她的话,只觉晴天霹雳——
她原本一心相信父亲不可能做出谋逆这等事来,还盼望能够去云南说服他回来洗刷冤屈,可是沈砚真一番话,彻彻底底摧毁了她的希望!
沈砚真又道:“你去云南不必担心,师父他追随宁王,待宁王得了天下,师父便是开国功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顾柔如堕深渊,手脚冰冷。
脑海里,仿佛自动涌现慕容氏祠堂内那一尊尊先祖牌位……而后,画面一转,便见着大夫人孙氏和国师因为受到她的牵连,身负枷锁,被满门抄斩……
冷汗滚了出来,她心里一阵刺痛,几乎就要当场昏厥。
沈砚真还在问她:“既然你愿意随我回云南见师父,不如将你弟弟一同带上。”
“不可!”
顾柔下意识地拒绝。这件事,绝对不能牵扯阿欢。倘若留阿欢在京,至少国师还能庇佑他,倘若令他知道真相,以阿欢的性子知晓父亲在做的事情,他决不会容忍,那他的一切就全部毁了!
“我一个人跟你去。”
沈砚真忖量有顷:“也好。”
顾柔又问:“我爹在云南,那我娘呢?”
沈砚真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却又很快地道:“她还好,跟你师父在一起。”
顾柔又问:“那毒手药王肖秋雨,是不是跟我爹在一起。”
沈砚真道:“师爷已过世多年。”
顾柔一震。名震天下的毒手药王,让官府势力苦苦追寻的肖秋雨……就这么死了?
“师奶庄菁受不了师爷的折磨,同我师父合力杀之,如今药王谷做主的是师父,你大可以放心前去。”
顾柔又是一惊,难怪那次萧书生看见她,便如此决意不顾一切地要上来找她报仇。
她想起国师说过的话,说那个叫做庄菁的女人,已经成了父亲的情人,那母亲呢,父亲将她置于何地了?
她难以接受父亲那慈爱谦和的形象一夕崩塌,摇身一变成为乱党毒枭,甚至抛妻弃子……父亲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河面上,没有外人,两人无话,一时地沉寂下来。顾柔怔望着,只见那弯曲延伸的水道上都一盏盏亮起了河灯,犹如漫天星斗漂于河中,不知要向何处去,一如飘忽的命运不知所终。
她心中非常清楚,孙氏的话没有错,只要自己身为乱党之后,绝不可能跟国师在一起,否则一定会毁掉他。
他是她的心尖肉,亦是她的胸中痛,她不愿他落得如此。
……
夜里,顾欢刚回家。
今天季先生留堂了,跟他多切磋了两局棋,季先生对他特别看重,知道他喜欢下棋,有心思朝这方面发展,便着意地点拨他。季先生希望顾欢能够在过几日和太学博士的切磋中有好的表现,便拿出那位先生过去的一些对弈名局给顾欢看,两人一起按照棋谱复盘,边下边讨论,结束时学堂里已是空无一人,季先生又领他回家吃饭。如此耽搁下来,便已经到了夜晚。
顾欢回来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连洗漱都没有,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等他醒过来以后,已是第二天。今天没有阿姐叫他起床,他该迟到了,这时候他忽然想起阿姐昨晚的叮嘱来,便翻开被褥,去找她留下的银票,果然见一木盒。他打开,却被里面巨大的面额给惊呆了——
厚厚一叠雍和钱庄的银票,价值两万余两白银!
他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阿姐若是临时出去几天,何必留下这么多钱财给他?他仔细回想白天阿姐和他说话的情形,越想越心惊肉跳,只觉得她神情憔悴,目光悲伤,那番对他说的话也好像是……临别赠言!
顾欢鲜血冲上脑门,人都快急疯了,他外衣都没心思穿,被发跣足,夺门而出。
顾柔家隔壁,国师的宅邸里,孟章刚刚出门,这些日国师都住在府上陪伴长辈,没到这个外宅来居住,有一些贴身使用的物件落下了,孟章来拿过去。他命人装好了东西刚出院子,就看见一蓬头垢面少年风风火火迎面冲来。
孟章横腿一跨,叉腰站着,把顾欢拦住了——
“有什么事。”孟章认得这是顾柔的弟弟,对他不算粗鲁,换作是别人擅闯,早就被他一脚踢飞了。
顾欢眼睛通红,状似发狂:“大宗师是不是住在这里,我要见他,我有话和他说!”
孟章觉得这小子挺逗,就算你未来姐夫是国师吧,那当朝国师也不是你随便说见就见的。何况就你这副尊容,怕是谁都不会见。再说了,今日一大早,国师就去宫中觐见皇上,要商讨至关重要的国策呢。
“师座不在,你有什么事同我说。”
孟章人比顾欢强壮,像一座铁板挡在他面前,当真是让他绝望。顾欢咬咬牙,不甘心地朝里面张望:“我求你了,转告大宗师一声,我阿姐丢了……她不见了!”
086
此刻,皇宫,万岁殿内刚刚散朝。皇帝着国师、代理尚书钱鹏月、太尉云晟在上书房议事。
方才,国师没有在朝堂上直接提出云南主动开战——战与不战的决策还在非常微妙的时刻,这风声和动静闹得越小越好,以免让云南方面早有准备。但到了上书房,他便上呈了今年北军扩充军备的请奏。
这立刻就招致了太尉云晟的强烈反对。
云晟头戴武弁,身着一品朝服,身长八尺,须发间虽然有些灰白,虽是逾知天命之年,但看得出他五官端正,姿颜雄伟。他原本挺胸凹肚正襟危立,此刻听见皇帝垂询,往前一站,登时气概逼人。
云晟不慌不忙,拜揖起身,朗声奏道:
“去年水患方才艰难度过,粮草储备不足已成事实,倘若此时征发徭役扩大军备,必然导致农田抛荒,粮仓短缺,倘若两河起了□□,谁来负责?”
云晟说到此处,将眼睛一眯,目光凌厉地看一眼国师,继续道:“云南山川险要,宁王养精蓄锐十年,钱粮充足,又有几十万大军,而我大军远涉江湖,以劳赴逸疲兵奋战,犯了兵家大忌。何况——川中郁荣窥伺中央已久,倘若被他伺机发动,届时内忧外患,悔之无及!陛下要三思啊。”
皇帝听了他的话,将目光投向左手侧的皇子们:“太子,此事你怎么看。”他这次不但叫了三位重臣,还召来了所有的皇子听议对策。
太子道:“儿臣以为,太尉言之有理,上一回云南同朝廷中央发生战争,乃是在十年前,连城倚仗山势地形以逸待劳,坐守云南一隅;我们的军队过江之后损伤惨重也未能进入云南郡城,反而消耗甚巨。如今百姓方得休养生息,又要倾举国之力去重蹈覆辙,只怕徒耗实力,又失去民心,让西凉、汉中、辽东等部族有机可乘。”
太子生母云皇后乃是云晟的族妹,他私下称呼云晟为舅父,关系甚笃。不过他刚刚这番话倒也不全是出于为了襄助舅父,而是他自个真真不愿打仗。大晋休养生息了数年之久方才恢复国力,眼看父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才不想搅乱局面,让意料之外的势力突然坐大;而且,他宁可是西凉汉中的势力坐大,也更不愿意让自己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弟弟坐大。他只想平稳过渡,早登皇位,拿到一个稳稳当当的江山。
他压根不愿让国师把国库里的银钱花光了去平什么云南,他自个不会打仗,舅父也不想打仗,这云南打不下来还好,打下来了,谁会坐大?谁的功劳?
反正跟他那一党是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他才不想节外生枝呢。
皇帝听了这番话不置可否,问二皇子意见。
和太子的瘦弱白皙比起来,二皇子生得高大威猛,他喜射猎,十七岁便能开三石之弓,每年皇室祭祀,秋猎比试中他总能名列前茅;他又爱读书,睿思勤学,举一反三,幼时的学问便常得御师夸奖;由此他深得皇帝喜爱。可惜他生母赵氏出身较低,乃是少府中一名低级官吏的女儿。
赵氏原本是个长使的地位,因为怀孕且生下二皇子,才被一路擢为良人。加上赵氏生性木讷并不善于邀宠,生下儿子以后,在后宫争斗之中显得孱弱无力,皇帝也常常记不住有赵氏这么个人。赵氏在二皇子八岁那年早早地就去世;二皇子便被皇帝送到郭美人宫里抚养。他这样的出身,原本无论怎么看,在皇储的竞争中,他都算不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可是,他偏生不肯朝运命低头服输,瞧见那个好命又平庸的长兄,他就憋着一股劲头,势要与之争储。
然而,长兄再平庸无能,好歹有壮硕繁盛的母族支撑,他有个当太尉的舅父做靠山,就比什么样的才能都强。
二皇子知道自己也需要那样的臂助,所以他放眼望去,满朝文武党派分明,其中就三个大头——太尉、国师、钱侍中。
钱鹏月是个三不沾的万花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稀泥打哈哈的本事一流,二皇子试探过他几次,他都是笑哈哈地装傻充愣敷衍了过去,二皇子知道,便直接跳过他,把主意打在了国师身上。
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国师胸负雄才,和他一样年轻锐气,同样是主战派。二皇子觉着自己跟他必然会有共鸣,只要现在多支持他一些,至少将来他不会跟自己作对,多个同道多条路。
——要是能通过得到国师的支持,从而得到整个国观的支持,大晋朝以道治国,国观为道宗行首,北派政治宗教的至尊,那这砝码相比起云晟那老狐狸来说,云晟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他听见父皇垂询,便立刻站出来回答:“三年前,我军剿灭羌胡五千精骑主力,拒之于平阳关外,羌族损失惨重;他们以骑兵为主要战力,倘若有意来犯,必然趁着秋高马肥时节来犯,然而连续三年平阳关外不闻胡骑之声,且羌族连年派出使者进贡朝廷,一直未有间断,说明他们元气尚未恢复,暂不会在此时来犯。”
皇帝道:“说下去。”二皇子心中一喜,遂着他的意思道:“而汉中郁荣虽坐拥千里沃野之地,但他为人却多疑无决,优游自喜,全无拓取之志——儿臣听闻从汉中回来的使者说,郁荣专门召集当地的能人文士,在南中制定颁布了一套等阶政策,将南中的外族人归为最末等,对他们进行横征暴敛。南中地逾数百里,外族人数十万,他如此□□奴役外族,岂能久安?川蜀之地也有不少风流名士,却被他征辟用来制定这样的政策,可见郁荣此人空有贤名,却是一无能匹夫。”
他这一番话,果然使得皇帝频频点头。太子、太尉两人面色阴晴不定。
二皇子心中很是满意,他面上分毫不露,仍然显得十分谦恭,他朝国师那头望了望,只见国师清冷秀雅的面庞上并未见得一丝波澜,只是凝目留神地听着。
二皇子想,以他的聪明才智,定能听出我在拉拢他,我就不妨好人做到底,帮他倒底,今日教他欠了我这份人情,日后要让他慢慢地还给我。
主意打定,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儿臣以为,父皇今安居洛阳,雄霸中原,内有文武贤臣擘画,外有各路诸侯臣服;而我大晋兵多将广,甲士如云,父皇顺应天命出兵,名正言顺,必得天下响应。便是一时不能取胜,但连秋上以云南一隅敌对中央,天长日久拖将下来,他那一亩三分地,焉能支撑得住?”
“只要郁荣能守中立,而儿臣料定他无胆鼠辈,必然不敢立刻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襄助连秋上。”
“咱们可趁着他观望按兵不动之机,一举推过泸、盘二江,到时候郁荣便是想要来救,也来不及了。”
……
侍中钱鹏月今天算是服了二皇子了。
他本来以为,今天的上书房辩论,会是云晟和国师两个人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哪知道成了二皇子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从国家的长治久安一直讲到两河民生再讲到羌胡祸患再讲到汉中形势,整个天下大概就差南海的朱崖洲他没讲了,指点江山,唾沫飞扬,把上书房讨论变成了他自个的个人表演。
唉!钱鹏月从上书房里出来,还在一个劲摇头,抹汗。二皇子还是太年轻了。
皇帝老头是个明白人,战与不战,在他心中必然早就有了主张,他今日会问出来,只不过是想要就此事看看各人的态度和心思罢了。
二皇子这般急功近利的表现自己,不光坑了他自个,也坑了国师。只怕现在在皇帝眼中,国师已经被自动划类为二皇子那一头的人了。
横插一脚进来,给谁添乱呢?
钱鹏月直叹气。
这会儿,国师也从上书房出来,两人一同穿过内宫门,经过乾坤殿,钱鹏月把国师拉到了丹墀下面的空地角落,趁着四下没旁人,提醒他:“今个皇上的另一层意思,你看明白了吗?”
方才在上书房的议会里,经过二皇子那一番滔滔劝说,皇帝基本已经敲定了出兵的战略,命国师着手整兵调度,训练大军以备出征了。这是皇帝的第一层意思。
但钱鹏月指的却不是这个。“皇上命你为三军主帅;可是他却命那云晟为后方总提调官!”钱鹏月快忧心死了,云晟这总提调官一当上,由他掌管后方粮草军械,器物民夫的供给,所有的赋税、钱粮、田亩、壮丁……全部要经过他手!
这简直就是在国师的军队身后,放了一道不知何时会抽走的吊桥。
“云晟掌管大军所有后勤供给,等于是拿住了你后方命脉,你可千万要速战速决,不能拖延啊,没有三日以上的粮草补给,千万不能孤军深入云南腹地……”
国师淡淡一笑,他虽年纪尚轻,但领兵打仗已有数年,个中关节焉能不知,只是如今形势所迫,宛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毕竟,战也是皇帝的意思,他放出云晟牵制自己,是担忧自己手握重兵,一旦拿下云南会居功自恃,霸住云南,取代连秋上成为一方诸侯。所以皇帝才会把荆州、武陵两个军师重镇交给云晟,由云晟掐着国师大军的粮草制衡他。
自古以来,利用臣子之间的矛盾相互掣肘,维持皇朝的平衡,都是帝王之计。即便是国师,也无可避免。
他目前倒是不担心这些,这件事只要他凯旋归来,一切怀疑自然消除,皇帝既然选择出兵,那至少他不会想输,粮草方面倒不必如老钱那般忧虑。他现在担心的是连秋上手里掌握着的铁衣秘方。
国师手里二十万屯兵,再集合荆州、武陵两郡之兵,至少可以临时抽调五十万兵;连秋上手中三十万兵,但服用铁衣者体力倍增,耐受力增强,士兵用了可以以一当十,制药这件事工费庞大,他料想连秋上无法让这三十万兵全部武装上铁衣,但不知他这么久以来,究竟储备了多少药量?
这直接关系到作战的实力对比。
他和钱鹏月一边聊,一边走出外宫门,却见迎面孟章搓着手,站在轿子外头来回踱步,脸上汗水直冒,看来已经在烈日下等了许久。
孟章一抬头,见到国师,立刻迎上来,神色焦急:“师座,顾柔她离家出走了!”
087
洛阳郊外。
这会还没到六月,天气已经说变就变,方才还烈日当头,这会一眨眼的工夫,天就阴沉了下来,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
顾柔和沈砚真赶了半天路,在这附近的小客栈打尖,小二过来添茶,顺便问两位客官要不要住店。沈砚真建议住一晚,顾柔却想尽快赶路,天黑了再找别家住店。
小二道:“看这天气,夜里像是有暴雨,出了这边十里地就不好找落脚的地方,两位姑娘还是早些住下来,免得在荒郊野外不方便。”
沈砚真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晚吧,明天雨停了再走。”说罢用商量的眼神看着顾柔。
顾柔没有反对。
小二哎了一声,又问:“二位姑娘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呢?”
“一间。”“两间。”沈砚真和顾柔同时道。
沈砚真不由得朝顾柔看了一眼,顾柔脸上的神色甚是冷漠,她不禁微笑了下,有尴尬,有自嘲——的确,从顾柔知晓沈砚真是有目的地接近她那一刻开始,她对待沈砚真的态度就变了。
沈砚真道:“小二,再给我们来半斤牛肉,一个炒花生,一个蕨菜豆腐,二两甜酒。”她说罢,朝客栈大堂的窗外打量去,只见外面黑云压天,大风也刮了起来,将驿道沿路的树木压出弯曲的弧度。“这雨说不定还不小呢。”
顾柔没答话,她不怎么想理会沈砚真,只是托着腮,淡淡地瞥向浓云翻卷的天空,大雨将至,风声吹得窗纸刷刷抖动。
这时候,好似风里传来了他的声音:【小柔,小柔?】
她心一揪,忍住了,没回答。
【小柔,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本座皆能同你一起解决,你告诉我你的位置,我马上来接你,你不要做糊涂事,倘若本座都办不到的事情,以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办到?你快些回来,本座想你得紧。】
她咬住嘴唇,脑子里有些混乱。酒菜上来了,沈砚真倒上酒,给顾柔夹菜,一抬眸,看见她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不由得愣了愣。
国师站在宫门前的石碣下,不顾老钱莫名愕然的目光,来回踱步,清俊的眉头紧皱着,神色愈发显得焦急。突然,他立住了——
【顾柔!你竟是如此冷情冷血,寡情薄意之人?算本座错看你了!】
顾柔浑身一抖,禁不住要伤心落泪,紧紧咬住唇。
他厉声疾喝:【好啊,你狠,算你厉害,招呼不打一声,便舍得抛下本座一个人离开,把本座丢在这里,任我自生自灭;你够狠,够绝!想我慕容情算计一生,竟也有被人玩弄于股掌的一天,莫不成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不,不是的!】她禁不住他这样激,一听他哭穷卖惨,心都碎了,眼泪滚了出来。
听见她吱声了,他的口气顿时舒缓下来:【小柔,你在听本座说话是不是?好,你不愿说话,那便不说,听本座说。你父亲之事情本座早有了决断,今日圣意也下来了,不日将会出兵,你想一想,是北军带着兵马前去救你的父亲胜算大,还是你孤身一入去胜算大?倘若你有个闪失,你要让本座永远记挂着你悲伤度日么?】
“擦擦吧。”一旁,沈砚真拿出手帕交给顾柔。
顾柔摁住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转头望向窗外,只见雨急似箭,浩浩汤汤从天空砸落,风中传来雷鸣,驿道上行人散尽,空荡萧瑟。
【大宗师,我想问您一件事。】
听见她说话,他仿佛抓住一丝希望,紧不松口地接道:【你说。】
【如果我爹当真参与了谋反,我同你在一起,是不是会连累你。】
【本座早有准备,这不须你来操心,小柔,你应该相信以本座的能为,能够解决此事。】
【那如果我是乱党之后,是不是也会连累你的家人。】
他听到此处,不由得一顿:【小柔,说句不中听的话,只要本座去到云南,剿灭连秋上,将你爹拿住,不管他是不是乱党,本座皆是立下大功一件;届时你说服你爹弃暗投明,本座顺势为他求情,不是更好,你为何这么傻,非要一意孤行?】
【因为我不能拿你的家人做赌注。大宗师,我知晓你愿意和我同进退,我也一样;可是,我不能让你的家族和我一起共生死。你原谅我罢,你说我傻也好,狠心也罢,我就是决定如此了。】
顾柔说罢,再也不回答他的任何言语,任凭他在雨中恳切呼唤,皆未能传来她的回声。
雨水沿着宫墙的红瓦溅落在地,砸出一朵朵激烈的水花,国师一个踉跄,靠在深红色的宫墙边,紧攥胸口,呼吸艰难。孟章赶紧过来搀扶:“师座。”身边,老钱给他打着伞,想问又不敢问,踌躇许久,才轻轻地道:“孟章,扶他去我府上歇会儿,我找人喊个大夫……。”
钱鹏月话音未落,便被雷声所淹没,天空不断掠过雪白刺眼的闪电,一次次照亮国师脸上痛苦的表情。
他一生骄傲,却未能想到有一日,面对感情竟是如此卑微。
——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够把他心中的那个人留住?
……
雨越下越大。
国师在钱鹏月家歇了一会儿,现在着急也是无用,他反而不急于回府去见孙氏。
白鸟营的探子已经都派出去找人了,只是现在大雨滂沱,气味冲散,营中的猎犬都不好辨认气味,找人愈发艰难。暂时还没有听到顾柔的消息,只是建春门和东阳门方向的哨探回来报了两次,说搜寻无果。
孟章下令扩大一些搜索范围,除了城内,郊外也要寻找。让手下每隔一个时辰再报一次。
钱鹏月让人熬了一碗参汤来,国师喝了,想事情想得出神,清冷温雅的面庞似有些怔忡。钱鹏月很是担忧,在国师右手边的太师椅上落座,心忖着——都快打仗了,还为了个女人心思恍惚的,这要是真不远万里地去云南,他还能定下这份儿心来吗?
对比国师,老钱忽然觉得自己后院那三个彪悍的小妾反而省心多了,平时顶多就是为了喝花酒挨一顿骂,被揪耳朵抓掉两根头发什么的——反正他的头发本来也不多,总比像国师的女人那样,动不动玩失踪的好吧。
这边厢老钱正胡思乱想着,那边国师起身告辞了。他要回去见一见孙氏。
孟章护送国师回府,雨刚刚停;两人带着两列府兵穿过第二进院落的垂花门,迎面就见着表小姐孙郁清带着丫鬟芸香出来。
“二表哥。”孙郁清手里捏着伞,是原本打算拿给他的,她早就在这等着他。
国师眯起眼,呵,看来他的行踪,都被母亲掌握在手里了。
孙郁清见雨停了,便让芸香拿着伞,自己从衣袖中搜索一阵,取出个水绿色的瓷瓶来:“表哥,我看你脸上有一道伤痕,我特地去找了这个药,治疗伤口很有效,你拿着使用,免得脸上落了疤痕。”
国师问:“郁清,小柔的事情,你跟母亲说的?”
孙郁清递瓷瓶的手悬在空中,一愣:“我……是燕珠告诉我的,表哥,那么大的事情,我不敢不告诉姨母,而且顾柔的身份实在危险得很,我担心你的安危,这才忍不住……表哥,我对不住你。”
国师又问:“若你担心本座的安危,为何不第一时间来告诉本座?”
孙郁清一窒,姨母孙氏那爱憎分明的火爆脾气,她比谁都清楚,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更清楚告诉她顾柔身份的后果……不,不是这样的,她是为了整个慕容家好,并没有掺杂私念,她不欲去探究自己的内心,甚至还为此有点惶恐,她拼命摇了摇头:
“表哥,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你罚我骂我吧。”
她说着,泪如珍珠簌簌滚落,哭得喘不过气来。
芸香在旁安慰,一面委屈地朝国师申辩:“二公子,小姐全是一片好意,她担心那来历不明之人意图不轨,害了慕容家的声誉。您不体谅她也就罢了,您不该责备她呀!”
孟章插嘴:“你想多了吧,我们师座连句重话都还没说,几时责备她了?真要责备起来,她还不得拧脖子上吊了?”气得芸香干瞪眼。
孙郁清拿帕子拭着眼泪,抬起头来,看见国师冰冷的眼神,不由得心往下一沉。她嘴唇一颤,又落下泪来:“表哥……”
国师盯着她,目光清冷寡淡,那似满园的水雾冷漠而无声。孙郁清只觉得窒息,她不敢抬头,亦不敢辩解。
过了一会儿,他跨过石拱门,走了过去。
孙郁清愣怔一瞬,忙去叫他:“表哥,你的药还没拿……”她追出一步,国师骤然回身,清冷目光微微一凛:
“郁清,你既然如此关心本座的脸,为什么还要当众打本座的脸,伤害本座心爱之人?”
孙郁清彻底怔住。
这口吻冷淡至极,仿佛已经俨然站在她的对立面。
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孙郁清看着他的陌生的眼睛,只觉得害怕又揪心,她有一种恐怖的预感,就是无论是作为理想中的夫君,还是作为亲爱的表哥,他都将会离她越来越远。
她答不上来,国师也没有兴趣等她回答,之所以没有责罚她,是因为站在她的立场上,告密无可厚非;之所以不再留有亲戚间的温情,是因为她告密的心思不正。
他一转身,领着孟章走向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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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清却好似被一把冰刃插.中胸口,痛得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她蹲下身,抱住头,在地上默然颤抖。芸香慌忙抚着她后背:“小姐莫放在心声,二公子他是一时生气才会这么说,你们打小关系就好,他和大夫人都疼爱你,这点事情他不会放在心上。就算他敢跟你怄气,大夫人也会护着您的。”
孙郁清捂着脸,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姨母护着有什么用,家里的两位表哥向来都是特立独行,任何事情自己做主;心细敏感如她,怎么会看不出表哥眼中的疏远和决绝,只怕这一次,她和他之间的的亲情都保不住了……
国师找到了孙氏软禁宝珠的偏院,让自个的部曲和家将把住门,把母亲孙氏的家将轰出去。
那孙氏的其中一名家将还不肯,他是自小跟随孙氏的,陪着孙氏从江夏嫁到洛阳,又去过颍川,他仗着资历老,说孙氏让他把门,自己忠心耿耿,死也要死在这门槛上。
孟章一耳刮子甩在他面上:“那还不赶紧去死,废话什么?等老子送你一程啊?”
孟章白鸟营出身,白鸟营乃是北军中的一支非常规部队,前身是斥候营;自秦朝以来,斥候营不但有刺探敌情、勘察地貌的任务,也会在战时担负起消灭敌方哨探,暗杀目标的职责,每个人的单兵作战能力极强,各有一些非常手段,尤其对于刑讯颇有一套。那孟章不发威时看着满面笑容一团和气,出手了便格外凶狠,一刮子就打飞了那人半口牙,零星儿的散在地面上,还红丝丝地沾着血。
那人滚在地上,爬起来一摸自个的脸,颧骨居然凹进去一边,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会知道了孟章的厉害,再也不敢沽名卖直,领着手下退了出去。
府里的大管事刘青被叫来站在一边观看,脸都吓绿了。
孟章派人把屋里宝珠抬出来,问过了事情始末,国师听完,脸色愈发凝重。
郞妪和殷春用罢午饭,回院子里来继续监视宝珠,看见卫士换了人,皆是愣住。国师命孟章放她们二人进来。
郞妪眉头一沉,责备道:“二公子,彭护卫犯了什么罪过,要对他动用私刑?”
孟章刚要说话,国师一抬手阻止。他看郎妪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年纪也大,故而她开口说话,身为晚辈,他要应这一句。
“母亲罚人,便叫家规;本座罚人,就叫私刑。你学的哪国律法。”
郎妪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便是那清雅无尘的二公子。
殷春张嘴,刚要说话,国师便一个眼神,孟章挥手:“绑起来!”
家将门一拥而上,殷春不敢反抗,任凭绑缚。郎妪愤怒:“二公子,那敢问殷春又犯了什么罪过?”
国师没回答,刚刚已经回答过她一次问题了,算是给出了晚辈应有的尊重,如今他耐心不多,不怎么想要尊重别人了,特别是在他感觉自己的女人没有受到尊重以后。
国师看一眼孟章,孟章眼神得令,问殷春:“昨日动手的人里头,有没有你一个?”
殷春素来性子温婉得体,她不欲为自己做辩解,只回答一个字:“有。”
郎妪道:“她是奉了夫人之命!二公子,你可不能为这个迁怒于她!”
国师目无波澜:“宝珠也是奉本座之命,为何却被迁怒。”
郎妪说不出话来。
孟章回头看国师,国师没眼神,他就没吩咐开打殷春。
国师要郎妪、殷春、管事刘青站成一排,在旁边看着。
又着人把燕珠带上来。
燕珠已经被拖到仓库打过一顿,鼻青脸肿不成样子,国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有那么一点眼熟——曾经在护送连秋上去汉中的行军路上,此女趁他为顾柔心烦醉酒,曾经试图勾引,被他呵斥退下。
那次他实在郁闷得紧,酒醉了以后便睡了一觉,醒过来全忘了,也没找此女的麻烦。
于是便遗留下了祸患。
国师心里一过,就约摸晓得是怎么回事了,他烦不胜烦——他堂堂一个八尺男儿,有着大把的国事政事庶务需要他处理,光是这样已经让他无暇照顾他的小姑娘,常常忽略她的感受,让她像一只惊弓之鸟到处逃跑,现在还有后院这么一大堆不省心的人赶趟出来惹事,他火大得很。
他是国师,又不是老钱的那三个后院院霸,哪有那么多闲心去搞宅斗,这股邪风如不刹住,怕是小姑娘以后再也不愿回到他身边来。
他看完燕珠最后一眼,就挥挥手,示意孟章把这女人带下去,多一眼都嫌倒胃口。
燕珠惊恐极了——这一挥手里面的含义太复杂了,带下去是什么意思?她是带剑侍婢,知道一些大宗师以前指挥宝珠和孟章对付人的手段和套路,这样把她“带下去”,她就没有活路了!
燕珠的嚎啕大哭声一路出了后院,在隔壁的仓库里,发出死耗子挣扎般的一声惨叫,瞬间没了声息。然后有府兵叫道:“扔到西郊的岗子里去埋了!”又有人立刻否决:“埋什么埋,这等人一张破席也不配,我且去拿瓶化尸水来,把这祸害给化了。”
殷春和刘青听见,均是吓得面色如土,郎妪皱眉不语。
国师把刘青叫道跟前,问他:“府里出了事,为何不报信。”
刘青已经被宝珠那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吓得快死过去了,他还是最近刚刚被拔擢为大管事,原先的大管事罗当去了顾柔家旁边的那座新宅子,国师看中罗当稳重机敏,要他平日多照应顾柔姐弟,故而特地调过去。刘青新官上任,恰逢老夫人孙氏归来,有点摸不清主子们的脾性,被孙氏带着家将一威胁,就虚软了,没敢派人出去给国师报信。
刘青看着国师冰刃般凛冽的眼神,难受,想哭,还有股强烈的尿意,蠢蠢欲动,想要喷薄而出。
孟章大手铁钳般地卡着他后脖子,呵斥:“什么叫管事?一个就是要管起事来;一个是要弄清自个的主人,为谁管事?一臣不事二主,忠心不二才是第一!我现在问你,你是大宗师的管事还是别人的管事?如是别人管事,直接拖出去一起埋了,府里不留反骨贼!”
刘青大哭:“小的知错了,小的以后唯二公子的话是从。”
孟章厉声纠正:“别叫二公子,要叫大宗师——从前怎么叫就怎么叫,多来几个人就让你改口了?这府宅是大宗师府宅,主人没有改,称呼就不必改,还是你想换主人?”
刘青嚎啕:“大宗师大宗师大宗师。”
孟章松开刘青:“这三个字好生记着,记不住我刻在你脸上,你每天照照镜子。”拍了拍刘青白唰唰的脸颊。
刘青哭哭啼啼被放回去,国师思索地看着他的背影——虽是软弱了一些,但刘青本性不坏,他软弱的性子倒也有他的用处,以后小姑娘来了,他就不会跟那些仗势欺人的狗奴才一样,奴大欺主。小姑娘性子温和,对刘青一旦照顾,将心换心,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刘青就这样因为自己的烂好人脾气逃过一劫。
杀鸡儆猴演完给刘青看,国师凤眸微凝,心里默默算着时辰。
果然等了一阵,接到家将报信的孙氏就匆忙赶至,在院子门口被拦住,还跟府兵争执:“你们放肆,此乃我儿府上,何人竟敢阻拦?”
国师示意放人进来。
孙氏怒气冲冲而入,旁边跟着褚妪、孙郁清和三个春的贴身丫鬟,孙郁清方才哭过一场,眼睛通红,抬起头来看见国师冷漠的眼神,又委屈地低下头去。
一见到殷春被绑,孙氏大怒不止:“混账,你这是作甚?”
国师对孙氏恭敬行礼,拜完母亲,他起身道:“儿正准备赐她二十军棍,母亲便来了。”
“你好混账啊!为了一个妖女,竟然迁怒自己府上的下人,这岂是我慕容家的主子当为之事?你有什么不悦冲着母亲来。”
国师徐徐说道:“母亲,您是儿的母亲,儿不会对你用冒犯用刑,可是母亲驱使的每一个无礼之人,都会遭受严惩,便是她也一样。”这句话的款式跟孙氏上一回跟顾柔说的,为什么要殴打宝珠那句如出一辙。
他神情平淡,态度温和,没有挑衅和狂傲,但口吻却极其郑重。
意在告诉母亲,这不是开玩笑。
“荒谬!”孙氏气得跺了一下凤头拐,她快认不出自己那个温和清高的小儿子了,她强忍心绪,试着好生同他沟通:“我儿啊,那姓顾的姑子她肯走,是因为她有自知之明,她晓得配不上你,你愿意成家立业是好事,我慕容家也总算可以传下香火,但这人选须得慢慢挑,必须家世清白,人品端正——我看郁清就很好。”
孙郁清被孙氏突然点到,蓦地一怔,抬起头来,她瞬间觉得糟糕了。
若是在从前或者平时,姨母这样提出来,她一定会很欢喜;可是此时此刻,她了解二表哥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这时候提出来,只会招致他的加倍抵触。
果然,国师一笑:“呵。”甚是不以为意。
孙氏气得按捺不住:“你怎的如此忤逆?总之我在一日,便不许姓顾的出现在这个家门!你要娶妻可以,但绝对不是能是她!”
089
“母亲,倘若没有她,儿会奉道一生。”
孙氏心头一紧,赌气斥道:“那你就奉道一生!也别来毁我慕容世家的祖宗门庭!”
孙郁清急忙从中劝解:“姨母息怒,别一时冲动伤了母子感情。”孙氏气闷,不再言语,拄着拐杖别过头去。
孙郁清忍了忍泪,转向国师道,语重心长,晓以大义:“二表哥,小时候咱们一起读书,你还记得那时候姨父教诲我们的话么?他说,所谓国士,做的不是他们想做之事,而是应做之事。表哥,既然你身在这个位置,就要有天下为公,牺牲自己的觉悟。”
国师秀眉拧起,看向泪光楚楚的孙郁清。
如果没发生顾柔被逐出的事情,也许他还会有耐心同她掰清楚个中道理。
如果他生命中没出现过顾柔这个人,也许他也会愿意一辈子留在国观,不慕红尘,毕生奉道。
可如今,他完全不想妥协,一步也不可以退。
国师道:“本座小半生已经全数奉献了道宗和大晋国,后面的人生本座要自己决定,所以你的表哥会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孙郁清听他提起表哥二字,以为他心中还顾念表兄妹之情,忙道:“表哥,想做的事情可以很多,不仅仅是这一件,你可以先做其他的事,不要气坏了姨母身体。”
国师摇头:“本座想做的事唯有两件,第一就是非她不娶,第二就是做我自己!”
宛如晴天霹雳,打得孙郁清倒退两步,摇摇欲坠,倒在芸香怀里。
——心仪的男人当着自己的面,宣誓非另一个人不娶,是什么滋味?
这世间没几个人有机会体会得到。
她甚至都有些怨怪素来疼爱她的姨母来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把她拉出来,拿去打顾柔?明明时机不对,却硬是要战,结果输得如此难堪。
孙氏已经被气得目瞪口呆了,她一时间没话,这会回过身来,大怒:“逆子,你……”她举起凤头拐杖,想要劈去,却又因为心中不忍,停在半空。
国师回身面对她,两腿一曲,双膝落地——
“母亲,儿乃当朝国师,倘若连自己的家也不能做主,任人摆布,将来以和面目服众立威?您是带过兵的人,知道令行禁止,也该知道三军不可夺帅,一山不容二虎,这是我府,在府上我尊重您是母亲,但这个府内说了算的,须得是儿一个人。顾之言之事儿早有谋划,决不会伤害家族利益,一切交给儿,无须您老干涉安排。丑话说在前头,儿与顾柔同心同命,她离开半日,儿已心力交瘁,未免此事日后再发生,等她归来,谁敢再动她分毫,儿决不客气。”
他说罢,起身一撩衣摆,领着孟章离开。
他带来的亲兵远甚于孙氏十倍之多,立刻控制了整个国师府,将孙氏的家将逼至一隅,勒令未经允许只得在指定的院内行走,不得随意出入,违令者军法处置。
国师不会宅斗,所以他处理起后宅的事情来,就会想着一劳永逸,怎么简单粗暴怎么来,怎么能给小姑娘制造安全的环境怎么来,最好是杀完这只鸡,让那些满园的窜天猴都十年怕井绳,管它有没有逻辑讲不讲道理,强者不需要讲道理。至于母亲,他知道,只要给她一点时间了解真正的顾柔,她老人家会想明白。
……
北军大营。
石锡接到消息,带着部将匆匆来营帐见驾。
国师坐在大帐的软椅上,下边一溜儿侍立着部将亲兵,身后两旁跟着银珠和紫珠——石锡发现原来宝珠的位置换了人,这俩姑娘也面熟,是国师府里常驻的那几个带剑侍婢之一,但是那个位置上没有了宝珠,倒还是头一回。
他心里有些纳闷,宝珠是犯了什么事被罚了么?怎么好端端地被人取代了位置。但这是国师府里的家事,他身为下属,不好逾矩多问。
银珠上前,手里托了个楠木盘,把东西交给石锡。石锡揭开盖布,只见盘中一对千针万线纳出来的鞋垫,绣着简单的花色,鞋垫中心有个“正”字,四周绣着回纹。
石锡忍不住奇怪,大宗师怎么给他一对鞋垫?他压低声音,问银珠这里头的情由。
银珠眼睛红着,言简意赅道:“宝珠姐给你的。”
石锡奇怪,宝珠的绣工怎么会这样?昨天的香包虽然不实用,可比这鞋垫歪歪扭扭的针脚强得多,他道:“何必那么麻烦呢,这还不如街上买一双。”
银珠差点没哭:“宝珠都那样儿了,还是依诺赶了鞋垫出来给你,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她说到后面激动着了,声音扬起,石锡怕给国师听到,替她担心,看了后面的国师一眼,所幸国师只是饮茶,并无任何表情。
国师让石锡从北军中调拨一些别营哨探出城去寻找顾柔的踪迹,石锡得令,拿了鞋垫正准备出去,又被国师叫住。国师问他这鞋垫他准备怎么穿。
鞋垫还有怎么穿的说法?石锡愣了,不就是放在鞋子里穿吗,何况这鞋垫针脚不是很齐整,比他自己个买的那几双还不如,他不怎么想穿。
国师不耐烦,下令:必须天天穿,日日穿夜夜穿,穿到烂为止。然后再叫宝珠给你做一双。
石锡太郁闷了,宝珠这是要干嘛,这不是强买强卖吗?还有,她为什么自己不来?他不敢问,稀里糊涂地离开了营帐。
只是他不晓得,宝珠挨了打那天晚上,还是惦记着要给他纳这双鞋垫,连夜赶工,把眼睛都熬红了,才在炕上赶出来的。她屁股和大腿上有伤,不能坐和躺,只能趴在床上一针一线歪歪扭扭地绣,也绣不出太多的花样来了,一个“正”字,代表希望他永远走正道;一圈回纹,代表希望他每一次出征,都能够顺利回来,平安稳健地走过那刀光剑影的岁月。
……
顾柔和沈砚真在客栈歇了一晚,雨停了,两人继续赶路,又朝外行了十里,因为见到官兵,顾柔生性警觉,担心行踪被白鸟营的哨探发现,让沈砚真找个租赁的民宅先躲两天。这一天躲又耽搁了三日。
沈砚真住在顾柔隔壁间的客栈里思虑心事,她知道顾柔叫了酒菜进房,是因为不愿意跟自己一桌吃饭,也就没去打搅她。她打开了自己的药箱,整理了些常用的丹丸膏药,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一道黑影毫无预兆地闪进来。
沈砚真头也不抬,对路平安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别露面,她就在隔壁。”
路平安道:“你放心,我在她酒菜里头下了东西。”
沈砚真惊讶,抬头看向他,这时候,隔壁屋里传来一声碗盘落地的清脆响声,然后听见顾柔重重栽倒在地。
路平安阴阴一笑:“这不就解决了?”
他转身就要去隔壁,沈砚真一把抓住他:“我都已经说服她跟我一起动身去云南,你只要沿途跟着就行了,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暗中监视,为什么非要暗算她!”
被路平安一把挥开——
“师父如今是真疯还是装疯咱们都不知道,只有捏着这个女人的命咱们才能试出来。你都说了她武功高强,这一路上她已经对你起了疑,还能老老实实跟你一路?”
“咱们先把她给绑了,废了她武功,然后弄到师父面前,用她的命来威胁,师父还能不乖乖交出铁衣的配方?”
“有了铁衣,咱们投靠连王爷,再把那姓庄的女人杀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药王谷也是咱们做主了。”
路平安早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考虑了很久了,他想要的可不光只是攀附上宁王这条线,有了荣华富贵,他也想要整个药王谷,包括他那清丽秀美的师妹。他看见沈砚真面露恼色,便换了副神情,显出讨好的口吻来,用他唯一的那条胳膊揽上沈砚真的肩膀,狎昵地道:
“师妹,你不是一直想要看到药王谷的秘不示人的那些珍本吗,只要我做了药王谷的主人,所有的典籍秘藏随便你看,随便你挑选。我跟师父不一样,我会好好疼你的。”
沈砚真退了一步,从他臂弯里躲开,态度冷淡至极,甚至有一丝轻蔑:“你把庄菁想得太简单了,她若知晓你这般算计她,绝不会放过你我二人。”
路平安不以为然:“师爷死了那么多年,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我们怕她什么?就算她会用毒,我捏着铁衣和她的命!不管了,想要得到铁衣,一切都要靠师父的女儿,我现在就去把她的武功废了,一路押到云南,丢在师父面前,我就不信他会没有一点反应!”
他说去便真的去,一转身走在前面,沈砚真登时急了,追着他跟出去。
路平安一脚踢开门,果然顾柔倒在地上,桌上菜肴散乱,那下了迷药的饭菜已被她动了筷子。他心头一喜,俯身把顾柔搬起来,正想废她武功,忽然看见她容貌娇媚艳丽,竟然比师妹沈砚真更为勾人,顿时念头一转,起了歹心。
他把顾柔横抱起来,放到床上,拉下帐子,转身就要来关门。
沈砚真从门里跑进来,追到他跟前:“路平安,你不能动她!她是师父的女儿!”
路平安这会儿色念大动,对沈砚真就没那么客气了,他生怕沈砚真大声招惹来了旁人,立刻关好门插上闩,低声斥她:“你嚷什么?师父现在在云南,他的手伸的过来么。”说着就往床跟前走去。
沈砚真喝道:“你要干什么!”路平安一边走向大床一边宽衣解带:“老子要干.她!”
沈砚真大惊失色,过来拉路平安,被他一抖后背甩落在地;她急得四下张望,只见桌上摆着一个梅花白瓷酒壶,她当下便攥在手中,冲上前,朝着路平安后脑猛砸下去!
路平安一摸后脑,黏糊糊地都是血,他登时恼怒,转身朝沈砚真血红了眼睛。
沈砚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她知道路平安心术不正,可是在药王谷中的时候有师爷和师父镇着;后来师爷死了,又有善于用毒的庄菁霸住药王谷,他始终不敢造次;沈砚真素来对待他态度十分冷漠,路平安则一直因为垂涎而讨好她,没露出过这般凶狠的本相来,这会离开了药王谷,他突然变得凶残恶劣起来,倒让沈砚真措手不及了。
“你别过来!”沈砚真攥着半截酒壶的碎片,把尖头的一面对着他,手一直哆嗦。
“臭婊.子,往日对我爱答不理,今日老子自寻欢乐,你来阻挠——好,就先干了你!”
路平安把外衣一脱,就朝沈砚真扑来。沈砚真不会武功,一招就被他制服压在床前的地面上。
沈砚真既惊慌,又绝望,听见路平安这条疯狗撕扯着她的衣裳,她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师父,救救我……
090
路平安像一头暴虐的野兽,沈砚真毫无反抗之力,她拼命挣扎无用,绝望至极。
突然地,只觉路平安在上面震了一下,口中惨叫逸出。沈砚真睁开眼睛,只见路平安向左一滚,团身跃上屋中的八仙桌。
他后脖子上挂着一串淤痕。顾柔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后,劈了他一掌。
顾柔站在她跟前,一脚蹬在床舷上,借力跃过,飞上桌子,同路平安交战起来。
方才她一眼看出酒菜里动了手脚,她心里怀疑沈砚真,便佯装中计,倒在房中,看她倒底要干什么。一直到她看见路平安意图对沈砚真不轨,她才起身来救。
路平安原本武功不及顾柔,又只有一条手臂,加上刚刚被偷袭受了伤,更加不济;战不过十合就落了下风,他跌下桌子,团身后滚,突然左袖一扬,撒出一把灰来,浓雾般散开。
那灰里有迷药,顾柔被呛得头晕眼花,连连拂袖,路平安从灰尘中冲出,一把掐住她脖颈。顾柔不甘示弱,也双手掐他咽喉,两个人变成死斗。
路平安恶狠狠地艰难出声:“还不来帮手!”这话是说给沈砚真听的。他们两个受着威胁出来,如果带不回顾柔,两个人都要死,这种关头,沈砚真不应该听不懂。
沈砚真原本还嘴唇发白,双手颤抖,这会儿,她冷静下来了,他抄起床前的青铜烛台,拔掉上面的半截蜡烛,缓缓地走过来。
顾柔勾腿,对着路平安的肚子就是一脚,路平安痛得脱了力,顾柔一下子扭住他的单臂,把他按到在地,成功制伏了他。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问话,沈砚真走过来,高举烛台,一下子刺进了路平安的头顶——
师父教过,三阳五会里的百会穴,情出督脉,一旦百会遭受猛击,会致人死亡。
路平安脸上还挂着狰狞的表情,一串血从头顶顺流下来,斜斜穿过脸,人已没了动静。顾柔急忙去探路平安鼻息,登时怒道:“你杀了他?”她还没来得及审。
沈砚真虚脱地坐下来,路平安头顶的血汩汩流到她的脚边,她懒得动了,目光板滞。
顾柔一把抓过沈砚真:“你和他一伙的,说,为什么暗算我?”
沈砚真此举颇有杀人灭口之嫌,要不是顾柔方才看见沈砚真为了救自己,舍命阻挠路平安,她这会就要对沈砚真动粗了。
沈砚真此刻恢复了那淡漠的神色,轻轻答道:“他是我师兄路平安。师父要我和他将你请回药王谷,可是他对师父早有异心,想要偷取铁衣秘方,便想拿捏你来威胁师父。我不愿意顺从他加害你,他就企图□□于我。”
顾柔将信将疑,正要再问,忽然听得楼下一阵凌乱脚步响声,好似来了许多官兵。
“挨间地给我搜!”竟然是石锡的声音。
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一下子打开,两个士兵看见屋中情形,立刻把住门,一人朝外大喊:“中尉大人,人找着了!”
顾柔起身来,手上还溅了些路平安的血。
眨眼的工夫,石锡冲进屋,看见这番光景,把出鞘一半的刀插回刀鞘,对顾柔道:“姑娘,请你立刻随我回去!大宗师要见你。”口气命令,不容一丝质疑。
顾柔知道跑也没用,既然被他找到了,那总要见一见国师,她晓得他一定很伤心、很生气,自己这么不告而别,一定令他失望透顶……总该当面说清楚,和他有个了结。
石锡过来,看见地上瘫坐着的沈砚真,目光一厉:“沈大夫怎么会在此处?”在沈砚真来给国师诊病的那会,他见过她,当时并无太多印象,只知是一柔弱女子。但如今看来,此情此景……此女并不柔弱,而且背景可疑得很。
石锡一个眼色,他的部将就走过来两人,把沈砚真从地上架起。这时,顾柔出声了:“方才我和沈大夫在客栈遇上,正逢此贼意图不轨,我二人合力将其杀之,这事说来还要多谢她。”
沈砚真看向顾柔,领会了她的意思。
顾柔虽然不信任沈砚真,但是她还是要跟沈砚真一起去云南见父亲,所以,她不想让石锡等人掺和进来,知晓其中的内情。
沈砚真稍微放心,对石锡道:“确实如此。”
石锡严厉地盯着沈砚真看,凭他的经验,这个沈大夫没那么简单,这事他还要拿回去细细审问才能定夺,他一挥手,命人将沈砚真带了下去。
石锡着部队把顾柔送去国师在葫芦巷的宅院。
这几天刚下过雨,院子里许多花开满了,到了收头的季节,凋零了许多花瓣在地上,顾柔一路小心地不踏着花瓣进来,抬起头,看见国师仰着头在看那棵银杏树。
四日不见,他似乎又清减几分,仍是那秋水玉立的身姿,只是望向天空的一双清冷妙目中,满是某种不可捉摸的眷恋,他清雅无尘面容里,竟有了凡俗的愁郁。
他侧身一瞥,眸光冷淡,看见她,掉头便走。
“大宗……”顾柔的半句话被噎在嗓子眼里。她设想过好多情形,也组织了满肚子的言语跟他解释,她想同他当面说清楚,自己不能连累慕容家,一定要去一趟云南。她也设想过他听了这番话之后的好多种情形,比如大怒不止,比如坚决不允,比如苦口相劝……她都想好了怎么跟他解释对付。
可是他一言不发,像是没看见她,扭头就回了屋。这和顾柔所有设想的都不一样,她心慌了,急忙追了上去。
国师步伐轻敏,顾柔怀着忐忑心事,便有些踉跄,跌跌撞撞勉强跟着他登上阁楼,国师一转身便要关门,顾柔连忙用手撑住:“大宗师。”
“干什么。”他口吻甚是冷淡,好似不认识顾柔这个人似的。
顾柔鼻子都酸了:“大宗师,我有话同您说。”
“不想听。”他就要关门。
顾柔连忙竭尽全力撑住门,他居然也不怎么留情,虽然是单手推门,还是跟她一里一外展开了拉锯。顾柔急得头上快冒汗,最后身子一拱,把自己一条腿一只手卡进门缝——要是不开门,就让她夹死在这里好了。
国师松开手,转身朝里面走。
“大宗师,大宗师……”
外间屋里全是茶香——顾柔不晓得,对饮茶毫无兴趣的国师已经连续饮了三个晚上的茶,他睡不着,也吃不下,靠不断喝茶提起精神,一遍遍呼叫她,可是都没她的回音。
现在,他不管不顾后面追来的小姑娘,穿过凌乱的外间,挑开纱帘,进入阁楼里间。
顾柔还是追上来:“大宗师,您别不说话,您跟我说句话,好不好?”快哭了。
他不理不睬,如若未闻。还随手在桌上拿了一卷杂书,坐在长榻上摊开看。
顾柔更伤心了,她觉得也许这回真的凉透了他的心,他再也不会爱她了,她手足无措地立在坐榻前面的地毯上,手捏着裙摆,眼泪直往外冒。
她说:“大宗师,我知道我不该不告而别。”
国师没搭理,只顾低头看书,好像那卷书的魅力远胜于她。顾柔心疼又妒忌,恨不得把那卷书抢过来吃到肚子里。
顾柔又说:“大宗师,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想连累您。”
呵。他从鼻子里抽气冒出声儿,继续看书,换了一条二郎腿跷着。
顾柔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啦下来,落了满脸:“大宗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听见这话,把书卷起来,放到一边。
他仰头,反诘式地看向她,笔直而锋利的目光射来:“你还会在乎这个?”声音又冷又沉。
她心都快碎了,蹲下来,扑在他怀里,拼命撒娇:“大宗师,您别生我的气。”
他把她拉起来,扶她在长榻上坐好,递了一块手帕给她。顾柔刚擦了擦眼泪,看见他拿起书卷,站起来又要朝外间走,她瞬间慌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宗师,我求求你,和我说句话。你别不理我。”
他站着被她一拉,突然瞬间变得怒气汹汹,回过头:“你这么能,还回来干什么?出去浪啊?外面世界大得很,本座留不住你,我放人还不成么?”
他一大声,窗外吹进来的风都似乎冷了几分,呼呼地吹着她的心脏,吹得她的心哇凉哇凉。
她辩解:“没有的,不是的。”
“不是?”他呵地冷笑,把书卷向后扔在一边,看了那么久,还是《管子》的第一章第一节,压根就没一个字进过他的心里,“你这趟回来,是跟本座道别的是不是?”
被说中的她哑口无言。
他点点头,好似就在这个重复的动作里压抑着情绪,不断地抿起嘴唇。他朝两边四下看了看,最终情绪还是没压住,猛然看向她,死死盯住,相恋以来头一回朝她发火——
“你为何不听本座安排?”
“你……”
“你什么你,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能耐解决那些事还能活着回来?”
“我……”
“我什么我,我就合着应该等你一辈子,哪怕你死了也忘不了你,孤独一生是不是?”他气得嘴唇发白,嘴角稍稍一扯,唇边就翻出既嘲讽、又痛苦的冷笑,“顾柔,本座真想找跟绳把你拴起来。”
091
顾柔以前从来不晓得,和喜欢的人吵架的感觉是那么难受。
以前她有个未婚夫韩丰,韩丰跟她吵,从来都吵不起来,韩丰凶她,她全都不会往心里去,因为她心里没他,对他好只是因为遵守父母留下来的婚约。他的重话扔出来,她都不痛不痒,权当耳边风。
可是如今,国师跟她吵,她却觉得心都要被撕烂了。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跟刀子似的捅进了她心窝子里——哪怕他什么都没说,只要他一个冷漠的眼神,一声稍显得轻蔑的呼吸,或者一个疏远的笑,就足够她内心死去活来好几回。
国师那么居高临下,用讥刺又冷漠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简直觉得生无可恋了。
明明她是想要为他好,想要保护他和他的家人,保护他的声誉,可是他为什么那么冷情冷性,一点儿都不理解呢?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大宗师到哪里去了?
他肯定是不爱她了。
他变得好快啊。
她哭了,赌气地跟他说:“你拴啊,你拴起来!你把我拴起来算了!”真想死在他面前一了百了。
他看见她眼泪乱飚的样子,居然毫不怜香惜玉,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倒床边,只听见“咔哒”一声,顾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腕套了个铐子,就是廷尉衙门里铐犯人那种,另一头被锁在床脚。
她傻眼了,都忘了哭的事情。
……真拴啊?
国师没说什么,把她留在这里,一扭身出了屋,去外间去了。
顾柔彻底懵了,她又伤心,又摸不着头脑,靠着床尾慢慢地滑落在地板上,坐着直发呆。
窗外面,天色黑气沉沉的,不晓得是天已经晚了还是又要下雨了,不晓得时辰。
……
顾柔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了,里间就她一个人,她又孤单又害怕——她知道大宗师就在外间坐着,是不是还能听到他站起来喝水的声音,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可是他就是不进来,不进来看她一眼。
顾柔颓丧极了,看来,他是真的一点也不关心她了。
她想了想,不肯罢休,索性将两眼一闭,暗运内力屏住呼吸。
——里屋没了人声动静,根基深厚的国师在外面岂能听不出来。
果然没一会,就听见外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国师进屋了,他看见顾柔倒在地上,脸色一变,急忙蹲下身,扶起她半个身子,来探她的脉。
顾柔一下子复活,狠狠搂住他的脖子:“大宗师,我错了!”
国师愕然。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大宗师,你原谅我。”顾柔呜呜哭着,死不撒手。国师掰了两下,被她的锁喉功锁得没脾气。
“你错了?不不不,你本事大得很,你何错之有啊?”国师挨着她,在床脚的地面上坐下,下面垫着松软厚实的羊毛垫子,她两只手还挂在他脖颈上。“你甩下本座跑到外面去,连声招呼都不打,你潇洒利落的很!真不愧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奇女子啊!””
顾柔抬起头来望着她,两只眼睛通红,肿得跟桃子似的:“我没有。”
他扶住疼痛的额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些天来,本座为了你,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好生吃下过一餐饭;你呢,还出去跟人吃香喝辣,饮酒打尖?你厉害啊,是本座输了,本座没有你看得开,说断就断!”
“你不就想着看本座为你伤心欲绝,一辈子孤灯冷枕地守着你的灵位啊?你去英勇捐躯,本座就非要当鳏夫是吗?”
“你如今看本座为你狼狈至厮,是不是舒服上天了?”
这些天累积的郁气,终于被他一口气爆发出来。
顾柔怔怔地看着她,忘了擦泪:“我错了,大宗师,您别气坏了身体。”
他感到深深的无力,两根晶指用力地顶住太阳穴:“你除了说这句我错了,你改过没有。”
顾柔好着急现在没有一个可以让她表现自己知错能改的机会啊,越是着急越是心酸,她拼命往他怀里拱,只要每多靠近他一分,她就多一分不会失去他的安全感,至少现在他还是任由她赖在他怀中的不是吗?她不想要离开他的胸怀。“是我错了,你不生气了好不好,我以后一定改。”
国师气得冷笑:“你现在有恃无恐是不是,你不是翅膀硬到处飞吗,你怎么不飞了?”
“不飞不飞。”
“你不是怀揣心事不说话吗?有事情不跟本座商量,你去跟旁的人商量,旁人和你有什么相干!”
“不相干不相干。”
“本座是比不上谁吗?留不住你了!”
“谁也比不上大宗师您。”
花言巧语!他又气又郁,这脾气还没有发够呢,突然就被顾柔搂住脖颈,亲上了嘴。
“唔……唔唔!”他眼里有一抹惊愕,余怒未消。
可是,又舍不得推开。
她睁着眼,看他眼中的怒意一点一滴地淡去,她的心安定了些,她闭上眼睛,专心地吻他,从他呼吸的节奏里感受他变化的情绪,抚平他的悲伤和愤怒。
屋里静寂无声,窗外传来夏夜里的虫鸣,湿润又凉爽的天气,让心绪也变得渐渐澄静。
最后,当一只不解风情的蛐蛐飞上窗台唧唧乱叫的时候,这个漫长的吻终于接近了尾声。
顾柔移开脸,柔声细语地哄着他:“是我错了,不生气了。”一边说,一边安慰式的在他脸颊上啄了下,伸出手,仔细抚摸他的脸。她眼神温柔地看他,目光一寸寸地在他脸上经过,心疼地确认——他瘦了。
他接着她的眼神,彼此倒映着对方,又是长久的注视。
他吁了口气,看向另一边,顾柔怕他又生气,捧着他的脸颊扳过来正对自己。
他道:“那你立刻下个保证,从此以后绝不离开本座。”
她心一紧,还在想着那天孙氏在祠堂里跟她说的一番话。这样的保证……能下吗?
她这一瞬的犹豫,似乎又使得他相当的不满,他不痛快了,手伸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倒在了地面上。
顾柔的左手一下子被吊挂了起来,锁链拉得笔直,有些不舒服:“大宗师。”
“顾柔,你知道么,本座后悔对你太过纵容,让你轻易放弃我,”他跨腿跪在上方,低头,一双漆黑锋利的眼眸盯死着她,声音低得发沉,“如果今晚把你变成我的女人,你是不是会从此再也离不开我?”
他说罢,不等她回答,俯下身来,压迫式地吻她。
她感觉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有些透不过气来,而且这个吻里似乎掺杂了他别样的企图,他似乎想要更多。她一只手被锁着挂在床沿,只能单手推拒着他,却是格外的无力,反而成了他的乐趣,他似乎喜欢看她慌乱失措的模样,一直睁着眼睛欣赏。
起先,她还因着羞涩和惊慌还挣扎,过了一阵,见他蛮横决绝,忽然想,自己这颗心这条命都是他的,就是把身子给了他又怎样?倘若她注定有一天要随父亲葬身云南,那她情愿在这之前,把最好的东西交给他,这也是她心中所愿……那样哪怕是将来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她这样想着,如同献祭般地捧出了自己那颗火热的心脏,朝他慢慢放松了身体。她温柔迎合的态度慢慢让他的怒火消了下去,他用嘴叼扯,像狼一样撕开猎物……这使得她仰头呜咽,眼泪从框中滚落下来,痛苦的,欣喜的,慌张的,甜蜜的……一片迷乱。
他停住了,中途抬起头来,盯着她,眼眸漆黑而深邃。他想侵略她,无论眼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她见他进攻性的眼神,像是预备狩猎捕食的野兽,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闭上眼睛,睫毛的影子被灯光拉长,垂在雪白妩媚的脸颊上,她轻轻地哼:“大宗师,把我解开。”他不理会,全神地俯下身,亲吻她的耳垂。她泪珠儿还挂在脸上,哼哼唧唧地扭动躲避他:“大宗师,解开……手好疼……”声音娇软。
他全身一紧,手上愈发纵情肆意。顾柔眼泪都急出来了,央求他:“我什么都给您,求您先解开,难受的很。”于是,他右手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沿着她皓臂摸索过去,用钥匙试了几次,手忙脚乱打开了铐子,她一下子逃出束缚,抓住了他的手,十指紧扣握在一起。
罗衫轻解,亲密渐深。他正沉醉于芳香酥软间,忽然间,只听“咔哒”一声,镣铐合拢的声音。
他健壮的身体僵住了,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只见自己的右手被铐在了床脚。
【……???】
她两腮晕红,微笑着凝望他,好似一只诡计得逞的狐狸。
092
他不耐又愤怒地问:“你这是干甚么?”一腔燥郁的火苗不但没有因为这样被浇灭,反而更加猛烈。他极度不爽地凑向她,可是右手却被另一头拖住了。
顾柔坐起来,拢好衣衫,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大宗师,若我发誓不离开您,您也要发誓不离开我。”
这种时候,这种话还需要说出来么?他把她抓过来,俯身就想要亲,被她坚决抵住胸膛。他耐着性子:“好本座发誓,从今往后形影不离,永远与你相伴左右。”赶忙一低头,再次被她挡开。
“既然你发誓了,那那你去云南你带上我,如此才叫形影不离。”
他一怔,愠怒上脸:“……你敢威胁本座?”
她柔声道:“我不是威胁您,只是您要守信诺,我也离不开您。”
“……你这还不是威胁本座?你胆子太大了!你快给本座解开,快点!”他见她无动于衷,一把抓过她细腰,拉到身边前来抢夺;可是他一只手,顾柔两只手,她将钥匙在两只手之间换来换去,他竟怎么也够不着。
国师深感被调.戏,燥气上冲,于是,他佯装抢夺,突然抓着她衣衫往下扯,来了个声东击西,让她暴露在他眼前;紧跟着,闷头就凶狠地吻了上去,来了个围魏救赵。
这手段教她彻底懵了。
她全身打颤,登时丢盔卸甲,在他怀里化作一滩春水,像是被抽走了魂儿。他哑声道:“钥匙拿来,本座立刻让你舒舒服服的。”
顾柔睁眼,目中波光妩媚,朝他微微笑,突然张开嘴,露出舌缝下面藏着的钥匙,然后飞快地闭上了嘴巴:【在这里。】
国师:【……】
她声音含含地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去云南,我把它吃下去。”
那妖冶又放.荡的样儿,让他登时一股热血冲了上头。他恼怒道:“行了!你够了!本座应承你。”说罢贴上去吻住她,将那钥匙从她嘴里勾了回来。
他吐在掌心,怒气未消地看看她。【你个傻女人,吃下去会得病的。】
她柔情缱绻地看着他微笑,她知道他会答应的。他被她的笑意所摄引,慢慢地托住她的腰肢——
突然间,砰砰砰!敲门声。
孟章在阁楼外面:“师座,您找我?”
国师:“……”
顾柔:“……”
孟章在外面:“?”里面怎么没动静。
半响,里头传出国师沉闷的声音:“外头等着!”
“哦。”
屋里,顾柔整理自己的衣衫,可是因为太过慌乱,总是系不上小衣的带子。国师见了冷笑:“方才轻佻给谁看,如今知道丢丑了?”她不敢应声。
国师拨开了她的手,他俯下身来,双手绕过她脖颈,将她的长发撩向一边,在背后替她系好了小衣。他修长的指尖有意无意地碰触到她的脖颈,细腻的触感使她轻轻颤栗。他又一颗一颗为她扣好胸前单衣的布扣,顺手隔着衣裳捏了她一下;她被刺激得哆嗦,勉强控制着自己不发声音,他看见她的窘迫,低低笑了一声,仿佛是用呼吸发出来的,吐息喷在她脸颊上:“好了。”
最后,他给她披上外衣,系好腰封,再整了整她的领子,将她的头发放到衣裳外面。她低着头,整个过程感觉像是在他服侍着,又惶恐,又甜蜜。他附在她耳边:“等他走了我们继续。”她羞不可抑,拼命摇头,内里却心跳如鼓,气息又乱了。
孟章在外面打苍蝇抓屁.股抖脚脖子等了半天,只听见屋里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脑袋上陡然冒出黑线。
……我老孟真倒霉!都说看一次这种长针眼,偏生撞见了第二次,可怜我媳妇都还没有一个还得干看着。孟章灵机一动,朝里头喊道:“大宗师要不您先忙,我一会儿再上来……”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孟章好死不死地站在那里,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出家,遁入空门,佛教道教都没关系,最好是能直接原地飞升算了——省得在这里尴尬到死。
国师衣冠整齐,面色不改,站在门口道:“你随本座来。”
孟章眯缝着眼睛跟进屋,从细缝里面看见顾柔坐在外间的长坐榻上,衣服整齐,才敢睁开。
国师挨着顾柔坐下,扶着她肩道:“你不是想要跟着本座吗,但军队有军队的规矩,你想要随军,须得遵守军规。这些规矩,让孟章教你。”
顾柔还没开口,孟章就傻了眼,本来国师叫他过来是汇报调查审问沈砚真的情况的,之前白鸟营查到了沈砚真和顾柔来往甚密,对她的背景起了怀疑,故而孟章着人前去深挖,可是这会儿怎么跟说好的不大一样呢?孟章醒了醒脑子,为难道:“师座,她不是营里的人,这我不大好管。”
“那就让她入营。”
“啥?”孟章懵。
国师没看孟章,他专心凝视的是顾柔,他搂着她肩,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道:“既然你这么能跑,本座就答应你在我身边;然而行军打仗,战时兵营不养无用之人,即便是你也须遵循,你想要随军出征,就要在军中服役,本座让你去白鸟营,你吃得了这份苦吗?”
他这样说,既是认真,又存了一半想要她知难而退的心思。
顾柔却很开心:“我能,我去我去。”她觉着白鸟营这个地方再适合不过了,那是哨探呆的地方,她又是轻功了得的九尾出身,大宗师真是太会选了,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国师深深叹息,他温柔地凝望着她,捋起她鬓角的一丝头发,他有些许无奈——他的小姑娘看着柔顺服帖,骨子里却是一匹脱缰野马,有时候他若一不留神,便常有驾驭不住之感。他心念一动,突然问她:“你怎么叫顾柔?”
“啊。”顾柔没明白,眼神发呆。
“你应该去叫顾野,你太野了。”
顾柔明白了,琢磨他这个话是不是在批评自己不够端庄,她不开心,有小情绪了,悄悄撅了撅嘴巴。
孟章在旁边看得直想揪头发,想插嘴又不敢,忍了半天,终于试探开口:“那个,师座,白鸟营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要考核……又艰苦,我看还是别让姑娘受这个罪了吧。”其实,孟章心里最想说的是——打仗可不是儿戏啊!别随随便便给他手底下塞人!这句话憋着没敢吐出来。
国师道:“孟章这句话倒还像句人话,小柔,你想清楚你一旦去了,一切都要按照军令行事,在军中本座不会给你半分优待。”
顾柔想,汉中她都走过来了,那会国师还在审讯她,有什么比那更难熬的呢?她很确定要去。国师道:“好,如今离部队整兵还有一月时间,本座给你时间进行入营考核的操练,你自己去完成。”
孟章在一边头疼,只觉得自己接到了一颗烫手山芋。国师的女人,他打不得骂不得,要是放在营里面,那又是一尊祖宗,难不成他要供着?不不不,那可怎么立威,白鸟营不认怂蛋!
孟章又转念一想,好在,营里新士卒的训练是由冷山亲自管着,他用不着插手,还是安心带带老兵就行了,对,有冷山在,还指不定她能不能通过考核呢!就这么干!
孟章拿定主意,脸上堆着笑,答应了国师提的要求,就要告退。
看着孟章要出去,顾柔忽然想起大宗师方才说的那句“等他走了我们继续”,她一下子心慌意乱起来,虽然心里面愿意顺从他,可是对于他方才行为里的侵略性,她还是恐慌得紧,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叫住孟章,只说想要问问关于入营考核的事情,追着他出去了。
国师没有介意,他拾了地上那卷书重新拿起来看,心里头思忖着怎么安排顾柔的事。他率领大军出征,如果留她一个人在洛阳,反而不甚安全,母亲孙氏不会容她,只怕来找麻烦,倒不如放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惶恐不自信,成日闲着只怕胡思乱想又出事,给她一点辛苦的事情做一做也好,作为新卒,也不会接到太凶险的任务上战场,加上白鸟营有孟章照应,她插翅都难飞。
……
北军营地刑房。
安静的暗室内,不透一丝光,突然“嗤”地一声,火折子点亮了,蜡烛被引燃,照出一方黯淡的光亮。
石锡的亲兵拿着火折子,一盏一盏把刑房四角的灯点亮。屋中间的南墙上,沈砚真戴着重枷,手脚戴镣,抬起头来。
她脸色苍白,刚受了一顿刑,原本就薄弱的身子骨显得摇摇欲折。
石锡走到她跟前,蹲下一条腿,盯着她:“本将耐心有限,你识相的便老实交代,顾之言倒底在什么地方?他派你来想干什么?你为何接近顾柔?”
沈砚真抬起头来,很平淡地道:“师父现在云南,他老人家爱女心切,只是想见见女儿。”
说也奇怪,她看着弱不禁风,可是每次石锡一提到顾之言这三个字,她的眼神中就闪过一丝决绝,好似死水中泛起波澜。
石锡压根不信她这套说辞,他深信此女绝对隐瞒了什么内情,否则不会如此凑巧地在这个关头来到京洛,他朝亲兵眼神示意,走了出去。
那亲兵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会儿有你受的!”一脚踢翻她面前盛放饮水的破碗,浇了她半头,水湿漉漉地挂着她头发淋下来。
沈砚真一动不动,摇曳的灯火里,她像个死人。忽然,她伸出舌头,用力地舔着流向嘴角的饮水——不管多卑微,她得活着,师父还等着她去救。她既然看懂了顾柔那个眼神,就知道她一定还会回来找自己。
093
顾柔自从一心要考白鸟营以后,便在练功上勤快了起来。大晋的兵制沿袭开国以来的兵制,一般朝廷招兵主要有两个途径:征兵和募兵。征,就是上对下强征,根据大晋律令,二十岁以上的成年男子不分贵贱,都要按照三年耕一年储的法令开始服役,直到五十六岁止。这样强征去的兵,叫做“正卒”;当然,这其中富贵之家官宦子弟可以通过捐重税来免除这种兵役。
不过如今更为流行的一种招兵方式却是募兵。
朝廷或地方发布告令,向各地招募兵卒,完全情出自愿。因为在动荡年代,普通百姓人家的田亩很难得保,即使种上了田还要缴纳各种赋税课征;如果去从军,士卒的月俸按照等阶不同,每月在稳定的六百到一千二百石左右,这比在家耕种要高出许多,高者甚至在供养全家吃饱穿暖之外仍有许多节余;从军数年,立功受赏还乡、从此致富者广而有之,故而许多青壮年男子宁可放弃耕种,而选择前去从军。
加上大晋地域形势并不稳定,边疆存在藩镇割据的局面,许多州郡表面对朝廷称臣,实际上不受节制各自为政,这些州郡的长官们更加注重巩固自己手头上的军事实力,他们通过重金募兵来培植势力,这样一来,更多的人会为了生计而去从军。各州不断扩大军备,募兵制度一时成风。
顾柔这次要考的白鸟营,乃是北军中的一支特殊士卒部队。北军乃是朝廷的精英部队,旗下有八营校尉,此八校的营兵皆由招募而来,从各级普通军队中筛选尖子纳入。而白鸟营作为特殊部队,有着不同的遴选方式。
顾柔去投考的那日,北军驻地的辕门跟前人头攒动。
今天招兵的有白鸟营和屯骑营,这乃是北军军营中两个大热之选,屯骑营一直以来都是北军当中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一个营,比较容易选上;而白鸟营虽然外界对它知之甚少,但是也因为其较为神秘,保持着非精英不入的说法,吸引了不少的有志青年。
顾柔把自个的户籍簿子呈交给营门口的收纳官,然后被营卒带到了驻地内部的一处大帐门口等候。
白鸟营的营房工事驻扎在北军驻地的东南部,地势较高,便于瞭望,数十座雪白棚顶的营帐群后方,有两座木头搭建的望楼,楼上飘着角棋,有本营的哨卒立于其上,以为岗哨。此时烈日当头,只见那望楼上的两哨卒如同雕像般危立不动,俨然已与望楼融为一体。
顾柔看得出神,边上有个清脆滑溜的声音问她:“大嫚儿,你也是来考军的呐?”
顾柔愣一愣,看向对方,不确定他叫的就是自己。
说话的年轻人个子不高,身材精瘦,撇着两道八字眉毛,一对明亮的大眼睛,穿着一件十分破旧的薄布衫,头上的发髻梳得很整齐,扎着士人常用的巾幘,笑笑地正瞅着她。
对方看见顾柔惊讶,他换了一口正宗的官话,解释道:“在我们老家,就称呼像你这么年轻水灵的姑娘叫嫚儿,没冒犯的意思,姑子别介意,我刚排你后面,看你交上去的户籍册子上头好像写着祖籍东莱,以为你是我老乡。”
顾柔摇摇头:“你看错了,我是本地人。”
那瘦瘦的年轻人眨眨眼,笑道:“我姓田,田秀才,你喊我秀才就成。”
顾柔道:“我叫顾柔。”
田秀才问:“你也来考白鸟营?考花卒?”
顾柔反问他:“花卒是什么。”
田秀才表情一滞,笑容登时有些尴尬,摇头:“怪我想岔了,我瞅着你就不像。”说罢朝不远处那头努努嘴,“不像那两个一看着就是。”
顾柔顺他眼光瞧去,只见右手最靠边的营帐头,两名打扮花枝招展的少女正走入,看着和寻常人并没什么不同,她疑惑地瞧一眼秀才,表示不解。
田秀才笑笑道:“你是小嫚儿,不跟你扯这个。你往上看,瞧见咱们头顶上那面大旗子没有?那是白鸟营的标志。”
他这么说,成功地就转移了顾柔的注意力,顾柔仰头,只见碧蓝色的天空下,一面玄色大旗在风中猎猎鼓荡。
高耸的旗杆上挂着那面宽大的正红色大旗,没有绣字,却绣着一只凶残精猛的白色雄鹰,尖嘴利爪,雪羽喷张,展翅欲飞。苍穹中流云翻涌,旌旗飘扬,奋人心魄。
顾柔看了一会儿,觉得那只鹰特别漂亮。
“自古以来,白羽之鹰便是瑞物的象征,据说前朝的汉皇帝曾经退食于长乐宫中,忽见白鹰栖于殿前,认为是祥瑞之兆,还命人绘制《玉鹰图》流传后世,此图后来存放于太学的藏书馆中呢。”田秀才一齐仰望赞叹道。
顾柔回头看他:“你还真是个读书人啊。”
“哪里哪里,就识多了几个字而已,”话虽这么说,田秀才却摇头晃脑地掉起书袋来,“云飞玉立尽清秋,不惜奇毛恣远游。在野只教心力破,干人何事网罗求啊!”
顾柔:“……”不是很能听懂,总之好像很厉害就对了。
这时候,那负责考核的都伯叫道:“下一个,顾桑……哦不,顾柔。”
顾柔听见被叫名字,忙一溜小跑地过去,都伯看她一眼,挥挥手:“女卒站那条队。”顾柔排了进去,站在最后一个,前方已经站了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正排队接受检验,她前面的年轻姑娘回过头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她。她穿一件花里胡哨的小褂子,下面短打配布鞋,看着像是乡下来的。
顾柔笑了笑,冲她道:“我叫顾柔。”
那姑娘一听顾柔跟她打招呼,高兴得眼睛都发亮,小圆脸上的雀斑也发光了,露出一个大笑容:“俺叫祝小鱼,祝寿的祝,小鱼的鱼。”带着一股北方口音。
顾柔点头:“你北方人。”“是嘞,俺们家在辽东郡,俺爹俺娘都是江上打鱼的,对了,俺还带了特产,”祝小鱼打开了话匣子,从怀里急急忙忙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满满一包小鱼干,拿了一片到顾柔面前,“你吃一口?”
对面前头一阵骚动,姑娘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哪来的鱼腥味儿,臭死了。”顾柔摇摇头:“我不吃,你收起来吧。”祝小鱼瞪着眼很认真地道:“你真的不吃啊,可好吃嘞,俺娘做的。”“不用了。”这时候队伍朝前动了动,顾柔提醒她:“你往前跟一步。”
“哎。”祝小鱼话音刚落,突然间她被什么吸引了注意,眼前一亮,猛地冲出了队伍:“孟大哥,孟大哥!”
营房那头,孟章正提着一摞新兵报名的户籍册子出来,一看到祝小鱼,他脸色一变,想要脚底抹油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去,端着军官架子道:“啊,是你,京城还住得习惯吗。”
看孟章这态度,顾柔大为好奇。
“好着嘞,京城好大,啥东西都好买,就是贵。孟大哥,俺带了鱼干,你吃一口来,俺娘做的,可好吃了。”祝小鱼说着拿了鱼干就要往他嘴里塞着喂。
两人吸引到的旁观目光越来越多,孟章快疯了,避开她:“你干什么啊你?”他身后两个亲兵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祝小鱼愣了,很委屈:“可是,是你把俺带到这洛阳来的啊,俺不找你找谁。”
孟章耐着性子解释:“带你来兵营是因为看中你的天资,希望你能在营中受到历练,成为可用之材。”孟章暗地里恨死了军司马冷山,明明是他点中的将,却着他去付钱,害得他惹来一身腥,还是鱼腥。
“可俺娘说你是为了娶俺当媳妇,还花了三千钱下聘礼呢,不是个小数目,俺不能让你白掏银子,俺得给你做媳妇。”
“哈哈哈哈哈哈!”后面两个老兵笑得打滚,孟章杀气腾腾的眼神向后一掠,他俩立马老实地站好了,嘴巴还在抽抽憋笑。孟章回过头,深呼吸,简单平复下情绪:“是这样的小鱼,我是买了你回来,我买你是希望你能够投考白鸟营,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你明白吗?”
祝小鱼大喜:“明白,俺明白得很,你是为俺好,你放心,俺一定努力,将来肯定配得上你!”
……孟章想死。
队伍这头,因为祝小鱼突然跑出队伍,顾柔前面的位置空了出来,前方的少女也在驻足观看,用鼻孔轻轻哼了一声:“切,攀亲带故的,也不照照镜子,此处可是军营。”
那说话的少女娇声怪气,样貌却很周正。她还有一名同伴,两人是同乡,结伴前来投考,那同伴的女子生得比她颜色更美,乍一看还有几分肖似云飘飘,操着家乡话对她道:“侬伐要小看这个祝小鱼,听说伊是军司马亲自到北方挑的,老早就内定好了。”“哟西,看伐册。(注:要死了,看不出来。)”
说话的那个小云飘飘回头,看见顾柔瞧着她们,不再议论了,冲顾柔微微一笑,换了口音,口齿清晰地道:“幸会啊,我叫陈翘儿,她是薛瓶儿,我们从吴郡过来。”
顾柔点点头:“我叫顾柔。”
陈翘儿又是一笑,她的笑容轻柔美丽,还带着一点勾魂摄魄的魅力,轻轻嗯了声,转过去不再说话。倒是薛瓶儿上下打量顾柔,试探问她:“侬……也是来考花卒的?”
顾柔又被问到这个问题,实在忍不住好奇:“花卒倒底是什么?”
薛瓶儿愣了愣:“哦,侬伐四啊。眼神里似有些不信,继续上下打量她:“那你苦头有得吃嘞,要跟那些男拧一样正儿八经过考核。”
顾柔更奇怪了,难道所谓的花卒,就可以不正儿八经通过考核了吗?可是没来及问出这个问题,陈翘儿就扯了薛瓶儿一下,两人把顾柔排除在外,自顾自聊天,不再和她多话。
来投靠的女卒并不多,没过一会儿,就轮到顾柔。
考核的项目很简单,一共四项,射、骑、文、泳。
射箭顾柔看过,和她一起投考的同一批人里,除了一个叫做向玉瑛的女子能够成功射箭且三连发准确中靶,几乎很少有拉得开弓箭的,她放了心,拈弓搭箭,连射三发,脱靶一发,其他两发均成功中靶。
这个成绩相比其他姑娘,很可以了。
然后是骑马。顾柔对此擅长,轻松策马赶至终点,回头一看,紧跟而上的居然是……祝小鱼?和向玉瑛。
祝小鱼下了马匹,对她笑嘻嘻地说:“俺们家那边家家户户养马,给军队养的,凭啥吃俺家的粮食,不帮俺家拉犁头,俺就不骑白不骑……哎,俺们辽东那边养的战马可肥了,你们京城都得跟咱们那圪垯调度征马。哎不过话说回来,你马咋骑得这么好啊?”
顾柔没空同她攀谈,接下来考文试。
文试更为简单,只是认几个字,几句古诗长短句,读出来,然后脱离书卷,重新背诵一遍即可。顾柔轻松过关,不过走出来的时候,还听见祝小鱼抓耳挠腮的发问声:“这个跟鬼画符似的,每个字儿都长得差不多,俺咋认哪?”
……
最后一项是泳。顾柔一行人被带到驻地南面的御河工事,一条人工开凿的防护河,□□尺水深,淹得死人。顾柔心里有些虚。
她运功闭气,潜入水中,考核官在三足青铜小炉内点了一炷香。
等到顾柔憋到实在受不了浮出水面之时,她懊丧地发现,这支香居然还没有烧过十分之一。
这成了她最大的心病,这项的成绩铁定要拖后腿了。她裹着帕子走出人群,心里恍恍惚惚地担忧着,只听见后面传来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声——“坚持啊,坚持啊!马上就一炷香了!”“神了我的天老爷,这要创造咱们白鸟营的历史了,坚持啊丫头!”连老士卒们都闻声过来围观。
不知道是哪个出风头的新士兵,竟然成功在水下潜了一炷香,整整四分之一个时辰。
顾柔无心凑热闹,擦了擦头发先回去。
……
白鸟营主将营帐。
孟章鼻子都气歪了,说好了只是让他去付一下三千钱,他看见祝家夫妇那见钱眼开卖女儿的样,就觉得自己不光是帮冷山买了个丫头回来,还做了件大好事——这种为了生儿子最后却生了一窝女儿的贫苦人家,最后多半都是为了抚育儿子减轻负担而将女儿卖了,卖哪他们不在乎,能换钱就行。他把祝小鱼买回来,总好过被妓院买走的好。可是千万没料到,这个祝小鱼这么不是个省油的灯,才报考第一天,就到处号称是他买来的媳妇儿,弄得他在各级下属面前没脸,现在随便走过一个营的老兵老将,凡是认得孟章这个人的,都要打趣问他一句:孟章,听说你买了个媳妇进营?赶明儿给我也买个呗。
孟章飞快地翻着那一摞摞的户籍册子,半个字也看不进去,火大;他想了想,把它们一股脑地捧起来,丢在冷山面前。“你还是自个看吧——我发现一旦是你叫我帮忙办的事儿,那准没好事儿!”
长案前,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站在军事沙盘前,沙盘上高山、丘陵、城池、皇宫和府宅……惟妙惟肖地复制着整个宏伟的洛阳城。他俯身将一只铜壶滴漏放在沙盘的边角,抬起来,坚毅的目中漠然一道锋利的光,淡淡瞧他一眼,神情里可透着揶揄。
——军司马冷山。
“为了那个叫祝小鱼的新兵?”
“你不知道哇,山子,”孟章凑过来扶着桌沿,想起自己个的一世英名毁于女流,快双泪横流了,“那就是一个搂不住的烫手山芋啊!我求求你了,她绝对是你看走眼了,快把她弄走吧,三千钱兄弟我也不要你还,就当我请神容易送神难,花钱买教训了成不?”
“你错了。我不会看走眼。”
“会,你绝对是看走眼了,你没瞧见她今天那样子……算了不提了……而且,她连大字儿都不认识一个!以后怎么去规划路观地图?我敢打赌她连立表都不会,她压根儿就不是这块料!”
“你错了。她不会可以教。”
“你相信我,她绝对不是一个能教好的人……”孟章急得想热锅上的蚂蚁,他坚决不能让这个祝小鱼进白鸟营把自己闹得鸡飞狗跳,他灵机一动,翻开各种材料给冷山看,“你瞅瞅,今年的好苗子不少,多得是——你随便换两个人不就完了,非死磕她干吗呢?你就当放过她,也放过我……”他把户籍册摊开,上面都写着每个投考白鸟营的人的特长和详细资料,殷勤地捧到冷山面前。冷山看也不看。
“报——!禀冷司马,”大帐外面,传来传令兵的急报,“刚刚有人破了咱们白鸟营的凫水潜渡记录!”
冷山浓眉一挑,厚重磁沉的声音道:“多长时辰。”
“一炷香!”
孟章惊讶,白鸟营自从建立以来,最好的潜水记录也不过四分之三炷香,而且创造记录的人早已役满归乡了——今年的新兵里头还有这等能人?“快说,叫什么名字?”
“回军侯大人,是个女卒,叫祝小鱼。”
孟章:“……”下巴掉地上。他慢慢回过头来,想看冷山的反应。
冷山压根儿就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低着头自顾自地摆弄沙盘,把洛阳城西北部承明门的两座箭塔工事反复调整方向,落在合适的位置,让弩.箭的杀.伤范围能够完整密集地覆盖到承明门正西和西北两个方向。“知道了,下去吧。”
……
顾柔回去的路上,国师来接她。
外面风大,国师扶她进了马车,把披风摘下来捂住她湿漉漉的头发,关怀地问:“考得怎样。”顾柔摇摇头,她心里拿不准,其他三样儿应该还不错,可是最后一样闭气,实在是太糟糕。国师又道:“尽人事,听天命。”顾柔点点头,把湿漉漉的小脑袋钻在他怀里,他也不烦,用手一遍遍给她梳理打结的头发。
一会儿工夫,国师府到了。
顾柔下来一看,不是葫芦巷,想起那天来到这里的痛苦回忆,和对孙氏下的保证,就有些不情愿进去,在门口踌躇:“大宗师,我想回家。”他道:“去哪都一样。”
管事刘青早就在门口候着了,手里拿着毛毯子,迎上来给顾柔披上:“大宗师,甲煎汤水都烧好了,让姑子把头发洗了吧,免得着了凉。”他抬起头来,看见国师眼里显出满意之色,心里头稍稍安了,又道:“姑子您进来,小的让后厨备了参汤,您喝一盅暖身。”
国师把顾柔带去幽篁园的汤池屋洗头。
幽篁园的东南角的竹林里立了间竹屋,里头挖凿汤池,引着活泉水灌入,婢女们把水闸放下,再往池子里注上热水,就成了人工临时造就的一处温泉,上面再撒上月季花瓣,水中放一盏漂流的水灯,房屋四角点着熏香和蜡烛,挂起淡绿色的纱帘,开南边的一扇小气窗通着风,那风从气窗里缓缓灌入,吹得纱帘忽开忽合,屋里烛光摇曳,幽香阵阵。
顾柔进来,看见这般,很是喜欢,对国师道:“谢谢,我就在这洗罢。”
国师道:“好,本座帮你洗。”
顾柔呆若木鸡:“……啊?”
她傻不愣登地看着他脱了袜屡,坐到汤池边上,捋起裤管把脚放进水里,回头招徕她:“过来。”
“啊?”
“趴下。”
“……啊?”
一盏茶后,顾柔晓得自个想歪了。她趴在汤池边上,扶着边缘,脸朝水面,长长的秀发浸在水里,国师侧过身来,用木槿叶、蛋清、首乌、生姜调成的煎汤给她洗头。他修长莹缜的手指在她黑发间穿梭,轻轻地按摩她的头皮。她趴着,舒服得人都快晕乎了,神思晃晃悠悠,几乎要睡过去。
然后他挪开了手,顾柔睁开眼睛,看见水面的倒影里,映着国师清冷优美的倒影。他拿着剪子,把玉盏里的木槿叶一刀刀剪碎,裹在细碎的纱布里头扎好口子,拿过来,贴着她的头发轻轻揉搓。
他把她的长头发从水里捞起来,均匀地涂满了叶子汁。新鲜清香的木槿叶香味飘来,头上滋润清凉,让她感觉神清气爽,睡意消散。
她忍不住夸道:“大宗师,看不出来,您真有伺候人的天分。”
他听着怎么那么不顺耳。
“……”会不会聊天?他无语:“这不叫伺候,这叫赏赐。”
“那您赏赐得也很好。”
“嗯。”他揉着揉着,把她的小脑瓜变成了一个满头泡沫的白绒球,他觉得有意思,好像看到她六七十岁的样子,突发奇想地问:“那倘若本座老了,你会这般伺候本座吗?”
顾柔肯定地道:“会,自然会。”结果一抬头,泡沫落眼睛里,给迷了。“哎唷!”
“别睁眼,别眨,别揉。”国师忙在水里涮了涮右手,拈着帕子给她沾拭眼睛,只见她睁开眼,一串泪水淌了出来,眼睛都刺红了,还在那笑呵呵的。他好生无语:“你傻不傻。”她点头,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发痴:“傻。”他哼地一声笑了出来,把她的脑袋摁下去,继续用甲煎香汤冲洗,一边闲闲地念道:“就你这般傻头傻脑,本座要让你伺候,只怕早晚被你伺候死了。真是消受不起。”
095
头发洗完了,顾柔湿漉漉地爬起来,看见池子那盏飘着的熏香水灯,她一下子想起了那天晚上沈砚真放的那盏灯。
国师发现她神色不对:“怎么了。”
顾柔把那天的事情说了一遍,告诉他自己的父亲可能做了乱党。说罢,自感好生绝望。
国师听罢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淡淡地说交给他来处理。看见顾柔萎靡不振,他忽然问:“你那天放水灯了?”
她蓦地一愣,摇头:“没有。”当时心情沉重,哪有心思放灯。想了想,又道:“不想跟她放,以后想跟喜欢的人一同去放。”然后趴着垫着下巴,满是希冀地瞅着他。
他微微一笑,脸上挂着清雅又温柔的笑容。顾柔心念一动,鼓起勇气问他:“等明年七夕,您同我去放好么?”
他宁静而温和的目光望着水面,上面满是花瓣漂浮——妖冶,柔媚,香气弥漫的红,一种同时带有血腥和甜蜜的颜色,他安静地望着,忽然低头弯下腰,划了一下水。
他道:“为何要等明年。”
顾柔托起腮,歪着头仰视他:“啊?”可是今年的七夕,他们会出兵云南,肯定不能在京城度过了呀。
“现在就可以放。”
他合衣下水,渡了过去,拿到了那盏漂浮在池子中心的水灯,等他从水里起身的时候,身上的白衫已被浸透,*地贴在他修长健硕的身上。
顾柔忍不住道:“澡堂子里放也能算呀?那我还能许愿吗?”
他站在水中看她,手里托着莲花灯,白衫如云在水里沉浮漂荡,他拧眉:“如何不算?怎么不算,有水有灯,还有你喜欢的人,你看少哪样。”
她笑了:“好,那你拿给我,我来许愿。”
她伸手去接,他突然换手,拉住她,一把拖进了池子。
“啊!”莲花灯一晃,又落回水面,悠悠荡开了。
他拥着她在水心里深吻。
灯光摇曳,伴随着忽强忽弱的花香,气氛温柔极了,她顺从地靠在他胸膛上,换了一口气。她还记得今日白天考试的时候,她潜水总是憋不住气,那点香的考官还直摇头,看来,她真是没有这方面的天分,要是自己可以多憋一会儿气,是不是就可以多让他吻一会儿了?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练练换气,不管是为了哪种原因。
可是他没有给她思考领悟的机会,他扳正她的脸,又是一个长吻,他不想等了,今天他就是有预谋地把她带来这里,他想要她。
顾柔被他百般拿捏着,就好像那盏漂游的水灯,慢慢失了魂儿,任凭他放肆轻狂。他一心要驯服她心里头住着的那匹野马,池子里放满水,也是为了让她放松,进去的时候顺畅些别太煎熬。于是,他到冲关的时候便没那么斯文了,将她颠荡得颤栗呜咽,见她挣逃,他情难自己,直管叩关,生生地在她心窝子上凿出一个又一个洼儿,池子里满是水声。
……
“来人,来人!”一个时辰后,幽篁园里来了大批侍卫。
国师抱着顾柔匆匆地离开汤池,失惊的脸上写满焦虑和后悔。银珠紫珠一行人紧随其后,看着国师把顾柔搬到房里,纷纷拿来毛巾水盆。顾柔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着,纤长的睫毛垂下来,还挂着泪珠儿。国师焦急在旁一遍遍问:“小柔,小柔,听得到本座说话么?”
她听得见。可是不想回答。
她觉得自己是快死了,她心爱的男人突然变了脸,成了豺狼虎豹,把她撕得七零八落,她觉得这是中了他的算计了。她虽然没经验,可是起码以前出任务的时候难免看见别人家里的一些私密事,包括韩丰和薛芙她也不小心“观战”过,虽然形容荒诞,可是至少他们当事人都是舒舒服服一脸快活赛神仙的样,为什么到了大宗师这里,就变得这般折磨呢?
从小到大,没人告诉她这是这么一回事,母亲早逝,家族凋零,身边也没有亲密的女性长辈,这使得她对此一无所知,乃至毫无准备。
她想,这定是他不照顾她,对她疏忽不仔细,才会疼。她伤心极了,觉着变成了一件他的玩具,他只顾自个痛快,不在乎她的感受了。她咬牙忍着,撑过了一波,可惜他战事稍歇,又擂起战鼓来,大刀阔斧地来折腾她,她羞耻难过之极,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他怀里。
听见他喊自己,她闭着眼睛,一点儿也不愿意搭理了。
国师心惊肉跳,后悔莫及,他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他不知道她是这么的脆弱,他太后悔了!他现在打碎了他最心爱的瓷娃娃,只觉心头满是鲜血,不知该如何修补她。
刘青来回报,说宫里的女医被召去沐美人跟前,此刻还没回来。京城的女大夫又不多,只有一些会接生养的婆子,她们的嘴多快,这种事情传出去只怕小姑娘就没脸做人了,国师想了想,吩咐手下去北军找人,让石锡把沈砚真带过来。
没一会儿,沈砚真来了,她形容比顾柔憔悴得多,脚上还戴着镣。
国师屏退左右,自个在旁盯着,随时提防沈砚真耍花招。
沈砚真揭开下裳一瞧,那苍白的脸颊冒出一丝晕红,她虽然是个黄花姑娘,但行医治病也遇到过女病患,这种事情多少晓得。只是震惊:“小柔,你……”她本想问是谁,可是一转头看见旁边的国师,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难掩惊讶。
沈砚真给顾柔开了清凉消肿的外敷药,跟她说了用法,临走前,顾柔忽然从被子了伸出手来拉住她:“砚真,她们是不是对你用刑了?”
沈砚真看一眼国师,咬咬唇,摇头道:“没有,关了我一天,不碍事。”
国师装没听见。
沈砚真从房里出来,国师询问病情,她道:“没什么大碍,头一回行.房都是如此,只不过她像是比一般人紧窄些,加上心里没准备,心病更重。大宗师,恕民女冒昧,您……这些天尽量节制,缓缓来。”
“……”国师让石锡把沈砚真带走了,吩咐石锡不要下重刑,以后兴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沈砚真刚走,国师又进屋来哄她,拿药给她擦,顾柔委屈极了,不肯擦药,不肯理他。可是国师搂着她一个劲跟她说软话儿,态度温柔体贴,甚至又有些卑微,让她忍不住心软,又应了他的声。
国师哄顾柔上完药,又喂她喝了一碗粥,把她搂在怀里给她讲故事,说了许多他小时候的事情,包括老钱小时候的事也拿过来出卖了,说从前钱鹏月是个美貌小书生,在太学里头颇受欢迎,顾柔吃他这套,一会儿就变得全神贯注,还有些老大不信地琢磨着,就钱大人如今这个模样,怎么能跟美貌这两个字沾得上边儿呢?
国师道:“他年纪一大,就发福长歪,小时候还挺俏;加上文章风流,人见人爱,你不晓得,他不光诗词文赋写得,策论写得,那些通俗故事编起来亦是一套一套——上回你买的那本《金钗误》,也经他的手润色过。”
说起通俗故事,顾柔就更愿意听了,眨着眼睛问他:“那他还写过什么文章故事?”
国师道:“大抵都是些风俗鬼怪的怪谈志异,下回见着他,给你要份手稿回来。”
夜里,国师守着顾柔睡去,他坐靠在床头,就把她搂在怀里睡,每隔一阵便要醒来看看她状况,见她安稳沉眠,方才放心,一夜直到天亮。
就这样养了她三日。本身顾柔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心病更重些,国师稍加温柔对待,她便觉着心里暖和多了,渐渐地淡去了那天的事,这日忽然刘青传来消息,说孟章从白鸟营捎口信来,告诉顾柔她考试通过了,明天就入营报道。
白鸟营的惯例,初选新兵都要集训操练,为时半个月,再做一轮筛选,淘汰掉适应不了的,才会正式成为一名士卒。顾柔接到消息开心得很,几天来的郁闷一扫而空;但国师却想到了要整整半月不见他的小姑娘,心里头不大舒服,看着她的眼神总有点发直,总觉得才眨眼的工夫,又要和她分别了。
自从他在她身上尝到了甜头,就有些贪馋她了,最后一天夜里,他实是按捺不住,趁着黑灯瞎火,搂住了她娇软身躯,轻轻地咬着她的耳朵问:“明早就走了,亲一下成么。”
见她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着了,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她摇醒了求欢,毕竟明天就见不着面了,半个月,他这日子难熬得很。就听见她闷闷地回答:“成。”
她翻过来,很敷衍快速地在他脸上亲了个响,道:“就亲一下,歇了。”又翻回去,拿背对着他。
“……”
他被一句话堵得说不出来,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他长出一口郁气,拉上被盖,从后面搂着她睡下。
顾柔没有睡着,她不是不晓得他话里的暗示,只是,她很不喜欢那样。她没觉出那件事有什么趣味,痛和羞耻倒是居多,而且,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他的关爱,还不如像这样他轻轻地温柔地搂抱着她入睡,来得温馨舒服。她的大宗师有两副面孔,温文尔雅的,和贪婪凶残的,她怕极了后者。
096
第二天一早刚好休沐日,国师便着原来的管事罗当去顾柔家收拾了一些她的贴身物件拿过来,他送顾柔入营报道。
碍于国师身份,他不便一路把顾柔送到军营,军队里的人靠自己打拼,只认本事不认人,倘若给人知晓沾亲带故的,反而对她不利。国师就让刘青把马车停在离北军大营辕门不远的一处街道口,跟顾柔告别。
他把行李交给她,从袖中取了一盒药膏交给她,道:“天热了,若起了湿毒,就擦这个。”
顾柔抱着包袱,从他手里接过,忽然鼻子一酸。原本这一路上她还为昨晚的事情不高兴,和他闹着别扭,在马车里他同自己说话的时候,她爱答不理;这会儿想到真真要分开了,她突然后悔起来没抓紧时辰同他多说几句。
她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他清冷的容光变得温柔,垂眸望着她,爱怜又疼惜……带着一丝丝的骄傲,他眼底充满复杂的情绪。
半晌,他道:“别丢本座的人,让孟章他们看了笑话。半个月,本座来接你。”
然后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顾柔眼睛酸了,她转过身,抱着行李离开,转身的一刻,眼泪落了下来。
——那时候,她并不确切这种分离有着何意义,也不晓得,上天总是会在预料之外有所安排,她总会遇见一些新的事,新的人,在前方等待;此刻她一心觉得,和他分离是为了更长久的相聚,她得为这个而努力。
顾柔走了。
国师良久地伫立,他像一只放飞幼雏的老鸟,尖牙利嘴下面充满了深沉的感情,他舍不得,但他更为她骄傲。他看着她走远,随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旗幡招展的北军大营,心脏的某一部分好似也随之飞去,暂且地保管在那里。
管事刘青说:“大宗师,咱们现在去哪。”国师出门的时候,着他备了些礼物,看样子是要去访客,他琢磨着下一程应该不会立刻回府。
国师让刘青把马车赶去钱鹏月府邸。
客厅里,钱鹏月叫了茶果侍奉,他听完国师的来意,二话没说,就让管事去他书房拿东西,半盏茶的功夫,下人们就抬了两抬红木箱上来,里头满满当当全是书稿。
国师一丝愕然,他知晓老钱博学多才,但没想到他著作等身。
“这里头全都是我近两年写的书稿,什么都有,你自己找,想要什么拿走。”老钱大方地挥挥手。国师从中挑了两卷志怪故事,让刘青端着,打算拿回去给小姑娘打发时间。
这一看又是为了女人的事情来的了,钱鹏月明白得很,可是他不点破,拈着茶盖撇去浮沫,在手里晃了晃茶盅:“那个,上回我在你宅子里见到那个姑子,现在如何了。”
“本座将她送白鸟营去了。”
“噗!”钱鹏月一口茶喷了出来,诧异地看着国师,随后豁然开朗——是呀,这么好的法子他怎么没想到呢?要是自家后面那个三个母夜叉肯去兵营磋磨几个月,那他老钱就有几个月好日子过了!
“你真了得。”钱鹏月由衷地道。
国师懒得解释,他没必要跟老钱形容他和顾柔的感情,不过有一点,老钱作为妇女之友,在这方面定也还是有他的长处。国师想了想,在心里打好腹稿,措辞谨慎地给话题起了头:“本座有一事,想请教你。”
他素来高傲,少有这般虚心求教,老钱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说。”国师便凑过去,在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老钱一听,愕然上下打量他,似是全然不敢相信:“你这么畜生啊?”
国师死活绷住了脸:“关本座甚么事,本座说的乃是一位远房亲戚……”
老钱噗嗤一声儿笑疯了:“是是是,行行行,那就亲戚;那么你那房.事不谐的亲戚,一晚上倒底胡闹了几趟啊?”
国师又窘又怒,清俊的脸上大写的尴尬,按捺半响,极其不情愿地小声道:“不大清楚,不过听他那意思……大概是……”凑到他耳边。老钱蓦地瞪大眼:“什么,不可能!你有这等雄风,你出得来吗你!”口气里满是不信,还搀着一丝丝微妙的妒忌。
国师忍无可忍,把老钱的脖子从后面给肘子围住了:“此处乃气舍,本座若用阴阳指点你一会,然后对外言称你暴毙身亡,太医皆查验不出,你不信且试试。”
老钱连声求饶,发誓好好说话,国师这才放开。
老钱一拍大腿,法子有了。他带着国师进到书房。
他钱鹏月的书房,说谦虚点是书房,说得实在点,可以称之为书库,他自小喜爱读书,在前院东边辟了一座单独的别院,专门用以储存书籍文章,加上他当太仆的老爹自从告老后便一直赋闲在家,也网罗了不少珍本善本藏书,于是别院扩建越来越大,逐渐有侵占后宅之势。
老钱在积满灰尘的一个小仓库间里头找到一个箱子,命令下人打开铜锁,他取里面的绢书给国师看。
国师一瞧,白皙的俊脸就黑了下来。
老钱甚是得意,这些春.宫.图都是他每到一个地方搜罗来的,没少花精力和银子:“这些乃我多年珍藏,你借去之后可小心着点,学成可记得还我。”还没等国师发作,他又道:“房室养生有‘七损八益’,欲不可强;此中关节如同开垦田亩,开垦得好,那自有源头活水来;开垦不好的,那就是荒田了;你自行看书领会罢。”国师经历不深,不知他真实良言,只当他仍在揶揄,气不打一处来,唇翻冷笑道:“看来你后宅三亩凶田果然乃是自个耕出来的。”
老钱不高兴了,但他也犯不着同国师解释,只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他家的三个臭婆娘,虽然是凶了一点,但是对他的心意一点也没掺假,他自个可以嫌弃可以说,别人说他就听不下去了,他闹着小情绪。
国师带走了老钱的手稿和珍藏,送了他点明前龙井作为回赠,一路上心事不减。老钱所言未必靠谱,但这等事情上,确实比自己临战经验丰富得多,他的荒谬言论倒底要不要听呢?对于小姑娘,不管花开堪折不堪折,他都已经折了,欢悦是自然的,可是心疼却更多,他烦恼这个。
他想,再给她一些时间适应,别在这事上逼迫为难她。他回到府上,便将书稿放在床头枕边,等着小姑娘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那些老钱的“珍藏”,他则压在了书房柜子最高层的木盒里,放上防蛀的樟脑片。
他安置完这些,估摸时辰,猜想小姑娘应该已经在营里安置妥当了——不晓得她在干些甚么呢?
这时候,刘青来报,孙氏来了。
自从那一回国师整顿后宅,他母亲孙氏等人的行动范围便被局限在了后宅固定的一片区域,若是来前院,必定会有家将先阻拦后通传,方才得进。国师亲自去迎接孙氏,孙氏早就被他这绝情的做法弄得寒了心,见面冷笑道:“你这一声母亲我担当不起,你见着过世上哪个母亲见自己儿子一面,还要三通五传的么?”
孙郁清忙在旁打圆场道:“姨母息怒,表哥他身为国师日理万机,总有一些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今日穿着件玄青繁花交领襦裙,青白腰封显着窄窄的腰身,带了玉兰花形的玉簪,仍是素雅中见精心的装扮;她受过孙氏指点,用的服装首饰皆是国师喜欢的颜色意象,不哗众也不寡淡,于微末细节处见心思。
孙氏更气:“忙不过来?他将那妖女登堂入室,竟然引进了内宅厮混,这等丑事传扬出去,我慕容家有何颜面见人?你告诉我,你将那妖女藏到哪里去了,她现在是不是还在里头,你让她给我出来,我倒是有话问她!”这后半句是说给国师听的了。
国师道:“她如今不在府中。”
孙氏怒气稍歇,以为他总算迷途知返,尚可挽救:“既然你想通了,就找个由头彻底断了,把她打发走,母亲也不计较前事——母亲打算在洛阳长住下来,为你好好谋划一门亲事。”
国师答道:“此事倒不必劳母亲费心,待儿返京归来,自会娶她为妻。”
“你……”孙氏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气也气过头了,骂也骂过了,丝毫不见效用,凤头拐攥在手中只觉分外无力。
“母亲,”国师沉吟,不知当不当讲,“儿与她已有了夫妻之实。”
孙氏一个趔趄,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郎妪慌忙搀住她,而在一旁的孙郁清却忘了——她已经彻底惊呆,那个斯文守礼,目下无尘的表哥,怎么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不合理法之事来。他是重承诺的人,他这么说来,就是要告诉姨母,他非顾柔不可了!
国师说罢便请离了,孙氏原地震愕半晌,忽然心头蓦地浮起一股悲哀——她心中隐隐地抗拒着顾柔,将她和顾之言归为一类,到并非真正认定顾柔就是乱党同谋,而是顾柔这个人太像了,太像年轻时候的姚氏了……夫主慕容修为了她,可以抛弃一切赴汤蹈火,哪怕毁灭一个家族也在所不惜,她恨这样的不负责任。
小儿子是她最宠爱的心头肉,因为小儿子比起阿停来,更像夫主年轻的时候,可是为什么他继承了夫主所有的优点,却也同时继承了他这般的品味喜好?
孙氏原地怔怔地想着心事,忽然间,头上两只雀儿闻得声响,振动翅膀,扑棱扑棱从庭院的榆钱树上飞起,落到远处屋顶的飞脊。姚氏带着天心雪莲两个丫鬟过来了。
姚氏是要去祠堂经过此处的,自从进了慕容家的大门,她收起一切在外面的野性,恪守妇道,孝敬长辈,每日早晚不忘敬拜。她的丫鬟雪莲手里还拿着亲手做的线香。
姚氏看见孙氏,恭敬地行礼:“福生无量天尊。”孙郁清跟她见礼,姚氏冷淡回应。
孙氏看着姚氏,发现她的容貌依旧明艳动人,岁月没有夺走她的美貌,却沉淀了她的稳重,和头一回见到她的那时候判若两人。
孙氏记得第一回在洛阳遇到姚氏时,她和慕容修手挽手地走在洛河河畔的柳荫下,她还是江湖女子的打扮,笑得轻佻而快活,像一抹灿烂的烈阳;慕容修看她的眼神仿佛两道炽热的火焰——
为什么,为什么?
孙氏怔忡许久,一时间忘了还礼,姚氏便在一旁恭敬地等着她。
在郎妪的提醒下,孙氏醒过神来,她一时心念飘忽,突然问了一句姚氏:“女弟,你年轻的时候在西域高昌,夫主常说那里风光好,是真的好么?”
——她没去过,她没见过,她只听夫主说起过,心里羡慕得很,只是从没开口问过。夫主和姚氏,拥有另一方她无法进入的天地。
姚氏一怔,便微笑道:“好。”神情带着回忆。天山上有最洁白的雪,最皎洁的月,有世间最潇洒的风光,她和相爱的人一起看过,此生无憾矣。
孙氏就凭着她这一个“好”字去想象那方天地,心中的酸楚可想可知。
然而姚氏又道:“好又如何呢?荣光失意,皆成过往。”
说罢朝她再行一礼,朝祠堂而去。
097
国师送走顾柔,便紧锣密鼓地安排石锡操练北军,训练新兵;他又着各部司马、吏部集、兵曹椽集结工匠,制造军器和军械;同时派人敦促总提调官云晟筹粮。
顾柔这头,还沉浸在入营头一天的兴奋情绪之中。
入营那日,她和新兵们排队挨个分营房。白鸟营这次一共招了百余人,女兵一共五个,被分到一起。那营房外部竹木结构,上面搭茅草盖,内部设施简单,就一张大通铺,一张长条案,两盏桐油灯摆在上面。顾柔进屋,看见里面陈翘儿正在收拾床铺,她先挑了个靠墙的位置,瞧见顾柔,回头朝她笑一笑,紧跟着抱怨:“这屋子也太破了些,只怕蛇虫鼠蚁钻进来。”她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支盘香,点上,味道虽然腻歪了些,但能驱蚊虫。
陈翘儿坐下来看顾柔铺床,跟她聊天:“你是考正卒进来的么,想必功夫了得了。”顾柔笑笑,问她那个姐妹薛瓶儿怎么没来,陈翘儿道:“她没选上。”说也有趣,顾柔第一次见陈翘儿时她跟薛瓶儿之间交谈全用吴郡方言,但此刻她说起官话来,却口齿清晰字正腔圆,十分地无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正聊,来了第三人,只见一穿着草鞋、作村姑打扮的姑子进来,顾柔认出那是考核第二名的向玉瑛。
向玉瑛生得浓眉大眼,虽然穿着朴旧,但举手投足毫不粗鄙,反而看着像个大家闺秀,让人联想她是不是落了难才来投考从军。
陈翘儿笑眯眯跟向玉瑛打招呼:“我名唤陈翘儿,她是顾柔,你叫什么?”
向玉瑛没说话,她带的行礼很瘪,瘪到顾柔怀疑里面压根儿就没装东西,只有薄薄的一块布,向玉瑛将包袱一抖,里头掉出一把牛角匕首,一个火折子,一个牛皮水囊。她连铺盖卷都没带,也省去铺床的工夫,把自个的东西用外衣一裹卷起来,扔到通铺另外一侧,充做枕头,自个没脱鞋,向后一倒躺上去,面朝墙里。
她从始至终没搭理过人,陈翘儿有些尴尬地朝顾柔撇撇嘴。顾柔悄声道:“她是向玉瑛。”
最后的屈贞娘和祝小鱼几乎是同时到来,屈贞娘乍一看岁数不小,二十七.八年纪,为人礼节十分周到,跟每个人打招呼,分了些自家腌制的芜菁小菜,说自己是襄阳郡来的,以后互相照应,不知为何,她让顾柔想起了孟嫂。
祝小鱼来得风风火火,她带着大包小包,没进门就一股鱼腥味飘进来,不用瞧也能闻出来是她。她向每个人分发她的腌制鱼干,陈翘儿大惊失色地推辞,正在拉扯间,外头来了传令兵,敲着号铃——
“新兵校场集合!”
校场北部的演武台上前方,有一只金色大铜炉,吏部集王浚川在上面点了三支香。
旗杆升起白鸟营的鹰幡,副旗杆升起五色角旗。
王浚川命人击鼓列阵。
白鸟营的老士卒们手持兵器,摆成阵势,以一派整肃军容表达对新兵的迎接。
顾柔这些新兵们从他们中间走过,只见斫刀寒芒凛冽,长矛锋利尖刺,弓矢强悍怒张,行于其间,只觉心生敬畏。
队伍列好,顾柔站在新兵队伍里,左边是祝小鱼,右边居然是田秀才,她很惊讶,田秀才冲她挤了挤眉毛,顾柔笑了笑作为回应。
按照惯例,新兵第一天入营,都要听将军训话。
孟章作为白鸟营的二把手,以前军侯的身份第一个讲话。他今天和往常大不一样了,至少,和顾柔认识的那个孟章俨然不同——他穿着军侯铠甲,腰佩千牛刀,脚踏牛皮圆头军靴,卓然而立,往演武台上一站,简直有些玉树高楼的感觉。
孟章开口,便道:“在咱们北军里头,有句话老兵们都听过,叫做‘步兵营的硬骨头,白鸟营的机灵鬼’,知道为什么叫做机灵鬼吗?”他一张嘴,齿白如玉,竟然能看出几分英姿潇洒,顾柔快认不出他来。
他指了指自个脑袋,微微一笑,道——
“常规的军队,讲究的是整齐划一,听从号令,令进兵进,令退兵退;而咱们白鸟营每一个兵,都会遇上单独作战的时候,这对你们个人的应变能力皆是极大的考验,要讲究灵活机变。”
“什么是灵活机变?我举个例子给你们听,承熙五年秋,冀州之战,知道怎么赢的吗?不要听屯骑营越骑营那些油子给你们吹他们折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如果没有咱们白鸟营的弟兄们夜潜敌营,连夜为后续部队画出军事路观图,让屯骑营的人偷袭得手——他们能赢个屁!正是因为咱们白鸟营,此战迅速获胜,否则,再打三年五年,屯骑营的人还要再折十倍数!”
“西凉鞑子闹腾金城关的时候,也是咱们白鸟营的弟兄,潜入敌营,在他们的马槽饮水下药,鞑子他们靠什么跟我们打仗?靠马呗,他们的马壮,骑兵个个悍;一旦没有战马,他们打个驴腚啊?他们悍,我们不比他们更悍?”
“两年前,倭奴水盗想不开跑来进犯咱们东莱郡,咱们的人易容扮作水盗头子,上了他们的战船,喝他们的酒,睡他们的女人——他们的艨艟战舰还没到,里头构造全被咱们摸得一清二楚,他们的人不知道,还跟咱们的人勾肩搭背,点头哈腰送下船来!”
孟章讲得眉飞色舞,下面的新兵们都听呆了,个个在脑海里想象着那阳关碧海,金戈铁马的情形入神。
孟章手一挥,道:“常规军队的战斗,是号角吹了,战鼓擂了,战斗才开始了;可是对于咱们白鸟营来说,只要存在威胁,战斗就已经开始了。你们作为一支为了全军胜利作准备的奇兵队伍,将会在此地学习各种各样的本事。比如怎么窥察敌方的军情;或者防范敌方窃取咱们的军情,干掉他们的斥候部队;抓取一切有利的战前线报;判断地形地貌做好标记,绘制路观地图;跟敌方的斥候部队抢夺有利的俯瞰位置……甚至,潜入敌营暗杀对方的主帅,万军之中直取一将,而后全身而退!”
此言一出,使得众人哗然,瞪大眼睛,皆是不敢置信。
孟章眨了眨眼睛,用他惯有的带着一点诙谐的笑容道:“没甚么大惊小怪的,刀子捅得出去便要收得回来,你们就是全军的刀尖儿!”
顾柔一看左边的祝小鱼,她捧着晕红的腮,看孟章的眼神已经闪闪发亮。
最后,孟章道:“要办成这一切,靠的不是你们的筋骨肉,靠的就是你们的这儿,告诉我,这儿有什么?”他指了指自个的头。
下面齐声大呼:“脑子!”
“对。白鸟营的机灵鬼们,记住用你们的脑子,你们从这出来,就能对其他营的人怕胸脯,说咱这儿和别人不一样,吾宁斗智不斗力,能省力气省力气!”
孟章从演武台上下来,欢声雷动。这番演说已经让他初次亮相,就受到了全体新兵们的喜欢和崇拜。
“小鱼,醒醒,别在这睡着了。”后面陈翘儿摇晃呆滞的祝小鱼。
顾柔悄没声儿地道:“她没睡,只是痴了。”旁边传来田秀才的哈哈声。
随后,登台训话的是白鸟营军司马冷山。
趁着上面交换班的时候,跟田秀才一个营房的何远问他:“啥叫做军司马?”他们两个都是东莱郡人,作为老乡又是住在一块,关系走得近。
田秀才解释道:“咱们大晋的编制,两个曲以上的军队合起来就叫做一个部,部的统帅叫做校尉,假使一个部规模小点儿,那统帅就叫做军司马,杂牌部队叫别部司马……”他瞅见何远晕乎乎的眼神,怕说复杂了他糊涂,总结给他听:“简单说,就是咱们白鸟营最大那个!跟校尉差不多,谁见了都得给他跪下。”
顾柔也在旁边支着耳朵听。她朝台子上望去,只见一巍巍将领身披铁甲登上台来。
他长头高颧,仪表迥秀,穿着校尉级的银钉铠甲,身形魁伟,一看就是个武官。但是精猛刚毅之中,却似乎比别的武将多了一点儿什么,顾柔一时说不上来,可能叫做刚柔兼济吧。
冷山道:“我和孟军侯不一样,我这个人不会说好话,也懒得多说。但有一句话不管你们爱听不爱听,都要给我记住,在白鸟营,我说的话就是铁律,谁违反,谁滚蛋。”
这话一出,让所有兴奋期待他能像孟章一样慷慨陈词的新兵们,都感觉被迎头泼了盆冷水。
泼完冷水,冷山问:“好,现在谁能告诉我,谁知道咱们大晋朝的军制?”
一百多号新兵面面相觑,犹犹豫豫间,几只手零星儿地举起来。
冷山微微一笑,下巴微抬,锋利坚毅的目光俯瞰台下:“你说。”
那回答的声音近在咫尺,顾柔一回头,发现被叫起来的居然是田秀才。
田秀才出列,恭敬地先来了个拱手礼,还时那副书生文气的样儿,不紧不慢地回答:
“回冷司马的话,按照大晋军制,五人成伍,由伍长领;十人成什,由什长领;百人成队,由都伯领;五队为一个屯,由屯长领;两屯为一曲,由军侯领;两曲为一部,由校尉领;五部为一营,由营司马领。”
“说得没错,”冷山点头肯定,继续问,“那咱们白鸟营现今新老士卒合起来一共六百四十八人,按照你这么算,远不及一个营的人数,为何我们还叫白鸟营,而不是白鸟部或者白鸟曲呢?”
“……”田秀才总是挂着微笑的脸顿时显得茫然,“属下不知。”
冷山手掌一压,示意他归队。他站在演武台的边缘,一边负手信步而走,一边道:“白鸟营人数不够,而能够编制成营级,为什么?因为它的成就,它在咱们大晋国历史上的地位,远不是任何一个部,乃至一个营能够达到的,你们抬头看我左手这面旗——”
众人随他一指,仰起头来,白鹰旗帜在风中猎猎鼓动。
冷山浑厚凛冽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这面旗红底白绣,是咱们白鸟营的幡旗。番号是一支队伍的面子,所以以后的日子里,我要求你们在任何战阵中,都要保持它的屹立不倒。”
“旗帜为什么是红和白?红是血,血,世间至热,它用白鸟营过去捐躯的一千八百六十九名将士鲜血染成;白,世间至诚;至热至诚是它里面的精神。精神,是一支军队的里子。”
“有了这面子和里子,我们才成为一支军队。所以,我要你们以至热至诚之心去看待它,这是你们一千八百六十九名前辈用鲜血告诉你们的事,永远地用血和诚去捍卫它的尊严。”
他说完,下面一片寂静,没有孟章的掌声雷动,可是每个人都在思索方才他说过的话。
顾柔听见轻轻的啜泣声,一看,祝小鱼居然听哭了。
田秀才好心地安慰道:“当官的都这样,净忽悠你给他卖命呢。你听他说,其实按照军队等级编制,幡旗颜色不同,黄白红蓝是个等次顺序,黄旗最高;咱们用红旗,只不过是因为等次排名第三罢了。”祝小鱼听得一愣一愣,感觉方才的感动一下子被秀才毁完了,眼角挂着泪珠呆呆地问:“真的是这样?”田秀才朝她用力地眨眼睛点头,冷不丁被何远从后面拍了一巴掌:“憋听他的,净扯犊子,油嘴呱嗒舌!”
晚上,顾柔趴在兵营的大通铺上,忍受着夏夜的蚊虫叮咬,跟国师说悄悄话儿——
【大宗师,我觉得白鸟营和别的地方很不一样。】
他靠在床头翻翻老钱的手稿,荒诞的美貌女鬼和傻呆书生之间的风流故事,看得他止不住犯困,顺嘴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顾柔兴奋得睡不着觉,托着腮,在枕头上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冷司马提到白鸟营牺牲的一千八百六十九名将士时,脸上那无比刚毅沉重的神情。
她道:【大宗师,我来这里遇到的事儿,似乎远比来时想象的更多,更复杂;也许,代价更大。】
那头没回声,他白天忙的事情太多,此刻头一歪,已经睡着了。
098
第二天早上,有兵曹椽的人过来分发军器装备,每个人都领到了一件甲胄和一块木牌;每个兵舍以伍为单位,领到一本厚厚的军令册子。
新兵还没有细分步卒和骑卒,虽然人数不够,但也临时编制成一个屯作训练;因为新招的女卒一共五个,刚好足够组成一个伍,于是根据入营考试的成绩,顾柔被指派为伍长,负责保管这本军令册子。
带人来发军器的兵曹叫赵应,他是整个北军的兵曹椽使,负责北军的军械军器调度供应,他手底下新带的几个小兵刚招进来,心气还浮躁着,看见顾柔和陈翘儿貌美,便忍不住一直往里头瞄。赵应狠瞪一眼:“出去!”声色俱厉,这几个兵豆子便讪讪地到屋外候命去了。
赵应换了张和蔼脸,跟顾柔几个说道:“甲胄自个穿好,一会儿听见号响去校场集合。拿到手的铭牌,每个人在正面刻上自个的名字、籍贯;背面刻上家中亲人的名字。由伍长检查登记了报给什长,什长再报屯长。”说着给顾柔留了一把牛角匕。
顾柔先刻,正面刻上自个姓名籍贯,背面刻上弟弟顾欢的名字。然后屈贞娘和陈翘儿都刻完了,轮到祝小鱼刻的时候,她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家问她,她抽抽噎噎地道:“俺被俺爹和几个哥哥卖掉的时候,就数俺娘哭得最凶,俺知道她舍不得俺。俺想她想得慌。”
顾柔和屈贞娘左右抚着小鱼后背安慰,陈翘儿陷着两个梨涡,满是无所谓的笑:“再心疼还不是把你卖了,看来钱比你更值得疼呀,反正么,人活一世,到头来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你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喏。”祝小鱼一听哭得更凶。
顾柔抄完了其他四个人的铭牌,来抄向玉瑛的名牌,翻过来一看,背面没刻半个字。
“背面要写家人名字。”顾柔跟她解释。
向玉瑛瞥了她一眼,从她手里夺回铭牌,浓眉深目透着冷漠。
陈翘儿特别看不顺眼她这副不合群的强调,嘴里咕哝:“哟,好厉害哦,吓死我嘞。”屈贞娘忙拉住劝她少说两句。
顾柔抄了牌子,去找男兵营房的什长上报铭牌。
因为只有五个女卒,顾柔这支伍队,和其他一支男兵组成的伍队合在一起,组成一个什队;那边的什长叫赵勇,生得人高马大,伍长是跟田秀才同乡的何远。
顾柔把铭牌上的名字挨个报给赵勇,说了向玉瑛的事情,赵勇身材壮硕,为人也精干,而且过去在地方军队里有过从军经验,对此习以为常。他道:“没事儿,很多兵孤身一人,家里没亲人,背面就不刻名。”
顾柔听了他的话,想起向玉瑛永远紧抿的嘴唇和那孤僻冷漠的眼神,不由得心里一沉。
田秀才从赵勇身后跑出来跟顾柔搭讪,他不知道哪里弄来个白馍,捏在手里啃,一边道:“你知道为什么这玩意要随身携带不?因为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人死了尸体也辨认不出来,就要根据这块铭牌认人,然后跟你们家人报丧,发点抚恤银两;像你刚说的那大嫚就可怜了,她万一为国捐躯,也没个家人领赏,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呀。唉,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何远看见顾柔不妙的脸色,听不下去,用力赏了他一巴掌:“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净说话恶应人,赶紧造吧你!”
顾柔捏着自己的铭牌,小心地贴身放置,心中竟然有一丝丝的恐惧……如果真像田秀才说的那样,她的铭牌是不是就会还到弟弟阿欢手里?
她想了想,回营房之后又在背面刻上了国师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集结号令响起,新兵们都去校场南边集合。
这会已经六月了,太阳当头照着,几个姑娘都穿着沉重的甲胄,热得满头流汗,顾柔根基不错,平心静气站下来,倒也算能忍受,就是祝小鱼有些人如其名,被太阳一晒,身上散出一股淡淡的味儿来……站在旁边的陈翘儿已经快掩饰不住脸上的嫌弃了,强忍着不皱眉头,免得汗水落到眼睛里更难熬。
今天军司马冷山和军侯孟章都没来,来训练新兵的是屯长阿至罗。
阿至罗是冷山带出来的将,正宗血统的胡人,黝黑精猛,又瘦又高,但是他那种瘦不同于秀才竹竿般的瘦,身板一看就练过,肌肉线条很硬朗,他下身穿甲,上身光溜着,说话带着吼:
“老子一个屯长,带你们几个新兵豆子,算你们走运!你们一个个给我听好了,白鸟营不养吃干饭的货,我的手下不出孬兵,如果你们干不好,立马收拾铺盖卷滚蛋!”
这一听就让人不爽至极,特别是陈翘儿和屈贞娘她们,都是娇滴滴的美人儿,过去在各自的地方千娇百宠,凭什么大太阳底下站着让人平白无故凶?
阿至罗刚说完,就有一个兵在那磨蹭,阿至罗目露精光,走到他面前,劈头厉喝:“你干什么?”
那新兵道:“屯长,小的昨晚水土不服起了湿毒,穿这身甲衣实在捂得慌,想脱下来缓一缓。”
夏天这个时候天热憋闷,加上营房不通气,常有人得湿毒,身上一片片起疹子。
阿至罗吼道:“要不我再找个人给你打把伞沏壶茶缓一缓,少爷?战场上容你缓吗!”
那人没声儿了。这边“噗嗤”一声娇笑,是陈翘儿。
阿至罗走过来,问她:“你笑什么?”与其说是问,不若说是吼。
陈翘儿收敛了一点笑容,声音柔柔地道:“回屯长大人的话,属下以为您方才所言很是逗趣,故而发笑。”
阿至罗冷笑:“孙武斩吴姬的故事听过么?本将虽非孙武,但斩几个孬兵立威,倒是有过的。”
陈翘儿笑不出来了。
“老子这里,女人没有特权!嬉皮笑脸的收起来!”阿至罗一面在大太阳底下走,阳光晒得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滚着无数的汗珠;他一面吼叫宣告——
“刚刚发给你们的甲胄,全部都要穿起来,怎么穿看军令册;明日集结时再让我看见军容不整者,立即三十军棍!”
“发给你们的军令册,上面有军令、步战令、船战令;每个人必须做到倒背如流,半月后本将来抽查,错漏一处,十鞭;错漏两处,二十鞭;错漏三处以上者,五十鞭打完滚出兵营!”
不识字的祝小鱼听到这,忽然打了个抖。
“一个什队内错漏者超过半数,全什队加罚五十鞭,什长一百鞭;一个伍队内两人错漏者,全伍队加罚五十鞭,伍长一百鞭!”
顾柔打了个抖。同时感受到陈翘儿、屈贞娘投来同情的目光。
她抖得不是时候,刚好阿至罗从她面前走过,看见她,瞪着她,补充:“男女一视同仁!”
【大宗师,我想撤退……】
【日头好大啊……】
【腿也发软呢……】
【好想大宗师啊……】
……
阿至罗身上似乎有发不完的怒火,他好像不会正常地说出一句人话,永远都是扯着嗓子发出雷霆般的吼声,大家完全不明白他这些怒火倒底从何而来,但却必须忍受他的咆哮。之后的几个时辰内,他让所有的新兵背负沙袋绕着兵营跑圈,稍有不合他心意者,拖出来便是当众一顿鞭打,有几个倒霉的懒骨头已经被打得送军医了,顾柔几个姑娘们吓得不轻,男兵们也再不敢随便造次,所有人怀着对阿至罗满腔的怨愤,咬着牙跑到了太阳落山。
晚上用饭的时候,每个人都跟豺狼虎豹一样胡吃海塞。顾柔也奋力大吃,饭菜倒也不是多美味,只是因为饿,拼命地想要往里塞东西,把饥饿之感填满。
陈翘儿坐在饭桌边显得异常沉默,所有人里,就似乎只有她没有食欲,顾柔注意到了,便问她。陈翘儿叹息道:“过去我在吴郡,山珍海味不能使我一顾,鲍参翅肚食之无味,想不到今日竟沦落到如此地步,我究竟是为何来此自讨苦吃。”说罢拿了一个冷馍默默地在嘴里啃,一脸的生无可恋。
顾柔听她的话气魄很大,好似出自豪富之家,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这时发现向玉瑛已经离开饭桌不见了。
作为伍长她必须随时掌握士兵的行踪,她正着慌,怕阿至罗来突击检查,这时候何远裸着上身,披一块汗巾走过来,问她们:“你们咋还有闲心唠嗑,还不去洗澡呢?”
祝小鱼还在吃陈翘儿剩下的白馍:“急啥,大营戊时才熄灯。”
何远觉得这帮嫚儿心真够大的:“是戊时熄灯没错儿,可是一旦过了酉时一刻,伙房就不供应热水了,你们几个,能扛得住洗冷水澡啊?”
陈翘儿一听变了脸色:“不行,我月信来了!我不能洗冷水!”说着就冲回营房去捡汗巾木盆。
顾柔也急忙往回走,看一眼祝小鱼,提醒她:“小鱼,你不抓紧点吗?”
“俺不着急,你们先去,有空就帮俺占个位!”祝小鱼继续吃,她今天是饿狠了。
……
顾柔一行人赶到澡堂,发现单间的澡棚子已经被男兵全部占据了。
白鸟营有专门的澡堂,分为一个大通间和几个另外搭建的十个单间澡棚,大通间能够同时容纳三十人,按理说男兵洗通间没问题,但新兵里的男兵有九十多号人,喜欢洗单间的也大有人在,只是苦了这几个姑娘,在外头直犯愁。
每个人都被阿至罗操练了一整天,流过汗的身上酸臭熏人,陈翘儿最讨厌这股味道,郁闷地看着男兵们进进出出澡棚,无处发泄心中的郁闷,埋怨起顾柔来:“这都怪你,不好好看军令册,连洗澡的时辰都不晓得,害得我们现在这般狼狈。”
顾柔冤得慌:“你不也没看到么。”
“可你是伍长!要你这个伍长做什么,一点用处都派不上,”陈翘儿心情恶劣,她的月信一来,便腹痛得紧,捂着肚子道,“你要是有本事,你跟他们要一个单间过来啊。”
顾柔一咬牙,便真的去了。她拉住一个正在排队,马上要进入单间澡棚的男兵,问他:“大哥,能不能麻烦您把这一间借给咱们几个姐妹用用,我们实在是没地方去,就劳烦您一次,您去通间洗成吗?”
那男兵原本不耐烦,看一眼顾柔,又看一眼旁边捂着肚子皱眉的陈翘儿,忽然勾着嘴一笑,道:“你们怎么不去通间洗?”
陈翘儿道:“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们三个姑娘,跑去通间洗像什么样子!”
那男兵露出个鄙夷又淫.荡地笑来:“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什么货色,花卒嘛,都让千人骑万人跨过了,还怕当着老爷们儿的面脱精光?我是不信。”说着便进了澡棚。
顾柔和陈翘儿愕然半晌。突然,陈翘儿爆发了:“侬麻痹狗养册!”
她奋力一撞,轰隆一声,捅开了澡棚的木门。
099
顾柔很后来才知道,陈翘儿其实不会武功,一丁点儿底子都没有。
故而那时她奋力撞开了木门,可以想见她当时有多愤怒。
“无册那麻痹!”陈翘儿撞开门,居然把里面的男兵拖了出来,她发狠拼命的样子让所有围观的男兵们都愣住了,“花卒怎么了,吃你家饭了,杀你爹妈了?老娘是花卒怎么,老娘的月俸靠自己挣,让你出钱了伐?”
男兵一时没反应过来,光溜溜站在众人间目瞪口呆。
顾柔也顾不得害臊了,过来劝架陈翘儿,陈翘儿异常激动,一把推开了她,继续嘶吼:“无是花卒又哪能,无不是一样卖命去拿情报啊?侬则狗东西以后好叫,伐要让我看到侬!”(注:我是花卒又怎样,我也一样卖命去拿情报,你这个狗东西以后好生点,别让我看见你)
其实这时候,顾柔从他们的对话里头,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
田秀才聊天的时候也暗示过,陈翘儿和屈贞娘将来是要送去做花卒的,就是放在江湖里假扮欢场女子,牺牲色相,为军队套取情报。
陈翘儿控制不住情绪,她说到激动处,一挥手,往那男兵脸上一抓,瞬间四道血痕。
那男兵醒过神来了,大怒:“臭婊.子还敢打人!”过来就要用胳膊肘抡陈翘儿,屈贞娘这时候过来,推了他一把,男兵倒在地上。
顾柔发现,屈贞娘的武功居然还不错。
围观的男兵越来越多,有看热闹的,有劝架的,有帮腔的——
“算了,跟几个姑子闹腾什么,还是不是爷们儿哪!姑子你们去棚里洗,咱们这边让你们。”
陈翘儿发疯似的喊着:“我要他给我赔不是!”
男兵大怒:“我陪你娘……哎唷他娘.的!”又被陈翘儿刷了一耳刮子。
他的舍友看不下去,开始帮腔:“你们不是花卒吗,还怕男人看?做表子还立牌坊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惨叫,一个木盆子扣在他头顶上,腹部就连挨两脚,那舍友痛得打滚。
他倒下去的一瞬间,向玉瑛把他头顶的木盆揭起,拿回来抱着,目光冷酷。她来得早,刚刚从一单间里头洗完出来,头发还滴着水。向玉瑛若无其事地离开,甩下一句话:“你才是婊.子养的。”
向玉瑛走得太快,乃至那伙人目瞪口呆追她不住,那男兵便把所有帐算在陈翘儿头上,捋起袖子:“老子今天不收拾你,就他吗不在这混了!”
这边吵吵嚷嚷,那边来了个声音:“谁在那边闹?”大家往回看,是赵勇。
赵勇是什长,他以前在地方当过兵,体格健壮,性格沉稳,在男兵兵营里很有威信,已经是田秀才他们那个兵舍的老大。
赵勇过来了,看一眼对峙的双方,差不多已经明白怎么回事:
“怎么男的还和女的打起来了,谁先动的手?”
“是她们!”
赵勇虽然跟顾柔她们女兵一个什队,但其实他内心之中,还是挺鄙视花卒这身份。加上为了合群,他自然先拉拢和他们一起住一个营房的男兵,就过来劝女兵们:“怎么能先动手呢?”
陈翘儿不管不顾,挣脱了屈贞娘,就要来打那个男兵。那男兵也是在同伴的拉扯下,要冲过来揍陈翘儿。赵勇过来拉架。
但是,他拉的却是偏架,他的大手把陈翘儿的一只手给捏住。
赵勇说:“先动手就不对了。”
他兵营摸爬滚打混过三年,已经是练家子,陈翘儿顿时面色痛苦。
顾柔上去,也劝:“别动手,有话好好说。”轻轻拿捏住赵勇的手。
这会儿轮到赵勇痛苦了,他惊异地看着顾柔,不敢相信这个小姑子的纤细身体里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他的手骨快崩了。
赵勇在男兵里很有地位,他不能失掉这份威信,他脸上强忍不敢表现出被顾柔捏疼,迅速松开手,和气地道:“大家都是一个营的兵,自家兄弟姐妹要心齐,内讧什么,都散了吧。”
“散个屁!”那最开始和陈翘儿冲突的男兵捂着脸嘶叫:“勇哥,老子不弄死她……”
屈贞娘突然回转身,用手指着他:“你再接着往下说,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不打废你我屈字倒着写。”
顾柔则盯着赵勇看。那种眼神,又冷峻,又阴沉,让赵勇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赵勇怒,呵斥:“好了!你一个男人跟娘们计较什么,全他.吗给我散了!”
……
这么一闹,女兵们总算是争到一个澡棚位置,顾柔和屈贞娘见陈翘儿心情郁闷,让她先洗,陈翘儿爱干净,洗得特别漫长,结果等她从澡棚里出来,共用盛放热水的大缸已经见底。
陈翘儿先回去睡了,顾柔和贞娘只好洗冷水澡。
为了节省时间,顾柔和贞娘两个人挤在小澡棚里一起洗,贞娘一低头,看见顾柔胸口斑斑点点的痕迹:“小柔,你这……”
顾柔心慌又羞臊,背过身去:“没,没什么。”殊不知她背上也满是这般痕迹。
屈贞娘是过来人,她知道,也没多问,两人一同洗完回了营房。
哪晓得刚回来,就听见陈翘儿跟祝小鱼吵架。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臭啊?”陈翘儿崩溃地发作,“祝小鱼,你为什么不洗澡?”
祝小鱼有些手足无措,怔怔地退在离陈翘儿最远的角落猫着,小声道歉:“对不住,俺……俺吃东西时辰太久,去澡堂的时候没水了。”她说着抬起胳膊嗅了嗅:“味儿是有点熏人,俺明天晚上就洗。”
“明天!”陈翘儿难以忍受,像阿至罗似的咆哮,“你那是有点味吗,你简直就是一泡勾了芡的屎啊!”
“算了算了。”顾柔上去劝,陈翘儿却更激动:“你没听见她说甚么吗,她说明天晚上才会去洗?你要我在这个茅房似的屋里熬到明天,你能不能痛快点给我一刀啊?”
祝小鱼愣愣地盯着顾柔跟陈翘儿两个人拉扯,轻轻咬了咬嘴唇,她手里抱着一个小布包,里头装着没吃完的鱼干。
屈贞娘过来,给祝小鱼递了条帕子,方才她用自己的饮水弄湿了帕子:“擦擦吧,白天流了那么多汗,擦了睡晚上也舒坦些。”
“我当真受够了,”陈翘儿崩溃地摔枕头,在通铺上一遍遍摔,一遍遍砸,“我想回吴郡,现在,立马!”
祝小鱼突然说:“翘儿姐你不要走,俺当真不是故意的。”
陈翘儿马上瞪红了眼,冲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臭味不会因为你是无心的,就减轻一分一毫。”她咬牙切齿,把最后四个字从牙缝里呲出来。
“行了,”顾柔提高声音,“你不是月信吗?早点儿歇着吧,生气一会更疼。”屈贞娘也道:“是啊都歇了吧,明早还练操呢。”
陈翘儿气不过,咕咕哝哝地拿回自己的枕头放平,嘴里念叨:“臭得简直不像个人……难怪爹妈都不要。”顾柔马上盖住她的声音:“熄灯了睡觉!”
角落里正在举着咯吱窝擦拭的祝小鱼,听见翘儿这句话,忽然停了下来。她愣住了。刚刚陈翘儿冲着她大吼大叫她没有落下来的眼泪,这个时候突然间汹涌而至,淅沥哗啦落了满脸。
报更的锣响了,顾柔下床,吹熄了油灯。
……
第二天天不亮,新兵们被号角吵醒,校场集结。
阿至罗给所有人展示军队的口令和相应的动作,要求以什为单位,日落前练到整齐划一。并且,他还宣布了一套连坐制度——但凡有一个人动作不能统一,整个什队的兵都要一齐受罚。
总共就十一个什队,结果一天下来,顾柔她们什队受罚最多,还要被留下来加练,不练完不准吃饭。
其中唯一的原因就是,祝小鱼左右不分。
行军跑步的时候,别人抬左脚,她偏要抬右脚;别人抬右脚,她又抬左脚。顾柔教了她几十遍,她终于能够跟大家一起抬左右脚的时候,突然又来了同手同脚,而且怎么都治不好。顾柔快给整疯了。
队伍里几个人都很泄气,焦躁、失落、抱怨……各种情绪。陈翘儿月信还没过,在烈日下面练了一整天,太阳落山又被加练不准去吃饭,简直是伸长了引线的小炮仗,就差最后那一点开炸。
“哎呀小鱼啊,你专心些,咱们大家伙都饿了。”屈贞娘也有点受不了了,肚子饿到发痛。
祝小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茫然又惶恐地望着众人,两只手攥在一起,反复来回地抠着指甲,直到指甲印发白,她还是没能想明白,为什么自个这么笨,总是拖大家的后腿。
“顾柔,你们伍队怎么回事,一直在拖累大家。”赵勇过来了,他是什长,整个十人什队全部被拖着不能用饭,他心里有火,而且,那天澡堂的事顾柔折了他面子,他心里记恨上了。
他不记恨闹腾最凶的陈翘儿,也不记恨动了手放狠话的屈贞娘和向玉瑛,他就记恨顾柔拿捏自己的那一下——在他看来又凶又阴的一下子,在他最趾高气昂的时候,以一个世外高人旁观的姿态冒了出来,狠狠地打击了他的自尊。
100
而且顾柔平日里看起来温和无害,赵勇更厌憎她装腔作势暗地阴人的样子,觉得此女十分虚伪。
他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这人既然不行,你上禀阿至罗,将她剔出去得了。”
立刻有人相响应:“是啊,不能咱们所有人陪着她一个耗,这样下去,还没上阵杀着一个敌人,我命都折腾没了。”
陈翘儿这时候复活了,她虽然跟赵勇有仇,但是也赞成了这句话:“你要是抹不开面子跟那个黑风怪说,我去跟他说。”黑风怪是田秀才背地里给阿至罗取的外号,一夕之间风靡整个新兵屯。
“你不知道黑风怪的脾气吗,又不是你伍长,去了也吃瓜落,”顾柔道,“练吧!反正练不出来,咱谁都不能去用饭。”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祝小鱼那死寂的眼里忽然涌出大把眼泪,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着她。
顾柔道:“祝小鱼,你要专心。大伙都累了,不能再这么一遍遍陪着你耗了,再练最后一百遍。”
祝小鱼道:“嗯。”
向玉瑛站起来,进入队伍,她是个事不关己的人,只是从不嫌训练苦,从入营至今顾柔从没见她在哪个环节抱怨过一声;但是她这时候站进顾柔的队列,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持似的。屈贞娘紧跟着也站了进来。
那边男兵伍队里,田秀才也站起来:“练练呗,兵营里能有个嫚儿陪着练,你们可偷着乐吧,不是谁都有机会的。”跟何远一起站进顾柔的队伍,然后陆续跟了两个人进来。
赵勇无奈至极,他是什长,他的兵都跟进去了,他没有兵还做个屁的什长?他不能做个光杆的什长,于是愤怒地加入队伍。
无册那,一百遍!这群人都有毛病伐?陈翘儿很想要发作,但发现自己还是下意识地站进了队伍。
……
高处,营房和营房之间的栈道上,两个高大兀立的身影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赵勇是棵苗子,但略显浮躁。”阿至罗看着夜色笼罩的校场上,唯一正在操练的什队被宏大的兵营背景凝缩成一行蚂蚁般的小黑点,隐约间可闻赵勇浑厚的口令:“双人成行,三人成列,四人成方,列阵!”
“屈贞娘!”“有!”
“陈翘儿!”“有!”
“向玉瑛!”“有!”
“顾柔!”“有!”
“祝小鱼!”“啊?”“……”赵勇怒也怒过了,有脾气没力气发,无奈至极道:“我的姑奶奶……”大家配合他此起彼伏的抱怨声,从风中忽强忽弱地传至栈道这头。
阿至罗远远听了一会儿,又对身边的冷山道:“这届新兵里头,向玉瑛和顾柔也不错……你看顾柔的背景了么,江湖客,从前叫九尾,轻功了得,孟章应该同你说了罢。”
和在新兵屯的时候判若两人,阿至罗在冷山跟前说话,声音斯文清晰,吐字平缓,就好像从狂暴的疯子回到了一个正常的人。这样子若教新兵们见了,定会认不出他来。
昏暗夜色烘托着冷山伟岸的身躯,笔直射入栈道的月光下,只见锋利硬朗的轮廓。冷山不置可否,凛冽的眼眸暗沉着,看得似乎漫不经心又若有所思。下属阿至罗是胡人,个子比他高,但站在一起,他更有居高临下的气势。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阿至罗跟在他后面,一边道:“此女脚程飞快,若能悉心教之,日后有用……依属下看,最快估计能在南方战线派上用场。”
“我不看好这个兵。”他的话使得阿至罗一愕,瞬间放慢了脚步,然而直截了当正是冷山说话的方式,他步调不变地向前走着,阿至罗快走几步跟上,听见他的吩咐:“那个祝小鱼,你要留心培养她。”
阿至罗又愕然了……祝小鱼,那个脑子缺根弦儿的孬兵?阿至罗都不觉得她能够通过筛选,但按照惯例,他没问,再次跟上冷山的脚步:“是,冷司马。”
……
祝小鱼的左右脚终于治好了,整个什队的兵都有种逃出生天的解脱感。
“这会伙房肯定没饭了。”屈贞娘道。
“有饭也累得吃不下了,”陈翘儿躺在草地上补充,她已经跟个死人没有区别,“秀才说得对,百里地赶张嘴,不如在家喝凉水。”
赵勇热得一个劲拿衣服扇风——他把布甲脱了拿在手里,提醒众人:“去洗澡吧,别饭吃不上,连澡也赶不上了。”
陈翘儿跳起来:“对,我得洗澡,我不能这么睡觉。”原地复活地冲向营房。
赵勇看向顾柔:“顾柔,你让大家伙陪着你饿肚子,就没点什么表示?”
顾柔很警惕:“怎么是陪我,不是陪小鱼吗。”
赵勇道:“你是她伍长,我们不找你找谁,要不是你非要练……好吧,都饿着呢,你不想点法子弄吃的来吗?”“是啊,”何远瘫倒在地上,“饿得俺前胸贴后背了,倒是想点辙。”
顾柔迎着大家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时候田秀才突然爬起来,挤挤眼道:“我知道伙房营的后厨有两口大罄,专门放第二天早上的白馍——那些伙头兵都是晚上蒸好了放里头,早上再过一遍蒸笼给咱们吃,现在去捞两个,说不定还热乎呢。”
顾柔一听便道你怎的不去。田秀才只道孟子有云君子远庖厨,他去不得。
“庖厨妇人出入之所,你们去得。”田秀才道。
顾柔一咬牙,摸着自个瘪瘪的肚子,掂量一番,决定了:“干吧!谁和我去。”十个人的白馍,她两只手也拿不过来。
大家伙一起看向祝小鱼——谁捅的篓子谁去。
……
夜黑风高,这会儿正是营兵们洗澡的时辰,伙房的几个兵都去了,剩下一个伍的岗哨值守。顾柔和祝小鱼探头探脑接近火房营,顾柔往远处扔了个石子儿,老远里听得一声回响,几个哨兵都朝那边张望,互相打了个眼色,走开两人去察看情况。
顾柔对祝小鱼道:“这等我,别冒头。”身子一纵,逮着剩下两个岗哨的视野死角,用轻功晃了进去,快得似道黑色的闪电。
殊不知大营的布置早已在沙盘上设计过百遍,岗哨与岗哨之间互为照应,视野交错,营房高处的望楼上,一个眼尖的哨兵立刻发现不对,用力揉了揉眼睛——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人过去了?他想喊人,却让背后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他回头,急忙行了个叉手礼:“冷司马。”
冷山目光冷峻,他居高临下,伙房外部的情况一览无余,祝小鱼还在墙后探头探脑,对情况一无所知。
阿至罗跟在冷山身后,恼怒地皱起眉毛——他一怒这俩新兵的狗胆包天,二怒值守伙房此等关键位置的士兵如此不中用:如果来的是敌人投毒,岂不害了一营的弟兄?
“这帮狗犊子!”阿至罗低低叱骂,“属下去抓人,军法伺候。”“慢,”冷山道,“半炷香后,你率人查房。”
……
顾柔和祝小鱼弄回来三十个白馍,祝小鱼路上偷吃一个,还剩二十九个,跟什队里的十个人分了。男兵女兵各自打道回兵舍。
熄灯了,男兵兵舍里,赵勇摸黑吃着白馍,心里全不是滋味儿——他就顺嘴一说想要刁难顾柔,想不到这桩事真让她办成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全屯第一兵了,黑夜中索然无味。
他后面的大通铺上,那俩哥俩还在乐滋滋地吃着——
田秀才哇哇叫:“哎唷!这个馍上我还能吃出祝小鱼的汗味儿!”“你咋知道不是小柔的?”何远马上质疑。“不扯犊子吗,带鱼腥味儿,你闻闻?”
何远啧啧陶醉:“那俺这个馍肯定是小柔的,一股香味儿。”“美得吧你……我跟你换!”“滚犊纸!”
说得正热闹,突然间,营房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赵勇警觉地把食物一口闷,回身呵斥:“快吞下去!”田秀才跟何远也跟着一口吞。几乎是与此同时,兵舍的木门被一脚踢开——
阿至罗带兵闯了进来,手里举着明晃晃的火把,厉声大喝:“全体起来,现在查房!”
女兵兵舍这头——
原本熄了灯大家都爬上床歇着了,顾柔拿到两个馍,她吃了一个,另一个吃不下让祝小鱼拿着塞到枕头下边去了,漆黑的营房里很快传来屈贞娘和陈翘儿均匀疲惫的呼吸声。顾柔却睡不着,她想着国师:
【大宗师,你睡了吗?】
国师原本是歇下了,这些日他忙,明早还要早起上朝,和尚书台的人商议备战的事,只是强打精神等着她来了说完悄悄话再睡,他道:【今日在营中表现如何了。】
顾柔老老实实回答:【不好。】她今天没带好伍队,还领着手下的小兵偷了三十个馍。
【又干甚么了你。】他笑,语气里透着宠溺,没有责怪的意思。
顾柔很羞于启齿说今天的事,越发觉得自己在白鸟营的表现对不住大宗师的一番苦心,又不想在他面前说实话丢丑,支支吾吾半天,道:【没洗澡。】
这勉强也算句实话,她偷完白馍回来,马上便熄灯了,没有去洗澡的功夫。
他轻笑一声:【算不上罪无可赦,不过在家不准。】
顾柔轻轻哼了一声:【我要不洗,你就不喜欢我啦?】耍赖地补了句:【那我天天不洗。】
国师觉得这个假设也忒狠毒了,特别对于洁癖的他来说相当残忍。【那你为甚么要这样?】他有些郁闷,难以理解地问。
当然是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能随便碰她了啊。顾柔很得意,她好像找到了一个他的弱点,这还是她从祝小鱼那得来的灵感,陈翘儿也有洁癖,一看到祝小鱼超过两天没洗澡,就对她退避三舍。
顾柔觉得说不定这是个对付他身体里的野兽的好方法。把自己弄臭,他不就没食欲下不去嘴了嘛!
【可以,只要你敢不洗,本座就敢帮你洗——如果你不怕动静大。】
【……】对哦,她忘了,他身体里住着一只大野兽,她压根儿反抗不过他。
顾柔郁闷了,她想到还有二十多天就又要回到那只大野兽身边,心里头悬悬的。
只是她不晓得,国师睡前还是花了点时间,思考了一下这个极其无聊的问题——小姑娘很重要,爱干净也很重要;但是在脏兮兮的小姑娘和爱干净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会选择脏兮兮的小姑娘。
国师睡了,顾柔还在思考怎么对付野兽的问题,突然,听见轰地一声,兵舍的门被踹开,她一个打挺跃起,那头的向玉瑛也警戒地坐起身,只听一声厉吼——
“全体起来,查房!”
101
明晃晃的火把一照,阿至罗居然带着两个女卒进了兵舍。
顾柔心想,坏了,还有两个白馍在祝小鱼枕头底下搁着呢!
她立刻看向祝小鱼,祝小鱼一脸要她放心的表情,压低声说:“早吃完了,刚刚俺醒了觉着饿了,就啃了。”“干得好。”
这是顾柔头一回夸祝小鱼。虽然够不着什么褒奖的程度,祝小鱼却一脸喜悦感动。
阿至罗没听见她们的对话,因为这头陈翘儿已经头皮炸了:“屯长,你怎么能不打声招呼随便进女兵兵舍呢,男女有别啊!”
阿至罗极其冷酷地道:“战场上敌方岂能管你是男是女,这点领悟都没有,当个屁的兵,给我搜!”
话虽这么说,他没有亲自搜,他带着两个白鸟营的女兵负责动手。
这两女的手脚麻利,抄家似的不断从兵舍内翻出违禁品——
“这不能带,违反军令。”
“这是我的火折子,”陈翘儿辩解,“你们收走我拿什么点盘香?”
“盘香也违禁了。”
“这里蚊虫那么多……”陈翘儿看到阿至罗的眼神,不敢说下去,嘟嘟哝哝不情愿地交出东西。
这两个女兵风卷残云一般,收走了祝小鱼的鱼干,屈贞娘发给大家伙的腌芜菁,顾柔包袱里姚氏送的金丝玉手串,陈翘儿的小玉滚……大家好似被抢劫一空,只剩下水囊和铺盖卷。
轮到向玉瑛的时候,她们在她行囊里发现了一个水精镯子。
向玉瑛把镯子攥在手里,背在身后,冷冷地盯着这两人,眼神使人不寒而栗。
顾柔暗忖,“玉瑛”两个字的意思便是水精,想来这个镯子定然对她别有深义。
果然听见她道:“这我娘留下的东西。”
那两女兵和向玉瑛僵持不下,阿至罗走来,一把夺下镯子。
向玉瑛脖子梗着,青筋毕露:“还给我!”被顾柔从背后拦腰抱住。
“还给我!”向玉瑛重复了一遍。她的力量大到让顾柔感觉自己一旦松手,她就会冲上去同阿至□□架。
阿至罗冲她晃了晃手里的镯子:“两个选择。一,立即从这里滚出去;二,从这里完业,通过考核。无论哪一种,你都可以拿回它。”
顾柔道:“玉瑛,冷静啊!”
然而下一刻,向玉瑛就冲着阿至罗的黑脸,用尽全身力气暴吼:“狗鞑子!”
……死寂,沉默。
所有的姑娘都呆住了,包括阿至罗带来的两个。
阿至罗是胡人,胡人的蔑称便是鞑子,鞑子就鞑子,她还加个前缀狗。
这一瞬间,就连素来看向玉瑛不顺眼的陈翘儿都开始同情她——整个新兵屯上下,敢这么跟黑风怪阿至罗叫板的,估计也就她一个。
真是能人。
阿至罗也愕然一瞬,他的黑脸里露出了那么一丝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变得加倍的黑,黑得深沉黑得可怕。
“狗鞑子……你们全都不是好东西!”向玉瑛喃喃地念着,血红的眼睛里噙着泪。
……
阿至罗带着两个查房女兵走了,当然还包括向玉瑛的家传镯子。
向玉瑛被罚校场外倒立一个时辰,然后披甲跑五十圈,即刻执行。
——执行官顾柔。
顾柔郁闷……向玉瑛不睡,她也不能睡。
她打着呵欠蹲在一边看在空地上倒立的向玉瑛,她拿大顶的姿势倒是标准一流,纹丝不动,跟辕门口的哨兵有得一拼。然而她眼中却倒流着泪水。
顾柔看她看得出神。她回想方才阿至罗走之前给向玉瑛的那道惩罚——罪名是违反军令藏有私物,其实这条罪很轻;她背过军令册,倘若用以下犯上来治罪,向玉瑛已经够得上八十军棍,然后逐出军营了。
然而阿至罗没有这么做,这倒真不像是黑风怪能为之事。
顾柔清了清嗓子,深夜的校场里,除了石像般纹丝不动的哨兵,也就剩下她们两个人了:“玉瑛,你别难过,我觉着阿至罗不是那么坏的人。”
向玉瑛一动不动,比哨兵更像石像。她的脸庞线条圆润,其实很标致,但神态使她看起来尤为冷酷。
顾柔觉得她不想谈论阿至罗这个人,换了个温柔的话题道:“那天谢谢你帮忙,翘儿的事。你那两拳打在那家伙肚皮上,太解气了。”
向玉瑛仍是毫无反应。
“……”顾柔一人自说自话,夜风越吹越尴尬。
向玉瑛站完倒立,又开始跑圈,等她跑完快结束之时,东方已显露鱼肚白,她放慢脚步,在哈欠连天的顾柔面前经过:
“姓顾的,你不是想感谢我么。”
顾柔一激灵,捂着嘴里的哈欠:“你同我说话啊?”
向玉瑛冲她一抬下巴:“跟我换铺。”
“啊?”
“姓祝的身上味道太冲,妨碍我夜里歇息。换不换,你欠我的,还我人情。”
“……”顾柔想说几时成了我欠你的啦,然而嘴里说出来的却还是:“成。”
……
没多久,顾柔就为这个轻率的允诺付出了代价。
原本作为伍长,她要照看全局,所以谁在通铺的五个人较中间。但再和向玉瑛调换铺位之后,通铺从西往东的睡觉次序变成:陈翘儿、向玉瑛、屈贞娘、顾柔、祝小鱼。
又一天夜里,祝小鱼又一如既往地带着一股味儿,掀开被褥爬上通铺。顾柔刚洗澡回来,肩上搭着汗巾,见状,将她一把拖住:“小鱼,洗澡去。”
祝小鱼冲她天真一笑:“伍长,俺累啦,明天再洗。”
“不成,现在就去洗,你闻闻你,快成咸鱼干了。”
祝小鱼咯咯直笑,还是不肯动弹,大喇喇地赖在床上。另一头传来陈翘儿清澈娇软的嘲讽声:“算了吧,与其教她去洗澡,不如教牛别吃草。”顾柔没搭理她,继续对祝小鱼道:“这也是军容的一部分,要是被抓到,是违反军令的。”祝小鱼顽皮地冲她捏捏眼皮:“你骗俺,军令册上肯定没有这个,要有黑风怪早把俺揪出去了。”
“……”确实是她编出来吓唬祝小鱼的,军令册上没规定每个人必须天天洗澡。这丫头怎么平时不见机灵,这会儿就聪明了?顾柔一阵气结。要说对于祝小鱼的容忍,她无疑是这一屋子女兵里最宽容的,但这也不能阻止祝小鱼身上的气味熏得她睡不着觉。嘿,让你洗个澡怎么就这么难?她非跟祝小鱼杠上了,站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后襟,拽着就往外拖——
“你非洗不可!”
顾柔把祝小鱼拽进单间澡棚,逼着她脱了衣裳,监督她洗。
可是衣裳一脱,顾柔就愣了。祝小鱼背后的皮肤上大块大块的疤痕淤青,有的还是陈年老伤,看着都像是藤条抽出来的。
“这是怎么弄的?”顾柔问。
“俺爹说俺吃得多,干得少,是个赔钱货。俺也不争气,肚子老饿,一饿就进厨房偷弟弟的东西吃,就挨打,”祝小鱼透出一丝羞赧和愧疚,“俺要是少吃少用一点,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好了。”
那种眼神,顾柔见过。在父亲刚“去世”的时候,因为父亲生前的落魄和不招人待见,导致她和弟弟阿欢在亲族的排挤和漠视中生活,多呼吸一口气似乎也成为了错。
——祝小鱼竭力减轻自己在那个家的消耗,不敢多吃,不敢多用,怕花了爹娘太多的银子而被嫌弃,却依然动辄受到打骂,最后还是因为三千钱被卖了出来。
顾柔想,她不喜欢洗澡,恐怕也是不愿意回头看到自己受到过的伤害吧。祝小鱼把回忆里好的东西记住了,坏的东西藏起来,永远地惦念着那个把她撵出门的家。
顾柔给她擦背,祝小鱼弓着背回过头来问:“伍长,你说俺能当上这个兵不。”
“能。”
顾柔肯定的回答让祝小鱼很快活:“那俺能当个好兵不?”
“只要你肯踏实干就能,”顾柔停下来,拧了一把毛巾,反问,“那你心中好兵的标准是什么。”
“像你这样的兵,啥都会,特有能耐。”轮到祝小鱼很肯定。
顾柔笑笑,她是一个好兵吗?她并不知晓,她从没有想过永远留在此处,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能够离大宗师更近。
祝小鱼又提了个千古难题:“那俺能嫁给孟大哥当媳妇不?”
这个问题就不是很好忽悠了,毕竟孟章不是睁眼瞎。顾柔给祝小鱼擦甲香,一边忙碌,一边好奇抬眼看她:“你倒底为什么看上孟章?”“他对俺好,好得很,这辈子除了俺娘,就数他对俺最好,还有你,伍长。”
顾柔笑笑:“咱们才认识十天不到,就这辈子,你一辈子得多长。”说完,她忽然意识到,正是因为祝小鱼这辈子没什么人对她好,所以她才会这样,每当看见一个不歧视她的人,就紧紧抓住,当作救命稻草。
顾柔蹲在地上给祝小鱼擦小腿,不得不说祝小鱼洗干净以后,身长颈直,还是很美丽健康的少女体魄,她□□,用快乐又无知的眼神低头望着顾柔。
顾柔抬起头来,接着她的眼神:“祝小鱼,既然你觉得我对你好,那我的话你听么?”
马上用力点头:“听。”
“那日后我唤你来洗澡,你须得来,否则我便再也不对你好了。”
“……”祝小鱼一脸上当。顾柔站起来,将毛巾扔还给她:“好了,穿衣裳。”
顾柔把祝小鱼带回女兵兵舍的时候,所有人都从铺上坐起来了,带着一脸震愕的神情。
大家看着浑身散发甲煎汤清香的祝小鱼,很是难以置信。
陈翘儿道:“贞娘,你掐我一把。”她肯定是在做梦,这个清香扑鼻的小妹子绝不会是祝小鱼那臭丫头。
屈贞娘掐了自己个一把:“哎唷!”真真是疼。
向玉瑛瞪着眼看了一会儿,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说,向后一倒,蒙上铺盖继续睡。
祝小鱼打了个哈欠,心道洗澡真是太麻烦了,希望这趟折腾能管上个三五天:“伍长,那俺睡啦,明早喊俺起来吃馍。”
顾柔很得意地看着这一切,忽然生出一种家长式的骄傲。
今晚她给他的留言是——
【大宗师,我们伍队操练今日又挨罚了。不过晚上我表现得很好。】
【哪里好。】
【——洗澡。】
102
后面的日子里,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阿至罗的脾气恶劣程度也与日俱增,伴随而来的是他安排的操练愈来愈狠,他会要求全体新兵背着沙袋围绕校场跑圈,去替兵曹运送军械,替粮草官搬粮;他手里永远拿着一条鞭,稍有懈怠者,立刻被他叫出来当众鞭笞。
又是一个燥热上午,所有新兵被叫到校场集合,身披铁甲,操练队形。
阿至罗坐在远处的马扎上,一边喝凉水,一边紧盯训练。他手下有个兵给他打着伞。
这边,新兵队伍里头,怨愤之气仿佛烈日下蒸发的汗水,不断蒸腾上升。
何远一边抬起脚步,一边压低声音,悄声儿抱怨:“他除了队形操练什么也不教,他把咱们当什么?替他搬东西搞好同僚关系的活牲口吗?”
田秀才在旁边挨着他笑,你五大三粗,可不长得就像大牲口吗?“哎,阿远兄此言差矣,牲口拉完磨犁了地,还能有一口东西吃呢;咱们只能吃鞭子。”
何远被气到:“净特娘.的受窝囊气。我以为进了白鸟营多威风,上月托人捎信回家,爹娘都以为我当上骑兵了!对了,你们看见屯骑营他们新兵操练了吗?他们已经发马发枪了!人手一匹高头大马,连马都有一整套铁甲穿——咱们身上穿的这是什么玩意儿!狗屁不如的。耀子你说是不。”
他喊的是沈光耀。这些天大家都混熟了,顾柔认识了什队里所有的男兵,除了赵勇、田秀才、何远三个人,剩下两个男兵一个叫沈光耀,一个叫贾飞。沈光耀冯翊郡人,个子不高,微胖,身体还算强壮,他性格吃苦耐劳,是队伍里少有的不抱怨的人。
沈光耀专心致志地做着操练动作,汗水从他微胖的脸上打个弧圈落下来,掉在沙土地面,瞬间蒸发没了影。他没回答何远的话。
何远又问贾飞:“飞哥,你不是会算命吗,你快给我算算,那黑风怪啥时候嗝屁,我给老天上两炷香,感谢他开眼。”
贾飞洛阳本地人,据说祖上三代都是在永宁寺前卖自制香烛的,但自从他老爹那一代起改行给人算命,挣的钱多了起来,送儿子练武,然后扔来考军,指望能再转一次行出人头地,给家族改运。
贾飞偷瞧远处的阿至罗一眼,一本正经地诅咒道:“长脸尖腮,哼,定是短命之相!”
男兵们轻声笑起来,好像听他这么说,就真的在脑海中干死了阿至罗很解气一样。
顾柔这些女兵们都听着,没人吱声,实在是太累了,要跟男兵做一样的负重,完成一样的训练,每个姑娘都濒临崩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下。
练了个把时辰,阿至罗把新兵们重新整队集合。
他让兵曹的人运来了两车铠甲。新兵们看见那车上的铠甲在阳光下耀眼的反光,知道是好东西,眼睛都跟着发光。
阿至罗让每个人都领铠甲,女兵每人一套,男兵两套。
陈翘儿很高兴,但是也有不服:“凭什么男的就可以两套,这不是瞧不起咱们吗?咱们操练一点也没落下,凭什么发装备就要被落下。”上次跟她起冲突的男兵突然讽刺道:“花卒穿什么甲,什么都不穿就对了。”“你!”陈翘儿怒极欲发作。
“吵什么吵!”阿至罗往前一站,自带雷霆气场,队伍里没人再敢吱声。
“上次你们发的是轻甲,这次是重甲,”阿至罗负手来回踱步,扯着嗓子吼,“一般的地方杂牌军里头,除了专门的甲士部队,只有将领级别才能穿上此种重甲,普通士卒只能穿布甲,还须自己加工。因为白鸟营斥候地位不同,才能穿——你们不用当上将军就能穿甲,也不用加入牲口似的甲兵部队!犊子们,你们算是祖坟头冒青烟了。”
虽然挨了骂,但是有重甲可以穿,大家心里还是高兴的。
阿至罗继续道:“高兴吗,高兴就穿上它。”
大家麻溜换上盔甲,虽然有些沉重闷热,但是兴奋劲胜过一切。
阿至罗冲男兵们吼:“我发给你们两套甲,你们为什么只穿一套?披也要给老子披上!”
男兵们只好再披上一套铁甲。不知为何,相比方才的兴奋之感,现在队伍里弥漫着一股不安情绪。
果然,阿至罗道:“很好,现在,绕着校场,一百圈。”
男兵们傻眼了,两件铁甲堆在身上,少说八十斤重,比背着沙袋还难熬。
但女兵们也笑不出来,四十斤一样累,而且负沙袋跑更闷热。
大家痛苦地跑了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背着大山,眼睛都被汗水迷住了,漫无目的地跟着前面的人向前抬腿,而身后,还在不断响着阿至罗的疯狂吼叫——
“把腿抬高,把胸挺起来!你们是人不是狗!祝小鱼,你的前肢都快要垂到地面上去了,你像条狗你知道吗!”
“你们身上的这件鱼鳞甲,每一件都有两千三百二十片铁鳞,每一片是老百姓手工缝制而成,需要三个月的耗时。三个月,可以织九十匹布,缝制三十双军靴,种上一季的水稻!别人凭什么要给你们这群王八犊子缝甲?”
“——因为他们指着你们守住他们的田,守住他们的稻,守住他们的家!你们要是办不到,就趁早给老子滚,别糟蹋老百姓的好东西——说你呢,叫什么贾飞是吧,你跑的架势像一坨烂倭瓜!你老娘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没用力?”
当一百圈跑完的时候,大家终于明白一件事。
【在阿至罗手下当兵,不能有自尊心。】
中午用罢午膳,顾柔吃了一个白馍,一碗米饭,二两猪肉,还喝了一碗糜粥。其他女兵也差不多海吃海喝,每个人都又累又饿,无心交谈。所幸在白鸟营里,军队的伙食还是量大管饱,非常充足。
午后经过一炷香的时辰休息,又被阿至罗集合到校场。
阿至罗问大家,累吗。
没人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之前他也这么问过,大家说累,他便道,好,累就休息一下,队伍向左,到校场南边去,太阳底下扎一个时辰马步。
“都死了?还有喘气的没?”阿至罗道,“下面开始教你们真正的战阵阵型,不会出喘气的给我滚出队伍,死人别占活人地儿!”
众人只好齐声道:“不累。”
阿至罗让士兵搬上来几样东西。有金锣,有牛皮双面大鼓,有令旗,有平日里叫早的摇铃。
阿至罗道:“小队伍,咱们用口令指挥,就跟你老娘指挥你吃喝拉撒一样方便;但是一个曲就有五百人,一个部千人,一个营就是五千人,真打起仗来,咱们十万几十万大军,靠什么指挥?谁的嗓门也喊不响几万人是不?这种时候,就要上金鼓旗铃。”
“关于这金鼓旗铃的用法,”阿至罗话到此处,微微一顿,声色俱厉,“老子只讲一遍,记不住的,后果自负。”
众人赶忙支起耳朵听。
阿至罗手一挥:“这是金,这是鼓,这是旗,这是铃,完了。”
……???
完了?
沈光耀举手道:“屯长,可您还没讲用法呢。”
阿至罗冷笑数声:“是,少爷们,我给你讲上三天三夜睡前故事怎么样?发军令册给你们是干他娘.的什么用使的,自己回去看军令!下面自由操练,明天午后过来训练听金鼓行军列阵,做不到的人八十军棍,你们这群孬兵!”
【——在阿至罗手下当兵,是一个不断体会着失望的过程。】
夜里,顾柔和几个姑子洗完了澡,把铺盖卷在身上,大家凑到一起,脑袋围一圈,听顾柔读军令,学习。
屈贞娘在一边掌着小油灯,顾柔细细的嗓子轻轻念《步战令》:“临阵皆无喧哗,明听鼓音,旗幡麾前则前,麾后则后,麾左则左,麾右则右;麾不闻令而擅前后左右者斩……”
她停下来,加以解释:“就是说,上了战场就不能喧哗了,要听战鼓声音行动;指挥的是麾旗,要看旗;麾旗指哪边就走哪边,如果没遵守就要被拉去斩头。”
“老天爷,这么严,万一情况不妙能逃吗?”陈翘儿是来当花卒的,没想到还会上战场,虚了。
顾柔摇头:“不能,全要听指挥。你看这写了,伍中有不进者,伍长杀之;伍长有不进者,什长杀之;什长有不进者,都伯杀之。”
祝小鱼问:“啥意思?”屈贞娘道:“就是你假使临阵逃跑,小柔就宰了你;小柔逃跑,赵勇就杀了她。”
祝小鱼听得咋舌:“伍长,你会杀了我吗?”
顾柔无奈:“你能不能先别想着逃跑。”
一直沉默的向玉瑛开口:“只有规则,没有具体动作,倒时候黑风怪来检查,我们动作还是不能做标准。”
顾柔想了想,突然道:“要不然,咱们去偷看别的营训练吧?”
大家愣了会儿。
顾柔解释:“屯骑营他们也招兵,这几天他们新兵在训练,肯定教过这个。”毕竟,不是每一个屯长都似阿至罗那般变态。
陈翘儿失惊:“你头颈痒了是伐,那样违反军法,小心给黑风怪抓去咔嚓!”
向玉瑛也道:“刺探军情,按照律法,重则会被判斩首。”
顾柔翻着军令册:“不会,外面人进来叫刺探军情,我们这个叫做违规闯营,最多五十鞭,比起阿至罗八十军棍不是划算一些?”
屈贞娘不放心:“你确定?”
“确定,我看过军令册了,瞧,写在这儿呢,”顾柔指出来,抬起头问她们,“怎样,干吗?”
第一个反对的陈翘儿这时候又冒出来第一个赞成道:“干吧!万一运气好,不一定挨鞭呢。”她特别兴奋,喜欢这种偷偷摸摸,一起大干一场的感觉。
男兵兵舍里,何远等人围着赵勇也在商议——
贾飞白天被阿至罗训得够惨,现在大声嚷着:“我x他大爷的,这不是摆明了折腾人吗?我听说屯骑营里的人都是手把手教会听旗号列阵的,咱们凭什么不教还要罚?”
何远道:“这要是摆在咱老家,就黑风怪他这种为人,还没跨出门槛就得被人削死。”他想到了什么,“对了勇哥,你从前不是当过兵吗,你应该知道那金鼓旗铃怎么使啊?你教教咱。”
赵勇眉毛深锁,摇了摇头。田秀才在一旁替他解释道:“不同的部队有不同的号令,在战阵的口号和动作上各自指定规则,他以前在兖州当兵,这里是北军,不一样儿。”
“那咱们怎么办,注定要挨八十鞭了?”
赵勇道:“别急,昨天我在伙房吃饭的时候认识了屯骑营的两老乡,我明天找他们,捎带点东西去,让他们教我们。”
“这法子好。”
熄灯了,赵勇跟大家一起躺上通铺,他心里仍然拿不准明天是否能解决这件事,自从兵舍被阿至罗查房一通后,大家东西都被收走成了穷光蛋,他拿什么去贿赂屯骑营的老乡?他心烦得很。
突然,他想起了什队的伍长顾柔,如果是她,遇到这事会怎么办呢?
……
阿至罗踏着夜色星光回到大营。
他原是去找冷山汇报新兵屯操练情况,刚好几个军侯屯长们都在,还有屯骑营的军侯薛唐来过来串门,他负责最近的屯骑营新兵训练。
白鸟营的后军侯周汤一见着阿至罗,就亲热地迎上来搂着他肩膀:“又折腾完兵豆子回来了?”周汤刚刚从屯长升到军侯位置,阿至罗以前是他同僚,两人关系好,私底下说话不分上下级。
阿至罗哼了一声道:“一群欠练的烂倭瓜!”他看见薛唐在,行个拱手礼,问他:“薛军侯,麻烦您的事儿妥了吗?”
周汤抢着替薛唐回答:“妥了,薛军侯已经命人吩咐下去,凡是屯骑营上下的兵,都不许把营内的教授内容透露一丝风给其他营的人,违令者军法论处。”阿至罗点点头。
薛唐这会儿过来是想打听打听白鸟营新兵训练情况的,他皱眉不解道:“阿至罗,你这样什么都不教给你的兵,他们自个很难学好,眼看朝廷马上便要全军会猎,如此荒废时辰,怕是影响整个营的操练。”
周汤笑着替阿至罗解释:“白鸟营就是如此,每个斥侯兵面对的环境都是孤独的,绝望的,不像你们骑兵和步兵永远列阵一起行动,所以更多时候,咱们希望士卒能够自己学习,对环境做出观察和领悟。此种能力远胜于他们学习到的东西本身。阿至罗这是下了苦心带他们了,是不是。”
他说着,亲热地在阿至罗胸口捶了一拳。
阿至罗冷哼:“要你替我说好话?老子就是看那群烂倭瓜不顺眼!”
冷山正好进入大营,听到这话微微一笑:“阿至罗。”
众人行礼:“冷司马。”薛唐也十分恭敬。虽然冷山头衔上只是军司马,比起同级别的校尉而言略差着些,但是仅凭着白鸟营统帅的这个身份,就足以让他在北军众尉官之中独占鳌头。他和中尉石锡同一届出来的兵,石中尉看重他,几个校尉里没人比得了。
冷山朝众位军侯和屯长微笑,他是武人,但是精猛刚毅之中,透着一股文人的稳重,举手投足间都显示出他并非莽夫,而是个深谙礼节的人。私底下,偶尔也会同部曲们开开玩笑,透着长者式的幽默。他招呼阿至罗,冲他扬了扬手里的家书,故意背到身后不让他拿着:“你阿妹来看你了,带了信儿。”
阿至罗一把夺过家书,黑脸笑开了花,把薛唐差点吓着,他没见过一个黑面神的脸突然变得温柔的样儿——谁见过庙里的四大金刚突然变成弥勒佛?难以置信。
阿至罗拿了家书很高兴地出去了,薛唐惊讶,小声问周汤:“他不是胡人孤儿吗,怎么会有妹子?”周汤笑笑没说话,倒是旁边的屯长唐荆州悄悄用手遮了嘴,解释:“相好的——”
……
第二天一早,顾柔借口去盔甲不合身,和向玉瑛一起去兵曹处调换合适的盔甲,两人经过屯骑营,成功地观察了一小会儿,把金鼓旗帜的号令和士兵步伐记了一下。
回来以后,顾柔教给伍队的姑子们一起练,还跟大家约好,这事儿谁都不准讲,说出去大家都得玩完。
男兵那边赵勇看见了,过来跟女兵们打听她们的步法何处学得。
大家早就合计好了,偷看的事情不能外传,一致摇头说是看军令册自己摸索的,赵勇讨个没去,他觉得女兵们训练的路子很对,可是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对,他拿不准。
女兵们一起练了会儿,感觉摸着了门道,中途解散休息,顾柔和陈翘儿去拿水喝,屈贞娘上茅厕,向玉瑛不知道哪里去了,剩下祝小鱼一个人在校场旁边的草地上发呆。
她望着校场背面最高的那座大营——那是军官呆的地方,孟章就在里头。她看见那座耸峙的营房,就想起孟章。
这时候,有人拍她的肩膀,是赵勇。赵勇冲她笑,问她:“小鱼妹子,跟哥说实话,你们的操练步伐,跟谁学的?”
祝小鱼摇了摇头,呆呆道:“伍长说了,不能说。”
赵勇顺着她目光朝军官营帐望去,脸上挂着洞悉的笑:“小鱼妹子,你不是喜欢孟军侯么,我听说过他很多军中的事,包括他喜欢吃什么菜式,用什么式样的军器和衣料,我都告诉你,你知道了这些,还怕讨不着他的好?”
祝小鱼一听,果然回头看着他,又是极度渴望又是犹豫的眼神。
赵勇继续怂恿:“其实别看孟军侯他平时高高在上,私底下他和蔼得很,我听说,他喜欢的女人刚好就是你这样儿的姑子,不过你身上倒是有几个小毛病,是他不怎么满意的。”说着抱起手臂,皱皱眉,打量祝小鱼,像是帮着她在苦恼。
祝小鱼急得马上问:“俺有什么毛病?俺改。”
“那跟我说,你们是哪里学来的步伐?”
祝小鱼绞着手指,犹豫看他一眼:“那……你保证不跟别人讲?”
“不说。”
“……”祝小鱼踮起脚,凑到赵勇耳朵边。赵勇支着耳朵听着,越听越惊讶,越听眼睛里越放出得意又兴奋的光——
顾柔,这等事情你也敢做,看来这五十鞭,真是你自找的了!
……
顾柔重新集合了女兵,五个人凑在一起继续练,才走了几步,发现祝小鱼心不在焉,顾柔叫停了队伍:“祝小鱼,你想什么呢?”
祝小鱼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屈贞娘恨铁不成钢,一跺脚:“妹子呀,你被那赵勇给骗了!这下坏事了!”
陈翘儿已经气得没话可说,她只想掐死祝小鱼。如果她被鞭子抽五十下疼死,她做鬼都不会放过祝小鱼。
祝小鱼茫然道:“可是赵勇哥他保证过不会跟别人说。伍长,俺是不是又做错事儿了?”
顾柔一咬牙,她现在没工夫跟木讷的祝小鱼掰扯道理,一挥手,忙叫上功夫最好的向玉瑛:“咱们赶紧去把赵勇找着,他这八成是要跟黑风怪告密,拦住他!”
104
赵勇这头,心情舒畅,步伐轻快;他就等着到阿至罗面前告状,然后看顾柔她们吃五十鞭子了。这样一来,顾柔在那群女兵里头的威信便会因此受挫。
赵勇是当过兵的人,知道在一群人当中怎么混出头,也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能排除潜在的对手;他觉得顾柔对他是个阻碍。军队里头,长官提拔下属,很多时候只会提拔那么一个名额,所以除此之外,第二名、第三名……毫无意义。所以,那天他瞧见顾柔的真实身手,他就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头号敌人。
他先去绕去伙房附近,今早用朝食的时候,他同那两个屯骑营的老乡约好了一个时辰后的操练空隙在这里见面,然后跟他们学习步伐。
可是他等了许久,还不见两个老乡前来,反而追来了顾柔和向玉瑛。
顾柔面有急色:“赵勇,你这是在等谁。”
都到了这份儿上了,赵勇也不怕跟顾柔撕破脸,只是冷笑道:“顾柔,你胆子也太大了,连军规都敢违背,怎么,敢偷看屯骑营练兵,还怕挨罚么?”
向玉瑛伸手便要去拿赵勇,赵勇也是功夫上了身的人,使用军中教授的技击接了她三招,朝后大跳一步拉开距离——“怎么,还想动粗灭口不成?”
顾柔知道这么闹起来事情只会更大,她正犯愁着,忽然,田秀才跟何远跑来,何远一脸焦急色,嘴里嚷嚷着:“勇哥,你那两个老乡说屯里操练,没空过来了。这不是耍咱们玩儿呢吗?”
赵勇脸色一变,一个时辰以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变卦了?殊不知方才薛唐已经按照阿至罗的请求,对新兵们下了不准私相授受的禁令。
顾柔一琢磨,看见赵勇犯愁,法子有了,她道:“何远,你们伍队跟咱们一起练吧。”
何远一脸懵:“你们怎么学会的?”
赵勇听了一惊,眉头紧紧皱着,可是心中盘算,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了,选择跟顾柔合作,总远胜于吃阿至罗八十军棍来得强。他再一看何远和田秀才,他们围在顾柔身边,听顾柔把如何去偷看到了屯骑营操练的事一说,都佩服她得五体投地,心里满更不是滋味儿了。
……
顾柔和何远的伍队两队合一,练了一上午,终于在用午食前练成步伐。
下午阿至罗来考核的时候,赵勇的什队成了全新兵屯动作完成得最好的一个队。
不过阿至罗脸上却并无任何赞许之色,众人皆已成习惯,倒也不觉失望。
其他几个什队按照军令上的学了一些,动作皆不标准,阿至罗一一指正。
那些什么也没准备的什队,被阿至罗依约罚了八十棍。不过是整个十人什队分摊八十棍,那些皮糙肉厚的汉子们,挨几棍倒未见大碍,继续投入操练。
阿至罗的处理法子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众人相安无事地跟着金鼓旗练了一下午的阵型变化,傍晚回来,用饭的时候,顾柔突然放下碗,道:
“我猜想,阿至罗这人也许不坏。”
陈翘儿也放下碗:“算了吧,我还觉得祝小鱼不傻呢。”她说罢,回头看一眼祝小鱼,祝小鱼正吭哧吭哧扒着碗里的饭,压根儿没听到别人说什么。
用罢晚饭,几个姑子一同去洗澡,这回姑子们学乖了,大家约好五个人轮流去占澡棚子单间的位置,每人一天,轮到的那个人不吃晚饭,其他人帮着带。今天轮到向玉瑛,她就先进去洗了,出来刚好屈贞娘和顾柔赶到。
贞娘和顾柔一起洗,两人挤进澡棚,贞娘想起那天看见顾柔身上的吻.痕,想了想,还是犹豫地开口:“小柔,你进来不是干花卒的罢……”
上一回她没有多问,是因为彼此间还不熟悉,如今大家同吃同睡关系近了,她难免多关心些。
顾柔一怔,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笑着摇头:“不是,我是正卒。”
贞娘点头,放了心:“是啊,你是个好姑子,来干咱们这行不值当。”
顾柔道:“你别那么说,你们也是为了打胜仗,为了朝廷和百姓。不比那青楼女子,你别在意他们的话。”
贞娘道:“我从前就是干青楼的。”
顾柔懵。
贞娘道,她从前是襄阳郡一带有名的青楼花魁,年轻的时候因为貌美又有一把好嗓子,颇得当地豪绅的宠爱,夜夜销金,可谓一曲红绡不知数;可是年纪稍长一些以后便被后面崛起的年轻姑娘们取代了地位,渐渐恩宠衰落,挣的银子少了,鸨母的态度也大为冷淡。就在这个时候,她遇上了她后来的夫主。
她夫主是个外地客商,做生意经过这里,跟当地往来的买家朋友来贞娘的楼里来喝酒应酬,一眼就看上了贞娘,他豪掷千金为贞娘赎身,娶了贞娘为妻,从此夫妻恩爱。可惜好景不长,因为他夫主做的是长江上的码头生意,一次货船遇上江浪沉船,他夫主虽然逃出生天,但货物全沉了,欠了买家许多银两濒临破产。夫主便想到去云南运草药贩卖,想挣钱翻身,却没料到那时候宁王辖制的云南境内十分混乱,她的夫主在途中被云南兵抢劫所杀。
贞娘知道夫主死讯以后,便投身兵营,想要为夫报仇。
贞娘道:“我年纪大了,也不怕豁出去。别人让我为夫主戴孝守节,我不愿意;我在他灵前发誓,一定要为他报仇。我要亲眼瞧见朝廷的兵马平了云南,让夫主跑商的那条官道插上朝廷的旗帜,再也不流血。”
顾柔听得一愣一愣,她突然觉得自己多年来搞错了一件事,谁说青楼就低贱了?这世上,论人心,哪有绝对的贵贱。
贞娘说罢,身上也有点儿凉了,往自个背上抹一把热水,继续扯回方才的话题:“小柔,那你身上的印儿,是你男人给弄的是不是?你要小心,我看你像是没成家的模样。”果然见顾柔点了点头。
贞娘叹气,是啊,有家有口的谁来干这行:“你得留神小心点,得逼着他娶你过门,否则就别搭理他,男人最会说谎,他占了你的身子,又不娶你,那就是耽搁你了。你要小心他翻脸不认账。”
顾柔想起国师,脸上就泛起甜笑,她从来不怀疑他对她的真心真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会相信。贞娘见她痴痴的模样,知晓她是陷进去了,摇了摇头也不多劝,这种事情她见的多了,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劝也劝不了。
顾柔想国师想得出神,直到背上冷了才醒过来,她忽然问贞娘:“对了,那你一定知道……那事为甚么会疼啊?”
贞娘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柔红着脸,凑到她耳边嘀咕一阵。贞娘更惊讶:“你从小你娘亲不教你?”下意识又想到,也许顾柔家里没爹娘,她怕顾柔尴尬难受,赶紧接着话道:“头一遭都是要受点罪的,我梳弄的那会差点死过去。”
顾柔摇头表示不懂。贞娘道:“傻丫头,你过来,我跟你讲。”
顾柔凑过去,贞娘附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阵,顾柔的脸涨得通红。“原来……竟是这样。”
贞娘轻声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不但不疼,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再过来,我跟你讲……”
顾柔又凑过来,越听越惊羞,拼命摇着头:“不不不……”
贞娘道,哪个男人不喜欢这回事?你别看你清纯样貌的,所有的男人都喜欢自个的女人只在他面前淫.荡,你听我的放开了去,别扭扭捏捏的败兴致。别的不敢说,论对男人的根性了解,我和翘儿强你太多,翘儿一句话说对了么,女人也要自己过得高兴,他在你身上找痛快,你干吗不能也在他身上找?
顾柔被那最后一句话震到了,半响才回神——翘儿她该不会也是……
“她就是啊!你不知道啊,”屈贞娘很自然地道,“她从前在吴郡名气牛了去了,开了家软虹楼,自个当老板,生意做得那叫一个大,我在襄阳,都在客人嘴里听过她的花名。干这行的多少人羡慕她,年纪轻轻有自个生意,不晓得为甚来这当花卒。”
……
晚上,顾柔卷在被窝里想,她冤枉大宗师了。
原来那头一回,本生就是会痛的,她竟一点也不知晓,还以为他故意欺负作弄,在心里怨了他这么久。顾柔想起那会儿他彻夜守着自己寸步不离,满是后悔难过的神情,不由得心疼起来。
她错怪他了。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便听得虚空中他的声音传至:【小柔,你睡了么。】
兵营有严格的熄灯时辰规定,他记着故而每天此时在这等她。
她心蓦地一动,翻个身趴着:【嗯。】顿了顿,又裹住薄被:【大宗师……】声音忸怩。
【怎么了。你营里的人如何,有没有人欺负你。】
误会大了,她忙解释:【没有,她们人都很好。】
他已经听孟章说了,顾柔分到的屯营里有女花卒,他有些担心:【兵营鱼龙混杂,你自己须得小心。再委屈一段时日,过了考核便能随军出征,到时候本座一纸调令,将你调入宝珠她们队伍去,便有人照顾了。】
顾柔头看了一眼旁边,屈贞娘睡相不好,翻了个身,雪白的大长腿搭在向玉瑛身上,被向玉瑛一把撩开,翻身背对着她。
顾柔微微笑:【我不委屈的,她们都很照顾我。】
他听了也微笑,小姑娘的脾气就是好,很少记仇别人,他喜欢,也担忧。【好,那你早点歇。】
他正要结束对谈,突然听见她羞涩的声音:【大宗师……】
【嗯,怎么了?】他眉毛一拧,从床上坐起。小姑娘今天很有些不对劲,他察觉出来了。
【大宗师,等我回来……我好生服侍您,】她脸臊得快炸了,夏夜天热,被子裹在身上,已紧张出了一身薄汗,【我想您了。】
【……哦,好。】
【那,我歇了。】
【歇了。】
顾柔裹在被窝里,她有一丝懊恼,也不知道他听出她的意思来了没有?
又有一丝庆幸:没听出来也好,那件错怪了他的事,说出来也太丢人了!
她起被盖,蒙住了头。
……
国师府的卧房里,灯早熄了,只有一束洁白的月光照在地面,他靠在床头看月光。他的床榻是很宽敞,锦被也松软,只是怀里空荡荡的缺一个人。
明日还有早朝,他原打算和她说完悄悄话便睡,可如今却是半分睡意也无。
他起来点灯,拿了卷道家修身养气的经卷读了一会儿,只觉得心浮气躁,又翻出枕头底下老钱的手稿,看那荒诞志异的人鬼恋情故事,更加心浮气躁——写得都是些什么玩意!不出两三个章回,便有一些书生和女鬼的香艳片段描写,真是看不出来老钱平日在朝堂上道貌岸然的模样,背地私下里用笔名写这种糟粕在坊间售卖,大晋朝的民风就是这般被带坏的!
他想起老钱,心念蓦然一动。
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江河万流各有其长,说不定糟粕里面也能淘出黄金来,想了想,要不,老钱给的那些糟粕,再拿出来看看?
记得老钱把其中一份辟火图交给他的时候,还一脸郑重地道,别小看它们,此乃丹青瑰宝,艺林奇葩——还是前朝丹青国手彭勃的真迹呢。
他沉吟片刻,披衣提灯去了书斋,找到那个存放的书柜,举起灯,照亮上面顶层的木盒。他犹豫一瞬,把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去。
嘁,看看也无妨。反正只是鉴定一下倒底是不是出自前朝国手彭勃的手笔吗……免得中了老钱的忽悠。
105
后面的半个月,新兵们的操练开始变得越来越顺利,倒不是因为阿至罗良心发现减轻了操练内容,而是众人对于这样的辛苦越来越适应了。于是,阿至罗开始教授众人一些基本的枪\刺,击技,射箭的技巧,在他的威逼下,每个人都加倍苦练着。
阿至罗道,射箭这门本事,倒不指望他们似越骑营那般练出一朵花来,目前有准头,循序渐进,就可以;但是角抵和手搏必须练成一流真功夫,因为一个孤独在外执行任务的斥候,他总有可能遇上比普通士卒更大的危机。
角抵便是角力,体能的培养无捷径可走,每天披甲负重操练必不可少;手搏便是拳技,阿至罗亲自担任技击官,手把手教新兵们打军拳和使用枪|刺。
顾柔、向玉瑛和屈贞娘有底子,全部都学得很快,祝小鱼体魄发达,也完成无碍,就是陈翘儿后进些,但也有顾柔和贞娘一起帮她补上,勉强不掉队。
也有难得的时候,阿至罗会停下来,问众人:累吗?
没人想回答。累等于要“休息一阵”,“休息”在阿至罗那的意思就是在大太阳底下扎一个时辰的马步;如果回答不累,他则会让众人再披甲跑五十圈,或者打拳直到傍晚。
阿至罗怒了:“都没吃饱饭?将有所问,士卒必须立即有所答,违令者军法处置!老子再问一遍,累吗?”
顾柔只好领着伍队的几个女兵答:“累。”
“累就对了,全体休息一阵。”
听见这话,大家心如死灰,整理好队伍,准备去扎马步。
出人意料地,阿至罗这一回却什么也没命令,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个塞满糠皮的牛皮鞠,托在手上道:“自古以来,蹴鞠乃军中练兵之法,不会蹴鞠,那叫当什么兵?练吧!”说着球一抛,落在什长赵勇手里。
祝小鱼和许多新兵都还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纷纷来问,赵勇面露喜色,解释道:“这是个好玩的东西,比那披甲跑和打军拳有意思多了!”
陈翘儿见阿至罗要走,举手:“报,属下有问题。”阿至罗回过神:“讲。”
“屯长,您不留下来和咱们一起蹴鞠吗?”陈翘儿一说,赵勇等人也附和起哄道:“是啊是啊,一起吧!”
阿至罗冷笑:“好,要不要再给你们条绳子拴老子脖子上,遛着老子校场跑三圈?少爷小姐们。”
大家原是好意,结果讨了个没趣,纷纷作鸟兽散跟赵勇学习蹴鞠去了,阿至罗冷笑离开。
盛夏的洛阳城,一轮火热的太阳悬在天空炙烤大地,恣意而又无情;这样的天气里,人多少会变得慵懒,许多城里人家避在木阴下,懒摇白羽扇乘凉,巷子口还能听见小贩跳着担子叫卖梅子汤的吆喝声。而在北军白鸟营的校场上,却奔跑着一群不知疲倦的人——
“秀才,传鞠,往这看,传这!”何远大声吼,话音未落,田秀才就被人从后头包抄,一脚勾走了皮鞠,急得他大声吼叫。紧跟着对方队伍一连串漂亮的接龙穿鞠,最后拿到球的雷亮一脚暴射,皮鞠弧线飞进了风流眼。气得何远吐老血:“娘里个腿奶奶个脚!”。
而祝小鱼几次把鞠踢进自家的风流眼,更是气得赵勇一度想把她扔出队伍——他的队伍已经落后六球了,而对方的风流眼门口,守眼的顾柔稳如泰山,赶月流星海底捞月地各种变换姿势,接住不同方向飞来的皮鞠,赵勇的队伍只能干瞪眼:有个门神在,这还怎么打?
对顾柔来说,接一点儿迎面飞来的东西太容易,她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多半时候就是蹲在风流眼前看大家蹴鞠,皮鞠来了就接住丢回去,这比小谢的暗器好接多了,不知不觉又接了三球,欢呼声此起彼伏。
赵勇憋闷极了,明明教会大家伙蹴鞠的是他,可是为什么最后出风头的却是顾柔?他正窝火,就有贾飞建议道:“让小柔过来踢吧!她这么守眼守下去,咱们啥时候才能进球,都没意思了!”
马上就有对面的雷亮他们抗议:“凭啥你说换就换,小柔在咱们队守眼守得好好的,要来踢也是给咱们踢。”田秀才摇头晃脑:“非也非也,小柔是咱们一个什队的,是你们抢了去不还人,就该还给咱们。”大家争执不下顾柔的位置,这时候一边观战的屈贞娘建议:“要不然让小柔跟勇哥换吧,勇哥也是悍将,换了你们不亏。”
赵勇听了一怔,什么,他可是这个队伍的核心!哪有换人换掉队伍老大的,这不是逗呢么!他正要说话,就看见旁边的田秀才何远贾飞沈光耀齐刷刷举起了手——都同意用他去换回顾柔。
……赵勇那个郁闷啊。
一场蹴鞠下来,天黑了,随着太阳落山,晚风吹起,清凉重回大地,新兵们三三两两说笑着回去用饭洗澡。除了赵勇,这可以说是所有新兵们入营以来,最愉快的一日。
明日便是离初训结束的最后一天。
女兵兵舍里,夜里熄了灯,没人睡得着觉。明天半个月训练期满,便有七日兵休日,大家都兴奋得很。
顾柔是归心似箭,她惦记着阿欢和国师。祝小鱼则是惦记着要去洛阳西市买天青布坊的花布,以后有机会捎回家给嫂子做衣裳。陈翘儿嘲笑她:“你都被爹娘哥嫂卖了,还惦记给他们买东西作甚。”
结果这话一说,祝小鱼又伤心了。那是她的软肋。
陈翘儿只好哄着她:好了反正我在京城也没什么事,我陪你去呀,我杀价很厉害的,没几个干的过我,一匹布的钱我给你买两匹回来。祝小鱼好哄,听到这话又破涕为笑。
向玉瑛一个人就着从窗口投进来的微弱月光学习军令册上的条文,顾柔过问向玉瑛兵休日有何打算,向玉瑛没搭理她,看了一会儿军令册,她绑上沙袋绑腿,躺进了被窝——她每日睡觉也不忘绑上负重,让自己以习惯力量的训练。
这一晚,顾柔兴奋难眠,因为明天就能和他见面了。
第二天阿至罗将新兵集合至校场,朝他们训话:
“最后一天没有训练,只消完成一项任务即可,完成的人,可以兵休回家,七日后回来报道;完不成的人,也没有关系——因为你们永远都不必回来了!”
众人听他这样说,皆是紧张起来。
他道:“从这里跑过去,进入大帐,然后出来,便算完成。”
他指的是远处望楼下面的一座白色营帐,看起来便是平时军营里搭建的普通营帐,并没甚么稀奇。但是众人都注意到,在那直线通向营帐的道路中间,摆放了一架三尺宽的铁环。
有容易的事?众人自是不敢信,正踌躇间,果然见阿至罗走到一士卒身边,跟他拿了个火折子,燃起火把,举着朝路中央走去。
阿至罗火把一举,火舌在铁环上转了一圈,铁圈变成了火圈。
所有人都懵了。
特别是像沈光耀、赵勇这些身板高大强壮的,脸上的神情更加不妙——三尺宽的铁圈,这要钻进去不被火烧着怎么可能?
贾飞头一个嘀咕开了:“这不是赶人去送死吗?他吗的咱们不是猴子让他耍着玩!”
何远道:“老子想削他。”
很多人都跟何远有同样的想法。
阿至罗仍在来回踱步,把手负在身后,趾高气扬地扯着嗓子吼:“谁来第一个?”
祝小鱼举起手——
顾柔她们都吓坏了:“小鱼你疯了!”
祝小鱼慌里慌张地问:“屯长,我内急,可以去解手吗?”
阿至罗一沉眉毛,喝道:“你第一个上!”
祝小鱼腿快软了,阿至罗怒目咆哮:“上!”
祝小鱼回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顾柔:“伍长……”
顾柔道:“小鱼,别怕,去吧。”
祝小鱼咬紧了嘴唇,说也奇怪来哉,她刚刚被阿至罗点到的时候,都不晓得应该迈那条腿,可是顾柔跟她说了一句话,她突然整个人抖擞起来了。祝小鱼拴紧了军靴上的牛皮绳子,裹好绑腿,咬住牙关,像匹脱缰的野马,一口气朝对面冲了过去!
所有人都看着她的背影。主要是盯着那个火圈。
祝小鱼一个腾身钻了过去,顾柔整个什队的姑子和青年们都齐声叫了一声好,可是情况不妙,祝小鱼落地一个团身滚,爬起来的时候,手臂上的绑甲已经着了火。
更不妙的是,天干物燥,她跑得越是快,那火便越烧越狠。
顾柔惊得心提到嗓子眼,看着祝小鱼一路冒着浓烟冲进帐篷。
然后帐篷里没动静。悄悄儿的一片。
大家都吓呆了。陈翘儿乌鸦嘴了一把:“小鱼她……还有么?”
贞娘抹了一把眼泪,也就祝小鱼这样的软柿子好拿捏,哄哄就冲上火线了,换作别人谁受得了?她有些埋怨顾柔让祝小鱼这样去送死。
没给大伙反应的时间,阿至罗又厉声问道:“谁第二个?”
顾柔站出来,举手:“我。”
阿至罗冷眼一睨,朝顾柔甩了甩下巴,意思是你去。
顾柔不紧不慌,蹲下来整理好自个的鞋靴绑腿,身上的甲胄,然后站起来的时候,跟陈翘儿屈贞娘附耳嘀咕两句,两人脸上表情从惊疑到阴晴莫定。
阿至罗不耐烦,催促:“出嫁哭妯娌呢?磨磨唧唧。要去赶紧。”
顾柔如离弦的箭,一鼓作气冲了过去,她身形极度轻敏,临到火圈跟前时,足尖点地,轻轻跃起,在空中收紧身体成为一个缩拢的小团,漂亮地穿越过去,滚落地时毫发无伤,一点火星子也没摸着。
她也跑进了军帐,再没有动静。
大家都看呆了,又是羡慕敬佩,又是不安躁动——毕竟顾柔那么好的身手,整个新兵营都挑不出几个,她能毫发无损,不代表其他人都可以。
何远就忍受不住了,他开始解开自己甲胄的系带。田秀才问他:“你干啥?”“咱来这是学本事杀敌报国的,不是让人给当耍猴看的,你瞧他这不是要咱的命吗,老子不伺候了!回家伺候俺娘去,娶个媳妇生小子。”田秀才急忙拖住他,要知道逃兵重则可以问斩:“别别别,你听咱说……”田秀才附在何远边上一阵耳语,何远听得瞠目结舌,问他:“真的?”“真的!快把甲穿起来!”
接下来,田秀才、何远、屈贞娘等一干人都陆续通过了火圈,随着许多兵都咬牙跑入营帐,就连平日里娇滴滴看着没什么功夫底子的陈翘儿,也勉强顶着一身的火苗子惨叫着冲进了大营。
陈翘儿叫得那叫一个凄惨,吓得后面的兵都不敢上了。毕竟大家只是来当兵,不是来玩命。
阿至罗冷笑,极其蔑视和嘲弄的口气:“平日里不是一个个横着呢吗?怎么到了要紧关头连一个女人都赶不上,这要是换在战场上,能指望你们这帮孬种打胜仗?一群烂倭瓜!”
赵勇咬着牙站在队伍里,冷汗涔涔;他可不想为了出一次的风头,就赔上自己的老本,他最傲人的就是他强壮的身体,如果折腾完了这点本钱,以后他在军队里玩什么?
有人低声跟他商量:“勇哥,黑风怪这压根是违反军令在折磨咱们,你跟他怼啊,你是老兵,你最清楚,不带这么练人的。”
“是啊勇哥。”
赵勇攥紧了双拳,汗水滚滚。他恨阿至罗吗?自然是恨的。可是这种恨,远不足以打消他想要在这里待下去的渴望,白鸟营士卒是精英中的精英,他要求自己必须成为这样的人。
赵勇没有理会平时最挺他的那些小弟兄,他咬着牙,冲过了火圈,进入了营帐。大家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相当失望。
“他不去我去!”队伍里有人放话。
大家望去,却是庞虎。庞虎是洛阳本地人,以前在镖局干过镖师,身板也是杠杠的,平日话不多,这会儿血性按耐不住,站出来跟阿至罗叫板了。
阿至罗精厉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带着冷蔑,也同时在表达一个意思——出来找死?
庞虎攥着手心,捏响了拳头道:“我要抗议!”
“抗议甚么?”
“一般的兵营,从来没有这样折磨士兵的!”
阿至罗下巴一抬:“咱们白鸟营,是一般的营吗?”
庞虎被堵得接不上话,换了句道:“你这是公报私仇!”
阿至罗笑:“哦,我跟你们有什么仇?我偷你家地里瓜了?摸你老娘屁股了?穿你爹裤衩了?”有新兵在队伍里忍不住吃吃笑,马上被队友打了一下闭上嘴。
这个阿至罗,不光声音响亮,说话也刻薄;不善言辞的庞虎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可是他不敢,半个月接触下来,谁不知道白鸟营几个屯长之中,数胡人血统的阿至罗最彪悍耐斗,自己只要出拳,拳头还没到对方脸上,他就会被撂倒。
庞虎叫道:“你这么折磨咱们是违反军令的,我要朝上面告发你!”
他最后一句,用了全身的力量喊出来,仿佛已经是他身体里的最后一击。
阿至罗盯着他,很奇怪,这种时刻,他的小眼睛里没有愤怒,而是透着一种深刻的惋惜。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磁沉厚重的声音:
“谁要告发阿至罗?”
众人望去,只见一猛锐迥秀的大将款步而来,正是军司马冷山。
冷山过来,站定了,问众人:“我乃阿至罗的上峰,谁要告发他,来我这里告。”
他深眉峻目,气宇沉笃,眼神里透着一种压迫感,被他看着,会不自觉低下一头,然后臣服。
冷山问庞虎:“你因何事要告发阿至罗。”
庞虎道:“他草菅人命,折磨士兵!”
冷山哦了一声,转过身,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火圈,回过头时抱起双臂:“因为什么,就为了这个圈吗?”
众人又一次呆住了。他说的是“就为了这个圈吗”,这是不是代表着,他也压根儿不在乎这件事?
冷山轻笑一声,他刚毅冷硬的面庞在这一笑之下,显出一种放松和潇洒,像是燥热的天气里扫过一阵清凉的风。
他走向那个火圈,伸出宽大粗粝的手掌,握了一下,迅速地收回来,向新兵们展示——毫发无伤。
大家愣了。
“此焰燃料特殊,焰心并不烫,一瞬间接触不会对人造成大碍。”冷山解释。
原来如此。
——就在不久以前,顾柔完成这个动作之前跟陈翘儿屈贞娘附耳说的三个字;田秀才跟何远说的那句话,也都是一样的三个字:
冷火焰。
用特制加工过的金属粉末、松香、磷粉调配在一起,燃烧出来的火焰温度不高,却又光亮耀目,一些街头卖艺人常用它做变戏法之用,火中取栗,吞火球,钻火圈的表演,皆出于此。
“在新兵营的最后一日,让你们通过它,只是为了给你们上最后一课——一个士兵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服从。忘记你自己,只记得你是白鸟营的一个卒子,永远服从于将令。”
冷山说到此处,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他变得肃穆和沉重,走过去问庞虎:“方才你为甚么不服从阿至罗,为什么不听将令?”
庞虎心中的底气已经彻底消失,他慌乱地解释:“属下不知那是冷火焰……屯长也未曾解释。”
“战场上,军情瞬息万变,将令也会随之改变,你告诉我,一个将军,有必要无时不刻地对自己的每一个士卒解释他的命令吗?”
庞虎汗流浃背。
冷山转过身,冷峻的声音很利落:“阿至罗,领他去收拾行李。”他的这句话,意味着庞虎的出局。
出人意料地,只会咆哮的黑风怪阿至罗在这时候叹了一口气,他伸出猿猴般的长臂,在庞虎肩膀上拍了拍,搭着他的肩膀走向兵舍,庞虎垂着头,也就任由他那么搭着。
冷山看了一会儿这好似哥俩的两人背影,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很干脆,很潇洒:“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记住今天的事。兵休了,好好休息,七日后我们再会。”说罢,他调头,朝白色的军帐走去。
众人沉默了。本来半个月结束应该很轻松高兴,却因为这样一件事,感觉到很沉重。每个人都不想出局,但是,面对屯长阿至罗和军司马冷山,他们却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被淘汰的理由将会是什么。
军帐里——
“小鱼你别乱动,水都抖我身上啦!”陈翘儿大声抱怨,祝小鱼蒙在一大块松软的毛巾毯子里,顾柔正按着她的脑瓜给她擦头发上的水珠。
方才每一个钻过火圈的人,冲进营帐,便立即有安排好的专人负责帮忙扑灭身上的冷火,然后脱下盔甲休整一番。但就祝小鱼最出格,她一冲进来,就立即跳进了帐子一角的水缸。
顾柔一边给她擦水一边道:“小鱼,以后你千万记着,身上着火不能立刻浇水,要用毛巾被子给捂灭了,要不然这你这一身的皮子就毁完了。”祝小鱼笑呵呵地望着她,答非所问道:“伍长,俺今天表现的还成吗。”顾柔笑道:“好,除了灭火这个法子不对之外,其他都很好。你是第一个,是咱们当中最勇敢的。”
祝小鱼立即正色,认真道:“怎么会,你才是最勇敢的,俺本来怕得不行,你跟俺说行,俺就行了,俺没你勇敢。”
“她哪是勇敢,她精着呢,她早看出是冷火,要不然哪能跟着你跑。”田秀才在一边抖裤腿儿,他的绑腿着过火,幸好里面是沙土不传火,只是被烧出窟窿眼以后漏了一路的沙子出来,何远坐在他对面拴裤腰带,被抖一裤衩的沙,裤裆里沉甸甸的,大怒:“滚犊纸!”
大伙叽叽呱呱地正热闹,忽然听见门口的士卒行礼道:“冷司马。”众人瞬间肃静,低头行礼。
冷山背着双手走进营帐,面含微笑:“诸位都辛苦了,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表现得都很好——现在兵休开始,七日后,期待在此同诸位再会。”
这军司马说话就是和阿至罗那头黑风怪不一样,他会不吝赞美,听着窝心多了,大家兴高采烈地拾起衣裳甲胄,陆陆续续走出营帐,顾柔也跟着离开,当她经过冷山身边时,突然听见他低沉冷冽的声音:
“你留下。”
107
“我?”顾柔惊讶,仰脖子看着他。
冷山垂下眸,又抬起——他可以用这个微乎其微的动作表示点头。
“是,冷司马。”顾柔退到一边。
等人走光了,冷山问顾柔:“你今天为什么帮别人作弊?”
顾柔一惊:“回军司马,属下没有。”
冷山目无波澜,却在审视:“在祝小鱼那,你没有;但你却告诉了陈翘儿和屈贞娘那是冷火。”
顾柔如实地回答:“回冷司马,属下是这么做了,但属下不觉那是作弊。那原本便是一次任务,屯长只要求我们完成,没限定如何完成。”
“但屯长允许过你们互助完成了么?”
顾柔一窒,始觉谈话的内容在朝不利的方向走,她依然不服:“他也没说不能。”
冷山微微一笑,他的眼神清朗坦荡,但在顾柔看来,却觉得别有一番咄咄逼人:
“你知道阿至罗为何苦心安排这次任务吗。本来这是一次对士卒勇气,忠诚的测试,而因为你的这个举动,测试的结果作废了——我们未能得知陈翘儿和屈贞娘面临抉择的真实反应,所以,将来在战场上,我们也并不知晓她们是否会真正听从将令——如果你是一个将军,是阿至罗他本人,会敢于带这样的兵上战场搏命吗?”
顾柔哑住了。
冷山收起了笑容,他严厉了声色,清晰沉重地道:
“不要想着耍小聪明,当兵没有捷径,我要的是能上战场能听号令为我所用的兵,我不要花里胡哨的兵。如果你想要凭着你过去的经验在兵营吃得开,我劝你趁早离开。此处是兵营,不是你的江湖。”
他的口吻里没有指责,但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抨击的力度却远胜于阿至罗在耳边大吼大叫。
他说罢,从顾柔身边走过,出营帐的时候停下脚步,补充了句:“顺便说句私下的话,本将以为,你不适合白鸟营。”
冷山走出去了,可是顾柔的心情却因为他这句话,一整天没能离开这个营帐。
……
离开白鸟营的时候,大家一片欢欣热闹,这新兵里头许多来自外地,都想趁着兵休日出去城里逛一逛,于是辕门口挤满了人。顾柔心事重重地随着人流出来,孟章早就奉国师命在门口等着接她,这会儿突然跳出来,在她肩膀上轻轻拍道:“小柔姑娘,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顾柔抱着包袱,还在想冷山的话,突然抬起头来问他:“孟军侯,我当真不适合白鸟营么?”
“怎么,阿至罗又给吃瓜落了?别介,他们就这德行,越是看重的兵越严厉,磨练你呢。”孟章宽慰道,帮着接过包袱替她拿着,“师座今日尚书台事忙,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回,我先送你回去,你弟弟我已派人接着了,此刻在家等你。”
听到阿欢,顾柔心情便为之一亮,脸上有了笑容:“好,多谢你,孟军侯,不嫌弃的话留我家吃午食吧,多谢你帮忙。”孟章连声称好,就是一点不满:“兵营外头用不着那么叫,别扭得很,师座听了,以为我对你摆官腔呢。”“好,孟大哥。”“这便对啦。”
两人边走边聊地离开,却没见着辕门口另一侧,祝小鱼远远瞪着两人的背影,那不敢置信的震惊眼神。
——伍长和孟大哥,怎么会亲热地走在一起?
“哎呀哎呀,这下好了,我就说嘛,”陈翘儿在一边啧啧摇头,“这世上最难防的,恐怕就是自己人三个字咯。”被屈贞娘瞪一眼:“快别说风凉话了!”
两人一起看祝小鱼,只见她眼泛泪光,咬着嘴唇:“不会的,伍长不会骗俺,她和孟大哥肯定只是刚好遇上……”“刚好什么呀!”陈翘儿打断,“眼见为实,这你都不信,我就不晓得该说你是自欺欺人还是别的什么好了。”
屈贞娘叹口气,她也没想到:“翘儿说得是,小鱼,算了罢,为个男人伤姐妹和气,不值当的。”陈翘儿听出她弦外之音,眉毛一撩凑过来:“你又知道些什么了,快说。”
屈贞娘见祝小鱼痴痴不能回神的模样,想要帮她断了念头,便道:“那日我同小柔一起沐浴,见她身子……准是让男人碰过,想来此人定是孟军侯了,他俩隔着这一层关系,在这营里倒是尴尬。”她话音没落,只见祝小鱼满是眼泪,拨开人群冲了出去,急得陈翘儿在后面大喊:“傻女拧,侬上哪里去呀?”
……
孟章送顾柔回了家,在客堂里等着造饭。顾柔姐弟见面,自是欢欣,顾欢买好了许多菜在后厨,顾柔不许他忙,捋起袖子就要给顾欢做饭,顾欢道:“阿姐一路辛苦,刚回来就不要麻烦那么多了,要不然今日咱们打个温炉,把菜肉都下下去,想吃多少放多少。”
顾柔一想这个主意倒是不差,只是不许顾欢帮手,她拿田秀才教的那句话教阿弟:“那个孟子说了,君子远庖厨,你不是学儒么,你要听孟子的话。”
顾欢笑道:“那儒家还有言了,'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这话孔子说的,孔子比孟子大,我听孟子,不如听孔子。”堵得顾柔一愣一愣,盯着弟弟上下仔细瞧,发现他半月不见,人稳重了许多。
顾欢一面捋起袖管,给萝卜削皮,一面笑道:“其实听谁的话也比不上听阿姐你的话,孔子说了,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一个人若是不忠不孝,学再多的本事在身上又有甚么用?阿姐……对了,这个萝卜片片你就来吧,我刀工不如你好。”
姐弟俩忙了半个时辰,把食材全部整理干净搬进内堂,顾欢在八仙桌上摆了个青三足泥炉,下面加炭火点上,顾柔把剁碎的葱、姜、芥、薤、八角、桂皮、盐梅等香料往里一倒,整个锅看着就闹腾了起来。
孟章在边上看着犯馋——他也吃过不少应酬的温鼎,但没料到小门小户的寻常百姓家也挺会弄,炉中此刻香气扑鼻。他问顾柔:“这要多久。”顾欢道:“水一会儿就沸,咱们就往里头下肉。”
顾柔拿起一碟胡椒,问孟章:“您吃辣么?”“赶紧下。”孟章不假思索,顾柔便倒了进去,孟章看着嫌不够劲道,抓起边上又一碟小尖椒,用筷箸赶下锅:“热天吃辣舒爽,流一身汗排毒。”他倒做起主人来了,顾欢和顾柔姐弟相视而笑。
没一会儿锅开了,三人一起下菜,下肉,等着吃的过程里顾柔开了一坛酒,先给孟章满上,顾欢和顾柔说起他已经通过季先生和太学馆的邹博士见过面了,邹博士对他的棋艺甚是欣赏,赠给他一本亲手编撰的棋谱,要他潜心钻研,秋天太学馆棋艺会考的时候,他会推荐顾欢一个名额,若是能名列前三,便能以棋士身份破格录入太学。
顾柔听得高兴,红滚滚的汤锅沸了,揭开一看,肉香菜香混在一起浓郁扑鼻,三人开吃。孟章吃得最是欢畅,又要添酒。顾柔起身给他倒酒,忽然想起一事,便问:“孟大哥,我们屯长身为胡人,却在军中任职,这倒是不多见。”
孟章本来话就多,吃开了话就更多,借着酒劲儿,他谈兴勃勃:“你别看阿至罗他是个胡人,他骨子里也就是个汉人实心。他是汉人养大的。”
顾柔想,难怪阿至罗从说话习惯和行为举止上来看,都更像是一个汉人。
“阿至罗的爹娘原是羌胡人,羌胡侵略金城关的时候,他被爹娘不慎落下了,他养父养母收养了他,”孟章从锅里夹起一大块羊肉,抖掉上面的桂叶,“为了这个他养父养母还受了不少白眼,你懂吧?”
顾柔和顾欢一起点头——在一个饱受羌胡侵害的边城,百姓有多么恨胡人可想而知。阿至罗的养父养母身为汉人,却要收养一个胡人的孩子,自然会受到排斥。
“他养父养母拉扯他长大,后来羌胡再犯,金城关破,他养父养母都被胡人所杀,他在金城郡为乡里所不容,但他也不肯跟胡人走,就去了临县城投军;可是当地的军队死在胡人手下的将士不计其数,大伙都恨透了胡人,对他甚是提防,自然不可能对他委以重任,只让他在军中教授骑射技能;直到有一年,冷司马去外地的军队给白鸟营选掐尖儿,选中了他,他就被吸纳到北军中来。这些年他一直带着他养父养母留下的遗孤阿妹,随军住在屯营附近。”孟章说罢,补充一句:“这小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们别看他那样。”
顾柔点点头。顾欢也道:“人贵德不贵种,他虽是胡人,却有仁义孝悌之心,教人佩服。”
三人正聊得热络,忽然门口响起刘青声音,原是他送着国师来了。
孟章一见着国师,起身想给他们二人腾空间,被国师叫住:“怎么一见本座就跑。”
孟章回头,嘿嘿讪笑:“师座,属下在师娘这蹭一顿饭吃,您不介意罢?属下这就去给您买些醉仙楼的菜肴的回来加餐。”
国师道:“你们这桌上菜色这般多,添多一副碗筷即可,何须再麻烦一趟,你坐下。”
孟章落座,心里头嘀咕,师座平日不是不跟人共碗同食的么?他最讲究干净,这会儿不讲究啦?
顾柔早就从后厨拿了一副洗干净的新碗筷摆上桌:“大宗师,您先吃,要是吃不习惯,我后面再去做些别的添补。”
他微笑:“吃得惯。”他看见小姑娘,便有食欲,什么都吃得惯。顾柔甜笑着同他对望。
国师落座了,孟章早就在那泥炉里又捂了一锅子牛丸和鱼脍,这会儿沸腾了揭开,香辣扑鼻。
国师一闻着那股冲人的辣味,微微一怔,往锅里看去,只见红汤翻滚,凶猛噬人,顿时脸色微变,后悔起方才说的那句话来。
偏巧顾欢夹了片鱼脍吃在嘴里,不小心也夹中了汤底佐料,伸着舌头苦叫:“阿姐,都说了少放些花椒……我舌头没知觉了。”顾柔一边拍脑袋:“哎呀,刚全撒进去了。”孟章在那边大快朵颐,一边道:“麻辣好,就是要又麻又辣才有劲,从前我去汉中出任务,那一带的伙食才叫痛快,吃了个把月压根不想回京城……”
顾柔坐在国师另一侧,往他碗里夹了个火红的汤丸:“大宗师,您怎么不吃。”
孟章想起了什么,忽然看着国师:“哦,对了,师座您不是不能吃……”
国师冷声道:“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是不能多话。”孟章讪讪闭嘴。
他视死如归地夹住辣汤丸,不多看,不多想,不过牙齿,囫囵吞下,一脸英勇就义的淡定。喉咙里滚过一道热流。
“好吃吗?”旁边顾柔一脸期待地瞧他。他答得冷静:“……呃唔嗯。”
——这不叫说谎,这只是为了让小姑娘开心,他一代宗师,这点为人的礼数总要有。
“那再多吃几个吧。”顾柔把碗里的七八个汤丸一股脑子倒进他碗里。旁边孟章噗地一声,喷出半根粉条挂在嘴角,赶紧自个捂了回去。
108
乘车回府的时候,外面天闷热得似个蒸笼。
国师和顾柔回到府上,因为吃了温炉,热得流汗,衣衫都黏上了身,他最烦不干净,先去了后园的汤池沐浴更衣,顾柔则坐在房中休息一会。
管事刘青送了新鲜水灵的梅子来,说此物酸甜多汁,解暑解辣。顾柔叫住他,说是有劳他帮忙准备一杯酒。
刘青自然应允而去。顾柔松了口气,心头还有些紧张。听说酒壮人胆,她今晚打定主意,要为之前的那个失误,好好补偿他回来。
这念头一旦在她脑子里生成,就心怀鬼胎似的令她不安,她去汤池沐浴的时候,特别仔细地擦拭身子,心中隐隐紧张。那口酒被她一口闷了,可惜心中念头太多,一点醉意都无。
她在池子里洗完,宝珠和银珠过来服侍她更衣梳头。
宝珠的伤势大体好了许多,如今已能站起来自由行走,她见银珠拿簪花在顾柔头发上比划,笑道:“不用戴,就把头发梳顺了送过去就成。”银珠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窃笑着放下首饰,只给顾柔选了一对镂空雕银的珍珠耳坠,配上一样花式的项圈。里面,两个侍婢给顾柔小衣外头套一件白纱单衣,背部薄如蝉翼,瞧着有些半透,顾柔看不见,两个婢子又是互视而笑,给她外面再披一件薄披风,送去国师房内。
顾柔头发还湿着,裹着披风来到他屋里,管事刘青早命人在此间放了冰,虽然外面炎热,屋里倒是一片清凉。
国师伏在案前写字,灯光照映他清冷优雅的面容。
顾柔心里紧张,暗地掖了掖披风,走近了过去看他。
两个人用的都是府里专门调配的甲煎香汤沐浴,他身上散发着同她一样淡淡的香气。
她在他旁边的圆凳上坐下,见他批阅的是公文,不好打扰,便安静地坐着。坐了一会儿,她又觉得油灯似乎暗了些,去拿了个烛台过来点上,让光线明亮地照着他的竹简。
他感觉到了,抬头冲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使得她紧张的心绪稍许放松,不过,他依旧忙着,很快又低头挥笔疾书。
她靠着他发了许久的呆,窗外夜色浓重,庭园中屋檐下的灯笼在闷热的夏夜里发着昏黄朦胧的光,时光像是停滞,忽然变得漫长,而且静默中似有了些许焦躁。
洗得白白香香的她好生无聊。
顾柔站起来,走到香案前拨弄拨弄炉灰,刘青也算是个机灵又可心的家伙了,他在府里做管事一段时日,已彻底上了手,瞧见国师把顾柔接回来,立刻将平日里素淡清雅的伴月香换作助兴香甜的西域奇香,此刻一股甜甜腻腻的香味扑面而来,如饮烈酒,使人微醺。
她回头瞧他,他还在忙。她只好走几步看一看房中摆设,摸摸墙上的画,闻闻花插里的花,又趴在窗台跟前闲坐,发现外头夜色低沉,空中浓云密布,好似快要下雨。
角桌上放着刘青送来的梅子,顾柔想起来,端过去拿给他用。
他还在翻阅公文,专注地看着,不时落下批注,左手慢慢地拿玉盘中的梅子。顾柔出神地望着他薄唇轻启,咬住梅子,轻嚼慢咽,他的喉结细微地滚动着,清冷秀美的轮廓宛如仙人……她看得直发愣。
真恨不得变成他嘴里那颗梅子算了。
她百无聊赖,只好自个找点事做,走到床边——这床铺跟她来的时候又不一样了,金镶逍遥榻上换了一套霜色的床帐,丝绸锦被,她坐到床沿上抚过,那被褥冰凉柔软,接触肌.肤倒是十分舒适。她在枕头底下找到一卷书稿,翻来一看,乃一故事话本,她看了起来,觉得有意思,忍不住问他:“这是哪来的,故事挺好看。”
国师抬头一眼,道:“钱鹏月写些荒诞故事,上回答应给你弄到。”
她终于找到事情做,捧着便读。可是读着读着,脸上却不自觉泛起红晕来。
大抵是因为顶着个笔名不会被人发现的缘故,钱鹏月写的故事一改他在朝堂上奏疏行文的那种慷慨正气,完全放飞自我起来——这是个很香艳的风流故事,书生赶考的路上遇到了狐仙,小狐仙貌美多情,书生血气方刚,两人一拍即合地好上了,山盟海誓你侬我侬。桥段很俗,可是顾柔却喜欢看。
而且,那小狐仙不比寻常人家的闺女端庄贤淑,老是主动跟书生求欢,顾柔看得脸热心跳,简直叹为观止,直叹钱大人眼界真宽。
她似乎受到故事的启发,想了想,要不然,也学一学,主动出击?
她吸一口气,走到他边上,假装俯下身来看看:“大宗师,您写的什么。”
“尚书台三天后有个奏疏要修改上呈。”他正替他们做最后的过目,修改些纰漏。
她捋了捋秀发,把乌黑油亮的青丝拨到一边:“那还要多久才改好呀。”“很快。”
“很快是多久嘛。”她特地加重了这个“嘛”字,如此一来显得娇嗔,顺便自以为颇有心机地解开斗篷,偷偷扯了扯单衣,把修长雪白的脖颈连着肩线露出。
他终于抬起头了,看了她一眼:“怎么了,有事。”
她急忙冲他眨眨眼:“没事。”咬着鲜艳剔透的樱唇,眼波流淌地望着他,心头突突乱跳——快发现她,快发现她,她都主动成这样儿了呀!
他凝望她片刻,嗯了一声道:“那本座再忙会,你若累了先歇。”
顾柔顿时变成泄了气的皮鞠。
她耷拉下肩,把单衣领子往上提,本来是想着他一定会很想那样,所以才努力想去配合他,哪晓得是自个想多了,人家压根就不想。简直丢人丢到家。唉,贞娘教的那些怎么没用呢?
她又羞又恼,一点睡意都没,坐到他对面,继续走马观花翻钱鹏月的书稿,越看越郁闷。
瞧,人家书里的呆头书生都比她的大宗师怜香惜玉善解风情,小狐狸一勾引,那书生就搂住她软玉温香,一阵温存,两人搂搂抱抱互相喂食起来,小狐狸喂书生吃果子,书生勾唇,邪魅坏坏一笑道:我要吃娘子嘴里那颗。
……这都可以?当真厉害。顾柔对钱大人的狗血套路感慨万千五体投地,突然,她受到了巨大的启发——对呀,她可以就地取材,如法炮制嘛!
她搁下书本,趴在国师对面的桌上,开始无赖地撒娇:“大宗师,我想吃杨梅。”“你吃。”“不嘛不嘛。她趴在桌上一阵乱扭,不好意思说出口,灵机一动:【我想吃您嘴里那颗。】
【……】
国师抬起头,看见小姑娘娇俏地嘟着嘴,双手撑在对面的桌案上,肩颈一段雪白的春光,桃腮绯红地瞅着他,她眼里有愠怒,也有柔情,像个娇气的小无赖。
他搁笔了,拈一粒梅子在口中,含含地道:【那你过来。】
当真管用?她欢欣,然此刻不能雀跃,得维持娇媚端庄,她含羞带笑地朝他走去。
他坐在椅子上分开两腿,让她坐于自己腿上,揽美人入怀。他凑着她耳朵低声问:“是想要这个么。”说着,将她的头扳过来,含住她唇,将梅子喂了过去。
她全身发酥,两眼一花地便要倒在他怀里。“饱了么。”她轻轻呢哼:“嗯……”“本座瞧着却是没有。”他从身后紧拥住她,手往下走,动作轻狂起来,忽然往里一探,她全身哆嗦,他哼笑:“不然此处也给你喂上一喂。”声音轻柔蛊惑。她害羞推拒间,被他叼除衣蔽。
她仰着头,星眸微朦,好似真的成了他口中那颗鲜嫩多汁的梅子,身体泛起阵阵酸麻,热浪翻滚了起来。她模模糊糊,也不记得贞娘教过的甚么要领了,又变得不知所措,然这样下去可不成……她分明记得要好生补偿他的,她竭力在脑中搜寻那些被贞娘教授的提纲挈领,可是一片空白,只记得老钱的书里刚刚看过的那段,书生咬着小狐狸耳朵念的情话——“成于萍水,合乎阴阳,成双并蒂,同体连心。”真是露骨又深情呐……她因为不专心,突然被他在身前惩罚性地咬了一口,哆嗦醒过神来,意识到自个又走神了。天啊,她怎么总是这样,她怨怪死自己了!自己又胡思乱想去哪里了,想对他好的心意全忘了吗?
窗外,闪电忽明忽暗地掠过窗舷,雷鸣声隐隐传来,酝酿着一场大雨。
他贴紧她,声音伴随热气喷在她耳朵:“卿卿,抓紧。”她微微发怔,还在想他的声音怎地忽然变调,突然被他狠狠向下一压,整个人轰然一震,像利剑击穿身体,感觉直冲天灵。她仰起头,失神地望向天花,意识到,他身体里的那只大野兽又回来了,只是这一回,野兽换了捕猎的方式,将她分拆入骨,寸寸厮磨,她被小口小口吞噬。
她竭力地去抵抗那种感觉,呜咽颤抖,脑中强迫自己去背诵书生的情话——成于萍水,合乎阴阳,成双并蒂,同体连心。这定是很自然之事,很平常之事,世间每一对夫妻爱侣之间都会共同拥有之事,她竭力说服自己。
然而这些都不管用,她依旧不知所措,一种全新的感觉凶猛侵袭着她,她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再后退一步便掉下去,身后是汪洋大海——一个陌生之所,她畏惧极了。
这时候,他骤然一停,她心头一紧,莫名空虚。只听他紧贴自己耳边,呼吸灼热:“卿卿,你我心属意和,天地为媒,日月为证,定当不负良缘。本座以后便只属卿卿一人了。”
“……”
——只有她和上天知晓,这比书里的情话,竟是戳心戳肺了千万倍!她猛然地发颤,再也控制不住自个,向后一倒,将头靠上他肩,彻底跌落深海。
她沉了下去,海底惊涛骇浪,有一片崭新的天地。
窗外庭园中,伴随着一声轰雷响,暴雨倾盆,如银河倒泻,齐齐落了下来。
109
今晚这场暴雨下得真是凉爽沁透骨髓。
闷热被一夕之间扫除,蒙尘已久的万物宛如新生,国师府的前院内,每一朵兰花的花瓣上都汲满露珠,在夏夜里滴灿如星子。顾柔趴在被褥松软的逍遥榻上,从绣帐里探出一个头,看国师在桌前伏案写字。
他只着单衣下裳,修长健拔,坐姿也潇洒端正,雪白的长发自然散于身后,提笔疾书的侧脸镀了一层薄薄的灯光,愈发显得他清雅优美……谁能想到,就是这般安矜端凝的他,方才却在她身上有那样一番轻狂姿态。她看得红了脸,低下头去,裹紧了自己被他留得满是痕迹的身体。
他突然停笔道:“你先歇,本座赶完这些公文便来,不必等我。”。
顾柔原本还在抹心口的一个小红淤,想要擦除它,听他说话,惊慌害羞地抬起头来望他,见他笑意清雅,声音柔和,心头暖暖的。
她披着薄毯下床来,把上衣披在他肩头,他按住了她的手,搂过来深吻。
他松开她,亲昵地哄她去睡:“本座当真要忙了,不然明日两河治淤的方案不能及时得到御批,你便要成祸国殃民的小狐狸精了。”
顾柔大惊失色,被这个夸大一半的恐吓给彻底吓到,连连摇头,不成,她可不是什么妖精,她也不想祸国殃民,她只想帮他。连忙从他怀里脱出来:“大宗师你忙,我不吵你。”
他轻笑,还真信了。她给他沏了一杯茶,蹑手蹑脚地从他身边走开,他继续低头审阅公文。
顾柔缩回被窝里,大雨一下,半夜的天骤然转凉了些,她又扯了一床薄毯子搭在身上,刚刚她被他“狐狸精”三个字打击得不轻,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她真苦恼极了,她要怎么样才能做到一个贤内助那样呢?
像大夫人孙氏那样,仁义稳重,端庄得体……她想都不敢想,差着天与地的距离。就拿表姑娘孙郁清来说,她也是真正的淑女贤媛,食不言寝不语,低眉垂首,温柔得体。她又是拍马也赶不上。就连宝珠姐,自个和她一比,好像都少两份温和大气。
顾柔越想越懊恼,咚地一声把脑袋掉在枕头里,用被子蒙住头,使劲蹬了两下腿,发泄闷气。
也就只有她这样不成器的,才会喜欢读这种艳俗故事吧……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钱鹏月的手稿,心里想着不大应该,手上还是很老实地翻到方才看到的那处,继续往下看。
看着看着,她发现,钱鹏月的笔下,有一个天马行空、恣意飞扬的世界。
钱鹏月在故事里居然很大胆地,甚至是很大逆不道地,设置了一个儒家为尊的未来天下,其声势之大,可与道家争锋;那故事里的书生一心崇尚儒学,赴京赶考时和道门的忠实拥簇发生了学术上的激烈冲突,他巧言激辩,大展儒术雄威,用这次辩论扩大了儒学在京城的影响,甚至惊动了天听,受到了宫廷贵族的重视。可是,也因此得罪了道派的权贵,道门勾连民间杀手组织,派出杀手行刺书生,书生不幸遇害;那小狐妖知晓了,便舍命拿出百年的内丹来搭救他,自己却元神耗尽,烟消云散了……
顾柔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国师惊动了,他刚好忙完公文的事,整理了书简准备就寝,听见小姑娘呜呜的啜泣声,忙过来掀了帐子来瞧。
顾柔抹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这故事……也太凄惨了……”
“没事没事,狐狸没死透,后来神仙把她救了,”国师把她抱起来,跟哄小孩儿似的在怀里哄着,“此乃上卷,还有下卷。”
顾柔没哭了,一脸懵:“啊,真的?”拿过来一看,果然写着《琅嬛才子俏狐仙》的封题旁边,还有两个不起眼的娟秀小字:上卷。
“……”顾柔傻眼,说不出什么感觉,而且被国师剧透得猝不及防,有点懵,“我想看下卷。”
他亲亲她的小脸,不准:“这么晚了,明日再看。”“可是我不看睡不着……”“睡不着也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他搂住她,咬着她的小耳朵,单手放下了帐子。
……
后半夜。
他侧身躺在大床外侧,单手支撑着头,一只手卷起她一簇漆黑的秀发,随意地在指间把弄。他盯着她的脸,试图从她脸上那甜蜜又悲伤的神情里,去窥测她的梦境。
她已经精疲力尽沉沉睡去,和野兽和平共存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即使他会以温柔和狡猾伪装,但不知靥足的本性却难改,她又上当了。就在两个时辰以前,他拥着她,用讨好又温柔的口吻道:“就最后一次。”她答应了。结果两个时辰内,他把这句话说了三遍。
大宗师大骗子。
她应该生气的……可是她生不起气来,她忘不了他那句贴耳倾吐“只属于你一人”的话语;也拒绝不了他渴望又痴缠的眼神;他当真如他所说那样,把住她,像一个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仆人,手把手地辅佐起他青涩的小主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来回回陪她在情海里载浮载沉。
最后一回,实是精疲力尽却又受用至极,她迷迷糊糊地合上眼,想起那上卷未完故事里的小狐仙,如果有一日要她奉献所有去拯救他,她愿意么……一定的,她理解那种感情,把身体放平,把胸膛剖开,捧出火热的心脏,好似一场灵魂的献祭。
也许她这辈子做不了端庄可人的淑女,只能做小狐仙。
……
一夜过去。
顾柔虽是累极,却也准时地醒了,在兵营里刚刚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他紧实挺括的胸膛;她把头往上仰,他睡着,羽睫低垂,双眸紧闭,原来睡着的他是这番模样。
外头响着清脆的虫鸣鸟唱声,她坐起来,隔着他,轻手轻脚地撩起一角帐子,窗外面天还没完全亮,但夏天天亮得都快,能看见日光一点点渐渐明媚起来的影子,早晨很清凉。
她悄悄穿好衣裳,自个梳了头发,推门出屋,刘青早就在月台上恭候,见她出来行礼,问她想吃什么过早。她倒是随便,只是想洗个澡洁净身子,刘青早就命人在幽篁园的汤池屋里备好了换洗衣衫,此刻吩咐人去落闸下热水,派了个妪服侍她去洗。
顾柔洗罢换好衣衫,回到他屋里时,他也换好了衣裳,两人一同去前厅用朝食。
国师府朝食有严格规定,一道热菜,一道凉菜佐餐,配以五谷制作的面食或粥蛋奶流食,每日变化式样,周期更替,其他不作靡费;因为顾柔来了,刘青便自作主张加了一道热菜,乃是将那腌菜剁碎之后伴着大豆,以油爆炒,佐以少许干辣椒,成为一道佐菜。顾柔对这道小配菜尤其喜欢,过粥喝很是下饭,加上昨夜体力消耗甚巨,不觉多添了一碗。
国师并不吃辣,他见了,知晓刘青是专为顾柔所备,神情甚是满意,刘青得了国师这个眼神上的褒奖,心花怒放地退下,觉得自个真是祖宗庇佑生了颗聪明绝顶的脑袋,所谓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谁说不是呢?放在大宗师这里,就是抓住他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女人,这路子走对了,以后就能安安心心在这国师府做个稳妥的大管事。他离开厅堂,赶紧去督促下人收拾赶紧汤池屋,同时再派人吩咐后厨补做一道蛋奶羹,备着给顾柔餐后使用,甭管未来的大宗师夫人吃不吃得下,先给她备齐了再说。他中间去幽篁园的路上,还迎面遇着孙郁清的丫鬟芸香,芸香娇声嗲气地跟他打听国师把顾柔接回府的事,被他一顿严厉白眼——
“这等主人家的私事,是咱们下人能随便打听的吗?”
“你这么碎嘴子好打听,让府里人知晓了,还以为是你们家小姐也好打听,连累表姑娘名声!”
“芸香丫头,别怪我刘青说话难听,在这里你们毕竟是客,哪有客人来干涉主人的道理,你们孙家大老爷在江夏也是家大业大有头有脸的,传出去还不坏了清名,说你们孙家没规矩?”
“咱们主人家就不必说了——放在洛阳和颍川,那不是首屈一指,清流世家的名宿?说到底,别人家有没有规矩我刘青管不着,可咱们慕容家的家规那是写在祠堂里刻在戒尺上白纸黑字祖宗规定的,你在慕容家做客,就要守慕容家的规矩,否则别怪我刘青拿家规治你!”
刘青现在在国师面前是个得宠当红的人儿了,说话也愈发挺胸昂首,像一个大管事的气派,他敢拿出家规怼人来了,把芸香气得没话可说,憋着通红的脸走了开去。
刘青还不放心,派了两个小厮一路跟着芸香送她回孙郁清的院,免得她在府里乱窜让国师看到,坏了国师和姑子两人的心情。
110
顾柔和国师这头不晓得刘青在后园发威,还在慢悠悠地享用朝食,难得今日天气凉爽,在敞开的前厅一边吃东西,一边可以瞧见庭院天井下的清新盎然的花草树木,真是悠闲得很。
顾柔吃饱了,她跟国师说起自个在兵营里的趣事,说起憨厚呆滞的祝小鱼,惜字如金的向玉瑛,娇憨可人的陈翘儿,和善解人意的屈贞娘——自然,她没说贞娘暗地里教给她那些讨好人的“技巧”。她说到高兴处,譬如祝小鱼风风火火,满身冒烟地钻过阿至罗的大火圈,不由得咯咯直笑,把国师也逗乐了。
“屯长是个好人,就是不晓得为甚总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对我们,要不是他那样,咱们也不会那么不多人不理解他。我觉得他挺委屈的。”顾柔道。
国师伸筷子轻轻拨开碗里的辣椒,挑了一粒看起来不那么辣的毛豆,小心翼翼夹进碗里,先在粥里浸泡一翻,感觉辣味溶得差不多了,才夹起来小口吃掉。他很自然地回答道:“这叫立威,一个将军对待士兵岂能过分亲昵,若没了上下观念,日后何以服众。”
顾柔不以为然:“这有甚么用?他若跟咱们打成一片,咱们会更愿意听从他的。”
被他拄着筷子斜睨一眼:“有用?本座如今不是跟你打成一片,你听本座的了么?越来越皮——亲则狎,威则立。”
顾柔被怼住了,哑了半晌,小声辩解:“……那也不能这么比,您又不是屯长……”赶紧岔开这个不占优势的话题,另外起了一头:“对了,屯长还要咱们背诵军令呢,您知道军令吗?”
他轻笑——他指挥战役这么多年,居然问他晓不晓得军令,这不是问鸟会不会飞,兔子会不会跳,鸭子会不会游水么?“你说呢。”
顾柔没在意他这个细微的嗤笑,继续兴奋地同他讲自个对这些新鲜事物的理解:“那本军令册子有这么厚,拉开来这么长——”她伸手比划一下,“每一条规矩都是死规矩,半点不许违反,若是违反了,轻则挨一顿打,重则拉出去杀头,我刚看的时候还心慌腿软呢;这比咱们大晋的律法还要严厉——就连熄灯晚了都要挨鞭子,大宗师,您说这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他道:“自夏而始,商、周以来,军队战阵无不立誓命之文,列阵战之首,军队必须强调师惟律用,方可上阵制敌,就治军的要求而言,这不算严,只是基本。”
顾柔呆了一呆,回味他的话:“……什么师什么用?”
“师惟律用。就是军队唯有遵守军纪军法,方可为用;孙子有云:‘令行禁止,严不可犯’,正是如此。”
“孙子?”
“孙武,春秋齐国的兵法大家,可谓百世兵家之师……哎你去做甚。”
顾柔跑去一边的角桌上找了支笔,草草磨墨,沾了笔又找不着纸,便掏出手帕,在手帕上记下来。
“我想记一记,”她回到八仙桌上,一边埋着脑袋写,“师惟律用……孙武……大宗师,这个孙武就是孙子么,《孙子兵法》那个孙子?”她好像听阿至罗讲起过,对了,这是个大军事家,还能用皇帝的后宫妃子来练兵法战阵,阿至罗说,妃子们不听指挥,他便敢当着吴王的面斩不听军令的后妃,果真好厉害。
“嗯。”他一边夹菜,一边看她在旁边认真地记笔记,觉着好笑,又继续道:“古人有云,兵不在多,以治为胜;训练一支军纪严明的部队远比招纳海量的人数重要得多,所以每年开春,各地的军队皆会选募良材,重用勇士,勤加操练。你莫要小看你拿到的军令,一场战役若无风纪严整的军队作为基石,便是再优秀的将领来指挥也是无用。”
“兵不在多,以治为胜……”顾柔忙不迭地记录,“这也是孙武他老人家说的话么?”
“吴子,吴起,战国初人,兼通兵、法、儒三家学说。”
顾柔赶忙又记,突然停下,抬起头来,愣怔地打量他:“大宗师,您兵家法家儒家的学问都做呀。”
他淡淡一笑,无论治国行政还是用兵打仗,都不可能唯取用一家,采取众家之长、兼容贯通才是致用之法。他涉猎广泛,通晓各家学说,少时对兵家钻研颇精,执政后为了修缮律令专注研究过一段时日法家学说,如今天下稍定,他又受到钱鹏月和民间思潮的影响,也开始看些儒家著作,虽为源出道宗,实则政令操作上,已不单纯局限于任何一家。
不过这些对于小姑娘来说,实在是太过复杂,并无详细说明的必要。
顾柔又在手帕上记下吴子的名字,她有一瞬间的出神——每当她学习和了解的东西越多,便发现自己其实懂得的越少;她尝试着追赶国师的脚步,却发现越是接触他这个人,就越是看清楚自己和他之间,有着极其遥远的差距。
——真是惆怅。
“想什么呢。”他搁下筷子端起碗,吸了一口粥,一点儿声音都没,斯文优雅至极。
顾柔摇头:“没甚么。方才我想起屯长说过,如今咱们金鼓旗铃的用法,是从兵书上借鉴演变而来,若是有兴趣的可以自行去查找源流,我忘了是哪本书……”
他顺口接道:“‘金鼓铃旗四者各有法’……语出《尉缭子勒卒令》。阿至罗让你们读这个?”这要求是高了些,毕竟白鸟营的士卒来自天南地北,不识字的大有人在,阿至罗这是在拿培养军官的法子在培养士兵呐,有点意思。
顾柔按照经验,类推道:“我知道了,《孙子兵法》是孙子做的,《吴子兵法》是吴子做的,这《尉缭子》的作者定是尉缭子了。”
他噗地笑出声,搁下碗:“反正说了你也不认识,理这作甚。”“可我就想知道。”
他又笑:“可以。《尉缭子》一书成于战国,著书人是何者说法纷纭,有说法是魏惠王时期的隐士,也有说法是秦王手下的国尉……总之已不可考;但此书之留存,却对后世治国治军影响深远。它虽为兵家经典,但著书立说的思想与我道宗亦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譬如‘治国如治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如能使人无欲,则无争夺;无争夺,则无征战;如此天下太平。所谓‘反本缘理,出乎一道,则欲心去,争夺止,图图空’,正是如此。”
国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顾柔瞬间傻眼,接收吸纳不了了。
他看见顾柔听得一愣一愣,笑着凑过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听不懂罢?本座便说了,你用不着弄懂这些。”
——她只要好好做他的心尖子宠在掌心即可,何必去费神钻营这些呢?反正白鸟营,也只不过是他为她安排暂时歇脚的一个驿站而已。
顾柔生气了,嘴上逞强道:“我懂的,我自会弄懂的。”赌气地把这三个字记在手帕上,决心自个去查阅书籍,她才不想被他看扁。
国师凑过去,见她还写错别字,尉缭子写作“卫聊子”,促狭她道:“这都出白字了,还说能懂,你懂甚么啊。”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她气哼哼地推开他,心里直犯嘀咕:这卫聊子三个字,倒底是哪三个字呢?古人起名儿真麻烦。
两人用罢朝食,刘青已命人将汤池小屋收拾定当,国师前去沐浴,以洗去昨晚一身的积汗;他临走前,顾柔特地跟他要《琅嬛才子俏狐仙》的下卷,国师道放在吊脚楼书斋二楼内间靠窗的一个红木书柜里,让银珠领她去拿,顾柔便兴高采烈地去了。
国师在汤池里沐浴休憩,昨晚一宿轻狂直至后半夜,饶是他根基厚,却也流失了不少精气,此刻难免有些疲惫,他在热水里浸透身躯,终于舒缓过来了;背靠着着池子边缘,把手肘搭在岸上,仰头思及钱鹏月所授那些“真实良言”,不得不承认,这老钱果然还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长处可言。至少,他在这回事上,居然比老钱晚开悟了这么许多年——若没有她,说不定自己这辈子都在守身奉道……然而他一点都不后悔,人生的际遇,谁又能预料呢?
他想到老钱,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姑娘去书房了,那个木盒子……不妙!
他一定是最近用头脑思考的时间太少了,顾下不顾上,才犯了这么个疏忽;他赶紧起身,着人伺候更衣。
……
顾柔这是第三回来这个幽篁园了,经过景观湖的时候,园子里的荷花已经开满,红彤彤粉艳艳,照映得她的心境也分外甜蜜——她昨晚看那个故事看得多伤心,幸好国师说还有下卷,小狐仙没有死,她迫不及待要看到大团圆结局了。进了书斋,她找到他说的那个靠窗的书柜,一阵搜寻,终于找到了故事的下卷,就地挨着书柜坐下翻阅——为了保险起见不再次被故事虐哭,她先翻到最后去看结局,幸好,果然,跟大宗师说的一样,小狐仙跟书生喜结良缘了。她很是满意,欢喜地再翻到前头开始
不得不说老钱的文采实是风流俊逸,跟他那现实残酷的个人形象完全搭不上边,他笔下的书生和小狐仙的故事一波三折,极为细腻动人,虽然已经提前预知结局,顾柔还是被其中的转折牵引情绪,书里的人物欢喜她就跟着欢喜,悲伤她就跟着悲伤,看到书生后来做了大官,领兵打仗身陷敌军,她急得直跺脚,就盼着小狐仙施展神通来搭救他,不料自个太入戏,身子向后一撞,狠狠撞在那书柜上——
书柜摇晃两下,咚地一声,上头掉下一物,顾柔护着脑袋灵敏躲过。
坏事了。顾柔慌忙爬起来瞧,只见一个檀木盒子已摔没了盖儿,里头画卷散落满地,她赶紧起来收拾,却忽然愣住了……定睛一瞧,脸顿时臊得跟红熟了的梅子没两样:
这这这,都是些什么呀……
111
国师匆忙赶至书斋。
他走进里屋,顾柔正背对着他在书桌前正襟端坐。
他悄摸摸走上前,探头看她……还好,小姑娘在看《韩非子》。他暗地里松了口气,看向那个书柜——檀木盒子还在顶层的原位。他松了口气。
顾柔回过头来,笑着道:“大宗师您来了呀。”“嗯,看什么书呢。”顾柔趴在桌上,稍稍挪开胳膊,朝他展示一下肘子下头压着的《韩非子》第一卷:“这个。”
“不是来看故事么,怎么读上韩非子了?”
“故事可以慢慢看,学习一刻也不能耽误,”顾柔摇头晃脑,似模似样地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我觉得韩非所言甚有道理。”
他轻轻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瓜——韩非君道同体、尚法不尚贤的思想熔摄老庄源流而来,却又在实际举措上延伸复杂得多,他完全不认为以她的水平可以理解,只是她一时图个新鲜有趣罢了;不过既然她想看,他便不会妨碍,他希望她能自由成长,像阳光下无虑生长的花朵。
他走开去,不打扰她的专注阅读,从书柜上自行取了一卷兵书,站着翻阅起来。
屋内一时安静,只剩下窗外竹阴里的蝉鸣声阵阵传来。
顾柔这头,轻轻松了一口气,脑门上流下一滴冷汗。
——她鬼鬼祟祟地低头,胳膊肘下面的《韩非子第一卷》底下,还死死压住那张落款名为彭勃的真迹……唉!彭勃这名字取得好啊,一听就是个金枪不倒的家伙,可是他画图为甚么要画这么大一张呢,分成几格画小图不好么,内容更丰富还更便于保存隐蔽……她的《韩非子》摊得这般开,也快都镇压不住了,韩非子老人家可求帮帮忙了,别让她露馅儿呀!
两人就这般各自读了两个时辰书,临近午时,天热了,宝珠进来放冰,放下窗口的竹帘遮挡阳光,又怕光线过暗伤了顾柔眼,于是给她在书桌前点一盏小灯。
顾柔还维持着死死的按住那卷《韩非子》,俨如老僧入定,姿势未变分毫,只是半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巴望着国师能够看累了出去解个手喝杯茶什么的,自己好趁机把避火图完璧归赵放回盒子;可是他偏偏没有,他非得就那么站着,在她背后捧一卷书,凝神地阅读……样子是很俊美没错,可是她心怀鬼胎,回头多看一眼都不敢。
国师看完了,伸个懒腰,将书卷放回原位,又重新整理了一下书籍排放的次序——他素来喜欢齐整,不容许一丝一毫的位置偏差,发觉哪本书高度不对称了,势必要找到和这本高度相同的另一本,两本对齐放在位置相同的两侧才罢休。他如是整理完毕,仰头总体检阅一番,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他伸出手,修长剔莹的指尖往顶层一抹,拿到眼前看,一尘不染。他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心念一动,立刻双手捧下顶层的那个木盒——
盒子拿起来,却是反向倒扣着,几十张避火图仍然在书柜上凌乱堆着,盒子的顶盖却不翼而飞了。
“……”盖儿呢?
他蓦然地回头看向顾柔。小姑娘贼头贼脑地缩成一堆,还趴在那卷摊得跟裹脚布一样长的《韩非子》上面。
他轻咳一声,走过去抚她后背,蔼声道:“卿卿,你读书这般久,也该累了。”
顾柔摇头:“不累,不累,学海无涯,如沐甘霖呀。”
他嘴角一抽,绷住面孔,蔼然微笑道:“真看不出卿卿这般好学,本座倒是捡着宝了,家里出个女大贤。”
大贤谈不上吧……能做个淑女就不错了。顾柔心虚惭愧,不晓得怎么答话,又听他道:“大贤也是人,过午也要进食不是,这学海无涯也不必急于一时,来,咱们用饭去,大贤请。”
顾柔还没来得及礼貌推辞,就教他搂着腰拉起,手肘子一滑,《韩非子》堪堪要落地——
顾柔大惊失色,慌忙用力一挣:“不去不去,这还没饿呢!”拼命扑在那卷竹简上护住,这辈子从来没有爱书爱到这般感天动地的程度,怕是韩非子九泉之下见了也要哭出泪来。
哪晓得她这一扑过于慌张,声势颇大,竟然一下子将竹简推了出去,撞翻宝珠点燃的油灯,灯倒了,火苗瞬间蔓延,一下子咬住了书简,顿时烧着,噬于火中。
顾柔彻底慌了——天啊,她都干了些甚么?急忙脱下外衣用力摔打,将火苗扑灭。
然后,慢慢地回过头来,朝他瞧上一眼,脸上的表情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狼狈万状。
国师凤眸斜睨,盯着顾柔,饶是他见识广,但这等场面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一时半会也不晓得该说甚么好。突然,他又想起什么,脸色微变,过去把桌上那摊泛着焦糊味的书简拨开,只见下面的避火图已经烧出两个黑黢黢的大窟窿——刚好烧穿画中人交股的关键部位,只能瞧见男女搂在一团,看不出具体动作,倒是自动和谐了一把。
“……”帛画本身便是极易燃的材料,遇到火比竹片烧得更快些。
顾柔好想死一死:“大宗师……”
他愕然一瞬,这下可麻烦……不好跟老钱交待。
半响,他拖过椅子,坐下来,长出一口气,自下而上斜睨着她揶揄道:“真是学海无涯啊,大贤涉猎颇广。”
呜……她也顾不得要面子,反正已经丢光了,拨弄着手指,厚着脸皮强自镇定道:“那个,我刚好捡到的,我也不晓得……就,就……”实在是编不下去,杵在那里干瞪眼。
还扯淡呢?他又好气又好笑,将她往怀里一拉,横着放倒,使得她脸朝地下地趴在自己双腿上,大手一挥,拍在她撅高的小圆臀上:
“读书是吧,撒谎是吧,脑筋里装的都是甚么,还敢搬出韩非子来挡驾?”
顾柔脑子嗡地一响——他居然打她的屁股!
她没脸见人了!
她登时猛烈挣扎起来,可是他死死按住,就是不让:“本座今日便代表韩非子,教训你。”
她拼命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啪地又是挨了一下。她傻眼了,四肢乱抓乱蹬,就是脱不了身。
他啪啪啪地又给她揍了四五下,每一下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忽见她不挣扎了,心道奇怪,将之翻过来一瞧,只见她仰面朝天,眼泪流了满脸,顿时住了手:“这,怎么还哭上了,真哭了?疼了?”
他说教训她,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她,没有一下是真打,她却真哭了,他慌了神,回想自己是不是内功过盛没留好气力,把她弄疼了。他赶紧将她揽在怀里,一边摇篮似的轻轻晃一边哄:“不哭不哭,是本座不好,本座不该打你,疼了么?”
她嘴巴动了动,哭得更伤心了,而且是没声响的那种哭,一抽一抽,他瞧着真是可怜。他忙不迭地给她抹着泪,哄道:“本座方才不过是戏言罢了,卿卿烧一副画又如何,本座所藏书画遍地皆是,便是让卿卿烧光都可以。”
不是这样的……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道:“大宗师,我错了,我又轻佻了。”
“不轻佻不轻佻……轻佻好,本座就喜欢轻佻。”
“我又不端庄了。”“端庄有甚用,让端庄滚蛋。”
“我撒谎了……”“撒谎确实不对,以后要跟本座坦白。有话要说,莫憋心里。”
真的?顾柔被他一顿安慰,有些不知所措了:那她刚刚干的那些丢人的坏事,是不是真的值得原谅了?她茫然地揉揉通红的眼睛,望着他,忽然想到个问题,老老实实地问:
“大宗师,可是,那副画您是哪里弄来的,我瞧见盒子里还有好多张。”
“……”
她这般清澈纯稚的眼神望着他,倒教他一时语塞不好作答,不过国师倒底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国师,心念一转便找着挡箭牌:“本座不是替你跟钱鹏月要手稿么,他给了本座这盒子东西,真真是有辱斯文……不过,你也莫当面去笑话他,他这个人便是这般混不正经的——对了,那盒子的盖你弄哪里去了?”
言至末尾,还顺带提出一个问题转移注意,完美规避尴尬。
果然,顾柔的脸又红了,羞愧地从他怀里挣扎起来,走到那书柜前面,跪趴于地,歪着头身手摸进那柜脚和地面的缝隙里鼓捣半天,摸出一个沾了灰尘的木盖来——已经彻底摔裂成两瓣。
国师:“……”
顾柔很懊悔地站起来,拿着两瓣木盖的碎片,想了想,发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大宗师,那个彭勃的画值钱么,能不能再弄一张赔给钱大人?”
国师被她这一提醒,扶住额头:“可以。”——倘使前朝的彭勃能从坟头蹦起来的话。
“那咱们快去跟这个彭勃买一张吧,一模一样的,”顾柔想了想,还是很过意不去,小心翼翼问他,“我来赔。这人的画贵吗,多少银子一张?”做错了事情就得承担,多少银子她都得出。
“贵倒是不贵,就是费神……”他叹口气,看一眼他愣头愣脑的小姑娘,柔声道,“咱们先用午饭,吃完了,你回来给本座磨墨。”
001仙捕快
三月三,九重天上娑罗花开,经东风一吹,香染了大半个三清世界。
云台上,仙坪里,木荫下,都站着三三两两赏花的仙子仙娥们,欢声笑语地戏耍着,享受这最好的赏花时节。
这时候,云桥上掠过一道奇异的红光,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的闪电,只亮了一瞬,来不及捕捉又又即刻消失。
眼尖的百合仙子看见了,又觉得自己也许是看错了,不由得用力眨了眨眼睛:“姐姐们,方才我是不是眼花了?”
“我也看到了,那是什么光。”一旁蔷薇仙子也以同样的姿态望着云桥,揉着眼睛。
众仙子里牡丹仙子资历最深,修为也高出其他的姐妹,她叹气:“唉,还能有谁,捕快抓人了呗。”
一众姐妹嘻嘻哈哈:“牡丹姐姐,你是不是前些日下凡,心思还没收回来,咱们这是九重天界上,天君明治四方,哪里不是歌舞升平,怎么会有捕快?”
“我说的是擎天道场那位仙捕快。”
牡丹仙子这句话,倒使得几个姐妹收住笑声。百合仙子想了想,兴致盎然道:“我听过,是不是一个穿着红衣裳的小姑娘,肩膀上扛把绣春刀,长得可喜庆了哪个?我头回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跑错凡界了呢!”
“我前些日见过她找紫衡真人的麻烦,说他违犯规定在蟾宫的月桂树下随地小解,在众人面前把人家堂堂金仙闹了个大没脸……嘻嘻,真是个惹事精,不晓得今日她又要找谁的麻烦。”
蔷薇仙子说罢,几个仙女都好奇地往红光消失的那头望去。
长桥尽头云气沉浮,通向一所清光辉映的仙殿。
几位仙子瞬间没了笑声。百合仙子望着那气势恢宏的仙殿,喃喃地道:“那不是……鲲海宫?”
……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这正是鲲海宫的由来。
鲲海宫位于九重天的北部玄天界,占地数百里,天桥云道与宫阙水榭衔接,北部海天相间,俯仰可窥天极,景致堪称宏伟奇观。
一般的神仙初入鲲海宫,都会被这山海美景震撼,若是没有接引道童的指引,极易在此间迷路,因此鲲海宫又有“鲲海迷宫”之称。
而阿月却一点也不慌。站在一片潮浪澎湃的礁石上,她隔海望着数丈之外的宫室群,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纸。
鲲海宫路观图。
“有了这玩意,上哪都不会迷路。”她的顶头上司宁御神君如是道。
阿月根据地图所绘,该穿墙的时候穿墙,该隐身的时候隐身,没费多大力气就潜入了鲲海宫。
中庭内灯烛四绕,火树银花,许多仙婢正来来往往。为首的仙婢忙前忙后地指挥:
“衣裳熨烫好了拿来候着;水榭里头该添香了,文竹马上去准备,就要昨晚配好那个香;凤竹去后厨问问西凤酒烫好了没有;擦身子的毛巾在何处,还不熏了香拿上来!”
阿月掐着一个隐身诀儿,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一会走到熨烫衣裳的仙婢身边翻翻衣裳;一会凑上前去闻闻添香的丫头;又乘着无人注意,用小指头沾了一点杯中酒尝了尝。
终于让她发现了端倪——
仙婢备好的衣裳不是一套,而是两套。在那套光缎制成的华服下面,还压着一套可疑的粗麻布下人皂衣。
倘若一个人独自沐浴,又怎会备好两套衣裳?
阿月唇角微牵,这一回终于让她抓住证据了。
虽然内心激动,但对北冥的法力神通有所知闻的她不敢忘形,此时此刻,更要谨慎小心才是。阿月稍定心神,寻着那守着衣裳打盹的小仙婢,自己身形一晃,化作一道红光,附进了那仙婢身体。
“青竹,主上还在里面,咱们不能进去。”
“主上让我送进去的。”
两名卫士掀开珠帘,放了阿月进去。身后一重一重的纱帘落下,阿月走向玉阶深处,终到了秋谷温泉。
她停下脚步,将檀木托盘放在温泉一边的石头上,朝泉水那边望去。
月牙形的温泉被水榭环抱而建,此刻宫中夜深,水边台榭上挂着颜色柔和的灯笼,照在幽碧的温泉上宛如月光。泉水中漂着淡粉色的观音莲,光影变幻,在热气的蒸腾中宛如发光的水晶,朵朵璀璨。
如此望去,竟不见有一人在温泉中。
阿月正在张望,忽然听得背后哗啦一声水响。
她立刻转身,毫无预兆地同从水中探出身子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男子身形挺拔,肌肉呈现矫健的纹路,仿佛铜雕铁铸的身躯展浸在温泉水中,□□出的一半,可以清晰看见他肩膀上的一道疤痕。
这半尺深的剑痕据说是他曾经于末法战争时期同魔族交战时所伤,那一战也使得他一战成名,自此魔族势力退出北部天疆。
错不了,阿月心中十分肯定,眼前这人,定是北冥神君无疑。
北冥神君抹去脸上的水,向这边看来。阿月忙垂下眼睛,用青竹的声音怯怯说道:“奴婢伺候主上更衣。”
她一面说着,躬身弯腰的同时,眼角的余光却瞥向别处。
这热气缭绕的温泉之中,一定还藏有第二个人。他在何处呢?
阿月心情紧张,只要他们上岸换衣服,她就一定可以抓到那个人,然后人赃并获。
——三日以前,她接到线报,北冥神君藏匿了一个妖族人氏于鲲海宫。
近百年来天族军方的资料不断外泄,惹得统帅天族军队的宁御神君十分的头疼,阿月怀疑天族之中存在内鬼,便一直不断追查其中线索,终于摸到了北冥这条线。
哈,若不是她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天君座下的红人北冥竟然勾结外敌,私通款曲呢?
眼看着北冥伸出一只手来拿衣服,却忽然又放下,阿月的心情也跟着一沉。
只听那幽沉重磁的声音缓缓道:“熏香不对。”
阿月愣了愣,又听他道:“除了舍脂香,本座一概不用。”
“奴婢这便去换舍脂香。”
阿月捧着托盘,低着头面朝温泉缓缓向后退去,忽然又听他道:“站住。”
阿月抬起头,对上北冥一道酷厉的眼神。
那是一双阴郁沉笃的眼睛,像千年不化的冰川,深渊般的黑色瞳孔使人不寒而栗。他有一张很秀气的面孔,却有一双极其矛盾的眼睛。
阿月被他盯着,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你是谁。”
阿月又是一怔,心想是不是自己的伪装哪里出了问题?
“本座从不在衣物上熏香,你是谁。”北冥盯着阿月,一袭打湿的乌发披在身后,一半漂浮在水中,显得神骨俱冷,藐世绝俗。
阿月倒吸一口凉气。
事到如今,在伪装下去已没有意义,阿月收了法术,青竹的身躯从她面前向后倒去,原地虚化的空气里,一个穿大红妆花落纱的女子身影渐渐清晰。
阿月腰缠蹀躞,手挽镣铐,头戴一顶无翅乌纱帽,往腰间一抹,威风凛凛地摸出一把刀:
“北冥,你窝藏钦犯,私通妖族,我是来捉拿你的!”
北冥神君看着这样的阿月,皱起眉,似是在思索什么。
阿月很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环境,声音悄寂,除了水边的垂下的几缕柳枝柔条在随风飘荡,便温热的泉水在向上咕嘟嘟地冒着气泡。
阿月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神君大人,你若再不交出犯人,休怪我冒犯了。”
北冥依旧声音沉稳,语气不紧不慢:“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座窝藏钦犯。”
顾左右而言他,正是负隅顽抗的表现之一。
阿月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推断,眉毛一挑,指着冒泡的水面:“那你敢不敢让我搜泉水?”
北冥顿时凤眸一沉,眉头微皱道:“你敢。”
阿月真想哈哈笑一场,我有什么不敢?除魔卫道的时刻到了,他这桩大罪行被我揭发出去,他日后再难翻身,而我却是大功一件。这般想着自信满满,微微一笑道:“怎么,神君心虚?”
北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倘若你搜过了,却什么都没有,那又如何。”
阿月无所畏惧地道:
“若不能搜出证据,但凭发落!”
宁御神君给出的情报绝不会有错,正因如此,阿月才更有勇气拿着那把绣春刀,刀尖一抻,对准了北冥。
就在这时,发现异样的护卫天兵们蜂拥而入,将阿月围在池边:““大胆小神,竟敢擅闯神邸!快将他拿下!”
“北冥,你不敢让人搜,就算你擒得住我,你能堵住天界众仙的攸攸之口吗?”
“慢,”阿月正预备抵抗,便听水中的北冥道,“你等退下。”
“记着你自个的话,”北冥神君养神似的悠悠闭上双眸,“你可以搜了。”
阿月一甩手,刀在空中画了个利索的圆弧隐去,她脱掉鞋子,捋起裤腿准备下水,忽然又踌躇了。
她不禁望了一眼在水池中的北冥,裸裎上身,一脸的淡而处之,好似完全不为所动。这难道会是他的什么花招不成?
这样贸贸然下水,不但有可能被法力远胜过自己北冥暗算,而且更有可能因此失去当场抓住妖族逃犯的机会。
这样想着,阿月把一只脚从水面伸了回来。
北冥,我可不会轻易地就此上当。阿月暗暗道,她深吸一口气,原地开始运功。
顷刻间,水面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温泉中的水跳跃着,舞动着,像是下起了一场欢快的小雨。
而与下雨不同的是,这些水珠化作浪花,化作细流,尽数是向上升起的,仿佛一场由下向上倒灌的雨。
阿月使出的这一招叫做“海纳百川”,便是以自身法力将所需之物吸取,这是宁御神君教她的一招,原本在战场上用来吸走敌方的兵器,这时候用上却有了妙用。
“起!”随着阿月一声清叱,整个温泉里的水轰然上升,浪花奔腾着冲上了十丈高的上空,一时间场面甚是壮观。
“冻!”阿月弹了个响指,将温泉水瞬间冻凝,头顶一片冰凝的云层宛若水晶,高高悬在上方,像是一片透明的水晶屋顶。
阿月对自己这两个变通很
113
夜里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幽篁园的竹叶在月光下滴着水。
夜间的修复工作更是如火如荼,刘青已取回了作画的材料,国师也在画纸上练了几遍手,拿给顾柔看过作参谋,两人一致觉得他的画风临摹彭勃已然有□□分肖似。
然而国师依旧不是很满意——才□□分相似,骗骗街头巷尾的古董店商贩还可以,想要蒙过钱鹏月的眼,须得做到十全十美。
他不忙着使用材料,一遍一遍在纸上重画演练,没想到他画了快十年三清祖师像,这辈子最后画得最多的还是避火图上的这俩人,他都有些好奇这两人叫什么名字了;而且在他看来,彭勃虽然画人物独步风流,这造景烘托的意境却还差着那么些,比如画中若这扇绣花四折屏风,若是以弹矾之技画作半透,罩着那男女半边,半遮半掩,欲说还休,寓有限于无限……那才更有意思。
他顿笔凝思,忽觉如若这彭勃死而返生,他定要叫到跟前来跟他好生谈一谈——同为艺林技者,也是可以交流的么。
他正思考,顾柔这边已将军令彻底背熟,满脑子都是鸣鼓止鼓,鸣金收金;她觉得自己提前完成了阿至罗布置的兵休日任务,后面几天可以好生地跟着他玩耍了,开开心心过来瞧他画得怎么样——
“您这怎么还有个洞?”
顾柔指着他画上的两处留白,惊讶。
国师斜眼一睨,可不就是有两个洞么,还是她造的。
顾柔明白了,那真迹上两个黑窟窿,正是他无处临摹的部分,可是,总不能就这么留着俩窟窿还给钱大人呀!她真真着急:“那怎么办才好,您还记得吗,你看过原作没有?”
“……当然没有。本座怎么……怎么可能跟你一样,轻佻!”他别过头去,俊眸微沉,一脸气正神清。
顾柔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羞愧红了脸,她那也只是出于好奇,才会拿来看看。赶紧岔开话题:“图就一张也好,说不定钱大人也不记得细节,就随便画出来,就算他怀疑,您抵死不认就得。”
他立刻用毛笔指着她,纠正:“是你抵死不认——画是你偷看的,火是烧穿的,谎也是你扯的。是你。”他只是对她救苦救难,才会在此处画什么避火图,真是平白受牵连。
顾柔被他指得心慌意乱,连连摆手赶走他的笔尖,像赶苍蝇:“哎呀您快画,我都困啦。”捂嘴假装打哈欠。
他冷哼一声转过头,俯身继续作画,才勾勒几笔,就听得她在旁道:“不对不对,这哪是这样,那姿势就错了。”
“怎么错了?”他也看过,记得很是清楚,只是细节可能有些微偏差,他歪头端详打量,觉得被她那么一说,是有那么些别扭。于是又扯了张画布,重新勾线。
“不对不对,这还是不对。”他皱眉:“怎么又不对?”顾柔用手比划了一下:“我记得那个姿势是这样……”“哪样。”又比划一下:“就这样。”“画中手在此处,怎么可能又似你这般动作,又不是三头六臂。”顾柔急得不行:“我这个手代表的是脚不是手,她手不还在原来的位置么,就这样。”他搁下笔,抱臂歪头地看,摇头:“不懂。”“就这样啊,很简单,怎么会不懂……”“那你做给本座看。”
顾柔比划地正忙,突然愣了:“啊?”被他一把托起来放在桌上。
她彻底懵了,慌不择言:“不,不成……”他的下巴靠在她左肩膀上,挨着她耳朵低声道:“怎么,烧了稀世名作不赔,连弥补都不帮忙了,本座为了谁在这画画?”声音里已见魅惑。他在她发间缓慢移动,低嗅她的味道,已自然进入蓄势待发的狩猎状态。
……
夏夜的阵雨总是毫无预兆,时有时无,急的时候便似江河泼天,缓的时候又风平浪静,倒是吊脚楼书斋后头那片竹林,任尔雨打风吹去,过后仍是一派萧萧肃肃君子风范,岿然林立;但林中一棵合欢花树却是撑不住这忽然而至的晴晴雨雨,随着那飘摇风雨,一朵一朵深深坠入红尘,林中落花成阵,满是风流印记。
他将她从桌案上抱起,给她一件件拢好纱衣。她此刻还没缓过神来,浑若无骨在他怀中瘫软成泥,等着那余韵缓缓褪去,脸还潮红着,眼睛半睁半闭,像是魂飞天外还没找得回来。他盯着她看,这神情他也爱极,远比那钱鹏月的书亦或是彭勃的画有有意思,方才她有一个皱眉的表情他尤其喜欢,就是她闭眼深深皱起眉头,伴随口中莺莺呖呖,实在是勾魂夺魄妖冶至极,他在心中回想那个表情,简直似着魔一般刻印在脑子里,怎么都挥不去……他想着想着,欲罢不能。
顾柔好容易苏醒过来,人像是被甩在水里洗过一遭,全身发汗,她也顾不及难为情了,惦记起彭勃那张亟待修复的画,声音乏力地问他:“大宗师……能画画了吗。”
他顿觉好笑,为何她永远抓不住重点,他又岂能是为了这张画才这般作弄?可是她还当真以为是那样,方才一番惊世骇俗的情景重现,已经让她挥霍掉今生所有的廉耻心,把那副画的场景跟他重演了一遍——如此牺牲捐躯,怎么可以不好好作画!
她挣扎着起来,有气无力地扶着桌案,收拾了下上头的乱局——方才一阵癫狂,是笔架也倒了;画也滑落了,纸散了一地;笔洗打翻了;连彭勃的真迹都挂在桌角,比她还要蔫儿。她知晓他一丝不苟喜欢整齐,便好辛苦将这些摆放回到原来的位置,拿出那块松烟墨,想要给他磨出来:“大宗师,您快画罢,我真累得紧。”这回却是真话,她方才一番豁命消受,此刻精神头挺不住了。
见她执着,他便暂压了绮念,让她动了那块松烟古墨,排布颜料,压好画布,挥毫作画:其线如丝,精匀而刚;笔有轻重,势有缓急……那画上人物渐有神形,男女都在他笔尖生动起来。
烛光摇曳,月至中天。
一幅浑然肖似真迹的临摹之作,终于在他笔下落成,他重新勾好墨线,小心吹干,然后依照真迹上的朱砂标记,蘸取相应的颜料,对应添加瑕疵。
最后提上落款。
如此一来,除了还差几个彭勃的闲章私印,几乎做到一模一样。
他拿起来,深觉满意——这以假乱真的程度,怕是钱鹏月也看不出来,他忽然起了一股得意之情,老钱会看出来么?这倒像是一个高手和另一个高手之间的较量了,他隐隐感觉兴奋,竟有些迫不及待要把这幅画还给钱鹏月,看看他的答案和反应。
不过不可操之过急,还差盖章和做旧的工序,章需要找到坊间的雕刻高手来仿制,做旧也有一套做旧的手法,这些就交给刘青拿去黑市上办罢。他心中计划定当,回头寻找她的小姑娘,想让她也来欣赏一下成品,却不见人影。
……哪儿去了?他正自疑惑,忽然窗外楼下传来细细的水声。
顾柔弯着腰,正在洗墨池前面一支一支洗他用过的毛笔,墨色濡染的水面映着月光,像一块深沉的曜石。她纤细身影掩映其中,便似一道纯净柔软的白月光。
他没出声,在窗口看着她,顾柔洗完毛笔,举着袖管往脸上擦了擦汗水,她抬起头,看见湖的对面好大一轮溶溶的月亮,星光漫天,不由得叹了口气——唉!这真可谓是良辰美景了,可惜她再过四日又要回白鸟营,未来还不晓得在哪里。
她捧着一大束毛笔回到楼上里间,桌上,国师还在伏案挥笔,她关心地过去瞧……真是太辛苦了,竟然只是勾勒了个淡墨线稿,还没画完,不由得心疼他:“大宗师您歇了罢,要不然明天再画也成,不急这一时半会。”
他回过身,点头:“嗯。”
——他早就把成品藏好了,这画大概也画了几十遍了,须臾间挥毫泼墨就能出个半成品,老钱那种行家放一边暂且不提,骗骗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于是,他搁下笔,十分正经又严肃地告知她,方才那张画又画毁了,他记不得那许多情境,还要麻烦她再提点提点,怎么提点她该有觉悟。
顾柔脸红了,只不过推辞的话儿还没出口,就又被抱上了桌,她失惊了,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整理过的东西一件一件东西又掉在地面上,好生着急——笔架倒了,笔洗洒了,砚台翻了,画纸被风吹起散一地……她执着又无力地伸出手,想要把这些小物件抓起来,然而随着整张桌案愈来愈剧烈的摇颤颠荡,视野晃动,渐渐模糊;她茫然地张开嘴,心中的惆怅和空虚也被撑开填得满满当当,她心想,这桌子又乱了。
……
她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句话便是问他:“那个画画好了么?”
——执着得他都不忍心哄她了。他只得应道:“是,好了。”给她递了一杯水,她坐起来,咕咚咚一口气喝到见底,抬起头,只见不知何时已经在卧房里,头顶上挂着昨晚的帐子,很是疑惑地想了想,没有印象,又问他:“那钱大人会看出那是赝品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他如实答道。
她捧着杯子坐在床头,又忧虑地叹口气——他就奇怪了,她怎么老叹气?
她发了一阵呆,忽然对他道:“大宗师,我以后不给您添麻烦了。”
他拧眉挑她一眼:“真的?”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可信。“你给本座添的麻烦还少么。”
顾柔懊丧垂头,又叹一声。
这口气叹得老气横秋,真把他给叹心疼了,他把她揽到身上来,好声地哄着她,一句话堵住她诸如此类的问题:“不麻烦,本座就喜欢被你麻烦。你就卯足劲尽量地给本座找麻烦罢……”
114
国师近来原本有五日休沐假,然而自从尚书台传来消息,有粮草筹措检阅之事寻他磋商,他便临时取消后面第四天的休假,匆匆坐轿赶去处理。临走前,他一将那副半成品的彭勃伪作交给刘青,要他拿到西市的黑市古董商人处,寻高手刻印盖章和做旧处理;二是让石锡带沈砚真过来给顾柔诊脉。
沈砚真被石锡关了快半月有余,虽然不得脱身,但待遇却好了很多,她仍是未将药王谷那边的真实情况倾吐出来。她给顾柔诊过脉后,道:“暂未见得孕兆。”宝珠点头,又着石锡将她带走。
石锡押着沈砚真往前庭去,沈砚真手脚戴镣,行动不便,石锡拖着她的镣铐走得太快,她便有些跟不上,道:“中尉,乞缓行些。”石锡才懒得听她的,他心中还有所恼怒——之所以不能从沈砚真口中挖出真正有价值的情报来,不正是因为这些日以来对她的优待么?还想要怎么优待法,当成女娲娘娘造庙供起来好不好?只顾拖着她用力走。沈砚真对他极是恼恨,也无办法。
“石头,等等。”忽然听见人声,石锡回头,见宝珠从跨院里追出来。
方才沈砚真在卧室给顾柔看诊,石锡不便进去,也就没见着宝珠,这会问她,便关心道:“你伤好了?”
宝珠笑道:“嗯,早就好得差不多了。”说着一低头,脸上淡淡浮起红晕,又问:“那鞋垫你穿着如何,是不是咯脚了?那双我纳得不好,你丢了它吧,我又做了双新的给你。”说着,便从身上取出一双崭新的鞋垫,这回纳得比上回好多了,绣着白马金鞍,寓意马到功成。
石锡凑过去一看,这怎么好意思?而且国师有命,要他天天穿那双鞋垫,他不敢不从,又岂能轻易更换。“这多少银子,我回头给你。”宝珠听了一愣,忙道:“又不值钱,你拿去就是。”硬是塞给他。
旁边沈砚真听了,冷冷发出一声笑。
石锡听到,眉头一皱,走过去,一把扯来她的铁链,冷声呵斥:“你笑什么。”
沈砚真身体瘦弱,被他这么轻轻一拽,整个人便一个趔趄,她也不闪躲,就挨在石锡背后,突然一改那清冷脸色,挂着暧昧又挑衅的笑:“中尉大人,您不是说还有秘密的事同我谈么,这日头晒得我发晕,如今有些站不住了,只怕一会昏睡过去。”
石锡谨防她耍花招,道:“我扶你走。”他回头对宝珠道:“那我就告辞了。”沈砚真也故意笑笑地回头,突然对宝珠道:“那我们先走了。”“不要多话!”又被石锡狠扯一把,身子摇晃。
宝珠因伤躺了半月,不晓得石锡审讯沈砚真的事情,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人走,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宝珠回到书斋,暂将石锡的事情搁下,收拾了下桌案,见顾柔伏在案上,案头摆满各样的兵书,不由得道:“姑子真是勤学。”顾柔赧然道:“不过闲来无事,以此消磨。”说是如此,她手里却拿了一卷笔记,挨个地记下不明的地方,等着回营请教阿至罗。
宝珠见她鬓发被窗口的风吹得一丝微乱,伸手过来给她理了理:“姑子再过三日便要回营了,白鸟营日子难熬,难为姑子了。”
顾柔正想着,其实白鸟营的生活虽然辛苦,但也很有趣,她倒是不觉难熬,正要说话,又听宝珠道:
“幸好也不会呆太久,不然万一姑子有孕,那便有诸多的不方便了。”
顾柔听得一惊,方才沈砚真来给她把脉,她还没有特别在意,现在宝珠也这样提,是不是真的会有孕了?
宝珠见她脸色突然发白,以为她是担心怀孕之后的处境,安慰道:“女人开怀总是不易,不过大宗师安排好了,若是姑子怀上了,就送到军队临近的郡城休养,不会有怠慢。”
顾柔听她这么说,更害怕了。
她从没想过怀孕的事,现在一想,她现在因为目前的处境不能同国师立证名份,虽然她甘为他委屈一时,可是如果有了孩子,孩子却不能没有名正言顺的父亲——没有父亲的滋味她再清楚不过了,从小到大,心里总是比别人家的孩子少那么一份自信。
她也不晓得怎么养育孩子……顾欢懂事,那是个例外。
何况,万一她爹顾之言当真参与谋反,那这个孩子还未出生,就成了逆种,势必给国师带来无穷的麻烦。
她有一瞬间的恐慌,下意识道:“这如何是好。”宝珠以为她是因为害怕疼,笑道:“还没怀上呢,不过早晚会有喜讯,姑子不用急。”说罢便拿着果盘出去清洗。
顾柔却为她这句“早晚有喜”彻底茫然了,整整一天都没能缓过来。
夜里,国师回来,顾柔替他更衣,烛火一熄,他便搂着美人求欢。顾柔心里藏着事,几番搪塞推阻不肯配合,反而更撩起弥天大火,他只当她是害羞,便稍以力加之,强行挞伐,软硬兼施,将她在榻上渐渐弄失了神。
半夜他醒转,见月光朦胧照着帐子,怀中的她竟未睡着,眼里泪水微噙,一惊问道:“卿卿?”
顾柔躲闪他眼光,把脸往他胸膛凑了凑,他不允,捧起来扶到面前,果真是满脸泪花。“怎么了?”
她将白天的事情一说,他笑了,亲了亲她的眼睛:“怎么会,就是本座这个国师不做,你也会有丈夫,孩子又怎会没有父亲。”又搂着她脑袋按在心口,仰天望了望那帐子的顶端,继续道:“只是今年北军只扩了白鸟营和屯骑营这么两个营,要让你随军,得有个借口,放进白鸟营实是委屈了你;等招兵考核结束,再让石锡给你内部调动一番,换到其他人帐下的常规军。”如此一来,名为士兵,实则有宝珠照看带领,行军打仗打打杀杀这些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他留下沈砚真,正是为了每隔半月来替她诊脉一次,有恙治恙,无恙就当做查验,落个安心。
他见她不吱声,捏了捏她的脸,戏弄:“再说了,八字还没一撇,你便担心这个,是不是你想生孩子了?”
顾柔的脸果然从白到红,一瞬间的事:“没有,我没有。”“我帮你。”他翻身压上,她慌了:“我没这么想……呜!!”被他偷袭攻占得彻彻底底。好一阵轻狂颠荡,她失神忘形之际,只听见他在耳边低沉又渴切地道:“卿卿,给本座生个孩子罢……”
她懵神地体会着被他碾磨的感觉,突然想到,其实若是以后尘埃落定,生一个也是可以的……
……
回白鸟营前的最后一日,顾柔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醒过来才发现时辰不早了。兵营要夜里熄灯前报道,第二天早上按时辰操练,她赶忙收拾东西,幸好刘青和宝珠早就准备停当,把一切都办妥,只消她洗个澡吃顿饭,就可以出发。
宝珠悄悄地把沈砚真开的外敷药塞她行李里头,银珠在旁边捂着嘴偷偷笑,宝珠责怪地看她一眼,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主人家的*,身为奴婢的可不能随便评断,更不能传播。
银珠会意得很,可就是忍不住笑,她用胳膊肘推了宝珠一下子,问她:“我看石中尉的体格也很好,以后说不定便是姐姐你跟沈大夫求药了。”宝珠登时涨红了脸,恼怒至极,叱道:“这张碎嘴留着也是祸害,不如先给你撕了!”作势来撕,银珠咯咯乱笑。
——两天前,国师因为受到过过老钱的房室养生七损八益的教诲,知道此事不可过度妄为,否则有伤根本,便在那第五日早晨起身后有意地让小姑娘得到休息。放她在跟前他把持不住,老忘记这七损八益,于是带她回葫芦巷的家休息一日。
结果,他被着魔的顾欢拖着下了一整天的围棋。
也不晓得顾欢这小子是否故意的,夜里分房间还要跟他睡,展示儒家君子谦让之道分了他一半床,害他跟这小子挤在一张硬木塌上,顾欢这人看似文质彬彬,实则睡相极差,一旦睡着立刻手脚并用,把他卡在床里,害得他想要偷偷摸起来去找顾柔的计划失败,惦记着憋了一夜的火。
早上起来继续跟顾欢下围棋,结果心思恍惚,破天荒地输了一局。
顾柔不晓得国师输棋的原因,只道阿欢的棋艺长进很快,竟连国师也能打败,开心得在旁边给弟弟鼓劲,要他来年在太学考试中好生表现,国师听见她只夸顾欢,不夸自己,朝食也没心思吃了,揪住顾欢不松口:“——再来一局。”
形势好像变了,还记得不久以前,还是顾欢这样满肚子不服气地揪住国师,想要跟他再下一盘。顾欢了然地微笑,点头:“好,那再来一局。阿姐,咱们晚点用朝食行么?”
顾柔问国师:“可以么?”
国师只顾摆棋,满肚子杀气,只想着怎么宰了对手大卸八块——这次他不会让顾欢侥幸了,他不想在她面前输给任何人,未来的小舅子也不行。
傍晚回到府中,经此一役,国师甚觉与其去陪什么顾欢切磋棋艺,还不如回家好生伺候好自个的女人,跑出去浪不如在家里浪,什么搞好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简直是自寻烦恼。
而且他发现,小姑娘虽然身体娇软可欺,性子却很顽劣,自从给她洗了一回头发之后,她后面只要有他在,都不肯自己洗头发了,就赖着他要他洗。
“大宗师您洗头洗得干净,赶紧的,快。”她撒娇打滚地说——她还算有点良心,没敢直截了当地说:大宗师您伺候人伺候得好,麻溜的,快。
可以可以,洗便洗,反正这伺候人的活一旦开了先河,后面就没个尽头了,跟上瘾似的,他也不跟她的放肆做计较,不就是堂堂国观大宗师给小姑娘洗个毛茸茸的脑袋么?伺候自己女人他不觉得丢人,何况这里头的好处又不是讨不回来。
他给人洗完了头,按着不让走,说要洗洗全套,澡也一起洗了得。小姑娘闹红了脸,死活不肯让,那便由不得她了,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堂堂国观大宗师岂能是这等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人,做人也不能半路而废不是,拎起来就住池子里櫈,托住细柳腰就是一顿好生伺候。
等她化作一滩春水瘫软成泥了,他这会终于可以翻身做主人,咬住她耳朵理直气壮地说:“你这主子当得甚是大方能容,继续当罢,赶紧的,快。”
——终于将这句话连本带利还给她,真是解气,爽到心底。
115
七天兵休日满了,夜里,国师和孟章送顾柔回营报道,国师不方便送进去,就送到了辕门口附近,松开手,依依不舍:“还能自个走么。”
顾柔脸红得像个熟柿子——孟章还在呢!可是禁不住腿软,打了个飘摆,孟章赶紧搀扶住。
她怨怪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他最后两天瞎胡闹,她至于弄成这个样子吗?两腿发软地站稳了脚跟,小声道:“要是我没考过,都怨你。”
他赶紧哄:“你是本座所荐,必不会差。你看你包里装这么多书,如此勤学,这要考不上便没道理了。”
顾柔这次去兵营带了些书籍,都是她自个在国师府后面几天,趁他白天去尚书台不在的时候做下来的笔记,还有那卷被烧黑的《韩非子》。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孟章接过来替她拿着。
她同他道别,临走时,他心有不舍,也没管旁边的孟章了,情不自禁地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轻轻地道:“你很快便会回来了。”“嗯,”她也咬着他耳朵道,“您要保重身体。”
孟章背过身去,仰面朝天,做了个自插双目的假动作。没婆娘可抱的他头一回感到人生寂寞如雪。
……
顾柔一回营,就发现兵舍的气氛不大对劲。每个人都坐在自个铺位上。
这几个姑子里头,就顾柔一个是本地来的,顾柔打开自己的包裹,给大家分东西:有牡丹饼,酥果子,熟桂花糍粑,还有一些糖果子。
她把酥果子给爱吃甜的屈贞娘:“贞娘,这个是给你的,趁着屯长还没来查房先吃掉,免得被搜去了。”“谢了。”
“翘儿,这个梳子给你的。”陈翘儿头发长,兵营里皂角不够用,她经常抱怨梳不顺头发,顾柔带了个牛角梳给她,陈翘儿哼了一声:“算你有良心!”
顾柔走过去,把吃的分给向玉瑛:“玉瑛,这个给你。”向玉瑛照旧闷声不响,顾柔便放在她床头。
然后轮到祝小鱼,祝小鱼缩在通铺的角落里,蜷成一小团,顾柔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过去查看,只见她眼圈通红。“小鱼,我带了好吃的,你起来尝一个?”
祝小鱼一骨碌爬起来,摇头:“伍长我不饿。”“小鱼你去哪。”“我去解个手。”祝小鱼逃难似的跑了出去。
顾柔奇怪,问:“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陈翘儿一边过来拿个酥果子吃,一边道:“当然会不舒服,我要是被自个的姐妹抢走了男人,我绝对不会给她好果子吃。不过嘛你这个不算,我要是孟军侯也会选你,哪能看上祝小鱼那样的。”
什么,孟军侯,孟章?顾柔一头雾水地瞧着她看。
屈贞娘到:“小柔,你就别瞒着了,咱们都知道了。”
顾柔更不明白了。
屈贞娘摇头,叹气:“小柔,那天在辕门口咱们都看见了。照理说,你和孟军侯般配,我们也觉得好;可是你既然同他相好,就不应该瞒着小鱼,这些天我瞧她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过,连做梦都哭呢……”
……
顾柔听屈贞娘把话说完,知道大家误会了,她拿来解释了一番,只说孟章是自个远房亲戚的一个朋友,朋友托孟章接送照顾她,就这点关系罢了。屈贞娘看起来不是很相信;陈翘儿倒是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喜欢祝小鱼,在她看来,孟军侯如果不选顾柔选了祝小鱼,那才是老天爷瞎了眼呢。
快熄灯了,顾柔出去找祝小鱼,在那校场将台下头的一块角落发现了她。
祝小鱼看见顾柔,有几分羞愧地站起来,揩拭脸上的泪:“伍长,俺又犯错了。”
顾柔道:“这会还没熄灯了,你有什么错呀。”“俺不应该看上伍长的人。”
顾柔忍不住笑,把事情给她解释一通。祝小鱼转悲为喜,她倒是没有屈贞娘和陈翘儿那么怀疑,顾柔说什么她都信:“那伍长,俺还能喜欢孟大哥吗?”
“当然可以,喜欢人不犯法,只要他没娶你没嫁。”顾柔抬起头,望着校场上空满天星辰,夜朗风清,极易起相思的情境,她想起了心中的那个人。喜欢一个人的确不犯法,然而现实中总会有落差,要如何去喜欢一个人,或许是毕生的修行。“小鱼,喜欢人不犯法,可是,与其去痴缠一个人使他麻烦,倒不如将自己变得更好,你要想一想如何给他更好的。”
祝小鱼听得云里雾里:“啥是更好的?”
“更好的你自己。小鱼,你努力一把,在白鸟营呆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他就能瞧见你了;就算他瞧不见,但是那样的你,自然会有人赏识和珍惜。”
祝小鱼似懂非懂,但是无论顾柔说什么,对她而言都是绝对的正确,“嗯!”她茫然又欣喜地随着顾柔一同看向夜空,无数的星辰汇聚成银河,在西方的天幕,夜色融入一片温馨。
……
六月底的夏夜,银河横跨南北天际,由西向东,日复一日,以微不可见的趋势缓缓移动,浩瀚之中孕育着暗涌。
同一片星空之下,在云贵高原东部边陲的牂牁郡,一骑快马飞出盘山,在地势逐渐降低的蜿蜒山道上快速驰骋,直朝打铁关奔去。
马上的人正是白鸟营的斥候,夏昭。他今夜怀揣一封至关重要的信件,即将送入关内。
突然间,风停,马止,一声长嘶,夏昭勒马疾停,前蹄高高扬起。四下里窜出身穿藤甲,手执铁棒的蛮族士兵,为首的那人站出来,正是牂牁郡刚刚新上任的部参军翟世新。
夏昭见到翟世新,眉毛一沉,厉声大喝:“大胆蛮将,竟敢阻挡朝廷信使去路,还不速速让开!”
翟世新听到他所言,不但没有让路之意,反而冷冷一笑,眉宇间掠出杀气:“吾等世代跟随操太守征战南方,只认得操太守的令箭,只认得连王爷的兵符;从来不认得什么朝廷!你想通关,先请示过太守取得文牒,吾等自当放行!”
夏昭大怒不止:“操光身为军司马,竟以下逆上杀害太守詹士演,将牂牁郡霸住,此等大逆不道之行,又岂能瞒得住朝廷!”
“瞒不瞒得住倒不劳阁下操心了。”翟世新是跟随操光多年的部将,操光如今突然在牂牁郡城中发动兵变,杀死太守詹士演而后自立,正是为了响应建宁郡的宁王连秋上,联合举起针对大晋的反旗。翟世新料定夏昭已经难逃生天,不由得想要在他临死之前挑衅他一番,他折起马鞭,笑着道:“不瞒你说,操太守已封锁牂牁进入云贵高原的通道和关隘,如今只能进不能出,就是你白鸟营的人也插翅难飞,你说朝廷会不会知晓?——待他们真正知晓的时候,怕是已经晚了!”
他最后那句“晚了”说得异常狠厉,夏昭听得不由心中一寒——而牂牁郡作为云南和武陵、零陵相接壤的边陲重镇,是水陆交通的交汇点,连着西南边陲的航运县的水码头,乃是朝廷掌握云南动向,据守联防云贵高原上的部族军队入侵的军事重镇。原先牂牁郡的太守詹士演,乃是朝廷指派的官员,放在那个位置正是为了监视云南动向。
如今连秋上命令部将夺取占领牂牁,杀死朝廷命官,这极有可能说明,云南方面要先发制人,要率先对朝廷发动突袭了!
夏昭曾经焦急思考过,下一步该怎么办?必须将这个消息迅速送出云南境内,传达到洛阳北军的冷司马处,他将信件抄复双份,派了手下兵分两路,分头送出,他让手下走暗道,自己走最显眼的那条道路,以引开操光人马的视线。
如今,他能够拖延的时间越久越好,只要他能过多拖住翟世新一刻,搭档们传递消息的机会便多一分……夏昭想到此处,纵声大笑,心情彻底放松下来,他盯着愈见紧张的翟世新,道:“杀害朝廷命官,瞒而不报,将牂牁郡据为己有,你们想北上偷袭武陵郡对不对?哈哈哈哈……我告诉你们,消息我已经传出去了!你们没有机会了!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
翟世新勃然大怒,他意识到狡猾多端的白鸟营斥候不可能只有这一招,夏昭必定在别的什么地方还派出了人马,他没工夫同他周旋,大手一挥,蛮兵齐射弓弩,箭矢如雨打在夏昭身上,他像一只筛子被打穿,重重跌落马下。
夏昭倒了下去,可是他睁着不肯合拢的眼睛里,却闪着急切又炽热的光芒——他知道那副用生命掩护的信报已经送出去了,只要离开贵山关卡,渡沅水而上,将这封性命交关的信笺送到接线人的手中,那么他此生也无憾了……冷司马,孟军侯,昭,虽不能复命,却不辱使命!
翟世新没空理会夏昭刺猬般的尸体,他急于去找到夏昭部署的另外一支队伍,他飞速思考,倘若不从打铁关走,他们会走哪里呢?最艰难却也最薄弱的一条道,便是贵山山北了,山高陡峻,非常人能行,他思及此处,大手一挥——“追!”
此时的贵山山北,悬崖高处,烈风呼啸。
卓夫人一袭胡戎装甲,和十余名手下们提着刀,站在山峰顶端,他们围成一圈,刀尖上淌过白鸟营密探的滚烫的鲜血,刀锋却依然凛冽。
夏昭的搭档,胡云,最后一个牂牁境内的白鸟营密探,也死于碧海阁的杀手刀下。
卓夫人从胡云尸体上搜得那封密件,抖开,借着月光看完,迎风一揉一撒,那封夏昭和胡云以生命护送的信笺,终是化作无数碎屑,纷纷扬扬吹进了贵山的山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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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对,但是,本座要以天下苍生为重,】国师面对台阁前的翩翩歌舞,面色无改,一派端凝,【所以,身不由己。】
【哈哈哈哈哈!】真会吹牛!顾柔被逗乐了,他还真能吹!
【对了,本座要修正前天的结论,你我之间的交谈,不光需要集中精神才能传达,还需要默念。】
【默念,那是什么?】
【就是在心中,一字一句把要说的话过一遍,如果是混乱的思绪,无法到达,必须清晰无杂念】
顾柔试了几遍:“他是老妖怪!”
“呜哩哇啦老妖怪,怪怪怪怪怪!”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果然只要天马行空地去思想,他就听不到,顾柔很兴奋,她能够控制这种扰人的思想对话了!
她决定跟对方道个谢,集中精神,按照他说的法子,默默念道:
【多谢……】顾柔谢到一半,突然觉得腹痛,往肚子上一揉,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欸?明天是不是快要来葵水了,腰背酸痛,最烦来葵水,每次大解跟着葵水一起,就血糊糊一团忒恶心,一半是血,一半是……】
【闭嘴,收声,你疯了!】怀有轻度洁癖的国师,平静的面色中忽然掠过一丝恐惧,宛如玉山之将崩:“给本座收声!”
歌舞戛然而止,舞姬们纷纷跪在地上,惶恐不知所措。席间的钱侍中一脸懵逼,赶紧低声相询:“大宗师?”
“无事,继续。”舞乐声继续响起。
【抱歉抱歉,我不小心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还不能够很好地控制不想让你听到的东西,】顾柔连忙道歉,【哎……希望他没有在吃东西,不然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国师一脸铁青,默默放下筷子。
连秋上忙问:“大宗师,是否醉仙楼的饭菜,不合口味?本宫府上可备酒菜,还有美女歌舞助兴,如大宗师不嫌弃……”
“不必了。”国师秀眉微蹙,若有所思。未免失态人前,还是速速打道回府是为上策。“本座忽感不适,在此先行告辞,失礼了。”
回去的路上,国师愤怒地坐入轿子,就立刻集中念力,召唤顾柔:【你给本座出来!】
顾柔正跟上了目标,连秋上一个叫做平娘的小妾,正摸出了世子府,哼现在月上柳梢头了都,一定有蹊跷!她施展轻功,悄悄跟上。
【休要装死,出来】国师持续召唤中。
顾柔敏捷地蹿上屋脊,跟着地面上的平娘行进:【我这边生意很忙,很重要的生意。】
国师隐忍怒气中:【重要?她知道什么叫做“重要”吗,刚刚她的行为,差一点点祸国殃民,挑起边界动乱,引发国家~分~裂!】
顾柔听到很无语,她不过是太过诚实地透露了自己的想法,而且都道过歉了,干吗给她平白扣这么大一顶帽子:【祸国殃民?我何德何能啊?】
国师沉默片刻:【你叫什么名字。】
【啊?】顾柔走了一会儿神,这个时候,她已经跟着平娘来到城西的一栋旧宅前,门打开,平娘欢喜地扑到妇人怀里:“娘亲,女儿好久没来看您了——”
唉!嫌疑排除!顾柔顿时松弛下来,她从屋顶上立直了身子,一头秀发和黑衣矫健地飘扬在风里,夜幕下的洛阳城灯火万家,瑰美如画卷。【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
顾柔微微一怔,心跳竟一下子加速了起来。【……】
【还听不清?】国师秀眉微蹙,【什么生意,非要夜半开工。】
才想到这,他耳朵里便传来一个娇羞的声音:【他,他竟然问我名字,难不成他对我有意思,想要约我出来?】
俊美、端庄、清冷、矜持的国师大人一口茶噗了出来,对面的侍卫极其无辜地抹一把脸上的水,今天的大宗师是怎么了?
国师稍微镇定了一下仪态,嘴角依然微微抽搐,他倒是想把她约出来——好生打一顿。
顾柔的脑洞持续发散中:【可是,他约我出来,来哪儿呢?天南海北的,也不晓得他是哪家哪户,倘若他是个西凉大兵,我也得跑大老远地去瞧他不成。】
思犹及此,忽然听见他,很干脆地回答:【本座乃晋国人。】
顾柔大吃一惊,心潮不知怎么的,像被波浪甩在沙滩上,又一个浪头卷回来,说不清的起伏颠簸:【你也……是大晋人?】
国师已经回到府邸,他走过高大宽敞的华庭,清冷的唇角掠过一丝淡无痕迹的微笑:看来,她也是晋国人。
顾柔暗忖:【我就说嘛,听他那个声音字正腔圆,而且还那么好听,怎么会是西凉人呢?】
听到顾柔说自己的声音好听,他心里自然感觉不错,眼睛瞟向花厅中摆着的一面铜镜。
镜中的他一袭雪白道袍,素袖如玉,霜雪沾衣,清极美极,宛若仙人临世。
他满意地转过头来,就听见顾柔自顾自地嘀咕道:【不过老天爷是公平的,丑人多靓嗓,俊男多无良,想来他容貌一定不怎么样,说不定跟杀猪的三斤哥差不多。】
他的眉筋忍不住抽动一下,簌然回头对着镜子:这等皮相,她还挑剔,她还想怎么样!
还有那个三斤哥是什么鬼。
【不过,即使他长得丑陋似鬼,我也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听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怔。
顾柔完全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的脑洞中:【反正,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但是长得不好看会让人吃不下饭。好了小姑娘,】高冷的国师终于忍无可忍,这个小丫头,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她倒底是干哪一行的,这么夜深了不睡觉,在这念念叨叨!【本座要睡觉了,如果你不睡,有劳你也停止思考,不要吵到本座。】
这就要睡了?顾柔很惊讶:【夜晚才刚开始呢!】
【……】国师用力一扯,用被子蒙住了头。
当清晨的第一缕晨曦亮起,洛阳宫城外更鼓缓缓敲响,身穿朝服的官员们鱼贯度过金水长桥,入章华门,进万岁殿,新的一天从早朝开始。
不过对坐在龙椅上哈欠连天的晋帝来说,他的一天并不是从早朝开始,而是从瞌睡开始。昨天晚上他在安昌殿留宿,新纳的沐美人肌肤雪白,浑身馨香,一对水汪汪的杏眼勾得年逾五十的老皇帝突然来了兴致,老夫聊发少年狂一番跟美人彻夜鏖战,故而今日早朝,精神头十分地不济,一对眼睛从上往下去,朝堂上的大臣们一个个面部都是花的。
皇帝本来想用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八个字,早点结束这千篇一律的朝会,如果能够赶在日中之前睡个回笼觉,醒过来说不定还可以拉着沐美人再战三百回合。他想起昨晚的乐子,心里一阵美滋滋。
“荒唐!荒谬!”一声厉喝把老皇帝震得差点从龙椅上跌将下来,是谁?是谁这么大胆在朝堂上喧哗咆哮,难道不晓得朕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受不得这等惊吓吗?他怒目视去,只见议郎蒋广涛从队列中站出,连声斥责:“扣留质子在京,乃是先帝为保云南之策,关系边陲稳定,怎能一朝更改?”
原来就在老皇帝打瞌睡的这段时间里,朝堂上的激辩已经过了好几个回合。老皇帝强打起精神,听大臣们在争执什么。
今天大臣们争论的焦点,乃是要不要放归宁王世子连秋上回到属地云南。
昨夜,侍中钱鹏月在醉仙楼收受了连世子的一份厚礼,今天早上便在朝堂上提出,世子在京五年,日夜忧思,恪守本分,如今接连遭逢意外,导致身体羸弱归心似箭;加上这些年宁王在云南忠恪柔孝,是否可以考虑将世子放归,以全其父子天伦。
钱侍中的提议立刻招致反对的声音,最激烈的就是这个蒋广涛。他坚持不能放人,不过他的口才没有钱鹏月那么好,钱鹏月不紧不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观点说得头头是道,顺耳动听,蒋广涛在遣词用句上没他那种能耐,只是很激动地道:
“陛下,宁王父子以外姓一族封王以来,手握重兵,统辖云南数郡;臣听闻他的属地连年丰收,却一直需要向汉中、荆州等地购置粮草,必定是在阴蓄养兵啊!这正说明他窥视汉中,伺伏朝廷的狼子野心!陛下万不可放虎归山!”
此刻,正在葫芦巷的家宅中蒙头大睡,补充昨晚消耗的体力的顾柔,突然被一声有力的赞许惊醒:
【很好!蒋元任能凭表象看出云南异动,倒是有两分见地。】
又来了。顾柔坐起来,揉揉眼睛,窗外天还蒙蒙亮呢。【一大清早搞什么鬼!】
她没再听到他发出什么声音,继续倒下睡觉。
“蒋元任,你无凭无据臆测朝廷重臣,”朝堂上,钱鹏月立刻表示反对,叫出了蒋广涛的字,“到时候传到宁王耳中,不反也得让这番凶诡之言,逼得造反了!陛下,不可为了一个世子,就让各州各郡的的郡守们寒心啊!”
老皇帝被吵得脑仁儿疼,他一心只想赶紧结束回去睡个回笼觉,哪有心思思考?他老了,体力不如当年了,更加需要休养生息,身体才是人生的本钱嘛,如果他没了身体,要这江山来干嘛?这帮蠢货们是一点儿也不懂他的心。
他烦得不行,习惯性地问道:“爱卿,此事你怎么看。”
他转向的,是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清秀国师。
满朝文武,均把目光投向了国师。
国师出列,先拜皇帝,不疾不徐地起身,姿态轻盈得宛如一只秀媚舒展的仙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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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柔觉得这真是个馊主意,蹙眉不响声。这时,连秋上已经瞥向了她腰间,顾柔警惕地盯着他,护住自己——干嘛,别色眯眯!
连秋上很在意地问:“你这把剑,能否借本宫看一眼?”
呼!顾柔又想多了,不过连秋上这个人的表情,总带着那么点似有若无的微妙感觉,极容易使人会错意。顾柔吁一口气,把剑给他。
连秋上接过宝剑,拔出鞘三寸,锋刃的光芒便如白雪一般照亮了车厢。
“潮生剑?”连秋上英俊的面容上写满震惊。
顾柔“嗯”了一声,也在他旁边打量这把佩剑,有什么不对吗?
他看起来相当惊讶,过了一会儿,将宝剑归鞘,似陷入沉思,顾柔看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认得这把剑吗?”
怎么会不认得,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凶器,饮过无数人的鲜血,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父王说起过这把剑。
连秋上问:“这把剑已经销声匿迹二十年,本宫想知道你从何处得来?”
“祖传的啊。”顾柔也很奇怪,二十年前,老爹顾之问只怕也还青涩的很。
“祖传?”连秋上听罢,显得更惊愕,“那你知不知道这把剑上面的‘秋雨’二字什么意思。”
什么,剑身上还有字吗,顾柔拔出剑:“我怎么没看着?”
果然在接近剑柄处四寸的锋刃上,刻着两个微小到几乎难以鉴别的字——秋雨。
顾柔还是头一回发现家传的宝剑上有字,还是一个外人告诉她的,大感惊讶:“我都没有发现过,你是怎样知晓的。”
连秋上盯着顾柔,震愕的眼神渐渐转淡,不可能的,不会是这样,她连秋雨都不认得,怎么会是其中的传人?
顾柔看她这样,追问:“世子殿下,你……”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马车外,娇糯的声音由远而近,近到跟前时,帘子一掀,云飘飘的脸钻了进来:“世子殿……”
她一下子看见多了一个人,登时不由得一愣。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顾柔一怔,意识到自己没戴斗笠,连忙伸手去拿。
“不许戴!”云飘飘一甩手,用力打在她手背上,京城第一美人看起来纤细娇弱,力气倒很大,顾柔的手背一下子肿了起来。
云飘飘瞪着顾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讶,也越来越愤怒,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顾柔有些紧张,朝连秋上投去求助的眼神——千万不能让云飘飘在这里声张,否则大事不谐……
“连秋上!”顾柔才跟连秋上对上眼神,云飘飘的尖叫声就响彻天空,她在马车里狠狠跺着脚,整个车厢疯狂晃动,外面的侍卫都投来诧异的眼神:世子爷这是在里头干什么?
“卿卿稍安勿躁,快过来坐。”连秋上急忙牵着云飘飘的手,把她揽到身边坐着,顾柔识相地退缩到车厢另一头,像只犯了错的小松鼠,大气也不喘一声。
云飘飘气得甩开连秋上,连秋上拉了她几次,才勉强肯靠着他的肩膀,声音仍然很凶:“她是谁!”
连秋上面不改色,很自然地答道:“这是本宫的贴身护卫。”
顾柔使劲点点头,表示附和。
“哼,护卫,哼……”云飘飘气得直喘气,她又看了顾柔一眼,火苗儿再次从心头窜起,冲着连秋上嚷道:“她怎么可能是护卫,你所有护卫都是男人!”
“所以才要有一个女的,”连秋上赶紧解释,“而且她武功很好,比男的都好,比丁陵——也好!”
顾柔无语了,睁眼说瞎话啊,她没跟丁陵正儿八经过过招,他怎么知道自己比丁陵好。可是正这么想着,就挨了连秋上一个大白眼:“你,还不给五姑娘露一手!”
“哦,哦哦……是!”顾柔连忙应道,着急忙慌地左看右看,马车这么狭小的空间,表演什么呢?有了。她福至心灵,从马靴靴筒里摸出一把蝴蝶小刀,杂耍般的甩了起来,从左手到又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变换各种花式。“云小姐,属下正是世子爷的护卫!”
云飘飘黑着脸看顾柔把□□甩得精彩纷呈,默然半响,回头质问连秋上:“她叫什么名?”
抢在顾柔前面,连秋上答道:“妙妙,她叫兰妙妙。”
顾柔眼睛一斜,这么恶俗的名字!可是云飘飘犀利的眼神雷电般射向自己,连秋上在她身边一个劲朝自己挤眼睛,对着口型:妙妙——妙妙!
顾柔忍耐:“对,属下叫做妙妙。”
妙妙,一听就像是狐狸精!云飘飘看一眼顾柔的脸,肤白如雪,唇色殷红,目含秋水,还有一股我见犹怜的媚态,明明就是一个狐狸精!
“世子,既然她是你的护卫,飘飘就想跟您借这个护卫用。”
连秋上不禁“啊”了一声:“你要她干什么。”
“保护我啊,”云飘飘按捺住内心的怒火,蹭着连秋上的肩膀撒娇,“世子不是说飘飘是您的心尖子么,就这么一个护卫,也不肯给飘飘,世子……”
“好好好,那妙妙,你这几日就跟在飘飘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顾柔晴天霹雳,直瞪着连秋上,可是连秋上对她的视线避而不见,云飘飘颐指气使地道:
“好了,那你这个奴才可以滚下去了。”
……
夜里,军队在一处野地里安营扎寨,云飘飘睡下了。顾柔赶紧找到连秋上的营帐,劈头盖脸抗议:“世子,你怎么能把我送给云小姐!”
“本宫也是为了稳住她,若她声张开来,惹来你的亲戚,岂非更加不妙。”
顾柔气哼哼:“可是,她要我给她端茶倒水。”
“这不就是你身为下人,应该做的么,”连秋上道,“本宫给了你三万两;三万两,还不够你给飘飘倒一杯茶的?倘使有人给本宫三万两,本宫陪酒都去啊。”
“可是,她用热茶烫我!”
连秋上探头一看,顾柔伸出的左手手背上,一大片红肿的烫伤,好似真的很厉害。
“这……本宫再给你五百两作为工伤。”
“不成!”顾柔是作为“九尾”,经过卓夫人的牵线才跟连秋上做买卖的,在她眼中,自己跟连秋上充其量就是个雇佣关系,谈不上什么上下级,更不是他的奴才。“这不在当初商量好的买卖里头。”她也是爹妈生的,凭什么让这些人达官贵人糟践!
眼看顾柔有种翻脸不认账的架势,连秋上知道逼她不行,连忙拿出哄女人的那套言语:“小柔姑娘,本宫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本宫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情非得已啊。飘飘是太尉之女,难免骄纵不近人情,要不你躲着她一点,躲不过便顺着她一点,待她气消了,本宫过两天就让丁陵给你派个差使把你要回来,你看如何啊。”
说罢,又信誓旦旦道:“本宫再给你加点钱!”
“多少?”
“一百两!”
“走开!”
“两百两!”
顾柔朝草地上吐了一口痰:“哈呸!”
连秋上嘴角一抽,忍痛道:“五百两!”这年头,当国师的,当杀手的,做密探的,一个比一个黑啊。
“成交!”
顾柔从连秋上的营帐走出来,经过云飘飘的营帐,里头黑漆漆的,已经熄了灯,她暗暗对那帐子握了握拳:“我忍!”头发一甩自信摇摆,走了开去。
第三天是个大晴天。
四月初,春光最为明媚的时节,洛水河岸开着大片的桃花,沿着官道绵延数里,宛如一条胭脂飘带,粉得如烟如尘。
马车行进到到一片丘陵地带附近,日近中午,国师令军队在河边停靠休息,进食后再赶路。
顾柔和丁陵的士兵们坐在一起,各自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来吃,她之前在驿馆里拿了四个蒸饼,打算就着一些冷水吃下肚,丁陵问她:“喝不喝酒?暖胃得很。”“喝。”顾柔接过他的酒囊,咕噜噜一大口。丁陵拿回半空的酒囊,诧异道:“厉害,你可真能喝。”旁边的骑兵凑过来插嘴打趣:“当兵的,婆娘当汉子使唤,汉子当畜生使唤,哪有不厉害的?”顾柔抹了抹嘴,和他们哈哈直笑成一片。
笑声传到马车这边,云飘飘正跟连秋上坐在马车后面,由两个小厮伺候着吃饭菜——昨天云飘飘跑去国师那边闹了一场,坚持说世子的肠胃不好,必须吃热饭热菜,国师开了特许,派了北军里面两个手脚麻利的伙头兵跟着世子的骑兵队,每到中午就给连秋上和云飘飘二人开小灶。
人在野外,一切只能将就,饭做好了,云飘飘一看这些粗茶淡饭心里头就不是滋味,听到那边的笑声传来,更不痛快了。她朝声音那头望去,只见顾柔正和丁陵他们一群人谈笑风生,手里还捏着一个冷蒸饼。
顾柔清媚愉悦的说话声时断时续飘来,云飘飘顿时感觉很愤怒:为什么她吃哪种东西,都能吃得那么开心?
“兰妙妙,你过来!”
顾柔愣神往那边瞅去,丁陵赶紧用胳膊肘推她:“叫你呢,快去。”她老大不情愿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面的灰,走到云飘飘身边:“云小姐,有何吩咐,属下立刻去办。”
云飘飘抱起双臂,白眼朝天,长长地睫毛向上翻着:“我有点累了,想看一会儿风景。”
顾柔疑惑,所以呢,是想让她陪同一起看嘛?
“那边的视线好一些,”云飘飘指着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道,“你带我过去。”
那大石头靠在河岸边,底部陷在潮湿的泥土里,长满了青苔,顾柔搀扶云飘飘走过去,云飘飘道:“送我上去!”顾柔哦了一声,正要扶她,被云飘飘甩开手:“你碰我干什么?”
顾柔心想,扶你站上去啊,一时不知所措。云飘飘杏眼一瞪:“你看我做什么,还不蹲下!”
这下子顾柔明白过来了——云飘飘这是想把她当做凳子踩啊!
这时,连秋上也赶过来察看情况了,顾柔朝他看了一眼,连秋上急忙给使眼色,要顾柔蹲下,顾柔无语,拿人钱财,□□,那就忍吧。
顾柔躬下身体,双手撑地,背部拱起,把自己搭成一座桥的造型,云飘飘毫不留情地踩着顾柔的背爬上了大石头。她居高临下朝河对岸眺望一眼,兴奋地回头招呼连秋上:“世子爷你看那边那座山,好像有野果可以采,你快上来看。”
顾柔刚弄得满手都是污泥,连秋上就也踩着她的背,登上了大石头。云飘飘在上面挽着连秋上,得意地回头对顾柔道:“你先退下罢,一会儿我们要下来,再叫你。”
顾柔垂头丧气走回来,丁陵他们东西已经吃完了,丁陵将顾柔拉到一边,悄悄问她:“你倒底哪里得罪云小姐了?”“不知道。”顾柔话音刚落,那边云飘飘又叫她:“兰妙妙,过来!”
丁陵给了顾柔一个怜悯的眼神,顾柔无奈望天。
这一整天,顾柔都在云飘飘的吆喝声中度过——
“兰妙妙,过来!”“兰妙妙,蹲下!”“兰妙妙,拿水!”
云飘飘这样使唤顾柔,劳累倒还是其次,最麻烦的是她那态度的声音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北军中有很多人朝这边张望过来,都注意到了顾柔这个跑来跑去的小跟班,连薛氏兄弟都朝顾柔投来了诧异的眼神。
顾柔戴着斗笠,把头埋得很低,飞快从北军的马车队前面跑过,把从河对岸摘的野果拿给云飘飘,云飘飘咬了一口,“呸”地吐在顾柔身上:“酸成这样子,叫人家怎么吃啊,你是成心的吧?世子……你看她!”伏在连秋上肩膀上委屈得直抽抽。
顾柔脑门青筋抽动两下,气哼哼地回来,对丁陵抱怨:
“你们那个太尉千金,她小时候一定是在撞倒了椅子,她爹就把椅子打一顿的环境下长大的吧?”果子酸,关她顾柔什么事啊!
丁陵叹气摇头:“我看哪,她跟你还没完。这离汉中还有一千多里呢,你可小心着点吧。”
丁陵的话没有说错,到了傍晚车队在旷野安营扎寨的时候,云飘飘吃过了晚膳,又把顾柔叫出来,要顾柔带她去看风景。
顾柔知道,云飘飘就是看自己不顺眼,想要多踩她几下。可是,这回一看到云飘飘的穿着,顾柔感觉就不对了。
她竟然不晓得哪里弄来了一双木屐,穿在脚上!
“蹲下!”云飘飘抬起脚,木屐下方赫然一根细小的钉子冒出尖尖。
顾柔一怔,这种钉子如果碾进了脊椎,不残废也得受伤,她顿了顿:“这……”
“这什么这,你这个奴才还想抗命不成。”云飘飘不由分说,用力一脚,朝顾柔脊梁上跺去!“啊!”
一声惨叫,云飘飘像触电一样摔了出去,疼得在草地上捂着腰打滚,大声哭闹:“你这个贱人,竟然敢暗算我,世子,快将她杀了,拖出去杀了呀!”
刚才那根钉子是云飘飘故意弄上去的,可是顾柔先有防备,看见云飘飘强行上来,下意识地拿出习武之人的防御本能,运功护体,一下子就用内力把不会武功的云飘飘震飞了出去!
云飘飘摔得不轻,哭声不绝,连秋上赶紧跑来将她抱起,柔声细语地哄慰:“好好好……对,她粗手笨脚,服侍你服侍得不好,本宫这就将她支开别处去。哎呀,卿卿乃是贤媛淑女,怎能动辄喊打喊杀,本宫替你惩罚她一通就好了。”一边给顾柔递眼神要她走开。
顾柔如临大赦,转身回到营帐。
不远处,北军队伍的营帐前,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烧着,明亮的火光照着国师深邃沉静的眼,他往那边收回了目光,从心腹石锡手中接过一块干粮,低头安静吃了一口,细嚼慢咽的样子斯文如画。
中尉石锡见他沉吟,问道:“师座,怎么了?是不是连秋上他们有异常。”
“那个女人有问题。”
石锡和宝珠听到国师这样说,一齐看向那头,戴着斗笠的顾柔刚好怀揣一肚子闷气,大步流星进入营帐。
顾柔:【吃饭垒尖尖,打架梭边边!】
国师咬牙切齿:【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静胜躁,寒胜热,清净……为天下正!你闹够了没有!】
顾柔:【嘻嘻嘻,哈哈哈,可以了吧,满足了吧?】
国师【……】已经困得思考不动了。
国师从回忆中沉痛地清醒过来,按了按发昏的额头,回答老钱:“很激烈。”
战况很激烈?钱侍中嗅到了桃~色八卦的味道,很是激动。“哎呀,我就说罢,是不是酣畅淋漓,欲罢不能,意犹未尽啊?”
看他那以知情人士自居的一脸猥琐样,让国师真想一巴掌呼死他。
可是老钱是自己人,而且还正儿八经地关心他:“我说啊申孝老弟,你虽然年轻,可也悠着点,听我老钱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看咱们圣上,这岁数了懂得养生之道,还有张夫人王夫人沐美人,千古男人的表率呀!”比出六根手指头,感慨圣上今年六旬高龄。
“……”唉!国师张了张嘴,最终甚么也没说,望了望天。
……
顾柔跟踪了白冰几日,发现她每到固定的一段时日,便会去当铺变卖财物,换取银钱存入一家叫做大兴票号的钱庄。
白冰每次都是怀揣现银,沉甸甸地去存,两袖空空地回来。顾柔干这一行几年,根据经验,知道这种情形,多半是一种买卖,或者清偿债务的可能性:
一般黑道做生意,常在可靠的钱庄内开户,那户头也一般是个假名,令委托人将钱款存入,这样可省去双方接头的危险。
顾柔去查了那个户头,名字用的是:谢金。户头下面剩下的钱已经不多,看来被人取过钱。
这多半不可能是一个真名,但至少可以确定,白冰的银钱,打给了另一个人。
顾柔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白冰身上,她决定深挖这个钱款的去向。
调查白冰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白冰虽然不会武功,可是她警觉性却很高,不怎么好跟踪,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四月初的一个夜晚,连续在世子府屋顶蹲守快半个月的顾柔,看见了一条人影闪进白冰的房间。
夜色昏暗,虽然看不清那人身形,但是显然穿着夜行衣,决无好事。顾柔心念一动,立马跟上白冰那间屋的房顶,悄悄地攀伏在屋脊上,揭开一片瓦。
屋里没有点灯,白冰的声音幽怨传来:“怎么那么久都不得手,你不是说,一定能办成的吗?”
回答她的是个男人声音:“连秋上身边高手多,想要接近,困难;再等等机会。”
白冰显得更埋怨了:“世子爷身边高手多,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让你去杀世子爷!这么一点点小事,几个月了还没办成,你该不是骗我的银子吧?倒底还要等多久呀?”
“快了!”
顾柔不由得一惊,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声音也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什么人,谁!”黑衣人突然低声喝,一枚铁虱子从下往上弹出来,直击顾柔面门。
被发现了!顾柔一闪躲开,隔着那被揭开瓦片的顶洞,她的眼睛和和黑衣人的眼睛对视上了!
很熟悉的眼神!像在哪里见过。顾柔顾不得多思考,急忙纵跃而起,降落在对面的屋顶,回头看去,黑人已经冲出院子,几个翻身腾跃向这边追赶而来。
顾柔急忙在跑,黑衣人在后面狂追,两人一前一后在铜驼街边的各种房屋顶上奔跑跳跃,都使出了轻功里的看家本领。
黑衣人紧咬不放,一路追她至太庙附近,四下无人,他威胁道:“再不站住,我放暴雨梨花针了!”
这一嗓子果然吓住了顾柔,暴雨梨花针?这等蜀中唐门的高级暗器顾柔自然知晓威力,果然站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月光下站着的黑衣人虽然身形高瘦,但听他说话,看得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不晓得为什么会来做了杀手。
少年看见戴着狐狸面具的顾柔,一脸忿然:“刁狐狸,不就是冒充了你一次,犯的着每回都来搅和老子的生意吗?”
原来是他!他就是那天冒充九尾,跑到毛尚书家想要刺杀毛尚书的小妾,还跟自己打起来的那个人。
顾柔一时意外,反应过来:“我还没问你,你明明自称离花宫的人,为何却要冒充我的名号?”
少年哑口沉默。顾柔眼珠一转:“哦,你接私活儿?”
她所谓的接私活,就是不通过自己的组织上线,自己接取生意,从而可以绕开上线不被抽成,拿到所有的报酬。
像离花宫这种大的杀手组织,一般都是由行内有威信的人牵头,跟各个杀手达成契约结成的刺客联盟。这种组织一般自身都会有一些规定,比如同一组织下的杀手不能够互相抢生意,不能跟同组织的杀手接打对台的生意,接生意必须上报,由组织安排接应。
——其中也包括组织对个人的酬金抽成。
杀手组织这样的集团联盟,每年都需要大量的银钱来维护运行,打听情报,联络线人,寻找目标,如果事情成功要消除影响,如果任务失败要善后,如果组织成员出了不测,还要给其家人一大笔丰厚的丧葬费用……种种这些花费的银钱,都要从其成员的任务报酬中抽成取得。
接私活儿便是为了规避这种抽成,几乎被所有杀手组织明令禁止,一旦被发现,将遭到极其严厉的处罚。
顾柔猜得不错,那少年正是因为手头缺钱得紧,所以在完成组织任务指派之余,偷偷接乐毛姜氏的那一单私活儿,为了不暴露给行内知晓是他做的,所以他得顶着别人的名号。
但是顶谁的名头去,他也经过深思熟虑,有组织上线的杀手他不会冒名,免得事情闹大挑起组织之间的争端,想来想去,他就决定冒充在江湖中独来独往,一个人单干的九尾。
哪知道九尾这么难缠啊!竟然妨碍他做生意。
顾柔看他紧张之态,就晓得自己说中了:“离花宫乃是行内的头一份,你背着你们舒老大在这接私活儿,就不怕我给你捅出去,他治你么?而且你搅和事的地方可不是寻常家,那是世子府。”
少年心中怕的只是毛尚书那一单生意曝光,世子府的生意?这单是舒老大名正言顺指派给他的任务,他一点儿也不怕。“哼,少废话,老子警告你,别碍着我事情,否则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把话说清楚!”顾柔还想再说,那少年纵身一跳,跃下了屋顶,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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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远第二个说话:“那怎么办,咱总不能丢下她自个走,那样太没义气了。”“就是。”田秀才点头附和。
贾飞却不同意:“不是,你们想想,以小柔这样的身手和本事,上哪都能出头,不一定非要当白鸟营这个兵。可是咱们就不一样了,咱们爹娘辛辛苦苦把咱们送上这来,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要是就这么淘汰回去,哪有脸面见爹娘啊?”沈光耀虽没说话,却也点了点头。
大家陷入一片焦躁沉默,这时候,第三支伍队从后头赶上来了,带头的乃是雷亮——他和赵勇一样,都是这届新兵里头的强人,互相存在点较劲似的竞争关系,雷亮看见赵勇带着队伍在前头歇息,不由得一愣,短暂的眼神交汇后,他面无表情,摇手一招,催促自己的队伍快些前行,超过了赵勇的队伍。
赵勇终于沉不住气了,这都过去了三支伍队,也就意味着,至少已经有十五个人拿着金令箭赶在他们的前面,留下来的名额一共就三十个,这样的机会岂可拱手让人?他终于下定决心,作出了个艰难的决断:
“贾半仙说得对,咱们不能为了一个人,把大家伙的机会都放弃。这样罢,咱们表个态,愿意留下的就留下,不强求;愿意跟我继续往前走的,举个手。”
他说罢统计人数,男兵里面除了田秀才,全都举起了手。田秀才发现何远居然也举手,惊讶又带点无奈地看着他,何远苦笑不敢应他——他也没辙,千里迢迢从东莱到这里,他想要留在白鸟营。
女兵里头,只有向玉瑛一个人举手。陈翘儿和屈贞娘都生气地瞪着她,她视若不见。
“好,这样也刚好,人数均等,咱们分作两个伍队行动。我带前队先走,后面的你们等小柔来了,抓紧跟上,秀才,照顾好姑子们。”赵勇拍了拍田秀才的肩膀。
赵勇带着四个人离开了,临走前留下了自己的水囊,何远他们也每个人匀出来一些干粮分给女兵们。
被留下的四个人,好似被遗弃在荒野里,怔怔地等了一阵,田秀才说去找地方解手,也跑开了,三个女兵看着东方露出鱼肚白,天逐渐亮了。
陈翘儿瞪着祝小鱼,晨曦照得她俏脸发白,她一点儿都不掩饰对于祝小鱼的责怪:“你能不能不害人?我要是你,我就找个角落自我了断得了,你自个说说你除了拖累大家,你还有什么用?”
屈贞娘连声道算了,来劝她,陈翘儿一甩肩膀站起来,指着祝小鱼的鼻尖:“算什么算?你看看她烂泥糊不上墙的模样——祝小鱼,你成天黏着你们伍长伍长,你对她派上过什么用场没?你瞧见没,她快被你拖累死了!她本来是咱们屯最好的一个兵,现在留下来都成问题;如果这是在真的战场上,她就已经死了,不是打仗打死的,是被你害死的!”
她这一番话,祝小鱼倒是听懂了。祝小鱼眼皮一耷,眼泪滚落,抹着眼睛抽噎。
“帮帮忙,侬还好意思哭!”陈翘儿气得没话,怎么看起来受委屈的反倒像是她了呢?
“哎呀,就这么几个人了,姑子们别吵了。”田秀才这会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屈贞娘看见他,心里一宽,很是高兴:“秀才,咱们还以为你也丢下我们了呢。”
田秀才晃了晃手里的药草:“去弄这个了。”他在山上找了一些家乡的土偏方里,能够治疗痢疾的草药。“小柔呢,还没回来?”
正说着,顾柔一瘸一拐回来了,她拄着一根树枝充当拐杖,这一晚上腹泻下来,拉掉半条命,现在两腿都发软,整个人好似虚脱。
几个姑子都上来搀扶,祝小鱼也跟着凑上来,被陈翘儿一把推开,顺带瞪了一眼。屈贞娘又要劝,陈翘儿怒道:“还不离她远点吗?小心她被雷劈的时候,连累到你。”
顾柔问:“赵勇他们呢。”田秀才道:“他们先走了,留了水给咱们,你把这草药嚼了,咱们缓一缓,继续往前走吧。兴许还能赶上。”
顾柔吃了秀才的草药,果真有几分效果,肚子是不再咕噜咕噜打响了,就是精神头依旧萎靡,她靠在大树下,缓了一口气,看看大家神情,对赵勇等人离开的原因也猜到七.八分,她道:“秀才,要不然你带她们先走吧,别管我了。”
陈翘儿头一个反对:“那不行,说好一起过关。”屈贞娘也连声称是。
祝小鱼也道:“伍长,俺不跟你分开。”
“我体力不行了。”顾柔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论武功、轮机警,她过关都是理所当然,可是唯独体能这一条,偏偏成了软肋。她如今迈开步子都困难,想要爬下山去,基本没有希望。
田秀才仍是挂着那无所谓的笑,道:“我反正进不进白鸟营无所谓,不过是找个消遣的地方罢了,就算不呆那,也自有留爷处。咱们也别多说了,一起走吧,轮流背她下山。”
他说着,就把顾柔背了起来,几个姑子跟着他,一路上给他擦汗递水。秀才边走边贫嘴打趣,问顾柔吃什么长大的重如泰山,反而被几个姑子嘲笑他身无二两肉,连顾柔都背不起来。几个人顺利地下到翠云峰南脚。
说也奇怪,上山的时候伏兵重重,下山的路上,除了山顶的上清观下来过三四拨追兵,这一路都没再见着机关陷阱,想来是阿至罗总共调来的八百兵不够用了。
众人正这么想着,往前走,就听得涛声拍岸,一条大河环绕山脚,横亘在眼前。那河十二三丈宽,河面白浪从生,波涛汹涌,不知道哪里传来哗哗响的水声,大概是刚刚从一个高处流向此地,故而格外湍急。
阿至罗的临时营寨就在大河对面,一杆高高的白鸟营鹰棋插在营帐门前。这意味着,只要能够横渡过这条河流,就获得了留下的资格。阿至罗身穿铠甲双手叉腰站在对岸,身边跟着两列士卒,面色冷峻地朝这边观望。奇怪的是,他的附近却没有一个抵达的新兵,反而是沿岸整整齐齐站着两排弓兵。
明明已经有过至少四支伍队朝前方去了,人都去哪里了?顾柔从田秀才背上下来,四下张望。“看那边。”田秀才一指,众人随着他望去,只见七八个新兵围坐在一起,个个全身湿透头发蓬乱,在岸边商量喘息。
这伙人正是首先赶到这里的两支伍队,比顾柔他们大概快了两个多时辰,可是到目前为止,仍然在此逡巡徘徊。田秀才过去打听情况,为首的伍长道:
“阿至罗太狠了,咱们一下水,他就命令人往水里头放箭,咱们没人能顶得住,还有两人在水里丢了令箭,须得返回山上去拿。”
说着,他捋起袖子给田秀才看手臂上的淤青——阿至罗让士兵在岸上放的箭枝都经过削头处理,用棉布包扎了箭杆上的钝头,如此一来不会扎进人的身体,但是用强弓发出的箭枝,打在身上依旧疼痛。
这边,顾柔跟赵勇的伍队也汇合了,赵勇他们到了快一个时辰,由沈光耀和赵勇打头下水试了一下渡河的可能性,全部被阿至罗用箭雨打回来。
沈光耀道:“那箭杆子入水能射丈余深,打在身上可疼。咱们想要过河,必须潜渡过去,而且至少得是一丈半的深度,方才安全。”
顾柔一听便倒吸一口凉气,她潜水闭气的本事不行,还要下潜到那个深度,只怕耳朵都会痛到流血。
赵勇皱着眉毛,单手撑在膝盖上蹲着,他焦虑地思考。随着越来越多的队伍赶到河边,他们的领先优势也将不复存在了,最后的比拼实际上变成一场水性的比拼。
就在大家都在望河兴叹的时候,第六支、第七支伍队也陆续赶到了河岸。
岸上的新兵一下子变成了三十多个人,超过了阿至罗需要的人数,注定其中有人要被淘汰,每个人都开始焦躁。
这时候,雷亮的伍队从林子里钻出来,他们正在合力喊着号子,把一张新赶制而成的木排从岸边拖向水面——他们竟打算划船渡河。
雷亮他们从赵勇的伍队前面经过,贾飞不喜雷亮,悄声讥讽道:“游水都过不去,还坐船,不成了天生的靶子么?”田秀才忽然道:“不对,你们看。”
雷亮的队伍把木排推进水里,他们五个人陆续下水,却并非坐在那木排之上,而是人潜在水下,头顶木排,托举着它浮在水面以为盾牌,向对岸进发。
阿至罗发现了木排,一声令下,果然箭|矢如雨从天而降,却纷纷地打在那木排上,水下的人不损分毫,他们五个人托一木排,虽然速度缓慢,但却稳稳地在水下行进着。
“这法子好啊!”新兵里头有人顿悟过来,有的伍队干脆直接冲进林子,打算效仿就地制作木排。
何远见了道:“要不然咱们也去做一个吧。”“等等,你看。”赵勇打断。
只见雷亮等人游到河中央,那水流湍急,他们人在水下,视野模糊,木排陷入一道激流后开始在水流里打转,五个人在水下控制不住方向,猛地朝下游滑出一段距离。加上头顶上箭雨不断打击,木排一直在水中逡巡。
赵勇站了起来,低声道:“咱们趁这个时候潜过去吧,大伙分散一些,尽量下潜到两丈深。”
众人一愣,田秀才率先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雷亮他们的木排,对阿至罗的弓箭手们来说就是一个天然的靶子,谁能容许这么一张筏子如此嚣张地在面前横渡呢?如果趁着这个时候,借着他们吸引火力,潜渡过河,乃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顾柔她们的队伍来得最晚,姑子们的力气也不够,如果学雷亮他们做木排渡河,一定赶不上其他的队伍的进度,倒不如在这个时候拼一拼。田秀才点了头,问顾柔:“大嫚儿,你还能行吗?”
顾柔回头,问祝小鱼:“小鱼,你水性好,我没力气的时候,能不能拉我一把?”
祝小鱼一路以来因为负疚而暗沉的眼眸忽然间发亮了,她终于有一个能够对她的伍长有用的机会,她简直想要倾尽所有来完成这个任务,连声答应:“能,伍长俺带你游过去!”
顾柔对田秀才道:“我能行。”
大家匆忙做了准备,扔掉身上的累赘物件,轻装渡河。
顾柔下水之前,特地深作呼吸,运功闭气,然后才下潜。然而她下潜才至三尺深,便感到一阵刺耳的疼痛。她在水下捏住鼻孔,用力吐气,这才舒缓稍许。田秀才和祝小鱼两人一左一右保护着她继续下潜。
潜至一丈半深度,三人开始向前划行。
前头游得快的新兵们,已经在河中央遇到弓箭手们的袭击,而赵勇何勇等人因为下潜的深度足够,没有被流矢所威胁,平稳地抵达岸边。
在两丈的水下,顾柔和田秀才失散了,力气也渐渐不支,要不是祝小鱼始终拉着她的右手,她几乎连方向也难以辨认,她开始出现剧烈的耳鸣,世界仿佛退得很远,不擅长潜水的她,快失去知觉了。
顾柔掐了祝小鱼的虎口一把,示意自己需要出水换气。
前方,赵勇何远等人已经成功渡过,正在陆续上岸,他们回头一看,离岸还有十尺远的水面漂满箭枝,在某一处,顾柔突然露出了头,大口地喘息着,在水里浮浮沉沉。
就在顾柔冒头的一瞬间,阿至罗挥手,箭矢立刻瞄准了她,像落雨般打在她身上,她的额头被一支钝箭砸破。
这时候,田秀才也上了岸,他回头大喊:“小柔,下水!别让他们瞧见你!”
顾柔扎了个猛子,又钻入水下,水面浮起一缕烟雾般的血晕,在水中慢慢氤氲开去。
“继续放箭!”弓兵们一旦发现踪迹,立刻对水中的人穷追猛打,顾柔在水下被打中了后脑,只觉一阵眩晕疼痛,身子霎时一僵,抬手划水的力气都没了,一下子给激流顶上来,冲出几十尺远。岸上一片惊呼。
“小柔!小柔!”到岸的陈翘儿和屈贞娘大声叫喊,可是顾柔被水越冲越远,一下子化成了个小点。
一旁观战的越骑营屯长卜先看不下去,悄声对阿至罗道:“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人命。”阿至罗示意事先等待的救援部队去下游搜救——但是这样被救起来,也就意味着被淘汰。
赵勇他们也顾不上去阿至罗那里交令箭了,一起来到岸边大叫顾柔的名字,何远准备下水救人,被田秀才拉住:“等等,你看。”
水底下,一道灵活的影子游了过去,把顾柔拖住了,是祝小鱼。她人如其名,一旦下了水,就像梭子一样穿行无阻,比鱼还要灵活——在她的家乡,她也曾经这样跳下水去救过许多人的性命,经验相当丰富。她从身后单手搂住顾柔,带着她往回游。
“是小鱼,她们回来了!”陈翘儿高兴得直哆嗦,她不晓得自个眼泪一直在流。
这时候,河中央还有陆陆续续上岸的几个兵,祝小鱼挟着虚弱的顾柔,无法深潜,只能挨着水面上游过来,河岸上的弓箭手看见目标,立刻拉满弓蓄势待发。陈翘儿心又悬到嗓子眼。
何远跟着干着急,突然间有人推了他一把:“咱们上,拦住那帮放箭的!”
是赵勇,他像只老虎,勇猛地朝弓箭手的队伍扑了过去,把两个人按到在地上,后面的队形乱了一列。他不等对方有所反应,挥拳便打。
何远马上反应过来,和沈光耀一起仆上去援手,几个人跟弓箭手队伍厮打在一起,连贾飞都犹豫一瞬,从地上抄了根木棍哇呀呀呀地冲上前。
身板最弱的田秀才没办法,只好念念道:“吾宁斗智不斗力!”抓起两把沙土往还在朝河里射箭的弓兵脸上扬,被人家用铁弓套住拽倒在地,结实挨了两脚。
“我x你们大爷啊!”挨揍的弓箭手郁闷了,他作为玩弓.弩的精英,好好地从越骑部队被借过来,说是来帮忙进行一场演习考核,结果遇到一群较真的疯子,他脸上挨了赵勇一记老虎拳,瞬间眼睛肿起一块,真是冤得慌。他大呼同伴帮忙:“还不来帮手,往死里揍!”弓箭手们瞬间一拥而上,队形全乱。
陈翘儿看着什队的男兵们被弓箭兵们按着胖揍,她急得也学田秀才,抓了两把沙土在后面乱扬,有的扬到弓箭兵眼睛里,有的扬到自己人眼睛里,田秀才捂着脸嗷嗷乱叫,场面一片混乱。
越骑营过来带队的的屯长卜先看到,忍不住了:“你的兵怎么打人呢?”
阿至罗:“操练演习,有点冲突,合乎情理。”
卜先看着赵勇等人把弓箭队伍搅乱,愠怒:“阿至罗,这成什么样子?他们这是作弊!”
阿至罗气定神闲地旁观:“他们的令箭还没有上交,也就是还在战斗中,正常冲撞,算什么作弊?”
……
雷亮他们交完了令箭,站在岸上看祝小鱼带着顾柔在水里挣扎,他愣了愣——这不是赵勇他们伍队那个毒瘤祝小鱼么?
祝小鱼浮沉在水里,保持自己的身体高出顾柔一截,每当箭枝射过来,她便俯身把自己当做盾牌替顾柔挡着,拼命往这头游;那边,赵勇何远等人被越骑营的弓箭队围殴,打得鼻青脸肿,田秀才和贾飞的哀嚎声不时传来……
雷亮的队友走上前一同观看,惊讶:“这些人都不要命啊。”雷亮黑着脸不说话。
赵勇是他眼中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他今日这么赶,就是想要赢过他,现在他赢了,他率领的伍队拔得头筹,率先将令箭交到阿至罗手中,夺取了最前的五个名额,但他的欢喜之情却出不来。此时此刻,他甚至不希望赵勇这个对手这么快就输掉。
雷亮往身后一看,已经又有两个伍队先后登岸,把令箭交给阿至罗。名额还剩下不到一半,赵勇什队的十个人还在挣扎。
“快啊!”
也不知为甚么,雷亮情不自禁地从喉咙里喊出这样一声。他操|着家乡口音,大声朝水里的那个祝小鱼喊:“幺妹,快点游,坚持一哈子!”
……
祝小鱼拖着顾柔上岸了。赵勇等人也从弓箭兵队伍里挣逃出来,把令箭交给阿至罗。陈翘儿和屈贞娘也交上了令箭。
什队的几个人一起回到顾柔身边来——
沈光耀:“小柔,走起来,马上快到了!”
何远:“是啊黑风怪就在你前面!快把令箭交给他!”阿至罗听到自己的绰号,嘴角抽搐,但没有发作,他紧盯顾柔,就在顾柔身后不远的河面上,有人正在快速游向岸边。
阿至罗手里的金箭已经有二十九支,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了。
田秀才急得想给顾柔跪下了,他恨不得自个拿着顾柔的令箭去交给阿至罗,可是这样不允许,他只能大声给顾柔鼓劲:
“大嫚儿,三跪九叩咱都过来了,就差这一哆嗦了,你稳住啊!”
何远:“就是,麻溜地跑起来,哥哥在前头等你。”
赵勇拨开人群,在前面给顾柔在前面开着路,他回过头,脸上都是伤:“顾柔,你能行。”
贾飞:“顾柔,我今天出发前占了一卦,你乃吉人天相,大富大贵之命,必然能够逢凶化吉,绝不会在这小阴沟里翻船……是不是?你再坚持下罢。”
……
顾柔想,她可能是破相了,要不然,为什么大家伙瞅着她的神情,为什么都是那般悲壮啊。
她麻木地摸了一把脸,手方才在水里抽过筋,此刻没什么知觉,只抓到黏糊糊又热烘烘地一团,是血,殷红的热血,她的额头流血了。她破相了么?她想起了国师为他挡住舒明雁的那一回,他的脸上也有一道如此殷红的血迹,那是为了她。
她想到他,身体内因极度疲惫而凝固的血液,仿佛又重新奔腾流动起来。她咬紧牙关,提起腿,一步一步走到阿至罗面前。
当顾柔把箭交到阿至罗手上的那一瞬间,周围响起了欢呼。
她成了最后一个正式进入白鸟营的新兵。
欢呼声来自伍队的女兵们,来自田秀才赵勇何远,也来自雷亮那些人……顾柔听着,脑海中一片恍惚,隐隐有浪潮声传来。她很冷静。她所有的力气来自她心里装着的那个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会为他去追求,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怎样去要,那就够了。
陈翘儿走过来拥抱顾柔,她哭了,她恨恨地对祝小鱼说:“你终于干了一件有用的事。”
祝小鱼没哭,她捂着头上的肿块,傻呵呵地冲顾柔笑。
阿至罗宣布收队,按照惯例,晚上有一场篝火烧烤的欢迎仪式犒劳这些新兵,当然,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冷山对这些新兵们讲话——训话的内容无非便是那样,欢迎来到炼狱,新兵营不过是个起点,一个白鸟营斥候的生涯才刚刚开始,年年讲话,皆是如此。
临走前,阿至罗往顾柔身上丢了包东西。陈翘儿接住了,打开来看,笑着问顾柔,你看咱们屯长用什么砸你呢?拆开给她瞧,是敷外伤用的膏药和裹布。
过关的新兵们聚在一起说笑喧闹,顾柔靠在陈翘儿怀里休息,陈翘儿清洗伤口,准备上药道:“肿了,破了皮,可能很疼,你忍一下就好。”顾柔没说话,她闭着眼睛,她已经很累了。
【——大宗师,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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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薛芙跟自己的关系说给连秋上,连秋上听完,略略点头:“既然如此,本宫会让丁陵盯着她些,不让她再接近你。你也不必太过虑,即使被她发现,也有法子搪塞。”
连秋上所说的“法子”,就是把顾柔当做他的家眷来解释——他堂堂一个王爷世子,带个美女在路上有什么问题吗?
顾柔觉得这真是个馊主意,蹙眉不响声。这时,连秋上已经瞥向了她腰间,顾柔警惕地盯着他,护住自己——干嘛,别色眯眯!
连秋上很在意地问:“你这把剑,能否借本宫看一眼?”
呼!顾柔又想多了,不过连秋上这个人的表情,总带着那么点似有若无的微妙感觉,极容易使人会错意。顾柔吁一口气,把剑给他。
连秋上接过宝剑,拔出鞘三寸,锋刃的光芒便如白雪一般照亮了车厢。
“潮生剑?”连秋上英俊的面容上写满震惊。
顾柔“嗯”了一声,也在他旁边打量这把佩剑,有什么不对吗?
他看起来相当惊讶,过了一会儿,将宝剑归鞘,似陷入沉思,顾柔看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认得这把剑吗?”
怎么会不认得,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凶器,饮过无数人的鲜血,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父王说起过这把剑。
连秋上问:“这把剑已经销声匿迹二十年,本宫想知道你从何处得来?”
“祖传的啊。”顾柔也很奇怪,二十年前,老爹顾之问只怕也还青涩的很。
“祖传?”连秋上听罢,显得更惊愕,“那你知不知道这把剑上面的‘秋雨’二字什么意思。”
什么,剑身上还有字吗,顾柔拔出剑:“我怎么没看着?”
果然在接近剑柄处四寸的锋刃上,刻着两个微小到几乎难以鉴别的字——秋雨。
顾柔还是头一回发现家传的宝剑上有字,还是一个外人告诉她的,大感惊讶:“我都没有发现过,你是怎样知晓的。”
连秋上盯着顾柔,震愕的眼神渐渐转淡,不可能的,不会是这样,她连秋雨都不认得,怎么会是其中的传人?
顾柔看她这样,追问:“世子殿下,你……”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马车外,娇糯的声音由远而近,近到跟前时,帘子一掀,云飘飘的脸钻了进来:“世子殿……”
她一下子看见多了一个人,登时不由得一愣。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顾柔一怔,意识到自己没戴斗笠,连忙伸手去拿。
“不许戴!”云飘飘一甩手,用力打在她手背上,京城第一美人看起来纤细娇弱,力气倒很大,顾柔的手背一下子肿了起来。
云飘飘瞪着顾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讶,也越来越愤怒,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顾柔有些紧张,朝连秋上投去求助的眼神——千万不能让云飘飘在这里声张,否则大事不谐……
“连秋上!”顾柔才跟连秋上对上眼神,云飘飘的尖叫声就响彻天空,她在马车里狠狠跺着脚,整个车厢疯狂晃动,外面的侍卫都投来诧异的眼神:世子爷这是在里头干什么?
“卿卿稍安勿躁,快过来坐。”连秋上急忙牵着云飘飘的手,把她揽到身边坐着,顾柔识相地退缩到车厢另一头,像只犯了错的小松鼠,大气也不喘一声。
云飘飘气得甩开连秋上,连秋上拉了她几次,才勉强肯靠着他的肩膀,声音仍然很凶:“她是谁!”
连秋上面不改色,很自然地答道:“这是本宫的贴身护卫。”
顾柔使劲点点头,表示附和。
“哼,护卫,哼……”云飘飘气得直喘气,她又看了顾柔一眼,火苗儿再次从心头窜起,冲着连秋上嚷道:“她怎么可能是护卫,你所有护卫都是男人!”
“所以才要有一个女的,”连秋上赶紧解释,“而且她武功很好,比男的都好,比丁陵——也好!”
顾柔无语了,睁眼说瞎话啊,她没跟丁陵正儿八经过过招,他怎么知道自己比丁陵好。可是正这么想着,就挨了连秋上一个大白眼:“你,还不给五姑娘露一手!”
“哦,哦哦……是!”顾柔连忙应道,着急忙慌地左看右看,马车这么狭小的空间,表演什么呢?有了。她福至心灵,从马靴靴筒里摸出一把蝴蝶小刀,杂耍般的甩了起来,从左手到又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变换各种花式。“云小姐,属下正是世子爷的护卫!”
云飘飘黑着脸看顾柔把□□甩得精彩纷呈,默然半响,回头质问连秋上:“她叫什么名?”
抢在顾柔前面,连秋上答道:“妙妙,她叫兰妙妙。”
顾柔眼睛一斜,这么恶俗的名字!可是云飘飘犀利的眼神雷电般射向自己,连秋上在她身边一个劲朝自己挤眼睛,对着口型:妙妙——妙妙!
顾柔忍耐:“对,属下叫做妙妙。”
妙妙,一听就像是狐狸精!云飘飘看一眼顾柔的脸,肤白如雪,唇色殷红,目含秋水,还有一股我见犹怜的媚态,明明就是一个狐狸精!
“世子,既然她是你的护卫,飘飘就想跟您借这个护卫用。”
连秋上不禁“啊”了一声:“你要她干什么。”
“保护我啊,”云飘飘按捺住内心的怒火,蹭着连秋上的肩膀撒娇,“世子不是说飘飘是您的心尖子么,就这么一个护卫,也不肯给飘飘,世子……”
“好好好,那妙妙,你这几日就跟在飘飘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顾柔晴天霹雳,直瞪着连秋上,可是连秋上对她的视线避而不见,云飘飘颐指气使地道:
“好了,那你这个奴才可以滚下去了。”
……
夜里,军队在一处野地里安营扎寨,云飘飘睡下了。顾柔赶紧找到连秋上的营帐,劈头盖脸抗议:“世子,你怎么能把我送给云小姐!”
“本宫也是为了稳住她,若她声张开来,惹来你的亲戚,岂非更加不妙。”
顾柔气哼哼:“可是,她要我给她端茶倒水。”
“这不就是你身为下人,应该做的么,”连秋上道,“本宫给了你三万两;三万两,还不够你给飘飘倒一杯茶的?倘使有人给本宫三万两,本宫陪酒都去啊。”
“可是,她用热茶烫我!”
连秋上探头一看,顾柔伸出的左手手背上,一大片红肿的烫伤,好似真的很厉害。
“这……本宫再给你五百两作为工伤。”
“不成!”顾柔是作为“九尾”,经过卓夫人的牵线才跟连秋上做买卖的,在她眼中,自己跟连秋上充其量就是个雇佣关系,谈不上什么上下级,更不是他的奴才。“这不在当初商量好的买卖里头。”她也是爹妈生的,凭什么让这些人达官贵人糟践!
眼看顾柔有种翻脸不认账的架势,连秋上知道逼她不行,连忙拿出哄女人的那套言语:“小柔姑娘,本宫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本宫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情非得已啊。飘飘是太尉之女,难免骄纵不近人情,要不你躲着她一点,躲不过便顺着她一点,待她气消了,本宫过两天就让丁陵给你派个差使把你要回来,你看如何啊。”
说罢,又信誓旦旦道:“本宫再给你加点钱!”
“多少?”
“一百两!”
“走开!”
“两百两!”
顾柔朝草地上吐了一口痰:“哈呸!”
连秋上嘴角一抽,忍痛道:“五百两!”这年头,当国师的,当杀手的,做密探的,一个比一个黑啊。
“成交!”
顾柔从连秋上的营帐走出来,经过云飘飘的营帐,里头黑漆漆的,已经熄了灯,她暗暗对那帐子握了握拳:“我忍!”头发一甩自信摇摆,走了开去。
第三天是个大晴天。
四月初,春光最为明媚的时节,洛水河岸开着大片的桃花,沿着官道绵延数里,宛如一条胭脂飘带,粉得如烟如尘。
马车行进到到一片丘陵地带附近,日近中午,国师令军队在河边停靠休息,进食后再赶路。
顾柔和丁陵的士兵们坐在一起,各自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来吃,她之前在驿馆里拿了四个蒸饼,打算就着一些冷水吃下肚,丁陵问她:“喝不喝酒?暖胃得很。”“喝。”顾柔接过他的酒囊,咕噜噜一大口。丁陵拿回半空的酒囊,诧异道:“厉害,你可真能喝。”旁边的骑兵凑过来插嘴打趣:“当兵的,婆娘当汉子使唤,汉子当畜生使唤,哪有不厉害的?”顾柔抹了抹嘴,和他们哈哈直笑成一片。
笑声传到马车这边,云飘飘正跟连秋上坐在马车后面,由两个小厮伺候着吃饭菜——昨天云飘飘跑去国师那边闹了一场,坚持说世子的肠胃不好,必须吃热饭热菜,国师开了特许,派了北军里面两个手脚麻利的伙头兵跟着世子的骑兵队,每到中午就给连秋上和云飘飘二人开小灶。
人在野外,一切只能将就,饭做好了,云飘飘一看这些粗茶淡饭心里头就不是滋味,听到那边的笑声传来,更不痛快了。她朝声音那头望去,只见顾柔正和丁陵他们一群人谈笑风生,手里还捏着一个冷蒸饼。
顾柔清媚愉悦的说话声时断时续飘来,云飘飘顿时感觉很愤怒:为什么她吃哪种东西,都能吃得那么开心?
“兰妙妙,你过来!”
顾柔愣神往那边瞅去,丁陵赶紧用胳膊肘推她:“叫你呢,快去。”她老大不情愿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面的灰,走到云飘飘身边:“云小姐,有何吩咐,属下立刻去办。”
云飘飘抱起双臂,白眼朝天,长长地睫毛向上翻着:“我有点累了,想看一会儿风景。”
顾柔疑惑,所以呢,是想让她陪同一起看嘛?
“那边的视线好一些,”云飘飘指着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道,“你带我过去。”
那大石头靠在河岸边,底部陷在潮湿的泥土里,长满了青苔,顾柔搀扶云飘飘走过去,云飘飘道:“送我上去!”顾柔哦了一声,正要扶她,被云飘飘甩开手:“你碰我干什么?”
顾柔心想,扶你站上去啊,一时不知所措。云飘飘杏眼一瞪:“你看我做什么,还不蹲下!”
这下子顾柔明白过来了——云飘飘这是想把她当做凳子踩啊!
这时,连秋上也赶过来察看情况了,顾柔朝他看了一眼,连秋上急忙给使眼色,要顾柔蹲下,顾柔无语,拿人钱财,□□,那就忍吧。
顾柔躬下身体,双手撑地,背部拱起,把自己搭成一座桥的造型,云飘飘毫不留情地踩着顾柔的背爬上了大石头。她居高临下朝河对岸眺望一眼,兴奋地回头招呼连秋上:“世子爷你看那边那座山,好像有野果可以采,你快上来看。”
顾柔刚弄得满手都是污泥,连秋上就也踩着她的背,登上了大石头。云飘飘在上面挽着连秋上,得意地回头对顾柔道:“你先退下罢,一会儿我们要下来,再叫你。”
顾柔垂头丧气走回来,丁陵他们东西已经吃完了,丁陵将顾柔拉到一边,悄悄问她:“你倒底哪里得罪云小姐了?”“不知道。”顾柔话音刚落,那边云飘飘又叫她:“兰妙妙,过来!”
丁陵给了顾柔一个怜悯的眼神,顾柔无奈望天。
这一整天,顾柔都在云飘飘的吆喝声中度过——
“兰妙妙,过来!”“兰妙妙,蹲下!”“兰妙妙,拿水!”
云飘飘这样使唤顾柔,劳累倒还是其次,最麻烦的是她那态度的声音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北军中有很多人朝这边张望过来,都注意到了顾柔这个跑来跑去的小跟班,连薛氏兄弟都朝顾柔投来了诧异的眼神。
顾柔戴着斗笠,把头埋得很低,飞快从北军的马车队前面跑过,把从河对岸摘的野果拿给云飘飘,云飘飘咬了一口,“呸”地吐在顾柔身上:“酸成这样子,叫人家怎么吃啊,你是成心的吧?世子……你看她!”伏在连秋上肩膀上委屈得直抽抽。
顾柔脑门青筋抽动两下,气哼哼地回来,对丁陵抱怨:
“你们那个太尉千金,她小时候一定是在撞倒了椅子,她爹就把椅子打一顿的环境下长大的吧?”果子酸,关她顾柔什么事啊!
丁陵叹气摇头:“我看哪,她跟你还没完。这离汉中还有一千多里呢,你可小心着点吧。”
丁陵的话没有说错,到了傍晚车队在旷野安营扎寨的时候,云飘飘吃过了晚膳,又把顾柔叫出来,要顾柔带她去看风景。
顾柔知道,云飘飘就是看自己不顺眼,想要多踩她几下。可是,这回一看到云飘飘的穿着,顾柔感觉就不对了。
她竟然不晓得哪里弄来了一双木屐,穿在脚上!
“蹲下!”云飘飘抬起脚,木屐下方赫然一根细小的钉子冒出尖尖。
顾柔一怔,这种钉子如果碾进了脊椎,不残废也得受伤,她顿了顿:“这……”
“这什么这,你这个奴才还想抗命不成。”云飘飘不由分说,用力一脚,朝顾柔脊梁上跺去!“啊!”
一声惨叫,云飘飘像触电一样摔了出去,疼得在草地上捂着腰打滚,大声哭闹:“你这个贱人,竟然敢暗算我,世子,快将她杀了,拖出去杀了呀!”
刚才那根钉子是云飘飘故意弄上去的,可是顾柔先有防备,看见云飘飘强行上来,下意识地拿出习武之人的防御本能,运功护体,一下子就用内力把不会武功的云飘飘震飞了出去!
云飘飘摔得不轻,哭声不绝,连秋上赶紧跑来将她抱起,柔声细语地哄慰:“好好好……对,她粗手笨脚,服侍你服侍得不好,本宫这就将她支开别处去。哎呀,卿卿乃是贤媛淑女,怎能动辄喊打喊杀,本宫替你惩罚她一通就好了。”一边给顾柔递眼神要她走开。
顾柔如临大赦,转身回到营帐。
不远处,北军队伍的营帐前,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烧着,明亮的火光照着国师深邃沉静的眼,他往那边收回了目光,从心腹石锡手中接过一块干粮,低头安静吃了一口,细嚼慢咽的样子斯文如画。
中尉石锡见他沉吟,问道:“师座,怎么了?是不是连秋上他们有异常。”
“那个女人有问题。”
石锡和宝珠听到国师这样说,一齐看向那头,戴着斗笠的顾柔刚好怀揣一肚子闷气,大步流星进入营帐。
006
“嗯。”连秋上不置可否,也没有继续说明来意,只是斜睨她一眼;看着顾柔的同时,还心不在焉儿的玩着手上把件儿。
他拿的是一对白玉掌珠,在手里盘得刮刮响。忽然,那响声一停,对方问道:“听闻你的布织得好,本宫过两日有需求,特地来问你订些布料,你跟他开个价,若是合适,本宫现在就下定金。”
说罢指了指身边的卫官,转身上了马车。
周氏在旁边听着,忽然松了口气。
连世子突然来这里,指名要寻顾柔,周氏瞧那个样子,极是害怕顾柔攀附上了世子府这根高枝,毕竟这小贱蹄子虽然靠浪勾引丰儿,但是姿色倒底还有几分,万一连世子真的看上了她,那哪还有自己的安生日子过?
当连秋上要顾柔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的那一刻,在周氏心里,真是慌乱极了,害怕极了,她厌恶顾柔厌恶得彻骨,那一瞬间,她倒宁可顾柔嫁给儿子韩丰,也不能进世子府的大门!因为顾柔进了韩家的门,她还有的是法子拿捏整死她,可要是她搭上了世子,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现在,人家连世子说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是来买布的。周氏一群仆妇妒羡的眼睛里,一下子就转化为了鄙夷之情。
周氏恭恭敬敬地站出来,插嘴道:“民妇斗胆,禀告世子殿下,这顾氏女哪会织什么好布?她织的都是粗布,满大街都是,世子殿下您出了这条街往左拐,葫芦巷子口就有一家红字号的天青布坊。”
等她说完,得意又阴毒地瞟一眼顾柔。
这时,卫官走过来,一个大巴掌甩在周氏脸上,扇得她头昏目眩一脸愕然:“没你说话的份,起开!”
周氏好歹也是富户出身,韩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被大庭广众之下扇了一巴掌,要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她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原本只是想破坏一下顾柔的生意,没想到惹怒了世子的官兵,又委屈又害怕,恐惧着会得罪贵人,顿时惊吓过度,裤子一滩湿迹,竟然当众尿了出来。
那卫官不不耐烦地转过身,心想,这布好不好谁在乎?明摆着世子就不是冲着布来的,还要特地挑出来说得明明白白,这都看不出来,只会一个劲作死,咋个不上天呢!
卫官走到顾柔面前,立即换了一副态度,恭恭敬敬地作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上车。”
众人看得又是一呆:连世子竟然邀请顾柔,和他同乘一车?
顾柔看人群中孟嫂子对自己递来的眼色,心里多半明白了几分,她不再推辞;只是自己现在毕竟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如果就这样上了连世子的马车,日后街坊的言语可能就要闹出误会来了。
她想了想,便走到马车旁边,恭敬地站着。
这意思就是要跟着连秋上的马车走路行进了。
卫官愣一愣,忙走到顾柔身边,附耳道:“姑娘想要避嫌,却也该上马车,若一路跟随,沿街这么多人看见姑娘走在世子车旁,怕是更说不清。车里宽敞,姑娘大可放心。”
顾柔愣了愣,没想到卫官还挺会处事,便不再执拗,对他道了一声谢,擦了擦鞋上的污泥,卫官将她搀上了马车。
豪华的骑士们和车队载着顾柔朝世子府绝尘而去,围观众人都兴奋地议论这这桩新鲜事,人言里充满了顾柔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论调。
“我早看出小柔样子不凡了,咱们这哪里出过这么漂亮的姑子!将来做了世子宠妾,一定会大富大贵的,不晓得她会不会还记得我这个卖鱼阿哥哦!”
“你少作白日梦了,世子不要也轮不到你!不过话说回来,小柔不是许配了人家的么?”
街坊们议论着,不由得又回头看向一边的周氏。
周氏刚刚吓得尿了裤子,又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正被风吹得哆嗦,刘氏几个仆妇七手八脚地给她擦着汗。豆腐七叔见她这幅小人落魄的模样,不禁冷笑:“我看啊,小柔进世子府,远胜过进韩家,她不是嫌弃小柔家破落么,和世子府比起来,韩家连狗窝都不如!”
周氏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偏偏豆腐七叔的几个儿子都从城西收市回来了,个个人高马大,周氏不敢招惹,只得强压怒火,刚好一转头,看见正在整理收摊的孟嫂子,想起她刚刚护着顾柔过,便将恶意发泄在她身上,用方言骂了一句:“死姣婆!”
孟嫂子一下子转过身来:“你骂谁?”
没等周氏继续张嘴,孟嫂子揭开围兜,丢在菜坛子上,一下子扯开嗓子:“□□的表子屁儿长痔,老子不治你,你就一副逼样子是不是,老子产你两耳屎!”
几句川西话,让那两个原本准备来帮腔周氏的仆妇也目瞪口呆,孟嫂子意犹未尽:
“听不懂嗦?老子给你换个说法:叼你老母扑街含旱家产,乡下女仔死八婆!克夫克仔劏猪凳!”
仆妇们听了更一头雾水了,可是孟嫂子说的是周氏的家乡话,周氏听得懂,气得两眼发黑,指着孟嫂子:“你,你……”她之前受惊过度,如今急怒攻心,竟然两眼一翻,气晕了过去。
刘妪等仆妇手忙脚乱掐人中,把周氏搬去医馆。
面对菜市场上的围观群众,孟嫂子耸耸肩,很无奈地摊开手:“呢个世界上点会有呢种人?”
……
晃动的马车里,车帘密闭,这都已经早春三月了,车帘还用厚丝绒反面缝合着保暖的呢子,虽然顾柔一直很怕冷没脱下棉袄,但是坐在车厢里,还是给热得透不过气来。
连世子蔼声道:“你可以脱掉。”
顾柔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衣裳。
什么鬼?一言不合就上车,话不多说就要脱,这个世子爷当得也太狂放了吧!
“你不脱,那本宫先脱了。”连秋上没理她,自顾自把把外袍一脱,丢在旁边。
他里头穿的,竟然是一副全副武装的护身金甲胄。
护身金甲刀枪不入,乃是江湖上的居家旅行防仇对敌的必备利器,顾柔这才凑过去,一双清媚水润的眼睛滴溜溜瞧着那副甲胄,心想,他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连秋上叹了口气:
“本宫实在是没有办法,食不知味,夜不安寝,这才托碧海阁找到你,九尾少侠。”
本来他说到“食不知味也不安寝”,顾柔还有点忌惮地摸了摸自己脸颊,特地坐得离他远一些,结果听到最后“九尾少侠”四个字,顾柔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不是垂涎她的美色啊!
“世子请讲。”顾柔坐直了身子,神色开始凛然,俨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少侠。
连秋上又长声叹了一口气,他的容貌的确好看,连皱眉头的表情都让人心旷神怡:
“本宫自进京以来,一直安恪守己,与人为善,从不结交朋党之流,也不参与朝廷政事;皇上和太后对本宫也慈爱有加,同僚大臣无一与我为敌。按理说,本宫不会跟人结仇才是。”
所以呢?
“这数月以来,本宫时常遭遇意外,不是酒中有毒,便是飞来暗器。”连秋上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香气袭人,乃是一条丝织的精美手帕。
“用香帕作武器,头一遭见,”顾柔凑上去吸了一口,玉兰花香,“这刺客是个女的?”厉害厉害。
连秋上的脸抽了抽:“帕子是本宫的,你招子放亮点,仔细地给我瞧。”
顾柔尴尬“哦”了一声,定睛看去,连秋上揭开香帕,中间托着的几粒指甲盖大小的灰色状物,看着既像是碎石屑,又像是米粒。
顾柔知道,这是一种微小的暗器,俗名“铁虱子”,用精铁削成尖锐碎屑,因为对内功要求太高,用不好的人打出去像是挠痒痒,毫无威慑力,所以在江湖上并不流行。
但是对于行家里手而言,这铁虱子便于携带,用内力弹出时可瞬间打入对方关键穴位,杀人于无形。
“本宫听过你在江湖上的名号,你打探消息的本事是一流的,找你前来,就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想要害本宫。”
连秋上近日数月以来,他接连遇到暗算,每一次都极其惊险地靠着手下庇护才得以侥幸不死,他夜不能寐,召集府兵调查,却最终无果。
所以他才这么着急地联系了南方最大的刺客组织碧海阁,搭上了卓夫人这条线,卓夫人果断的向他推荐了顾柔。
其实,连世子多次遇袭这件事,顾柔也有听闻,廷尉司一直在奉旨调查,却始终无果。
“恕我直言,世子殿下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顾柔显出一丝为难,“衙门的令史何其多,如果连集合众人之力也不能办成的事情,我……”
她也只不过是脚程快那么一些,轻功好上那么一些,并没有三头六臂。
连秋上修长的眉毛好看地蹙起,美男子果然就是美男子,看人的眼神都如有醉意。顾柔连忙板住脸,一脸无辜且恭敬地回看他,坚决抵抗美男计。
120
翌日清晨,窗纸刚透鱼肚白,顾柔还没醒,国师便领着孟章亲自去了一趟白鸟营。
片刻工夫,冷山被叫到大帐跟前来,主座的软椅上端坐着国师,上首石锡,他一看,心里便猜到七八分。眼前的都是他的顶头上司,但他仍是行拱手礼,公事公办的口气:“末将冷山,参见大宗师、中尉大人。”
石锡道:“你起来,今日本将召你前来,乃是有件私人的事情托你办。”
石锡说得已经很明显,这种机会也不多得,上峰有私事托下属办,这在官场司空见惯,也是下头攀附上头,迅速拉近关系的一种捷径,事后少不得各种好处,即使没有好处,有机会和上峰搞好关系往来,也便是最大的好处。
偏偏冷山对这好处丝毫不领情,道:“中尉大人既是私事,那便私下再谈罢。这是军营,末将尚有公务在身。私事公谈,怕让大宗师看了见笑,道是末将治军不严。”
石锡让他噎了一下子。明明大家伙都说石锡是石头脑袋石头脾气,怎么他感觉这个冷山比自个还要硬。石锡说是自个有私事托冷山办,其实也就是个客套,大宗师坐在此处,显然就是大宗师要冷山办,他倒好,借着字面意思,搬出大宗师来堵石锡的话头。
国师这边没说话,只是态度淡然地端着茶盏,轻轻咳嗽了一声。
石锡会意,也不跟冷山绕弯,直奔主题道:“说是私事,也算半件公事——本将要你在出兵之后,将你营中的女卒顾柔剔除出白鸟营斥候名单,转拨入后方队伍,交由本将处理。”
冷山想都没想,立即回道:“不合规矩。”
石锡又给噎住。
国师的茶盏在桌几上轻轻一磴:“与中尉无干,此事乃出于本座授意。”
“恕末将无礼,无论谁授意,都不合军中的规矩。”
“本座的话不是规矩?”
国师抬眸,目光清冷;冷山亦抬起头。两人同时互视一眼。
仅仅是一刹那间,国师看到了冷山目中掠过的一道闪光,而他自己瞬间也起了一种莫名之感,他禁不住盯着冷山看。
四目相对之间,又似电光石火般的一击。冷山官职不晓得低了他多少,却竟丝毫不怯阵。
冷山道:“如今尚未开战,大宗师并还未上任三军主帅,如何命令末将?想要末将挪人,让中尉大人同末将说,他才是的末将的上峰,末将只听将令。”
迎头接了一黑锅的石锡蓦然一怔,又听冷山道:“此事本不合军中规矩,中尉若执意要末将挪人,可命人写成文书,盖上将印,昭告全军,如此我冷山违规办事,也好有个凭证。”
“……”石锡觉得这头上这锅不但黑,还特别沉。
“那么,末将便回营等候将令了。末将告退。”冷山双手一拱,不受命令,竟然就此离开。
石锡颇有几分紧张地盯着国师瞧,所幸又奇怪的是,国师脸上并未见得愠怒,反而倒是有几分思索。
他重新拿起茶盅,晃了晃,欲饮,抬到唇边,却又作罢,放下道:“跟本座说说冷山此人。”
虽然常用白鸟营,但国师对于冷山此人的了解,并不甚多。
从前国师用白鸟营的人力,多半通过孟章,孟章为人机灵变通,另一方面也是晓得冷山这个人难搞,便直接绕了过去。幸好冷山管的是各州郡的情报监视,倒也忙得很,他跟石锡直接汇报事情,然后由石锡上报国师,流程倒也素来顺畅。于是,冷山管朝廷州郡消息,孟章管江湖消息,各自相安无事。
但是这届的新兵,却是冷山派阿至罗过来带的,也就是说,冷山他要自己管。
石锡考虑到这些,艰难地开了口:“冷山这个人啊……”他读书不多,语言贫乏,简直不晓得从何说起。憋了半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是嘉和二十八年的太学学生榜首。”
嘉和二十八年,那会大晋还没统一北方,年号还没改。国师点点头,冷山考上太学的时候,估计他还在跟老钱窝在银杏树下掏鸟蛋。
冷山年庚二十九,十五岁那年考上太学,是太学里那一届最为年轻优秀的学生。他出身的冷家,乃河内郡郡治怀县的大家族,历经三朝九世,始终为长盛不衰的名门望族,世称“河内望”,国师少时人在颍川,相隔不远,自有听闻。
冷山祖父乃是当时的河内太守冷铭中,一代大贤,儒术颇有造诣;其长女嫁给当时的北军中尉、名将邝汉为妻。冷山从小跟随姑父邝汉学习弓马弋猎,跟祖父冷铭中学习诗书礼义,练得文武双全年少风流。他原本考上了太学,但是当时关内爆发战争,西凉入侵,他便在一片惊愕哗然声中,选择了投笔从戎,跟着姑父参战,走上戎马之路。
他是文人,但作为武将,他很快适应军队的生活,能和最下阶层的士兵打成一片,加上性格果敢,富有谋略,在军队里越升越高,成了射声营里的军侯。原本以为将途会一片坦荡,然而后来爆发南方战争,他随姑父邝汉出战樊城,却因为当时的斥候没能及时传出情报,邝汉从错误的方位突袭,陷入重围。邝汉为了掩护冷山的弓兵队伍撤退,被敌军围杀。
此事发生之后,战斗结束,冷山跑去跟斥候营的人打了一架。营内挑衅滋事聚众斗殴,按照军规,他被连降三级,打一百军棍,贬为百夫长。后来不久,上头又把他调去白鸟营,让他亲自体会斥候的艰难,自此,他便扎根在了白鸟营,后来一路上升到军司马,成了白鸟营的首脑。
国师听得点头,同为名门出身,他很能明白——冷山这个人傲骨至极,但他不狂,一个心高气傲的世家子能够做到和士兵同吃同住,身先士卒,就注定他能够保持心态上的平稳和冷静,不会毁于他师出名门的优越感。
石锡叹了口气,总结:“……他带出来的兵,没又一个不服他。他磨炼人自有一套道理。大宗师,其实咱们不该把姑子放进白鸟营,又把她轻易地拿出来,这样对冷司马是种侮辱。徇私……也该有个限度,否则没法治军。”
呼……徇私枉法这顶帽子,扣在头上还真沉。国师吐了一口气,拿眼睛瞟着石锡。这小子终于把锅甩回来了,他忘了来意么?石锡自是不敢看他。
然而,这件事情上,连国师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有占住道理。他仰头向天,盯着那营帐顶端的梁柱出神,而后紧紧摁住太阳穴,陷入深思。
——冷山曾经是文人,拿文人那套情理劝说诱惑不了他;他又是武人,拿武人那套威逼利诱胁迫不了他。
——想要用职级去强迫冷山那么做,也许能得到一个想要的结果,但石锡说得对,为了一个人,毁掉一支军队核心的规矩和精神,那样是种侮辱。
国师越发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似乎是失策了。如何妥善处理此事,须得再加考虑。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去为小姑娘做出安排,不出一天,更大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
冷山从从国师处回到白鸟营,手底下几个密探来汇报情况,南方的白鸟营驿站联络不上胡云和夏昭,除了这两个人,所有派遣前往牂牁郡一带的斥候也都没回来复命。
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面色冷峻地返回石锡大帐,去汇报情况。
国师已经离开,只剩下石锡。冷山跟他分析军情,他判断,牂牁郡必然已经出事。
冷山道:“不止如此,牂牁一旦遭到云南控制,即表明连秋上意图先发制人。如此,武陵、零陵两个郡必有一个将陷入危殆,朝廷必须马上增调援兵南下,末将申请立刻调度人手,着白鸟营斥候先行,前往此二郡打探情况,为后续增兵做筹谋。”
石锡道,此事必须得到朝廷批复方可行动,他立刻前去求见国师,让冷山等待候命。
冷山从北军的驻地返回,一路心事沉重。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夏昭胡云此二人今日未按时返回,以后也再都不会返回,结局已可料知。从洛阳北部的军屯驻地到繁华的洛阳城中心,骑马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却独自慢慢走了半个时辰。
他回到了他很久没有回的住处——玉竹巷中的一座小宅。这是他从军第二年,因为在射声营立下战功,当时的上峰奖励给他的宅院。
“霍奴。”
那被冷山唤作霍奴的驼背男子放下扫帚,转过身来,满脸的惊愕,随后,化作惊喜:“三公子。”
霍奴是打小跟着他的,以前他从文,霍奴就是书童;如今他从武,霍奴便是护院。忠心耿耿从未更改,自打冷山进入斥候营,因为接触方方面面的军政机密,不宜与人过多往来,便刻意回避人际交游,一直独居在此,所幸他长年驻扎兵营,也极少回来,家里头虽只有霍奴一个仆人看守院落,却已足够。
“把仓库打开。”
霍奴搁下手头的打扫活计,不一会拿来钥匙。冷山进入仓库,走到最里头深处,有一扇老旧的黄杨木柜,他打开,里头满满当当一柜子的铭牌。
皆是那些无家可归,却又效死殒命的斥候铭牌。按照牺牲的年份,排列得整整齐齐。
冷山立在柜前看了良久,他身上还藏着夏昭和胡云的那两块,那是这两人出行前委托他保管的。如果回得来,会还给他们随身携带,如果回不来,这些就要送到他们的家人手中去:夏昭还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幼儿,铭牌倒是有人接收;胡云尚未成家,父母双亡,怕是最后也要进入他的柜子。
冷山峻峭的眉毛蹙着,这将会是他第几次把铭牌送出去,他也记不清了。他感到一阵恍惚。
这里头,每一块铭牌,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兵,每一个人,都是在他身上砍开了皮肉,溅出来的一滴血。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尽量稳健的伫立在柜前。
夏昭……
胡云……
这些人的名字他永不会忘记。但他现在需要舒缓心绪,摒除杂念,以面对即将压顶而来的战争。
……
石锡去找国师汇报消息,却得知国师已被皇上急召入宫。在此同时,国师正在尚书房听皇帝大发脾气。
老皇帝把所有的皇子、重要的大臣全部召集到尚书房,特别叫太尉云晟出列,把武陵郡、零陵郡的急报甩他脸上——
“云晟,你倒是瞧一瞧,对此事有何见解啊?”
云晟进宫之前也被透过风,知道消息了,脸色难堪得很,跪下打开信报,果然上头五百里加急写着零陵、武陵两郡告急的坏消息。
比起刚刚得知消息时那震惊、恐慌,满是“不可能,连秋上这狗东西他怎么敢?”的不可置信,这会的云晟冷静多了,他也在进尚书房前打了些腹稿,凭着多年演技和口才,勉强地应对着皇帝的怒火:
“启禀皇上,两郡兵力相合超过三万,怎会一夕之间陷落?定是那武陵杨琦,零陵臧飞渎职惫守,臣以为,应当派出援军,立罢……不,力斩此二人!加固湘、沅流域的军防,安定局势……”
皇帝气得把信从他手里夺回来,冲他再扔一次:“斩斩斩,朕先斩了你的头!”这张老脸怎么就这么大呢?自个的疏忽,开口闭口先斩别人。
“臣无能,臣罪该万死。”云晟匐头于地,涕泪交加。这番深情并茂的演绎他早就构思好了,这件事情说起来他有责任,但没明罪,只要皇帝不晓得武陵郡的岑随给他写过信——
当时武陵治中岑随警觉牂牁郡异动,曾以私人名义给云晟写了一封书信,但是云晟未能引起重视,反而将书信搁置一边。在他看来,朝廷要出兵云南,明摆着的事情了,连秋上这帮秋后的蚂蚱应该是慌忙加固城防才对,怎么敢以一隅敌中央,跑到长江南岸来闹事?——可惜他彻底忘了,其实十多年前,连秋上的老爹宁王就闹过一次,而且动静不小。
就在不久以前,牂牁郡军司马操光响应云南王连秋上举事,杀太守詹士演,发动兵变掌握了牂牁的五万兵防。操光随后迅速集结军队,出动奇兵,调集造好的艨艟战舰二十艘,大船八只,乘船沿着沅水而上,攻打武陵郡内的县城。
武陵整个郡内毫无防备,还处在平静慵懒消磨酷暑的悠闲时光,没想到一夕之间就被|操光的精锐水军摧枯拉朽,连续破防,数日之内,不断传来相邻县城的坏消息:
第一日,沅陵、辰阳、黔阳陷落;
第二日,龙阳、吴寿陷落;
第三日,迁陵陷落;
……
第四日,位于郡治汉寿的太守杨琦终于回过神来,他晓得事情大了,这是要抄家砍头,不,别说吵架砍头了,城破身死近在眼前!他登时神魂失据,一边连番催派信使去荆州报信,一边找来治中岑随商议对策。
岑随劝杨琦,出了这等大事,朝廷定然不会坐视不理;他建议杨琦赶紧把手头的兵力调度起来,拼死守住汉寿城和周边的沅南、临沅两个县城,如此相互拱卫,顶死撑住等到荆州的的援兵到来。
杨琦采纳岑随的建议,紧急调集守军,加固城防,并派两只队伍朝临县传达命令,方才遏制住郡内土地飞速沦陷的局势。第四日,操光的步兵部队进攻受阻,停在沅南县城十里处驻扎工事,为下一波攻城蓄势。
然而沅南县只有一千兵防,粮道被|操光封锁,城中粮草撑死不过顶住三日,杨琦又咬破手指,追加一封血书送往朝廷求援。
——这武陵郡的杨琦也算够不要脸,前五日还在按例上疏奏报,言说武陵歌舞升平,如今便上血书求兵,这等愚蠢狼狈之相,皇帝看了,能不气么?
皇帝看见云晟跪在地上就窝火:太尉掌管全*防,他一跪就能推干净了?一句臣无能,就要他付出江山的成本填账——荆襄九郡,号称水师甲天下,就这么五天之内被南蛮吃掉了二郡,想到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老皇帝胸中愤懑,一阵剧烈咳嗽。
太子道:“父皇保重龙体。”其他皇子也纷纷前来搀扶:“是啊父皇,连秋上不过是延续连城的苟延残喘,南蛮乌合之众,传檄可定,待朝廷大军一动,他们便不足为惧!”
皇帝摆手,不要几个儿子扶,他对太子和太尉这一党的无能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他环视四下,目光掠过每一个臣子的脸,声音苍老:
“这么多人,就没一个能预见会有今日之势!”
没人回答。
皇帝愤怒,数十载御治升平,原不过一场假象,他的大晋国就这么脆弱可欺?还是他已迈入垂暮,再不复当年镇山填海的雄威?
这时候,有个沉静的声音道:“陛下,臣有本要奏。”清雅温润,如从天外传来。
皇帝放眼望去,只见国师出列,他秀容清肃,出落凡尘之态,在一众大臣中宛如鹤立鸡群。
哦,他想起来了,他还有个慕容情。慕容修虽然死了,可是给他留了一个儿子,满朝文武,终于有个能站出来解他的燃眉之急。皇帝忙道:“准奏。”
国师出列,先行拱拜之礼,而后奏道——
“湘西地形起伏、河谷幽深,水道快过陆路;故而连秋上水军分开两部攻打二郡,南北皆走水道。眼下他前部攻势虽急,然单丝不成线,两部不能互援,一旦攻势受阻,后续难以为继。”
“牂牁郡兵防五万,只得一万水军,加之当地物资贫乏、工匠技艺落后,臣料他准备一年,也造不出五万水军的战舰来,后续的兵援必须走陆路,如此兵援滞后,且不能首尾相顾。”
“若他前部军队攻击过快,反而导致过于深入,形成孤掌难鸣之势。我等先派援军坚守城池,同时调集荆州水陆军队,从沅水下游、桂阳两地侧翼包夹他的前部,以雄狮劲旅阻隔后援,可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皇帝和几个皇子听了,皆是心头震撼。皇帝胸口起伏的气息终于趋于平稳,他扶着龙椅缓缓入座,斟酌思量着国师这番话。而二皇子心头敞然一亮,眼睛也炯炯发着光——果然,把押注放在国师身上是对的。他立即站出来,对国师之议表示鼎力支持。
其他几位皇子也是见风使舵的货,太尉臭不要脸,太子又无能可欺,惹得父皇震怒,若是帮他们定会惹来一身骚,于是也纷纷也表示附议二哥,建议迅速出兵。
皇帝沉吟片刻,做出决断,南方战线全面开战。即日起,任命国师为三军主帅,明日开始整顿军队,不日出兵。太尉云晟仍为后勤总提调官,三天内粮草、民夫、马匹、器械要征调到位,但凡缺一个子儿,便抄他云晟的家来填补!
所有人各就各位,匆匆离开,整个国家都将动员起来,去遏制一场有可能迅速扩散的战争。
……
午后,这极其恶劣的坏消息,还没来得及扩散出皇宫,洛阳城里依然一片升平气象。
顾柔得了孟章一天准休,早晨起来不见国师,想来他是去早朝了,她便回去葫芦巷的学堂看顾欢,站在外头见顾欢听季先生讲课甚是认真,她放了心,没进去打搅,一个人心情大好地走出来。
经过醉仙楼的时候,因着醉仙楼里新进了西域来的舞姬,吸引不少客人慕名前来捧场,一时间门庭若市,大门口的街道上都变得拥挤。顾柔从前面走过,突然感到腰间被人擦身撞过,伸手一摸,钱袋消失无踪——
“小贼,站住!”
顾柔眼睛一跳,拔腿便追,人群中一路小跑带轻功。如今她是白鸟营的兵了,也不怕当众亮功夫,对那偷钱袋的贼人一路穷追不舍。
那小贼一看这弱不禁风的姑子居然会飞天遁地,跟老鹰似的窜上天来扑他,心呼倒了邪霉,眼看要被捉住,一瞟左手边有家热闹庭园,急中生智冲了进去。
顾柔追到门口,被两个迎门的前头人拦住:“哎,这儿不准进。”
顾柔顿足,仰头一瞧,顶上挂着“翠红楼”的金漆牌匾,知是妓院,心中无可奈何,正要自认倒霉,忽然见到那小贼居然又从大厅返回门口,隔着门槛,得意洋洋,挑衅式地朝她扮个鬼脸。
顾柔大怒,真是蹬鼻子上脸,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在门口急叱:“你给我滚出来!”
那小贼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冲她吐舌作怪:“你有给我滚进来!”
顾柔气得原地打转,想要拿点什么家伙事砸进去,可惜手头空无一物,只得原地打转。
那小贼还冲她晃了晃沉甸甸的钱袋:“哎呀,这么多东西,我数数……哟,怎么还有个破木牌子,这值钱么?”
顾柔一惊,才想起来,军队发的铭牌,她搁钱袋里头了。
……
绿蚁新酒,当窗小酌。翠红楼二层雅间里,幽静清凉,角妓南月将新酒从泥瓮倒入红绿彩的三足小酒杯,醇浓的酒香满屋四溢。
南月姑娘美貌多情,才艺出众,乃是洛阳一带的名妓,当红数年长盛不衰。她是个聪慧女子,长了一颗剔透玲珑心,谈吐间没有寻常勾栏人的庸俗,反而洞察世态人心,容易招得客人喜爱。
然而,她却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
南月一双纤若无骨的素手将酒杯捧至他跟前,柔声唤了句:“冷大人请用。”
冷山坐在窗口,面无表情地接过酒。她走到他身后,一双素手力道匀足地为他按摩肩颈的穴位,他的上身裸裎,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紧绷又冷酷的肌肉纹路让他看起来像是铜铁浇筑而成的一副强壮身躯。她雪白的手按在他背部,显得鲜明又突兀。
“大人像是有心事,又要打仗了么。”南月一边揉捏,她很用劲,身体也随着手势而晃动,一边笑意盈盈地问。
冷山闷声饮酒,他的目光宛似一把凛冽的刀,极偶尔的时刻,她能从那刀锋里窥见悲凉。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不让别人窥见他的心事,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那把刀都横亘在他眼前,俨如一道屏障,隔绝着情感。
南月知晓他不会说,她这位客人是个军官,可是她也不晓得他究竟是哪个营的军官,更不晓得他具体做什么。他从来不跟人提他的事。不过她知道,这是个受过很多伤的男人——从他伤痕累累的后背便能看得出来。
南月停止动作,趴在冷山背上,绕过他的脖子吹了口气,娇声叹息:“甚么时候再回来?”
这个问题她问出口了,可也晓得,他不会回答。他也不告诉别人他的行踪,总是来得突然,去得迅速。
他果然沉默着,一如来时衣冠齐整的肃穆。南月奇了怪,这个伤痕累累,沉默寡言,甚至连享受床|笫之欢时也一声不吭的男人,他究竟拥有怎样的人生?
突然间,她感觉他身体的肌|肉紧紧一绷,他甩开她,按住了桌上的佩刀。
几乎是同一时辰,楼下响起喧哗,有人大喊:“打人啦,打人啦!快把人拉开啊!”
南月一惊,拨开竹帘往下看,之间楼下大堂乱成一片。“这……”她再回头时,发现身后的男人已经不见踪影,床头,他的衣裳也已经被带走。他又一次彻底消失。
她轻轻叹息,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又何必为一届过客乱了心。很快,这位名妓便收拾了思绪,换上笑容,继续等待迎接下一位恩客。
……
顾柔在大厅里揪着小贼的后领揍了两拳,逼着他把铭牌交出。拿到手里一番检查,还好不曾见得什么毁损,她正吁一口气,突然想起钱袋还没拿。
那小贼乘着她松手,又想脚底抹油,顾柔一跃跳过他头顶,箭步跨过,停在他前头,徐徐地一转身,正欲嘲笑他两句——“想跑?做……”
“梦”字还没出口,却对上一道冷峻精厉的眼神,于是卡在喉咙里,没上得来。
顾柔好半天才缓过神:“冷冷冷冷冷司马?”
她歪着脑袋仰头看他,真是发了许久许久的呆,看着满堂的莺歌燕舞花红柳绿,听着周遭风尘客和勾栏女们的打情骂俏,她真想倒退几步,回到门口再去确认一番翠红楼这三个字的真假。
冷山立在她面前,如山峰一般耸峙:“今日非兵休,你在此地作甚?”那眼神里隔着一层厉光,似云山雾罩,冷诮又阴沉。
他仪表这般峻拔英武,混在那些风流锦绣的公子阔少里,显得十分出挑和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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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薛芙跟自己的关系说给连秋上,连秋上听完,略略点头:“既然如此,本宫会让丁陵盯着她些,不让她再接近你。你也不必太过虑,即使被她发现,也有法子搪塞。”
连秋上所说的“法子”,就是把顾柔当做他的家眷来解释——他堂堂一个王爷世子,带个美女在路上有什么问题吗?
顾柔觉得这真是个馊主意,蹙眉不响声。这时,连秋上已经瞥向了她腰间,顾柔警惕地盯着他,护住自己——干嘛,别色眯眯!
连秋上很在意地问:“你这把剑,能否借本宫看一眼?”
呼!顾柔又想多了,不过连秋上这个人的表情,总带着那么点似有若无的微妙感觉,极容易使人会错意。顾柔吁一口气,把剑给他。
连秋上接过宝剑,拔出鞘三寸,锋刃的光芒便如白雪一般照亮了车厢。
“潮生剑?”连秋上英俊的面容上写满震惊。
顾柔“嗯”了一声,也在他旁边打量这把佩剑,有什么不对吗?
他看起来相当惊讶,过了一会儿,将宝剑归鞘,似陷入沉思,顾柔看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认得这把剑吗?”
怎么会不认得,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凶器,饮过无数人的鲜血,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父王说起过这把剑。
连秋上问:“这把剑已经销声匿迹二十年,本宫想知道你从何处得来?”
“祖传的啊。”顾柔也很奇怪,二十年前,老爹顾之问只怕也还青涩的很。
“祖传?”连秋上听罢,显得更惊愕,“那你知不知道这把剑上面的‘秋雨’二字什么意思。”
什么,剑身上还有字吗,顾柔拔出剑:“我怎么没看着?”
果然在接近剑柄处四寸的锋刃上,刻着两个微小到几乎难以鉴别的字——秋雨。
顾柔还是头一回发现家传的宝剑上有字,还是一个外人告诉她的,大感惊讶:“我都没有发现过,你是怎样知晓的。”
连秋上盯着顾柔,震愕的眼神渐渐转淡,不可能的,不会是这样,她连秋雨都不认得,怎么会是其中的传人?
顾柔看她这样,追问:“世子殿下,你……”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马车外,娇糯的声音由远而近,近到跟前时,帘子一掀,云飘飘的脸钻了进来:“世子殿……”
她一下子看见多了一个人,登时不由得一愣。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顾柔一怔,意识到自己没戴斗笠,连忙伸手去拿。
“不许戴!”云飘飘一甩手,用力打在她手背上,京城第一美人看起来纤细娇弱,力气倒很大,顾柔的手背一下子肿了起来。
云飘飘瞪着顾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讶,也越来越愤怒,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顾柔有些紧张,朝连秋上投去求助的眼神——千万不能让云飘飘在这里声张,否则大事不谐……
“连秋上!”顾柔才跟连秋上对上眼神,云飘飘的尖叫声就响彻天空,她在马车里狠狠跺着脚,整个车厢疯狂晃动,外面的侍卫都投来诧异的眼神:世子爷这是在里头干什么?
“卿卿稍安勿躁,快过来坐。”连秋上急忙牵着云飘飘的手,把她揽到身边坐着,顾柔识相地退缩到车厢另一头,像只犯了错的小松鼠,大气也不喘一声。
云飘飘气得甩开连秋上,连秋上拉了她几次,才勉强肯靠着他的肩膀,声音仍然很凶:“她是谁!”
连秋上面不改色,很自然地答道:“这是本宫的贴身护卫。”
顾柔使劲点点头,表示附和。
“哼,护卫,哼……”云飘飘气得直喘气,她又看了顾柔一眼,火苗儿再次从心头窜起,冲着连秋上嚷道:“她怎么可能是护卫,你所有护卫都是男人!”
“所以才要有一个女的,”连秋上赶紧解释,“而且她武功很好,比男的都好,比丁陵——也好!”
顾柔无语了,睁眼说瞎话啊,她没跟丁陵正儿八经过过招,他怎么知道自己比丁陵好。可是正这么想着,就挨了连秋上一个大白眼:“你,还不给五姑娘露一手!”
“哦,哦哦……是!”顾柔连忙应道,着急忙慌地左看右看,马车这么狭小的空间,表演什么呢?有了。她福至心灵,从马靴靴筒里摸出一把蝴蝶小刀,杂耍般的甩了起来,从左手到又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变换各种花式。“云小姐,属下正是世子爷的护卫!”
云飘飘黑着脸看顾柔把□□甩得精彩纷呈,默然半响,回头质问连秋上:“她叫什么名?”
抢在顾柔前面,连秋上答道:“妙妙,她叫兰妙妙。”
顾柔眼睛一斜,这么恶俗的名字!可是云飘飘犀利的眼神雷电般射向自己,连秋上在她身边一个劲朝自己挤眼睛,对着口型:妙妙——妙妙!
顾柔忍耐:“对,属下叫做妙妙。”
妙妙,一听就像是狐狸精!云飘飘看一眼顾柔的脸,肤白如雪,唇色殷红,目含秋水,还有一股我见犹怜的媚态,明明就是一个狐狸精!
“世子,既然她是你的护卫,飘飘就想跟您借这个护卫用。”
连秋上不禁“啊”了一声:“你要她干什么。”
“保护我啊,”云飘飘按捺住内心的怒火,蹭着连秋上的肩膀撒娇,“世子不是说飘飘是您的心尖子么,就这么一个护卫,也不肯给飘飘,世子……”
“好好好,那妙妙,你这几日就跟在飘飘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顾柔晴天霹雳,直瞪着连秋上,可是连秋上对她的视线避而不见,云飘飘颐指气使地道:
“好了,那你这个奴才可以滚下去了。”
……
夜里,军队在一处野地里安营扎寨,云飘飘睡下了。顾柔赶紧找到连秋上的营帐,劈头盖脸抗议:“世子,你怎么能把我送给云小姐!”
“本宫也是为了稳住她,若她声张开来,惹来你的亲戚,岂非更加不妙。”
顾柔气哼哼:“可是,她要我给她端茶倒水。”
“这不就是你身为下人,应该做的么,”连秋上道,“本宫给了你三万两;三万两,还不够你给飘飘倒一杯茶的?倘使有人给本宫三万两,本宫陪酒都去啊。”
“可是,她用热茶烫我!”
连秋上探头一看,顾柔伸出的左手手背上,一大片红肿的烫伤,好似真的很厉害。
“这……本宫再给你五百两作为工伤。”
“不成!”顾柔是作为“九尾”,经过卓夫人的牵线才跟连秋上做买卖的,在她眼中,自己跟连秋上充其量就是个雇佣关系,谈不上什么上下级,更不是他的奴才。“这不在当初商量好的买卖里头。”她也是爹妈生的,凭什么让这些人达官贵人糟践!
眼看顾柔有种翻脸不认账的架势,连秋上知道逼她不行,连忙拿出哄女人的那套言语:“小柔姑娘,本宫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本宫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情非得已啊。飘飘是太尉之女,难免骄纵不近人情,要不你躲着她一点,躲不过便顺着她一点,待她气消了,本宫过两天就让丁陵给你派个差使把你要回来,你看如何啊。”
说罢,又信誓旦旦道:“本宫再给你加点钱!”
“多少?”
“一百两!”
“走开!”
“两百两!”
顾柔朝草地上吐了一口痰:“哈呸!”
连秋上嘴角一抽,忍痛道:“五百两!”这年头,当国师的,当杀手的,做密探的,一个比一个黑啊。
“成交!”
顾柔从连秋上的营帐走出来,经过云飘飘的营帐,里头黑漆漆的,已经熄了灯,她暗暗对那帐子握了握拳:“我忍!”头发一甩自信摇摆,走了开去。
第三天是个大晴天。
四月初,春光最为明媚的时节,洛水河岸开着大片的桃花,沿着官道绵延数里,宛如一条胭脂飘带,粉得如烟如尘。
马车行进到到一片丘陵地带附近,日近中午,国师令军队在河边停靠休息,进食后再赶路。
顾柔和丁陵的士兵们坐在一起,各自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来吃,她之前在驿馆里拿了四个蒸饼,打算就着一些冷水吃下肚,丁陵问她:“喝不喝酒?暖胃得很。”“喝。”顾柔接过他的酒囊,咕噜噜一大口。丁陵拿回半空的酒囊,诧异道:“厉害,你可真能喝。”旁边的骑兵凑过来插嘴打趣:“当兵的,婆娘当汉子使唤,汉子当畜生使唤,哪有不厉害的?”顾柔抹了抹嘴,和他们哈哈直笑成一片。
笑声传到马车这边,云飘飘正跟连秋上坐在马车后面,由两个小厮伺候着吃饭菜——昨天云飘飘跑去国师那边闹了一场,坚持说世子的肠胃不好,必须吃热饭热菜,国师开了特许,派了北军里面两个手脚麻利的伙头兵跟着世子的骑兵队,每到中午就给连秋上和云飘飘二人开小灶。
人在野外,一切只能将就,饭做好了,云飘飘一看这些粗茶淡饭心里头就不是滋味,听到那边的笑声传来,更不痛快了。她朝声音那头望去,只见顾柔正和丁陵他们一群人谈笑风生,手里还捏着一个冷蒸饼。
顾柔清媚愉悦的说话声时断时续飘来,云飘飘顿时感觉很愤怒:为什么她吃哪种东西,都能吃得那么开心?
“兰妙妙,你过来!”
顾柔愣神往那边瞅去,丁陵赶紧用胳膊肘推她:“叫你呢,快去。”她老大不情愿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面的灰,走到云飘飘身边:“云小姐,有何吩咐,属下立刻去办。”
云飘飘抱起双臂,白眼朝天,长长地睫毛向上翻着:“我有点累了,想看一会儿风景。”
顾柔疑惑,所以呢,是想让她陪同一起看嘛?
“那边的视线好一些,”云飘飘指着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道,“你带我过去。”
那大石头靠在河岸边,底部陷在潮湿的泥土里,长满了青苔,顾柔搀扶云飘飘走过去,云飘飘道:“送我上去!”顾柔哦了一声,正要扶她,被云飘飘甩开手:“你碰我干什么?”
顾柔心想,扶你站上去啊,一时不知所措。云飘飘杏眼一瞪:“你看我做什么,还不蹲下!”
这下子顾柔明白过来了——云飘飘这是想把她当做凳子踩啊!
这时,连秋上也赶过来察看情况了,顾柔朝他看了一眼,连秋上急忙给使眼色,要顾柔蹲下,顾柔无语,拿人钱财,□□,那就忍吧。
顾柔躬下身体,双手撑地,背部拱起,把自己搭成一座桥的造型,云飘飘毫不留情地踩着顾柔的背爬上了大石头。她居高临下朝河对岸眺望一眼,兴奋地回头招呼连秋上:“世子爷你看那边那座山,好像有野果可以采,你快上来看。”
顾柔刚弄得满手都是污泥,连秋上就也踩着她的背,登上了大石头。云飘飘在上面挽着连秋上,得意地回头对顾柔道:“你先退下罢,一会儿我们要下来,再叫你。”
顾柔垂头丧气走回来,丁陵他们东西已经吃完了,丁陵将顾柔拉到一边,悄悄问她:“你倒底哪里得罪云小姐了?”“不知道。”顾柔话音刚落,那边云飘飘又叫她:“兰妙妙,过来!”
丁陵给了顾柔一个怜悯的眼神,顾柔无奈望天。
这一整天,顾柔都在云飘飘的吆喝声中度过——
“兰妙妙,过来!”“兰妙妙,蹲下!”“兰妙妙,拿水!”
云飘飘这样使唤顾柔,劳累倒还是其次,最麻烦的是她那态度的声音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北军中有很多人朝这边张望过来,都注意到了顾柔这个跑来跑去的小跟班,连薛氏兄弟都朝顾柔投来了诧异的眼神。
顾柔戴着斗笠,把头埋得很低,飞快从北军的马车队前面跑过,把从河对岸摘的野果拿给云飘飘,云飘飘咬了一口,“呸”地吐在顾柔身上:“酸成这样子,叫人家怎么吃啊,你是成心的吧?世子……你看她!”伏在连秋上肩膀上委屈得直抽抽。
顾柔脑门青筋抽动两下,气哼哼地回来,对丁陵抱怨:
“你们那个太尉千金,她小时候一定是在撞倒了椅子,她爹就把椅子打一顿的环境下长大的吧?”果子酸,关她顾柔什么事啊!
丁陵叹气摇头:“我看哪,她跟你还没完。这离汉中还有一千多里呢,你可小心着点吧。”
丁陵的话没有说错,到了傍晚车队在旷野安营扎寨的时候,云飘飘吃过了晚膳,又把顾柔叫出来,要顾柔带她去看风景。
顾柔知道,云飘飘就是看自己不顺眼,想要多踩她几下。可是,这回一看到云飘飘的穿着,顾柔感觉就不对了。
她竟然不晓得哪里弄来了一双木屐,穿在脚上!
“蹲下!”云飘飘抬起脚,木屐下方赫然一根细小的钉子冒出尖尖。
顾柔一怔,这种钉子如果碾进了脊椎,不残废也得受伤,她顿了顿:“这……”
“这什么这,你这个奴才还想抗命不成。”云飘飘不由分说,用力一脚,朝顾柔脊梁上跺去!“啊!”
一声惨叫,云飘飘像触电一样摔了出去,疼得在草地上捂着腰打滚,大声哭闹:“你这个贱人,竟然敢暗算我,世子,快将她杀了,拖出去杀了呀!”
刚才那根钉子是云飘飘故意弄上去的,可是顾柔先有防备,看见云飘飘强行上来,下意识地拿出习武之人的防御本能,运功护体,一下子就用内力把不会武功的云飘飘震飞了出去!
云飘飘摔得不轻,哭声不绝,连秋上赶紧跑来将她抱起,柔声细语地哄慰:“好好好……对,她粗手笨脚,服侍你服侍得不好,本宫这就将她支开别处去。哎呀,卿卿乃是贤媛淑女,怎能动辄喊打喊杀,本宫替你惩罚她一通就好了。”一边给顾柔递眼神要她走开。
顾柔如临大赦,转身回到营帐。
不远处,北军队伍的营帐前,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烧着,明亮的火光照着国师深邃沉静的眼,他往那边收回了目光,从心腹石锡手中接过一块干粮,低头安静吃了一口,细嚼慢咽的样子斯文如画。
中尉石锡见他沉吟,问道:“师座,怎么了?是不是连秋上他们有异常。”
“那个女人有问题。”
石锡和宝珠听到国师这样说,一齐看向那头,戴着斗笠的顾柔刚好怀揣一肚子闷气,大步流星进入营帐。
006
“嗯。”连秋上不置可否,也没有继续说明来意,只是斜睨她一眼;看着顾柔的同时,还心不在焉儿的玩着手上把件儿。
他拿的是一对白玉掌珠,在手里盘得刮刮响。忽然,那响声一停,对方问道:“听闻你的布织得好,本宫过两日有需求,特地来问你订些布料,你跟他开个价,若是合适,本宫现在就下定金。”
说罢指了指身边的卫官,转身上了马车。
周氏在旁边听着,忽然松了口气。
连世子突然来这里,指名要寻顾柔,周氏瞧那个样子,极是害怕顾柔攀附上了世子府这根高枝,毕竟这小贱蹄子虽然靠浪勾引丰儿,但是姿色倒底还有几分,万一连世子真的看上了她,那哪还有自己的安生日子过?
当连秋上要顾柔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的那一刻,在周氏心里,真是慌乱极了,害怕极了,她厌恶顾柔厌恶得彻骨,那一瞬间,她倒宁可顾柔嫁给儿子韩丰,也不能进世子府的大门!因为顾柔进了韩家的门,她还有的是法子拿捏整死她,可要是她搭上了世子,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现在,人家连世子说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是来买布的。周氏一群仆妇妒羡的眼睛里,一下子就转化为了鄙夷之情。
周氏恭恭敬敬地站出来,插嘴道:“民妇斗胆,禀告世子殿下,这顾氏女哪会织什么好布?她织的都是粗布,满大街都是,世子殿下您出了这条街往左拐,葫芦巷子口就有一家红字号的天青布坊。”
等她说完,得意又阴毒地瞟一眼顾柔。
这时,卫官走过来,一个大巴掌甩在周氏脸上,扇得她头昏目眩一脸愕然:“没你说话的份,起开!”
周氏好歹也是富户出身,韩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被大庭广众之下扇了一巴掌,要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她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原本只是想破坏一下顾柔的生意,没想到惹怒了世子的官兵,又委屈又害怕,恐惧着会得罪贵人,顿时惊吓过度,裤子一滩湿迹,竟然当众尿了出来。
那卫官不不耐烦地转过身,心想,这布好不好谁在乎?明摆着世子就不是冲着布来的,还要特地挑出来说得明明白白,这都看不出来,只会一个劲作死,咋个不上天呢!
卫官走到顾柔面前,立即换了一副态度,恭恭敬敬地作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上车。”
众人看得又是一呆:连世子竟然邀请顾柔,和他同乘一车?
顾柔看人群中孟嫂子对自己递来的眼色,心里多半明白了几分,她不再推辞;只是自己现在毕竟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如果就这样上了连世子的马车,日后街坊的言语可能就要闹出误会来了。
她想了想,便走到马车旁边,恭敬地站着。
这意思就是要跟着连秋上的马车走路行进了。
卫官愣一愣,忙走到顾柔身边,附耳道:“姑娘想要避嫌,却也该上马车,若一路跟随,沿街这么多人看见姑娘走在世子车旁,怕是更说不清。车里宽敞,姑娘大可放心。”
顾柔愣了愣,没想到卫官还挺会处事,便不再执拗,对他道了一声谢,擦了擦鞋上的污泥,卫官将她搀上了马车。
豪华的骑士们和车队载着顾柔朝世子府绝尘而去,围观众人都兴奋地议论这这桩新鲜事,人言里充满了顾柔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论调。
“我早看出小柔样子不凡了,咱们这哪里出过这么漂亮的姑子!将来做了世子宠妾,一定会大富大贵的,不晓得她会不会还记得我这个卖鱼阿哥哦!”
“你少作白日梦了,世子不要也轮不到你!不过话说回来,小柔不是许配了人家的么?”
街坊们议论着,不由得又回头看向一边的周氏。
周氏刚刚吓得尿了裤子,又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正被风吹得哆嗦,刘氏几个仆妇七手八脚地给她擦着汗。豆腐七叔见她这幅小人落魄的模样,不禁冷笑:“我看啊,小柔进世子府,远胜过进韩家,她不是嫌弃小柔家破落么,和世子府比起来,韩家连狗窝都不如!”
周氏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偏偏豆腐七叔的几个儿子都从城西收市回来了,个个人高马大,周氏不敢招惹,只得强压怒火,刚好一转头,看见正在整理收摊的孟嫂子,想起她刚刚护着顾柔过,便将恶意发泄在她身上,用方言骂了一句:“死姣婆!”
孟嫂子一下子转过身来:“你骂谁?”
没等周氏继续张嘴,孟嫂子揭开围兜,丢在菜坛子上,一下子扯开嗓子:“□□的表子屁儿长痔,老子不治你,你就一副逼样子是不是,老子产你两耳屎!”
几句川西话,让那两个原本准备来帮腔周氏的仆妇也目瞪口呆,孟嫂子意犹未尽:
“听不懂嗦?老子给你换个说法:叼你老母扑街含旱家产,乡下女仔死八婆!克夫克仔劏猪凳!”
仆妇们听了更一头雾水了,可是孟嫂子说的是周氏的家乡话,周氏听得懂,气得两眼发黑,指着孟嫂子:“你,你……”她之前受惊过度,如今急怒攻心,竟然两眼一翻,气晕了过去。
刘妪等仆妇手忙脚乱掐人中,把周氏搬去医馆。
面对菜市场上的围观群众,孟嫂子耸耸肩,很无奈地摊开手:“呢个世界上点会有呢种人?”
……
晃动的马车里,车帘密闭,这都已经早春三月了,车帘还用厚丝绒反面缝合着保暖的呢子,虽然顾柔一直很怕冷没脱下棉袄,但是坐在车厢里,还是给热得透不过气来。
连世子蔼声道:“你可以脱掉。”
顾柔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衣裳。
什么鬼?一言不合就上车,话不多说就要脱,这个世子爷当得也太狂放了吧!
“你不脱,那本宫先脱了。”连秋上没理她,自顾自把把外袍一脱,丢在旁边。
他里头穿的,竟然是一副全副武装的护身金甲胄。
护身金甲刀枪不入,乃是江湖上的居家旅行防仇对敌的必备利器,顾柔这才凑过去,一双清媚水润的眼睛滴溜溜瞧着那副甲胄,心想,他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连秋上叹了口气:
“本宫实在是没有办法,食不知味,夜不安寝,这才托碧海阁找到你,九尾少侠。”
本来他说到“食不知味也不安寝”,顾柔还有点忌惮地摸了摸自己脸颊,特地坐得离他远一些,结果听到最后“九尾少侠”四个字,顾柔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不是垂涎她的美色啊!
“世子请讲。”顾柔坐直了身子,神色开始凛然,俨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少侠。
连秋上又长声叹了一口气,他的容貌的确好看,连皱眉头的表情都让人心旷神怡:
“本宫自进京以来,一直安恪守己,与人为善,从不结交朋党之流,也不参与朝廷政事;皇上和太后对本宫也慈爱有加,同僚大臣无一与我为敌。按理说,本宫不会跟人结仇才是。”
所以呢?
“这数月以来,本宫时常遭遇意外,不是酒中有毒,便是飞来暗器。”连秋上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香气袭人,乃是一条丝织的精美手帕。
“用香帕作武器,头一遭见,”顾柔凑上去吸了一口,玉兰花香,“这刺客是个女的?”厉害厉害。
连秋上的脸抽了抽:“帕子是本宫的,你招子放亮点,仔细地给我瞧。”
顾柔尴尬“哦”了一声,定睛看去,连秋上揭开香帕,中间托着的几粒指甲盖大小的灰色状物,看着既像是碎石屑,又像是米粒。
顾柔知道,这是一种微小的暗器,俗名“铁虱子”,用精铁削成尖锐碎屑,因为对内功要求太高,用不好的人打出去像是挠痒痒,毫无威慑力,所以在江湖上并不流行。
但是对于行家里手而言,这铁虱子便于携带,用内力弹出时可瞬间打入对方关键穴位,杀人于无形。
“本宫听过你在江湖上的名号,你打探消息的本事是一流的,找你前来,就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想要害本宫。”
连秋上近日数月以来,他接连遇到暗算,每一次都极其惊险地靠着手下庇护才得以侥幸不死,他夜不能寐,召集府兵调查,却最终无果。
所以他才这么着急地联系了南方最大的刺客组织碧海阁,搭上了卓夫人这条线,卓夫人果断的向他推荐了顾柔。
其实,连世子多次遇袭这件事,顾柔也有听闻,廷尉司一直在奉旨调查,却始终无果。
“恕我直言,世子殿下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顾柔显出一丝为难,“衙门的令史何其多,如果连集合众人之力也不能办成的事情,我……”
她也只不过是脚程快那么一些,轻功好上那么一些,并没有三头六臂。
连秋上修长的眉毛好看地蹙起,美男子果然就是美男子,看人的眼神都如有醉意。顾柔连忙板住脸,一脸无辜且恭敬地回看他,坚决抵抗美男计。
122
七月份,长江中游以北的地段酷热干燥,人难熬,马匹也难熬。
顾柔等白鸟营斥候使用的是朝廷特别调拨的千里马,平时用以作为驿马,足以日行五百里,然而天气炎热,为免马匹过于劳损而导致中途患病,冷山让斥候们每日行进四百二十里,中途间隔休息四次,每次半个时辰,夜间由几个伍长轮流守夜和喂马。
如此短暂的休息,顾柔等人常常是刚刚入睡便被喊醒,又要动身继续赶路,每个人都在衣裳下面捂着一身臭汗,湿了干干了湿,憋闷难当;祝小鱼是个大汗性的体质,衣裳捂了汗,又在行军过程中被日头反复暴晒,居然晒出了一层薄薄的盐粒子。
“祝小鱼,这回你成了正宗的咸鱼干,咱们不缺盐巴了。”田秀才打趣道。不过就他一个人在笑,伍队除了祝小鱼一个,其他人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祝小鱼捋着裤腿在瞧自己小腿肚,上头几个鲜红的肿块,顾柔看见了凑过去:“呀,这是给马虱子咬了。”她翻出包裹,拿了国师给她的预备的药膏搽上,一面叮嘱祝小鱼:“别挠,忍住。”
田秀才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停下来洗澡?”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还想着洗澡呢,做梦。”行军路上,除了行军和吃喝拉撒,其他干的一切都是延误军情的闲事。”
说话的女子乃是田秀才新分到的伍队伍长,名唤邹雨嫣,生得倒是有几分姿色,尤其身材凹凸有致十分曼妙,只是成天黑着脸,言语较为粗俗,且喜欢挑刺,动辄叱骂祝小鱼顾柔和田秀才三个新兵,搞得田秀才这么怜香惜玉的人,连跟她笑逗趣的兴致都没有。
而且更让田秀才郁闷的是,冷司马是不是在分队伍的时候把他的性别搞错了?一支五个人的伍队,就他一个男人,剩下的顾柔、祝小鱼、谭若梅和邹雨嫣全是姑子!
——出发以前,冷山把百人的队伍分成二十个伍队,他派阿至罗带领十个伍队赶赴零陵郡搜集战前情报,剩下的十个伍队他亲自调度前往武陵郡。
向玉瑛被分在冷山所在的伍队,她是冷山钦点的伍长,队伍里的新兵还有雷亮;田秀才的老乡何远也被拆散分到另一支伍队;整体看起来就是新老搭配,老兵带新兵。
田秀才被分到一群姑子中间,怎么说都有些没脸,大抵是因为他在男兵里体格最为瘦弱的缘故罢,但,那也不能光凭个人形象便把他当做姑子看待啊,好歹他也是个站着撒尿的纯爷们。于是,他便趁着休息的间隙跑去问冷山:
“冷司马,我分那个伍队不大合适吧。”
冷山正在亲自指导向玉瑛如何选择放哨时观察敌情的制高点位置,听见这话,侧眸望来:“如何的不合适。”
“那边都是姑子,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也。”田秀才振振有词,自觉极有道理,一个伍队的人晚上都要凑一堆休息,“晚上我跟谁睡?”
冷山睨他:“那你过来跟我睡。”既然这么不满意的话。
田秀才后悔极了,早知道还不如跟邹雨嫣顾柔她们扎一堆。跟这么大的长官睡,半夜他连个屁都不敢自由地放。
第一夜,众人赶路到达淯水下游,离宛城已经不远,冷山率领士兵们在河谷附近选择了一块背风向阳的开阔平地,作为夜间休憩之所。免去埋锅造饭的耽搁,士兵们匆忙就着水食用一些干粮,便倒头睡下。
顾柔和伍队的几个姑子一起围靠在树下休息。顾柔赶路一日,乘在马上颠簸不断,如今坐下来休息,感到尻骨酸痛,虽然疲惫,却一时间难以入睡,她放低姿势,把全身平躺在树下,翻了个身,让背部朝上,方觉稍稍缓解。
抬头的间隙,她瞅见祝小鱼睡着了,谭若梅正在缝补布甲上磨损的豁口,邹雨嫣不见人影。
顾柔问谭若梅:“伍长呢?”谭若梅摇摇头,她已经补完衣服最后一针,正在收线。
谭若梅和邹雨嫣皆是白鸟营的老兵,照理说她们应该明白值夜中不可擅离职守才对。顾柔紧张起来,莫不是伍长邹雨嫣出了什么事罢?
顾柔捂着后腰,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朝四下张望了一阵,其他的伍队都三三两两地围着树荫在平地上休息,不远处的林子里拴着大家的马匹,就是没见邹雨嫣的人影。
顾柔当习惯了伍长,如今虽然不再是伍长了,还是秉持着一个都不能少的原则,一旦发现缺人,便要关心一番。平地向南是河流,北面是树林,她朝树林深处找去。
林子里树影悄悄,顾柔走了几步,只见昏暗夜色中,前头草丛里蹲着一个人,忙快走几步过去察看。对方吓得一提裤子站起来,低声喝道:“他娘|的谁?”居然是田秀才的声音。
顾柔闻着味道,猛然背过身去,拧住鼻子:“田秀才,你怎么在这!”
田秀才快要崩溃,他在大解,不找个隐蔽的地方,难道还要大到众人面前去解啊?
“顾柔,你真真是……”田秀才很想死一死,“别回头!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刚刚他急着提起了裤衩,却忘了用草叶先把屁股刮一刮。这会好,裆里一滩江湖。
然后,他又想起自个来的时候准备疏忽,裤衩只带得这么一条……
田秀才更想死了,瞬间转移愤怒:“顾柔!你要不是个嫚儿,俺真想削你!”他以一个读书人的尊严发誓,如果来的人是何远,那对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顾柔也恼得要命,虽然刚刚夜色昏暗什么也没看到,但是还是感觉要长针眼:“我,我哪知道,我以为你是邹伍长。”
田秀才气急败坏地整理腰带,一面道:“邹雨嫣和我你都分不出来,你眼是瞎没了。”
“谁让你蹲着方便,”顾柔也很委屈,“我以为是个姑子。”
田秀才已经在脑海里把顾柔拉长打结甩墙上踩脚下用擀面杖碾成扁平扁平一百遍了:“爷们也会有蹲下的时候!”
田秀才从草丛里走出来,带着一裤衩的臭味,顾柔忍不住离他远点。田秀才这会也不想搭理她,琢磨着该去河边洗个澡,忽然从河边传来脚步声。
“嘘。”顾柔警觉,一把拽回田秀才,两人躲进草丛。顾柔对着光给他打了个手势,要他低头,憋气。
缓缓走进来的却是冷山,奇怪,都这会儿了,他出来干什么。顾柔正在纳闷,忽然听到一个人轻快的脚步声匆匆跟来。
“冷司马,请留步。”追上来的人居然是顾柔一直在寻找的邹雨嫣,她见冷山步伐不停,声音似是急迫了:“这般久未见面,你就没有甚么话要同我说么?”
不光是顾柔,连田秀才都瞪大了眼睛,和她互相对视一眼——什么情况?!
冷山停住脚步。
邹雨嫣见他留步,以为他也留情,心中一喜,快步贴上去,紧紧抱住他的后腰。
顾柔和田秀才吓得头毛都竖起来了!个个张大了嘴,互相对瞪一眼,下意识捂住自个嘴巴,都拼命打了个闭嘴的手势。
——自个的上级,和上上上上级跑来夜深人静的地方幽会,这要被发现了,不得给撕成八瓣啊?
出声就死定了。顾柔和田秀才是运足毕生功力,用生命在憋气。
“你总是这样,不出声儿……我想你得紧,自从那一晚你走了,我们有一年时光没这么近地说会话了……”邹雨嫣一面娇哼哼地呢喃着——她居然也有不黑脸,娇滴滴的时候;一面双手绕到冷山身前,从腹部往下摸,一寸寸朝下面按。
冷山突然动了,他把住邹雨嫣的双手,从两边分开,甩脱,回过身来。
邹雨嫣身体一僵,愣愣地抬起头,只见黯淡的月光照映着男人极其冷漠锋利的眼神。
与其说他在看她,倒不如说他在漠视她,目中空无一物。
邹雨嫣不由得一阵气结,她从入营那天起,就爱慕他至今,甚至肯为他赴汤蹈火付出生命,然而始终苦求而不得——这个在战场上锋刃一般凌厉的男人,私底下的时候也坚如钢铁,她找不到丝毫的突破口。
后来,终于让她寻着一个机会。她在白鸟营已有多年,晓得冷山这个人喝酒从不喝醉,除了一年之中的某一天——常玉的忌日。她便趁着那一日,在常玉坟前寻着了微醉的他,借口陪他说话,扶他回去休息,把他带回住处。她一面殷勤献酒,一面跟他打探常玉此人的往事,说尽了种种温柔体贴的话,他却始终不为所动,最后,他喝醉了,在她床上什么也没做地躺了一晚,第二天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对她怒目拂袖而去。
邹雨嫣也算是个有姿色有能力的女子,然而在冷山身上,她却只收获到了伤心和屈辱。
“冷司马,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南月么?”泪水在邹雨嫣眼里打转,“她们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你要你开口,我……”
被冷山厉声打断:“邹雨嫣,你值夜脱离岗哨,已违反军令,如今在行军途中我且咱押着,待到了武陵,一并按军规处置。”
军规?她才不怕。邹雨嫣的脸被泪水打湿了,她在他眼里难道连青|楼女子也比不上么?她第二次主动献身,他也不肯碰她一碰,她感到屈辱极了。
“冷司马,我……”
“马上离开,多说一句,以军法就地论处。”
他还是冷情冷面地站在那,仍是一如数年来霜寒雪冷的模样,邹雨嫣一遍遍受着打击,此刻终于失控难忍,啜泣着返身离去。
草丛里的顾柔和田秀才都看呆了。田秀才读书不少,也爱看戏,不过哪一本戏文都比不上今天亲眼所见刺激精彩,不由得松开手,朝顾柔动动嘴巴,用口型声情并茂地道,大戏,年度大戏呀!
哪知道顾柔双颊涨得通红,噗嗤一声喷了气。
田秀才五雷轰顶,真想就地把顾柔给处决算了——平时看起来挺靠谱的一个姑子,怎么今天一直犯毛病呢?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那一头,已经传来沉稳快捷的脚步声。顾柔和田秀才一抬头一眨眼的工夫,冷山已经站在跟前,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俯视草丛里蹲着的两人:
“你们二人在此作甚,来幽会?”淡淡的神情里透着一抹讥诮。
顾柔和田秀才晴天霹雳,顿时互相嫌弃地看了一眼——你才来幽会,你全家来幽会!
不过这话当着冷山面可说不得,顾柔抹了一把冷汗站起来,双腿早已蹲得发软,只听边上田秀才嘴快地解释道:“她来大解,我刚好路过,我俩啥也没听见、没看着。”说完了还指着草堆里不远处刚刚那一泡秽物,以示证据确凿,自己相当清白。
顾柔被田秀才的倒打一耙气得发昏,但冷山面前,她不敢造次,只得低着头,心中已将田秀才一小段一小段地切成五百段抛出去喂狗。“……冷司马,我等不是故意要听到的。”
冷山却未有甚反应,他只是屈起两根修长粗粝的手指,遮住了鼻子。
这会儿那股臭味从田秀才裤裆里飘来,也让人感觉是从顾柔身上飘出来的了。这便是所谓的三人放屁找不着凶手的千古冤案,顾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冷山道:“你们二人随我来。”
冷山把他们带到河边,正当顾柔都有点怀疑冷山是不是想要把他二人灭口的时候,冷山面向田秀才,道:“田瓜皮,听说你会背《六韬》《三略》?”
顾柔一下子扭头看着田秀才。
田秀才的脸登时窘得像个熟柿子,还不忘谦虚:“略知一二。”
“你背《豹韬》给我听。”
田秀才忙不住地点头,如是背了一遍。
冷山:“周汤说你通读兵法,我再考考你。”
田秀才迟疑。
冷山:“怎么,不敢,浪得虚名?”
田秀才鼓起勇气,狗胆包天地道:“冷司马,倘若属下都答上来了,您能否借我一条裤衩穿?”
“可以。”
冷山又抽了几篇兵法考他,田秀才均回答得头头是道。顾柔在一边听,她是最近才开始看一些兵法,他们说起的这些书,有的她看过,有的没看过,都不甚懂,一下子跟不上两人的节奏。
冷山又问:“三元二十八宿你认识多少。”
田秀才:“属下不才,那图我会画。”
冷山浓眉一挑,似是质疑。田秀才忙道:“冷司马若不信,这就画给您看,只是须耗费时辰。”
“不用,”冷山阻止,“招你入营之人是周汤,他举荐你,说你博闻广记,杂学丰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谢冷司马夸奖,属下愧不敢当。”
冷山抱臂沉吟,片刻,他道:“田瓜皮,从明日起,我会教你观星立表,推算时辰和观察天气,你可愿意学?”
田秀才一怔,瞬间大喜过望,拱手拜道:“属下愿意。”
顾柔在一边满是羡慕,瞧了瞧田秀才的满面春风,又眼巴巴地望了望冷山。
可惜冷山压根看不见她,像是自动把她忽略了。他转身离开,和她擦肩而过。
顾柔失望极了——她也想学那些什么观星呀,看天象呀,那些漂亮威风的本事!
背后顺风传来他冷冽的声音:“一口气都憋不住,当个屁的兵。”
顾柔一窒,回头看向冷山的背影,他已经走远了。
——方才顾柔忍不住出声,正是因为她憋气的本事不行,也正是因为憋气不行,所以水性才不好。刚刚那一下被田秀才逗乐,她便瞬间撑不住发声了。
顾柔气得紧紧咬住唇,瞪着冷山的背影在夜色中转化为一个小点儿,不就是憋气吗,她会练好的!
田秀才那喜不自胜的欢欣和顾柔的失落形成了惨烈对比,田秀才记着刚刚弄脏裤衩那点仇,故意对她炫耀:“你晓得什么是立表么,要用圭臬,要根据太阳的方向去判定时辰……”
“走开!”顾柔懒得理他,小人得志,呸,“田瓜皮。”扭头便走。
田秀才一口老血险些吐出——他这么久以来都让大家伙喊他秀才,甚至报名入伍的时候拜托引荐的周汤把他的大名隐去,就是因为大名太寒碜了。他堂堂一个读书人名唤田瓜皮,安能对得起他号称学富五车的那五车啊?“顾柔!你等等……你不许说出去!小柔咱们有事好商量。”他拔腿便追。“看我心情喽……”夜色沉沉,吵闹声消散在风里。
次日天蒙蒙亮,所有人继续赶路,终于在午后进入襄阳郡境内。
天气热得像在把人放在蒸笼上炙烤,士兵们躲在树荫下进食,干粮又燥又硬,难以下咽。
田秀才突然站出来,指着对面一片绿油油的农田道:“那里头有寒瓜,咱们去摘几个来尝,消暑又解渴。”
没人理他。军令有明文规定,行军途中对百姓财物须得秋毫无犯。田秀才穿着从冷山处借来的颀长无比的裤衩,吊着裆站在风中,显得异常尴尬。他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同当地的农人买,花银子的。”
“好啊,这日头太毒,吃几个瓜是降火。”后军侯周汤头顶芭蕉叶遮阳,从腰兜里面掏出一把铜钱,喊田秀才过来拿。“多买几个,喊几个弟兄去搬,大伙都解解渴。”
没一会儿,寒瓜买回来,绿皮红瓤,清凉透心,吃得众人终于缓过一口气。顾柔还不忘把瓜皮一件件拾起来,周汤见了笑道:“姑子别忙了,扔几个瓜皮在路上,也不违反军规,烂在土里,来年可以当肥。”
顾柔解释道:“马儿吃这个。咱们人困马也乏,干草带得紧张,拿些给它们加餐。”
周汤听了一愕,拿下头顶的芭蕉叶扇风,笑着回头对身边的冷山道:“瞧瞧,倒底是姑子,比咱们汉子细心多了。”冷山坐着喝水,没有回答。
顾柔把马匹统统喂过了,累得满头大汗,回来刚刚坐下,发现祝小鱼还在吃寒瓜,问她:“小鱼,你这是第几个了?”
祝小鱼吃得满脸黑点点瓜籽,没工夫回答,伸出左手比了三个手指。
三个寒瓜?顾柔惊讶,告诫她:“别再乱吃,小心吃坏肚子。”祝小鱼本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心态,压根没听进去,卯足劲猛吃。
结果不出片刻工夫,祝小鱼就闹肚子了。
祝小鱼第三次大解回来:“伍长,你说话怎么这么邪门,俺真的吃坏肚子了。”
顾柔无语,怪她咯?“早就劝过你,非不听。这叫现世报。”
那边后军侯周汤发现祝小鱼的情况,过来查看问候了两句,拿出随身带的止泻草药,泡水给祝小鱼服下,又命令队伍延长休息时间。
大概是周汤把情况给冷山说了,冷山派向玉瑛来喊邹雨嫣过去。
邹雨嫣回来的时候,脸色比锅底还黑,顾柔琢磨着她大抵是挨到冷山的骂了,小心翼翼地避着她,不扰其锋芒。不过邹雨嫣的怒火还是爆发了,她把祝小鱼的干粮和水囊全部没收,晚上不准她吃饭。祝小鱼郁闷得就差没扑在顾柔怀里大哭一场。
顾柔来求情:“伍长,她是不听话。不过吃的没收也便罢了,可是人不能没水喝啊,这水囊就留给她吧。”
邹雨嫣眼睛一横,怒目圆睁:“你是伍长还是我是伍长?”
“是你,你是伍长。”
“我是伍长,所以我叫她去死她都得去死,少一口水喝怎么了,给我憋着!”
顾柔忍不住问:“伍长,你这不是刁难人吗?”
邹雨嫣冷笑:“你不服你拿你的给她喝。”口气霸道得和冷山有得一拼,不愧是两个半夜幽会的,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顾柔不晓得邹雨嫣和冷山的内情,以为他们两是情人关系,因为最近闹别扭,所以把邪火迁怒在别人身上。
她也不晓得,方才冷山把邹雨嫣叫过去,并非因为两人之间私事冲突,而是为了祝小鱼——冷山质问邹雨嫣:“你为甚么不管好祝小鱼?”
邹雨嫣心里憋着气,恨恨又委屈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她爹妈,还要管她吃喝拉撒,她那么大个人了,吃多少东西还要别人给她称着么。”
冷山道:“她是你的兵。既然她是你的兵,你认为她再蠢再笨也得教会她,否则便是你的责任。你都管不好自己的兵,你拿什么当这个伍长?你看看顾柔,她都比你更管事。”
——好,就是因为最后这么一句,让邹雨嫣连带着把顾柔也恨上了,回来就找她们俩的茬,祝小鱼你不是爱吃瓜么,我给你吃瓜落!
这边,顾柔对邹雨嫣很是不满,而且因为对冷山不满,连带着更加对他的情人邹雨嫣不满;但是作为士兵,还是要服从伍长的命令。她没再说什么。可祝小鱼却不能不喝水,于是顾柔拍拍她的肩膀,故意说得挺大声,像是要对抗一下邹雨嫣,和她背后那个冷山:
“小鱼,这荆襄之地,又是夏天,还会缺你一口水不成,我教你怎么跟老天爷要水喝。”
祝小鱼特好哄,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两个小眼睛带雀斑的脸发光道:“伍长,现在又没下雨,咋跟老天爷要水喝啊?”虽然现在顾柔已经不当伍长了,但她叫成了习惯,就没改得过来。
顾柔把自个跑江湖找水喝的经验挨个传授给她——
“首先当然是听,听到有水声;闻到有潮气,湿润的泥土的有股腥味,水草也有味道,循着方向去找。一般山脚下都会有水,还有一些干枯的河流拐弯处,沿着外侧往下挖一丈深,很容易找到水。”
“现在是夏天,蚊虫聚集成片的地方多半有水;蛤|蟆和蚍蜉出没的地方沿途寻找,也有水。”
“金针、柳树、梧桐这些树喜水得很,要是看见路上长着,附近一定也能挖到水。”
“若是你用这些法子都找不着,寻一个林子,就像咱们身后头这个,把你的牛皮水囊壶口割开,套在叶子茂盛的树枝上扎紧紧的,等一个晚上,到了拂晓的时辰取下来,里头会有树叶所渗之水,而且这样的水很干净,能放心饮。”
顾柔说得详细,祝小鱼听得认真,旁边那些白鸟营的老兵们虽然早就晓得这些找水的方法,但是听一个姑子在那用甜甜的嗓音教诲另一个姑子,顾柔那温柔款款,娓娓道来的模样,也令人赏心悦目,让人愿意再听一遍。不知不觉间,便有不少人聚过在那听,还争相帮着顾柔补充,教祝小鱼——
“妹子,看季节,春天的时候别的树枝没抽芽,独有一处的树枝抽芽了,那就是下面有水;秋天也一样儿,别处的叶子黄了,此处的树叶不黄,就是地下有水。”
“我来提醒一个,蓬蒿和灰菜下面也能找到水!”
“你闪边儿去吧!别听他的——蓬蒿和灰菜下面的水有涩味,你就找木芥子,有木芥子的地儿水势高,干净味道好。”
“你特娘|的说有木芥子就有木芥子啊,你裤裆里掏出来的啊?蓬蒿才是常见的!妹子你们听我说,我还有一个……”
大伙七嘴八舌,祝小鱼已经来不及记,彻底蒙圈了。
这时候后军侯周汤拨开人丛走进来,笑着把碧绿的芭蕉叶盖在两个小姑子的头顶上,他蹲下来,蔼声道:“喏,我也来贡献一个,这野芭蕉叶子的嫩芯啊,里头也有很多水,渴了饿了都可以吃。咱们从前在会稽一带出任务的时候,有一会还靠它撑过了断粮期。”
顾柔头顶芭蕉叶,眼睛像两轮弯月牙:“记住了。”祝小鱼也咧开嘴,露出懵懂的笑意。
周汤看她俩可爱,微微笑道:“阿至罗走之前,特别让我关照你,说你是个爱哭鬼。”
顾柔蓦地一愣,收住了笑容,脸上羞愧泛红。“我……我对不起屯长的教导。”
周汤道:“哭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哭代表一个人有情义,我们白鸟营就喜欢这样的兵。”
顾柔微讶,抬起头看着周汤那张宽和的方脸,是这样吗?
正好此时,冷山检视马匹情况回来,打周汤背后经过,他面色冷若冰霜,完全不朝人群看一眼,可是顾柔却几乎能从他的目不斜视里头,感觉出他对自己的无视和鄙弃……唉,周军侯说的定是安慰她的话了,冷山连她是一个兵都不认同,又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兵呢?
……
队伍休整完毕,各人检查各人的马匹鞍鞯,预备整队上路。周汤回到冷山的身边,他刚和姑子们聊完天回来,亲昵地拍着自己的战马咕噜打响,一面笑道:“这个姑子虽然看着娇气,不过挺会处事,又有个性,绵里藏针,我喜欢。哎你别说,别看她是个女的,这脾气还真有点让我想起常玉来了。”
冷山原本一脚踏上了马镫,这会儿突然停下,问他:“你说谁像?”
“顾柔啊,她……”周汤只是心情好,没刻意想提到常玉的名字,然而出了口以后,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赶忙去看冷山表情,果然已经冰天雪地。
“赶路,赶路。”周汤讪讪。
123
赤日炎炎,燥热酷烈。傍晚凉风终于吹来之时,队伍抵达当阳县。
当阳隶属荆州南郡,北接襄阳地界,南临枝江,处于襄阳和荆州的交接地带;冷山为求尽快赶路,便不让队伍进入县城整备,而是直走驿道赶路,等到天色全黑,才命部队停下来驻扎休息。
这当阳的地界一路都是低山坳谷,丘陵平湖;即使是官道,路途也不甚平坦;顾柔骑马颠了一日,半夜休息时,感到头晕目眩,背后直冒冷汗。
祝小鱼挨着她睡,头一个发现顾柔不对,惊问:“伍长,你咋了。”把手往她额上一搭,急得大喊起来:“我家伍长病了!”声音太大,把一旁打盹的邹雨嫣和谭若梅全部吵醒。
邹雨嫣疲惫一日,刚刚入睡,被搅扰醒来,怒不可遏:“病了又如何,又不是死了,干这行的谁没个小病小痛,你叫魂倒差点叫死人!”
谭若梅过来查看顾柔情况,将手伸到她后背衣领里去摸了一把,发现全是冷汗,脸色转急:“不好,像是中暍了。”
南郡之地夏季湿热多雨,发痧乃是常见,然而此症却可大可小,患上此病者,有的三五日痊愈,有的却一蹶不振,甚至有人因此丧命。
谭若梅忙对祝小鱼道:“你快去找周军侯,跟他讨两粒白虎丸来喂她吃。他那有药。”
祝小鱼拔腿就跑。
队伍都在枝江边上驻扎,江边有个条石铺砌的水旱码头,因为官府在上游筑堤蓄水而废弃,旁边有一座本供往来客商休憩的吊脚竹楼,也因此空置无人。今晚由冷山亲自值夜,他选了这竹楼作为放哨监视的制高点,此刻正凝目按刀于那竹楼上危立,后军侯周汤睡在他脚边打鼾。
听得祝小鱼匆匆过来,冷山浓眉一挑,露出个询问的眼神。
祝小鱼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也不晓得中暍是个什么东西,手脚比划着说顾柔病倒了,又说来跟周汤讨白虎丸,说着说着快要哭鼻子,周汤在睡梦中毫无知觉地翻了个身。
冷山让祝小鱼带路,过来看顾柔。
顾柔粉腮潮红,额头细汗淋漓,已经陷入昏睡。冷山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并拢,搭在她脉上;感到脉象急迫、玉肤微凉,晓得是中暍无疑。便弯下腰将她横抱起来,回头叫祝小鱼跟上。
冷山把顾柔抱到江边僻静无人处,将她平放于地,让祝小鱼去他的马匹行囊里取来跌打药油。
然后,他又从身上摸出件东西,扔给祝小鱼:“刮痧去。”
祝小鱼跳起来接住冷山抛来的东西,站稳脚跟一瞧,却是一把做工细巧的牛角梳:“啊?”
“刮痧,会么?”冷山看见祝小鱼呆滞的神情,便知自己多此一问,他道:“你去把向玉瑛叫起来。”
不一会,向玉瑛起来了,然而她也不会刮痧,抱着顾柔没辙。
“把她衣服解开,”冷山道,“拿好梳子。风府,哑门、大椎、一路向下,最后刮前臂内关、合谷穴。”
向玉瑛尝试着做了两回,然而仍然有些吃不准穴位。她虽然功夫不错,但是除了军中教授的搏击之技,其他都是自己在家乡练的野路子,没有人真正教过她经络穴位和内功心法。
冷山着实不耐烦:“你把她衣服掩上。”“嗯。”他再确认一遍:“掩好了没?”向玉瑛答:“掩好了。”
冷山转过身来,蹲下,把顾柔接到手上。他以左臂轻托着她前肩颈部位,身体和她保持距离,避免着做过多碰触,右手虚指她颈背上的穴位位置,给向玉瑛看:
“这是督脉线路,你从颈椎起,沿着督脉由上而下刮至此处。明白了没。”
“明白。”
冷山像扔一只烫手山芋一样把顾柔还给向玉瑛,又背过身去,吩咐祝小鱼:
“你,去生明火,支锅烧水。”
祝小鱼应声而去。
冷山背对两人,单膝点地蹲着,侧耳倾听向玉瑛刮痧的声音,判断她的轻重力道:“下手狠点!她死不了,你拿的不是杀猪刀。”
向玉瑛加大力道,顾柔雪嫩裸裎的背上一条条起红印。
祝小鱼烧的热水开了,冷山让她兑温了装了一碗过来,他从身上取出一青瓷小瓶,倒了两粒白虎丸出来,投入碗中,须臾便化成一碗白色的浆水。
他让祝小鱼喂顾柔喝药。
那白虎丸乃是用石膏粉为药引,投入水中可自动化开,冲成一幅凉剂,祛暑去热颇有奇效。一剂汤药服下,顾柔气色果然睫毛微动,有了反应。
向玉瑛见状道:“冷司马,那属下先回去睡了。”“去。”向玉瑛把顾柔交到祝小鱼怀里,呵欠连天地走开。冷山继续背过身,问祝小鱼顾柔的后续情况,听着她口齿不清的混乱描述,连连皱眉,又不时回头给顾柔探脉。
顾柔发了一身大汗,心烦神昏,朦朦胧胧之间,只觉似有个陌生之人轻轻抚过她的手腕,脖颈,额头;他的手指干燥温和,带着一丝粗粝的触感。她是不是回到大宗师身边了?她迷糊地叫了一声:“大宗师……”
“啊,什么大钟,大钟是什么。伍长,伍长。”祝小鱼以为顾柔说胡话。
这边,冷山冷诮依旧,两根手指从顾柔脖颈下拿开,她的脉象已经趋近平和,痧气退了。
他站起来,走到江边洗手:“把水装起来,一个时辰内都给她喝温的。”“嗯。”
他弯着腰,搓洗着手指,将方才从女人身上沾染到的温热的触感一丝不留地涤去,冰冷江水从他指缝间滔滔而逝,晨曦微明,幽光下的枝江如一条错金银的丝带忽明忽暗,波光粼粼。他用任何时候都保持警备的半蹲半跪姿态仰起头,在东方,旭日已经升起来了,时辰不等人,一夜就这样过去。
……
顾柔醒过来时,发现众人都在整队,她赶紧跳起来收拾行囊,这两日来她已经养成了睁眼行军闭眼睡觉的习惯,反应敏捷,片刻都不敢耽搁。她一面牵来自己的马匹,一面感谢祝小鱼:“小鱼,多谢你昨天救我一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呀。”
祝小鱼也在牵马:“伍长你客气了,不是俺,是冷司马救的你。”
“什么,你说谁?”顾柔觉得自己听错了,“谁救我?”
祝小鱼拍拍马脖子,希望这匹马能够少生一点虱子,她不怕臭,可是怕虫子咬,心不在焉道:“冷司马人可好了,他还给你刮痧。”
顾柔惊呆了——什么?这一回,她是希望自个听错了。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自个的双臂,一阵阵恶寒。
“祝小鱼,你在我旁边,你怎么能看着他,他……他那样!你害死我了!”
祝小鱼很奇怪:“可是玉瑛姐又不是外人。”
顾柔被她说迷糊了。
待顾柔审问祝小鱼一番,把昨晚事情弄清楚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埋怨道:“你以后说话不要总说一半嘛,祝小鱼。”害她虚惊一场。
这时候,邹雨嫣走过来催:“还磨叽什么,是聊天扯淡的时候吗?又想让全队人等你们两个?”
其实还有时间,其他伍队也有人仍然在整备包裹和马匹,倒不见得像他说得那般紧迫,只是邹雨嫣昨夜亲眼见着冷山把顾柔抱走又抱回,积怨心中,此刻不满之情已溢于言表。
顾柔忖道,她是冷山的老相好,可别误会我跟他有什么,因此找上我的麻烦。便冒出一句:“伍长,你不要误会,我进营不久,同冷司马不熟。”
她这解释得唐突,连一边安安静静趁着小空档缝补衣服的谭若梅也停下来,瞧着顾柔和邹雨嫣这两人。
邹雨嫣倒是不觉唐突,在她这,凡是和冷山有关的事都是头等大事,她冷笑道:“你当然跟他不熟,他会瞧得上你?你别痴心妄想,像你这么废物的人……”
顾柔正在瞠目结舌,边上谭若梅停下来,接过话头:“冷司马治军严厉,被他说两句是常事,别放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确实除了常玉以后,就没人能入他眼了。”说罢又拿起衣裳,沿着原先的针脚把线抽起。
她三言两语,把话题岔了开去。邹雨嫣对她的和稀泥没有感激,怒目撇开头。
顾柔问:“常玉是谁。”
“常老三啊,”谭若梅再次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他轻功一流,为人机灵,还做学问;我刚进白鸟营的那会见着他,看他那么白净斯文的,手里还拿一卷书,还以为是北军派下来的文书官呢,哪想到后来他功夫那般厉害,立那么多功;难怪得冷司马看重。唉,只可惜……”
“闭嘴!”三个姑子都吓了一跳,只见邹雨嫣黑着脸,厉声叱向谭若梅。
她真是什么人都敢吼,谭若梅和她是一届的老兵,多少算有交情,然而她也不留情面。谭若梅倒也不介意,像是习惯了她这幅样子,平平淡淡闭上嘴,继续手里的针线活。顾柔见气氛不好,也便不再问了。
……
第三天正午,队伍终于抵达荆州码头附近。
顾柔原想立刻同国师报备行程,却又想起昨夜听他道要彻夜同部曲商讨兵力部署,担心此刻搅扰了他休息,便没有出声。这时候,邹雨嫣过来,以伍长身份朝众人转达冷山的命令——在荆州城整备一番,然后坐船沿江下武陵。
顾柔想起国师对她的嘱咐,他要她安分留在荆州城,顿觉犹豫,不知该不该去找冷山提要求。
国师的意思便是,让她同冷山摊开了说,就直言此乃他的安排。顾柔想,冷山那般讨厌自己,应该不会强留人。然而她心中,却又极不愿意使用这份国师赋予她的特权,纠结至极。
正在为难之时,冷山却自己来了,顾柔一见着他就紧张得很,有种天生的畏惧,仿佛站在他面前,双脚便先自行下陷一截,沉降到泥土里去,矮得可怜。
冷山跟她没多余的话说,只伸出手:“还来。”
顾柔莫名:“啊?”
冷山不欲啰嗦:“梳子。”
顾柔昨晚彻底病晕了,压根不晓得冷山借了一把牛角梳给她刮痧的事情,一时间不知他所指:“我不懂您说什么。”
冷山眉毛一皱,正要说话,忽然目光在她的布甲上停留,瞬间改变话头:“你怎么还不更衣?”
顾柔一怔,按照今日冷山的安排,因为武陵郡多个郡县被|操光的云南军队侵占,为了隐藏身份,所有人都须乔装改扮。顾柔被冷山分到的身份是丫鬟。
她禁不住问:“我,我非得去么。”
她指的是,她非得去武陵郡,不能留在荆州城么;冷山听来却以为她不愿意扮作丫鬟,反问:“那你想扮什么?”打量着她,不悦显而易见。
顾柔又懵了,感觉和他说的不是一回事:“孟军侯说,让我留在荆州城……”她不好意思搬出大宗师,便搬出孟章。
这会,冷山明白了。
他唇含冷诮,目光锋利,一字一顿地道:“你记着,白鸟营老子说了算——这点事都整不明白,完犊子呢?”
顾柔傻眼——冷山河内人,怎么突然使上北边的口音?
这只是因为,今日冷山和邹雨嫣的伍队合起来,扮作北方前来卖人参龟甲的草药客商。冷山扮作男君,几个姑子是他的奴婢,田秀才精瘦又多话便扮作管事,强壮的雷亮等人是伙计,一起坐船下武陵谈买卖。为了配合好,每个人都先适应适应新身份,冷山已经轻车熟路地把口音切换了。
顾柔再定睛一瞧,才发现他穿的是一件簇新交领直裾,外头扣了件上等丝绸的刺绣披风,他今日仔细修过面,显出他高鼻阔口、剑眉薄唇的本来面貌,瞧着比往日少几分沉郁风霜,多了丰神俊朗——原来他底子里藏着一副雍容富贵相。
顾柔瞧他手里一把折扇,挂着不知是年年有余还是鱼跃龙门的双鲤玉扇坠,左手交到右手,在掌心一敲一打,顾盼睥睨间,把生意人的老练和威势拿捏得极有分寸,俨然便是位富贵主人。
他已完全融入新的身份,丝毫不着做作痕迹。
这只教顾柔讶异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呵,还真像模像样的!
“丫头片子,戳这找削呢?”他用折扇在她头顶上一敲,看着不重,力道挺狠,顾柔疼得一下子捂住脑袋,醒了过来。
码头鱼龙混杂,他弯下腰压低声音,换回原先的长官公事公办的口吻:“顾柔,限你半炷香之内换好衣服,否则军法处置。”
这口吻就冷厉了许多。“是!”顾柔下意识地便以一个兵的口吻,回答了他。
——大宗师,对不起,我又错了,我又先斩后奏了。
……
124
顾柔伍队的几个姑子,每人都发了两套奴婢穿的窄袖襦裙,梳齐长发束好发尾,个个清丽可人,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那两套衣裳都是周汤派人在荆州临时采购,匆忙间也没仔细裁量尺寸,顾柔那件衣裳尤其窄小,很是挤身,她问了一圈,偏生因为骨架子窄,没人同她换,只好勉勉强强把自个给塞了进去。她不好意思,又多要了一件短褙子套上,遮着点胸|部。
顾柔上船的时候,扮作管事和伙计的男兵们瞧得眼睛都发直了。
她将这套极不合体的衣裳,撑得胸大腰细、凹凸有致,浑似人间尤物;加之明眸皓齿,雪腮玉肤,略施脂粉后,更显得清艳妩媚至极。
顾柔低头,小心翼翼地往胸口扯了扯褙子遮蔽,却又因为这大热的天穿多了,给捂出一头汗,原打算一把抹掉,突然想起冷山方才那逼真活现的角色扮演,立马也跟着收敛起来,捻个兰花手取出香帕,一寸寸将汗水揩拭了去。
结果,举手投足间,勾魂摄魄。引来一大群人侧目,“伙计”们都跑出船舱来看。
“见鬼了,”田秀才远远瞪着顾柔,“没有这么好看的丫鬟的,我不信长成这样,却只混到一个丫鬟,那她得有多傻——不是脑子跟祝小鱼那样就是有暗病。”
“就是,这最起码也得是个收了房的丫鬟,”雷亮抱臂点头,和他并肩站在舱门口指点顾柔江山,“谢天谢地没得女君,否则这种丫鬟不被打死掐死毒死才见鬼了——当然,要是我做老爷,就给她抬个妾做做……小柔我们说笑呢,你别往心里……好我们错了。”
顾柔怒不可遏地从两人面前走开,不顾田秀才的道歉,一路把拳头关节拧得嘎嘎响。她打算先跟这俩轻薄货绝交几个时辰再说。
顾柔走进船舱,回到属于丫鬟的队列,她往几个姑子里面这么一站,弄的几个姑子都像成了真正的丫鬟。谭若梅羡艳,邹雨嫣大黑脸,祝小鱼惊呆:“伍长,你太俊了,真是天生的丫鬟。”
会不会说话!顾柔恼怒,但祝小鱼确实是不会的,顾柔只得压低声音,悄悄告诉她:“丫鬟不能在主人面前喧闹,你得扮得像一个真的丫鬟那样,安分别多话。”
说话间,扮作男君的冷山和账房周汤从二层的船舱下来,两人拿着本账簿边走边谈,这倒不是一本假账,里头画的乃是武陵郡当前的军事路观,只是外表做成账册的模样。
祝小鱼赶紧听话地闭上了嘴,可是又心想,这么漂亮的丫鬟,也只有这样冷司马这样的男君才会不理不睬罢,果然他也是有短处的,扮男君扮得一点儿也不像——瞧瞧人家周军侯,一下阶梯就瞪着伍长,满脸的惊诧。正想得出神,她被顾柔拉了一把。
所有“丫鬟”躬身作揖:“男君。”似模似样,倒真像一家人。
周汤冲着众人点头微笑,冷山目不斜视,恍若未见地走了开去。
傍晚,商船离开荆州码头,向东顺流行驶,冷山和周汤立在船头观察讨论天气。田秀才在旁边侍立;冷山一边跟周汤聊,不时地也会提点田秀才两句,如何地观察江岸地形,如何通过星辰雨雾预测天气等等,田秀才忙不迭地点着头在心里默记。
顾柔和祝小鱼在远一点的地方侍立,顾柔端着茶,祝小鱼捧果盘,两人都往江上看。
落日余晖,江面上波涛滚滚,凝练万点碎金;两岸重岩叠嶂,随着船行缓缓向后移动,宛如一幅山水墨画的长卷在身旁徐徐铺开。
顾柔和祝小鱼均是北方人,从未真正见识过长江,如今见着这般巍峨险峻峡谷风光,不由为之目眩神迷。目不暇接间,数只白色的江鸥紧贴水面掠过,留下清亮的叫声,又被此起彼伏的涛声盖了过去。
这时,听见冷山对田秀才道:“今夜有雾。”周汤双手撑在船舷上,皱眉仰天看,显然他们并不为美景所动,反而显得担忧:“不光起雾,还像是要落雨了,秀才,赶紧找码头停靠,咱们歇一晚。”
“是,男君。”
……
夜晚,顾柔端着小木盆,从江岸码头边上的小客栈里出来。她望了望天,果然大雾弥漫,罩得长江上一片朦胧,对岸的险峰在雾中只露出尖尖,好似天宫仙境,月光下美轮美奂。
这个冷司马,预测得还真准。顾柔羡慕田秀才可以跟他学看天象的本事,又想起自个憋气潜水的短处,不由得叹气。祝小鱼跟上来,一拍她的肩膀:“伍长,咱们去哪儿洗?”
两人正是要去洗澡。她们所落脚的客栈附近,有一条从江道上延伸出来的支流,水深较浅,被当地人筑堤围了起来,作为取水之用,旁边还有个浅滩。顾柔打听清楚了,便带着祝小鱼过去,没想到后面田秀才偷偷跟了出来。
顾柔警觉发现,厉声喝他:“你跟着我们作甚?”
哪知田秀才并不是来偷看洗澡,他走到滩边,跪下就吐,口中翻江倒海一泻而下,他吐得声情并茂,这种恶心会传染,看得顾柔和祝小鱼险些也跟着吐了。
原来,田秀才晕船,方才在船上,他在冷山和周汤身边不敢吐,死撑到现在才出来吐。
顾柔和祝小鱼过去帮他拍后背、揉穴位,田秀才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石满布的江滩上,哀愁地问:“以后水战少不得坐船,我这晕船的毛病可咋整?”
他叹完了这口气,又想到什么,一骨碌爬起来,问祝小鱼:“小鱼,你们家是乘船捕鱼的是不是,你有啥法子能让人不晕船的没?”
祝小鱼摇头:“俺从不晕船,打小就不。”
顾柔看田秀才失望的眼神,出主意道:“晕船是因为船晃得厉害,你的身体不习惯。你把身体多晃晃,等它晃着习惯了,便不晕了。”
田秀才忙问怎么个晃法,顾柔叫他拿大顶,翻一百个空心跟头,原地转两百圈。田秀才在原地一一照做起来。
顾柔和祝小鱼便继续往上游走,祝小鱼一路走一路问:“伍长,你说的法子真的管用?”
“真管用。”“可是一百个跟头,这也太多了,你不让他睡觉啦。”
“我故意的,你想,这么多跟头一时半会他翻不完,不就没工夫动歪脑筋,跑到上游来偷看咱们了么。”
“……伍长,你好奸诈啊。”“快洗,你三天没洗了,我帮你擦背,等会你再教教我那个水下闭气的法子,我想再练练。”“好。”
大雾依旧,月影西移。
冷山和周汤两人在码头客栈小酌,派了四个斥候去各个据点寻找当地的斥候交换情报,客栈冷冷清清,没几个路人,难得寻着一个,听说他们下武陵做生意,大惊失色,好言相劝:“如今蛮子兵已经打到郡境内来了,客商们收拾辎重细软租船逃命还来不及,哪还有人做生意?劝你们赶紧回去,别把好东西便宜了蛮子,货丢了还是其次,听说蛮兵进入沅陵和辰阳以后,大肆掳掠民财奸|□□女,动辄杀人,不少人无辜遭殃啊!”
冷山搁置酒杯,沉吟:“那往汉寿城的官道还通畅么?”
“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要去汉寿城做么事啊!”路人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这帮看起来挺有钱的人,办事却这么傻缺,“整个城都被蛮兵围住了,死了好多人,荆州的援兵打不进来,里头里人又出不去,死定了!可怜我小姑姑才嫁过去一年不到,以为嫁了户殷实的好人家就可以享福了,结果遇上这等*,呜呜呜……”
打发了路人,冷山心事重重地从客栈里出来,从各地斥候传回的情报来看,和路人所言相差无几,汉寿城被|操光的三万精兵围困,五天前他已经围绕汉寿城开始修筑各种攻城工事,还搬土堆填护城河沟,想必过几日定会发动强攻。
他一面走,一面想,周汤在后头默默跟着观察江上的雾气,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浅滩。忽见前方一人宛如陀螺,原地骨碌打转,正是田秀才。
冷山走上前,田秀才一下子扑他怀里,大叫:“小柔,你帮我数着没,两百圈到了没?”原来他已经翻完一百个空心跟头,正在转圈。
冷山把他甩到周汤怀里,负手问道:“田瓜皮,你不去休息,养足精神以备赶路,在此作甚。”
田秀才拿了一炷香时辰的大顶,翻了一百个空心跟头,又原地转了百来圈,已经彻底晕眩了,神志不清道:“小柔,小鱼,在河里……”
“什么,”周汤一惊,“你怎么不早说?在哪。”他晓得姑子们出去有半个时辰了,这会都还没回来,顾柔水性又不好,一想就有可能出事。
“上游……”
周汤扔了田秀才,对冷山道:“沿路上去找找。”冷山不答,脸色显得对这桩临时冒出来的麻烦有些愠怒,脚步已经超过周汤,快速赶至前头。
结果,两人只走了一小段路,便老远听见姑子们清脆的说话声,顾柔和祝小鱼两个人刚洗完澡,还头发湿漉漉的,把绣鞋提在手里,光着脚丫沿着河岸的浅滩走来。
虽然她们衣冠整齐,但冷山见此情状,还是立刻回避,闪电般背过身退到树后。
他这样一来,搞得周汤不跟着他躲起来,就好像有意要偷窥姑子们似的,他也忙不迭地跟在冷山后头,躲到树下回避。
“伍长,你给人洗头真舒服,”祝小鱼开心得哼哼唧唧,“俺还想你给俺洗头。”
“好,你勤洗澡,我给你洗头。”顾柔笑,她给小鱼洗头,那按摩头皮的手法,还是跟国师学来的,一想到他,心中温柔满溢,笑容也甜了起来。“过来擦擦头发。”
于是,小鱼弯腰撅屁股伸出脑袋,顾柔亲昵地用帕子帮她轻轻搓拭着头发上的水,然后拿起她的长发,像国师曾经替她那样,一股一股替祝小鱼梳头。
周汤忍不住冒头去偷看,月光透过大雾,一切显得如此朦胧又美丽,连祝小鱼那憨笑的脸上都能看出美貌来了,顾柔轻衣散发立在月光下,简直就是绝代佳人,在水一方。
这要是去当花卒……说不定可以横扫所有难啃的硬骨头。周汤这么想着,马上又为自己这个邪恶的念头忏悔——好不容易白鸟营来个正儿八经又漂亮勤快的姑子,怎能想着把人往火坑里推呢?自己总是见美起意,见猎心喜,真该好好自省一番了,学习学习冷司马那坐怀不乱,无动于衷的品格……欸?
周汤回头看冷山,发现冷山也在看顾柔,一时惊讶。
冷山盯着的却是顾柔手里那把梳子。
牛角梳,淡黄发暗,因为经年累月随身携带,也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存,如今上头满是裂纹,但依然是他习惯随身携带的一个物件。
周汤也认出那把梳子,不由得叹口气,他想安慰点什么,但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望着天,憋了段隐晦又看似深奥的话道:“暴雨是会影响心情,但是天总归会放晴的是不是,你就当做下过一场暴雨,万事随水流去。”说罢做作地伸个懒腰:“哎唷,困死了,休息休息,明天赶路。”逃难似的从这氛围里走开。
……
顾柔这边给祝小鱼梳顺了头发,预备收拾东西回客栈,祝小鱼回过头,瞧见了那把梳子,“哎”了一声道:“这是冷司马的,咋还没还回去呢?”
顾柔惊讶:“冷司马?”祝小鱼解释了一通。
顾柔一下子想起在荆州码头那会,冷山来找她,原来不是跟她谈去留问题,而是跟她索要这个物件。难怪觉得他当时前言不搭后语。
顾柔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只见那布满龟裂痕迹的牛角梳上,有两个模糊不清的刻字,磨损严重,细细辨认,乃是“叔瑜”二字。
她刚想说,那明天还给他就是了。便看见一颗沙柳背后,冷山快步走来。
她有些惊讶,这速度也太快了,趋近于大变活人。然而没来得及惊讶太久,头顶上忽然变天,月光一下子不见,只听江水呼啸,劲风刮来,天地霎时变暗。就像周汤所说,还真要下暴雨了。
几乎是很难辨认出对方面容的黑夜里,冷山的声音近了,他伸出手,顾柔看见他宽大的手掌平摊在眼前:“拿来。”
“是,冷司马。”顾柔刚说完,天上便开始落雨线,势头不小,越来越密。她把梳子放进他手心,补了一句:“多谢冷司马。”
他懒得废话,扭头要走,又听见她在后面道:“也谢谢常玉。”
他猛然转过身。
没了月光的天地间,夜色昏暗,但顾柔能感觉到对方眼里那种逼人的注视,她感到有些奇怪,但仍解释道:“因为伯仲叔季,叔是三,玉就是瑜,常玉别名常老三,所以这把梳子是常玉的,对不对?劳烦您帮我朝他转达谢意,我还不晓得他是队伍里的谁呢。”
说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发展到雨势倾盆,旁边江中白浪滔天,惊涛怒啸,巨浪一个接着一个拍击在岸边堤坝上,仿佛要吞噬天地。
顾柔浑身湿透,莫名其妙。
她就这么干站着,跟冷山在大雨中面对面,他不开口,她不敢走。
这又是他变着什么花来奚落她的法子了?顾柔不晓得自己这几句话,又哪里触及了他的逆鳞。她紧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然而立即又被瓢泼大雨浇个满脸透湿,视野彻底模糊。
惊涛声和暴雨声中,目不能视,而不能闻,他突然向前一步,弯下腰,凑向了她的耳垂——
她浑身一震,终于听见了他轻轻的声音:
“你要是闭嘴的能耐和多嘴一样就好了,可惜你不会闭嘴,因为你憋不住气。”
125
他说完便离开了,顾柔在暴雨中愣怔良久,直到祝小鱼过来摇她。
……
早晨天亮的时候,姑子们忙着简单梳洗,祝小鱼的梳头也只是简单地在头顶盘一个士兵单髻,她奇怪地瞧着她身边把脸埋在水盆里的顾柔,她咕嘟咕嘟地在水下吐泡,练习闭气。
祝小鱼看着邹雨嫣她们陆续从客栈房间走出来,经过窗口,推推顾柔:“伍长,快集合了。”
顾柔把脸从水里抬起来,深吸一口气,大口吐出:“来了。”
众人简单进食,然后赶路,于卯时抵达汉寿城南部百里郊外。
操光率领的云南军队在围绕汉寿城六十里处兴造营寨和攻城工事,从四面将汉寿紧紧合围。他还派兵将汉寿城北隅延伸向月池湖湖泊的取水河流封堵,派上重兵封锁。
冷山带领斥候们抵达月池湖,在湖边的芦苇荡里躲藏,观察敌方的水寨和战船部署,冷山让田秀才观察他们的楼船构造,画下来以为标记。
画完楼船和水寨图,转移了一下位置,发现月池湖上游的闸口,敌军强征当地民夫在修筑堤坝。
冷山低声道:“他想引水灌城。”
后军侯周汤给田秀才等人解释,汉寿城池北部地势较为低洼,又傍湖而建,这正好有利于操光的军队蓄水淹城,水位升高之后,操光的楼船便可以直接登陆城头;而且城墙本身乃夯土修筑,大水一来,浸泡数日,城墙便会崩坏瓦解。加上城中已经趋近于断粮,这个时候引洪水灌城,对于城中的士兵和民心打击可想而知。
顾柔在一边听得着急,真想索性去放一把火,把敌军的楼船全给烧了。
然而冷山不会允许这样做,他的选择是先撤退,带着斥候们去跟南部两百里外的荆州援军汇合。
荆州派出的水军援兵一直停留在月池湖以北,被曹光的军队拒守而不得进。冷山去的时候,荆州的都尉史鹏程亲自来迎接,一见到朝廷中央军派来的斥候统领冷山,他如临救星,抓住他的手便道:
“元中老弟,你可要救救武陵啊,援军还有几时到?武陵一丢,荆州危殆矣!”
冷山跟他询问形势。史鹏程道:“汉寿城中余粮已经不足一日,干净的河流水源被断绝,只能靠接雨水,最担心的还是士气和民心。元中老弟可有什么法子解开汉寿之困么?”
原本都尉石鹏程才是荆州领兵的统帅,可是他已经率军在这里等待了三日,始终找不到突破操光军队的法子,病急乱投医,这才跟一个斥候营统帅冷山问计策。
冷山道:“让汉寿城再坚守三日。”
此言一出,几个斥候们都吃惊。顾柔心想,朝廷大军还要至少十二天才能赶到,到了他嘴里,怎么变成三天了,这不是忽悠人么?
冷山又道:“本官想把这坚守三日的消息送入汉寿城,跟都尉大人借驽一用。”
顾柔又奇怪,现在的汉寿不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么?他要怎么送。
石鹏程带冷山的斥候部队去挑选驽具,别的不说,他的军队从荆州运来的装备还是很齐全的,光是驽就有十来种。冷山找了一阵,看中了床驽和大黄驽,在里头挑选。
床驽,驽中霸王,射程能够达到一百五十丈之远,杀伤力巨大,能够在城头上射穿远处敌军的工事,摧毁冲车、箭塔、云梯等攻城武器。
冷山倒不是想要用它来杀敌,他只是想要借助床驽的射程,把信件绑在驽箭上,射进汉寿城里去。
周汤过来和他商量:“这东西太大了,不好运过去。”
冷山点点头,床驽脚蹬发力,需要至少三个人一起拉动绞轴带动牵引绳,确实容易暴露自身。他绕过床驽,最后选中了大黄驽。
大黄驽射程一百二十丈,属于手驽范畴,臂力过人者可以单人开驽。
但是,射程短了之后,便需要在离敌阵很近的地方去开驽,增加了危险性。石鹏程很担心。
冷山对他道:“没问题,交给白鸟营。就借此物一用。”
……
临近傍晚的时候,冷山又带一部分人回到月池湖附近地带,这里有来往零散的敌军巡逻士兵,众人依旧躲在芦苇荡隐蔽,等待夜幕的降临。
冷山分配队伍前,仔细询问谁的夜视好。
一般在军队里,因为行军打仗条件艰苦,士兵吃得粗陋简单,而肉吃少了,养分跟不上,便极其容易得上夜盲症。一支普通的军队,到了夜晚几乎全都是瞎子,所以大部分的军队几乎都不会打夜战,一到了天黑,便会安分待在营寨,点上灯火巡逻守备。
顾柔和向玉瑛举了手,表示自己可以在夜间视物,何远在东莱老家爹娘是屠户,他从小到大没少吃猪肉,也举手。最后冷山一点人数,带了屯长溪汝光、向玉瑛、田秀才,邹雨嫣、顾柔;找地点架设手驽发射信件。周汤则率领另一只队伍,带着雷亮、何远等人在另一头负责掩护,如果被敌军巡逻发现,他们负责引开注意。
计议定当,周汤领着队伍离开,剩下的斥候们由冷山领着,乘着夜色躲在芦苇荡里,静静等待天黑。
夜幕降临后,冷山带领众人架设驽箭,对准城墙。顾柔瞧他不要别人帮忙,居然一个人单手开驽,有些诧异。
只见他气沉丹田,肌肉紧绷,筋脉贲张,强行向后拽牵引绳,百均之弓,应声而发!
驽|箭在划破夜空,冲进了汉寿城北面的城楼。
片刻后,城楼上亮起一蹙闪光的烟火。
这是里头被围困的守军,发出表示的接到信件的讯号。
顾柔欢喜地瞧了身边的向玉瑛一眼,可惜她和冷山一样,都没有太多表情和语言,顾柔的这份喜悦无人可以分享。
“撤退。”冷山下令。
可是,与此同时,湖边敌军的楼船上突然响起了喊杀声。“有人,抓住他们!”
楼船舱门打开,一列骑卒高举火把,通过甲板鱼贯而出,朝岸边快速疾驰而来。
原来,操光手下的骑都黄珍负责督战指挥西北隅的进攻部队,黄珍为人谨慎,他夜间被城中的士兵鼓噪吵得睡不着觉,索性披衣起身来,站在楼船甲板上观察城中守军,以防守军在鼓噪声中趁乱偷袭水寨。
结果,刚巧便看见了那城中窜起来的烟火。
黄珍一见那城中信号,虽然不明其意,但晓得必然是城外有人,城中才会发信号,立刻派遣两队骑卒每支各五十人,举着火把出来查看。
惹上追兵了。冷山当机立断,砸毁手驽,不给敌军留下兵器,带领队伍撤退,众人都跟着他在夜色中疾跑。
邹雨嫣踩到敌军布下的刺马钉,绊了一跤,摔倒在草里。顾柔赶紧搀扶了她一把。冷山回头看了她一眼:“跟上。”顾柔急急赶来。
大家几乎是逃命般地跑了半个时辰,回到西北百里开外的安全地带。
敌方的骑兵不会在夜间追太远,以防刺马钉绊马索等工事,也要防止对方调虎离山偷袭水寨,追出一段距离见找不到人,便离开了。
于是众人终得以坐下来喘一口气。几个新兵头一回遇着这般场面,只觉惊险刺激,还有种隐约的兴奋。
田秀才跟顾柔在一旁低声说悄悄话,他也兴奋得紧,觉得自个来白鸟营是来对了,他跟顾柔大夸冷山的臂力:“你知道不,咱们冷司马过去是射声营的军侯,没有一个人能打开他的弓|驽。他比耿义厉害得多!”
嘁,才一天的功夫,就已经开始跪舔上峰了。顾柔对田秀才的狗腿很是不屑,可是方才冷山开驽射箭的样子她亲眼看到,不得不服,但也不愿意就这么顺着田秀才夸他,便换个话题问道:“咱们不是白鸟营吗,他怎么跑射声营去了。”
“这是现在,那是从前。还有你想不到的事儿呢,咱们冷司马是河内望冷家的公子,四世名门呐!”田秀才如今说起冷山,已经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崇拜,“他原本可以靠着家族的影响顺利出仕做官,而且当时,他也考上了太学名列第一,当时在京城的贵胄子弟中独领风骚,最后却来从军了,你说是不是能人都这样,喜欢出人意料?”
顾柔愣了愣,表情不屑,心中不甘道:“可能是他这个人脾气不好,所以没朋友,官场上吃不开才来当兵吧。”
田秀才点头:“你说得对,虽然君子不结朋党,但那是圣人忽悠傻人的。真正的君子想要立足官场,结交朋党才是出路呀,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顾柔又愣了愣。
田秀才的话,那是不是就侧面意味着——冷山这个人,就真的如同圣人所言一样,不交朋党,独善其身,一身清冷光辉。他锋芒毕露,在交际方面洁身自好但委实不适合官场,也许军队就真的是他最好的归宿。
顾柔简直不敢信,怎么她认识的他感觉跟田秀才说的不是一个人。在她心里头,冷山就是个公报私仇,行为不检的大魔头,十分讨厌;田秀才定是遇到了假的冷山罢?
还是说,他是有多讨厌她,只对她一个人那么凶恶?
众人在原地等了一会,周汤队伍还没有赶到约定的地点,冷山显得有些沉默,如鹰隼般目视周汤队伍回来的方向,双眸凛冽如夜色中的星。
大家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说笑声渐渐止息,都肃穆地等待着。
又等了一会儿,周汤率领队伍终于赶到,众人松了口气,纷纷从草地上站起来,两个队伍的兵见到,都像老朋友一样互相问候。
周汤笑着对冷山道:“迟了些,几个狗|日|的蛮骑真叫猛,一裤衩的人追咱们,跑得时候浑身都不过血了。”冷山道:“看清楚他们的兵器没。”周汤道:“全是驽,不过不是兵器的毛病,是他们的人,有几个人真他娘的邪|门,简直刀枪不入,老子一箭射在他心窝子上,他居然一点毛病都没有,追得比疯狗还快,简直不是真人。”冷山听了若有所思。
顾柔搂着祝小鱼,祝小鱼嘟囔抱怨:“伍长,我以后想跟你分一队。”顾柔高兴:“回来就好。”
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冷山带队,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发现周汤没动。
周汤立在原地,冲他微笑:“老了,喘口气,跑不动了。”
冷山神情微变,走过来,一把摸向他后背,拿起来,只见掌中一团黑血。
——方才周汤的队伍遭到敌军斥候部队和骑兵的联合追击,周汤在后头给雷亮何远等人断后掩护,被蛮兵手驽射中多箭,他折断驽箭,领着队伍跑来这里,这会已经呼吸困难了。
冷山一把接住他,周汤在草地上平躺了下来。顾柔回头看见,惊得五雷轰顶。
“山子,不成了,我……老了,不中用得很,让你笑话了。”周汤拿出一物,交给冷山,是他随身携带的铭牌,“把这个交给我家婆娘,让她管好小子,长大了投考北军,杀他娘|的,为老子报仇。”
冷山声音凝重:“你的妻儿我会照顾,你放心。”“也没能立个功,怪丢人的……告诉阿至罗我先走了,山子,你们保重。”周汤气息愈发微弱,顾柔取出裹布想要为他止血包扎,被冷山一把挥开,跌在草丛里。
周汤奄奄一息,他的肺被驽|箭打成了筛子,却不是一下能死得了,要等血液逐渐入肺,断绝呼吸方才能断气,他脸色痛苦抽搐,却不肯闭眼。冷山见他这口气撑得太苦,便将手缓缓移动至他的心口,周汤自解其意,紧紧抓住了冷山的手:“山子,我还有句话……人得往前看,常玉那事不是你的错,你要好好活下去……”
冷山默然一瞬,郑重点头,手下用力按死他的大穴,一瞬间结束了他的痛苦。
田秀才和顾柔几个新兵都看呆了,向玉瑛也没话,何远雷亮等人全咬着牙忍泪,周汤是为了保护他们几个新兵死的,他们心里知道。
顾柔崩溃地瞪着冷山,手里还扯着方才想要给周汤包扎的那条裹布,泪如山崩。
“收队。”冷山让雷亮背上周汤的尸体,众人继续往前走。不忘回头对顾柔道:“收起来。”
他走得很快,一下子就大步流星甩开队伍,到前面去查探开路了。
——周汤和他是同届,周汤世代军户,上了战场便只能进不能退,如果做逃兵,会影响家族和后代前途,但他却非为了这点利益,而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永远乐观,永远勇猛直前。
冷山边走边想得出神,夜风忽至,他回头,却是顾柔追上来,他放慢脚步。
顾柔在旁边追着他:“人死要个全尸,为什么不包住他的伤口?”“他死了,不值得为尸体浪费物资。”顾柔双唇颤抖:“一条裹布,我跟你借,我还你一百条!”
他不理,重新加快脚步往前走,一面观察四方情况,前路草野茫茫,仿佛四海皆荒凉。
顾柔用上轻功,又追他上来:“你太冷血了!你不是人!”
他这会猛然回头,像凶恶的老鹰死盯着她,顾柔一瞬间被那眼神震住,含泪无言。
他的眼睛像刀,这会在锋利又尖锐地剐着她,突然,他伸出手,一把揪住她的布甲领子,推到旁边的树上。
顾柔痛得蜷起身子,整棵树杨树被撞得疯狂摇晃,掉下些杨花簌簌落在两人头顶。
他用双手把她卡在树干和他之间,恶狠狠的眼神让人胆寒,就好像要当场处决了她。顾柔死死抵住那树干,全身哆嗦,眼泪簌簌乱滚,恐惧地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脸抬起来,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你也只剩下哭了。”
“……?”
“你这么哭,一辈子也不能为他报仇,”他充满了讥诮和鄙夷,”你能哭死对面一个给我瞧瞧么。”
这种时候,他还有损人的心情,可见冷血无情。顾柔冲着他吼:“我哭怎么了,我哭说明我是个人,有感情,不像你冷血无情!我就算哭,哭过了也会替他报仇!”
——周汤说过的,哭,代表一个人有情义。
“倘若你在执行任务,双手不得空,你一哭,立刻阻碍视线。如果你当时握着手驽,或是爪钩,如果你正在策马御敌,如果你手里握着营旗,你是否就松开手抹你的眼睛,痛快去哭?那么,你的驽会射偏,你会掉下城墙,你会人仰马翻,你的旗帜会倒塌。”
顾柔眼中噙泪,无言以对。
“所以说,你当不了一个好兵。”他走开了。
冷山走了几步,又听见脑后呼呼风响,顾柔竟然又跟上来了。
他脑子里正纷乱地闪过周汤和他说过的话,心里计划着回去怎么安排跟周汤家人报信,这回烦不胜烦:“你是不是找死?”
“我忍不住,你告诉我怎么不哭?我忍不住!”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嫌恶,厌烦,冷漠……这会却掺杂了一丝无奈,他发现了,她是个孬兵,但是百折不挠,她没犯军规,却总犯毛病,简直成了烫手山芋。
他突然出手,捏住她一个肩膀,长身微屈,把她逼压到向后弯腰,伸出手,戳向了她的眼睛。
顾柔动不了,出于本能地紧紧闭上眼,以为他要弄瞎自个这双不争气的爱哭的眼睛。这时候,却感觉到鼻梁上端被他紧紧按住了。
“这里有两个泪穴,按紧它。”
他说完,就松开手,大步流星往前走。这回终于可以摆脱她的纠缠。
顾柔原地站了一会儿,回想他说过的话,伸出手紧紧按住自己的泪穴,发愣。眼泪果然慢慢地干涸了,不晓得是已经哭完了,还是真的有用。
这会田秀才等人终于赶上来了,都怨顾柔走得快,邹雨嫣问顾柔:“冷司马跟你说什么。”她感念方才顾柔对她相扶之恩,语气比过去柔和了很多。
顾柔摇头,想哭,却又想起刚刚冷山的话,捏住鼻梁走了开去。
这一役后,每个人回到营地,都是沉默寡言;任务完成了,可是却少了一个人。
这也是顾柔头一回如此直面身边人的死亡,她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躺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祝小鱼在她身边呼呼打鼾。
夜里,国师抽空问她:【荆州城怎么样。】
顾柔心里一酸,有种想哭的冲动。面对磨难,她已经可以做到很坚强;可是面对他,她忍不住想哭,他是她的避风港,她现在只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她压根没进郡城,只是随着部队在码头经过,但又不想让他知晓事实,乱了指挥打仗的心,便压住情绪道:【很好,人多,守军也多,双阙上站满人。】
国师心里一个咯噔,荆州城只有瓮城和望楼,瓮城上头雉堞和宇墙,守兵们都伏在城墙的一个个垛口里。哪来的双阙?
他顿时心情吃紧——她,对他撒谎?
【大宗师,我累了,睡了。】
【你等等,】他不欲立刻揭穿她,谨慎追问,【你明日要作甚么,冷山周汤不给你们布置任务么。】
她听到周汤的名字,登时伤心难忍,不欲对着他哭乱了他心境,便强作平静道:【没有,明日我去城中逛逛,买些风物特产。我睡了。】迅速结束了话头。
……
从那天起,顾柔和所有人一样,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要为周汤周军侯报仇。
而在斥候们看来,唯一报仇的方式,便是帮助汉寿城内的军民守住城池,打退云南军的袭击。
于是,接下来的三日,冷山让溪汝光和邹雨嫣带老兵队伍去四处查探消息,留下田秀才等新兵在汉寿百里郊外驻扎,给他们重新强调和讲授城池攻防时候可能遇到的武器种类和应对之策。
第七日,振奋人心的消息终于传来,屯骑营的两千精骑部队抵达武陵境内,冷山通过斥候收到消息,跟他们在汉寿百里外汇合。
和他会见的是屯骑校尉薛肯。
冷山和薛肯商量作战部署。薛肯带来了主帅国师的命令。
国师要求,骑兵部队先于中军部队,提前配合荆州援兵从前后发动小范围反攻,目标是打开北部的入城粮道。
——前部在正南一隅主城门的侧翼发动冲阵,吸引牵制敌军,然后荆州援军乘乱以水军攻击北部月池湖的的水寨,为汉寿城打开粮道和水道,也为之后的朝廷主力军队打通进城的一条道路。
这战术安排和冷山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屯骑校尉薛肯却很不情愿,他带的轻骑兵马快善于奇袭,但是拿来冲击敌方的军阵,以少敌多只能牵制一时,如果不能快速撤退,便会乱掉阵脚,乱军一旦遭到追击,死伤率远甚于正面战场上的冲击对抗。而且骑兵部队冲击后,后续完全没有步兵中军部队,这样做等于是空心刀剑,只有外壳;一旦壳子破了,整个势头土崩瓦解,死伤惨重可想而知——谁会不心疼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兵呢?
126
冷山道:“本将会带人提前进入汉寿城,根据你等的阵型和变阵习惯,协助指挥那城中守军掩护撤退。待你的骑兵撤退时,我让城中弓|驽部队于城墙上配合放箭。”
如是,薛肯方才答应。
冷山的承诺无疑是个艰巨的任务,想要越过操光的重重兵防,进入被围成铁桶般的汉寿城,绝非易事。
冷山点了几个夜视好又轻功身法过人的兵,有溪汝光,有向玉瑛,加上他自己三个人,作为一个小队。田秀才和何远等人按照原先的路线,去月池湖畔发射强驽,把信件射|入城中,提前告知守军他们登城地点,让城中守军帮忙掩护。
顾柔没被分到任务,她感到十分地不服。
夜里便要行动,顾柔在傍晚来到冷山休息的营帐,开门见山问他:
“除了周军侯就我轻功最好,你为甚不带我。”
冷山还是一如既往,都不拿正眼瞧她,他正在整理检查弓箭,空拉弓弦,淡淡道:“你的问题太多。”
“军令上没规定属下有疑惑的时候不能跟你请教,你还没回答我。”
他眯着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轻撇她,又回头,松开手指,弓弦原地震颤,韧性良好。
顾柔急着自荐:“冷司马,我想为周军侯报仇,我也想和你们一起,我轻功好,用我最保险。溪大哥他虽然功夫好,可是他登城一定没我快。”
冷山正欲打发她走,这时候向玉瑛进来,报告溪汝光小腿旧伤发作,现在已经站立困难。
他眉头紧蹙,溪汝光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可是身体也成了他最大的难关。
顾柔听见,连忙抢着机会道:“冷司马你看,让溪大哥休息罢,我可以替他。”简直死缠烂打。
他瞟她一眼,没理会,又低头继续把弄弓弦。
顾柔极其失望地转身往回走,听见身后向玉瑛问冷山怎么办。冷山道:“你用什么兵器称手。”
向玉瑛刚要回答,冷山又道:“我说门口那个。”
顾柔站住了,一下子回过头,惊喜,激动,振奋:“一把弓一把剑,三根秋水练——我自己带了。”
……
是夜,何远他们发射了驽箭,提前在信中告知让城内不要回应信号,以免引来敌军,斥候将在今夜东南隅的小门登城,请他们做好接应。
冷山带顾柔和向玉瑛登城的方位,选在敌军兵力较为薄弱的东南隅。
操光的军队大部围城驻扎在汉寿六十里处,然而先头部队则驻扎在十里处,以便随时交战。顾柔她们需要穿过这样的营寨,才能够抵达城墙之下。
作为斥候,冷山闯营和夜潜经验丰富,他让顾柔和向玉瑛都换上了敌军的巡逻士卒衣裳,自个穿件高一级的什长兵服,领着她们潜入敌方营寨,然而选了个位置,大摇大摆走出来。
夜间,走在敌军的营帐之间,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把,还有巡逻的士兵,顾柔涂黑了脸,压抑着心里的紧张,和向玉瑛低头匆匆跟在冷山身后。
不料,怕什么来什么,眼看快要穿越营地的时候,前头来了一队巡逻的骑卒,那为首的骑兵大概是觉得冷山后头这两个清秀的兵看起来面生,调转马头回来:
“站住,你们哪个曲的?”
顾柔心都悬到嗓子眼。
冷山答道:“小人乃是檀军侯手下的什长。”“嗯,腰牌拿来看看。”“哎好。”
那骑兵看着冷山,突然叫道:“哎你干什么?”
顾柔紧张,回头一瞧,却是傻眼。
不晓得什么时候,冷山已经解开裤带,正对着那边上营帐一角,做了个撒尿的架势。
顾柔和向玉瑛连忙低头。
冷山回头跟骑兵赔笑:“小人憋不住了,大哥您通融下,这方便么?”
“方便你的狗|卵|子!”那骑兵掩住口鼻骂道,“你方便了,里头的弟兄们不睡觉啦?”
“是是是,对不住大哥,那我挪个地。”
“滚滚滚!”那骑兵马鞭一指,为他让开了前方道路。
顾柔暗暗地透了一口气。真有种死里逃生的超脱感。
她们跟着冷山到了阵地前线,已经能远远看见汉寿城夯土修筑的城墙,在黑压压的敌军营寨包围下,这座百年古城显得格外孤冷而凄清,夜色下有种悲壮的庄严。西楚唇齿,云贵门户,正在滚油烈火中苦苦支撑。
从这里能够听到汉寿城城头的士兵们敲击锣鼓的鼓噪声。这是为了让敌军的先头部队无法在夜间得到良好的休息。这鼓噪声倒是给顾柔他们的登城提供了不少掩护。
冷山让顾柔和向玉瑛一人偷了一匹马,骑上,他一声令下,向玉瑛和顾柔策马冲出敌军阵地,在黑夜中朝城墙脚下狂奔!
“有人盗马,有人盗马!”敌军发现了异动。
冷山负责断后,他早就瞧见那马厩中一匹马尤为精壮神骏,它低头就槽时,其他马匹皆退避不敢相争,晓得必是头马,便一刀砍断马栏,骑上那匹头马冲出。
那头马本是头将军坐骑,在马群中也是一呼百应的角色;其他的马脱了缰绳,见到头马狂奔,也纷纷跟随追赶,一时间数十匹战马随着一起冲出马厩,齐齐朝前沿阵地奔去。
“放箭,放箭!”守夜的弓兵屯长大声疾呼,被骑兵屯长拦住,他心疼:“全是咱们自个的马!”那弓兵屯长大怒:“杀贼要紧,还是几匹畜生要紧?给老子放箭!”
箭矢如雨,在阵地上齐飞,顾柔等人受过冷山训练,将身子横挂在马匹一侧,用躺骑的姿势躲避箭雨,加上马群纷乱,堪堪躲过劫数,跑出了弓箭的射程。
马群受到袭击变得惊乱,那些没有主人操纵的战马行动轻快,冲到顾柔冷山的前头,一匹匹掉进前方敌军挖的陷马坑等营防工事,倒是为顾柔他们探清楚了道路。三人复又回复骑姿操纵战马,绕开那些坑陷抵达城墙下。
冷山吹一口哨子,城头火把一晃,果然已经有人接应,那守军再问一次确认:“来者何人?”“北军白鸟营军司马冷山。”“将军快快请上!”
城头降下一根绳索。
顾柔和向玉瑛跟着攀爬,这时候,后头火把光芒疾速飞驰赶到,竟是一列敌军策马追来。
来的人不多,但却个个骁勇至极,有个人从马上一跃而起,令人惊诧的是,他跳跃的高度竟然远甚于一般人,能够一下子窜上绳索,卡在顾柔和向玉瑛之间。
那骑兵一脚蹬在向玉瑛脸上,四个人的绳索剧烈摇晃,向玉瑛死死拽住。
顾柔急了,一道秋水练从手中飞出,缠住那人脖颈。那人头一仰,挥拳便朝顾柔膝盖骨砸来,顾柔踢腿闪过,那拳头砸在土城墙上,竟然生生砸出一个小坑。
顾柔心里一惊,这钢筋铁骨竟是前所未见,简直不似一个人……
她心知不可轻忽对手,单手攀住绳索,另一只手死死绞住那骑兵的脖颈,用力撕扯。
换作寻常人,顾柔这般施力,就算颈骨不断,至少也会脱力,可是此人竟然愈发激狠,奋力挣扎,绳子在城墙上大幅摆荡。
冷山已经登上城头,冲下面吼:“干掉他!”
顾柔使劲全身力道,拉得那人脖骨咯咯作响,这人骨头之硬,竟是她此生未见,然而再坚硬的骨头,也抵不过这最脆弱的地方遭到致命攻击,那人开始脱力,挣扎渐渐虚弱。
当他抬起头仰对着顾柔时,顾柔突然看清了对方的脸。
是个少年,样子白净,有点像顾欢。他的瞳孔在城头的灯火照耀下,显得空泛又虚无,茫然而清澈,他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带着刚刚从梦中醒来的惊恐。
他口吐白沫:“不要……求你……”
顾柔一怔。
她突然意识到,对方跟自己一样,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顾柔犹豫的瞬间,向玉瑛攀了上来,抽出腰刀,手起刀落,将他的头砍下。
鲜血喷了顾柔一脸,她愕然瞧着那人尸首分离,坠向城墙脚下的尘埃中去。
“快上!”向玉瑛吼。
城头,冷山已经开始拉绳索,他臂力惊人,和守军们一起把两个姑子拖了上来。城头弓驽手开始配合放箭,敌方的骑兵讨不着好,只得迅速撤退。
冷山的到达被视若救星,太守杨琦带着治中岑随等一众属官来迎接,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好几夜没有合眼过了。他们向冷山询问援兵何时到达,以及朝廷的部署。冷山和他们一一耐心解释。
众人簇拥着他一边走一边谈,从瓮城走入内城,冷山交谈的方式极其冷静沉稳,他话不多,但说出来必然有用,给人一种可靠又安抚的力量;太守杨琦听他说朝廷兵将会帮助汉寿打开粮道,悲喜交加,小媳妇似的拉着他袖子哭了好几场——他活了半辈子,头一回打这么惨的仗,简直呜呜呜。
进入内城官邸之时,冷山差不多已将战略部署明白,杨琦手下的几个尉官和弓兵屯长都已经领命。这会儿,治中岑随命人在官邸布置了些简单酒菜请他们用饭——虽然在这个时候,城中几乎已经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食物来。
冷山这会并不饿,战事越是吃紧,他就越是容易兴奋,当他进入状态后,会把自己的一切生命需求压抑到最低的限度。不过,他想起了向玉瑛受了伤,还有那个状态不好的孬兵——
他想起她们两个来,回头招呼:“过来用饭了。”
没想到,这一回头,却使得他微微一怔。
顾柔和向玉瑛两个,也说不清是谁搀扶着谁,总之是互相搀扶着;向玉瑛头上有伤,流着自己的血,但人看起来没有大碍;顾柔头上流着敌军的血,她没受伤,可是她看起来萎靡至极,简直像被抽走了魂魄。
顾柔喃喃地道:“玉瑛,我刚杀人了。”
向玉瑛:“杀得好。”
“不是,我……”
向玉瑛忍不住爆粗:“别他|妈不是了,我疼死了,你好生扶着我,别偷懒。别趁着你扶我的时候让我扶你。”
这场景,其实瞧着有一些滑稽。向玉瑛平时不吐脏字,而纤细干净的顾柔也不会这般粗糙狼狈。
但是,这在他眼里却毫无可笑之处,甚至有一丝惊虑。
顾柔的失魂落魄,他看在眼里,她那变得空无一物的眼睛,让他迅速从回忆里翻出了那一幕——
他带着常玉第一次出任务,常玉杀了人——为了抢占一个瞭望的制高点,半路和敌军的斥侯兵打遭遇战。常玉从后面扳住对方的喉骨,手指轻轻一拨,动作特别干净和漂亮,咯噔一声脆响,对方一声都没吭闷气了。
这一招制敌的法子是冷山教给他的,可是常玉对自个这漂亮的一手没有喜悦,接下来的时辰里,他几乎呕吐了半炷香的时光。
冷山给他递水漱口,常玉呼噜噜吐出一口水,抬起头来,也是这般死寂又凄冷的眼神,不复往日的俊俏倜傥,他问他:“冷司马,我方才是不是杀了一个人?”
冷山道:“别想了,以后会多得是。”他拍了拍常玉的肩膀,走了开去。
——他多么后悔当时没能再多和常玉说几句,也许多说几句话,常玉便会想得通透些,也不至于最后陷入魔障。然而,即便是冷山,也不能够预料到,仅仅凭着简单的几句话不能阻止常玉的思想。常玉那个人,他太聪明,根本不会停止思想。
冷山停止回忆,他走回去,催了姑子们一句:“走快些。”
……
顾柔和向玉瑛一起在官邸匆匆吃了些东西,顾柔没胃口,吃得极少,向玉瑛便帮忙消灭了她那份盘中餐。
治中岑随来安排她们的起居所,冷山谢绝道:“不必,我们不休息。如今城中岗哨可有空缺么?我等可以补上。”
岑随犹豫:“这,怎么过意的去呢,几位风尘仆仆,又冒这般大险……”可是又恰如冷山所言,连日以来城中守军伤亡惨重,人手的确不足。
冷山道:“岑大人何必见外,有需要的尽管开口罢。”
岑随想了想,人家远道而来救命,让别人去站城头委实过意不去,要不然就去让他们看守地道?那里安静,也不紧张,休息睡眠的机会也多些。
于是,冷山便带着两个姑子从内城而下,进入了城中的横向地道。
攻城战役中,倘若一座城池久攻不下,挖掘地道也会成为攻方的一种偷袭手段。在阵地附近竖向挖掘地道,通向城内的地底下,然后率领奇兵从城内冒头,里应外合发动攻击,常常可以达到奇效。
然而,对于守方而言,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会挖难道我不会?于是针对攻方挖地道进城这一手段,守方会采取在沿着内城地下,横向挖掘一条地道的方法,来阻隔对方挖掘的地道。一旦攻方士兵挖到此处,因为地道口窄小,冒头的只有几个士兵,守方可以及时地以多打少,往地道里头烧火熏烟,泼洒滚油汤,把人全捂死在里头,破坏对方偷袭的阴谋。
顾柔她们要看守的地道,正是这样一条为了防守而挖掘的横向地道。
地道离开地面一丈深度,冷山托着一盏油灯,光芒微小,只能刚好照亮他面前的一方道路,顾柔和向玉瑛排队跟在他后面走。这地道因为新挖不久,还有一些湿润的泥土味。
每走过一段,都能看见地道里头放着一口坛子,向玉瑛注意到了,问冷山:“冷司马,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冷山蹲下来,中指关节轻轻叩了叩其中的一口坛子,空的,清脆有声:“倘若敌军挖隧道偷袭,声响必会沿着地底传来,此缸便有回声。我们在这里守着,听见回声要立即通知上头的守军。”他顿了顿,又道:“你听清楚没?”
顾柔被向玉瑛推了一把,如梦初醒:“哦……哦。是,冷司马。”
后半夜,三个人在地道里轮流守夜听缸,顾柔第二个守,她坐在坛子边上,双腿圈着那口坛子,下巴搭在上头发呆。
她看了看右边的向玉瑛,她平躺在地上睡得很沉;然后又看了看左边的冷山。他睡觉是坐姿,靠着地道的岩壁,一条腿蜷着,双眼紧闭,佩刀不离右手。
顾柔见着他就发怵,于是悄悄地挪了挪身子,右边靠了靠。
“哼哼。”顾柔听见冷山笑,惊讶回头看他。
他没睁眼,身子一动不动,但声音确实是他发出来的:“怎么,这般怕我?你怕我什么?”
“哦,我没有……”
他突然冷笑:“怎么,怕我在地道里半夜强|暴你。”
顾柔大惊失色:“你……你不敢!你不会的……那样违反军令,你会被处斩的。”手指都开始哆嗦了,在坛子上轻轻敲出细碎的声响。
他还是没睁眼,嘴巴淡定地一张一合说道:“我先办完事,再杀你灭口不就完了,这地下一丈深,谁能知道。”
顾柔毛骨悚然地瞪着他。忖度这话的真实和可行性。
又听见他一声轻蔑的笑,他稍稍偏转身体,靠着墙,背对着她睡觉。
顾柔道:“你为什么那么说,你不会的,你不是一个坏人。”
他呵呵冷笑:“谁说我不是了?”
顾柔咬唇:“你明明就在装,你根本不是那样。”
一个坏人,不会在最危难的关头,想着为别人断后;周汤是那样,冷山也是那样。顾柔记得方才穿越敌营的时候,他一直骑马保持着在她身后策应,替她拨开飞来的流矢。
他懒懒应道:“为了让你保持警惕,你方才一直打哈欠。”这会,还真不装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了。
顾柔一愣,赶紧捂住了嘴巴。
他道:“好了,守夜。”
顾柔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过了一个时辰,顾柔已经支撑不住,哈欠连天,冷山站起来,轰她:“滚蛋。”
顾柔愣了愣,刚刚他守过一轮,该轮到向玉瑛了。然而冷山道:“她受伤,让她睡。”
——那你干吗把她带来?顾柔瞪眼,很想问他干吗多此一举,可是突然又反应过来,如果他单独带自己来这里,孤男寡女共处漆黑密闭的隧道,自己一定会感到很害怕……原来是这样。
顾柔躺下了。冷山守夜一看就是行家里手,他抱着剑,也不干别的,入定一般危坐。
顾柔躺了很久,想起上半夜的事,那个云南兵绝望的眼神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翻身,看见冷山端坐肃静的背影,山一样矗立挺直,和一个时辰以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顾柔坐起来,道:“你这样也吃不消罢,换我了。”
结果人家还挺不领情:“你算个什么玩意,命令上峰?”
哦,狗咬吕洞宾,算她倒霉。顾柔默默趴下。冷山继续守夜。
顾柔躺着看他背影,又问:“冷司马,我今天……杀了个人。”
他一动不动。这场景对他而言,似曾相识。
默了一阵,他开口了:“你从前没杀过人?”口气里,有不屑,有不信。
“我杀过。”
顾柔不是没杀过人,她杀过舒明雁,赫赫有名的离花宫一把手,江湖老大;可是那是因为舒明雁和她有仇恨,舒明雁伤了国师,她最心爱的人,她恨对方恨得切肤入骨,所以杀掉舒明雁她一点儿也不可惜。
可是今天死在她手下的那个少年……无冤无仇,素昧平生。
冷山不说话,他的背影看着和他的名字一样,就像是一座冰冷的山峰,高大,无情。
顾柔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仰□□着那隧道顶端的土墙壁看,一片潮湿的青苔葱绿地蔓延在那里,有一滴水在上面横向游动,慢慢地聚积形状,欲滴未滴。“冷司马,我做得对吗?我是不是……应该杀他?”
她想给自己一个理由,说服自己过了这道关。
冷山已经知道她睡不着的理由了,他冷笑:“你做得很好。”
他居然夸她,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顾柔惊讶地朝他看一眼。
紧跟着听他道:“你越来越像一个刽子手了。”
顾柔惊怵,犹如五雷轰顶。
127
顾柔惊得六神无主,她该怎么办?她不是为了变成一个满手鲜血的杀人|魔来白鸟营。
这个冷山,说话耸人听闻,却又只说一半,这会又不理她了,害得她整晚胆战心惊。
一夜过去。
依照冷山和屯骑校尉薛肯的约定,一日后,屯骑营于汉寿城南隅正门发动了以掩护为目标的奇袭。
两千精甲铁骑,从侧翼发动突袭,冲击敌军的西侧大营。敌军前部一时纷乱。
但经验丰富的敌军主将操光,迅速调集步兵精锐,结成圆阵固守。
冷山去了北部城门,指挥守军朝敌军放射驽|箭,掩护荆州水军登岸。
南部瓮城城头,顾柔登城观战,太守杨琦亲自督战,治中岑随指挥。
居高临下,只见城下的战场上沙尘飞扬,北军屯骑营的骑士们各穿重甲面具,执一丈长|枪,不畏生死,勇猛冲向敌军。
操光部队的弓|驽|手齐齐放箭,一时间乱矢纷飞,如急雨扑面。
三轮疾射,己方的重甲骑士们渐有损伤,但已冲至阵前。
敌军的弓兵营迅速撤退,步兵矛牌手火速集结成阵,一列列丈高的彭排顶上前线,排列成阵,连作城墙般的一道高大屏障。整个过程快速井然有序。
敌军矛牌手左手执彭排,右手执长矛,随那屯长口令,彭排忽举忽落,长矛从地面的缝隙中抻出收进,突袭击刺骑兵的马腿。
战马腿关节上不能上甲,顾柔看那不少打先锋的骑士,已经被刺得人仰马翻,不由得心头一紧。
然而,冲阵的屯骑营骑士们并不怯阵,个个似有满腔怒火,跃马挺|枪,以血肉之躯冲击敌阵,那铁枪枪头尖锐凌厉,力道用足之后,可以击穿木质皮包的彭排,几番冲击下来,已经撕开圆阵一个缺口。
阵型一破,所有骑士跟着缺口冲入阵中,左砍右杀,来回践踏奔驰,杀伤无数步兵,敌军前部一时溃决,拥着指挥的军官向后退却。
北军带队的乃是屯骑校尉薛肯,他见敌军已然后退,料定顷刻间必有旁支部队来救,知道吸引敌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担心太过深入不好撤退,便下令:“撤!”军侯薛唐身边令旗一招,所有骑兵调转方向,纷纷朝侧翼突围冲出。
那敌军主将操光始终在中军主帅车舆上观战,他方才没有让大军全数进攻,乃是担心对方后续还有部队——他一直在纳闷,怎么这里会出现朝廷精兵?朝廷大军救援,少说也要十日,怎么会这么快赶到?这会儿,薛肯一撤退,他看明白了,这是前部骑兵赶到,压根没有中军的步兵以为支撑,根本就是一支空心菜部队。他即刻下令:“追击!”
于是,他的骑兵部队冲出去追赶。这时候,汉寿城城墙上,垛口里弓兵手齐齐冒头,箭如雨下,飞向敌军,阻碍了敌方骑兵的追击。屯骑营顺利撤退。
有道是穷寇莫追,操光通晓兵法,晓得不能让骑兵追太远,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敌方的意图来了,对方以卵击石,莫不是……他暗道不好,刚巧,这时候有传令兵来报——
“报,报,报!北隅水寨已被荆州军攻破!黄骑督……战死!”
操光一震,在车舆上险些跌落。荆州军进城了?围困这么多日,耗费兵丁钱粮,他也在苦苦支撑着,一旦汉寿城内得到补给,自己的军队还怎么跟城中军队耗?
他暴怒,下令:“攻城!”欲趁着城中守军最虚弱的时候,做出最后一搏。
……
这是顾柔有生以来头一遭,亲眼见证一个城池的血泪史。
一座可以容纳数十万人的城池,以黏土夯筑,用砖瓦修建望楼,用良木搭建栈道,数百年来,它就一直立在湘西的古道上,无所不包地将来者纳入,为去者送行;泥土修筑的城池不会有感情,伤害来了,它默默承受,血光来了,它迎难挺立,承受一切的苦厄和悲欢。
顾柔在弓兵队伍里头,帮着给一个搬绞轴的驽兵递驽箭;对面敌军也竖起了云车和楼车跟城里箭塔上的弓兵对射。
顾柔身边,一个驽兵被流矢射中肩膀,他用力折断,扔下大骂:“我干|死他娘|的!”没工夫包扎,和伙伴们一同搬动绞轴,把驽|箭发射了出去。
——摧毁力巨大的驽|箭穿云破日,打中对方的云车,木柱折断,上头掉下蚍蜉般的一大串敌军。“好!”短暂的欢呼,众人继续参战。
敌军依靠人数的优势,不断将攻城器械推进战场,巢车、轒轀车、投石车、临冲……陆续登场。
主城的大门被冲车撞击,发出嗡嗡震人心魄的声响;
城门内部,守军用石头顶住大门,再垒满沙包;
城头,治中岑随不断指挥士兵向下射箭,投掷砖石;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但激烈程度丝毫未减,城内士兵来报:“我们的箭|枝不够用了!”岑随大急:“荆州援兵来了没,让他们送进来!”“正在着人调度!”
顾柔看着驽|箭的数量也不多了,很是着急,这时候突然狂风大作,好好的晴天,瞬间飞沙走石。
岑随仰天一探,大喜过望:“天佑我汉寿也!”
顾柔晓得,这风一刮,双方的弓|驽受到影响,各自失准;射箭就不怎么管用了,刚好小小解救当前的困局。
果然,双方都停止了相互射击,对射变成了近距离拼兵器,拼人数,甚至拼体力的肉|搏。
敌军一面重兵冲击城门,一面竖起云梯,精英部队开始登城。
顾柔赶紧跑过去,看见一个着屯长衣裳的兵,也不管认不认识,问他:“我还能干甚么?”
那屯长一挥手:“去扔狼牙拍!”回头看见是个姑子,愣了愣,马上改口:“去泼油!那边,快!”
顾柔没干过,学着人家跑上跺墙,那墙垛乃是一高一低隔一个一个缺口的,士兵们挨个排列躲在垛口里头,只要看见敌军攀爬上来,就往下砸石头,扔东西,捅□□。
顾柔手里拎了一桶滚油,舀了一瓢甩下去,下头应声惨叫,一个敌军士兵皮开肉绽,从云梯上滚落,重重砸在城墙脚下,她手登时有些发抖。
只听左手边两个士兵道:“对,就这么浇他们!”他们手里拿着狼牙拍——一块五尺见方的厚木板,上头冒出铁钉和刀刃,用绳子吊着甩下去,排在敌军脑袋上,一拍一个脑浆崩裂。
那场景太过惨烈鲜明,顾柔霎时感觉头昏。这时候,在她右手边,另一个守军用铁蒺藜砸开了一个登城士兵的脑袋。
她突然愣住了,看着城下护城河被尸体填满的河沟,战场上的残|肢和碎片,整个人彻底放空,这时候,一支羽箭迎面朝她飞来。
她被人推了一把,冷山赶到。
他出手快如闪电,徒手抓住了那支箭,打开掌心的时候,满手擦开的破皮,里头渗血了。
顾柔醒过神:“冷司马。”她急促喘息,难以透气。
又是数支羽箭飞来,冷山压着她趴下,在墙垛里避开;他坐在她身边,头靠着垛墙,长出一口气,顾柔掏出裹布,想给他包扎。
被他一把甩开:“你他娘|的专心点!”
顾柔用力捏住泪穴:“冷司马,你可以别骂我娘么,你要骂就骂我,我娘又没惹你。”
被他嚎了一嗓子:“你没得选!你个稀里糊涂的孬兵!打仗不能走神!再拖后腿,老子砍了你!”
顾柔被他吼得像是回了魂一般,她重新加入了战斗。往底下泼滚油,扔石头,甩铁蒺藜,她什么都干,战争中,每个人都变得疯狂,不停地杀人,却又不知道为了什么杀人……她想,那可能是为了生存。可是难道人与人之间,非得你死我活,不能共存么?
——她不晓得,自个的生命和对面的生命之间,究竟存在什么根本上的冲突。她只是茫然地使用手头能够摸到的一切物件,扔出去,然后看见敌人一个个掉下去。
……
日暮西斜,守城战斗已近尾声。
风停了,人静了。城墙下的战场上残骸满地,狼烟余烬渐冷。
天边渐渐飘出几缕云,如烟如絮,残阳如血照射着旧城古道。
汉寿城还是从前那座汉寿城,立在它原来的位置,属于它原本属于的人群,除了战争在城墙上留下的斑驳伤痕,它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属于它的历史,却新添上了一笔。
继往,和开来。
战斗胜利了。
城池以极大代价暂得保,饮水和粮草,都由援军从北边的水道运入城内,短暂性的胜利,城内的守军和百姓都是眼泪夹着欢呼,迎接荆州的援兵抵达。
……
北军屯骑营的骑兵部队成了凯旋的英雄,骑着全副武装,蒙住铠甲的铁骑,高头大马,英姿勃发,多么惹人倾慕啊,这些骑士们一进城,就已经吸引了城中少女们的眼光,他们就像是天兵下凡一般,武威又神圣。欢呼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裹涌而来。
赵勇骑着骏马行进在屯骑营的队伍里,他的眼神在人群中匆匆掠过,急切地寻找着什么,终于让他看见了——
矫健修长的向玉瑛,和纤细清媚的顾柔,她们两个人也挤在守军的队伍里,迎接进城的援兵。
赵勇一下子就跳下马来,这会儿全城都在高兴庆功,没人会在乎阵型乱了,他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挤到两个姑子面前,大喊一声:
“玉瑛,小柔!”
向玉瑛和顾柔一瞬间莫名其妙,不太明白地看着他。骑兵们冲阵都戴着头盔和铁面罩,所以顾柔白天的时候也没发现,赵勇其实是最前排骑兵里头,冲锋尤其奋勇的一个。
赵勇把铁面罩一掀,露出脸。向玉瑛大叫:“赵勇?你个犊子!”
“哈哈!”赵勇把她举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又觉得自个太不避嫌了,连忙放下来跟人道歉:“对不住!我太高兴了!玉瑛,小柔,咱们能再见面,我真比什么都高兴!”
向玉瑛难得对一个人心悦诚服,她打量赵勇,叹气:“你现在真出息,赵勇。”
“那是,屯骑营个个厉害,我不拼一点,怎么出头?小柔,你现在怎么样,还哭鼻子吗。哎,她怎么了?不声不响的。”赵勇纳闷。
向玉瑛耸耸肩,难得又以逗趣的口吻道:“看到你太欢喜,傻了呗。”
——向玉瑛以前从不开玩笑的,这要是不配合,就太不给她面子了。
顾柔勉强地挤出笑容:“太好了赵勇,真替你高兴。”
赵勇笑道:“夜里咱们有庆功宴,薛校尉要赏赐我,到时候我拿了银子给你们买首饰。啊,他们喊我,我先走了。”
向玉瑛拉着顾柔送了他一段,然后被人流冲散。
物资从四面八方送进城来了。夜里,官邸开庆功宴,犒赏各级军官将校。
城里,百姓们自发地点灯烧香,放起孔明灯和水灯,为逝去的亲人和将士祈福。
全城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欢喜。
顾柔成了那个唯一和欢喜人群格格不入的人,她躺在床上一天一夜,不吃不睡,彻夜难眠。
向玉瑛原本要去白鸟营受赏,她没去,让祝小鱼替她先领赏钱,她在兵舍里守着顾柔,见她嘴唇干裂,给她喂水,结果没喂进去,水流了一枕头。
向玉瑛放下水杯,道:“头一回杀人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
顾柔还是一动不动。
向玉瑛又道:“你杀他们没错,你不杀他们,他们杀你。”
这时候,灯火跳了一下,向玉瑛从通铺上起来,去拨灯花。
她身后,顾柔忽然开口:“”我只是很奇怪,为何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来屠杀这些陌生人,或许,他们与我并无二致;我们之间原没有仇恨,却要你死我活,平民百姓打仗倒底为了什么。”
向玉瑛轻哼:“你这不纯属自寻烦恼么?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你能解决么,除非你能让这世上没了人。”
“那我真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呆着。”顾柔轻轻道,从被窝里伸出手,摁住了泪穴。
灯花一拨,登时室内明亮了起来,也照亮了窗纸。向玉瑛突然发现窗外有个身影,她警觉:“谁?”抓起佩刀跟出去,却见军司马冷山身影挺拔,于窗外矗立。
向玉瑛一诧,方才她们说话,他都听见了?她连忙拱手行礼:“冷司马。”
冷山没说话,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
向玉瑛正要走,又听他道:“明早,倘若她仍不进食,你让她过来见我。”
“是,冷司马。”
……
第二天一大早,敌军退兵的消息已经传遍汉寿,荆州援军迅速抵达武陵境内各县附近,等待配合朝廷军到达发动反攻。
顾柔爬上城头,看见斑驳损坏的跺墙,上头留下了数不清的箭矢和投石留下的坑洼印记;城下,有一些兵丁和民夫陆续出来打扫战场。
阳光照落下来,万物百废待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落入深渊,难以苏醒。
她有气无力地爬上角楼,打了一天的仗,又一天一夜没进食,登高以后果然有些眩晕。
冷山也是够折磨人,为何找她谈话,还非得选个这么难爬的地方。
顾柔腹诽着,终于爬上西角楼顶端。
冷山凌风伫立,他的背影一如既往高拔挺立,毫无情绪。顾柔热得虚汗直流,气喘吁吁,在他背后行了个不成样子的拱手礼:“冷司马,召属下前来有何吩咐。”
“听说你最近不吃东西,你成仙了?从这里飞升,离天比较近。”
冷山举起手,把西天的位置指给她看。
“啊?”顾柔冷汗直流,自己这样了,他还能开玩笑?真想冲着他骂娘。
他道:“本将知道你在想什么。”
哎唷,你知道个屁。顾柔也要学向玉瑛爆粗了,不过,仅限于腹诽。
“顾柔。”他转过来,风朝他迎面呼呼地吹着。他很少戴头盔,为了任务行动时轻便不惹引注意,战场上也如是,只是简单地束起高马尾,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微乱,却使得他英武冷峭的面庞,显出了一丝丝的柔和:
“看过即忘,不要多想,放下才能前行。”
“啊?”准备迎接嘲讽的顾柔措手不及,什么?
“顾柔,把你自己当做兵器。”
顾柔不明白:“……嗯?”
“兵器,好像我手里这把剑,”他抽出一段佩剑,雪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又收回去,“出剑杀人,收剑归鞘,如此而已。杀人者非我也,兵也。”
顾柔蓦然一怔。是这样么?杀人者,非我也;兵也。她杀人,情不由己,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兵,一把剑,一件无情的利器……
她还是不大明白,想起昨日情景,禁不住鼻酸泫然。
他向前一步,一手摁住她的头,右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戳住了她内眼角的两个泪穴。
顾柔立刻咬牙忍住了,没有哭。
“我以前带过一个兵。”
顾柔眼珠子往上转,眨巴眨巴望向他:“嗯?”
他仍然戳着她内眼角,长身微屈,弯腰盯着她:“他很聪明,反应敏捷,就像你。”
顾柔愣,他……在夸她?
该不是后面藏着什么损人的包袱,还没抖出来罢?
“后来他死了。”
……果然!
顾柔忿然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
冷山道:“因为他想得太多,魔障了,所以最后,他死了。”他尽量言简意赅,不露太多情绪。
顾柔却是一怔,重新仰面朝着他:“怎么死的。”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天分再高,你也要记住,你只不过是一个兵,做你该做的事,不要想太多。”
顾柔还是追问:“他是怎么死的啊?”
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架势也是没谁了。冷山不耐烦,呲牙:“我杀的。”
顾柔不信,他才不会干出这种事,她看出来了,他最爱他的兵了:“骗人。”
冷山:“他在战场上做逃兵,军令处置,立斩不赦。”
顾柔感觉他这回不像是开玩笑,傻眼了。
他道:“所以,如果你在战场上退怯,我也会杀了你。”
一瞬间,晴空下灼热的风变得令人窒息起来,顾柔震了震身子,呆在原地,感觉后颈发凉。其实,昨天晚上,她是有那么一会儿,不怎么想当这个兵了。
他说完了要说的,把她轻轻撞开,擦身而过,健步下了望楼。
“——冷司马!”
他听见上头传来大叫,停下脚步,仰头瞅她。
顾柔趴在望楼的木栅上,冲他问:“你说的那个兵,是不是叫常玉?”
他漠然盯着她,绝对沉默地盯着;她也看着他。在这近乎对峙的视线里,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奇怪的东西,不再似刀剑那么冰冷,而是一种深深的孤独、悲悯、苦楚……或许还有温柔,太复杂,她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
而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下了瓮城。
……
夜里,顾柔躺在床上无法睡着,她想起冷山的话。他说他杀了常玉,因为常玉做逃兵。可是她分明记得谁说过,常玉是个很优秀很优秀的斥候,他怎么会做逃兵?
翻来覆去中,听见了虚空中传来他久违的声音:【你歇了么。】
顾柔忙应道:【嗯。】
国师道:【我到荆州了。】
她一个激灵,翻身打挺坐起,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完蛋了!
她一直撒谎骗他自个在武陵!
这要怎么跟他说呢,他定然很生气,她还深深记得被孙氏赶出祠堂那会儿,她自作主张跑出去,把他气得对她不理不睬,这次她跑出来还去打仗了,他肯定更生气,怎么办怎么办。
顾柔急得下了榻,在屋里兜起圈子来。忽然,她心念一动,心想他刚到荆州城,此刻人还在官邸,或许还能有时间拖延,从这里到荆州需多久?水路也要一至两日罢?
【大宗师,您现在是在官邸么,今日这么晚了,我就不来见您了,我明天还要去郊外有些事儿办,等我办妥,那个,所以……】
国师:【不必编了,你没那个天分;两日后,本座来汉寿接你。】
夜色平静,他白衣长剑,立在荆州码头港口的大船船头,看甲板放下,士卒起锚,船体动了,沿江缓缓而行,涛声拍岸。
顾柔:【……】
向玉瑛披衣服起夜,看见顾柔点了个灯坐在窗口发愣,以为她又不好了。“哎,你别胡思乱想了,该吃吃,该睡睡,当兵可不就这样。”
“不是的,玉瑛,有人要来看,”顾柔突然拉住她,焦急道,“他可能不让我当兵了,我该怎么办。”
“啊,谁啊?”向玉瑛睡脸惺忪,迷茫,“他不让你当你就不当啊,管的着吗他。”
顾柔急团团转,嘴里念念叨叨:“他管我很严的,他说东我不敢往西,玉瑛你帮帮我,我该怎么办,这会儿他肯定已经生我的气了……你会哄人么?你说是撒泼打滚好还是低声下气求饶比较好?”
向玉瑛揉了揉蓬乱的头发:“这谁啊,你爹?你很怕他?”顾柔急得双手握拳左右晃:“比怕我爹还怕。”
“有爹可怕是好事,不像我……”向玉瑛一阵黯然,突然捂住肚子,“不跟你扯了,憋尿憋得慌,你自个想吧,回来帮我开门。”一溜小跑出去,急得门都忘了关。
顾柔起来关门,恹恹叹了口气,唉!该来的总要来。
128
朝廷大军从荆州城抵达武陵境内。前部进入汉寿,其他分别在武陵各县驻扎发动反攻,彻底将操光的军队驱逐出武陵。
与此同时,零陵郡也在援兵抵达后解困。
两日后,国师率领中军将校抵达汉寿。
顾柔躲在人群里,看见他于城内各级将校的夹道恭迎中登城。仍是一袭皎洁胜似霜雪的道袍披风,他走在锥形队伍的最尖端拾级而上,衣袂飘飘,气态出尘,身后跟着各级部曲。
她心头突跳,未见之时日日思念,临着相见,却又胆怯。
便在这矛盾之间,他率领的队伍已经离她所处的位置越来越近。她带着一丝期盼,果然看见他从阶梯上来,俊目修眉,高鼻薄唇,一尘不染的面孔平静而雍容。
她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可是下一刻,他却已经提步走远,与她擦身而过。
——他居然没认出她。
顾柔有些吃惊。可是跟在他身后的石锡、孟章、宝珠这些人也都认出她了啊。石锡眼神不动,但总归看得出波澜来,孟章偷偷地冲她笑,宝珠挥了挥手。他们都认出她来了,为什么他没有。
顾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个的脸,是不是最近被太阳暴晒多了,容貌变得黑丑,故而令他一时相见不相识。她晓得他此刻万众焦点,一举一动皆会影响大局,有可能顾忌这些才会假装不识,但连他一个眼神都没接着,心里却难免有些许失落。
不过幸好,这番迎接仪仗一结束,宝珠便遣人来接顾柔。
白鸟营的斥候们都不认识宝珠,顾柔借口说家人来探,同她一起出去。
宝珠将顾柔安排在汉寿城内的一处行辕——原本是太守杨琦为国师准备的起居休息之所,此刻国师还在出席城中当地官员贵族举办的接风宴,尚未得归,顾柔便一人慢慢等。
她趁着这等待的时辰,拼命地开动脑筋,琢磨一会儿他回来见面的对策。假使他朝自个发脾气,那也是她的不是,不该骗他跑出来,低头认个错倒也不难。假使他向上回一样对自己不理不睬,却倒麻烦;不过,死乞白赖哄他就好,再不成便撒撒娇耍耍赖。反正她现在清楚得很,他是再重视她不过的,吵吵闹闹后总归离不开打和。
想到这里,她自觉拿捏住了大宗师的软肋,稍微心安,便趴到榻上小睡。这些日以来,她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会反复浮现战争中最惨烈血腥的场面,折磨得她无法安寝。这会反倒因为想到他要来了,没有多想,一觉睡去不觉醒。
夜深了,国师方才踏着星光夜色回到行辕。
——白天的庆功宴一直摆到午后,然后他不作休息,率领部曲等人同当地官员询问武陵目前的兵丁、物资、地形等具体状况,商议了后面的战略部署,又着白鸟营军司马冷山继续加派人手盯防追踪操光军队的方向。当地众官见他躬亲缜密,皆是不敢怠慢,纷纷献计献策拿出手头上的东西来讨论,如此忙到半夜,众人才散去休息。
宝珠迎国师入卧房,退出去合上门,国师走进梨花榻,蹲下身察看顾柔的睡态,修长莹缜的手指从她脸上轻轻抚过。
顾柔梦见一支流矢飞来,擦破了自己的脸,惊醒:“前方有贼!”坐起来一看,国师近在眼前。
她愣了愣,揉揉眼睛,声音绵软下来:“大宗师。”带着几分心虚胆怯。
他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道:“累了罢。”
顾柔积极观察他的脸色,暂时还看不出要爆发的苗头。
“累了就睡罢,洗过澡了么。”
“还没有。”
“先睡罢,明早起来再洗也成。”他把她放平,替她盖好薄被。顾柔看着他在一件一件宽衣,动作神态皆平静,心里头很奇怪,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却又说不上来。
他吹熄油灯,在床榻外侧挨着她躺下,顾柔连忙掀开被子一角,将他纳进。他的手压在薄被上面,平躺,一动没动,黑夜中看不出是睡了还是醒着。
这平静得有些不似他。顾柔感到一丝惶恐和不安,这会儿她倒希望他能够朝自己说点什么了,她伸出手,在被子下面抱住了他的腰,把脑袋朝他怀里供。他便抬起手来,放她进入臂弯。
顾柔从他腋下冒出头,眨巴眼睛,想要就着透过窗纸那一点稀薄的月光,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他侧过头,和她面对面,于是月光又被阻隔在他脑后,黑夜只看见他微亮的双眸。
“大宗师,你是不是累了。”她觉得他话少了很多,而且自己还欠着他一个解释,他居然提也不提。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答非所问:“这些日,你想本座了么。”她点头:“想,每天都想。”“嗯。”她也问:“那你呢?你想我了么。”“嗯。”听他这般讲,顾柔好一阵鼻酸。外面的世界太残酷了,他不在身边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没有他的时候她可以面对苦难做到坚强,可是他来了,她却反而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她迅速捏住了自己的鼻梁。
这细微动作为他所察:“怎么了。”“没什么。”他拿开她的手,翻身压上。她有一丝惊诧:“不成,还没洗澡……”他吻住她的唇,开始剥她的心衣,似是以行动说明了他不在乎这个细节。
后半夜,她精疲力竭瘫在绣枕上,已没了思索的能力,脑中的杂念也被清除得干干净净,昏睡过去以前,脑海里只有一个念想,还是大宗师好啊,永远地保护在她身边。
国师替睡着的小姑娘擦了擦汗,理顺黏在额上凌乱的发丝。随后他坐起来,靠在床头静默。他身边的小姑娘因为身心上的过度疲惫,在今夜睡得十分香沉,却不知他就这般睁着眼,坐了整整一宿。
……
翌日天不亮,白鸟营军司马冷山军装齐整,赶赴行辕面见国师。
这会鸡才刚叫,离众位将官约定议事的时辰还早,加上昨晚各人商讨军情又睡得晚,大部分人还在梦乡。连冷山都是刚起身,他正准备按老习惯先练功半个时辰用饭,便突然接到了国师要召见他的命令。
他没多想,收拾了下便去了。
国师暂住的行辕乃是个坐北朝南的四方宅院,木梁结构,北边有房三间,南边花厅两间,带周围廊,那接引卫士领着冷山,沿着围廊绕过了花厅,径直走到后一进院,绕过影壁来到北房中间。
冷山当下便有些诧异,忖度着国师有何等机密要事私授。
宝珠将帘子挑开迎他入内。屋里北面摆着一张巨幅的岁寒三友巨幅屏风,将北房隔断成里外两间,国师于那屏风前的紫檀木几之前端坐,目光灼然地看着躬身入内的军司马冷山。
“末将冷山,参见大宗师。”
国师以眼示意他免礼入座,冷山掀开衣摆,与他隔席而坐,宝珠上前奉茶。
国师问:“按照大晋律例,兵丁服役期限多长。”
此一句乃明知故问。他身为国师,不可能不晓得这些,但冷山依旧按字逐句答道:“按大晋律例,二十以上男丁三年耕一年储,至五十六岁止。”
国师点头,又问:“本座记得,女卒没有这个年限。”
言及至此,冷山已彻底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大宗师若问的是白鸟营,白鸟营无论男女,能者居之,不能用者立即汰之。均无此年限之说。”
……
顾柔迷迷糊糊,似乎听见行辕院落外面的蝉噪,夹杂着少许人的说话声。
昨夜她遭他强横挞伐出了一身大汗,精疲力竭地睡去,醒来时已天亮,日光被外间的岁寒三友大绣屏所遮挡,又因透过里间密密层层的纱帘而薄,化作朦胧疏淡的微光,令人不辨晨昏。
她四肢酸软地坐起身,到处摸索衣裳,忘记昨天他扯落自个心衣以后丢在哪了,头脑昏眩,寻了老半天方才在床尾寻得。她睡眼惺忪地穿起,又探出半个身子吊到床下,把散落于地的单衣拾起来。
——“按照大晋律例,兵丁服役期限多长。”
屏风前方传来国师的声音。顾柔愣了愣,一半身子还翘在床沿外,她抬头向外望去,却只见那纱帘之后,屏风之前,似乎是有人。但是隔着许多屏障,却又分毫地看不清,只落个声音听。
她支起耳朵,紧跟着又听见:
“按大晋律例,二十以上男丁三年耕一年储,至五十六岁止。”
顾柔差点没倒栽葱摔下床,双手用力撑住榻前的浅廊。——冷司马的声音?他他他他怎么会在此地?
内间咕隆咚的声响,虽然霎时便止息了,但在外间,耳目敏锐的冷山依旧有所察觉,他心有疑惑,却听见国师继续问道:
“那依照元中所见,你帐下女卒顾柔,可算得上能者么?”
里间外间的顾柔和冷山闻言,均是微微一诧。
尤其是顾柔,怎么也不会想到自个会有一天,全身只穿着一件心衣,躲在里间偷听大宗师和冷司马讲话。
冷山沉吟,答道:“此人机敏,顽强,有韧劲,有情义,算。”
顾柔在屏风后面听得惊呆了。
冷司马居然夸她!还夸得这么不留余地,她简直觉得他说的不是自己。要么她听错了?
她顾不得羞臊了,赶紧把所有衣裳匆匆忙忙穿起来,悄咪咪地穿过纱帘,摸到屏风后面猫着。
这下,前面两个人的对话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一屏之隔,国师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这么说,她倒还成了精英了。”口吻里却没有喜悦。
冷山道:“表现在同届士卒中确属优异。”
顾柔激动地握了握拳,大宗师晓得她没有偷懒就好,她盼着这样可以抵消些她骗他的过错。看不出冷司马这个人平时凶神恶煞,到了紧要关头,居然摇身一变佛光普照,化作如此救苦救难的大菩萨,下回见到他一定要好生道谢一番!
冷山不是轻易夸人的人,这般重的褒奖,国师听来,却愈发沉郁和凝重,甚至,似乎按捺着一股情绪。
国师道:“那么,按照大晋律令,兵丁受伤,可以免役得归,或是转做文职。有这一条么。”
冷山道:“是。还会视受伤情况发放布帛米粟等费养,功勋卓著者加封。”
“很好,如今顾柔受伤了,也不要费养同加封,调离她出白鸟营即可。此事元中你处理罢。”
国师此言一出,顾柔在屏风后头惊讶,她都不晓得自己受了什么伤。
果然冷山闻言,又是迟疑:“敢问大宗师,她受了什么伤。”
国师面色微沉,盯着他,片刻的沉吟。
顾柔把耳朵凑近屏风,努力想要听到他们所言。
国师俯身,冷山隔着席子附耳来就。只听得国师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她如今迈不开腿了。”
在屏风后头支着耳朵听见这句悄悄话的顾柔,惊得五雷轰顶,险些摔倒!
——大宗师为什么要那么说?顾柔低头瞧见自己衣衫不整的身子,确实是四肢酸软无力,可是,那还不都是他昨夜闹的,这等闺房私密之事,他怎么可以同另一个人言明。顾柔顿感羞耻、仓惶、无地自容……这让她以后还怎能在白鸟营的同道面前抬得起头来?
冷山自解其意,坐回原位,沉吟道:“是。不过这伤情呈报需军医出具凭据,后经吏部集批检方可通过,只怕没那么快。”
“军医的凭据本座稍后派人给你,尽快将她调出白鸟营,军籍挂在石锡下面。”
顾柔听见这句话,终于明白了,原来国师这般安排一番,就是为了逼迫自己退出白鸟营。
他先叫来冷司马,以情势施压转调她的军籍;又是一屋之隔,有心让自己听见这一切,就是要彻彻底底断了她这份念想!
她猛地醒悟过来,明白他早就在昨夜以前开始的算计,忽然起了一身的冷汗,指尖不住地颤抖。
冷山道:“是,末将领命。”“好,你退下罢。”
冷司马也走了,国师几句话之间,已然定夺她的未来去留。
顾柔顿感绝望,再也没有人能帮她在大宗师面前说上两句话。就在两天前,她还万般地不情愿继续做一个兵,可是今日真的要离开,却竟然如此不舍。
她扶着屏风,颓然滑落在地,人似被抽空。
129
“你坐在这里作甚。”
国师绕进屏风,仍是那长身玉立俊眉修目的模样,只是目光已隔了一份冷淡。
顾柔仰起脸瞧他。他目无波澜。
她道:“我不想退出白鸟营。”
他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指尖微凉:“乖。”
她泫然:“大宗师……”
哪知道他陡然变色:“你哭什么,你想随他走,为什么。”
“我还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还有很多东西没学好……”
他冷冷道:“你想学什么本座不能教?白鸟营人才济济,缺你便不能动了?”
“不是这样……”
他蹲下来,朝着她,眉宇间有一丝淡如轻烟的忧伤:“你要别的,本座都依你;唯独只此一件,这不是儿戏。难道你的性命如此不值钱,非要到战场上去挥霍殆尽;战争根本非你所能承受。”
她小声辩解:“照您这么说,我的命值钱,白鸟营的兄弟姐妹们的命便不值钱么。人不都一个样,他们能干|我也能。”“你还敢顶嘴?”他怒不可遏,“他们是真正的斥候,你怎么能和他们比?”
这话让她只觉一刺,立刻反驳道:“我怎么不能比,方才冷司马都说我好,你也都听见了。大宗师,我现在真的比从前好多了,那天登城……”“闭嘴!”
顾柔一颤,被他这一声吓呆了。
她委屈地咬住了唇,明明她只是想要解释一下,她进步了,比从前更勇敢了,更努力了,可是他似乎越听越怒。她茫然又委屈地瞧着他,不敢再说下去。
他强压着怒火,深深吸气,吐气,竭力以平静的口吻对她道:“这件事本座自有定夺,你不必再管。”
顾柔又惊讶得睁大眼睛:“这分明是我的事,我问一句都不成么?”
他斩钉截铁:“不成。”
顾柔微微地也有些恼了:“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从你一回来开始……”
“你一张嘴满口谎言,有甚么可听?”
顾柔又懵了,呆呆地望着他那张迅速变得陌生的脸。
国师冷笑:“方才本座不阻拦你,你是否又要说回去?你闭嘴;过去本座听你听得很多,如今本座来说,你给本座听着。”
他深呼吸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在屏风前头来回踱步:“卿卿,我过去是待你太好了,将你宠得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了。从今日起,你安分待在此处,不得踏出行辕一步。”
顾柔清媚的眼睛瞪着,一点一滴被伤心的情绪所占据。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胸中一片酸楚,于是缓缓伸出手,捏住了鼻梁。
他见状蹲下,手刚伸出去要摸她的脑袋,顾柔头一偏避开。
他目光一利,闪出些许冷锋:“顾柔?”
她捏着衣角站起,带着些许赌气的成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那里好多朋友,起码他们会听我说话。”
——轰!
一瞬间的事,他竟似饿虎一般扑上来,将她推翻压下,整面屏风轰然倒塌。岁寒三友的图样砸在紫檀木几上应声撕裂,从此松竹与梅花,割屏断义,天各一方。
她也顾不上疼痛了,震惊地瞪着他,这一定不是她的大宗师,她的大宗师最温柔,对她最爱护,最体贴……一想到,心都会痛。她大概是挑错了时辰,昨天出门没翻黄历,今天不适合见到他,她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原来的大宗师回来,她想逃跑了。
她嚷道:“我不要你管了!你管不着我这些。”被他一把拉起来推到墙根,几下嘶嘶的布料撕扯声,被扯除下蔽;她奋力推挤,却力不能敌,被他分开玉足放上了妆台。
她背贴着铜镜,只觉丝丝发凉,惊得身子乱颤,却因为昨夜体力尚未恢复,捶打他的手绵软无力。
他附在在她耳边低声:“本座管你不得?教你知我手段。”话音甫落,一冲到底,直达渊薮。
顾柔脑海轰然一响,感觉冲出天灵,四肢麻痹,张开了嘴竟然口不能言,无声大口地吸着气。他死死地盯着她:“我管得么。”她又气又窘,竟有一种消受不住却又欲罢不能之感,愤愤地瞪着他,咬死了牙关。
他瞧她倔强,便一路缓提碾磨,搓揉啄弄,似抚慰又似惩罚,故意熬着她。果然不一会,见她喘气如游丝,嗯嗯呜呜,露出些娇媚动情之态来。他隐忍赏玩,将她的下巴捻过来,迫她去看:“你看着我,我在作甚。”
顾柔星眸微朦,勉强睁开看了一眼,又羞耻得合上,半分也不想理睬他,只心里求他要弄便弄,别这般折磨人。他偏不如她的意,又问:“你是谁的人?”下面猛地一挺,捅得她魂飞魄散,失声叫出了口。他见她有败溃之兆,便真刀真枪开始盘顿挫施,一边疾风骤雨地发问:【你听谁的?】
【——你是谁的人?】
【——那你听不听本座的?】
【——那你退不退白鸟营?】
她身心遭受双重冲击,早已鬓发散乱,俏眼微斜,随他癫狂的光景也酥麻了,要昏不昏要睡不睡的模样,也顾不上去理他这些发问。但唯独听见这最后一问,会强打起精神,突然将含糊的口齿整理清晰,好似个端端正正的寻常人,答道:
【我不。】
他浑身一僵,真似一盆滚油当头浇下,烈火熊熊,既怒且炽,恨不得化作从天而降的一道闪电,将她劈成两瓣。
……
顾柔想回白鸟营这件事情,不论她情愿不情愿,最终都被国师一系列的强势的手段所镇压。很快宝珠便从军医处拿来了盖印的凭据,交给孟章转达冷山,随后经过层层批复,回到国师手上。顾柔正式地成了一个被除名的斥候。这一届里头,唯一一个被除名的斥候。
她为这事偷偷哭了几场,捏鼻子也不再管用。自然,不敢到国师面前去哭,如今她是在他面前连提都不敢提,她晓得自己犯了错,她只能加倍地用温柔和体贴去弥补他的愤怒——一种于平静中见凶狠的愤怒。他不说话,不表态,只在每天夜里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愤怒和压抑,他厌恶极了谎言。
顾柔决定了,为了他,自己应该放下白鸟营。
……
又是一夜,顾柔慢慢苏醒,屋内的岁寒三友屏风早已已被撤去,月光轻洒进来,落在地面上像一片冰冷的海洋,纱帐云雾般轻轻地飘。她的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清香,大抵是宝珠来过,给她洗过澡,她不太记得了。
她唯一记得的是,大宗师变了,他不再温情款款,他变得好生冷酷无情,昨夜将她似折磨似宠爱地在身下挞伐,逼得她几度昏死又苏醒,他又要逼她回答那些难堪的问题;她哪里回答得上来,她脑中只有一片剧烈摇晃的空白。睡过去以前,依稀地记得他说了句话:“从今往后,你一切须得皆依本座。”
今日他同部曲将校们商议军情,还未回到行辕,顾柔便默默地趴在枕上想他,四肢酸软麻痹,仿佛不再是自己。
有时候,她会迷恋他带给她的这种感觉,依附着他,仿佛心有了依附;
然而随着亲密渐深,如今她又觉得,依附得太紧,她有些透不过气。
她想得正出神,门口听见宝珠的声音:“大宗师。”他回来了。
顾柔一骨碌坐起来,锦被从肩膀滑落,她巴巴地望着他进屋,赶紧披衣下床来替他更衣递水。
国师还是同昨天一样,清冷面容神色疲惫,也不跟她多话,她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其他不作交流。
他坐了会,出去沐浴回来,熄了灯,照旧拥她入怀。如今他似乎是放开了来折腾她,也不管她消受不消受得住了,什么地方都敢干,什么把式都敢用,窗台里,书桌上,妆镜前,圈椅上……兴发如狂,处处遗落风流痕迹。她推拒无门,只能随波逐流地接纳他的一切,他的好,他的坏,温柔和冷酷,多情与无情,甚至在心里替他做小小的辩解——是她自己的错,她不应该说谎欺骗,不应该妄图离开他的掌控,他这么做,也不过是想要占据自己全部的心思和体力,让她再也不能旁生别念。
可是,有一件小事,令她没法释怀,她突然发现,不管他怎么要她,如今都不肯亲她的嘴。有好几次,她被他弄得动情,将小嘴凑过去吻他,皆是被他摇头避开。
这是怎么了?她有一丝丝的害怕,自打他这次从荆州赶来,她便感到彼此有些陌生。如今他只肯在下面要她,却不肯亲她的嘴巴,竟然令她产生了一种他不再爱他的惶恐。
这就好像他不再多跟她言语上的交流了,感觉越来越遥远。
“大宗师,亲亲我。”欢|好过后,她搂住他的脖颈央求。这几天她一直很乖,很听他的话,他想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讨要一些奖赏也不为过。
可是,他却照旧偏开了头,沉默。她心头一紧,略显强横地嘟起嘴把自个凑上去。
被他摁下脑袋按在胸口:“睡罢。”
那一刻,她简直要崩溃哭出来,慌乱地抬起手,捏住了鼻梁骨。
——大宗师,你为什么不亲我的嘴。
这句话沉甸甸压在心里,无论是口亦或是心,都始终未能传达出去。她想,恐怕如今的他,也不会再爱听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噙着眼泪,昏昏睡去。
……
一夜很快过去,天渐渐亮了,有只小雀落下窗台,在上头吱吱喳喳地叫着。
坐在床头的国师听见,下意识地看向怀中人,所幸这鸟鸣声并不算响亮,不至于将她吵醒,才稍放心。他伸出晶指,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一滴泪。
“大宗师……”她说着梦话。从她的表情看得出,那并非一个美好的梦。
他感到既心碎,又疲惫。这些日他通宵连轴转,武陵境内各县的敌军基本已经全数驱逐,接下来的目标将会是整备军队,向西部进发,夺取云贵门户牂牁郡;此外,白鸟营也传递来了新的关于敌军铁衣部队的情报。他白天要对付接踵而来的战事,夜里要对付她,便是铁打的身子也会感到困乏。
然而他却一刻也不能休息。他过去是太宠溺她了,如今他意识到了这么做的危险性,便像是要把她这个人彻底打服,野性彻底磨平,于是夜里穷奢极欲地占有她,让她一刻也忘记不了她是属于他的人。白天他不在的时候,便让宝珠等人把守着她,拿些好书好食地给她看给她吃,转移她的注意。
慢慢地,这些日,她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也不再反抗他,也不在他面前提白鸟营了。
可是他晓得,她并不是真正地忘记了白鸟营。他曾经好几回从偏门进来,看见她跪在凳子上扒着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呆呆地望着窗外经过的孟章等人的身影出神——他们身上都穿着白鸟营特有的鹰绣兵服。
宝珠说,她能够趴在那发呆,一趴就是个把时辰。然后偷偷抹眼泪。
也有那么一回,他从正门进来,撞见这一幕,吓得她从凳子上摔下来磕破了膝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是在看鸟。
——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不再诚实。
偏偏他又是如此地痛恨谎言,他力求彼此的感情完美无瑕,不染一丝污迹,绝难容忍一丝欺骗。
他漠然地望向窗外,天亮了,他该起身去官邸议事了。
她在梦里哭:“大宗师,亲亲我。”手无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腰。
他冰冷的心蓦地一痛,俯下身,吻上了那张爱撒谎的嘴。
130
处暑一过,秋风送爽,武陵郡的雨水开始频繁。
朝廷军在荆州军的配合之下,逐渐将操光的部队逐出武陵,在云贵边界对峙。由于连日以来天气变化,秋雨一场接着一场落下,河流湖泊不断涨水,道路泥泞,双方的军队便各自进入了一段休战整备期。
最要紧的还是粮草。国师命部队在武陵各县驻扎,等天放晴便协助收割稻谷,囤积后续用兵的资粮;另一方面,回书朝廷奏报战况,并催促担任后勤总提调官的太尉云晟安排周边各地朝武陵拨送战马和军械物资,以防这只老狐狸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在后方搞些恶心人的小动作。
他将安抚将士和日常操练交给了石锡,其余时候皆拉着几个谋士研究云南的兵防地图,把己军擅用的阵型在沙盘上反复推演。
同时,白鸟营有情报传回,宁王连秋上已经对内宣布自立,改益州郡为建宁郡,还率其属臣于五华山祭天。
各级将官听得消息,均是愤慨——大晋的天下州郡,他来改名,这便是要占山据地而为己有了。孟章当下讥刺道:“他还建宁,这是想要建立他云南的万世安宁?”奋威将军徐超道:“就打他个鸡犬不宁,看他如何建宁。”其他人各自纷纷摩拳擦掌。
国师听得,倒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他继续着冷山派斥候部队潜入云南方向打探连秋上的动向,并且,尝试捕获敌方的铁衣骑卒,他需要一个观察的范本。
剩余的时辰,他全部拿来研究云南的山势地形图,在军事沙盘上反复推演阵型和布局,和谋士们商议探讨,常常直至深夜甚至通宵。
……
国师依旧忙碌,顾柔却得闲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些日子里,国师虽然不常在,但却常着人送东西让宝珠拿回行辕来,不是吃的便是玩的,他明着不说,可那必定就是给她的。夏天就有莲子米,栀子花,瓷娃娃,绿豆羹,酸梅汁;如今秋高气爽了,又派人送来秋天的肥蟹,用洞庭湖水清蒸,佐以酱汁葱花,入口鲜嫩肥美,令人馋涎欲滴。顾柔和宝珠一连吃了三天,结果过犹不及,腻歪了,见着螃蟹就想吐。国师又着人送来酥鲫鱼,泡鸭掌,辣肘子……顾柔白天没事做,吃得昏天黑地,几日下来脸蛋圆润了一圈。
顾柔知晓他对自己好,也加倍努力地讨好取悦他,夜里他回来的时候,那真叫乖顺可人,让往东不往西,做出些娇媚姿态来陪他助兴,一切行事全凭他喜欢,也将他服侍得痛快尽意。
可惜就一条,他还是不亲她的嘴。
顾柔为此很是憋屈。有好几次,她趁着他不注意,偷偷地翻身压到他上面来,捧住他的头,对准嘴巴一口亲下。结果他别过头,她咚地一声埋枕头里,没能偷袭成功。真真气闷得很。
——为了呵气如兰,她喝茶都添薄荷叶,身上擦搽香粉,洗得又香又白,就这样他还是不肯亲她。顾柔为此郁郁不乐,暗地里咬烂好几个枕头。
……
这日,国师得空提早回来,时辰刚过傍晚,院子里打扫过,窗明几净地沐浴着夕阳。几片梧桐叶刚从树梢上飘落花阶,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显出鲜明的黄色。他拾起来,忽然想起夏天的时候,他们两个在葫芦巷的院子里,头挨着头靠在银杏树下打盹的情形。
——那时候,她很可爱,也很单纯,拿着一片树叶便以为可以遮住眼前的整个尘世;他还动情地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她欢喜颤抖的模样他至今记得。
倘若时光可以重来,他真希望这份单纯可以储存起来,留到一些分给今时今日。
他的眼睛望向侧廊。
垂花门的侧廊上,顾柔趴在什锦窗前,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望着他出神。明明已经瞧见他了,却不敢出声叫他。
他叹了口气,冲她招招手。
顾柔一下子跳起来,一溜小跑窜到他跟前:“大宗师,今日这么早回来。”
“嗯。”他将披风摘下,交到她手里。她很高兴地接手了宝珠的这个活计:“我去沏茶。”
两人进屋,顾柔沏了茶,又要去备果盘,被他阻止:“不用忙,今日累了,想早点歇。”
顾柔哦了一声,以为他是那个意思:“那我先去洗澡。”
“不急。”他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拨开她的头发看眼睛。
只见那对清媚明亮的眼睛微微发肿,或许是这些日又背着他偷偷哭过的缘故,这会被他这么盯着,她不自在地垂下眼,又因为藏着些期待,时不时地抬起眼皮偷瞄他,眼睛润得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他盯了一小会儿,缓缓地朝她靠近,顾柔似醉非醉地合拢眼皮。
他的目光沿着她美丽的眼睛下移。忽然,看见了她粉润的唇瓣,那张漂亮、却总是吐出谎言的嘴。他止住了。
“今晚吃什么了。”他移开目光,看向门口,那里有一片梧桐叶被风吹进门廊。他停止了向她靠近。
顾柔睁开眼睛,带着些许失落,答道:“藿苗,韭黄,一碗白米,黄酒。”
“怎么不吃肉。”“腻了。”他淡淡笑:“不吃肉,那不就瘦了么。”
顾柔听了,更郁闷,赶紧把下巴抬起来,凑过去求关注:“我胖了,你看,真胖了。”;扯着自己的脸颊肉给他看,这些日她明明胖了不少,他居然一点也没发现,还说她瘦了,他太不关注她了。这么一想,鼻子又酸了,赶紧捏住鼻梁。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摸摸她的头:“胖了挺好,就胖点吧。”
夜里她洗完澡,乖乖爬上床,他坐在床头,就着灯光看云南的军事路观图。
顾柔也极感兴趣,探头探脑凑上去看,被他一把按住脑袋摁回被窝:“今日不干事了,休息,你睡吧。”
“那你呢。”
“我一会睡,你先睡吧。”
“哦。”顾柔默默掖好被子,如今一场秋雨一场寒,被子也从薄毯换成了一层薄锦被,她在底下伸出手,抱住了他一条大腿,脸埋在被窝里头,蹭着他腰际准备入睡。
被他拨开一些被子,光照得她眼睛眯了一下。听见他俯身道:“若你喜欢看书,明日我跟岑治中要些书回来给你解闷。”
“好。”她又往里钻。他觉得她这个习性还挺像一条小泥鳅,怎么总是往暗处钻,再次把她挖出个头来,顾柔又眯着眼:“大宗师怎么了。”“别蒙着脑袋,闷坏了,出来透透气。”“不要,里面好,里面暖和。”她再次蒙进了被窝。
其实才入秋,倒也不至于寒冷。只是她觉得。在漆黑的世界里抱着他,好似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方能感受到一丝安全,她还拥有他。
顾柔偎着他睡了个好觉,早上醒来的时候枕边照旧又空了,他还是那么忙碌。顾柔一个人在院子里守着秋天,看天边的云彩从浓密变得疏散自如。
她照样吃照样睡,不过,很快地,又下了一场雨,顾柔惊喜地在院子里捡到一个小伙伴。
那是躲在月台上避雨的一只小雀,顾柔发现它的时候,它的右腿受伤了。于是,顾柔把它带回屋里,给它包扎,喂它吃稗子和小米。小雀渐渐跟她熟了,也不怕她,敢站在她手心里头啄米吃,一啄一个痒,顾柔边忍这痒痒边看它吃。
这只小雀的到来,给顾柔百无聊赖的后宅生活带来了新的喜悦,宝珠找来个雕花漆木笼子作为它的新家,挂在屋檐下。顾柔每天捧一本书,坐在屋檐下面的摇椅上读,读得眼睛酸了,便站起来看它的伤好了没有,闲来没事的时候同它说说话——
“我今天又犯糊涂了,我以为泡菜都是咸的,哪晓得泡椒这般辣;我夹菜的时候没留神,吃了一大口,现在舌头还肿呢!幸好今天大宗师没回来,要是这口菜夹给了他,那他还不得辣哭。”
“今天读到的一本书叫做《论语》,不晓得为甚么,觉得比《道德经》容易读得进去一些。不过这话不能同大宗师说,他指定不高兴。”
“我又开始吃肉了。不吃肉容易得夜盲,得了夜盲就不好出任务了,那样就不是个好的斥候。我不能挑食……”
……
有一日早晨,顾柔起来,宝珠伺候梳洗,对着镜子给她梳头,一面道:“天凉了,再穿单层的绸鞋就对付不上,昨儿银珠又赶了双新鞋,一会拿来给姑子看看。”又拿起梳子在顾柔的长头发上比划,盘算着要弄个什么新的发式:“昨天送来那支钗同姑子还挺合衬,就是缺件好看的褂子搭配颜色,要不要让银珠也……”
“不用啦,多麻烦,”顾柔打断,“头发就随便梳。”
宝珠道:“那怎么成。姑子不在乎看,可有的是人爱看。”她意指国师,笑着补充道:“女为悦己者容。”
顾柔拿起面小妆镜自我端详道:“可说实话我觉着我已经挺好看的了,比我好看的人也不多。”她仔细打量,说得挺认真。
宝珠:“……”
顾柔道:“所以差不多得了。”
宝珠道:“那可不是这样的,总归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好。”
顾柔放下镜子,托着腮,像是跟她说,也自己一边在想:“宝珠姐,你不觉得么,除了容,也该有一点别的什么,否则这样的人生,太闷了。就好像你,你平时老这么一身打扮,但我从来没看腻过。”
宝珠正忙着给她弄头发,这会儿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开心:“真的么,为什么。”
“嗯,因为你这个人有意思,有风度,有品位,也有善心,教人喜欢。不是个空壳子。”
宝珠听了高兴,心想,她说得也对,像云家五姑娘那样的人,漂亮是漂亮,确实也没意思,不讨人喜欢。于是道:“那……咱还打扮不?”
“把头发梳了就行,衣裳以后就不要每天弄新花样了,我也就穿一身,怪浪费的,如今还在打仗,军中缺物资。”
午后用过饭,顾柔又进了一碗宝珠煲的绿豆莲子羹,国师还遣卫士捎来了一大篮子新鲜的栀子花。
绿叶包裹着朵朵雪白玲珑的花蕾,均像是玉琢琼雕一般可爱。顾柔把它摆在窗台,将轩窗打开让风进来,清风穿堂,三间北房都弥漫着馥郁的香气。被秋老虎余热炙烤的心情也清爽起来。她今日心情不错,从书架手边抽了卷书,抱了坐在院子里读。
一打开,居然刚巧是钱鹏月写的一本杂记。
顾柔之所以晓得这本杂记出自钱鹏月手笔,是因为她读过那本《琅嬛才子俏狐仙》的故事手稿,上面的署名是“惊蛰生”,故而晓得他用这个化名。
钱鹏月化名于此也颇有深意,他名字里有三个月,而这惊蛰乃是三月的头一个节气,于是“惊蛰生”由此而生。
后来钱鹏月以这个化名将此手稿改编为话本在坊间售卖,还掀起坊间抢购狂潮,堪比洛阳纸贵的情形再现。所以此刻顾柔拿到这本杂记,便一下子认出他来。
杂记名为《道器三辨》。翻开头一卷,第一行引言便是这样写:
明君圣主,尊师贵道;自古以来,上者重道而轻器,下者得器用而不明道。而劣者以为,世间本无虚悬孤致之道,天下惟器,道在其中,无器而道不存。故而撰写此书,以为抛砖引玉之立……
顾柔看得似懂非懂,但模模糊糊晓得一条——自古以来贵族肯定是重道的,钱鹏月在这里反立其说,提出器用为重,观点委实惊世骇俗。
她很惊诧,也很羡慕,钱鹏月本朝大儒,没想到私底下也会做道家学问。就像大宗师,她常常见他捧读各种各样的杂书,偶尔问他几句别家学说相关的问题,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遇到复杂的问题,也能深入浅出口吐莲花,能把深奥的道理讲得明白;简直像是一本行走的活辞典。
现在看看钱鹏月,果然厉害的人不光有天分,还得对自己够狠;这些人都纵览各家,融会贯通,可见人的一生学无止境,再有天分的人,也疏离不得学习。
她想起自己,自从离开白鸟营以来毫无建树,这些日又因为慵懒度日,虚胖数斤,连大宗师都说她手感越来越好,顿时心虚了起来。
顾柔越想越惶恐,再这么窝在后宅慵懒下去,人肯定就要傻了,人一胖轻功也飞不起来了,从此脑残身残,成为一个表里如一的废人,彻底玩完。这念头在脑子里一过,吓得她赶紧从屋里拿了笔墨纸砚,找了本空册子,边读边摘录下不懂的章句,作为一本记录手札,日后有机会再同大宗师请教。
那么,回到方才她头疼的、钱鹏月提给她的问题上面来——倒底什么是道,什么是器呢?
她记得前天还在读一本什么书上有写过,可是她走马观花囫囵吞枣,边吃零嘴边读书,居然给忘了书名,真是头疼得紧。
顾柔想得正抓耳挠腮,突然看见一行人抬着箱子来,竟然是孟章和祝小鱼,后面跟着几个卫士,抬着两口梨花木大箱子进院里来。
她兴奋得扔了书跳起来大叫:“祝小鱼!”“伍长!”顾柔跑过去和祝小鱼拥抱在一起。
“你怎么来了!”“冷司马叫俺来帮你搬东西!”“我有什么东西!”“俺也不晓得!”
孟章在一旁用两根食指堵耳朵。这两个姑子一见面也太聒噪了,说话非要用吼的嘛。
——今天大宗师让孟章搬些书过来给顾柔看,孟章一时找不到人手,叫了几个白鸟营的弟兄来搬,结果冷山看到了,便把祝小鱼叫过来,让她也去。
孟章一见到祝小鱼就脑仁儿疼,上次她非君不嫁的架势害得他在整个北军里都火了一把,至今传为笑柄,今天见面还不晓得要闹出什么丢人的事情来。孟章原本郁闷得紧,没想到祝小鱼却意外地安分,一路上虽然缠着她,问的都是些关于顾柔的问题。
顾柔抓着祝小鱼,两个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玉瑛呢,她最近怎么样。”
“玉瑛姐养伤呢,不过快好了。勇哥天天来看她。”
顾柔惊叫:“玉瑛受伤了?”
“是啊,出任务遇到对面的斥候,打起来了,没打过,跑回来就倒下了。冷司马说捡回条命就算好了。”
“对面的斥候现在都这么厉害。”顾柔记得向玉瑛的实力跟自个不相上下,有点心惊。
“是啊,听玉瑛姐说,铜皮铁骨,一刀扎进皮肉,碰到骨头,刀刃片抽出来都是弯的,可邪门了。”
孟章打岔:“祝小鱼,好好搬书,让你来是让你多嘴的吗。”祝小鱼脸一红,最听他的话,赶紧闭嘴:“俺搬书去了伍长,伍长你快养好伤回来,俺想死你啦!”
顾柔立在原地呆了一呆,大家都还以为她受着伤,牵挂着她,可是却不晓得她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
傍晚,开始刮大风,院子里梧桐叶纷乱飘零。
直到夜里,天开始下雨。顾柔坐在灯前一边读书一边做札记,忽然窗外雪光一闪,亮如白昼,闪电降落。紧跟着,雷声在屋顶上嗡嗡作响。下起了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
这可麻烦了,顾柔想起白天看过的一张武陵地形图,武陵地势坑洼,如果沅水暴涨形成洪涝,有可能殃及两岸农田作物,那关系着将士们过冬的军粮。她很是忧心。
又是一个霹雳当头降下,砸在屋外的院子里,院中的那棵梧桐在狂风中摇摆,窗子被吹得呜咽发响,才秋凉的天,突然冷得像是冬天提前到来。
烛火跳跃了一下,顾柔起来给它加了个纸罩子,光线逐渐稳定,她正预备继续读书,忽然想起:她的鸟笼还在外头忘记收回来!
糟糕。她急急忙忙起身,拉开门,狂风轰然涌入,满室纱帐凌乱狂舞,高高地荡上房梁。
顾柔沿着门廊跑出去,院子的围廊下面,果然见到那只木漆笼子在风中摆荡,她愧疚死了,摘下来抱在怀里:“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我不该忘了你!”
受惊的雀儿在笼中拼命扑腾,顾柔很担心——它的脚伤刚刚好,这样折腾会把自己弄伤的。
“你不要怕,没事了,我带你回屋里去。”
可是,雀儿受了惊,怎么也不肯平静下来,依旧在笼中竭力扑腾,羽毛簌簌落下,顾柔看得心疼死了,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它的伤好了,它是不是想要离开?
顾柔又提着鸟笼,匆匆跑到围廊下面。
院中,电闪雷鸣,雨急似箭,天空被闪电一遍又一遍地撕裂,混沌的天地忽明忽暗。
狂风吹起了她单薄的裙子,她的长发也在风里横飘,她对着一片干燥安全的廊檐,打开了鸟笼。
——这么大的雨,它会选择离开还是留下。
她想看一看。
笼门启动的那一刹,看似柔弱的雀儿如同重获新生,利|箭般掠出屋檐,冒着大雨,冲上了闪电和暴雨交织的天空。
顾柔惊了一瞬,她快步追到院中,却追不着,雀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夜,这数日以来萍水相逢的小伙伴,便在此刻突然离她而去,未留只言片语的道别。
空空的木漆鸟笼坠落在地,雨水在它旁边砸出大朵大朵的水花。
顾柔在暴雨中静默着,思索着,痛苦着;突然,她仰起头,冲着天空大喊:
“——你飞吧!你飞的高一些,远一些,去你想去的地方!”
风雨如晦,黑夜如磐,一个震耳欲聋的响雷在天际轰轰滚过,像是天空里传来的回答。
131
深夜大雨滂沱,国师回到行辕,院中一路湿泞。
他经过二进院,就瞧见不远处有个纤细娉婷的人影,身形体态,再熟悉不过。他微微一诧,站住了。这时头上掀起一道闪电,将天地打得透亮,照出了顾柔脸上怔忡又憔悴的神色。
国师抬手示意打伞的侍卫不必再跟,冒雨朝她走去。
只见大雨中,她缩成一团;他捧起小姑娘的脸,对上她失魂落魄的眼睛。“回去吧。”他贴着她耳柔声说。
雨声很大,雷声很响,他说的话有些听不大清。顾柔全身被大雨浇透,冻得直打哆嗦,她抬手捏住了鼻梁。
他瞧见了:【你怎么老做这个动作。】虽然外界嘈杂,心声却可以清晰地传达。
他好久没这样叫她了。她一怔,应道:【冷司马教的,想哭的时候摁住泪穴。】
俊眉微蹙间,他将她的手拿下来。顾柔有些抗拒,他力道更大,于是她便没有止哭的法宝了,只能挺起胸,深深呼吸屏住眼泪。
可是下一刻,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在本座面前,你随时可以哭,想哭便哭。】
顾柔惊得一颤。暌违已久,她终于又得到了他的吻,泪水于瞬间决堤。
她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吮住他的唇角不肯放开,像只初生的小动物般焦灼又激动地轻咬啃舐着他。他将她抱起来挂在身上,穿过庭院走过围廊,推开了房门。
他把她放到床上,扯了毯子,像裹一只落水的小猫把她裹住。
顾柔坐在床边,湿漉漉的小脑袋缩在毯子里,看他半蹲在床前,一寸一寸地为自己擦干头发、脸颊、脖子、手臂……他那专注又虔诚的姿态,她受宠若惊地看着,手脚的冰冷逐渐被暖意所取代。
他将她擦干,又去拿给顾柔替换的干净衣裳,刚回到床边,尚未来得及蹲下,便被她捧住脸,吻上了唇。
他站在床边俯下身,顾柔跪在床沿挺起身子,高高仰起头,亲吻他的嘴唇的每一个细节。大宗师的嘴唇好软好红啊,他的眼睛漆黑明亮,他的胸膛宽阔又温暖……她有种预感,她的大宗师要回来了,她一刻也不舍得放开。
她忙乱地扯开他的湿衣服,摸到了他紧实健硕的胸膛,他也将她的纤腰稳稳托住……她动兴地哼哼:“大宗师,亲亲我。”主动迎凑上前。他却仍是吊着她胃口,将头向后仰,似笑非笑地观察着她脸上酒醉般的红晕。
顾柔受不了了,哭着扭起腰肢:“大宗师,你快亲亲我。”口中咿咿呀呀,好似婴儿啼哭。他一边稳稳施弄,一边在上面亲了她一口,她嫌不够,追过来一口,他又还回去……如此纠缠了半宿。
顾柔躺在床被柔软的皱褶里,享受余潮缓缓退却的感觉,四肢酸麻却舒服,暖融之感似从云端徐徐降落。当她慢慢平静下来以后,她仰起头,躺在他臂弯里看他:“大宗师,亲亲我。”
两人互相靠近了些。她搂着他的脖颈,他握着她的腰,俯仰之间,嘴唇轻轻碰触。
他也在看她,眼睛漆黑温润,沉静而明亮。他伸手替她拨了拨湿黏的鬓发,带着温柔的微笑。
她感到久违的幸福,就这么望着他,只盼着永远在此刻停留。“大宗师,你喜欢我么。”
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不需要问,他永远爱她。
然而她似乎非要执着一个答案:“大宗师,那你更喜欢我的心还是我的身体。”
他凝眸道:“这不都包括么,你整个人都是本座的。”一边捏了捏她纤细腰肢,细腻柔滑,手感极佳;他将她拉向自己,紧紧相贴,更多地享受碰触那羊脂玉般的皮肤;他把腿压上去,同她的绞在一起,难舍难离。
然而,顾柔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足:“可是假如我不能陪你做这些,你还会喜欢我么;或者,我只能陪你做这些,可是我的心空荡荡的,什么也不装着,也不懂情义恩仇,也不会体恤照顾旁人,甚至无情无义,那你还会喜欢我么?”
他盯着她,微笑淡去。
他太了解她了,她尾巴一动他就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借题发挥,延伸到什么报家报国兴亡有责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上面去,然后顺势重提白鸟营。
“卿卿,不要再说了,”他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在前线受伤甚至丧命,对我将是何等残忍;你不要打着对我好的旗号,去做伤我心的事。”
顾柔轻轻地辩解:“大宗师,我会很小心……”
“你怎的这般自私。”他用一句话堵住了她全部后续。
顾柔怔住了,彻彻底底怔住了,那悲切的眼神让他立刻后悔说了这句重话,他赶紧抱住她,用吻堵住了她颤抖的嘴唇。
【总之,别的事都可以依你,这事不许再提。】
顾柔果然没再说话。她乖顺地偎在他怀中,好似藤蔓般依附纠缠着,体贴又顺从地迎合所有要求,毫无保留,从不拒绝。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个她,只能依靠身体来令他满足。就连她心里的话,都不必再说出口,免得去破坏他享受她躯体的愉悦心情。
——大宗师,当你说我自私,说我不在乎你的感受,这让我很伤心。感觉所有的一切,都被否定了,好像在你面前,我只有一具身体。
……
从那天起照旧地过,顾柔照旧地守着秋天,不过她不再趴窗口,而是每天抱书苦读,她把所有的心事和迷茫寄托进了书里,倘若有些情绪藏不住了,她便拿起笔来,在手札上添注几笔随想,聊作发泄,排遣心中的苦闷;于是得以继续鼓足勇气,在他面前做一个乖顺柔情的可人儿。
又是一日,天气放晴,秋日的阳光温馨恬静,她和宝珠将书搬到院子里晾晒,一边整理自个这些日做的札记;她做的札记越来越多,一册已经写满了字,剩下的记在纸上,尚未来得及装订成册。
这时忽然吹起一阵风,几张纸顺风飘去。顾柔赶紧去捡,数了数发现少一张,正是前天她从《易经》上头摘抄下来的几句,急忙翻身跃过墙头,去追那张越飘越远的纸。
那纸片晃晃悠悠,落入隔壁的宅院,一人正坐在槐树下的石桌上阅览奏表,见那纸张飘来,一把抓住。顾柔跳下墙头,见到他便吃了一惊:“冷司马?”
冷山见到顾柔,也是微微一诧。这隔壁宅院乃是拨给孟章暂住,同国师的行辕紧邻,今日孟章整理了些奏表,按照规矩应该上报给冷山,但他手头又有别的事做,一时半会没走得开。冷山没等到他送来,便自己来取,这才出现在此地。
他微微一笑,仍是那剑眉星目的英迈模样,只是他居然会对她笑!
而且他笑起来,说不出的潇洒俊朗。顾柔看得一呆,好生惊讶。
她不晓得,冷山过去以为她是国师的露水情人,攀附关系才进白鸟营混身份,如今摒除了这份偏见,他便真正地将她当做一个兵来看待,他对自己的兵总归很讲义气。
他问:“你怎么翻墙过来。”
“这个。”顾柔指了指他手里的纸片。
“又闯祸了?待我看看,”冷山抖开纸片,念了出来,“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你在读《易经》?不错,有长进,开始动脑子了。”顾柔朝他靠拢:“您也做这么多学问啊?”
最近她发现好多人都深藏不露,许多看着不像是那么回事的人,其实满腹经纶,只是不显山露水。这更让她难为情。
“《易经》群经之首,大道之源,于观测天象,行军打仗皆有用处,我如何能够不知。就拿你这道器之辩来讲,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日月星辰变化在上那是道,我占卦卜测、圭臬衡时,那是器用。你读吧。拿去。”
顾柔接住,小心地抚平那张纸,捂在心口。冷山见她怯怯之状,侧眸问道:“怎么了?”
“冷司马,我成逃兵啦。”
他笑:“不算,你不是病了么。”
顾柔脸一红,更加羞愧:“我,我差劲的很。”这一瞬,只觉得自己身体里那个既自卑、又胆怯的顾柔又回来了。
他装着思考了一下,见她揪心又着急的眼神,不逗她了,展颜笑道:“也没那么差,挺好的。”可惜他平时不多笑,这一笑似乎又太过头,反而让顾柔以为他刻意安慰自己,更加沮丧地低下头去。
冷山看她那副憔悴的眼神,想起那天打完守城战役,她躲在兵舍里跟向玉瑛说出的那番话——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莫不真是因为这个方才如此?
他略感忧虑,便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头。
此时,隔壁院子里,国师突然回到行辕,早晨他出门时将一枚私印落下,不记得是否留在行辕,这会返回来找,他在北房里找到了,忽然发觉不见顾柔,走到院中见宝珠晒书,便问她顾柔在哪。宝珠道是去隔壁院子找孟章了,国师便走出去,绕路去孟章处来找人。
他刚走进院子,还在拱门外头,却一眼看得里面冷山在里头端坐,不由得心里一沉,他下意识顿住脚步,向右一看,竟然见到他的小姑娘满脸飞红,低着头,像只温顺的羔羊般立在冷山面前。
他脑子嗡地一声,只觉得血都要溢出头顶。面色骤然冷却,在远处紧盯着这两人。
好死不死地,偏偏这时候,那冷山居然抬起了手,伸向小姑娘的头顶——
什么?他居然要摸她的头?他怎么敢!
小姑娘的头顶只能他一个人摸!!!
国师气得原地炸裂。
这边,冷山伸出手,原本想要摸摸顾柔的头以示安慰,但是又觉不大合适,于是翻过手背,在她头上敲了个暴栗。
“唉哟!”顾柔疼得捂住脑袋,忿然地朝他看来,他打人总是这么痛,跟他骂人很凶一样,中气十足。
“醒醒,白鸟营出来的人,在哪不是强人,这颓废样给谁看,出去不要说是我带出来的兵。”
顾柔蓦然一怔,好似也忘了疼,开始回味他这句话。
冷山笑道:“好好吃饭,别闹绝食啊。”这会儿她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他对她便不需要太过严厉。他笑了笑,跟她打了声招呼,拿着奏表进了屋。
顾柔还在原地发愣,是啊,白鸟营虽然已经成为她的过去,可是她从里面学到的东西,还是可以受用一生,她不应该忘记这些,也不应该放松自己。
想着想着,原本稍显得愁郁的脸庞上,便有了轻快明媚的笑容。她把纸片摁在怀里,步伐敏捷地跃过了围墙,自始至终,都没发现远处脸色越来越阴沉的国师。
……
午后,汉寿城中官邸内,国师照例聚集众官商讨进兵计划,他习惯在提问之前在腹中想好答案,然后对下属发问,再比对彼此之间的策略,以作完善。众官都知道他喜欢提难题这个习惯,心中皆有些忐忑,怕答不上来留下不好的印象,有的还做了点笔记,带着册子过来。
不过,今日国师的提问,却好似全部冲着白鸟营来,更确切地说,冲着军司马冷山而来——他先问牂牁郡的地形地势、河流脉络,又问操光的兵力排布、粮道部署;最后,问操光擅长用的各种兵阵阵型。
众人面面相觑,这这这,地形地势和兵力分布也便算了,那是斥候侦查的的分内职责,可是这操光怎么用兵,好像跟一个斥候统领没有多大关系吧,毕竟白鸟营又不会上战场跟敌军正面干。
所幸,冷山少时便熟读兵法,通晓各家各路的阵型,他作为斥候统领又极其善于观察,对于操光的用兵习性也做过额外研究,竟然无一不漏地对答上来,他口中剖析的观点,竟同国师心中想的不谋而合。
国师当着众官,狠狠地夸奖了冷山一通——一个斥候统领,尚且有如此精准解析,你们这帮当地将官和操光打过多少仗,竟然连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简直尸位素餐,全部回去再好生想过,明日再来!于是众将羞愧自惭,看冷山的目光皆多了几分崇敬,觉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声不响的白鸟营统领当真是厉害。
不过孟章总归觉得,国师这番夸奖委实有点狠,简直堪比泄愤,情绪表达得挺怪异,他摸不着头脑,回来的时候,特地拉住冷山悄悄问:“山子,你是不是哪里得罪师座了?他夸你夸得有点凶。”
冷山笑:“你皆道他夸我,又何来得罪。”“不是的,”孟章很着急,“师座他喜欢一个人,多半用骂来表达,他骂你越凶,说明他越看重你,对你寄望高。你看他骂石锡多少回。”孟章很是担忧,一个是他的老朋友,一个是他的主子,千万别天神打架小鬼遭殃啊。
冷笑把奏表卷一摞,敲了下他的头:“老大不小了,少胡说八道,走了。”留下干瞪眼的孟章。
冷山的居所被安排在官邸附近的一处屋舍,离白鸟营的兵舍不远,他习惯和士兵们同吃同睡,便没有随那些同级的将校们搬到条件更舒适的行辕。
夜里,他照旧点一盏灯,对着些资料研究云南地区的气候,如今是秋天,转眼入冬,倘若要进兵云南,首要对付的不是人,而是天——云贵高原冬天多冻雨天气,气候湿冷,加上高山地形夹杂众多湖泊,对士兵是个极大的难关。他身为白鸟营的统帅,必须要提前派人进入云南,画出每一处地形详图,为大部队做好路线规划,将困难降到最低。
他想起观察气候的事情来,田秀才最近学得不错,能够根据星辰和雾气做些研判了,他打算再教他深入些,这时候,他脑海里闪过白天顾柔飘过墙来的那张纸条,《易经》,也是这方面的经典。随后,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顾柔这个人。
顾柔离开了,他没有声张这件事,只是对下面道她去养伤。但是这个兵好像并没有被其他的士兵所遗忘,相反,记得更深——向玉瑛偶尔会拿些东西来托他捎带给顾柔,祝小鱼更是天天问起,就连不喜欢顾柔的邹雨嫣,也问过他一次,顾柔的伤重不重,会不会殃及性命,怎么没有消息了。
冷山站起来,打开窗前桌案下面的一格抽屉,里头放了许多件向玉瑛祝小鱼等人托他捎带给顾柔的小物件,有雨花石、皮革手套、零陵郡买来的胭脂……乱七八糟,各种各样。他都没转交出去,人各有志,既然顾柔选择回到国师身边,继续作为国师的情人,便不应该被这些小东西烦心。人总归要往前看,不能总是频频回头被过去牵绊。
话虽如此,但他自己,却时常被过往所牵绊。
今天白天,顾柔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看在眼里,他又一次想起常玉——周汤生前总是说她像常玉,他那会不同意,怎么可能?常玉男的,她是女的,而且,她怎么会有常玉那种敏锐妙绝的七窍玲珑心思?
如今,周汤不在了,他才发现他说的都是对的。她确实像常玉。
冷山记得那和常玉并肩打的最后一场战役,过程酷烈,整个正面战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比起汉寿城一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斥候营带了五十个人出去搜查敌情,最后只剩下五个回来,就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倒下。然而,就在战斗以极大的代价趋向胜利之时,陪他活下来的常玉反而退怯了。
常玉有一双极为清润和慧黠的眼睛,说话的时候,仿佛能够通过眼神传达出美丽的微笑,使人赏心悦目。可是这种微笑放在战场上,却又是对严肃的战争一种极大的亵渎,他似乎刻意地在使用这样玩世不恭的态度,去挑战军令如山这样根深蒂固观念的威权——
“冷司马,咱们流血流泪为了什么?战争不过是一群人杀害另一群人罢了!”
冷山一怔,大骂:“你脑子被驴踢了?这会了,说这些干甚?跟着队伍走!”
“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你说什么?”冷山震惊,倒吸一口凉气。他骤然回头,看着壕沟里一动不动的常玉。
在滚滚狼烟和废墟遍地的战场上,常玉的脸显得苍白又惬意,他脸上挂着任性,又天真的笑容,仿佛在说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无关乎生死:
“冷司马,咱们没有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看透了,哪个狗|日|的做皇帝都同我没干系,我不想我娘知道我在这里拼尽全力,就是为了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我要回家。”
就在方才,常玉一刀结果了一个对面的传令兵,那个兵长得特别矮小瘦弱,头颅掉下来滚在他脚边,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岁的童子兵。
常玉在浓烟和火光中大笑,他从壕沟里站起来,往回走。
他疯魔了。
监军在前方大喊:“回来!进者生,退者死,叛者力斩!”
常玉在狂笑,充耳不闻,宛若傲世狂人;红尘滚滚,在他身后轰轰烈烈。他唱起了歌,一如来时的潇洒——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监军大吼大叫,友军喊声震天,敌军仓惶溃散……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在冷山耳边淡化得很遥远,那一刻他对所有印象模糊,只记得自己拔刀而起,冲向常玉,追上去,一刀刺穿了他的身体。
火光熊熊中,常玉跪了下来,这是他早已预料的结局——做一个兵没有退路,后退等于死,他选择死,也不愿意跟他们继续前行。
冷山杀人的手法很干净利落,于是这位生平的第一知己,常玉,并没有多余的话留给他,他背对着冷山跪下,断气了。天赋英才的朋友、对手、徒弟、知己……就这样被他亲手毁灭。
从此以后,冷山便再没有知己。他彻彻底底变成了冰冷的一座山,不再同任何人交心,人不能太机灵,也不能太重感情,聪明过头,用情过甚,都是扰乱心神之道。所以,他告诫过顾柔,一个斥候需要一步一步成长,把棱角磨平,把心沉静,把自己锻炼成一把没有感情又极其锋利的兵器,是的,兵器,出剑杀人,收剑归鞘,如此而已。
然而,今夜,他又一次想起常玉。
常玉的发狂,早有征兆可循,只是他一直没有引起注意。
——常玉刚来白鸟营的时候,还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俏少年,有个谦谦如玉的名字,摇着纸扇,温润慧黠:“姓常,单名一个玉。”那时候常玉,意气风发,志向满怀。
——也还记得他在江上迎风峭立,吹奏一支玉笛。那时候,他们刚从临贺战场上归来,和中军部队一起渡过长江,少年青葱的脸不再年轻,有了风霜痕迹,他的神情变得沉重又思索,笛声呜咽哀凉。
常玉说: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武王以暴虐取代了商纣的暴虐,就像你我所在的这支胜利之师,有何荣耀可言呢?
常玉聪颖不羁,又纵情肆意,他能给身边的所有人带来欢乐和惊喜,但是更多的是他天马行空的想法,常常滋生疯狂又危险的念头。冷山曾经就此提醒过常玉,一个士兵不需要考虑太多,常玉却笑道:
“即便我是一个兵,我也有是一个人呐,我非兵器,有血有肉,为何不能思考?”
“多思何益,难道思考可助你我打赢这场仗。”
常玉微笑:“我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举起刀,屠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理由,绝对正确的理由。”
常玉太聪明,所以给自己造就了一个魔障,他陷进去出不来,所以他才会得那样一个结局……
冷山越想越出神,这时候,窗外夜风大作,窗子哐哐作响,灯光摇晃起来,他猛然警醒。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这么下去,他自己也会陷入魔障。
他起身关窗,吹熄油灯,上床歇息。
他很少做梦,却在今晚又梦到常玉,快六年了,他还是少年模样、谦谦如玉,没有老去,他从江上乘一支小舟翩然而来,笑对他吟道:
“吾为伯夷,尔作叔齐,山水迢迢,避世而居!元中兄,吾来接你!”
他脑海里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好似决堤的洪水扑面而来,一下子冲得他停下脚步。他停下来,发现自己已不站在江边,他站在狂风里,浪尖上,站在硝烟弥漫的沙场上,又站在疾风暴雨的水泽里,他站在那天常玉跪下的尸体跟前,血光染红了头顶的天……
他踉跄止步:“常玉,军法无情,你原谅我。”仿佛不停下这一步,就会立刻被回忆的洪流冲得魂飞魄散,粉身碎骨。
常玉微微一笑,丰神如玉;在那容光倾城的一笑之间,忽然光影一摇,少年的面庞骤变,化作一张清艳妩媚的美人脸——
是顾柔。常玉化作了顾柔,她泪光茫茫,如同常玉狂歌而去:“冷司马,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过去。”
“冷司马,我要走了。”
“冷司马,告辞了。”
监军的声音从天外传来:“进者生,退者死,叛者力斩!杀了她,杀了她!”
“顾柔,你站住!”冷山一个陡然从床板上挺起,漆黑的屋里除了四白落地,便只他孤零零一人。
他重重喘气,汗湿单衣。
他靠在床头,摁住了眉心,屋外传来城头的敲钟响,刚好过了三更。
就这么在黑暗中静默了一会儿,冷山翻身下床,开始穿衣,取走佩刀……动作越来越快。他推开门闪了出去,消失在茫然夜色里。
他要去行辕一趟。
132
行辕内,孟章躺在里屋的木塌上拥被大睡。
他睡眠素来很好,一沾枕头便可直睡到大天亮,今日白天他率人去兵曹处核点领取了白鸟营士兵的新物资,过午又在官邸参加国师与众官的议事,傍晚将物资药材分发到各个兵手里,忙了一整日,此刻睡得正沉。
忽然,北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令他忽然惊醒。
作为斥候,他的警觉性远甚于常人,孟章感到有人进入外间,翻身跃起,右手摸出枕边佩刀,左手取一星镖,屈指一弹,黑暗中疾射而出。
对方用刀柄轻轻一拨,星镖叮当一声响落在地上。孟章已在地面一个滚翻跃至来人跟前,举刀一个大跳劈——“受死!”
冷山仰面,声音淡淡:“是我。”
孟章半空中一愣,失去重心,冷山侧面撤步一让,孟章一个大屁墩结结实实坐到地面,咕咚闷响。
疼得他连声哀嚎:“大半夜的来闯门,也不叫人通报声,你这唱的哪出啊?”
冷山坐到茶几边上,就着窗外夜色自斟了一杯茶,黑暗中传来细细的水声。
“特地半夜来的。让隔壁的眼线看见,不大方便。”
孟章一愣,揉着屁股站起来,他隔壁不就住着国师么,冷山要干什么,不愿意让国师看到。
冷山道:“我想麻烦你件事。”
孟章那边还没想明白,这边又是一怔,冷山从来不托人帮忙的,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他自是答应:“什么事你说。”
“你过来。”冷山对孟章附耳一番,孟章听了,脸上逐渐显出惊讶又思索的神情。
“这有必要么……”孟章有些犹豫,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一个做下属的可没权利插手呀,“顾柔现在在师座身边呆得不是挺好。”而且他转念一想,这等私事,师座定然自有主张,我贸然置喙,万一惹他震怒,岂不自找麻烦。眉毛一绞道:“好你个狡猾的家伙,你自己不去说,倒拿我出来使,我不干,万一得罪了师座,吃亏倒霉的是我。”
冷山道:“不是我不去,只是我去不方便。你同大宗师相熟,说话委婉些,反倒使得上力。”
孟章一想,也有道理。
冷山道:“那么就托付孟贤弟了。扰你清梦一事,我先在此抱歉,回头请你喝酒。”说罢起身出门,外间一声轻轻的关门响,屋中又恢复平静,好似方才不曾有人来过。
孟章莫名其妙地回到床上,把刀搁回枕边原位,闭上眼睛,却不再睡得着了。他心里头默默地奇怪着:要说爱管闲事的臭毛病,在白鸟营自个认第二,没人敢人认第一;可什么时候,冷山也变得这么爱多管闲事了……
……
白天,孟章找了个空,盯着国师用午膳的时候,凑了过去,把昨夜冷山教给他的那些话一说。
大抵内容是顾柔在白鸟营这些日以来的所有情况。
顾柔是怎样通过考核进入白鸟营,又率领大家经过了阿至罗的艰难考验;她在行军路上虽然也生过病受过伤,但始终没有退却,一直给予身边的同伴帮助;以及她在汉寿守卫战之中的表现……
孟章的口才向来不错,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说了一通,不过这事是冷山托他来讲,他却没有说;冷山特别嘱咐过不要跟大宗师提他。
国师听了,脸色凝重。孟章讲完了,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看他到底是要赞许还是要发作;假使要赞许,他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假使要发作,他得赶紧跪下磕头为这张多话的破嘴求饶。
国师既没有赞誉,也没有发作,只是默默地深思。
孟章的话不是没有进他的心里,当他知道顾柔中暍昏迷之时,都叫着自己的名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这般拼搏,他心中充满了心疼和后悔。
——即使她撒谎了,她对他的心意并无虚假,他为何要否定她的一切呢?
他很头痛。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度量变得如此狭窄,竟然要轮到冷山来推动孟章对他进行旁敲侧击。
他又怎么会不晓得孟章是谁指使来的。顾柔那些经历,所有的参与者都是冷山;他甚至有一丝羡慕冷山能够参与那些他没能参与到的事情,小姑娘生命里的每一段路程,他都希望陪伴。
冷山的用意,国师也很明白,他是想通过说这些事,来劝国师对顾柔耐心一些;她心里有战争遗留的创伤,需要被温柔对待,慢慢抚平伤口。
国师捂住了额头,这些日,他对她温柔相待了么,没有。他丝毫不晓得她为了那些血腥的场景经历过的挣扎——他的小姑娘是怎么承受这些过来的?还有这些日以来他对她的专横态度,他感觉自己变成另一把悬在她头上的刀,不仅没能照顾好她,反而给她更多的伤害。
他后悔极了,哪怕有一次,他可以认认真真听她讲几句话,关于她在白鸟营的见闻,关于战争,关于成长……所有的一切。
可是他从来没有过。
夜晚,国师从官邸回来,他命卫士又抬回来一口木箱子,里头装满书籍,他按照类型分门别类在书架上归好,给顾柔粗略介绍了一通类目。
他开始尝试同她交流沟通,希望她能从别处找到慰藉。
于是,从那日起,顾柔的睡前活动成了躺在国师怀里看书。
这个小细节上的变化让她很喜欢,因为很多时候,她自己看,又枯燥,又晦涩,没人可以请教。
可是有大宗师陪着一起看书,就一点儿都不闷了,她喜欢听他给她讲书里的故事,旁征博引地延伸开去,仿佛由他领着遨游了一番新的世界。
他给她讲三王墓的故事:干将莫邪铸稀世宝剑,为楚王所杀,并悬赏千金要他们儿子的人头。他们的儿子报仇无门,在山中遇一侠客,那侠客听了干将莫邪之事,便对他道,我可以替你报仇,只是如今楚王悬赏千金要你人头,为取得他信任,我需你人头为凭。干将莫邪的儿子听罢,毫不犹豫地出剑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给侠客,尸身却不肯倒下。那侠客道:我不会辜负你。于是尸体方才倒下。后来,侠客果然如约以奉人头与宝剑之名面圣,当场斩下楚王首级,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却也因此丧命。
顾柔听得惊讶万分——不过萍水相逢之人,却可以交托信任至此;并且那位侠客,也真当不负所望,牺牲性命来守护承诺!这是为什么呢?
国师摸摸她的小脸,道:“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两人互相引为知己,所以互托生死,千金一诺。”
啊,这句话,她听过,她喜欢。便喃喃地念了出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于是,他又给她讲这句话的出处,春秋刺客豫让的故事。
顾柔听了,很感动,问他:“大宗师,我可不可以既做你的悦己,又做你的知己。”
他笑着拧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左右轻轻摇晃:“不都一样么。你已经是了。”
“不一样。”她在想,她要是能成为豫让中那样忠贞不渝的人就好了,老是打扮有什么意思,很多人都可以为他打扮,美丽光鲜的人有很多,可她相信世上爱他的人里,自己可以排第一个,她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她想要读懂他的心。她很急迫。
他见她出神,问:“想什么呢。”她没回答,却用力抱紧他。
——大宗师,我什么都能为你做。但这些能做的里头,我也有更想做的。
国师每天都会尽量抽空陪顾柔读书,同她讲讲书里的故事,她成了他最热忱的学生。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忙于军事,白天甚至夜晚都有人找,能够陪她的时辰越来越少。
她知道他忙,所以从不主动打扰,连心声都不传给他,临时想到要对他说的话,就暂时记下来在手札上,和读书的笔记写在一块儿。
不过,她废寝忘食地读书,读到头来最有意思的还是两种,兵书和儒家经典。
有一次,她读到了采薇曲,背诵了下来: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晚上,她诵这首诗给国师听,国师告诉她,这是伯夷叔齐在首阳山下的绝命之辞。因为他们不同意武王伐纣。
可是,周武王分明是正义的一方啊。顾柔很疑惑。
国师道:“在他们看来,战争只不过是以一种暴虐,取代另一种暴虐罢了。”
顾柔思考了一会儿,觉得隐隐之中,似乎可以无限延伸想开去,她默默地想着。
国师又道:“战争总归会发生,同样,太平也总归会到来。万物有常,不要太过担忧了。”
顾柔问:“那眼前的战争,咱们和云南的叛军对阵,您也不担忧么。”
“卿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夜深人静了,卧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国师说话便没什么顾忌,搂着她淡淡道,“国与国之间,势力与势力之间,战或不战之间,于本座而言,并无太多意义。”这些话,他没对人说过,也不屑于讲出来。不过今日气氛柔和,他身边的又是他的小姑娘,他便愿意讲一讲。
顾柔惊讶得瞪圆了眼睛:“您是说,打仗没意思?”
“是。以战止战,以暴易暴。没意思。”尤其是,他从出生开始便看着父亲率军打仗,长大了又继承父志率军打仗,打过的胜仗越多,他便看得越淡。
顾柔完全沉浸在震惊中不能自拔,她不晓得他竟然是这样想的。
他眼神清雅淡然,瞅着虚空里的一个点,室内的烛光照到那一处,似乎有个晶莹又通透的光晕在那:“原本我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不过如今我想好了,等打完这仗,我准备辞官,带你回颍川去。你去么。”说罢低头看向怀中人,眼光温柔。
“去,”顾柔不假思索,又问,“可是,你一直为大晋鞠躬尽瘁,忠心不二,怎么会如此作想呢?”
他轻描淡写:“我出生便在那个位置不能选择。一开始,父亲替我选择;后来,师父替我选择。不过倒也不是不好,而且我当时还年少,轻狂自负得很,便觉世间无难事,很少有我做不会学不成的事,如果一定要有,我便得自己去寻一个对手。”
所以他平了冀州,灭了水寇,击退南蛮;所以他拜入国观,参悟至高的武学和道义,继承前任宗师衣钵……他不断寻求新的挑战,然后把它们一件件甩在身后,越走越远,越走越寂寞。
顾柔完全没料到,她看似严谨又端庄的大宗师,骨子里却是这般随性洒脱,或者说,他真正的超然。他完全不真正关心任何事。
顾柔又想,他是因为什么都做过了,什么都见识了,所以便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
于是蓦然一惊——该不会有一天,他也见识够她了,也觉得她没有意思吧?
不要不要啊!她被这个念头吓得睡意全无,指尖都开始打哆嗦。
自己的男人太过厉害,果然是一件很幸福又极其痛苦的事情,她感觉每天都站在山巅的悬崖上,悬崖越升越高,她不往上爬,就会往下掉。
他继续道:“天道有常,这么多书里头,我总以为,还是道家经典最通透;冥冥之中有常数,一切天道安排;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阴阳不乱其气,,生死不俛其位,三光不改其用,神明不徙其法。在什么位置,便做好什么样的事,何必一心想要逆天。违背常理一时地改变现状,也不过刹那光辉,永恒的法则,并非人力所能更改;战争,人情,世故,都一样。”
顾柔呆呆地望着他。听他道:“所以,卿卿,等回了颍川,你就安分做我的妻子,别再去想什么其他了。”
——他甚至为了她,都想要退隐了。她还能怎么答?
顾柔应道:“嗯。”
今夜,他对她直陈心声,便是想要和她彻底沟通心中的想法。顾柔很感动,可是更加被他的话所震撼,她总觉得大宗师说过的一些话里头,还是留下了她无法解决的难题,她没有被安抚,反而激起了更多的疑问。在什么位置,便做好什么样的事,果真是这样么?
顾柔开始着了魔似的看书,她需要寻找一个答案。
133
顾柔那勤学的程度,有时候令国师都觉得,她魔怔了。然而她一头扑在书上,总比她一头扑在白鸟营上好。而且他如今很忙,也没有更多的时辰陪她。
一晃八月,凉风忽至,炎夏褪去,到了白露时节。
驻扎在武陵地区的朝廷趁着天气放晴收割当地晚稻,抽调民夫腾运粮草,修造船只,为攻打牂牁做准备。而云南方面|操光的军队补给跟不上,时间一长,更加无以为继,只得暂时撤回牂牁据守。
顾柔照旧在行辕里读书习字,除了宝珠和银珠等侍婢成日陪着,便很少能够见到外人。不过,这世上也仿佛缺她一个不缺,一开始白鸟营内还会有人问起那个眉眼清亮的小姑子哪里去了,如今已无人再问,毕竟像这样时刻冒着风险出任务的斥候营,减员乃是常事。
不过,也有人会百折不挠地问起,比如像祝小鱼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三天两头缠着孟章问伍长什么时候回来,烦得孟章见到她到处躲。
这日,祝小鱼没见着孟章,却在出任务的路上遇见冷山,冷山刚从外头带人回来,活捉了敌方的一个斥候,祝小鱼兴奋地追上前:“冷司马,俺们家伍长啥时候回来?”
冷山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边上的老兵们便道:“快闪开!没看见将军受伤了么,快送军医!”
祝小鱼一怔,这才发现冷山衣服上全是血迹,惊道:“冷司马,您受伤了!”能教他伤成这样,敌方着实厉害,再一看,老兵溪汝光居然从后头让担架抬着回来的。
冷山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同士兵们一起走开了。
顾柔仍然坚持看书,不过,偶尔也去孟章那里打听情况,她听说部队在西南前线和操光的军队发生小规模的对战,将士们有些死伤,心里担忧。过了两日,她见宝珠等人拿了一堆士兵的衣裳回来缝补,以为后勤支援,便也加入到她们当中去。
院子里秋高气爽,顾柔和宝珠几个姑子们补衣裳,偶尔也会互相比赛谁的手脚麻利,一轮比赛完,宝珠最快,顾柔第二,银珠第三,银珠不服了,连声道自个拿到的那件最破烂,下一轮要挑件容易的。
银珠拿起来一件,道:“你们瞅瞅这件,烂成这般,还怎么补,不如让兵曹处重发一件新的得了。”
顾柔望去,原本脸上还挂着笑容,忽然间便笑不出来了。原来那件兵服上头有飞鹰纹绣,正是白鸟营的兵服。她连忙抢过来看,想瞧一瞧这件衣裳是谁的,在里层发现一个“冷”字。
顾柔惊呆了,冷司马,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顾柔若有所思放下衣裳。“哎,小柔,你上哪儿去?”宝珠和银珠在后头追问。
“我去隔壁找孟章,马上回来。”
孟章还在院里脱了靴袜看脚底的水泡,他今日又跑了一天,刚刚去军医处看过冷山回来,石锡还带了沈砚真给冷山看诊,言说没有大碍,孟章这才放心回来,刚喘得一口气,就听见外面有人匆匆而入。
孟章一见是顾柔,赶紧穿好鞋袜站起来,同她打招呼。
顾柔面色焦急,劈头问他:“冷司马他伤得重不重?伤哪里了?”
孟章一愣,心想消息怎么穿得这么快,顾柔见他这番迟疑,还以为冷山出了大事,愈发着急。孟章赶紧道:“不碍事,肋下让人刺了一剑,其余都是小伤。”
顾柔不大信,她瞧见那件血迹都洗不干净的兵服,心都揪住了——以冷山的机警和老练,能把他伤成这样的对手,定然不可小觑。“他怎么受伤的,又亲自出任务了?”
敌方铁衣斥候的事,国师有过嘱咐,不许透露给顾柔半点,孟章可不敢在这个时候作死,连忙打哈哈道:“没事,论本事,咱们白鸟营他头一份,你还信不过他么?都是小伤,我刚看他回来。啊,他还活捉了对方,谁能真正伤了他呢?”
顾柔松一口气。没事就好。“那,我想去看看他,孟军侯能否帮我带个路。”
孟章为难:“这可不成。这这这……”
他晓得顾柔这个姑子的性子是有些倔的,急于找个借口推搪过去,可是一时半会居然想不出什么好借口来。
不过这会儿,顾柔反倒自己放弃了这个要求,挨着石桌凳坐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能带我出去,这为难你了。”
孟章松了口气,也坐下,让人沏壶茶过来。等茶的工夫里,顾柔问他:“孟军侯,我有件事一直想问,是关于常玉这个人的。”
孟章又是一惊。她怎么突然提起常玉来,她又从哪里听来的常玉?
“我想知道常玉是怎么死的。”
顾柔眼神急迫,抓了抓孟章的臂弯。
提起常玉这个人,孟章自也有些唏嘘。没有人能忘记常玉,他留给人的印象太深了,天赋英才又匆匆离去。
茶来了,孟章先给自己倒了杯,一口牛饮喝掉,长长叹气:“常玉他,可惜了……”
……
不知不觉过了用饭的时辰,顾柔从孟章院子里回来,一路心神恍惚。
脑子里还回想着孟章说过的那些话。原来,常玉竟是那样一个结局,他进入白鸟营之后思考得那么多,却最后选择了一条与初衷截然相反的道路。
如果放在平安的盛世,也许常玉才华会令他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无论是读书出仕贤者,还是啸傲山林隐士。可是他选择了战场,在那个每做一个决定都来不及过多思考,间不容发的时刻,他选择向死;并且,也没有给杀死他的冷山别的选择。
冷山杀了他,别无选择。顾柔想到这里,突然想到那天在角楼上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如果你逃跑,我也一样会杀了你。
不由得一惊。
她眼前又一次浮现冷山的那个眼神,绝望、凄清、深沉、温柔……饱含着痛苦和复杂的情绪。那是为了常玉,他一定没有忘记过常玉。
孟章道:“常玉以后,他再也没在人前表露过他的痛苦了。”
是的,更多的时候,他学会藏在心里。
顾柔怔怔地回想冷山过去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直到今时今日,她才发现他的那些细微之处,似乎都饱含着一个人对于过去的负重和沉痛。
她想得出神,直到院里的梧桐叶飘落到她跟前,她伸出手,接住了——秋日的阳光带着微凉,与夏日截然不同的感受。仅仅是一个夏天的白鸟营生涯,已经让她刻骨铭心;更何况,冷山在那几乎度过了半生。谁能忘掉呢?
……
顾柔把冷山的衣服拿回来补好了,在破损的肘关节处,特地加固了一层,以防下次磨损。
她照旧像笼中鸟一般,看着官邸外面的世界。好几次,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国师看着她立在行辕外的街道上出神,看白鸟营的士兵经过,怔怔发呆。
“伍长!伍长!”祝小鱼在队伍里拼命地冲她挥手,顾柔也用力挥手,她开心地笑,眼泪却涌出来。向玉瑛跟着队伍目不斜视,手却悄悄抬起来冲顾柔挥了挥拳头——那是一个她们约定好的手势,做成了一件事,互相碰一碰拳头。
领队的冷山照旧走他的路,他看起来一切都好,伤势也不明显,很精神,顾柔远远望着他,他好像没看见顾柔。
顾柔在手札里面写道:我很想他们,很想很想。
她以为自个忘了白鸟营,其实一直没有。
有一日,国师与众官将议事后,得有余暇,同治中岑随一起参观他的藏书,岑随虽然是云晟那一头的人,但他也是个读书人,而且治学广泛,谈吐很有意思。国师交人素来无论亲疏,而岑随也觉得这位来自国观的大宗师,并没有恩师云太尉口中说得那般专横跋扈,两人皆有种言语投机之感,便邀请国师来家中小坐。
用了一道茶的工夫,岑随命人把收藏许多年的各类藏书都取到客堂,以供国师参看。
岑随介绍道:“其中一些法家经典,乃是孤本,乃前朝武陵地区的大贤何雍收藏整理成集,下官的祖父与他有交情,何家后来落难,祖父出手襄助,何老前辈为了报答,便将此书交托给祖父。下官得到这些书简之后,又重新命人抄录,分门别类装订成册。”说罢笑一笑道:“听闻大宗师精研道家兵家阴阳之术,想不到对此类法家藏书也有兴趣。”
国师半蹲下身,他倒是并没有在那看岑随介绍的书,只是按照对顾柔的了解,从中挑选着她可能会爱看的几卷风俗志。一面漫不经心道:“岑治中,本座听闻你是承熙三年的太学生,甚察多辩,有邓析遗风。”
岑随听了心里一惊,春秋的邓析乃是法家先驱,却又因为欺愚惑众,得了荀子一个“不可以为治纲纪”的评价。大宗师这会儿把他比作邓析,究竟是何意啊?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作答。
于是,岑随笑着揖道:“下官愚钝,岂敢同法家先贤比肩。”
国师挑拣着书简,已经拿了一卷在手中,淡淡道:“你对战事早有预料,却隐而不报,报只报一半,这等模棱两可,中庸之道,确实倒不似法家风范。”
岑随冷汗涔涔:“大宗师,误会了,下官一听战事起了苗头,可是立即……”他本来想说立即修书给了太尉云晟,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说,否则便连恩师也一起出卖掉了,延误战机本来就是一连串人的的责任。他只好闭口不言。
国师抬头,目光疏冷,淡淡朝他一瞥:“立即上报了是不是?你以私人名义修书给云晟,却不奏表上报朝廷。你明知这封信有可能不会引起他的重视,岂非报只报了一半,你藏私。”
岑随见他揭破,秋凉的天早已汗流浃背,起身恭拜道:“大宗师,下官该死。”
“该死倒也不至。只不过你为了不得罪上峰杨琦,摇摆于国家利益和私情利益之间,结果你选了一种中庸的做法,哼,倒是圆滑。责任追究起来,拿到信笺的云晟替你担大头。”
岑随的小九九被他一一点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曲,跪下磕头:“大宗师,下官真真该死!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那点小小盘算,藏私于己。”
“你的书收藏得很好,学问也做得很透,”国师翻阅他的书到,“不过,本座是不会因此原谅你贻误战机之罪的,为学而不能为用,治法却不能无私,这些经典,你大概需要重头再读了。”
“下官无知狂妄,下官该死。”岑随想哭。
国师道:“贻误战机这笔账,本座先在你头上记着,从即日起,着你替代杨琦,总领武陵郡一切事务。等平定云南之后,你的功过一起算,届时再论赏罚。”
岑随惊呆了,眼泪憋在框框里,要出不出地,抬起头来:
国师说了那么一通,原来竟然是要赋予他郡治的实权?
“武陵太守杨琦玩忽职守,于战事不察,于政务懈懒,开战之后,又连番进退失据,导致各县失守;本座已上禀朝廷褫夺其职,由你暂代。”
——原来竟是把尸位素餐的杨琦扯了下来,把他提了上去!
当岑随意识到这是一个升官立功的大好机会时,他瞬间又是另一番新感受,他早就厌烦腻烦在杨琦这个无能蠢材手下当差了,盼了多少年,号称恩师的云太尉没能给他的东西,一夕之间从国师这里几乎全部到手。竟然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他激动的心情难以言喻,磕头拜谢道:“谢大宗师,下官一定鞠躬尽瘁,戴罪立功!”
国师不置可否,他书册挑拣完毕,就两卷,多了怕小姑娘看不完,握在手里,冲岑随晃了晃:“那就跟岑治中借阅此二卷了,隔日必定归还。”
岑随急忙道:“大宗师您请便,借多久都成,不必急于归还!”别说是两卷书了,就是两抬金银财宝,也无法回馈他今日所获之利。
国师起身来,将书卷夹在腋下往外走,岑随急忙在后面恭送,经过垂花门时,国师看见外院中有一棵高大的银杏古树,叶子已经黄透,正顺着风片片飘落下来。他一时驻足凝望。
岑随也陪他仰头看,心想,大宗师该不会是喜欢这棵树罢?倘若真是如此,就是连根挖起也得挖出来给他送去。
“岑治中。”“下官在。”
“假使你有一只鸟,你极是欢喜她,然你将她宠着,她却不欢喜;你将她放飞,你又不满足。你当如何。”
岑随愣了一愣,看向国师。只见他仰目眺望,沉静优雅,清冷面庞似透着一股淡淡的惆怅。
以岑随待人接物的经验,国师这番话必定另有所指。他本是睿思巧辩之士,多少能猜度一些国师话里的深意,便忖度地回答道:
“以大宗师这般造化脱俗之人,难道便不能令这只鸟去而复返?人初生时不知世事险恶,有时人看那山,不过是空中楼阁,海上宫阙,待它飞去海的一段见识天高地广,大抵才会想起主人家的好罢;倘若它想不起来,这等鸟儿,不要也罢。”
这番话说出口,果然,令国师骤然收神,他回头,淡淡看向岑随一眼。
岑随恭敬地揖身,将头埋低。片片银杏黄叶飘洒院中。
放飞她,让她走吗……
国师陷入了深思。他不是不知道禁锢的专横与残忍,可是有时候他宁可囚禁她一辈子,也不愿意她飞向外面,折断了翅膀。倘若失去了她,他承受不起那份孤独。
夜里,国师将从岑随处借取的风物志给顾柔,她果然很喜欢,捧读爱不释手,甚至央求他晚一些熄灯,让她多读一会儿。
国师原本是想答应的,他躺在一边,看她坐着读书的侧脸,清丽美艳,带着求真和痴迷的眼神……他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同她一般痴迷。
他忍不住了,伸出手拿掉她的书,把她压在柔软的床被中。此时秋凉天气,床被添厚了,格外松软和舒适,将两人柔和包裹。他抓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紧扣,开始沦陷。
他们之间越来越契合了,不需过多言语,便能寻得对方最心颤的位置,他一遍遍亲吻她的脸颊,他的小姑娘还是很爱哭,难受也哭,舒服也哭,仿佛是水做成的,每一次的挤压,都能从她身体里压榨出一部分汁水,她整个人温暖湿润。
“卿卿。”他抚摸她的小脸。“大宗师,我害怕。”“不怕,有我在。”“我害怕……”
顾柔痛快放肆地在他怀里哭,他说过,在他面前,她可以尽情地哭泣。她近乎狂乱地拥抱他,语不成调:“我害怕有朝一日,您发现我不过是一具……空壳……”
“你不是。”他的小姑娘,有血有肉,有心有魂,没有一件是他不想要的。他强力地促使她去感受她的存在,赋予她一些东西。
最终,她倒在他怀里,终于放声哭泣:“你知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人,想要跟上你的脚步是多么的难。我好害怕啊,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大宗师。”
她大抵是无意识地说了这句话,然后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然而这句话,却使得他彻夜难眠。
——他突然觉得,她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了。她的心脏如同漩涡,在疯狂吸纳更多的细流,她拼命寻找着一个真正的灵魂,重新装填心灵,打破肌体,重塑骨骼,在痛苦中反叛,在痛苦中新生。
134
白露过后,朝廷军在当地收割晚稻一结束,国师便命令军队朝西南进兵,登上云贵高原,当军队抵达延江水和沅水上游之间的牂牁郡境外,此时已邻近中秋。
从处处丹桂飘香的武陵郡来到此处,已是整个大晋版图的西南极端,思乡的情绪难免一时传染。于是,只要呆久一日,不光是大军的粮草,士气一时也颇成了个难题。
国师晓得,必须尽快进兵,一举拿下云南门户牂牁,然后直取益州郡。
国师需要进兵攻城,大军在牂牁郡治且兰城外包围驻扎,修建攻城工事,着白鸟营先行入城,探清敌方兵力部署。
于是,所有的压力全部集中到了前线哨探白鸟营的身上。然而,冷山不断向城内派入斥候,却要么石沉大海,要么重伤而归,均只能在城池中徘徊,无法进入敌军守城部队兵力部署的营寨。上一回他亲自领着老兵溪汝光潜入,却被敌方的斥候部队发现,一路逃出城,追赶他们的斥候骑卒似乎服用过铁衣这种药,铜皮铁骨百毒不侵,他们费了好一番周折才生擒对方回来,溪汝光受了重伤,只怕要养伤很久一段时日。
这一回再去,冷山发现除了一个新兵向玉瑛,他居然没有更多的人选了。
以前周汤在,他轻功好,带上合适,然而如今他不在了;阿至罗功夫各方面均衡,只是胡人长相,又兼皮肤黝黑,一进城就等于招揽围观的*动物;孟章虽然条件都符合,然而白鸟营总要留一个人坐镇指挥调度其余的斥候。
冷山正犯愁,前任太守杨琦来给他支招了。
杨琦虽然被国师褫夺了太守之位,然而他内心却松了一口气,他晓得自个能力不足,上次守城战役,把他吓得六神无主,能够不杀头他已经谢天谢地,于是这会儿卸下重担,心态反而放得很平。他晓得冷山发愁的原因,便好心建议道:
“上一回元中深夜穿过敌围登城,身后带了两名斥候,我见其中一人身手敏捷,会舞白练,攀岩走壁不在话下,若是带上她,岂不事半功倍?”
杨琦指的是顾柔。冷山听到她的名字,一时地沉默。
他压下了且兰城的路观图,想起了常玉一般的顾柔。不晓得她度过了魔障没?也好,常玉那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活在酷烈的战场上,他们应该属于在太平年代,远离剑影刀光。
他剑眉微蹙,回应杨琦道:“这人现在调动了,不大方便。”
“啊,”杨琦惊讶,“那真是太可惜了。”
顾柔随军队行军驻扎,和宝珠等侍婢们住在后方县城内的行辕,她照旧和姑子们一起替士兵们缝补浆洗衣裳,这样也挺好,至少兵营之间相隔不远,她常常能瞧见白鸟营的熟人。
就比如这日,祝小鱼哼哼着鼻子跑过来找她,说自个在邹雨嫣那受委屈了。
顾柔笑问她又为什么吃邹雨嫣的排头,祝小鱼道,冷司马在北军内部急征轻功好夜视好的兵,如果征不到,便要去各地调集白鸟营的老斥候。她自告奋勇去报名参加,被伍长邹雨嫣一顿训斥:“就凭你这笨头笨脑的,四肢再发达也不敢带你,还怕中途给你连累了坏事!”
顾柔劝慰:“邹伍长说得对,你经验不够,还得再历练历练。”
“伍长,你和俺同时进的营,可你总是样样干得好,俺太笨了,”祝小鱼对自己的笨有了意识,很是失望,“他们都说你在就好了,又可以教我,又可以帮忙。对了,听溪大哥他们说起过,其实最合适这趟任务的人选就是你,伍长,你伤啥时候好?”
顾柔听得一怔。想起方才小鱼说冷山要从北军内部征,从外部斥候调;可见他的形势已经十万火急。先不说从内部征来的别营士兵,不熟悉白鸟营的行动习惯;光是从外部调人,就要花费五天乃至十天半个月,这大军的粮草怎么等得起?
祝小鱼回去了,顾柔却久久不能平静,夜里,她反复地思忖着这件事,最后,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面朝着国师:
“大宗师,您睡着了么。有的话,我晓得你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说一说,假使这让你不高兴了,你随时可以打断我,只是我盼着您能听一听,这话我想了很久,您让我讲一些成么。”
国师平躺着,手臂让她枕在颈下,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闭目养神。他的侧脸轮廓看起来恬静又清雅。
按照她的经验,他应该没睡着,只是介于想回答和不想回答之间。于是继续道——
“我小时候,在青盔巷长大,后来搬到葫芦巷,这您是知晓的。那时候,我爹的朋友故旧们都散了,不再有人登门,逢年过节也没有亲戚往来,只有我跟阿欢。我虽然没因为这个活不下去,但伤心失落总归是有的,我想那是我头一回见识到人情冷暖了,我小时候总归觉得,人心都是有些冷漠的,每个人活到最后,终归会为了自己。所以韩丰对我有点私心,我倒觉得,人人皆是如此,换一个人,未必不如是。故而对他期望不高,也分外宽容。”
“后来,我有幸遇着了我师父,他教会我功夫,一点谋生的本事,我跑了江湖,看了更多世情险恶人心冷暖,我虽然也没有因为这些受过大伤,但更加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全心全意肯为别人付出的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世间常态。”
“再后来,我遇见您,您对我真好。我头一回晓得我也是可以受到如此的宠爱;您也是我最在乎的人了。那时候我想,正因为我俩倾心相爱,才会无私无求。”
“前段时间,我进了白鸟营,我看见那些人为了别人的生死,甚至是素不相干的人,付出自己的生命。我开始想,他们之间有像你我那样之间深刻的感情么,没有的,可是为什么有的人就是可以为了别人去付出?翘儿和贞娘是这样,周军侯是这样,冷司马也是这样。我刚刚看透自己,想要活个明白,所以才要出去,不这么做,总归觉得对不起为我们死的周军侯,他有老有小,却为了刚刚认识的雷亮他们死了,你说,他图个什么?您说众生都是蝼蚁,可是我就是那样一只蝼蚁,我是太幸运够着了您,可是够不着的人太多了。是您让一直蝼蚁看清了自己,我想做个完整的人,像您一样。”
见他不语,她心中有些微微难过,思忖着方才所言,是否过于反叛,使得他不快了:
“大宗师,您别恼我,您不爱听我就不说了。真的,方才那些话……就当我一时胡言罢。”
她说罢,乖乖地把脸依偎到他颈窝里,伸手搂着他的脖子睡去。良久良久,黑夜里,国师方才睁开眼睛。
她方才所言,每一个字都敲打进了他的心里。尤其是她说自己是蝼蚁,令他心疼、怜惜,又转而惊讶和思考——
一个人,位置再高,都不应权利轻视别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万物、百姓、乃至圣人本身,都如同草芥,一视同仁。
这道理他晓得,只是站在顶峰的他轻忽了。
本座又有甚么特殊可言呢?我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罢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紫衡真人,那是何等的谦冲恬退,彬彬持重,与师父他老人家相比,也许他在俗世所成之功名已经超越了师父,然而在开悟的道路上,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长进了。
紫衡真人有过两句话:“看淡世俗和回归世俗。”
国师一直把世俗看得极淡,只是这后面半句,他没理会——既然看淡,何必回归。如今师父过世了,他是彻彻底底地把这两句话重新翻出来想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想到天亮。
第二天天一亮,前太守杨琦和白鸟营军司马冷山照例来国师行辕报备当日军情——杨琦虽然不做太守了,但是国师给了他一个随军调度后勤粮草以将功补过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便不至于因为玩忽职守之罪,到最后回到朝廷被论斩。杨琦晓得机会不易,做起后勤格外用心,所幸他虽无治军才能,但是这柴米油盐的仔细活儿,却是极为拿手,故而放在这个缺口,也算物尽其用。
杨琦把武陵、零陵两个郡的物资情况说完;冷山又报备白鸟营状况,翌日便要动身启程,他决定了,带向玉瑛,以及刚刚从越骑营借过来的一个老兵,耿义。其他还有几个零散从附近外地找来的当地斥候,善于翻山越野,凫水潜渡,他也准备带上。
国师却对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表示质疑——毫无熟悉程度,没有配合,如何能担此重任?
杨琦听了连声道:“是啊是啊,没有配合,突然上阵使用,风险极大。”
冷山何尝不知,但他没得选择,只道:“今晚会将人聚集在一起部署明日的行动。”
国师秀眉微蹙,杨琦一见到,连声又道:“太仓促,太草率。”
冷山眉毛一沉,这个杨琦!还没出兵就说丧气话,这要是他手下的人,真想给他一刮子削过去,灭了那张乌鸦嘴。
国师道:“就没有别的人选了么?”
冷山摇头。杨琦想着要讨国师的好,灵机一动建议:“过去冷司马手下有个女卒,飞檐走壁身轻体快,轻功尤佳,要是能调回来使用就好了。”
杨琦嘴快,冷山没来及阻止,国师的脸果然黑了。
冷山这回懒得救杨琦了,双手一拱道:“既然计议定当,那么末将先告退,回去部署此事。”
国师道:“且慢,你们打算今夜何时部署计划。”
冷山一怔,答道:“中夜部署。”
“何时出发。”
冷山又是一怔:“回大宗师,鸡鸣出发。”
以他对国师的了解,对方记性极好,他不会对听到过的事情,再重复第二遍。这是要作甚?
冷山忽有所察,微微抬起头,朝国师身后的垂帘望去——那里隔着里间,朦朦胧胧看不清人影。
这话问得奇怪,倒像是故意逼着他复述一遍似的。
冷山告退了。
……
顾柔在垂帘之后急得团团转,她知道现在的白鸟营尤其需要她!原本,她是可以装作不闻不问,可是如今亲耳听见白鸟营的弟兄要因为阵容不当,冒着风险去出任务,她的心就七上八下无法平静。正在焦急之时,忽然听见帘子响动,她急忙坐回桌边,装作若无其事喝茶的平静。
国师从外间回来,倒是没有对她怀疑,只是温和地看了她一眼:“你起身了。”
“啊,刚起。”
他道。“天凉,多睡一会好了。”“不用,睡多了也头昏。”他拿走她手里的茶壶,修长剔透的手指轻轻按于壶身:“莫饮冷水。”他唤宝珠进来去换了壶热水,问她:“初二月信才过罢?”
顾柔微怔,脸热道:“嗯。”他对她的月信这件事掌握得很牢,计算精确到天,一开始她总觉得这是他不肯落下福利的缘故,守着她闲暇日求欢;时间久了才晓得,他是对她的饮食照顾关心。
“嗯。”他得到确定的答复以后,从瓷罐中捻了一撮武陵郡带回来的干菊花,投入杯中,用热水冲开了菊花茶。
顾柔刚捧起杯子,便听他道:“小心烫嘴,慢慢喝。”她不好意思了,他今天怎么这么空闲守着她?便问:“大宗师,你今天不去官邸么?”
“嗯。”他提前将该安排的事情都已经各自安排人去执行了,其他都有石锡处理得很好,何况今日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想陪小姑娘度过。
顾柔很奇怪,放下了杯子:“战事这般吃紧,您还有这等闲工夫啊。”她觉得,他应该多多专心一些,打仗可关系着千万人的命。
“嗯,本座想多陪你一会。过去的日子,是我疏忽了。”
顾柔听得心头一暖,但是片刻转念之间,心情却是一沉。
——这该不会是因为他看破了方才她偷听外间的谈话,猜测她会偷偷跑回白鸟营帮忙,所以才特地亲自盯梢她的罢?
这一瞬间,顾柔的心情凉了,茶也不清香了,整个觉着没意思。她将茶杯往桌上一搁。
他问:“怎么不喝。”
她头一回觉得他好多话,好啰嗦,总是要这么管着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想要喘一口大气都难,胸闷得紧。她立起来,甩了甩手臂活动筋骨:“不想喝了。”
他便由着她,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卷书,刚好是昨天陪她读过的书,这会打开来:“今天还读书么。”
顾柔立刻坐下来:“读。”百无聊赖,又被监管,不读书还能干嘛,总不能时时刻刻床上干活。
她拖着小圆凳挤到他身边,他顺势把她搂在怀里,顾柔趴着桌子边沿看他一边翻书一边讲故事。
今日翻到的刚好是《春秋左氏传》,讲到晋国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春秋混战时期,当时秦国出兵伐晋国,交双方兵于当今的冯翊郡。晋国主将魏颗和秦国猛将杜回相互厮杀纠缠,在生死关头,突然出现了一位老人,用草绳套住了杜回,帮助魏颗制服了杜回。于是,魏颗的晋军大败秦国,凯旋而归。
魏颗很奇怪,问这位老人的来历。
原来,魏颗的父亲曾是晋国大夫魏武子,他生前有位爱妾没有子嗣,于是魏武子吩咐儿子魏颗道:“我死后,你为她选择良配改嫁。”后来魏武子病重,却又改口对魏颗道:“我死后,定要让她为我殉葬,使我在九泉之下有伴。”等到魏武子死后,魏颗没有杀死这位父亲的爱妾,而是为她选择良配嫁了出去。魏颗的弟弟责怪他不尊重父亲的临终遗愿,魏颗却说:“人在病中做的决定昏乱,所以尊重父亲神志清醒时候的嘱咐。”
晋军收兵以后,当夜魏颗梦见那位帮助他擒获杜回的老人,老人道:“我是你所嫁之夫的父亲,你选择了你父亲好的命令,我感念你的恩德,所以战场上结草襄助你,予以报答。”
这个故事顾柔听了感触,她笑着搂住国师的脖子,在他侧脸上亲了个响:“大宗师,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会像这样报答。”
他却摇了摇头,似是很认真道:“本座不要你报答。”说罢回头,眼神温柔深沉地回望她,良久地,缓缓道:“我只要你活得开心便好了。”
“就要报答就要报答。”顾柔咯咯笑,搂着他一顿亲,吧唧吧唧蹭得他脸上都是口水,国师无奈抹了一把脸,皱眉睨她:“你这是报答,你这是报复!”抓了她过来挠痒痒肉,顾柔又哭又笑,连声求饶方才停止。
他陪她闹了一番,两人磨蹭到午后一起用饭,他又盯着顾柔仔细瞧,像是又永远也看不够。
如今顾柔也算是习惯了,即使当着他面儿,大口吃饭大碗喝汤不在话下,见他总是不动筷子,便取了个小木勺,一口菜一口饭喂给他吃;她见威严端庄的大宗师面对一个小勺子也要乖乖张嘴的模样,她觉得好玩儿,时不时拿开食物逗逗他,他也不恼,就冲着她微笑。
用罢午饭,她困了,回到榻上小睡一会儿,国师在旁边哄她睡着,便起身离开回官邸。
顾柔躺在榻上,听见国师推门出了外间,赶紧坐起来,她跑到床尾的柜子前头,搬个圆凳爬上去,顶层有个木箱,里头装着潮生剑秋水练这些她封存好久的兵器,还有一身白鸟营的鹰服。
顾柔做贼心虚,麻溜地换好,把箱子凳子归位,又收拾了一遍床铺。她想着,自个应该给他留点什么字解释解释,可是一时半会又想不到合适的话。而且摊开纸笔,她想到他看见这张纸以后会是多么地伤心,她自己也控制不住要掉泪了,赶紧慌慌张张收起来。
顾柔决定什么都不留,直接走,然后再用心声告诉他。
她在镜子前整了整衣冠,果然,穿上白鸟营的鹰服,整个人都精神得容光焕发,像是有了魂魄。
她佩好潮生剑,没走正门,翻窗出去,跑过围廊,从一个视线的死角翻上墙头,消失在墙的那一端。
——顾柔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很机灵,在白鸟营的那些东西不是白学的。可是就是此时此刻,她却不知道,她的大宗师一直就在隔壁闲间的窗口,帘幕低垂,立在一个她看不见的阴影角落望着她。
他望着她,手心攥紧,像是望着一只飞出了手心的燕子,消失在天的另一端。
他的手捏着窗棂,簌簌落下一堆木屑,身后的宝珠和孟章见了,极是不忍。孟章忍不住出声发问:
“师座,既然这般舍不得,又何故特地放走她?”
国师没回答,只是下令:“你去加派人手,远远跟着她以为支援,别让她发现。另外告诉冷山,本座借他三天的人,三天之后让他给本座带回来,须得毫发无损。否则本座拿你是问。”
孟章傻眼,啊,冷山他娘的管我啥事!“是师座。”真是无端飞来一锅。
宝珠没多话,她默默给国师披上斗篷,他很快又要去大帐同将校们研究军情了,这些日,他清减了几分,无论哪头都承受着压力。
国师要走了,既然顾柔不在了,这座行辕他短期也不会想回来,没有她的地方不成为一个家,他见了会伤心。其实尽管他给了她一个出逃的机会,但方才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她能够回头,他在心底恳求她可以回头。
可是她没有,她还是那么选择。
——顾柔,我相信你会回来,你一定不能辜负本座。
……
国师准备去靠近前线的营寨跟将士们一同长住,一方面方便对即将到来的攻城战役临阵指挥;另一方面,更靠近顾柔。宝珠已经去替他准备这些日需要使用的衣物用品。
趁着这等待的空闲里,国师回到卧房,随便翻翻顾柔读过的几卷书册,看看她使用过的这个房间。
凡是有她走过的地方,似乎都遗留着一种清新芬芳的香气,使他流连;虽然上前线坐镇还是轻装简行为好,但他想了想,还是带上了今天她刚刚读过的那本书。也许过两天,他的小姑娘就回来,到时候她想要看书也方便。
他有些心神恍惚,手碰到书册的时候,把一排的书都碰倒了,有几本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却发现有一本装订得很简陋的册子,翻开的一页上面写着:
大宗师,我错了。
端端正正,字体谈不上多漂亮,但写得挺认真。
他拿起来看。
顾柔过去这段时日,很多话不敢用心声告诉他,便全部地和读书笔记一起写在手札里。国师一个人在房间里看她读书的手札,发现她一笔笔记着他说过的每句话,加上心得批注和疑问。不过,顾柔写得最多的一句,还是:大宗师,我错了。
——大宗师,我错了。今天你回来心情不好,我还同你讲小鱼的事,我知道你不喜白鸟营,但你不要因为如此而迁怒小鱼,她是个很好的人。以后你见到她了,你就知晓。
——今天读了望夫石的故事,哭了,我很幸运。我每一天醒过来,没有睁开眼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您;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您。我应该很满足了。
——今天您很忙,也没工夫来,我就随便记一点儿,我好像瘦了一点儿,可能因为我又开始扎马步练功了……
手札的最后一页,停留在前日,她在上面写着:
——大宗师,每当你说我自私,说我不在乎你的感受,这让我很伤心,可是我想,这世上如果有一个最爱我的人,那只有你了,只有你可以改变我。我没有想过要欺骗你,我只是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不再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活,活出个明明白白,对得起天地正道,对得起自己,配得上你。我希望取悦你,但不仅仅是身体。
……
他缓缓合拢手札。
窗外,槐树正落下一片柔软的叶子,在秋日的光芒包裹中,它降落得很缓慢,仿佛有无数细小清澈的光晕围绕它在浮动,如同红尘幻梦般轻轻飞舞。视野变得明亮、绚烂、模糊……颜色一道一道变幻,斑斓又璀璨。
他的眼眶微微湿润,于无声中,有什么东西,随着落叶一同坠入红尘。
那是一滴眼泪。他长大成人以来,落下的第一滴泪。
他突然想念起年少时,师父紫衡真人领着他在树下练剑的情形,师父严厉又慈和,他的训斥,已经被自己遗忘很久,却在此时翻出了新的涵义:
“玉衡,用心去看!众生璀璨,何故不看?如果你不能回归世俗,与他们平起平坐,你就不能真正看淡。”
看淡世俗,回归世俗;只有回归,才能真正看淡。
他捧着书跨出门口,一片广阔的天地伴随着通透的光线漫射过来,投射出他身后长长的倒影。天空有鸟和风在飞翔,万物歌唱,秋天,沉寂中孕育来年的生机,缘聚缘散,物消物长,一切冥冥中有常。尘世在他身后浩浩渺渺,像是旧了,却又像是新了。
如果可以,他想回头,想对当年在树下看师父练剑,带着满面不可一世的狂傲的青葱少年说几句话,想和他坐下来谈一谈,想代替他告诉师父如今的感想——
爱一个人是修炼自己,爱一个人是打开天地,爱一个人是回归有情众生。
可是红尘隔海,时光不再,昔日的狂妄少年已经长成如今芝兰玉树的模样,他走到槐树下,低下高傲的头颅,于细碎的光阴中看清楚自己的影子。
【——卿卿,你没有错,是本座错了。本座不该小看你。】
防盗章节,稍后替换,不会重复扣款,也绝对不会少字数。请谅解夜里,顾柔给弟弟顾欢检查完功课,换上夜行衣出门去。
来到世子府内宅附近,潜伏。
夜静悄悄的,白冰居住的那间院子熄了灯火,丫鬟和仆妇们一个个出门来,看样子,白冰已经睡下了。
顾柔继续耐心等待。
这时候,耳朵忽然鸣叫起来,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差点没把她的耳膜击穿:
【老钱的脑子大抵是教石头塞住了,这等姿色,也配称作天仙下凡!】
好久没听到他的声音,都有些不习惯了。顾柔掏了掏耳朵,没去理会。这个时候,下面院子里吱呀一声门响,顾柔立刻向下望去,只见已经歇下的白冰,此刻衣衫整齐地从房门里出来了。
她立刻从房顶跟了上去。
耳朵里又传来他的声音:【色令智昏,老钱的品味算是完了。他送给本座的这名女子,说什么完美……唉,确实,这张脸只要遮住两处地方就完美了!一处是右半边脸,一处是左半边脸。】
顾柔呆了一呆,他正是在干什么啊?
此刻,国师正坐在府上和钱侍中喝酒酬唱,钱鹏月说自己得了几个绝世美人,自己都没舍得碰,就送过来让他先挑。他出来一看,呵,这些美人长得一个个爆乳肥臀锥子脸,千篇一律,不晓得涂了多厚的脂粉,一个个冲他挤眉弄眼。
国师对老钱的品味不敢恭维,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这个好看,这个好看。”钱侍中就好这一口,捅了捅他的腰,指着其中一个舞姬,眼睛都放光了。
哦是吗,国师抬起眼皮,又垂下眼皮:【胸是垫的,妆是厚的,气质是没有的。】钱侍中激动地问:“好看吗?美得说不出话来了吧?我就知道,大家都是男人嘛……”又用力捅了他一下。
国师很讨厌老钱动不动就用胳膊肘捅他的这个习惯,毕竟有句话老钱说对了,国师也是个男人,所以不喜欢被男人捅。
“哇!这个的身材真的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老钱不行了!”钱侍中口水狂流地指着刚刚随着鼓点上来的一个美女。
国师转过头去,投来惊鸿一瞥:【嗯,这个身段倒还可以,本座看看脸先……】
美人也回眸一笑,黄澄澄的两排门牙。国师脸部肌肉抖了两抖:“让她退下!”【容本座先喝口酒压压惊】
一口酒下肚,郁闷得紧:【洛阳城里的美女都是被天收了吗?不,被收走的应该是老钱的眼睛。】
正喝着酒,他耳中传来顾柔忍无可忍的咆哮:
【你闭嘴!你吵到我了!】
国师的酒杯放下了。【你在啊。】
顾柔的人跟丢了。
白冰只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顾柔却因为被他吵得心烦意乱,竟然生生地把目标给跟丢了,她恼火不已,在昏暗的街道和小巷中快速奔跑搜寻着白冰的身影:【你闭嘴,别烦我!】
这边厢,国师又被老钱手舞足蹈地捅了一下。“快看快看,那个漂亮!胸那大得!奶牛啊!”
性子清冷的国师难得有想要主动找架吵的时候,战意昂扬地在心中用意念回应顾柔道:【烦你又如何。】
【我警告你,我在出任务,你再吵我,后果自负!】
哦……还威胁他。端起一杯酒,在梨花榻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摊坐,喝了一口【那你倒是说说,本座现在就想负。】
【臭混蛋,给我等着!】顾柔只是口头说说,并没有真的行动计划,她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有闲心跟他斗嘴,她继续跑进一个巷子。
前方有个人影,顾柔立刻降速,悄摸摸地跟了上去,真的是白冰!她鬼鬼祟祟,扒开一个狗洞,竟然是要往城郊的方向去。
顾柔大喜过望,她就等着白冰钻过这堵墙,然后自己也翻过去继续跟。这时候,突然耳边响起了很刺耳的声音——
国师面对一群衣着暴露,搔首弄姿的美女,坐怀不乱,心中默诵:【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去彼取此!】
顾柔给吵得震了一下,前方的白冰听到动静,立刻回过身,向后望了一眼。虽然顾柔立刻就躲进黑暗,但是还是引起了白冰的警惕,她犹豫片刻,不再前进,调头离开。
顾柔任务失败,暴跳如雷:【你是不是想吵架?是不是想逼我杀人?】
【来啊,本座好怕啊。】
【你!!!】顾柔气结。
国师这边,老钱拉了两个美女上来,还不忘朝他挤挤眼睛:“食色性也,人之所欲,咱们这么多年老兄弟,我老钱还会坑你吗?”说着便又捅了他一下,把美人强行推到他怀中。
国师今晚喝得略高,醉眼朦胧望去,也看不出个美丑,只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大宗师累了么?奴婢服侍您就寝。”美人投来勾魂摄魄的眼神。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揽住美人。
那美人早听闻国师性格高冷,不近人情;今日又见到他在主座上风华绝代容光倾城的样子,原本压根没抱过指望能够得到垂青,就想努力施展魅力得到个好印象,争取在府上留下来,以后再努力亲近国师,没想到一次就成功,国师搂住她的肩膀了!美人激动不已,加倍施展媚功讨好,揽住了他的脖颈。
只听得国师磁沉低惑的声音,绕人心魄:
“你有没有尝试过,用思想打败一个人?”
“啊?”美人迷惑地抬起头来,却见国师慵懒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国师有些醉了,冰雪般的面庞上笼着一层胭纱般的红晕,光彩剔莹,远胜过怀中的美人千百倍。
深夜,国师府的后宅内,他的房间焚香点灯,美人将锦帷缓缓放下。
国师醉了,靠着床头正欲躺下,这时候突然脑袋嗡——地就响了起来:
【猪肉红,菜花黄,小李子小邓子没爹娘。吃不饱,抢皇粮,一朝被逼上山岗。】
声音又响又脆,比以前的声音都要尖,国师被震得从床上一下子弹起来:
【混账,你是不是疯了?】大半夜,她吃错药了?
身边的美人已经主动宽衣解带,酥胸微露,媚好地贴上来,却被国师一把挥开,顿时满脸委屈地看着他:“大宗师。”
【是吖,我正要问你,大半夜搞什么搞。】顾柔哼一声,你让我任务失败,我就让你春梦了无痕!她还有几首跟孟嫂子学来的川西话歌儿没唱呢:
【说你瓜,你就瓜,半夜起来扫院坝,人家哩婆娘你喊妈!】
【住口,给本座闭嘴!】这臭丫头,才教会她集中意念几天,就学以致用,竟然开始会用意念唱起歌儿来了!
顾柔不理他的叫唤,继续各种唱。
魔音灌耳,搬石砸脚的国师用力地顶住了太阳穴,一跟姣好的食指微微颤抖,他强行压住想宰了顾柔的情绪,深呼一口气:
【我们和解吧,小姑娘。】
顾柔停下来:【哦?你是说,你认错了吗,投降了吗?】
国师勃然大怒:【你放肆!】他是皇朝肱骨,一代宗师,他的字典里怎么可能会有“投降”?
顾柔翻了个白眼,刚刚我任务的时候你不说和解,现在你要寻欢作乐了,来跟老.娘谈和解,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继续大声在心里唱:【猪肉红,菜花黄……你不是想要爽吗,我让你爽!小李子小凳子没爹娘……】
中庭外,美人儿灰溜溜地抱着被褥,伤心欲泣地离开国师的房间。
国师府的后宅内,还时不时爆发出愤怒的吼叫:“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姓甚名谁!速速给本座报上名来!”
声音响彻夜空。
顾柔折腾了一宿,到后半夜才睡下,国师却不能,四更了,他不得强打精神起身梳洗去上早朝。同僚们看见平日隽美无尘的国师顶着一对熊猫眼,不由得议论纷纷。
连老皇帝也不忍看,主动关心他道:“爱卿操劳国务,要注意保重身体啊。像朕这样每天睡子午觉,虽然早起也不会感觉困乏。”还能和沐美人夜战三百个回合不眠不休呢,老皇帝心里得意地想,好吃的不都不好看,慕容爱卿饶是年轻皮相好又如何,不比朕夜间的雄风,抵过十个太尉大将军!
国师恹恹谢恩:“圣上关怀,臣感激涕零。”退回文官队伍,被钱侍中用胳膊肘捅了一把,没脸没皮地坏笑道:“昨晚战况如何?”
昨晚?国师想起了顾柔唱的那些调调,不晓得她哪里搜罗来那么多不登大雅之堂的粗鄙山歌,竟然唱了一整晚。为了对抗她的魔音穿耳,他不得不搬出老子的《道德经》来对抗,所以昨晚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素布怎么卖?”一个浓妆艳抹的尖脸妇人停在顾柔的摊子前,身上穿着天青坊最时新纹样布料做成的衣裳。
顾柔诧异,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又插上来一个穿花缎的汉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管事,问道:“小姑子,你有多少布,我家姑娘全要了。”他身后丫鬟们簇着一个温婉俏丽的少女,大抵就是他们家小姐。
尖脸妇人不满道:“哎你怎么这样呢?我先来问的价钱!”汉子斜了她一眼,财大气粗地掏出一锭碎银:“这位夫人不好意思,这点银子你拿着,劳驾换个地方买布。”尖脸妇人更生气了:“你们张家有钱了不起是吧?我是听说这里的布世子府的人都亲自来买,特地过来,想要买跟世子一样的布,谁稀罕你那点臭钱!”
听了妇人的话,顾柔心里打个咯噔,这可真是个大误会,还来不及上去打圆场,那俏丽小姐身后的丫鬟就咯咯笑开了,鄙视地看了一眼那尖脸妇人,嘲讽道:“世子英俊潇洒人中龙凤,仰慕他的人多了去了,可是你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妪,怎么也赶着年轻姑娘的风潮,追捧起世子来了,以你的年纪,做世子身边的老妈子还差不多。”说罢和另一个丫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连她们簇拥着的小姐,那张样貌娴淑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蔑视。
尖脸妇人气得下巴直抖,脸显得更尖了。她不理睬那些下人们,越过那管事,指着那小姐的鼻梁骂道:“带一群帮闲找骂!不就是张家那个肺痨的小蹄子么?上个月托人去邓家说亲,愣是没被人家看上,及笄都过了四年还嫁不出去,如今急得昏了头,开始做起当世子妃的春秋大梦来了?告诉你,同样是布,穿在什么人的身上都不一样,世子穿了还是世子,贱蹄子穿了,只不过还是一个贱蹄子罢了!”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她这一招的确狠,那小姐久居深闺,平日只敢跟丫鬟婆子们议论别人长短,哪见过这等当街掐架的阵仗,不由得神色羞恼,樱口一憋,委屈得哭了出来。
管事一把揪住尖脸妇人的袖子:“你这贼婆娘!”妇人张口便叫:“打人啦,张家小姐当不上世子妃,气得动手打人啦!”惹来一大帮围观。那小姐丫鬟们又惊又羞恼,慌得挤出人群,匆匆地去了。
顾柔看他们闹了半天,最后还是那个尖脸妇人买走了自己的一匹布,心里很感慨:真是能说会道,鬼都会笑呀。好好的生意被搅和了一通,瞌睡也云散烟消了。她站起来,扯着嗓子,吆喝了两声:“卖布,卖布——”
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柔。”
顾柔回头一看,周氏带着刘妪等几个仆妇赶到跟前来,围住了她的摊子。
可能是因为有上次的前车之鉴,周氏这次不光带来了仆妇,还多带了四个男家丁。
顾柔见来者不善,忙道:“你还来干什么,衙门不是都查证了,我可不是杀韩丰的凶手。”
一听到顾柔提起自己的儿子的名字,周氏胸口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伤疤直流血,她摇晃了下身子,被刘妪搀扶站稳,忍住满腔的愤恨,看了顾柔一眼,深深呼吸,竭力缓和了口气:
“小柔,伯母今日前来,没有恶意。你也知道,丰儿死了,死得冤枉,伯母是来找你和解的。”
顾柔看她神情憔悴:“找我和解?”顾柔有点狐疑,但又心想,人都死了,她来道歉,也就罢了。“也行,那就过去的事情不提,你自个保重身体。”
周氏听到顾柔的口吻温柔了许多,眼中掠过一抹凶光,立刻又收了回去,擦了擦眼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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