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花影重楼
作者:戎马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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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2章 惟见锦城起暮云
    锦城花府,是摆明了要与朝廷作对的。

    锦城素以繁花似锦名闻于天下,文人侠士慕名而来,城中景致无双,街巷市井卧虎藏龙。

    锦城向来由袖花阁掌权。袖花阁染指江湖事,自立门户招兵买马,对抗朝廷已有数百年之久。

    城中花家富可敌国,锦城大买卖十之有九是出自花府的手笔。花家与袖花阁几代交好,掌权锦城,军队钱粮各司一处。

    江湖传言,这袖花阁阁主本就是花姓的世子。

    繁华乱世,花府乃是这城中名门望族,而云笺,不过这府中一低贱的侍婢而已。

    时逢乱世能够在花府为婢反倒是得了安生,若不是颜哥哥,云笺本是要被卖入青楼的。

    那日恰逢满月,云笺被带进倚红楼大堂时喧嚣的宾客早已散去,虽无客在,倚红楼的大堂里此刻却是座无虚席。

    楼里所有歌舞妓都毕恭毕敬地站着,大堂中央坐了十几位掌柜模样的人。

    倚红楼是锦城最大的青楼,此刻大堂里灯火通明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众人望向云笺却不做声色。

    云笺站在大堂中央,依稀地望见二楼偏阁重纱叠映,隐约像是坐了一位白衣的公子。偏阁那白衣公子审视云笺良久后拊掌一笑,不咸不淡道了一个“好”字。

    大堂里坐着的其他东家这才交首耳语,对云笺点头称许。

    离云笺最近处座位上的一个稍胖的中年男子起身对那白衣公子揖了一揖,转头对身旁的东家说:“叶掌柜好手段,竟得如此绝色佳人,倘若日后这女子做了花魁,定当艳压群芳。如若此番擢升,叶掌柜在阁中地位便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苗某在此先行恭贺了。”

    被唤做叶掌柜的上座那位东家面容清秀,约摸二十来岁的年纪,端了桌上茶盏闲闲的呷了一口,转头对苗东家笑道:“我叶熙是个粗人,不懂得品什么绝色佳人,只知道阁主日理万机,定然不会因一个舞妓多看重倚红楼几分。何况楼中尚有慕公子为阁主打理事物,叶某不才,方才苗掌柜所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位在下实不敢当,不过慕公子既是夸赞了这丫头,便让她为大家舞上一曲,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说罢抬眼望向偏阁处,纱幔轻扬,那慕公子微微颔首。网.36z.>

    霎时丝弦乱,云笺翩然而舞,一颦一笑间绝代芳华,词曲无双。

    柔肠绕指酒自斟,丹青无卷诗自魂。

    云姬缓舞对君樽,一曲梨花君莫问。

    往昔自是绫罗缎,燃紫檀,醉朱颜。

    奈何乱世遭人算,九族亡逝骨未寒。

    红佛解语筝筝叹,碧痕啼碎寸寸莲。

    锦瑟无端,满笺清泪人空叹。

    水已被雪寒,别恨人间,生无恋,死何怨。

    谁堪七弦惋,谁望天涯断,流年顾盼,从此长夜影凭栏。

    一袭红衣,黛眉墨发,云袖绕指,潋滟如火,一曲舞毕,满座皆惊。如此绝世的女子,只可惜沦落了风尘。

    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染在叶熙嘴角。

    慕公子不动声色的看了云笺半晌,风过月无色,阁楼傍山而建,此时节窗外映山红枝头花开得正浓,忽然他起身抬手折了喧闹着长入窗内的数朵映山红,一枚枚花瓣悉数自手间飞出。

    未及众人反应,花瓣入颈,那苗掌柜已应声倒地。

    慕公子冷冷道:“百年立下来的规矩,商贾不入袖花阁。各位既是愿与我袖花阁交好,便好生记下这规矩。如若再有妄谋权位者,便是他苗柏苍今日的下场。”

    百支红烛将厅堂映得通明,一语毕,人人噤若寒蝉。大堂里针落有声,案几上香烟袅袅,烛火烧得噼啪作响。

    末了,那慕公子转头对云笺道:“你随我来。”

    云笺随慕公子到了楼上的偏阁,这才发现这阁子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

    慕公子绕道屏风后,对屏风后那人耳语了几句。之后,云笺便听到屏风后的人对她说道:“今夜月上弦,你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

    云笺今生辗转天南地北,遇到过不少人,听到过不计其数的话语,但从未有一个人的声音让她竟觉这般特别而难以忘怀。他的声音似泉水清冽,有轻流至耳畔的干净声线;然他的语调又像雪山顶千年不化的寒冰,岑寂严穆。

    云笺很好奇屏风后是怎样一个人。

    然而她仍然面静如前,伏地叩首说道:“公子说笑了,今夜满月,月圆月缺,公子既已听得一曲,曲终人总是要散的。”

    云笺言罢,偏阁中忽然迷一样安静,无人言语。慕公子也并未开口让云笺起身退下。

    她一个人安静地跪着,过了许久,待云笺再抬头时,先前坐在屏风后那人已到了眼前,冷冷的睨着她。

    他颀长的身影周身氤氲着金白色的月光,他虽也如慕公子一样穿了白衣长衫,但那长衫的云纹锦缎里却分明织了密密麻麻的金线,在流转的月华中似镂金彩影一样华美。

    待抬眼望他时,却只见他脸上带了一面精致的金色面具,面具上镂刻而成的莲花图案随着起伏处勾勒缠绕,奇巧地掩去了脸上所有的容貌,面色自是悲喜不明。

    云笺不由有些怔然。

    那人冷冷一笑,云笺听得他岑寂而严穆的声音响在耳畔:“既是曲终人散,如此便好,你退下吧。”

    云笺起身刚退出偏阁下楼没几步,忽听门外一阵嘈杂,就见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人破门而入,那人一路跑得跌跌撞撞,身上铠甲也已是破烂不堪。

    云笺还未及看清来人样貌,就听得那人气喘吁吁的喊道,慕...慕公子,敌军…敌军已攻进城来了!

    来通报的将士话音未落,云笺就已经听到两军的厮杀声。透过大堂敞开的门望去,锦城金碧辉煌的舞榭歌台,此刻已是烽火连天。幼童妇孺的喊叫声不绝于耳,燃起的烈火连成一片,映红了锦城这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

    屋里丫鬟下人已然乱作一团,各家掌柜此刻哪里还顾及颜面作派,早已埋头逃命去了。云笺慌忙跑下楼,在四下逃窜的人群里穿梭寻着叶熙。

    云笺在心底反复地念着:“叶熙,叶熙,你万不能有事。”

    慌乱中忽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云笺的手腕。云笺一惊,扭头看去,那人的手指皓白修长,像极画本子里所说的执玉箫之手。火光烈烈映在他脸庞上,温润似暖玉一般。

    未及云笺多想,那人已拉着云笺出了混乱的倚红楼。云笺随他从后院出来穿过狭小无人的巷道,一路不曾遇到厮杀的士兵,左转右转,最后那人揽了云笺的腰一跃竟是出了城。

    锦城外的素茧山上开满了映山红,山风撩起云笺火红的衣裙,衣袂翻飞包裹着羸弱的云笺猎猎作响。那人终是放开了云笺的手,云笺站定看着眼前月牙白的长衫,毕恭毕敬地唤了声,慕公子。

    慕公子解了披风为云笺披上,温文尔雅的说道,云笺不必如此多礼,想来云笺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你叫我颜哥哥便好。

    慕公子的话讲得不徐不慢,云笺出神看着为自己系斗篷的那双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

    人之一双手,诉一世离合,绘百岁荣枯。

    那一路紧握着她的一双手,白皙修长,细致温暖。手的主人这一生,定然过得安好无忧。

    山下锦城中战火连天,云笺看着慕公子,忽然想起了倚红楼里那位戴了面具的公子,莞尔一笑道:“好一招瓮中捉鳖之计,颜哥哥可是知晓今日大军攻城?”

    慕公子微微颔首:“必然是知道的。”

    云笺苦笑,自古帝王心,百姓贱如土。一个小小的袖花阁与朝廷斡旋,原也是这般草菅人命。

    云笺望着素茧山脚下的锦城,两军交战,明月之下人间天堂转眼血流成河,百姓的鲜血汩汩淌过鳞次栉比的街市,淌过青石长阶,淌过断瓦残垣,淌过锦城三千里的富庶土地,一直一直,像要淌到天边去。

    战火刹那间就席卷了锦城,鲜红的火蛇映称着满山盛放的映山红,染红了整个苍穹。

    晚风瑟瑟鼓起云笺艳烈的衣裙,她几乎就要融进那潋滟的火光中。

    慕公子转身看着城中的战火,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怜天下苍生,可天下苍生皆被屠戮。云笺你须明白,他们不死,将来就会有更多人死,这就是战争。”

    慕公子眼眸中清晰地映着山下熊熊战火,轻描淡写地说着天下苍生,一副气定神闲温文尔雅地样子分明是看惯了兵戎相见,伏尸千里的景象。

    云笺却不知为何觉着,那轻轻蹙起地眉间确是染着一丝痛楚的。

    “颜哥哥,这些年来天南地北颠沛流离,征战杀戮生离死别云笺看得真真切切,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自古成王败寇,被铁骑踏碎的河山云笺见过了太多,有人愿赌便定要百姓牺牲,云笺不过是这赌局中小小的赌注,云笺只是不明白,天下苍生,颜哥哥为何偏偏就只救云笺一人?”

    慕公子回头望向云笺,他温柔的眼眸中映着云笺火红的身影,还有这素茧山上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他一字一顿地说与对云笺道:“我只是不想有一日,会与你兵戎相见。”

    猎猎晚风中,云笺看着那道迎风而立地颀长身影,看着他方才握着自己的修长的手指和皓白的手腕,看着自己在猎猎风中飞扬的红裙,那裙摆艳红如火,灌满晚风上扬的样子像毒蛇吐出的鲜红地信子,几乎要缠上那道白色的身影。

    云笺望进慕公子的眼底,也一字一顿的问道:“那么,阁中那位戴了面具的公子呢?”

    晚风扬起慕公子的白衣,他淡淡道:“你终究会明白。”

    天边云翳开始泛青,城中只剩断瓦残垣,满目疮痍。战火在东升的朝阳里渐渐平息。云笺明白,这场帝王的豪赌,终是袖花阁胜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锦城富庶土地下究竟埋着多少魂灵,青石长街上究竟染着多少鲜血,怕是早已无人知晓。
章节目录 第3章 三千梦断了无痕
    一入侯门深似海,进了花府,云笺便再没有见过颜哥哥。.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花府的富庶,远远超过云笺所想,所谓富可敌国,便也是当是如此了。能在军队屠城时毫发不损,花府的实力便可见一斑。

    就如颜哥哥所说,生逢乱世,云笺在花府为婢,也总好过沦落风尘。

    至于袖花阁,云笺所知,袖里藏花,藏的竟是清一色花容月貌的女杀手。

    这个让整个武林都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是每一个花府下人都愿谈及的话题。每至闲暇时侍女们都会围在一处津津乐道袖花阁中的江湖轶事。

    相传袖花阁中皆为女子,她们雍容妩媚,倾国倾城。而这些女子的存在对于袖花阁来说,就只有一个身份——杀手,冷血无情,受制于人的杀手。她们之中多数人起初竟然皆是要与袖花阁寻仇的,那阁主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最终纷纷将她们收归了袖花阁。她们替袖花阁杀人无数,袖花阁便因她们的存在而嗜血掌权。袖花阁要杀人,从来未有人敢阻拦过,袖花阁要杀之人,从来不曾有过漏网之鱼。

    袖花阁这样一个神秘组织,自然令寻常百姓望而生畏。而袖花阁阁主,便成了江湖人口中口耳相传而来的神祗一般的存在。然对于花府而言,因着其与袖花阁种种关联,那位江湖神话还是会偶尔到此露一露面的。

    入府三月余,云笺从未见过侍婢们口里所说的那位惊为天人的袖花阁阁主。每每看着房前一队队侍婢经过,云笺倒是很想跟着溜到袖花阁去见一见颜哥哥。也不知颜哥哥要把她留在花府,是否让那叶老板为难了。

    云笺身份低微,是不许在花府里随意走动的。就如同屋的桐卉所说,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想见慕公子,便是痴人说梦了。

    桐卉说,花府的大小事物都是慕公子在打理,袖花阁阁主与花府私交甚好,平日来往中虽是严厉,却唯独对花府的下人体贴照顾。

    桐卉跟云笺提起花府过往,听府中老妪们说原本不是这般显赫。昔日尚有叶家,苗家,水家在锦城中,四家世代交好,也相互制衡。十几年前朝廷突然下旨抄了苗家,紧跟着叶家水家半夜走水,百年家业一夜间化为灰烬。从此花府便在锦城中一家独大,为保住锦城,开始结交江湖义士,招兵买马,对抗朝廷。

    云笺听着桐卉跟她念叨留在花府做事的苗家和叶家的后人,愣愣地站在窗前发呆。过往种种,是是非非,她再熟稔不过了。

    远远看到一个身着云纹锦缎身形颀长的男子从霓裳阁的花海中走过来,云笺喊了一声颜哥哥便冲出门去。网.36z.>只是刚一出门云笺便与门外路过的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撞得不轻,云笺懵了一懵,却听得那人扶着云笺的手冷声责问:“风风火火,怎地如此不小心。”

    接着便听到在场的侍卫婢女毕恭毕敬的唤道:“阁主万福。”

    云笺揉了揉被撞得酸疼的手肘,回神时看到屋里屋外下人跪了一地,跪的自然是她刚刚撞的人,而此刻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人的袖子。

    云笺回头看去,那人脸上戴了金色的面具,便是云笺那日在倚红阁所见屏风后的公子,云笺心下一片了然,袖花阁阁主果然不是女流之辈。那阁主此刻也见了她,不着痕迹地拉回自己的袖子,端视云笺半晌冷声问道:“是谁把她安置在府里的?”

    府里下人战战兢兢跪了满地,桐卉早已吓得抖似筛糠,吞吞吐吐地说道:“回,回阁主的话,管事的带云笺来时,说,说是慕公子的贴身侍女。”

    云笺听罢愣了一愣,原来她领得的差事是颜哥哥的贴身侍婢。

    只听得那金面阁主说:“既是慕颜带进来的,明日便叫她来袖花阁来当值吧。”

    那阁主身边站着一位执剑的女子,生得妩媚婀娜,却穿着灰底暗蓝纹书童的衣服。她应了阁主后对着伏地的丫鬟侍卫厉声训斥:“做事如此冒失,有几条命够你们呆在袖花阁里?”

    云笺知那书童的话本是说于她听,便伏身叩了首,众人中也并无人再纠缠。那阁主离去的背影朦胧在锦城秋日的烟雨中,云笺又转眼望向掩映在霓裳阁花海中单薄的一抹月牙白,街巷市井流传的歌谣又响在耳畔:

    烟雨楼,天尽头,袖花阁渡锦城口。阁主无颜,以金掩面。公子慕颜,墨发不绾。

    烟雨中的袖花阁,宛如一副清雅的水墨丹青,矗立在锦城尽头依山傍水之处。云笺跟在那书童身后穿过繁花簇拥的阡陌小径,走过设在这水乡崖边的石阶栈道,一路上并不曾见到守卫,只是远远望去,亭台榭宇中似是站了许多手执利刃的女书童。

    末了,那书童转过身来对云笺说道,你进去吧,阁主等你许久了。

    云笺一路撑伞从栈道而来,不知道这袖花阁究竟有多少层,也不知那栈道通着的是这阁楼的哪一层,房门敞开在烟雨朦朦的天里。网.36z.>门口并无侍卫,也没有这一路走来所见的手执利刃的书童。

    云笺抬脚迈入,看到这门口似花府平日所设,摆了许多道巨大的屏风。屏风上是用极细丝线针缝的宏幅刺绣,纳锦盘金,繁花盛放,将龙凤隐饰其中。

    云笺缓步绕过屏风,房屋中豁然开阔似庙宇高堂,想来与皇家宫殿毫无二致。地面所铺为二尺二寸见方的细料方砖,坚如钢铁,润如墨玉。四周墙壁金碧辉煌,上挂的尽是泼墨的山水画卷,花涛香海,琼花玉叶,水榭楼台,夜船栈道,水墨丹青中泼墨挥毫间将锦城之荣光挥洒的淋漓尽致。厅堂正中挂了一幅墨宝,其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字:彤管。下面设一床榻,床榻前是一方大果紫檀书案。

    书案前站了一个人,捏了支狼毫落墨在一方锦帕上。

    云笺上前毕恭毕敬唤道:“阁主。”

    花无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一头墨发未绾,却仍是着了那金色面具。不似此前在人前时不容侵犯的威严,他如此恣意不拘束地身形却让云笺不由地想起了颜哥哥。只是相比于颜哥哥的温润,眼前人举手投足间似又多了几分桀骜不羁。

    他并不抬头,依然落墨在锦帕上,像是题着字,问道:“云笺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吧?”

    云笺行了揖礼,抬头对那阁主淡淡地说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阁主提笔之手陡然一顿,搁笔冷冷一笑,拿起案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起身就要离去。走到门口屏风处,他又蓦地回头对云笺说:

    “从今以后你就留在袖花阁,锦帕你拿回去吧。”

    云笺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细雨打在周身,氤氲着尚未散去地隐忍地怒意,心底了然一片。案上是云笺撞到花无颜时趁机塞进他袖子的锦帕,上面满是云笺清秀字体:云姬缓舞留君醉,一曲梨花落君前。一笺情字满,弱水有三千,生死亦无憾。

    只是落款处被那阁主龙飞凤舞地添上了三个字:水云笺。

    云笺冷笑,机关算尽,她想要复仇的手段,果然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云笺攥了锦帕刚走出门,却碰上了来时引路的书童。烟雨濛濛中,那白衣书童执剑卓然而立,云笺想,如果不是女扮男装,这书童也该如出水芙蓉般夺目。云笺自嘲地笑笑,想来这阁中并不缺明丽的女子。

    “云笺姑娘请留步”,那书童见云笺走过来,不似刚刚在花府的咄咄逼人,却是长长叹了口气,“我是阁主身边的侍从,姑娘若是瞧得起我,可喊我一声诞青。姑娘的恨我懂,姑娘的执着便放下吧。”她回身指着自己身后所站十四名歌舞妓对云笺道:“袖花阁中只有三种女人,杀手,舞女,侍婢。你面前这些人,本都是要与阁主寻仇的。姑娘既是留在阁中,他日还要朝夕相处,姑娘若是有仇,便也放下吧。”

    一个“也”字,云笺忽而明白,阁中既不缺明丽的女子,也不缺花无颜的仇家,更不缺他花阁主的仰慕者。他既为袖花阁阁主,收服得了一众女子为己所用,自是手段非常,那晚倚红楼中作茧自缚的一出折子戏,到头来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云笺朝那诞青揖了一揖:“我只有一问,诞青可有姓氏?”

    诞青一愣,却又莞尔一笑:“不曾有过。云笺可是云姓?”

    云笺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袖花阁下三千里繁华的锦城,白水绕城郭,青山环抱,水天一色。云笺低垂了眼角,嗫嚅着似答非答:“不曾记得。”

    诞青仍是叹气,“阁主刚刚吩咐,姑娘以后就留在阁主殿中侍候吧。”

    云笺闻言一愣,一抹笑不着痕迹地染在云笺嘴角,一如几天前绽放在叶熙脸上的笑意,如出一辙。

    正在云笺走神的当口,偏有人温暖地握了云笺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云笺沿着栈道往外走。云笺起初沉默着任由眼前人拉着,眼见就要出了袖花楼,云笺一把甩开了那人的手。

    一株映山红孤零零的立在涯边,树旁的磐石缎面一般,光滑如镜,黑白色的棋子安静地躺在棋盘上。眼前白衣人卓然而立,衣袂翻飞。

    云笺低头毕恭毕敬地唤道,慕公子。

    花慕颜不着痕迹地握紧了被云笺甩开地手,冷冷地说:“慕公子?你不是一直叫颜哥哥的么?”

    天寒风清,竹影遥映,一抹单薄的身影慢慢地跪在花慕颜眼前,凄凄然说道:“自古百姓命贱如土,云笺不过一女子而已,阁主鼓掌之间翻云覆雨,何怜云笺一命。云笺如今在阁主身边为婢,总好过青楼中沦落了风尘。当日公子救命之恩云笺铭记在心,公子的情便到今日为止吧。”

    花慕颜退了两步倚靠在身后高耸的岩石上,枯叶簌簌落了一地,“为何时至今日,你还是要骗我?你的身份,你的心思,你与花家的仇恨,我早已知晓,可是我对你的心思,你到底明白几分?”

    他捏了磐石上的棋子看了半晌又握在手心,淡淡地道:“你可知这里曾经有人终日对弈却不分胜负?我与哥哥二十一载,自认将水家与花家看得明明白白。往昔你夜夜约我至此,风花雪月中我以为你已然将仇恨放下。正如这围棋棋盘上地棋子一样,一黑一白,一来一往,这世间的人心大抵是如此的。人心凉薄,你如今向我伏首,求我相忘于你,无非是想让我思你念你恨你,最终记挂于你。”

    “那日倚红楼你一曲留君醉,无非就是想一个美人计惹得我与哥哥反目。不管哥哥如何,苗柏苍仅是一言不敬于你,我便为你杀了他。你知我倾心于你,算是你赢了我,圈我进了你的圈套,今朝你又不顾一切的来接近哥哥。”

    “哥哥自打继任阁主以来,熟识兵法,运筹帷幄,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天下之事,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你在倚红楼所唱,暗藏于曲词中的那一句,水云笺恨花无颜,我当日便一眼识得你是已亡故水前辈家的千金。似我这般淡薄于世之人尚能察觉,你觉得哥哥他会看不出么?哥哥那般狠辣决绝之人,你是下定决心等他对你做出些什么你才肯罢手认输,这场游戏才作数么?”

    末了,他将掌中那枚棋子放回棋盘上,又缓缓靠回岩石上,闭上眼凄凄然道:“可惜我花慕颜与世无争,无心朝堂之上尔虞我诈的名利场,水云笺,你为何偏要如此对我?”

    云笺站起身背对着他,沉默半晌,她回头语气中尽是嘲弄:“慕公子当时杀那姓苗的,可是怕阁主要取云笺性命?你们当年为了独霸锦城既已灭了水家和叶家,今日又何必作出这一副慈悲的样子来。云笺如今既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花无颜纵然只手遮天,这盘棋也未必能赢我水云笺。”

    “怨只怨,你姓了花姓。”

    说罢云笺走向袖花阁的门,消瘦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斑驳的竹影中,清秀的脸颊上两行泪流下来。

    颜哥哥,我今日才知晓,能为你思你念你恨之人,该多有福气。可惜以往我被禁锢在花府中抑或如今我被软禁在花无颜身边,你所思所念所恨之人怕不是云笺了。你既许云笺喊一声颜哥哥,我此生便无遗憾。颜哥哥,莫要怪云笺无情,世间之人,谁又不是在苦苦煎熬……

    烟雨楼,天尽头,袖花阁渡锦城口。相思相忆难相许,江南烟雨的那一缕温柔,终也埋葬在这袖花阁楼中。
章节目录 第4章 他人笑里君戏言
    袖花阁不似锦城喧嚣,不若花府门庭若市,却像不问世事与世无争的丹青客,在此别出心裁地作了一幅世外桃源的长轴画卷。.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看惯了花府每日忙碌着进进出出的仆役婢女,云笺如今看这袖花阁中一干花容月貌书童装扮的女杀手,竟生出了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错觉。

    云笺自打进了袖花阁,每日在阁主的寝殿中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名义上是他的贴身婢女,实则却也于软禁无异。

    诞青不止一次告诫过云笺:阁主喜欢诞青,是诞青的福分。阁主若是不喜欢诞青,便是阁主的福分。这袖花阁中女杀手一百三十一人,包括诞青在内,无一不与公子仇深似海。既然放下仇恨对阁主忠心耿耿,必然有放下仇恨的道理。姑娘是个聪明人,姑娘的心思我懂,姑娘既已进了阁中,若是心作它想,阁中这些人也不会听之任之。

    对于诞青的话每每云笺只是莞尔一笑便置之不理。然而使云笺心生疑惑的是,花无颜既是知晓云笺的心思,却从不设防,把云笺安置在他居住納锦殿里,看书作画或与阁中人议事,从不避讳。

    那阁主待云笺也极好,云笺的吃穿用度也绝非是下人能比的。单单是身上所穿的妆花缎,一匹就够普通侍婢十年的俸禄。

    他每每在殿中批阅公文到很晚的时候,都会让人给云笺温上一碗燕窝粥。

    云笺看着烛光中那一抹柔和的紫色轮廓,恍惚中觉得她仍是花家故人的千金,岁月静好,她陪在他身边伴读。

    他平日在寝殿时,穿着紫色的袍子,像他弟弟那样墨发不绾的样子,竟生出一种慵懒随意的错觉。或许因他还戴着那面具,看他身形举止,云笺几乎都要觉得那就是颜哥哥。

    有时她真的很想看看,那张华贵面具下掩盖着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庞。

    只是他讲话,就未必有慕公子那般温文尔雅了。

    他很少与云笺讲话,偶尔有交流也是云笺跟在他身后询问一些阁中事务。

    每每被云笺询问,花无颜都会用他那冷若雪顶寒冰的声音冷冷地挖苦道:“阁中虽事务繁杂,诞青交代你的不过寻常琐事,水小姐不向来是八面玲珑的么,又何须来问我?”或者是“我袖花阁中这点小事,还要劳烦水小姐亲自来询问么?”又或者“这些事叶熙早已知晓,其中因由,水小姐以后问他便好。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然而自打云笺被软禁在纳锦殿中,便与叶熙久未谋面,也许久没有见过颜哥哥。云笺处之淡然,每天悉心打理花无颜的饮食起居,日子也算过得安逸。

    立秋那日清晨天已微凉,袖花阁随处可见簌簌落下的黄叶。

    云笺吩咐好早膳,端了热茶刚踏进纳锦殿门,便听到花无颜在殿内厉声呵斥。她站在屏风后,看到殿中跪了一地的下人。那金面阁主对垂头毕恭毕敬的诞青说:“你回去问问花慕颜,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花家人,记不记得我是他哥哥!给我告诉他,让他给我认真想想清楚,趁早断了这念头!”

    平日里他言辞清冷,云笺从未见过阁主如今日这般朝身边之人发过火,依着花无颜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做派,日常俗事断不会惹得他这般模样。虽他对云笺向来冷嘲热讽,但对诞青和其他人从未这般生气失态过。今日瞧他对诞青的这般态度,不知颜哥哥究竟犯了什么错。

    云笺默默端了茶进去放在花无颜身边,在侍女旁寻了个角落安静跪下。身形还没跪稳,一枚裹了热茶的茶盏便劈头砸了过来。

    那茶盏砸在色如墨玉的方砖上,茶盏碎片飞溅,云笺慌乱躲避,还是被溅起碎片割伤了脸。

    云笺低垂眉眼,却仍是看到花无颜紧攥双手泛白的指节。

    花无颜声音清澈冷冽,愤怒却仍是克制:“水云笺,你最好给我收敛一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叶熙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

    花无颜说完拂袖而去,下人们也纷纷退了出去。云笺望着一地狼藉,抬手轻轻抚了抚脸颊,憋回了眼里氤氲起的水光。正埋头拾着碎片,耳旁传来了诞青的声音,“姑娘,你有伤,我来吧。”

    “阁主吩咐我过来帮姑娘收拾”,诞青半跪在云笺身侧对云笺说,却并不停下手里的活:“诞青来自西域,本姓拓跋,本也是向阁主寻仇的,姑娘的恨我懂,姑娘的执着便放下吧。网.36z.>阁主曾对诞青说过,水云笺的爱,是这世界上最烈的毒。姑娘可能不知,阁主恼你也好,恼慕公子也罢,终也是恼他自己。”

    诞青清理好那些碎片,扶云笺站起来,转手把托盘交给云笺,淡淡地笑道:“阁主把你带来袖花阁里,便是不想你与慕公子接触,不曾想还是徒然。暂且抛开阁主不说,姑娘对慕公子当真不念一丝情分么,看得出你是爱的分明恨得刻骨的女子,慕公子心里很苦,姑娘若能听得诞青一句劝,那些复仇的计划就此作罢吧”。

    云笺默默端着茶盏碎片出来,上面的茶水早已凉透,云笺望着远方红透的火烧云,眼里波涛暗涌却终又归于平静,喃喃道:“姐姐……”

    不消两日,云笺正在偏殿绣阁绣着素锦花,花无颜忽然闯进来不由分说抓了云笺的手腕就往外走。

    云笺也不争辩,直到他把她丢给诞青,让诞青给她好生梳妆打扮,她才知道他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云笺从未想到过再见颜哥哥时,会是这般光景。

    倚红楼的大堂中仍旧燃着上百支红烛,烛火跃动将倚红楼映得亮如白昼,歌妓酒客喧闹异常。

    从世外桃源再回到俗世,云笺不由地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倚红楼虽小,然在这幅喧嚣的浮世绘上画着各色人的脸孔,尽显人间百态。

    慕公子并未如上次那般坐在二楼偏阁,而是坐在大堂的偏座上,周围围满了言笑晏晏地歌舞妓。

    正座上赫然坐着的是那位戴了金色面具的无颜阁主,他怀里抱着一名样貌明丽的女子,正在低头品着另一名女子手中的酒。

    云笺往四周扫视了一眼,一众掌柜歌女没有上次那般拘谨,显然宾主尽欢,却并不见叶熙在。

    秋风随客入门来,素锦花无声的开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上,云笺一抹单薄的白色立在堂中,与这里格格不入。

    那金面阁主饮下身旁女子递上唇边的酒,对周围的人说:“叶掌柜为我袖花阁出征北地苍都未归,今日无法至此。这位便是上次叶掌柜举荐的绝色佳人,把她私藏在袖花阁里这么久,算是我的一点私心。正好今日就让她代替叶掌柜陪各位,也替我跟各位掌柜陪个不是。”

    在座各家掌柜皆喜笑颜开,轻佻地望向云笺,随声附和着谢过阁主云云。有几位掌柜甚至起身欲拉云笺入怀。

    慕公子看到云笺,笑容僵在脸上,过来一把抓住云笺,低声说道:“你怎么来这里,你可知你的手在发抖。”

    云笺看着花无颜那张十年如一日容颜不改悲喜不惑的面具,淡淡说道:“慕公子,事到如今,我还能够选择么?”

    这边慕公子拉了云笺的手就要往外走,那无颜阁主既不理会,也不阻拦,却示意身旁的侍女拿了一杯酒递给云笺,顾自说道:“两日前,慕公子跟我要这丫头,要娶她为妻。可惜枉我之前还一直以为她中意的是叶熙叶掌柜,既是如此,我便做个顺水人情。今日害我错点鸳鸯谱的叶掌柜不在,云姑娘当初既是经由叶掌柜举荐而来,这杯酒应该替叶熙敬慕公子。”

    “你可愿讲与在座众人听听,你是如何入了慕公子的眼?”

    阁主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云笺身上,那些酒客看着云笺,轻蔑了然一笑。围在周围舞姬轻声嗤笑:“她算什么东西,也妄图高攀慕公子。慕公子是何人,怎可能看上她。”

    “看她那人见犹怜的骚狐狸样子,定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地法子勾引了慕公子。”

    青楼女子讲话本就刻薄露骨,如今话语中又掺着丝丝妒意,你一言我一语,便更是难听。

    云笺拿过侍女递过的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滚烫的烧灼沿着食道一路直下,云笺脑海里瞬间清明了许多。

    云笺笑着点点头,拂开慕公子的手,眼神定定的看着花无颜:“阁主许是意会错了,云笺今日恐怕要拂了阁主的意了。”

    云笺径直走到花无颜身边的案几,夺了那舞女手中酒壶自斟了一杯酒,转头对倚红楼众人说道:“诸位,我的确是配不上慕公子,然而我心中所念也绝非慕公子。云笺中意的不是叶掌柜,不是慕公子,我云笺要做的,是阁主夫人!”

    一语言毕,堂中再无人议论,那些歌舞姬已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见过花无颜的人皆知,万不可妄论阁主,否则阁主心思一动,杀人如蝼蚁。花无颜手上染的鲜血,比所有武林人都要多。

    云笺并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继续说道:“刚刚一杯,我敬今日这高悬于空的明月,手中此杯我敬阁主,阁主饮罢此杯,云笺的心意便了了。阁主上次赞赏了云笺的舞,云笺谢阁主赏识。阁主饮了这杯,云笺再为阁主弹奏一曲,阁主且再看看云笺的琴艺如何。”

    慕公子冷冷地看着花无颜。

    众人皆望向那以金掩面的无颜阁主,他瞥了一眼慕公子,缓缓推开依偎在身边的那位美貌女子,若有所思地接过酒杯,抬头一字一顿对云笺说:“好,水云笺,你真好!”饮过杯中酒,他转头吩咐诞青:“给她拿琴。”

    诞青接过花无颜手中的酒杯,低声劝道:“阁主……”

    “给她取琴来,没听到么!”

    诞青取过琴,云笺起身上前,却被一个人拉住。

    在初秋萧瑟的晚风中,在满月澄澈的光下,在倚红楼众人熠熠的目光中,慕公子慢慢搂了云笺纤弱的身影,柔声说道:“云儿,你若愿放下,我可以即刻带你走。我愿许你一世,再不踏入锦城半步。”

    云笺闻言心下一痛,冷笑一声,言语中不由有些哽咽:“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此后影孤绝。红尘中我能识得你便好,可笑我即便想负你都是徒然,颜哥哥,水云笺,不是你的云儿。”

    云笺跪于琴前,五十弦音,筝鸣如凤,高山流水,与世无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三千夜色独歌,万丈红尘无人和。

    众人皆醉于乐曲中时,云笺看到一抹月牙白的背影淹没在夜色中。长街细雨浸透他的衣袖,颜哥哥,你会觉得冷么……

    金色面具下一道冷冷的声音打破了倚红楼的寂静:

    “云姑娘惊为天人,既然你这么主动,本阁主便答应你,择日成亲。”
章节目录 第5章 风花雪月几成真
    锦城入秋后天一日凉比一日,半个月后,当黄叶落满了整个袖花阁时,水云笺嫁给了花无颜。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云笺任由侍女点了绛唇,盖了喜帕,从花府乘了无异于皇家的婚辇,百余人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沿着围堤一路向袖花阁。

    身上穿着千金一丈的华美嫁衣,头上戴着金色凤冠,云笺隔着轿辇的红纱一路望去,目光穿过喜娘,穿过吹打的乐队,穿过袖花阁的重重护卫,穿过沿路围观的人群,人声鼎沸,岁月静好,还君明珠双垂泪,今日嫁作他人妇。

    这许是云笺这一生最难忘的光景,在千万锦城人的簇拥下,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站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一身炽烈的红,将整个金黄秋日的锦城化作燃起的火焰。雍容的金,肃穆的紫,都与今日艳烈的红交融织汇在一起,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恨不相逢未嫁时,逢时未嫁又如何。

    艳烈的红色灼了锦城的半边天,一定也灼伤了那人的心。

    无颜阁主一改往日的冷漠,手挽她下轿,进门拜堂,一个细微的细节都不曾怠慢。

    在外人看来,袖花阁阁主迎娶了他极为重视的名门望族的小姐,大婚之日,普天同庆。

    云笺从喜帕下看着阁主紧紧握着她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掌心的温度顺着接触的肌肤蔓延开来,他之手与颜哥哥那般相像,一如颜哥哥的手那样温暖而真实。

    他牵着他的手一步步为她引路,温柔却容不得抗拒。

    恍若南柯一梦,云笺心里明白,这些似梦似幻的美好都会在她看到那张冷冰冰的金色面具时化为泡影。

    她的新郎是花无颜,是高高在上的无颜阁主。她的夫君,不是花慕颜。

    直到大婚时云笺方才知晓,原来令江湖人闻风丧胆袖花阁的正殿,雍容肃穆如此。

    二尺二寸见方的细料方砖坚如钢铁,墨玉色的地面上映着两个身着大红喜服人的影子。.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女子虽被盖头盖着,却一眼就能看出她腰如约素,钟灵毓秀。而另一人,脸上覆了金色莲花镂刻的黄金面具,于殿前英英玉立,无喜无悲。

    云笺知晓殿中高堂座位上空无一人,她从盖头下看着花无颜大红云纹白靴,迟疑着是否迈步。正在犹豫之间花无颜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在众人地惊呼声中朝走进殿中。

    他是袖花阁主,他的话便是金口玉言,他此番作为,自是于礼节不合,殿中众人也自会奉为神明,无人异议。

    他横抱着云笺走过袖花阁中众江湖人的面前,便是昭告天下,他花无颜娶了水云笺。他抱着云笺回身坐于万泽殿中高堂座上,殿下万人朝拜,华封三祝。

    从殿门到王座,云笺觉得那般漫长,也再没有回头路。

    云笺头上盖了大红盖头,眼中不见花无颜,只听得他附在她耳边道:“史书曾记载,国相宴于临邛富人卓王孙家,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国相于座上以琴声传意,文君心悦,遂夜奔国相。”

    “我对夫人,便是坐上琴心之意。”

    入了洞房,云笺一个人坐在偌大的纳锦殿中,自己伸手掀了头上的喜帕,才恍然发觉自己掌心尚存着花无颜手掌的温热,十指指尖却冷若寒冰。

    红烛燃泪,青纱帐暖,云鬓斜簪,香云袅娜斗新妆。

    云笺望着镜中埋在大红嫁衣中的自己,还有红纱帐中掩映的青色的人影。

    青色与红色交融辉映,或淡或浓。

    那一道瘦削的青色身影淹没在重纱叠帐的烛影中,像是高贵华美倾塌后的冠冕堂皇的幻像,如鬼似魅,无喜无悲。

    云笺小心地回头看着一身掩在轻纱中的叶熙,低声质问道:“你疯了,你怎么能来这里?”

    叶熙仍旧穿着青色长衫,额前细碎的刘海盖住了他俊秀的眸子,却仍旧掩不住脸上的倦容,出征沙场,刀光剑影,九死一生,云笺已不记得有几个日夜没有见过他了。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重逢时刻的第一句话不是寒暄,不是关心,却是责问。

    话一出口,云笺便后悔了。

    “计划进行地很顺利,一切都在掌握中”,叶熙声音沙哑,倦意至极,像是随时都要睡去。他把一支金玉步摇簪放在云笺手里,“朝廷那边我已与司马大人交涉好,这是进一步的计划,笺儿,你一直做得很好,我相信你。”

    云笺望着眼前清瘦的脸庞,心底不由一阵心疼,不料张口欲语时秋夜的朔风忽而将窗吹开,云笺慌忙跑过去关窗,再回头时,叶熙却已经不在了。

    然而大门口,却赫然站了一个人。来人不是花无颜,也不是慕公子,却是一个女子。

    一个容貌倾城的女子。

    袖花阁中花容月貌的女子虽多,但是如这般倾国出尘的女子却着实不多。她只穿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蓝裙,便可媲美月下流转的光华。

    云笺坐回主座上,不徐不慢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挑眉看着青瓷杯盏中舒展开的茶叶,对来人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苏姑娘。”

    那蓝衣女子并不近前,只是抬眼望着云笺:“你认得我?”

    云笺闲闲的品了口茶,不徐不慢道:“我虽身在阁中,外面的事还是知晓一二的。倚红楼的头牌,苏年年苏姑娘,我如何不晓。只是不知苏姑娘此行所为何事?”

    那苏年年近前几步却并不走近云笺身侧,压低了声音对云笺说:“红尘一念,最伤人心。我不知你耍了什么手段勾引慕公子,云姑娘应该懂得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奉劝云姑娘别再妄图染指慕公子!”

    云笺挑眉笑道:“你喜欢他?”

    那苏年年冷哼一声,侧头看着厅堂正中龙飞凤舞的墨宝,冷冷道:“与你无关。”

    云笺想起那日在倚红楼中众歌舞妓嗤笑奚落她时的场景,那日舞女很多,并不见苏年年。像苏年年这样的人,是断然不会因为女人的嫉妒心一厢情愿地跑来名不正言不顺的指责对方一番的。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苏姑娘,你好不知礼数,你在我大婚之日跑来与我谈论别的男人么?”云笺敛了笑意:“且不论你怎么进的袖花阁,你应该知道不是谁都能进得了袖花阁的。江湖之人仰慕你,慕公子容你,但是这里掌事的是阁主,阁主的手段你是知晓的,你在阁主的心里几斤几两心知肚明,快给我滚,否则我让你有命进得来没命出得去。”

    烛火跳跃映着苏年年轻扬的眼尾,她面色一凛:“水云笺,总有一天你会为你所做付出代价!”

    云笺起身已经做出送客的姿态,朝那倾国倾城的身姿淡淡道:“静候佳音。”

    子时将近,花无颜踏进纳锦殿时,一身喜服的云笺正在那紫檀书案上作画题辞。

    云笺看着一袭红衣的他走进来,看着他走过来看她作画,看着他取了酒转身走回客座,看着他不言一语不置可否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一坛又一坛。

    纳锦殿中红烛静静的燃着,过了不知多久,花无颜冷冷开口道:“今夜可真热闹啊,袖花阁阁主的洞房,所到贵客皆可过来一睹真容。还好新郎是最后进来的,否则撞上就不太好了。夫人,你还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云笺作画的手蓦地一顿。

    “苗家,叶家,花家,我还真忘了还有一个水家。水云笺,你以为你当日倚红楼一曲就能蛊惑于我,你和叶熙下得那一局破棋,也就是骗骗慕颜。别以为你与慕颜那些事我不知道。你以为你与叶熙在倚红楼唱那一出戏慕颜会看不出?他只是不似我做事这般狠辣决绝。”

    云笺心下冷笑,你们不愧是青梅竹马的花家嫡长次子,连说的话都是一样。她面上莞尔一笑道:“阁主倒是知晓自己多狠辣多决绝,果真有自知之明。阁主既是已早就洞悉一切,十年来为何不杀我?”

    “身为阁主执掌锦城,这些算不了什么,包括我今日娶你为妻。本尊自认锦城非无颜不能治,何况这些年来我不曾把水家放在眼里,水家已毁,你们这些人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云笺,我在等你走投无路,像十年前大火中的水家一样,走投无路。”

    云笺无声地扣紧了袖子里双手,指甲几乎要扣进皮肉里去。

    她走到窗边,伸手一把将窗推开,冷夜无星,素锦山上的映山红早已凋零殆尽。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云笺火红的嫁衣上,云笺望着那一轮皎洁的月问身后之人:“今日你我大婚,有一事我想问,花阁主当日默许慕颜杀苗柏苍可是为我?”

    “只是因你,不是为你。”

    云笺回头反唇相讥:“商贾不入袖花阁,倒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阁主现又如此自诩,自然是欲盖弥彰罢了。花无颜,你就真的那么想要这天下么?”

    花无颜望着窗外夜幕下的锦城道:“我的江山,便是这三千里的锦城。”

    云笺冷笑:“阁主娶我无非是不想让我继续蛊惑慕颜,难道阁主就断定这样做慕颜便不爱云笺了么?”

    花无颜逼近云笺,把云笺禁锢在窗边,他望进云笺的眼睛,冷冷道:“水云笺,叶熙已经爬到我身边的位置上了,你还在等什么?等我爱你,还是等我恨你,还是等我溺死在爱你的恨里?”

    云笺冷哼一声道:“花无颜,若不是当年你设计害我全家,我水云笺生生世世又与你何干?就算时至今日婚事至此,花无颜,你的爱恨,又几时与我有关?”

    花无颜却不再做声,默默坐回桌前,自己斟酒喝起来,一杯接着一杯,直到不省人事。

    红烛尽,残影翩然。月影憧憧,烟火几重。

    云笺默默掰开叶熙给她的簪子,捻开藏于簪子内的纸卷,上面写着:“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她把纸卷揉碎在手里,望着醉卧桌前的身影喃喃自语道:“既然一切你都已明了,又为何要娶我?”
章节目录 第7章 千影
    翌日破晓,鱼肚白的窗外黄莺歌声婉转,红幔帐的影子盖住了燃尽的蜡炬,云笺醒时,早已不见了花无颜的踪影。.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淅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脊瓦滴滴哒哒砸在门前斑驳的青石上,檐角铃儿轻摇,漫山遍野的黄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烟雨给袖花阁的楼台水榭渡上了一层轻薄的雾气。云笺撑着伞站在崖边的栈道上,清晨中的袖花阁红妆依稀,春日姹紫嫣红开过都抵不上此时的袖花阁的美令人陶醉其中。

    春风十里,抵不过袖花阁秋日红妆遍地。

    偏那崖边撑伞的一抹白影,单薄的像要随时散尽的雾气。朦胧的烟雨掩去了云笺唇角的笑意,那一抹单薄的白影忽然像断线般从崖壁上直直坠落下去!

    晨风裹着清新淡雅的泥土气味扑面迎来,吹散了眼前的浓雾,细雨中有一道黑影自眼前一闪而过,揽了云笺的肩,脚步轻点,从数十丈的悬崖绝壁飞旋而下。两人落在袖花阁偏门不远处的竹桥上,来人放开云笺退了两步,道了声:“夫人。”

    那人做事行云流水一般畅快,直到站定了身形,云笺这才看清来人的样貌,他一袭黑衣墨如黑鸦,雨中他头戴了斗笠,细雨打在他周身,却让人依旧觉得温文清雅如风;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像细雨朦胧中流转而出的光。然而,虽然他的斗笠上缠了黑纱,云笺依然看到他俊秀的脸上有一道狭长的剑伤,这伤疤极其细长,自左眼眼角斜贯整张脸旁,直至右边嘴角处,看得出出剑之人出手极狠,手法奇快。

    云笺看着他抱在胸前的剑说道:“孤竹无心茶自冷,英雄一梦秋千影。我若没认错的话,阁下可是一秉孤剑行天涯的侠客秋千影?”

    那人瞄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黑色长剑,淡淡说道:“我是。”

    出乎云笺意料的是,他的声音却不似他清雅的面容,那是一种极其空洞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张力。网.36z.>他的声音冷冽短促、低沉嘶哑。

    云笺心中一惊,不由得问了出来:“云笺着实好奇想问,阁下武功如此之高,天下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究竟是谁伤了你?若不是出剑之人手下留情,恐怕阁下脸颊上不止一道疤痕这么简单,便是销掉半颗头颅了。”

    秋千影似是对云笺的惊诧不以为意,低头抚着手中的剑,继续用他低哑如毒蛇一般的声音说到:“武功卓绝,用剑至狠至快,这天下还能有谁。还有,顺便提醒夫人一句,他知晓叶熙的用意,他给叶熙军队,叶熙一路北上佯装取胜,不过也是他将计就计罢了。如今叶熙凯旋南归,孤军深入,恐怕凶多吉少了。现在夫人知道自己所嫁是怎样一个人了”,他摆正头上的斗笠,忽而顾自笑了:“阁主要我务必保夫人安全。”

    云笺撑开伞,转身往袖花阁外走去,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对秋千影说:“我不知往昔究竟发生了何事,居然能让一个剑法天下无双的孤傲剑客心甘情愿委身这小小的袖花阁中。怎么,袖花阁中最近是太过安然无事,他花无颜闲暇到要你这名满天下的侠客来监视我区区一介小女子么?”

    那秋千影双手抱着剑站在原地并不上前,朝云笺微微颔首:“夫人之意我懂了,我自会转告阁主,夫人请自便。不过我有一惑,还请夫人赐教。”

    “请讲。”

    “夫人不像是习武之人,如何知道我就在附近,故而跳下山崖试探于我?”

    云笺温婉一笑:“一月前朝廷大军围攻锦城,花无颜布下天罗地网,作困兽之斗。毒箭入骨,近心尖三寸,阁下的伤应该是那时所受。补中益气,除瘀血、血闭寒热,阁下身上有白茅根的味道。并非阁下露出破绽,我自幼修习医书,对这些方药的味道甚是熟稔。”

    云笺穿过落满黄叶的阡陌小径,朝着锦城繁华的长街走去,秋千影没有再跟上来。

    天寒落雨,锦城的街巷小贩三三两两,长街上南来北往的过客不似平日那般熙熙攘攘。.36z.>最新最快更新鳞次栉比的阁楼商铺安静地在天地间矗立着,秋风扬起店门前或青或白的旗子,偶有一两个执剑的剑客与云笺擦肩而过,云笺左顾右盼,似是在找人。

    但是很快云笺便觉得身后有人跟上了她,未及回头,身后之人便出声了:“为夫很荣幸大婚之日夫人没做什么出格之事,给我袖花阁捅些篓子,怎么,才新婚第一日夫人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么?”

    那声音清冽澄澈,似甘泉淌过,淌到尽处,万物冰封。

    云笺转过身看着来人云纹锦缎中所织密密麻麻的金线,自皓齿红唇间挤出一丝笑嘲弄道:“好不容易赶走了个魑魅鬼影,又来了个无脸怪。阁主真是阴魂不散啊!”

    “我听说这里有人要造孽,顺道过来看看。已是半日不见了,为夫让你见见这朝思暮想的容颜不好么?免得夫人又想在我锦城中胡作非为。”

    云笺并不做声,扭过头不看花无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花无颜朝云笺伸出手:“夫人既然想赏这雨中的锦城,为夫陪你吧。”细雨打在他撑起的油纸伞上氤氲起水雾,雨水沿着伞骨一路流下,他对云笺说:“我陪夫人,赏这三千里河山,不好么?”

    云笺仍旧一动不动。他脸上覆了面具,云笺却觉得那整张脸都在跳跃叫嚣说,既是连秋千影都监视不了你,那为夫便勉为其难,亲自来督察一下夫人你。

    她很想说,不好。

    你快点走,走晚了,我就忍不住一巴掌掴在你脸上了。

    秋日的雨凉意颇浓,天地间雨幕中那样安静,伞下的女子执拗地站着,并不回应他的话。花无颜冷笑一声,径自挽过云笺的手:“水姑娘,既已打定主意做戏要嫁与我,人前好歹还是要装装样子吧。”

    云笺任由花无颜牵着,撑伞走在烟雨笼罩的锦城巷陌中。没有松林明月,没有漱石飞瀑,没有碧树琼花,在秋日寒凉的雨中,在繁华古城斑驳的瓦墙边,在寂寞的青石长街上,他挽着她的手从晌午走到黄昏,从暮色四合一直到华灯映水,夜雨阑珊。

    一路走来,万千风景。锦城民宿的门扉窗棂上都扎着红绫,千家万户,无一例外。袖花阁阁主与水云笺的大婚果然是昭告锦城,普天同庆。然而又如何……

    她站在桥边遥望万家灯火,看着寻常百姓家紧闭的门扉,看着屋舍雨滴沿着瓦楞滚落进地面一湾湾水洼中泛起的圈圈涟漪。在寒天草木黄落尽的秋日里,在锦城飘摇的夜雨中,这许多通明的灯火中没有一盏为她而亮,千家万户的门扉没有一扇她能上前轻叩,她不能恣意地跑进厅堂中抱着那个人的胳膊撒娇,依偎着喊着爹爹,也不能坐在窗前映着月光,在母亲温婉的笑容里给心爱的人针针刺绣。

    曾几何时,悲欢几何?水家已毁,此去经年,恐惟有梦里,她才能伴着流水落花,一晌贪欢了。

    “烟雨楼,天尽头,袖花阁渡锦城口。”云笺喃喃自语。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眼前以金掩面的无颜阁主,是她水云笺违心所嫁,此刻正惬意悠然为她撑着伞的夫君。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花无颜望着湖面,这诗似是吟给云笺听,却又似吟给自己。他握紧了云笺的手,转头对云笺说:“水姑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夜雨初停的晚月,在层层薄雾弥漫中漾开了流转的光华,柔和的月色在苍蓝的夜幕中熏染出金白色的静谧。水榭琼楼檐角的铃儿轻摇,烟雨重楼中的戏台上,镂金彩影,华绸珠琛。那些黛眉红唇的戏子轻卷珠帘,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虽已入夜,梨园却是门庭若市。云笺发现原来花无颜请的不止她一人。戏台下此刻已是宾客如云,掎裳连袂。在沸沸扬扬忙着寒暄的人群中,十之有九云笺是曾在袖花阁或者花府中见过的。换言之,今日在座的,不是花府的门客,便是归顺在袖花阁下的江湖侠士。

    比如,离主座最近的柏玥司和柏樱两兄妹,一乃花府的大管家,一乃袖花阁的大执事,此二人自幼父母双亡流落锦城,幸得花家收养,一朝长大成人今非昔比,成了花无颜的左膀右臂。

    比如,主座之后如坐针毡的路家人。从左至右依次坐着路代皇,路鸥,路锦程三人,云笺早在花家就已有所耳闻。路家拥有锦城最大的布庄,其刺绣之华美更是名冠天下。花无颜早就将路家纳入麾下,可是路家每月需缴纳给袖花阁的市金,却是月月都亏欠。

    比如,坐在路家人身后不远处的苗幼貉,苗家被毁后他便与劫后余生的苗家人一起投奔了花家。昔日慕公子在倚红楼所杀的苗柏苍,便是他的叔父。苗幼貉其人魁梧奇伟,长相颇似其叔父。云笺目之所及,苗幼貉摇着扇子正朝他似笑非笑。

    比如,离主座相距甚远,皆束细腰,华衣裹身的秋瑶和连鸢,便是那日倚红楼中依偎在花无颜身边柳夭桃艳,语笑嫣然的风尘女子。两人此刻正交颈耳语,举手投足间媚态横生。

    比如,站这两位烟花女子座旁的桐卉,便是云笺在花府为婢时同屋的侍女,此时她搀了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神采奕奕的看戏。

    再比如,独自坐于角落云淡风轻饮茶,一身黑衣墨如乌鸦的秋千影。

    市侩乡愚,三教九流,文人墨客,江湖侠士皆聚于此,人声鼎沸,观者云集,却唯独不见慕公子。

    花无颜与云笺携手步入梨园主座,梨园掌柜带着一众下人过来给阁主和新夫人请安。待云笺在身侧落座,花无颜不动声色地揽过云笺肩膀,在她耳边轻语:“我请夫人看一出折子戏。”
章节目录 第8章 画扇
    金色的月光打在花无颜金色的面具上,云笺看得一时间有些恍惚。看最新章节就上网【】虚情假意也好,逢场作戏也罢,大婚之后他不再如前对她冷嘲热讽,他待她竟似良人。

    花无颜唤来诞青,拿出一把折扇交于诞青手上,吩咐她拿到后台。那折扇精美异常,银质的扇骨上镂空雕制了薄露霜花。扇面是宝石蓝色的连史纸,不知这折扇用了何种特殊工序处理过,宝蓝色的扇面上竟生出一种瓷釉的光泽。

    诞青取了扇子正要退下,云笺忽然开口道:“此扇别致异常,阁主可否借我一看?”

    花无颜颔首,算是许了。

    云笺取过诞青递来的折扇展开在手中,扇面在月光下映出华美的蓝紫色。其上书“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十六个字,寥寥数笔龙盘凤翥,字里行间笔走龙蛇,运笔行云流水一般。

    云笺脑中恍然浮现出袖花阁纳锦殿厅堂正中所挂的那幅书着“彤管”的字。观此扇之字,与纳锦殿中之字,应是出自同一手笔。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云笺端详着扇上的字径自吟道,吟罢转头对花无颜说道:“这把折扇上所书《诗经·邶风·静女》中此一句,笔法浑厚高古,隽永遒劲。写字如写人,无垂不竖,无往不收,云笺可否问留这些字的是何许人?”

    花无颜取了云笺手中的折扇交给诞青,又反手覆住了云笺的柔荑:“这场折子戏看罢,夫人便会知晓。我请夫人陪我看戏,可不是来赏字的。”

    云笺张口刚想说的话,就被他反手这么一握,生生咽了下去。

    诞青从后台回来戏便开锣了。戏台上伶人咿咿呀呀所唱的曲一首,无非是花无颜想讲与他人的一个故事。

    寥寥墨色几笔随风去,红尘三千皆如许。兵戈天下,战马厮杀,锦城堕于一片战火中。袖花阁主挥兵北下,孤军深入,功败垂成。

    烟波渡口,横笛斜吹,伊人打马而过,望其倒于血泊之中,将其救回,阁主幸得伤愈。二人举案齐眉,起誓永不相负。两年后阁主返城,挽救锦城于水火之中,临行前依依惜别,阁主赠画扇与伊人。

    然而今朝一别,伊人望穿秋水,终不得君归。虽隔万里之遥,若干年后伊人仍跋山涉水携一双幼子寻阁主而来,怎料途中生变,伊人忘记前尘往事,错嫁他人。.36z.>最新最快更新阁主懊悔不已,寻回幼子,终生未娶。

    前尘往事,如今都只作戏台上伶人口中浮生梦一曲。后面之事,云笺便甚是熟稔了。

    数年后,伊人夫家联合锦城其余两大世家欲反袖花阁,归顺朝廷,将锦城拱手让人。老阁主已作古,袖花阁少主以金掩面,招兵买马,凭一己之力斡旋于朝廷淫威和锦城三大世家虎视眈眈之中,三大世家竟是不敌,终是一夜之间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袖花阁少主戎马退敌,击退朝廷南下的大军。

    云笺坐在花无颜身旁,冷眼看着戏台上荡气回肠的一幕幕折子戏。陈年旧事一幕幕,并非云笺冷漠无情,云笺只是觉得想哭却觉得自己分外可笑,想凄凄然笑笑,却觉得心中悲恸,似有一团霾梗在胸中。

    直到那伊人与阁主久别重逢,戏台上有伶人舞着一把蓝色折扇出场随筝起舞,云笺差点讶异得叫出声来。

    云笺刚看她跳了几步舞便惊诧地睁大了眼睛。那手执蓝扇的伶人所跳之舞,有八分神似当初水云笺初入倚红楼时跳的那支舞。她的身法和韵律,与云笺所学如出一辙。

    而她手中所执之扇,便是开幕之前花无颜交给诞青的那一把精致异常,被题了字的蓝扇。

    伊人于阁主之前所跳的一曲惊鸿舞,似诉重逢之喜,又似吟诀别之诗。掌中琴,眼前人,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惟有那把蓝色画扇,被永远的合在了阁主手中。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云笺握紧了双手,沉声自语道:“好一曲惊鸿舞,苏年年……”

    一场戏终了,苏年年卸了戏妆,从后台走来归还折扇。与昨晚云笺所见她时的一身素色蓝衣不同,她一身蓝色的留仙裙,宽大的裙幅逶迤身后,卸去戏装后略施粉黛,加之耳际白色流苏摇曳,颇有些淡雅出尘的意味。墨玉般的青丝松松的斜挽成倭堕髻,蛾眉淡扫,眼含秋水,袅袅婷婷,在戏台下众人的注视中款款而来,举手投足间颇似云笺那位故人。

    所有的目光都在苏年年的身上,包括云笺。

    苏年年纤腰不盈一握,走到主座前朝着花无颜缓缓福了身,道了声:“阁主。”

    花阁主却并未接过苏年年递过来的折扇,不徐不慢地饮着杯中茶。苏年年容貌这般倾城绝色,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云笺看着苏年年忽而冷冷讥讽道:“东施效颦,你尽管扮她扮得再像,卸尽这油彩装扮,你依旧是苏年年。看最新章节就上网【】”云笺不是善于挖苦别人的人,当下一语,便是真是怒火中烧了。

    苏年年未作声,倒是花无颜先有了反应。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抬头直视着云笺,冷冷一笑,说道:“夫人可觉得这惊鸿舞分外眼熟?”

    云笺自是知晓他所指,言语中带着几分警惕:“阁主这是何意?”

    花无颜敛了笑意,抬头望着寂寂长夜中那一轮圆月,淡淡道:“没什么。”

    不知是否是错觉,云笺竟是看到有一丝落寞之色自他眼中一闪而过。

    云笺看着夜幕中那一轮皎月:“多年之前,江湖中有一名容貌奇美女子,此女子名满天下,江湖人称她‘天下第一容貌,天下第一才情,天下第一医术,天下第一武功,天下第一手段’,此女子一袭蓝色长裙一把蓝色折扇名冠江湖,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男人不为她的才貌所倾倒,没有女人不为她的权术手段所折服。相传南渡宫的澜沧公子倾其所有,只求得见红颜一面,落得家破人亡也未能如愿”。

    云笺也端起面前茶盏细细品了一口:“阁主想问的可是她?今日我方才知晓,难怪她那么喜欢蓝色,难怪这里有苗家人,难怪无论我做出何事你都不杀我,包括引兵攻城和接近花慕颜,原来都是因为她。”

    “水姑娘果然冰雪聪颖,我所言便是她。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她容颜倾世,一手易容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江湖所称‘容千靥’便是她。”

    花无颜定定地看着云笺:“我虽不知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但那一日看到你于倚红中所跳之舞,便觉得你定是她的故人。后来我把你带入袖花阁中,看到你在纳锦殿中所作字画和那些刺绣,我便更加确定你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

    云笺听得这些话语,先前的怒气消散大半,追忆往昔,又不由得悲从中来:“我在她身边一十一载,往昔之事,从未听她提起过。也许过往她已不愿再提及。她是我的……”云笺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后一阵冷风袭来,那凌厉的掌风生生震开了她与苏年年,直奔花无颜的颈项。

    云笺的第一反应便是,有人要刺杀花无颜。

    然后云笺便第一次看到了花无颜出手。只见他手指轻挑出诞青腰间佩剑,转手翻转手腕,那长剑便如一道闪电般随手而转,转眼间横在了刺客的颈肩。不过弹指间的功夫,花无颜已握剑长身而立,眉眼间依旧是淡然之色。

    魁梧奇伟的苗幼貉顷刻间便成了花无颜刀下鱼肉。

    云笺从未见过出招如此奇快之人,她虽不会半点武功,但她自幼熟识各家武学路数,花无颜一出手云笺便看出,花阁主果然如传闻中所言武功深不可测。且不论苗幼貉这等高手竟如此之快地败在花无颜手下,单说就云笺所知慕公子的武功已是登峰造极,但是花无颜的武学造诣更远在他弟弟之上。

    “苗幼貉,上次倚红楼你叔父之死还没让你得到教训。你叔父费尽心思想扳倒袖花阁,到头来不过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跳梁小丑罢了。”花无颜说完又冷冷地睨着云笺:“夫人在袖花阁中与世隔绝太久,我只是想带夫人出来看看清楚。现在你知晓这锦城中有多少朝廷的走狗,有多少想夺我性命的仇家和杀手。我生来便要提防着这些不自量力的蠢货,夫人如今知晓一直处心积虑要杀我的你有多可笑了?”

    云笺听着花无颜的明讽暗喻,惊魂未定中甩了袖子转过身背对着花无颜说到:“离我远点,我不想与你说话。”

    苗家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刺杀花阁主,依着他的性子,花无颜定是要手刃他的。然而这一次,花无颜还没有杀苗幼貉,苗幼貉就已经死了。

    因为在夜幕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花无颜的面前,有人暗杀了苗幼貉。暗杀者总共射出了三枚毒镖,一枚射向苗幼貉,一枚打在了苏年年手中的折扇上,一枚直直射向了云笺。而第三枚射出的时候,花无颜拉过了云笺,但是诞青已经朝着云笺扑过去了。

    没有人看清那些毒镖来自哪里,它们仿佛来自于黑暗,来自于虚无,在暗夜中似鬼魅般招摇而过。

    于是,这鬼魅般的暗杀者放出的撒手锏,第一枚取了苗幼貉性命,第二枚将一张纸钉在了扇骨上,第三枚本要的是云笺的性命,却让诞青中了剧毒,危在旦夕。

    因着今日戏院中所坐,皆为花无颜所请,非富即贵,又或者是江湖浪里刀拼火烤的过来人,苗幼貉刺杀花无颜时无人为之所动。即使心有所惧,但是忌惮于袖花阁的淫威,也都不敢造次,所以戏院中泰然如前。

    但是三枚毒镖放出后,在场众人一片哗然。喧嚣声中已经有人站起,几欲离座。

    袖花阁的杀手几乎是一瞬间便包围的戏院。

    柏樱领着袖花阁的杀手冲进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了之前柔若无骨的样子。她依旧身着袖花阁白底暗蓝纹的书童装扮,脸上神情却已冷若锦城秋日的寒霜。她手里握着的一把约莫二尺二寸的长剑,在月下闪着淡淡的银光,剑尖上尚淌着血。这不是云笺第一见到袖花阁的大执事柏樱,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她杀人的样子。梨园中有人离座欲夺路而逃,柏樱手起头落,那人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便一命呜呼,身首异处。

    也许这就是所谓杀手的世界,在红颜若水的年华上,嗜血杀戮,冷漠无情。相比于柏樱,诞青是傲慢却又恪守着繁文缛节的,此前云笺从没有见过诞青杀人的样子。如今见着柏樱这般温柔的人,杀起人来,却是这样狠毒利落。

    梨园中大乱的众人瞬时安静,苍穹寂寥,仿若万籁无声。花无颜有条不紊的部署,着人将诞青送回袖花阁,着人守住出口,着人安抚在场所有人。他安排这些的时候,怀中却一直紧紧抱着水云笺。云笺被他抱的有些喘不过气,她望着花无颜的面具,喃喃道:“花阁主,那人要杀的是我,你紧张什么?”

    花无颜倏然一把推开了云笺,似是放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后退两步,转身看向苏年年,苏年年把折扇递给他。

    云笺看到那莹莹蓝扇躺在花无颜修长的手中,扇骨上钉了一张紫色的纸笺,上面拓写了花无颜的笔迹写了一句话:

    何事秋风悲画扇。

    神娃娃留书

    那是花无颜的笔迹,笔法遒劲浑厚,笔走龙蛇,在袖花阁云笺陪他批阅文案时,她见过无数次。那神娃娃拓写了花无颜的笔迹留书,不知却是做何心思。云笺对江湖事了然于怀,但之前却从未听说过“神娃娃”这一号人,依常理而论,此人功夫如此了得,若非时常涉足于江湖,也应略有耳闻。而今功夫了得若此的杀手弄出这样大的场面,来刺杀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即便她如今贵为袖花阁阁主夫人,大费周章地杀一个空有头衔却无实权的女人又有何用呢?

    云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个人那时候……

    这厢云笺电光火石脑海翻涌,花无颜却又回复了之前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模样,回头冷冷对云笺道:“这世间想扳倒袖花阁之人太多,一桩一件处理起来略为繁琐,恐夫人劳累,我先送夫人回家吧。”

    花无颜并没有再上前来牵云笺的手,也没有再做些其他亲密的行为,一路走得匆忙,并没有再如他所言,再人前佯装夫妻举案齐眉的样子。

    云笺跟在花无颜身后走出戏院,四周那些云笺曾在袖花阁见过无数次的雍容妩媚的女杀手,无边的夜色淡去了花容月貌,只留下月光中手执利刃森然。
章节目录 第9章 酒肆
    新婚第二夜,花无颜彻夜未归。.36z.>最新最快更新

    云笺索性也没有回纳锦殿中,诞青中毒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她狠不下心不管不顾。云笺在翠竹居昏暗的烛火旁守着她,想着夜晚遇刺之事,一坐竟是一夜。

    翠云居建在袖花阁后身的竹林里,用竹子搭成的林中小筑。云笺不知道这里除了诞青,是否还住着旁的人。

    诞青所中之毒,无色无味,其毒性之烈,像极了西域的留君醉。连袖花阁的大夫,妙手回春的雪墨都束手无策,云笺眼看诞青毒入五脏六腑,四肢肤色青若素锦山上的磐石。如若再拖下去任是神仙也回天乏术,心生怜意,便为她解了毒。只是解毒的法子和方药,让她想起了一些人和事。

    何事秋风悲画扇,那是花无颜的笔迹,神娃娃,水家与花家的仇,她不想节外生枝,亦不想恨及旁的人。

    次日晌午,诞青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云笺取过药碗遣了下人下去,坐在床边扶起诞青来便要喂她喝药。诞青垂首拒绝,一如平日那般倨傲,却又毕恭毕敬守着礼数:“夫人不必如此,诞青所作不过本分之事。夫人亲自喂诞青喝药,恐折煞了,我实在无以为报。”

    云笺端碗舀了药送到诞青嘴边,笑道:“你救了我的命,我亦是不知何以为报。”

    “那时阁主已……抱…开…夫人,诞青,多此一举了。”

    “子非鱼肉,不知刀俎下鱼肉之痛。我那时虽被无颜拉走,亦是心悸异常。你为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岂能置你于无谓之地?你与我年纪相仿,亦是在最好的年华上,豁了性命出来,心就不会痛么?”云笺把药放回桌上,回头对诞青说:“这是我吩咐下人按方子煮的药,你若不想我喂,便自己喝下吧。你所中的终归是剧毒,拖着对身体总是不好的。”

    诞青抬头看着云笺,忽然问道:“夫人可知到西域有一种奇毒唤作留君醉的?”

    云笺心下一颤,随即却又对诞青笑道:“云笺自幼养在深闺,虽是后来家道中落,每日不是针织女工便是管弦丝乐,我着实不知。”

    “诞青也曾听闻夫人自幼便家道中落,夫人辗转江湖这么多年,当真不曾听说过这奇毒么?”

    “你既说了这是奇毒,岂是我们寻常人家的女子能知晓的?”

    诞青取了云笺放下的药碗,旋即又说到:“我的毒是夫人解的?”

    “是。”

    “那夫人与神娃娃,是否……”诞青欲言又止,“若是夫人已经知晓神娃娃是何人……”言语间犹豫不决。

    “你既已知我水云笺家道中落,是来与花无颜寻仇的,他花无颜……也罢,终算是与我同路。”云笺望进诞青的眼睛正色说道:“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我想他若是知道了此毒我能解,接下来便是来取我性命了。我自是希望与他同路,不过我也希望他知道,我水云笺的命,并不是那么好取的。他不犯我,我不惹他,所以,奉劝他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这边云笺话音刚落,诞青刚想开口,翠竹居窗外传来了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云笺听得门口一个声音懒懒地飘进来:“早跟你说了,你近来有血光之灾,你偏是不信我,如今你这样子虽是自找的,我见了也颇是心疼。”

    云笺闻声从竹窗中抬眼望去,只见一群人鱼贯而入。说话的人是花府的大管家柏玥司,他大摇大摆走在人群头里,身后跟了数名花府的小厮,话音落便要抬腿迈入屋内。柏玥司是柏樱的亲弟弟,云笺初见他,还是当初花慕颜安置她进花府为婢时,柏玥司领她到桐卉屋里,拉着脸冷冷地对桐卉说,“这是府里新来的侍婢,府中的规矩,你教一教她。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那时一句话便让花府所有下人都噤若寒蝉、居高临下的花府大管家,今日身上穿着不知多少金一批的昂贵缎子,一把白面折扇摇在手里,一副纨绔公子巧言令色的样子浑然天成。

    “托了夫人的福,我这翠云居从未如今日这般热闹过。”诞青见柏玥司进来,一改之前倨傲的样子,搁下药碗哭丧着脸拉过被子,冷冷道:“有劳柏少侠移驾出去,诞青要休息了。”

    柏玥司被当头下了逐客令却也不恼,嬉笑着过来扯诞青蒙在头上的被子,边扯边嬉皮笑脸说:“急什么,本少侠要亲眼看一看你是死是活才好。”

    诞青把被子往头上捂得更紧:“你走是不走,你在这里我只怕死得更快些。”

    柏玥司怕她闷得透不过气来,收了折扇吩咐随行的小厮把从花府带来的补品放在桌上,然后忿忿道:“你且好生养着,过两日本少侠再来看你,瞧你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姑娘家这样成什么样子!”

    诞青把整条被子全部蒙在头部。

    云笺哪里见过诞青这样,方才还跟她倨傲着不肯喝药,现在诞青这副腻歪柏玥司无可奈何的样子,看得云笺目瞪口呆。

    更令云笺意外的是,这大摇大摆的众人中跟在最后的,竟然是那个江湖人口中神祗一般的存在——无颜阁主。他脸上覆着金色的面具,身上穿着白衣长衫安静地站在人群后,淡然地看着这边柏玥司调戏诞青调戏得风生水起。

    云笺走到他近前,看着他外袍里所织密密麻麻的金线,莞尔笑道:“你昨夜可是去彻查神娃娃一事,可查得水落石出?江湖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值得让阁主劳神劳力如此费心,想来袖花阁也不过如此,庸才辈出,云笺真是大开眼界。”

    “昨夜我未能归家,若是让夫人寂寞了,着实是为夫的错。”花无颜的话语中渗着彻骨的凉意,云笺所说的话,他只答了“昨夜”二字,剩下的便全然隐去了。

    云笺一拂衣袖就要往外走,“药在桌上,阁主且留下看她喝了吧。如今看你们这番样子,我水云笺终究是外人。柏玥司还没走远,我忽而想起从前花府的日子,去找他一叙家常。”

    “你等等。”花无颜拉住云笺手腕,又像摸到毒蛇一般迅速甩开,别过脸道:“你怀疑是我么?”

    “我没有。”

    云笺想起昨晚刺客来时花无颜紧紧抱着她分明一副抱了稀世珍宝的样子,又忽而这般亲而远之、高深莫测的模样,她昨夜里想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

    “不论你以为我昨日彻夜未归是因为在处理神娃娃的事,还是以为我就是神娃娃,我只想告诉你这点小事不急。能在我眼皮下动手杀人,事后又可以在袖花阁众多杀手的重重包围中全身而退的,必然是打一开始就埋伏在戏院的内鬼,必然是熟识我的人,也必然有内应在帮他。他早晚会露出狐狸尾巴来,我何必庸人自扰去打草惊蛇。再者,他这样子未必不是在声东击西。”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管他,昨夜未归,我自是有要事处理。若不是因为你……”他看着云笺:“喂诞青喝过药后跟我来,”花无颜抬手摘了枚翠竹居门口的竹叶放在手心:“夫人昨日受到惊吓,我今日带你去城外散散心。”

    你不是没有闲工夫……

    云笺望着蒙在被子里的诞青,喃喃道:“你们阁主,好聪明。”

    锦城郊外十五里有家酒肆,便是花无颜所说,要带云笺出来散心的地方。

    这本是城外僻静郊区,一条黄土大路直通地平线。然这黄土路上行人不断:牛车辚辚,是出城送货的商人;一身蓑笠,是匆匆行路仗剑天涯的侠客;犹抱琵琶半遮面,是沽酒的卖艺人;借问酒家何处有,是驻足赏这山景的江湖客;耶娘妻子走相送,是衣衫褴褛南徙的难民。

    酒铺傍山而建,在熙攘土路转角旁有两间简陋的茅草木房,房周用低矮的篱笆围起,店门外有一颗叫不上名字的粗壮古树,树枝上站了三两只呆头呆脑的麻雀。树旁的院落里摆了十来张木桌和几十张长条板凳,店门前一面白色的酒旗迎风扬起。

    云笺不明白,像花无颜这样身份的人,为什么要来这里。

    酒肆的小二姓苏,这是云笺刚刚听柏玥司讲的。柏玥司其人,颇善言辞。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搭了云笺一路话,丝毫不避讳花无颜在场。所以当一行人围坐在酒肆的木桌旁时,他与云笺已是十分熟稔。

    南来北往的行路人在此歇脚的人很多,绿林好汉虽是洒脱不羁,但也聒噪异常,花家的人坐在了靠边的位置,点了酒菜安静地坐着。柏玥司全然不顾隔坐在中间的花阁主,伸长了颈项指着送酒的店小二对云笺说:“此人姓苏。”

    听得小二姓苏,云笺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苏年年那番倾国倾城的样子,也扯着脖子凑过去对柏玥司道:“姓苏?想必此人一定很厉害了。苏年年也姓苏,便生得那般超凡脱俗。想来‘苏’姓必然有过人之处,这小二也定不是凡人,乡野酒肆也未必不卧虎藏龙啊。说不定和苏年年有什么关系,又或者说不定是某个江湖高手隐居在此,否则怎会将这城郊的小小酒肆开得风生水起。”
章节目录 第10章 娃娃
    云笺与柏玥司讨论得风起云涌,浮想联翩。.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花无颜听着从旁云笺胡扯地热火朝天,睨着左右凑到面前的交头接耳的两颗头,冷冷道:“夫人不必拐弯抹角将话说与我听,你若想问,我告知便是。此人名叫苏小二,与苏年年并无任何瓜葛。五年前他从北地逃难至此,我见他落魄不堪,便资助他在此开了酒铺,聊以维生。”

    柏玥司觉着花无颜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说破真相,甚是无趣,冲着云笺打了个手势,于是云笺缩回到一半的头再度凑到花无颜面前。

    柏玥司对云笺附耳而语:“夫人言阁主大婚第二日便彻夜不归,夫人可不必担心,阁主此番必不是去倚红楼买醉。他终归是阁主,你确定他这样不是为了保持一点神秘感?”

    云笺闻言,差点一口茶喷在他一张俊俏白皙的脸上。“我宁愿相信他去倚红楼买醉……”云笺咳了咳,抚了抚胸脯,说道:“柏大管家,你现在对我这样热心,此前我在花府,你为何对我那样冷淡?”

    “此前你不过是个侍女…咳咳…”柏玥司知是自己说漏了嘴,颇为尴尬地干笑两声:“哈哈,我那时是为了保持神秘感,哈哈。”

    他颇为尴尬地几声“哈哈”,换来了云笺更为鄙夷的目光。

    “我总归是花府管家,不摆出点威严来,如何管得住那一大家子人。如今你贵为阁主夫人,礼节处我自然怠慢不得。”柏玥司敛了笑意正色道:“不论别人如何看你,你既是嫁了阁主,总归是我花府的大夫人,我终当与你一家人。”

    柏玥司一句肺腑之言,云笺却觉得无言以对。如今她对花家的心思只怕是司马昭之心,在座无人不晓。他这般坦言相待,云笺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暖意。

    花无颜全然不顾这厢两人电光火石柔肠百转,凉凉道:“柏大管家,去叫小二送酒过来。网.36z.>”

    柏玥司当即坐直身子,扯着脖子高声喊道:“小二,这里上最烈的女儿红!”

    他这高声一喊,引得酒肆所有酒客侧目,尤其前桌有位抱了琵琶的妙龄女子揭了面纱冲他我见犹怜的一笑。云笺感到坐于身旁的柏玥司的姐姐柏樱气得额头青筋在抖。

    柏樱其人,温柔若水但言谈间话语甚少。虽是柏玥司的亲姐姐,姐弟俩的脾气秉性却是南辕北辙。她是袖花阁的杀手,花无颜的心腹,虽不似诞青那般雷厉风行,但是柏樱杀人,却是出了名的狠厉。眼下柏樱被弟弟气得脸色发白,却紧抿红唇不置一词。

    苏小二其人,将将配得上“小二”这两个字,应了柏玥司,俯首帖耳过来送酒。苏小二身材矮小,容貌也生得粗糙,看着他狗腿地轮流给在座客人斟酒的样子,云笺心下十分怀疑此人从前是否遭过天谴。

    苏小二斟酒的空档,云笺听得旁桌所坐七八个青年男子侃侃而谈。

    这七八个人皆身穿粗布衣衫,却是人人佩剑。

    云笺侧耳听得一人说:“你知道么,娃娃要回来了。”

    另一人扶了腰间佩剑凑上前道:“娃娃?已是有两余年没有见他了,消息可靠么?”

    邻桌那些青年男子中最年轻的一个问道:“娃娃?你们说的可是五岁便用空城计破了北帝大军的少年天才?江湖不是盛传他已离开锦城随父游历天下,周济穷人去了么?”

    其他人应声道:“是他,娃娃,如今便要回来了。”

    云笺扭头看看花无颜,觉着很奇怪,他分明听到他们所说,却仍是淡然看着苏小二斟酒。.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云笺凑到近前低声对花无颜耳语:“你不想知道娃娃是谁么?万一她就是你要找的,那日行刺的神娃娃……”

    云笺的话讲到一半便停住了,因为她看到花无颜别过脸低下了头,以一种她从未看过的奇怪姿态出奇安静的坐着,但他的肩膀很明显地在颤抖。

    “花无颜,你在憋笑!”云笺斩钉截铁的说道。

    “哈哈哈哈……”花无颜仰天大笑。

    云笺抬头,其余在座的人也显然听到她所讲的话,柏樱明显在忍着笑意,柏玥司与花府侍卫饮着酒,眉眼间似笑非笑。

    “夫人,枉你冰雪聪慧,你可知娃娃是谁?”花无颜倒了杯茶递与云笺,言辞中仍渗着笑意。

    未及云笺答话,酒肆外忽而一阵喧嚣,引得酒客大半都起身去看热闹。

    云笺放眼望去,映入云笺眼眸中的是一条尘土飞扬的黄土路,辚辚而来的马车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那些皆是由北而来南徙的难民,他们衣衫褴褛拖儿带女行走在马车前。每一辆马车上都坐了几名身材魁梧的壮汉,他们手持鞭子厉声呵斥。

    云笺当即心生怒意,尘土飞扬中她忆起兵荒马乱的过往。水家覆灭后她随亲人颠沛流离,生怕被袖花阁的杀手擒住,当时北朝军队与南面锦城的仗打得如火如荼,他们混在流亡的难民之中,虽为被鞭打叱骂,却是眼见着身旁的人为了苟活下去,食人充饥。

    “车辚辚,马萧萧,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云笺回头对花无颜道:“阁主可知道,当年水云笺曾在这衣衫褴褛的人群中食不果腹,捉襟见肘。”

    花无颜并不抬头,低头饮着碗碟中酒:“云笺,人生倥偬,未必都尽如人意。就像这酒肆中所售卖的酒,不全都是最烈的女儿红。一将功成万骨枯,战火烧尽四野八荒,总得有人作出牺牲。”

    云笺望着他金色的面具愣了愣神,许久之前,有个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我怜天下苍生,可天下苍生皆被屠戮。云笺,你须明白,他们不死,将来就会有更多人死,这就是战争。”

    那个在素锦山上长身而立的白衣男子,与而今淡然而坐以金掩面的眼前人,不愧为锦城花家的嫡长次子。天下苍生之性命,看在他们眼里,皆是这般不值一提。

    待云笺回神时,一队马车已行至酒铺前,那些壮汉停了车队,欲进来沽酒的当口,难民队伍中的两个孩子忽然间嚎啕大哭。

    领头的壮汉举鞭要打,云笺对花无颜道:“阁主的想法,恕云笺无法认同。云笺虽知生死有命,却不该任人草菅人命。”

    云笺起身上前欲阻拦,走了没几步,却见那大汉举鞭的手臂失去知觉般忽的垂了下去,随后整个人僵硬着生生向后栽倒在地。

    围观众人不禁发出一阵惊呼,云笺听得人群中传来孩童银铃般的话语声:“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众人随声望去,只见一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牵了一高头白马站在酒铺门口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上,她看着聚在酒肆门前的几十个彪形大汉朗声道:“虽是荒野酒肆,你家主人不用桃花换酒,倒是以人来换,十分不合我的意。”

    晌午阳光透过古树枝叶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罗裙,绫罗裙扬在秋日晌午柔和的风中,像是沙海翻滚的波涛。她赤着脚踩在枯萎的落叶上,白皙的脸颊上三月桃花般的面容,她左手拿一个棕色的大酒囊,右脚脚踝上一串铜铃叮当作响。

    聚在人群中的壮汉看着同伴倒下,自然大惊失色,为首的壮汉指着倒下同伴鞋尖上一小撮桃花色的粉末质问那少女道:“这是何物?”

    面前虎背熊腰的大汉厉声质问,那少女面色从容依旧,宛若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那些壮汉后退几步远离了同伴鞋尖上的□□,面容神情却依然明显不把眼前的小娃娃放在眼里,旋即问道:“你想做什么?”

    少女从容答道:“杀人。”

    那十几个壮汉陡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来,领头的那个指着那黄衣少女大声喊道:“女娃娃,快拿解毒的药来!不然休怪老子们对你不客气!”

    “我的□□无解。”那少女讲马儿牵至古树旁,却并不用缰绳把马儿拴住,那马似是已通人性,老实地站在古树旁。那少女提了酒囊走上前对那些大汉道:“你们在江湖上这么久,没听过么,中了娃娃的毒,只有死路一条。”

    那大汉面色一凛道:“你是娃娃?”

    少女拔开酒囊的盖子,放在鼻前嗅了嗅道:“如假包换。”

    那些壮汉闻言皆后退了半尺,战战兢兢的神情分明是惶恐那□□要爬到身上来。待那叫娃娃的少女拧紧酒囊盖子再次抬眼时,那些大汉已然吓得动弹不得。

    方才坐于邻座的七八个年轻男子闻言提了剑冲进了人群,待见着了那少女,皆露出了喜出望外之色。稍年长些的那男子拍着娃娃的肩膀,兴高采烈的说道,“你回来了!”

    娃娃灿然一笑,面若三月桃花。

    那七八个男子几乎是兴奋地冲上前去团团抱住娃娃,江湖豪情应如是,看他们的样子,感觉像是邂逅了一个久违的老友。
章节目录 第11章 析心
    云笺看着眼前身着鹅黄色罗裙的少女负手而立在人群中,心下暗忖,原来这就是方才那些江湖人口中的娃娃。

    看这娃娃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稚嫩还未褪去,举手投足已满是江湖游侠的自信与洒脱。自古英雄出少年,娃娃果然名不虚传。

    云笺正想着,娃娃已放了马儿的缰绳笑着朝她走来。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冷似山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笺回头,一直沉默的花无颜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中,他站在了云笺身后,在秋日晌午的阳光下,对那少女伸出手,温暖的笑道:“放儿,回家了。”

    自云笺入袖花阁以来她从未见过花阁主温柔似这般对谁说过话,也没有见过他如这般对谁亲近过。

    花无颜平日里虽是宠着自己手下的人,却也是面色言语冷淡,纵使是人人称道的袖花阁阁主眼前的红人诞青和柏樱,云笺平时也未曾见花无颜对他们笑上一笑。

    花无颜这样重视这娃娃,难不成她是……

    云笺这厢正想着,那少女已走上前明眸皓齿冲花无颜粲然一笑,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道:“表哥,许久不见。”

    是了,难怪此前花无颜会那般笑她,原来江湖人口耳相传,年仅五岁便名满天下的娃娃是堂堂袖花阁阁主的表妹,花家从来便是人才辈出,是她这个外人多事了。

    娃娃挽过他的手臂,轻扯着他织着金线月牙白的衣袖对他说;“表哥,看他们这般,分明了欺侮了那些北地来的难民,我很不高兴。”

    花无颜慢慢拉她坐下来,轻抚着她的头道:“那我便替放儿杀了他们,让那些难民来我锦城避难。如此,你可满意?”

    娃娃冲他点点头,花无颜一个眼神柏樱便脚尖点凳提剑刺向那些壮汉。

    柏樱杀人很是干脆利落,手中一把鸣樱剑使得出神入化,剑势回转,那些人已命丧当场。.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酒铺众人皆变了脸色,两个戴了斗笠的剑客一拍桌,眼看就要围过来,那苏小二早已吓得面色如土,也不敢上前阻拦。

    柏樱横眉怒目厉声喝道:“袖花阁阁主在此,谁敢造次!”

    那两个剑客停了脚步,其他酒客瞬间没了声音。

    虽江湖中少有人见过袖花阁阁主本人,但江湖中无人不晓袖花阁阁主以金掩面的传闻,况且,柏樱手中一把二尺二寸的鸣樱剑杀人无数,明眼人一见便知。

    众人纷纷朝花无颜跪了下来。面具下的花无颜冷冷道了声:“滚。”

    雀鸟在古树上叫了三两声,酒铺中众人半盏茶的功夫便做鸟兽散。

    云笺看着古树下满地鲜血和尸首,心想那些仗势欺人的壮汉身首异处,死不足惜,可叹她请求他救那些难民时无颜阁主不为所动,袖手旁观,如今娃娃一句话,花无颜便取了几十人性命,娃娃在他心里究竟是怎样重要的位置。

    她从没有见过花无颜如此在意一个人。

    柏樱离开去安置那些难民,众人走回桌旁再次落座。

    娃娃收起了手中的大酒囊,原来那酒囊已空空如也。她拿了桌上的酒坛,笑道:“有酒,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说罢便挨个给桌上众人斟满酒,一人接一人,轮至云笺,花无颜接过娃娃手里的酒坛,对云笺道:“以我那日在倚红楼所见,你此前该是滴酒未曾沾过吧。莫要逞强,你饮茶便好了。不过没想到你的酒量倒是了了,我记得叶熙可是千杯不倒之人。”

    娃娃坐回长凳上,脚边响起了清脆的铜铃声,她歪头靠在花无颜肩上对云笺道:“这酒颇辣的,你还是莫饮了吧。”

    说罢回头让小二续了壶茶过来,苏小二抖着手过来倒茶,云笺一拍桌子:“王八蛋!给老娘倒酒!”

    花无颜斟酒的手顿了一顿。.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从刚刚一直默不作声冷眼旁观的柏玥司凑过头来朝云笺小声道:“夫人,你的人生还真是处处有惊喜啊!阁主你也敢这样子骂,在下佩服佩服。”

    “你我还是相忘于江湖的好。”云笺夺了他手里的碗碟便要一饮而尽。

    花无颜扯住云笺衣袖,冷冷地剜了柏玥司一眼,对云笺说道:“莫要胡闹,上次在倚红楼只喝了小小一杯便把自己嫁给了我,今日你饮下这满满一碗,是想与我圆房么?”

    娃娃在一旁,脚上的铜铃晃得叮当作响,眨着眼睛说道:“表哥,你的脾气如今是越来越好了,之前我可未见过你对哪个女子这般体贴过。”

    柏玥司撇了撇嘴缩回头,花无颜把碗碟放回他面前,这才想起介绍云笺给娃娃:“放儿,这是你嫂嫂。云笺,放儿是我叔父家的表妹。”

    “原来这便是表哥信中所提及的嫂嫂,”娃娃赧然一笑,理了理鹅黄色的裙摆,正襟危坐,冲着云笺甜声唤了句“嫂嫂”。

    柏玥司垂头丧气低声自顾自嘀咕道:“早知你是要来接花千放,我就不来了。”

    云笺接过话茬道:“我还以为你们阁主这趟是专程为了挤兑我出来的。”

    花无颜听着他二人阴阳怪气一句接一句,扭头冷声对柏玥司训斥道:“你最近是越来越放肆了,我做事,需要请示你的意见么!”

    柏玥司立刻噤了声,换来了云笺颇为鄙夷的目光。

    众人草草吃过饭,柏樱已去而复返。

    花无颜嘱咐柏樱和柏玥司送娃娃回花府,起身领了云笺回袖花阁。

    分别之时,柏樱对云笺说:“我和小司自小追随阁主,阁主和慕公子对我们极好,从无主仆之分,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我只见慕公子曾这般笑过,却从未见阁主如今天这般畅然而笑。水姑娘,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与你听,过往种种我不便再提,但如今你已是阁主夫人,过去的,终是过去了。”

    云笺并不答话,沉默了好一会,她问柏樱:“你从前一直跟着慕公子,最近……他还好么?”

    “慕公子在花府处理一些家务,诞青受伤后便让我过来帮忙了。”

    柏樱这话答得很好,她既似回答了云笺,又好似没有回答。她告诉了云笺慕公子的近况,却又没有说出他究竟是好与不好。

    云笺望她携鸣樱剑带娃娃远去的背影,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柏樱应如是。

    柏玥司垂头跟在娃娃身后,一语不发。

    回袖花阁的路上,花无颜见云笺垂头不语,低头对云笺淡淡说道:“你不必自责,此前你没能成功没有探听得放儿的消息再正常不过。放儿虽是我表妹,自幼便与叔父离了锦城游离江湖去了。任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已是数年未曾见过,不知她如今长成这般大了。你不知道她很正常,不算是叶熙手下人的失职。”

    “花阁主非得要这样与我说话么?”云笺瞪他一眼,待看到花无颜心领神会了她的眼色,她脸色稍霁,道:“听阁主这样说,娃娃不在花府,虽是如此,但我见柏大管家好像很怕娃娃的样子。”

    花无颜轻笑一声:“柏玥司平时恣意随性,无拘无束,最怕的不是我这阁主,也不是花府的主子慕颜,不是他姐姐柏樱,却是放儿。但凡只要放儿在场,他的话就会变得出奇的少,你别看他大放儿许多年纪,在放儿面前却只字不敢言。柏樱对他束手无策,放儿的话他却不敢不听,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

    云笺旋即又说道:“那么阁主呢?阁主戴着面具,可是因为与他人比武时毁了容貌?或者有什么隐疾不愿示人,?又或者,”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纯粹是因为长得丑?”

    “夫人不是要好好说话与我听么?”花无颜忽然俯下身来凑近云笺的脸庞:“我与三大世家一战早已毁了容,仇家给我下毒,又毁了嗓子,若不是这一身武功,怕是早已成了废人。”

    看着云笺讶异得呆住,花无颜笑道:“若是这样,便好了。”

    “若是真如你所言,若是如此,不正随了你意,不是也省了水小姐你万里迢迢费尽心机来寻我寻仇,也省得如今我们苦苦煎熬。”

    不是也省了水小姐费尽心机来寻我复仇,省得如今我们苦苦煎熬,云笺心下暗忖着他的话,一路便再也无话。

    回到袖花阁中花无颜去处理阁中事务,云笺整整一下午没有再见到他。

    晚膳时一桌珍馐,比晌午时酒肆那乡野小菜不知要美味多少,花无颜没有露面,云笺独自一人,一餐吃得索然无味。

    云笺知晓后来花无颜恼了,但她不知道花无颜恼的究竟是她说与他的话,还是恼他自己所言。

    夜半子时,月色正浓,云笺睡意朦胧中听到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云笺恍惚中睁开双眼,睡眼惺忪中依稀看到绛紫色长袍,双手支撑着坐起,喃喃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你可是恼我了?”

    “云笺,你这一副埋怨小媳妇般的样子,是要做什么?”花无颜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云笺却瞬间清醒过来。

    花无颜这句话讲得语气奇怪异常,语调不是嗔怒,不是诘问,却更像是喃喃耳语。云笺不知是否是幻觉,花无颜金色面具后的耳垂,竟是红了。

    花无颜又说道:“夫人何必相问,你愚钝至此,还跟那叶熙一道妄图处处谋害我。”

    云笺揉揉惺忪的睡眼道:“我的计谋就是,你娶我之后,让你们花家绝后,嗯,对,就是这样。”

    花无颜冷嗤一声:“很简单,我再纳几房妾室就好了。”

    “若是我不许呢?”

    “若是你不许……你若是敢不许……”他忽然逼近,坐在云笺身边,一手撑着床边的墙,一手捏起云笺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与他对视。“你最近是转了性子么,如此胆大妄为,胡言乱语。那我倒要看看夫人怎么个不许法了。”
章节目录 第12章 变数
    他脸上的面具折射着烛火柔和的火光,面具下一双眼睛闪着的光芒比烛火还要炽烈。看最新章节就上网【】他与她贴得这般近,一张面具遮掩了他所有的神情,他捏紧她下巴的手指那般修长,指节那样分明,在紫色的衣袖下白皙非常。

    云笺看着他慢慢逼近,却感受不到他的喜怒哀乐,搁在下巴上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云笺忽而感到恐惧异常。

    她与他贴得那般近,近得能听清楚他的呼吸心跳声。

    花无颜周身的气息像是裹着寒冰,紫衣中颀长的身影冷似修罗。她看到花无颜近在咫尺的眼睛,一双狭长的眼眸里燃起的火焰,裹挟着热烈的情感,像是地狱之焰中滚烫的救赎。

    云笺疼得皱眉,花无颜却忽然一下从她身边弹起来,在离床很远的桌旁,垂头挺直了脊背坐着,不走,也不动。树影遥映,透过窗棂铺在地上,他周身的修罗气息在银色的月华中渐渐淡去,一双眼睛隐没在斑驳的暗影中。

    云笺下巴疼痛未消,她睁大了眼眸,憋回眼中氤氲起的泪水。她望着花无颜不远处一动不动的身影,觉得甚是奇怪,半晌,她起身下床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云笺斜头问道:“花无颜,你不是要对我不客气么,你在那里做什么?”

    窗门紧闭,烛火中花无颜侧身对着她,云笺清楚得看到,一丝丝红色慢慢爬上花无颜的耳垂,他的整只耳朵渐渐红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

    云笺用试探的语气着问道:“花无颜,难…难不成你是在害羞?”

    倚红楼中繁花簇拥,揽得秋瑶与连鸢两位风尘女子入怀的无颜阁主,这番孩童般似是羞怯似是执拗的动作,这是对她羞怯起来了么?

    花无颜躲了云笺的目光,转身推门而出,月光落在他紫色的背影上,他回头对云笺说道:“明日是你我成婚第三日,你算是从花府嫁到袖花阁,明日我与你回花府回门。”

    树影斑驳,红尘梦里,人间几何。.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云笺站在房门口望了他的背影许久。

    房门前银色月光洒满了一地,直到再也看不到花无颜的背影,晚风吹起云笺单薄的衣衫,云笺抬手拭掉眼角的泪水:“花无颜,如今你这样,是想做什么?”

    云笺跌坐在门边,泣不成声:“明日至花府回门,那是因为水家已经毁了。如今你竟来问我是否转了性子,若是水家无事,我便是在最好的年华上,过着大小姐单纯无虑的日子。我本该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花慕容,花慕容,花慕容……”

    长夜漫漫,月朗无星。

    翌日一早,花无颜便真的带着云笺回花府回门了。伤势刚刚好转的诞青守在云笺轿子外,寸步不离。

    云笺坐在轿辇里,看着花无颜纵马与轿前,望着一路夹道欢迎的百姓,心里五味杂陈。

    秋高气爽,天空像靛蓝的湖,阳光消弭了世间所有的阴影,银光连绵的云海,像是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

    云海下是热闹的人群,万人空巷,可是人群中的他和她,一路无语。

    慕公子一袭白衣站在花府门口,远远地望见花无颜带着云笺一行人回家省亲的队伍,锦城天气虽已入秋,他的笑容却让人如沐春风般温暖:“哥,你回来了。”

    他温柔地笑容如四月温暖的阳光,却让云笺觉得冷似寒冬腊月之雪。

    花无颜朝着弟弟点点头,执着云笺的手扶她下轿一路进了花府的门。云笺任由他执着自己的手,看着他那一面覆于脸庞冷冷的面具。

    她的眼底再也没有慕公子,慕公子的眼里再也没有她,仿佛他们从未相识过。人生从来就是这样,相遇再擦肩,何况与他有过交集的,从来都不是云笺。

    而云笺的心中,也再不是慕公子。网.36z.>原来忘记一个人这样容易,爱上一个人,也这样容易。

    短短几日,便已沧海桑田。

    娃娃跑过来挽了花无颜的胳膊,一路脚上的铜铃响得欢畅。她伸过头冲云笺唤了声“嫂嫂”,说与云笺道“嫂嫂今日好漂亮”,笑靥灿如三月桃花。

    云笺今日所穿的衣裙,是花无颜嘱咐人专门做与她,用的是七彩天蚕丝织就而成的绫罗缎,听诞青说,那是北国公主也无福拥有的极品;云笺今日所梳落云髻,出自袖花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嬷嬷之手,这位老嬷嬷一生只服侍过两个人,一位是花无颜的生母,另一个便是云笺。

    诞青对她说,阁主对夫人,当真是用了心的。

    一行人进了花府的门,花无颜握着云笺的手,一路上不停在与慕颜和柏樱交代一些事宜,还没行至花府正厅的门,便带着诞青离去了。

    离去前他交代柏樱说:“有人妄图进入密室盗取兵符之事,查查路家人。弄清楚路代皇和路鸥最近在做什么。”

    交代完他便走了,自始至终没有与她说一句话。

    她伙同旁人来寻他报血海深仇,如今做了他新婚三日的妻子;他是她灭门的仇人,深知她的心思仍是娶她为妻。他人前礼节做得细致周到,对她照顾有加,没有一丝怠慢。婚后虽不曾有夫妻之实,他也不愿宿于旁处。新婚三日他带她回门,她已经没有了娘家,他便带她回了自己的家。他很放心的把她留在花府交给他的弟弟照顾,而他的弟弟,却是以前住在他的妻子心里的那个人。

    来时的路上云笺望着他隽秀挺拔的背影,都一直想要问他一句话,她真得很想问一问他,他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

    柏樱去处理阁主交代之事,柏玥司下去吩咐午膳事宜,娃娃吵着要与他一道帮忙。转眼间正厅中只剩了云笺和慕颜,还有几个侍候的仆从。一时气氛便有些尴尬。

    待那些仆从奉了茶,花慕颜便吩咐她们下去了。桐卉离开前讶异的看着云笺,许是不能接受她如今已是阁主夫人的事实。花慕颜看着桐卉离开的身影,端起茶盏饮了茶,朝云笺道:“姑娘不必如此拘礼,数月前你还是我的贴身侍女,造化弄人,如今姑娘已成了我的嫂子。”

    云笺看着眼前不染纤尘淡泊于世的男子,听着他的话,心里已平静如水,她朝他坦然一笑,说道:“你许不知我是何时钟情于你,很久之前,在你还没有认识我的时候,初入锦城的我在梨园,听着台上伶人所唱‘一步踏尽一树白,一桥轻雨一伞开,一梦黄粱一壶酒,一身白衣一生裁’的曲词,看到坐在戏台前一身白衣的你温润如玉,我便觉得你如那戏本子中所说,是可许一生一世的良人。”

    “那时人人皆称你为慕公子,众星拱月,高不可攀,加之少女心中一许执拗作祟,我便更觉得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之后种种,有些事便是如你所见如你所想,但有些事,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是是非非,一言难尽,我已不想解释与你,我不是真的存心想要伤害你,如今我心里已然放下了。还望慕公子,不要再因此事黯然神伤。”

    花慕颜闻言,似笑非笑,眉眼间似痛非痛,抬头望着云笺,连手中茶盏都未曾放下,许久许久,久到他眉目间锁着的痛楚越来越明显,偏是嘴角染了淡淡的笑意,对云笺说道:“果真如此,我便要谢过姑娘了。如今你已嫁了我哥哥,我希望你可放下从前的仇怨,莫要再伤害哥哥。哥哥与我不同,他若是知道你伤他害他,一定不会放过你和你身边的那些人。”

    云笺没有答话,她知晓花慕颜在担心什么,如今走到这一步,她也早已料到他所担心,但是云笺没有料到,死亡比她料想中要来得容易,她并不知道,死神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迫近,死亡的气味并不像闻起来那样浓烈而明显。

    花慕颜见她沉默,慢慢放下茶盏,对云笺说:“前些日子我听闻有一名叫‘神娃娃’的刺客行刺,可曾伤到你?”

    云笺笑笑:“我很好,但是,想来你也知晓了,那刺客,伤了诞青。”

    花慕颜轻描淡写道:“诞青自十五岁入了袖花阁,便是袖花阁之杀手。她既入了袖花阁,便理应为袖花阁出生入死,如今已是痊愈,嫂子不必再劳神挂念。”

    云笺忽然想起诞青与她所提,问道:“你可听说过留君醉这种毒?”

    “听过。”花慕颜答得丝毫不迟疑,他旋即又反问云笺:“你何以知晓这种毒?”

    “你可知那神娃娃所用,诞青所中之毒,便是留君醉。”云笺道。

    “原来她中的是留君醉,”花慕颜喃喃自语,随后他问云笺道:“听闻是你为她解的毒?”

    “是。”

    “你会解此毒?”

    “我自幼通读了医书典籍,后来又得养母教导,不是云笺自夸,这天下如今,没有我解不了的□□。”

    “难怪所有袖花阁和花府识得你之人皆称赞你蕙质兰心,冰雪聪颖,看样子嫂子除了不会武功,琴棋书画,针织女工,医术回春,无所不能啊。”花慕颜道:“哥哥真是好福气,能娶得你这般佳人。”

    “你派人监视我?”

    花慕颜望向云笺道:“是。你做与哥哥的衣服,那般夺目,巧夺天工。嫂子一颗心生的玲珑剔透,对我哥这一番玲珑心思,想不让人知道都难。”

    云笺自嘲的点点头,侧头对花慕颜说道:“慕公子不必打趣我,我亦是凡人,只不过有所擅长有所不擅长。我除了武功,还有一项也学不来。”

    花无颜扬了扬下巴,挑眉道:“愿闻其详。”

    云笺冷哼一声:“你总有一天会知晓。”

    花慕颜起身欲离开去,云笺追上去问道:“那留君醉是何毒?是否与盗取兵符之人有关?花无颜那日彻夜未归,是否在彻查此事?”

    花慕颜回头冷冷看着云笺:“水小姐,恕我无可奉告。”
章节目录 第13章 省亲
    午膳被安排在花府的福瑶厅,花无颜回府后依然如前那般与云笺执手而行,寸步不离,从正厅一路走来,仍是不言一语。.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一众人缓缓停下脚步,云笺抬头看到屋阁正中的牌匾上用行楷写着“福瑶厅”三个字,门口所设屏风上龙飞凤舞针针刺绣,绣了“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四句楚辞,便是《九歌·东皇太一》中的几句,是祭祀东皇太一的祭歌。

    众人在侍女的引导下绕过屏风至厅堂中落座,唯独少了出门执行任务的柏樱。

    纵是已在袖花阁吃贯海味山珍的云笺亦觉得今日午膳精致非常,看得出花无颜虽然公务缠身,为了一顿菜肴究竟费了多少心思。

    柏玥司从旁指导着下人布菜,云笺推了酒杯,朝柏玥司道:“柏管家,我不饮酒,你命人撤下吧。”

    柏玥司余光瞥了一眼娃娃,悄无声息的接过酒杯,也不管坐于一旁的花阁主,低头朝云笺耳语:“你要装作不认识我,不要同我讲话,行莫摆裙,笑不露齿,知是不知?”

    “我什么时候露齿了?”

    “别说话!”

    “啊?”

    云笺这声颇有不解的“啊”声未落,娃娃就已一把拉过柏玥司按他坐下。柏玥司无可奈何间眉头微蹙,低头朝娃娃道:“不好吧。”

    娃娃眨着一双杏眼,脚上铜铃晃得叮当作响,言笑晏晏的样子:“小司,客气什么。”

    柏玥司拗着说道:“谁跟你客气了,我一个下人,怎能与主同坐,今日乃是阁主夫人回门,我只怕阁主介怀。”

    花无颜看他俩一眼,道:“花府大喜的日子,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且坐吧。”

    柏玥司朝娃娃瘪瘪嘴:“我不要坐你旁边,慕颜,我与你换。”

    花慕颜温润一笑,起身欲与他换座位,娃娃一拍桌子站起,戴了铜铃的脚眼见就要朝柏玥司踢出去,朝着柏玥司大声喊道:“柏小司,你坐还是不坐!”

    柏玥司瞬时没了声音,也不知那日他风华正茂调戏诞青的精神都去那里了,老老实实地坐在娃娃身边埋头扒拉饭。

    娃娃春风得意地笑笑,后来又看到花无颜一点一点给云笺夹菜,体贴非常,便用自己银筷子夹了雪花蟹斗放于柏玥司瓷碟中,眉眼笑得弯成一弯月:“吃吧,小司。网.36z.>”

    柏玥司放下筷子扭头看着娃娃,眉眼间甚是不耐烦,他撸了撸袖子,与娃娃理论道:“花千放,你能不能消停一会,不知道是不是江湖人瞎了眼,是谁胡诌你年少有为,神童再世的,刚刚差点烧了厨房的是谁,嗯?你多大年纪你叫我小司,如此没大没小!再说了,每天你身上携那么多□□,你夹的东西,没有毒么,能吃么?”

    然后云笺看到娃娃一弯月的眼睛慢慢又圆回了杏仁状,努起嘴巴,一双杏眼里漾满了眼泪,梨花带雨地举箸看着柏大管家。

    柏玥司默默拿起筷子,低声道:“我吃,放儿你乖,千万不要哭,我吃便是。”

    云笺看到柏玥司与娃娃那般,这边花无颜丝毫不管他俩,一直心细如尘温柔为她夹菜。

    桌上每一道菜肴的量,荤素搭配,前后顺序,他都拿捏的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本就是众目睽睽,加上娃娃和柏玥司这样一闹,云笺忽觉有些难为情,她饮尽了杯中的青梅汤,便对花无颜说:“不必照顾我,你仔细用膳吧。”

    然后花无颜便对云笺说了回门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是要我学放儿那般样子,你才肯吃么?”

    云笺闻言眉梢一颤,手心一抖,言道:“别,不用…不用。”

    吃罢午膳,花无颜和花慕颜于书房议事。云笺闲来无事,便于花府中闲庭信步。

    世事无常,不久前云笺还是花府中一个小小的侍女,不允许在花府中随意走动,如今她已是花家大夫人,身份尊贵异常,走在这府邸中,却已不似从前那般觉得温暖。

    行至后院,忽闻得一阵笛声悠扬,她随声寻去,竟是行至一栋阁楼前。她寻笛声登上阁楼,推开那阁楼的屋门。

    娃娃一个人坐在窗前,玉笛横吹,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哀伤的模样。

    云笺愣了愣神,道:“是你?柏管家呢,你俩不是形影不离么?”

    娃娃见来人是云笺,敛了哀伤的神情,换回之前三月桃花般的面容,笑道:“午膳与他夹菜时给他下了些利泻的药粉,这会儿应是如厕去了。.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云笺莞尔一笑,指着娃娃右脚说道:“放儿,你这铜铃好精致。”

    娃娃挠挠头,赧然笑道:“嫂嫂你好聪明。多亏了它,我下毒时便省事多了。”

    云笺道:“你用脚上这铜铃下毒毒死了那酒肆门前的壮汉?”

    娃娃吸了吸鼻子,揉着鼻子道:“这是个秘密。”

    “那这玉笛呢?”云笺指着娃娃手中握着的通体碧绿的长笛,那做笛子的玉乃是千年难得的古玉,能把它做成笛子的人,绝非是苟活于世的普通人。

    娃娃低垂了眉,眉眼间复又镌刻了淡淡的哀伤:“玉笛是爹爹的,我打出生便跟着爹爹天南地北游历四方,很少回来。爹爹,半年前病死在北地的臧雪山麓了。我回来时本有明伯陪着,一个月前,眼见出了北帝的属地,明伯也病逝了。”

    云笺叹了口气,娃娃那日酒肆一个人归来,原来是已失却了至亲之人。她伸出手抚了抚娃娃的头,道:“你娘呢,还在花府么?”

    娃娃笑笑,起身出了房门,趴在阁楼的栏杆上,远眺着山间的夕阳,喃喃道:“我出生时娘便过世了。”

    云笺忽觉得无言以对,娃娃面容朗朗,不料想却已是孤儿。总归是花无颜所说,人生倥偬,未必都尽如人意。

    夕阳晚照,金色的光华落满娃娃的肩膀,她执着玉笛仰首望着远处的夕阳说云笺:“也许有人羡慕我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但是名扬天下并不是说说便了了。上天既然注定要我这样出生,那我便如它安排得那样活着好了。”

    云笺心下荒芜一片,看着娃娃,她便回想起了自己年幼之时,正陷入沉思之际,就见柏玥司脸色凝重的走上前来。柏玥司对娃娃说:“放儿,你先回房,我有话要与夫人讲。”

    娃娃收了笛子,转身回屋去了。

    柏玥司行至云笺近前,朝云笺说道:“她只是个孩子,你莫要再套她话,惹得她伤心。这些伤心事我希望她忘掉,她还有两个哥哥,还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陪她,她的少年,不该是活在悲痛中。”

    云笺心知柏玥司有心袒护娃娃,冷笑一声嘲道:“柏少侠的肚子可是好了?”

    柏玥司淡淡道:“劳烦夫人挂念,放儿她打小就是这个脾气秉性。她幼时我领着她去集市闲逛,在路边摊上看中了一本图谱,当时出门匆忙,我身上不曾带着一分钱,没有立刻买与她。后来再去打听,图谱已被别人买走了。放儿十分恼火,回来便一把火烧了我所有的藏书。”

    云笺冷笑一声:“柏少侠此言差矣,难道就有谁的少年时代,活该活在悲恸中么?”

    柏玥司朝云笺揖了一揖:“我此话别无他意,还望夫人切莫往心里去。夫人可能好奇,放儿年纪与我相差悬殊,我何以这般迁就她。七年前,放儿五岁,阁主年少气盛,率军破敌,城中只剩了老弱妇孺,花府中只剩我照顾放儿。阁主棋错一招,引得敌军围城,当时锦城大军远在千里之外,远水难解近渴,留守花府的我慌了神,束手待毙。是五岁的放儿临危不惧,叫我使了空城计,骗退了敌军。阁主才得回军救城,大破敌军。”

    柏玥司退了几步,抱着双臂倚靠在娃娃窗前:“放儿有勇有谋,不仅救了我的命,救了花府一大家子,也拯救了锦城。那时我尚年少,不懂得什么家国天下,但是五岁的放儿偏就懂得,她与我说‘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放儿一个年幼的女娃娃尚且懂得,何况无颜和慕颜。”

    云笺听着柏玥司娓娓道来的往事,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金戈铁马的画面,她淡淡地说:“柏管家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不是要说故事与我听,原来是要与我做说客。”

    柏玥司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阁主他打小就容不得别人觊觎他所中意的东西。小时候我与他出门同时看中了文渊书苑的一本兵器谱,我使了个心思说要货比三家再买,然后我瞒过无颜迂回过街市回到书苑背着他把兵器谱买了下来。后来他知晓此事,二话不说烧了我所有的兵器谱。放儿如今这样,真真与他如出一辙。他们兄妹三人虽看上去性格上有些许不同,却是一样的脾气秉性。你之前利用慕颜,如今利用完了自觉一片风轻云淡。你觉得慕颜是那般人人利用,懦弱胆怯的性格么?不是啊水云笺,他只不过是因为心中有你,才处处忍你让你,对你不予追究。”

    “你藏书真不少。还有,你们阁主擅用火,很擅用啊,若小女子我没有记错,当年的水家就是这么毁在他手上的。”

    柏玥司忽而站直了身子,言辞间颇有些激动:“我并非要做说客,我与无颜和慕颜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亲眼看到他们临危受命,你可知道无颜第一次领兵打仗时只有多少岁?一十一岁。”

    “你可知一十一岁意味着什么?十一岁的少年,乳臭未干,连牙齿都还没有长齐,便率领千军万马征战杀敌,九死一生。就算他才智过于常人,年少有为,要做到沙场点兵,运筹帷幄,你能想象到为此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云笺你扪心自问,难道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城主,难道他不值得万人仰慕?难道就为了你自己的一己私仇,要杀他而后快么?没错,花无颜是灭了水家,难道水家就过错全无么?若不是当年水家与其他两家叛城投敌,无颜又怎会痛下杀手!难道你要寻他报仇,就只因为他姓花,你姓水么?”

    云笺转身踏上回廊走进夕阳的余晖里:“当年孰是孰非,我自会评断。这人世间众生悲苦,受苦的又不止花无颜一人。难道就凭你三言两语几句托辞,就能抹去他杀我水家上下一百八十七口的事实么?”

    柏玥司没有再答话,也没有跟上前。

    云笺驻足回望,夕阳的余晖洒满西窗,花千放推开阁楼的窗子,趴在窗前与窗外的柏玥司笑着聊天,柏玥司一一听着,时而轻轻颔首,场景甚是温馨动人。

    说什么家国天下,他们,才是一家人。水云笺,不过是个外人。

    云笺走了几步,花无颜从回廊转角处迎面走来。他停下脚步,对云笺笑道:“我很少回来,多谢夫人,给了我一个回家的理由。”

    他扶了云笺的肩膀,温柔的看着她:“我有事要处理,先走一步,天色已晚,我让秋千影送夫人回去。秋千影,想必夫人之前已见过,不必我再介绍与你了。”

    云笺想起两日前崖边晨风中淡淡药香的秋千影,远香飘近,余味不绝。那道墨黑色的身影,孤竹淡雅,秋日千影,英雄一梦。

    云笺神游天际之时花无颜已转身欲离去,她急忙开口叫住他:“夫君!夫…君,要么你送我,要么…要么我就不回去了。”

    她叫他夫君,还做出这般忸怩的姿态,云笺猜想,若不是此刻花无颜脸上覆了面具,她都能看到他脸色变幻出的五彩缤纷来。

    “夫君”二字出口云笺便后悔了,云笺觉得,眼下她的心跳得比花无颜的剑还要快。

    花无颜望着云笺,往日他一句一个“夫人”叫得顺风顺水,如今听得云笺口中涩涩的“夫君”二字,竟是说不出话来。

    黄昏落日最后一抹余晖洒满窗格,云笺看着眼前以金掩面卓然而立的男子,望着他身后言笑晏晏的少年少女,忽觉心中像被什么填满,温暖如春。

    天空下一片金红色的雾霭流岚渐渐笼在锦城的湖面上,船影隐约,渔歌飘渺。
章节目录 第14章 和鸣
    暮色四合,华灯映水。.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他真的依她所言,与她执手,一路从花府回了袖花阁。

    锦城的晚市人头攒动,街头烫金铂纸点缀的红灯笼高高挂起,照亮了繁星点点的夜空。苍穹下的人间影影绰绰,水面许多的许愿灯漂流而去,热闹异常。

    他执着她的手穿梭在人群中,他脸上所覆金色镂空雕花面具,引得许多行人驻足。那些品头论足的行人多是夸赞他惊为天人,风骨凛然,气宇不凡,并无人认出他的身份。

    他平日最厌恶嘈杂和人群,今时今刻却丝毫不介怀,似是心情很好,买了街边小贩售卖手持的烟火放给她看。

    人潮涌动,月光下她任由他牵着手缓步走在水边,看着他手中盛放的冷烟火,倾国倾城的面庞上笑靥如花,再不是他之前看到的没有一丝喜色的冷目。

    她朝他道:“阁中事都解决了?”

    他柔声笑笑,清冽如泉水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都交付与诞青去做了。”

    夜空繁星点点,湖中许愿灯盏盏,他望着水中漂流而去的许愿灯,眼眸像最亮的萤火。

    她却指着路边小贩烤炉上的红薯说:“我饿了,想吃那个。”

    他扭头看了看红薯,又回过头看了看她,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云笺手里道:“我只剩这些银子,你拿着自己去买。”

    云笺看着躺在花无颜掌心那一块可怜巴巴的银钱,嫌弃地撇嘴道:“堂堂袖花阁阁主,怎地如此穷困?”

    花无颜收拢手指把银子攥在手心,收回手臂道:“我没有带钱的习惯,你若是不买就算了。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云笺抓住他的袖口,甜甜一笑:“我去买,你等我。”

    云笺回来时满满一包烤红薯,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花无颜,心满意足地蹲在湖边对着湖中那些许愿灯吃起来。

    花无颜低头睨着她,看她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蹲下来伸出手替她拭去了粘在嘴边的红薯。

    “你少吃些别噎着,要不要我去买些水予你。你如今这样子让我觉着,与当初你我在倚红楼里初见时那般眉眼冷淡,眼神凌厉的样子颇不同了。”

    他的声音如同与娃娃讲话时那般宠溺温柔,嘴角处尚存着他手指的温热,云笺觉得喉咙一哽,拍着胸脯剧烈地咳起来。

    她摆手对花无颜道:“不用了,我这样习惯了。你不是没有银子了么?”

    花无颜轻轻拍着云笺的背说道:“我买东西,不一定需要银子。”

    ……

    云笺瘪瘪嘴道:“你终归是阁主嘛,如今整个锦城都是你的。”

    她淡淡的望着花无颜:“我八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锦城的红薯。这些年天南地北的流亡,倒是偷了各地乡野农户不少的红薯吃。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再能像幼时阿爹带我那样,吃一次锦城的烤红薯。.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花无颜转头望向别处,轻声道:“云笺,我带你去其他地方逛逛。”

    倚红楼建在锦城最繁华的地段,门前七七四十九只灯笼,将整条街市照得通明。

    路过倚红楼时,那里宾客盈门,更有许多酒客在水边做着曲水流觞的游戏。苏年年正在大堂中随筝而舞,倚红楼照旧莺歌燕舞,歌舞升平。那苏年年跳得忘情,引得楼中喝彩声声。

    云笺随声望去,只见苏年年顾盼生辉,口中朱丹与耳畔流苏相映,美得不可方物。

    她从锁骨处延伸而下的刺青虽只露出了冰山一角,依然衬托得她的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云笺觉得她背上所刺,应是一宏幅刺青延伸了整个背部,看那冰山一角的图案,似是鸾凤和鸣。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云笺看着眼前的花无颜,忽而想起了这么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区区三日,时光虽短暂,可云笺觉得,在她与花无颜之间,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了。

    晚膳时花无颜命人用进贡的冰山雪莲专门炖了莲子羹,陪着云笺在纳锦殿中,一勺一勺喂她吃下。

    云笺觉得别扭,但也配合他把戏演了下去。只是她甚是奇怪,像他这样一个十指不沾水的男子,这些照顾人的事却做得这样信手拈来。

    云笺想,或许在他生命中,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女子值得他去悉心照顾。

    用过晚膳,柏樱便回来复命了。花无颜吩咐诞青带着下人将碗盏收拾了下去,挽着云笺之手坐于书案,对着站在厅堂中复命的柏樱道:“讲。”

    柏樱单膝点地,对花无颜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抬头道:“回阁主,路代皇和路鸥最近的确不在布桩中,行迹确实可疑。不过他们是在私下里勾结北地官员和商户,似与盗取兵符之事无关。”

    花无颜点头道:“路锦程呢?”

    “尚不清楚。”

    “再查。”

    “是。”

    柏樱行礼后退下了,云笺不着痕迹抽了握在花无颜手中的手,问道:“兵符之事还未查清楚么?”

    花无颜收回手冷笑一声道:“听得柏樱说,那日盗符的黑衣人身手很好,怕是不在柏樱之下。不管他是什么人,受谁指使,我定要他知道,与我袖花阁做对,只有死路一条。”

    云笺问道:“你怀疑路家人?”

    花无颜并不回答,却转而说道:“上回梨园遇刺,是我疏忽了。今晚你执意要我送你回来,可是担心刺客之事?”

    云笺张口欲言又止,犹豫间花无颜又说与她道:“夫人,知晓那“神娃娃”究竟为何人?”

    “知道。”

    花无颜似笑非笑,淡淡道:“夫人都能猜到之人,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云笺站起身朝花无颜道:“我知道阁主向来不把神娃娃放在心上,不过我还是想提醒阁主一句,神娃娃一共有三个人,至少潜伏在你身边的有三个人。或许阁主大智大谋,可以将计就计让其为几所用,但这神娃娃绝非善类。”

    “你口中所言之阁主,现在是你的夫君。”花无颜起身朝内室走去:“天色已晚,休息吧,夫人。”

    月白风清,满月像一枚晶莹的玉,独自挂在寂寥的天边。

    云笺躺在纳锦殿卧房的床榻上,脑海里回想着花无颜白日里的话。

    “有人妄图进入密室盗取兵符之事,查查路家人。弄清楚路代皇和路鸥最近在做什么。”

    她仰卧于床榻上望着床帐顶,久久不能入睡,花无颜金色的面具在眼前慢慢浮现,又渐渐模糊。

    晚风吹乱青纱帐,一身紫衣的男子轻袍缓带从外殿走来,轻风扬起他如瀑的墨发,半掩了他金色面具上蜿蜒缠绕的镂刻莲花,他似是从那些花涛香海的壁画中走出的风骨凛然的画中人。

    地面润如墨玉的方砖上勾勒出烛火中他柔和的轮廓,花无颜像是走在泼墨的山水画卷中。

    见他缓步走近,云笺回了神,站起身往床榻里瑟缩几步,伸直手臂指着花无颜瞪满了眼睛问道:“今晚你要寝在这里?”

    花无颜见她起身时几是要跳起来,一把拉过云笺的臂肘,半分没有了白日里的柔情,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云笺的手臂,眼中已是有了怒意。

    他看着云笺的眼眸正色道:“水云笺,你已经在天下人见证下成了我花无颜的妻子。夫妻之间琴瑟和鸣,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你以为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章节目录 第15章 秣马
    花无颜乃是习武之人,武功天下无人出其右,如今抓着云笺手臂的手分明使了全力,云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是受不了他这样掣肘而握,疼得皱眉却也不哼一声,衣袖下的手已是渐渐泛了白。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云笺一把挥开花无颜的手,迅速站起身,作势就要跳下床榻。

    花无颜一个反手便拉回了云笺,侧身揽过云笺的腰横抱起她,把她放于床榻之上。云笺哪里肯依,使了蛮力想挣脱了往外跑,几番拉扯之下,花无颜被云笺拽着坠倒在云笺枕边。

    他顺势紧紧揽了云笺的腰缓缓靠近了云笺,把下巴垫在她的锁骨处。

    花无颜温热的气息吐纳在云笺耳边,她听到他在她耳边缓声道:“莫要闹腾,水云笺,我很乏了,睡吧。”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大地黑影幢幢,云笺任由花无颜揽着躺在他身边,夜色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墨砚,低头是地狱,仰望便是天堂。

    是夜,躺在花无颜身旁的云笺做了一个梦。

    那天从戏院出来时天色尚早,雨已放晴,一抹红色的霞光泼洒在天边,漫天的黄叶落满了整个袖花阁。

    大婚之后花无颜解除了云笺的软禁,也给了她阁主夫人应有的权利。.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他白日里除去在纳锦殿中处理阁中事务,便是带着云笺一起周旋于锦城各大钱庄、酒楼、兵器铺,夜里就歇在纳锦殿中,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云笺起初只觉得浑身僵直呼吸困难,但日子久了,看着安静地躺在身边的紫衣少年,面具冰冷的轮廓柔和在月光里,心里的警惕便没有那么强烈了。

    他与她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她为他生了一双儿女,与他相守到白发满肩头。

    他与她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江湖恩怨,日落时分他会为她添了灯盏中的油脂,坐在她身边看她为他一针一线缝衣,细心地藏起了针脚;落雨时他会携她的手坐卧在崖边古树下的棋盘边,替她撑了伞与她煮酒论这兵荒马乱的天下。

    他的武功卓绝,然而他手中的剑只会为她而挥,千军万马中鲜衣怒马的少年朗,只是她一个人的良人。

    翌日云笺醒时发现泪水早已湿透了衣衫,他看着身边绛紫色衣服合衣而睡地花无颜,即使是睡梦中也覆着那镂空而刻的面具,云笺自嘲地笑笑,这便是举案齐眉么。

    红尘三千墨,南柯一梦,一世欢笑一世凉,到头来只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36z.>最新最快更新

    他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云笺,放在床榻边的手慢慢执过云笺的柔荑说道:“今日,我带你去南山逛逛吧。”

    人前他与她携手相伴的时候很多,然这一次,只有他与她两人。

    他与她策马飞驰在南山湖畔,秋日艳阳下风神绝世的白衣少年与素装淡服的一抹惊鸿艳影,恣意落映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俨然一幅岁月泼墨的画卷。

    云笺不知他们沿着湖边走了多久多远,觉得那静如银镜般的湖畔最终变成了溪流,它时而安静时而湍急的流淌,像要一直蔓延到天边去。

    山脉曲折蜿蜒,山势也越来越险,山涧间已是杳无人烟。

    花无颜驻了马,缓缓松开了抱着云笺的手臂,他把头靠于云笺颈窝处,指着山崖陡壁下的一处颇大的寨子说与云笺道:“那便是儿时我与慕颜常来的地方。”

    云笺坐在马背上,顺着他指的方向放眼望去,那山涧中云山雾绕,云雾中一座山寨赫然眼前。

    那山寨规模不小,正门处的牌匾上写了“戎兵阁”三个字,却是看不到有守卫在。

    “南风日日纵篙撑,时喜北风将我行。汤饼一杯银线乱,蒌蒿数筯玉簪横。”额前耳畔细碎的发掩去了云笺泛红的脸颊,云笺朗然笑道:“黄庭坚的过土山寨之诗,你可听过?这乡野山寨,你们兄弟俩来吃面么?”

    “又与我胡言乱语,怎么,今日不似昨日那般与我耍蛮了?”花无颜柔声笑道。

    云笺回想起昨夜拉扯之事,轻咳一声,低了头暗自笑起来。

    花无颜言语间竟满是宠溺:“我与慕颜不是如你所说来吃面,你看那寨子后身山崖上所垂下的两道似面条的绳索,便是幼时爹爹训练我们武艺的道具。每日我与慕颜往返山顶与山谷数十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绳子不知被磨断了多少根。”

    云笺望着垂于万丈悬崖上的绳索,绳索尽头没入云端,不知比那福州面线碗中的银线面条长度长了多少。

    她听着花无颜轻描淡写地说着年少之事,言辞间很是云淡风轻。

    云笺望着苍茫大地的水秀山清,望着皎雪骢颈背雪白的鬃毛,望着一双握着缰绳的骨节分明的手,顿觉得胸中一阵酸楚。

    她脑海中又响起柏玥司对她所说:“就算他才智过于常人,年少有为,要做到沙场点兵,运筹帷幄,你能想象到为此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云笺你扪心自问,难道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城主,难道他不值得万人仰慕?难道就为了你自己的一己私仇,要杀他而后快么?”

    花无颜,你的童年和少年究竟是怎样度过,那究竟是怎样难捱的日子,家国天下,于国于家,花无颜,我真的想要你的命么?

    花无颜见云笺垂眸望着他握着缰绳的手发愣,笑笑道:“我说这话可不是要你可怜我,我只是想带夫人看看我的世界,夫人所错过的我的前半生。”

    他扶着云笺下了马,把皎雪骢拴在戎兵阁门外,指着戎兵阁后面直耸入云的山脉说道:“此山又叫秣马山,因为地处锦城之南,锦城人又叫它南山。因坊中相传此山上甚多毒蛇猛兽,故平日里人烟稀少。我带你上去转转,夫人可害怕?”

    云笺朝他粲然一笑道:“有武艺卓绝的你陪着,我怕什么。”

    云笺由花无颜挽着手上了山,秣马山山势陡峭,一路曲折盘旋,天虽已入秋,已过郁郁葱葱的时节,但山中树木仍是茂盛非常,暮去朝来,山林染了一夜霜华。

    千山初醒,朝云出岫,苍山姽婳,破晓的云纱淡淡晕开云笺在脚下。
章节目录 第16章 崇音
    云笺站在山顶朝山崖下望去,只见在方才山涧山寨的侧后方转角,有一处及其隐秘的山坳。

    那山坳广阔平坦,山野间梯田处处,油油绿稻的碧绿尚未褪尽,细细看去,几处狼烟,在山坳里徐徐动荡。

    云笺朝花无颜道:“好一个戎兵阁,原来你在这里养了军队。坊间相传山中的毒蛇猛兽怕只是个障眼法,目的便是不让百姓靠近秣马山吧。难怪之前我很少在袖花阁看到柏樱,我道为何堂堂袖花阁大执事不在袖花阁,原来是在这里。”

    秋日的秣马山风仍是冷意颇浓,凛凛山风扬起花无颜的衣袍,他面上所覆的面具依旧不染一丝温度:“不然夫人以为呢?你以为我花无颜就这些本事,只养了些女人在身边,能成什么大事?你以为就凭一个小小的袖花阁足以抵挡北地的千军万马么?”

    花无颜带着云笺又往前走了几里路,云雾间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竹木悬索吊桥,横跨在两山崖间。

    云笺随他走过那悬索桥,桥下崖边便是在山下时花无颜指给她的两道绳索,如今从上朝下瞧去,云雾缭绕,山谷深不见底,看不到绳索的另一端。

    对面山中山道更加蜿蜒,时而狭窄,时而开阔,柳暗花明,曲径通幽,尚能闻得钟磬的余音。

    不知又往山中走了多久,云笺已是淋漓大汗,想喊住花无颜停下来歇脚时,抬头却见眼前山峦豁然开阔,正见云雾缭绕中赫然矗立着一座规模宏大的古刹,气势恢弘的墙面上朱红色的丹漆已然清晰可见岁月剥蚀的痕迹,上面的壁画因着日月风雨地侵袭,也已色彩斑驳模糊不清了。.36z.>最新最快更新

    古刹门前既无牌匾,也无石狮,出了一个在门口拿了扫把正在打扫的小僧,只有两个守门的僧人站在门口。

    花无颜似是早已知晓此处的古刹,与守门的僧人不知讲了什么,众僧人便簇拥着云笺和花无颜进入古刹中。

    古刹中建筑鳞次栉比,对称地设钟楼和鼓楼,再往远处望去便是浮屠塔,古木参天,松柏郁郁,一派庄严肃穆。

    正殿斗拱雄大,出檐深远,堂中两侧供有一十一面观音铜像,佛堂正中一尊高一丈六尺的佛陀像巍然而立,手持经卷,朱唇微启,似是轻语人世间的岁月更迭,斗转星移。

    正殿面阔七间,进深四间。云笺与花无颜上过香,出门入了后殿。

    后殿中金壁辉煌,四壁设了贡桌,烛火通明,其中供奉着许多牌位。

    云笺随花无颜一一叩拜后奉了香,起身道:“原来花家的祖先供奉在这崇音寺中。”

    花无颜顾首望着云笺笑道:“夫人怎知此庙宇名为崇音寺?”

    云笺敛了云袖,莞尔一笑:“方才进香时,我见燃香上所刻。.36z.>最新最快更新”

    花无颜敛袖将贡香奉入香炉,回身走进云笺,毫无征兆的忽然握了云笺的柔荑:“夫人心思这般玲珑细腻,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了。”

    “现在四下无人,阁主不必如此做戏。”云笺挣扎着抽回自己的手,转而挑眉道:“你该不是如柏玥司那般性格,时不时在找机会调戏我吧?”

    花无颜扭头迈出殿门外。

    大殿中灯火通明,两块较新的牌位赫然立在其中,一书曰“考花公讳岑岸府君之位”,另一书“妣花母月孺人闺名无弦之位”。

    云笺定定地看着站于殿门外的花无颜,指着烛火中那牌位问道:“她的牌位是你着人放上去的?你可知这是不合规矩的么?”

    花无颜复又走回云笺身旁,用一只手轻轻揉着另一只手腕间韧带处,垂眸望了望灼灼烛火中云笺所指的牌位,眼中黯然如渊。

    许久之后,他仰天大笑:“规矩?云笺你如今是要与我论这可笑的规矩么?幼时母亲对我与慕颜说父亲辜负了我们,说父亲不要我们了,可是为什么父亲认回了我和慕颜,她转头就嫁了他人?”

    他轻声道:“她离开后,爹爹终身未娶。我要她生是花家的媳妇,死也要入了花家的祖坟,放到花家的祠堂里祖祖辈辈供奉起来。”

    云笺听得花无颜言罢,转而问道:“月无弦是你的生母?”

    他掀起长袍席地而坐,把头倚靠在门边,仰头望着天边的云翳:“世人皆道汲月星宫宫主月无弦容貌倾城,天下绝色,是这千百年来难得一遇的武林神话,言她是‘天下第一容貌,天下第一才情,天下第一医术,天下第一武功,天下第一手段’的奇女子,一生杀伐决断,易容千靥。然我却只知她是我与慕颜的母亲,是第一个让我相信‘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女子。往昔她丢我兄弟俩人在锦城,自己独守她那汲月星宫时,可念过我用练武后受伤的手日日同下人混在一处学煲莲子粥,只盼有朝一日她回来,我能亲手喂与娘亲吃。”

    秋日萧索的山风穿堂而过,吹起花无颜漆黑如缎的墨发,云笺第一次觉着华美衣袍中的他这般落寞孤绝。

    “我与弟弟之名是娘给的,跟在娘亲身边的奶母说,彼时我与弟弟尚未出世,爹爹欲离开汲月星宫远走锦城,母亲当下便取了名字,花慕容与花慕颜,希望将来我们兄弟俩能像爹爹那般惊为天人的模样。她给我们兄弟取了名字,给了我们兄弟心跳呼吸,却不再把我们抚养成人。世人只晓得袖花阁阁主花无颜,这人世间早已没有了花慕容。”

    这天地之间,岑岸无花,孤月无弦。他铺天盖地的悲伤,被镂刻了莲花的面具尽数吞没。

    花无颜冷笑一声:“云笺,你可知那日在倚红楼我为何应了娶你?我的亲人只剩下慕颜和放儿,他们是我这辈子最在乎之人,就算今生倾我所有,我不要他们受一分一毫的伤害。”

    他侧头看着云笺,望着云笺衣裙上盛放的素锦花,望着她头上所梳的流云发髻,望着她略施粉黛妆容淡淡的脸颊,缓缓道:“你靠近慕颜无非就是为了报仇,那么我选择让你离开他,你便无法伤他。你或许好奇我既已知你有司马昭之心,为何始终不对你下手?世人皆言我暴戾恣睢,我花无颜本就不是普渡众生之人,我不杀你,是因为娘亲。你我倚红楼初见你所跳的‘惊鸿一念’之舞,那分明是娘亲的得意之作。娘亲这样的人,从不会轻易教授别人什么,也容不得别人仿她半分,你既会跳此舞,想来必然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云笺恍然忆起那日恰逢满月夜,倚红楼中花无颜坐在屏风之后冷声问她:“今日月上弦,你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

    那时她只当花无颜认出她水家人的身份,料得她来复仇,却未想到原来他那番话是别有用意。云笺努嘴道:“会跳惊鸿舞的又不止我一人,那苏年年也会跳你怎么不去问她?”

    花无颜忽然起身步步逼近。

    他握紧云笺的手腕,言语之间,已似冷声质问:“她究竟与你有何关系?”
章节目录 第17章 无弦
    云笺这次并未挣扎。.36z.>最新最快更新

    她望着花无颜的金色面具,望进他的眼眸说道:“汲月星宫宫主月无弦,是我的养母。我这一身本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包括医术,悉数为她所授。”

    花无颜抓她的手放开复又握紧。

    云笺任由他握狠了手腕,继续道:“水苗叶三家被你灭门后,流亡的我遇到了她,彼时我尚年幼并不认得她,但她认出了我是锦城水家的千金,把我带回汲月星宫亲自抚养。之后许久,她才恢复了记忆。我起初在她身边时并不知晓她与花家竟有这样深的渊源,后来我在梨园看了那出折子戏,前前后后的细节拼凑起来,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花无颜一点点收拢着手指,云笺手腕被他握得生疼,却依旧声音平静如水柔然述与花无颜:“当年月无弦寻夫至锦城花府,只道自己是花家少夫人,当时花岑岸执掌袖花阁,又领兵出征未归,花家是你叔父花岑溆执掌门户,那时花岑溆丧妻不久,花府门口每日里求亲做媒之人已是络绎不绝,花岑溆只当是有人胡闹,花府哪里来的夫人,便将她拒之门外。月无弦心生恨意,以为是你爹爹负了她,跑到酒铺里买醉,不想心慌意乱之时丢了自己的两个幼子。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他眼中已是掩饰不住的痛楚,云笺望进他闪躲的眼睛,言之凿凿说与他:“一个年轻的母亲丢了自己的孩子会有多着急,她急得魂不守舍,天寒落雨,她为了寻你们淋了雨,发了高烧意识不清,被苗家少爷苗意阑所救,高烧退后便失却了记忆。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失忆后,苗家给她下了药,让她不能恢复记忆,直到你毁了三大世家,她脱离了苗家才得以解脱。”

    “你也算是,救了你的母亲。”

    花无颜终是放开了她的手臂,转过身背对着她,轻声道:“后来爹爹凯旋锦城时看到我与慕颜手中折扇,当时我与慕颜正在街边,衣不蔽体受人欺凌,回到花府问过叔父,叔父才知原来是自己的嫂夫人。叔父心有愧疚,彼时锦城大势已成定局,叔父无心政事,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放儿远走他乡,浪迹天涯。就算阴差阳错间,后知后觉,可是这么多年,她为何不来寻我?她,可还在?”

    “她被苗家喂毒多年中毒太深,已是无力回天,三年前,病逝在汲月星宫。”

    花无颜背对着她的身形一凛,再无任何话。.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云笺走至花无颜面前,望进他的眼眸,言辞恳切复又满是质问:“这么多年,你和慕颜,不也是没有去寻过她么?她记忆恢复后,四处搜捕苗家人,被她抓到的苗家人下场极惨,上到苗意阑,下至苗府下人,总管账房,侍女府丁,被抓者皆被断手断足,剥皮抽骨,做成了汲月星宫旻月大殿中的人皮刺绣,凤栖骨琴。”

    花无颜眼中似浓重的化不开的墨,他别过头道:“不要再说下去。”

    一滴清泪滑下,云笺言语间已是哽咽:“母亲做事我们从不过问,她也从来未对谁提起过锦城往事,想来过往已成她心里化不开的心结。但她对汲月星宫地每个人都说过,锦城名震江湖的无颜阁主是花家嫡子,名为花慕容。以她那样骄傲之人,你要她怎样在被逐出花家门错嫁苗家那么多年后,再回花家寻你们?”

    “她一生钟爱蓝色,已是到了痴迷的地步。”云笺说道:“上次我在梨园看到你爹爹赠与她的蓝扇,便知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父亲。否则,她也不会亲自抚养我成人。她收留我,无非是因为我是锦城花家的故人,为自己留点念想罢了。你口口声声说着她的不是,然你终归对苗家的人心慈手软,也对我心慈手软了不是么?你这么做,不也是如她一般,想为自己留些念想。其中滋味,各中因由,只有身处其中的自己才说得清楚。”

    云笺望着花无颜,明眸含泪,终是泛起了波澜,氤氲的泪眼似四月锦城散不尽的雾气。

    花无颜忽而拉过她纤瘦的身影揽她入怀,他抱着她,一言一语,清晰非常:“我灭了苗家后曾寻过娘亲,但是天南地北,已了无她的踪迹。云笺,我不杀你的确是因为娘,我当初娶你是因为慕颜,但是水云笺,我爱上你这回事,却是谁也不为。”

    这许是云笺今生今世所听过最动情的话,云笺知晓今生再不会有人如他这般打动她的心。他的怀抱温暖如春,然而她却瞪大了双眼惶恐着挣脱开那人的怀抱来。

    花无颜握住云笺挣扎的手臂禁锢在胸前,他抱紧了云笺,喃喃道:“起初我虽是假意做戏与旁人看,可是不知不觉,我便入了戏。我明明就恨不得你死,告诉自己不杀你是因为娘。可是当梨园有人要取你性命时,我却忽然舍不得你死了。我不管你最初为了什么接近我,你既然已嫁给我,我不许你随随便便爱上别人。”

    镂刻的金色莲花随着他的立体的五官在面具之上蜿蜒盛放,眼前在天下武林人口中如神祗一般存在的男子,清清楚楚地对她说:“我的前半生你已然错过,后半辈子,水云笺,你莫要离开我。”

    云笺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手握住,似有似无的揉了一揉,然后那只手冷不妨抽出针朝着心脏刺下去,一针见血。他的话,让她心中痛楚得喘不过气来。

    云笺抬头,望着他华贵的金色面具,认真地说道:“花慕容,我可以看你面具下的真容么?”

    花无颜抱着她的身体僵了一僵,他就这样僵直地抱着她站了许久。良久之后他放开她,面具下的眸子暗如深潭,他对云笺说:“我不愿意。”

    云笺转身背对着他,冷声道:“花无颜,便如你所说,我不会随随便便爱上任何人,也不会爱上一张冷冰冰的面具。”

    花无颜走至云笺面前,扶着她的肩膀,低头睨着她质问道:“你爱叶熙是不是,是不是!我亲耳听到他叫你笺儿,你就那么喜欢他,对他言听计从,为了他你负了慕颜,为了他你不顾一切来接近我,他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么?”
章节目录 第18章 刺杀
    云笺使了蛮力一把推开他,泪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花无颜周身的气息冷若寒冰,他收紧了五指,看着云笺苦笑道:“你不必再等他,叶熙,他回不来了。”

    云笺黯淡下来的瞳孔忽然一点点张大,云袖下的手握紧又放开,她只觉得脑海中朦胧而模糊:“什么…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张嘴欲言又止,嘴唇无法遏制的颤抖,她伸手攥紧了花无颜的衣袖,情绪近乎失控:“你杀了叶熙,你竟然杀了他……”

    云笺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睁大的双眼中滚落下来,断线般一滴一滴砸在花无颜的手臂上。

    花无颜蹙眉,声音却如常那般冷如寒冰:“于我而言,杀他易如反掌,区区一个叶熙,一个手下败将罢了,杀他不过多碾死一只蚂蚁。”

    “花无颜,对你而言什么重要?你是袖花阁高高在上的阁主,股掌间翻云覆雨,人命不过如草莽,你花无颜怎会放在眼里!”

    云笺浑身抖得厉害,她后退几步,仰天失声大笑:“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花无颜,不要说你爱上了我这样的话,我知道你身边女人不计其数,你所做一切不过将计就计,如你所言,你一直安静地看着我们班门弄斧,等我们自己作茧自缚,等我们像十年前大火中的水家一样,走投无路。”

    “你怎会,爱上我这种微不足道的人!”

    花无颜没想到云笺会作如此反应,他眼见她踉跄着往殿外跑出去,软下声音来想要叫住她:“云笺,外面要下雨了,你要去哪里?”

    云笺跑得极快,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崇音寺,跑进山林中。网.36z.>天色青青,秣马山上落起了淅沥的小雨。她疯了般朝前飞奔,跑了不知多久,山路变得崎岖蜿蜒,路越来越狭窄,无数叫不上名字的碧树琼花撞入眼帘。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裹着云翳把整个天空埋得严严实实。

    花无颜一路无声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天色越来越暗,乌黑的云翳层层聚拢,他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云笺!”

    路边山林里忽然跃出几名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不由分说朝云笺袭来。他们身法熟稔,一看便知是久经江湖的杀手,他们手中的长刀撩起细雨中的尘土,像是低空飞过的利爪苍鹰。

    待云笺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了。

    云笺愣神的当口,为首的刺客已握住她的手臂,反手将她的手朝后拧去,云笺疼得闷哼一声,身体本能地朝后靠去。

    花无颜一个跃身上前朝那刺客袭去,以掌对掌,那刺客哪里是花无颜的对手,被一掌击出数丈远,花无颜揽了云笺的肩,数秒间把他们分开来。

    花无颜抱着云笺落定身形,冷冷朝几个蒙面人道:“我知你们是叶熙派来的,也知你们一路跟随水小姐至此,妄图利用她来逼我束手就擒。一出出烂大街的陈腔滥调计策玩不腻么?趁我发火动手之前,给我滚!”

    几名刺客站在原地,面面相觑,那为首的胸前中掌,不敢贸然而动,他望向云笺,似是征询她的意思。

    云笺淡淡道:“你们走吧。”

    待那些黑衣人携刀而去,云笺才长舒了一口气。她很怕,怕花无颜对他们痛下杀手,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花无颜轻轻抬起云笺的手臂摩挲着,担忧着柔声道:“自己的手下人也不知轻重,即使是要对付我,以后也不要以身犯险做这些事,他们伤了你怎么办。看最新章节就上网【】给我看看你的手臂,还疼么?”

    云笺一把推开他,凄然问道:“花无颜,你算准了叶熙今日会挥军南下攻城,算准了今天会有人来偷袭,所以你带我来游南山,带我到崇音寺,一切不过是你的幌子。神娃娃梨园行刺那日,你彻夜未归,是为了算计叶熙对不对?你明知我接近你是为复仇,你明知你我之间的风花雪月都是权宜之计,为何还要做戏成这般样子?花无颜,叶熙已死,一切都已结束,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不要再跟着我。”

    花无颜被云笺推得退了半步,僵在原地。

    “是我太傻,明知你暴戾恣睢,狠辣决绝,却还是一厢情愿。”

    云笺像是失了魂魄的傀儡,转过头继续朝前漫无目的走,她不知要走向哪里,但是她觉得她应该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

    这样走下去,她便会觉得叶熙还在前面等她,他还会带着她,她还能依赖他,锦城花府,袖花阁内,倚红楼中,她所做的一切就还有意义。

    但是有人不愿她再走下去,有人一直跟在她后面。

    云笺每走十步便回一次头,她走一步,他走一步,他们之间一直维持着十尺远的距离。

    十步之遥,咫尺天涯。

    十尺外的那个人,是她新婚燕尔的夫君,亦是屠杀了叶熙的刽子手。

    爱亦然,恨亦然。

    就这样又走了很久,云笺停在前面,回头时脸颊上一双眼眸黯淡无光,她张口说与花无颜,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绝望:“花慕容,我求你,别再跟着我。”

    花无颜就站在十尺远的地方,不近前,也不走远。

    沉默许久,他在她身后朝她道:“云笺,你若是这般爱他,我不伤他便是。莫要这样折磨自己。”

    云笺闻言一愣,脑海中稍稍清明了一些,她迟疑着回头道:“你说什么?”

    就在云笺愣神的当口,路旁的树林中忽然翻出一个身影,那身影漆黑如墨,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似鬼魅招摇而过,霎时三道闪电般的白光一闪,朝着云笺袭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云笺没料到刺客会去而复返,一时间来不及闪躲,眼睁睁地看着暗器朝她飞来。花无颜一个纵身挡在云笺面前,一把揽过云笺,那些暗器全部都打在他背上。他紧紧地抱住云笺,他离她那样近,云笺清清楚楚地听到毒镖刺入他后背骨肉中的闷响。

    花无颜揽着云笺的手臂倏然收紧,他竟以血肉之躯生生接下了刺客的三枚毒镖。

    云笺失声道:“是神娃娃。”

    花无颜反手一折,数枚花瓣自手中悉数飞出,与那日慕公子杀苗柏苍的手法,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那花瓣不再是徒手摘下的映山红,而是树中漫天飞散开来的花瓣,随着花无颜手指真气倏然而动,花瓣擦过云笺的发梢,越过花无颜的肩膀,打中了神娃娃。

    神娃娃翻身逃进树丛不见了踪影。一切发生的极快,从他现身至逃离,不过半分钟。

    云笺心悸未平,花无颜却已渐渐地松开了抱住云笺的手臂。

    花无颜淡淡地笑着把云笺放下,他扶着云笺的肩头让她坐在路旁的岩石上,一字一句的对云笺说:“叶熙之事,我骗你的,他还没有死。他虽进攻锦城失败,但并没有做我阶下之囚。眼下他已退军而去,并不在锦城中。”

    “云笺,叶熙活得很好,你若是爱他,为了他,也莫要再如此折磨自己。”他嘱咐云笺的声音若天山淌过的溪流,溪流流淌声那样清冽,轻得让人觉得似是幻觉。

    说罢他转过身,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缓缓走下山去,落在脚边的血,一滴连一滴,盛开成潋滟的花。

    然后,那个云笺以为永远也不会倒下的神祗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坠了下去。

    云笺跑过去抱起他,他脸上覆着莲花镂刻的金色面具,呕出的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留下来,淌过面具上金色镂刻的图案——像是燃烧过的圣火。

    月光下那枚金色的面具上光华流转,一如既往悲喜不明。面具下那双狭长的眼紧闭着,他吐出暗红色的血在褐色的土地上如红莲妖冶地绽放。

    云笺心下明了,显然,神娃娃的暗器如上次在梨园一样,是带了毒的。

    蚀骨剧毒,留君醉。

    他中了蚀骨之毒,命悬一线。生命垂危之时,他对她说,莫要再折磨自己。

    若还要说这是做戏,这世间,恐再无半分真心。

    云笺平静地揭下他的面具,精致的面具镂空而刻,莲花在月光中蜿蜒蔓延,勾勒出柔和干净的面庞的轮廓。

    月下那张安静的容颜纤尘不染,与慕公子如出一辙。
章节目录 第19章 慕容
    世有双生子,不复祈神佑。.36z.>最新最快更新

    她恍然明白,袖花阁的无颜阁主,何以终日以金掩面。花无颜,这便是你覆了面具的原因。

    双生之子,自古便被认为是遭了诅咒的不详之人。

    民间百姓向来觉着,双生子之所以会长得一模一样,便是孩子被妖怪附了身,幻化成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形来。按着民间的传统,妖怪所化的第二孩子要用火礼祭神,以祈得神明保佑;或者,两个都要喂饲给蟒蛇,才能得到神明宽恕。

    他是花慕容,是花府嫡长子,是执掌锦城的王。他要对天下苍生发号施令,要让百姓臣服,断不可是一个受了诅咒的身份。他的江山是这绵延三千里的锦城,他的责任是锦城的百姓。他是花府长子,是慕颜的哥哥,他要保护花慕颜,他不要让他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便如他所言,“我的亲人只剩下慕颜和放儿,他们是我这辈子最在乎之人,就算今生倾我所有,我不要他们受一分一毫的伤害。”

    他宁愿自己永远藏匿于面具之下,宁愿自己永远失去迎接光的自由。隐匿却不苟且,掩盖是为了更坦然的将责任一肩担起。

    阴霾密布,暴雨倾盆。

    天地间是倾泻而下的雨幕,雨水如注顺着云笺的脸颊滑下,她的衣服早已湿透贴在身上,云笺睁不开眼睛,也无法顺畅的呼吸。.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她把昏迷的花无颜搭在肩上,挣扎着站起身子。

    她要走回崇音寺,但是远处黑暗一片,已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心慌意乱时一路跑来,她已然不记得来时的路,然在她心中一个信念异常明晰:她要带他离开这里,他需要解毒。即使他灭她满门,血海深仇,她也不要他死。

    天地混沌一片,云笺踉跄着往前挪步,她羸弱的身子本就无法支撑住花无颜的重量,又是这般恶劣的天气里,天雨路滑,云笺摇摇欲坠,未走出多远就与花无颜一同摔在地上。

    山中皆是石路,加之暴雨,石子裹着泥浆被雨水冲刷着由上而下滚落下来,昏迷中的花无颜重重地磕在岩石上。

    雷电交加,雨水顺着云笺的鬓发淌下来,她的膝盖摩擦着坚硬棱角分明的砂石,脚上的烟拂珠履早已被雨水灌满,衣服湿漉漉的混着泥浆裹在身上。

    云笺从未觉得这般难受,她的身体在冰寒刺骨的雨水中冷得发抖,胸中却像梗着一团火,尚在灰烬中的一星火苗将熄未熄,在秋日的夜雨中沿着她的骨骼经络一寸一寸向上蔓延,最终在她的脑海中燃烧成漫天火焰。.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她支撑着身体站起又坠下,眼角的水模糊了眼帘,她已不想分神去琢磨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花无颜所中之毒剧烈得可怕,每一秒流逝的时间都在吞噬着他的生命。他的身体寒冷如冰,他的手臂渐渐泛起青色。

    他的生命,已如燃烧殆尽的飞逝的烟火。

    她脑中清晰非常,花无颜的命正握在她的手里,她需要想办法救花无颜,也只有她可以救花无颜。

    他不能死,她不要他死。

    云笺握紧被沙砾划伤的手,咬咬牙再次扶起他,再次挣扎着向前走,又再次重重的摔在地上。云笺站起复又摔倒,摔倒又爬起,如此重复了数十次。

    而云笺再次抬头时,她眼前已然没了路。

    面前是陡峭的悬崖绝壁,不远处黑色苍穹下雨幕中一条长长的竹木悬索吊桥,横跨在无边夜色中,风雨飘摇。来时曾看到的桥下崖边两道绳索延伸下山谷随风摇荡,山谷深不见底。

    云笺意识到,南辕北辙,她与崇音寺已是愈来愈远。

    穷途末路。

    云笺跌坐在地上,怀抱着花无颜泣不成声:“花慕容,花慕容,你不能死,不能有事。花慕容,你起来告诉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花无颜安静地躺在云笺怀中,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下来,淌过他紧抿的双唇,淌过他刀刻般的下巴,与地面的水融汇在一起,湍急的流向远处。

    粗壮的绿藤萝狰狞地在山石上缠绕盘旋,藤萝上墨绿色的叶子湿漉漉的,被豆大的雨点砸下去又弹起。悬崖绝壁上的两道绳索似狂风暴雨中的招魂幡,放肆地在山间摇荡。

    云笺忽然站起来,把花无颜扶至悬索桥旁的竹亭中,把他放下躺好。她望着花无颜英俊的脸庞,白皙的皮肤上尚有雨水的痕迹,莹莹水珠顺着深邃的轮廓流淌下来,他紧闭着双眼,睫毛像是鹰羽那样漂亮。

    云笺坦然笑了,笑容温情地挂在脸上,竹亭外雷声滚滚,她从却未觉得心底如此安静,仿佛风雨雷电一瞬间已远去,她从未这样打定主意想为一个人做一件事。

    她转身冲进雨幕,朝那藤萝扑去,疯了一般撕扯那藤萝。那藤萝缠绕盘旋,粗壮异常,云笺撕扯半天未见断开一星半点,她纤细的手掌和手指早已鲜血淋漓。云笺索性搬起脚下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块,一下一下朝那藤萝粗壮的茎砸下去。

    藤萝茎在石块锋利的棱角下,一点点断开。

    她断下一长一短两段藤萝,将长的那段绑紧在自己身上,藤萝的另外两端分别绑在悬崖边两道结实的绳索上;她又将另一段稍短的藤萝茎的一端绑在右侧绳索上,另一端握紧在自己手中。

    云笺抚了抚胸前怀揣的金色镂刻莲花面具,扭头望了一眼竹亭中昏迷的花无颜。

    花无颜,我爱你。

    她回头闭上眼,径直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藤萝茎沿着绳索像滑道般簌簌下落,冷冽的风呼啸着灌满云笺的双耳,秋雨冰凉斜斜地拍打在她脸上,她呼吸的空气掺杂着雨水往鼻腔里冲,她随着两道绳索晃在狂风暴雨中,像天地间一只破败的枯叶蝶,无处着力,无处停歇。

    腰上绑住的藤萝的锁扣在她的重力下收地愈来愈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握紧了手中的萝茎,悬崖深不见底,她羸弱的身子无数次重重的撞在悬崖的石壁上,撞进又弹起。

    她的肩上,背上,腰间,无数次插入又拔出悬崖绝壁尖厉的石块。

    云笺紧抿嘴唇,疼得叫不出一声。雨水砸在她的脸和耳垂上,她忍住席卷而来的浓浓睡意,努力睁大眼睛,天地那样大,却看不到一只飞鸟掠过。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章节目录 第20章 恋心
    虽是秋日,戎兵阁的房中却已经燃了炉火。看最新章节就上网【】门外寒天凄凄,依然下着大雨。房内赤色的火苗在铜炉中温暖的燃烧。

    花无颜睁眼醒来时,便看到了云笺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庞。

    云笺守在他床边,手里捧着手炉。那手炉上雕刻着军营中常见的精致的青龙,云笺的脸色却苍白似蜡纸一般。

    花无颜支撑着身子坐起,狭长好看的眼角微微弯了弯,干燥的薄唇一张一翕:“害夫人为我担心了。”

    云笺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欣慰一笑,只说了句:“还好,你醒了。”

    云笺倏然倒了下去。

    花无颜赶忙起身伸出手去扶她,屋内屋外同时有两道声音朝她喊道:“云笺!”

    云笺倒在花无颜臂弯中,她紧皱着眉,嘴唇青紫,看上去疲惫不堪,似耗干了心脉的枯叶蝶。

    花慕颜匆匆跑进来,默默收回了伸出欲扶住云笺的手,低头轻唤了声:“哥哥。”

    烛火跃动,墙上映着屋中的陈设和燃烧的炭火,还有三个人的影子。花慕颜与花无颜一模一样的面庞掩在黑暗里,看不出表情。

    花无颜抱着云笺倒下来的身子,她瑟缩在他怀中,浑身发烫。

    他沉声问道:“她怎会这样?”

    花慕颜看着躺在哥哥怀中的云笺,缓缓道:“昨日戎兵阁守卫看到暴雨中一名女子从山崖掉落下,浑身是血,手里腰上缠紧了藤萝。守卫从她怀中搜出了你的面具,便知此事非同小可,禀告了柏樱。柏樱一见竟是夫人,怀里又揣着你的面具,赶紧命人将她救回戎兵阁中。”

    光影交错,花慕颜一字一句道:“她被唤醒后,口中不停地干呕。她自己的身体状况已是糟糕至极,柏樱以为她意识尚在模糊中,却不料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花无颜在悬索桥,中毒垂危,命悬一线。”

    花无颜深邃的眼眸中再不是之前那般平静。

    “她是跳下来的。”花无颜的话不带半点疑问,肯定地说道。

    花慕颜回他道:“她靠着意志强打精神写下解毒的方子,让柏樱照方熬药,从绳索处上了山,才准军中大夫给她治伤。你昏迷不醒,她又受了重伤,柏樱连夜派人叫我过来。我过来时,她已然这般样子。”

    花慕颜走近烛火旁,挑亮了灯盏,:“她守在你床边,任是谁劝也不离开。我哄她吃过药,见她浑身上下冷得发抖,便给她添了暖炉。她执拗地守了你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滴水未进。”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他五官的轮廓在烛火的光晕里异常清晰。他安静地站着,像极了温润的水墨画中人。而花无颜一双浩如星海的狭长眼眸,却更加深邃。

    “哥哥所中之剧毒,不容拖得一分一刻,她料定自己徒步下山求救已然来不及,计算好了从崖顶跳下的时程和藤萝阻力的大小,便用藤萝做滑道跳了下来。看最新章节就上网【】她聪明异常,可能跳崖时已算好突发状况,虽被崖壁岩石磕伤,却也未伤到骨骼。她知道只要她活着到了崖底,绳索尽头便是戎兵阁,哥哥你便会得救。”

    花慕颜一双狭长的眼中目光清远:“世间没有比她再聪明的女子,也没有比她再执拗的女子。哥哥身边女子众多,她既然已成为我的嫂子,夫妻比翼,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只求你,好好待她,莫要负了她。”

    花无颜望着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颜,一双眼睛深邃而岑寂:“慕颜,云笺的事,你恨我么?”

    “哥哥处处为我,我怎会恨你。”花慕颜淡淡笑道:“哥你不是说过,水云笺的爱,是这世上最烈的毒。但是即使是这样,也让人愿意饮鸩止渴,不是么?”

    “哥哥,想来你爱上她这回事,原也不是你的本意。”

    寥阔苍穹下雨水恣意的飘洒,屋内是安静燃着的炉火,花无颜没有答话,他怀抱着云笺,孑然一身,清影孤绝。

    翌日下午,云笺苏醒过来。

    她咳嗽着想要离开床榻,下边的人自然是拦着。她想知道花无颜的伤势究竟如何,却又问不出口。

    然而她闹着要往外跑的举动,却是传到了花无颜的耳朵里。

    雨后的虹横跨在秋日的秣马山间,绽放出异彩霞光,也给戎兵阁度上了一层。云笺屋子里突然不见了一个下人,只见眼前人一身素白,站在门口看着她。

    云笺瞥了来人一眼挑眉道:“你是何人,花慕容还是花慕颜?”

    来人道:“你不是连命都不要,还管我是谁做什么?”

    云笺看着走至眼前的花慕容道:“我没有死,你否觉得遗憾?”

    花无颜径直握住她双手手腕:“莫要再同我胡言乱语,你若是再不听我的话,云笺”,他把她连手带人塞进锦被里裹紧了,“我就热死你。”

    云笺在被子里翻滚着挣扎:“花慕容,我已经躺乏了。”

    花无颜把药碗往桌子上一摔:“你若是不听话好好躺着,高烧不退,药就不必再吃了。”

    云笺在心里将他浑身上下白了一遭,心下道,我刚救了你的命,说话这样不中听。

    “还有,夫人怎可,对你自己的夫君指名道姓。”他坐在床边,一只手揽住云笺的肩膀,另一只手称在云笺床头墙幔,垂头靠近云笺,一点一点缩短两个人间的距离:“夫人既是精通医术,应该知晓江湖中有医治高烧更快的方法。”

    说罢他便解了腰间的带钩,一连串欲宽衣解带的动作呼之欲出。

    云笺一看便看出他意欲何为,那句‘我偏不听’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生生地吞了下去。

    云笺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被花无颜悉数吞没,他含着云笺苍白的唇,轻柔的吻着她。

    屋内的炉火像是织就的簇簇映山红绫,在温暖的空气中摇摆流动。花无颜半闭着狭长的眉眼,他的睫毛浓密细长,白皙的脸上染着柔和的光晕。炭火安静地燃烧,吞没了云笺所有的理智。

    花无颜吻着她,许久终是放开她来。

    “夫人伤势未愈,我等你伤好。”

    他端起桌上的药道:“夫人吃过药,便好生休息吧。”

    云笺面颊染着二月桃花般的红晕,乖乖坐靠在床头,喝下他一勺一勺送到口边的药。

    他悉心将勺中汤药放在自己嘴边吹凉,温柔地送到云笺嘴边,亲手喂云笺一口一口吃过药,又怕药苦为她削了梨子喂她吃下。他知她从未受过这样的伤,动作百般轻柔。

    他费尽心思所学得一身照顾人的手艺,虽没有等来娘亲,但也终究等来了值得他照顾之人。

    他照料她的时候,眼里满是浓浓的情意,若是在两日之前,云笺几乎要觉得那是她生出的错觉。可是现在,她已然相信了他的心。原来爱上一个人,并没有那么难。得到一个人的真心,也没有那么难。
章节目录 第21章 两难
    云笺本以为花无颜的毒已无大碍,不料想到了夜里,他却又忽然不省人事。.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花无颜所中乃是蚀骨剧毒,任凭他功力深厚,武功再高,被拖了那般长的时间才得以解毒,总不会这么快便恢复如常。

    云笺守在他床边,轻叹了一口气,她白日里还与他斗嘴,却分毫没有注意到他白如蜡纸的一张脸,是她大意了。

    她脑中回想着秣马山上花无颜昏倒前对她所说的话,“云笺,叶熙活得很好,你若是爱他,为了他,也莫要再折磨自己。”他命在旦夕时心中所忧是她过得好与不好,尚未康复之时也惦念着她的身子,得良人若此,今生今世夫妇何求。

    云笺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花无颜,一张白皙的脸庞不着面具,在橘黄的烛火中如慕颜那般温文儒雅;然他浓密的睫毛却像是桀骜的鹰羽,眉宇间是浓烈的王者气息;他紧抿的薄唇几日前还在对她说着凉薄尖刻的话语。

    她未曾忘记,他是她的夫君,也是灭她满门的仇人,水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名亡魂,全是拜他所赐。

    守在花无颜床前的云笺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水云笺,你的血海深仇,真的说放下就能够放下了,说不报就不报了么?

    知君用心如日月,妾却无法做蒲团。天涯地角有穷时,霜露寒天对愁眠。

    长夜漫漫。

    云笺出了花无颜屋中,行至戎兵阁大堂,她唤来柏樱,细细问起花无颜的伤势。.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柏樱为云笺奉了姜茶,这才回了云笺的话:“夫人医术高超,那留君醉之毒虽是来势汹汹,柏樱已按照夫人给的方子用了药,阁主背上的伤口已解了毒,还请夫人放心。另外阁主身上腿上还有些擦伤,夫人是不是移动阁主时拖曳着他在地上……不过已经用了戎兵阁的铄雪膏,索性无大碍。”

    云笺挑挑眉,尴尬笑笑:“毒解了便好,至于其他,我会跟他解释的。”

    此间云笺笑得云淡风轻,然柏樱却看到她紧锁的眉头,柔肠几许,愁思千缕。

    此后柏樱又为云笺添了三四次茶水,云笺捧着茶盏在戎兵阁大堂中,一坐到天明。

    云笺不眠不休守了花无颜两日,他醒来时,云笺竟在他脸看到了一抹红晕。

    他睁眼看到了云笺,却又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毕竟救人的是他,欠下人情的是云笺,他对云笺表明心迹,云笺也算是默认了他的心思,现下他又这样别扭起来,云笺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跟她回避什么。

    云笺虽心下担心他的伤,张口对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刻薄起来:“怎么?花大阁主,你这么不想看到我啊?”

    花无颜背对着她,不动声色。网.36z.>

    云笺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道:“你若是生气我把你拖曳在地上,致使你擦伤了腿,我跟你道歉便是,我总归不是习武之人,天又下了那样大的雨,你又那么重……”

    “云笺”,花无颜背对着她,云笺听得一抹清冷地声音说与自己道:“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我知晓你喜欢慕颜,但我不愿如今留在我身边的你,把我当作是他。”

    “水云笺,你若是钟情于他,我愿意一纸休书,放你自由。”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云笺暗忖着诗句,心中一痛,花慕容,我的心思,你又知晓多少?

    云笺抬眼挑眉,冲着床上那道背影咬了咬银牙:之前是谁占了她的便宜吻了她,现在又扯什么休书的事。

    云笺记起她在秣马山上与他说的话,知晓他在介怀什么,却是忽而笑了:“花慕容,你放心,我不会。他是他,你是你,你们纵使是双生之子,这么多年,天下可有人把你们当成一个人看待过?”

    “花慕容,你再不转过身来,我就走了。”

    说罢云笺转身便要离去,身后的人忽然拽住了她的衣袖,云笺低头,花无颜已是转过身,单手支撑着头斜倚在床边,笑着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眸美得像樱花林中放飞的纸鸢。

    他对云笺说:“我在山上与你所说,你可曾听到心里去?”

    “在山上你说了那么多话,是指哪句?”

    “月无弦是我的母亲,她是你养母,你算是我妹妹。”

    “你妹妹不是花千放么?”

    “你是我妻子,不准喜欢叶熙。”

    “哦,知道了。”

    “秣马山是我儿时常去的地方。”

    “也不是很特别的一座山。”

    “我听人说你回来时不认识山路,云笺你,真笨。”

    “要你管。”

    “我爱你,水云笺。”

    花无颜握着云笺袖子的手一路向下,他紧握着云笺宽大云袖下的柔荑,另一只手仍旧支撑着头,他狭长的眼眸中消散了方才的玩味,暗如深潭的眼中慢慢凝聚起萤火之光,点点光辉渐渐汇聚,终汇聚成星光万丈的苍穹。

    两抹绯红爬上云笺的脸颊,云笺只觉得有两团火在脸颊上烧,她偏过头,把手中药碗推到花无颜面前,“你的…药,再不喝就凉了。”

    无颜喝了一口云笺递过来的药,一抹错愕之色自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他皱了皱眉,朝云笺说道:“烫。”

    云笺这才忽然想起这是刚从砂锅倒出的药,不好意思的舀起吹了吹:“对不起,我,我第一次照顾人,我……”

    花无颜翻身下床,笑着拿过云笺手中药碗,柔声道:“不劳夫人,我自己来吧。”

    他伤口虽愈,但是身子仍旧虚弱,云笺看他一张苍白的脸,翻身下床地动作却依然干脆利落,丝毫不怜惜自己的身子,便冲他道:“你小心些,你的腿不是受伤了么?”

    “那你喂我好了,”花无颜把药碗塞回到云笺手里,他搂住了云笺的腰肢,把脸埋在云笺小腹,一双红纹云靴勾了勾云笺的小腿:“我的腿有没有受伤,待会夫人就知道了。”

    云笺将满满一勺滚烫的药杵到花无颜嘴里。

    花无颜鼓着腮,瞪满了眼睛看着云笺,平日里紧抿的薄唇嘟起,一张脸庞像金鱼腹部一样圆润。

    “烫…烫…”他含着药支吾道:“你…这是要…谋杀…亲夫。”

    云笺清咳一声道:“我去看看治我伤寒的药熬好了没有。”

    云笺红着脸,刚出门走了没几步路,在转角与药膳房负责熬药的将士姜蓬风风火火地撞了个满怀。

    姜蓬见了云笺,忽然扑通一声跪于云笺身前道:“求夫人开恩,手下新来的小兵笨手笨脚,将阁主的药送错了,那不是解毒之药。”
章节目录 第22章 放亡
    犹如晴天一道霹雳劈头而来,云笺失声朝他喊道:“你说什么!”

    姜蓬伏地叩首:“回夫人,刚刚送进阁主房中的,是熬给夫人的药,是…是女人补身体之药。.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她脸上神色稍缓,淡淡对姜蓬道:“无妨,我会与阁主求情,求他开解。你命人把药煎好,再送过来便是。”

    姜蓬领了命回房煎药,然云笺心下却像是被石头重重砸了,咯噔一下:“药不对,难道他尝不出么?”

    一刻钟后云笺去又复返,花无颜正执笔坐于桌前批阅公文。云笺站在门口捧着茶盏,失神望着他。

    花无颜察觉到她,抬首朝她柔然一笑,唇角染满笑意像泛起层层涟漪来:“这么快夫人便想为夫了。既来之,则安之,为夫腿上便是夫人较好安歇之处,夫人快来。”

    她端了茶水给花无颜,对他道:“慕容,方才喝过药,口里一定很苦,听下人说,这是新进贡上来你最爱的碧螺春,我为你把茶叶滤去了,你来尝尝吧。”

    “夫人这般唤为夫的名字,为夫很是受用,”花无颜欣然一笑,端起茶饮了一口道:“不愧是夫人所泡之茶,味道很好,人间极品。”

    眼看他这般轻描淡写想掩饰过去,云笺当下冷了脸道:“我用的是姜蓬屋里下人们喝的土茶叶,花慕容,你喝不出么?”

    这一次,花无颜却没有作声。

    “你的味觉,是不是你的毒…”云笺深吸了口气,眉头深锁:“是那毒的作用,你所中的佥阑毒,毁了你的味觉,是不是?”

    花无颜却打断了水云笺的话:“云笺,你原应知晓,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必然要失去一些东西。我虽失去了味觉,但却得到了你。”他白皙的脸庞上勾勒出一抹笑意:“云笺,我已是很感激上苍,此生已经圆满得很,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一滴泪淌过云笺脸庞,这辈子,苦辣酸甜,他再也尝不出了。这江湖中有多少人想取他性命,如果有人要在饮食中下毒害他…云笺不敢再想下去。.36z.>最新最快更新

    云笺哽咽道:“对不起。”

    他低头替云笺拭了挂在眼角的珠泪:“夫人不必自责,为自己的女人做些牺牲,天经地义不是么?”

    花无颜轻轻揽云笺入怀,紧紧地抱着垂头啜泣的她道:“夫人不必怜惜我,自我幼时与慕颜入锦城,父亲告知我作为花家嫡长子肩上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便已准备好这一生戎马,出生入死在所不惜。我既然做了花家人,生而为锦城,就算是死了,也要为锦城百姓世世代代守护下去。”

    云笺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呜咽,声音低得已是不能再低:“花慕容,水云笺不值得你这样。”

    他偏头看着云笺,抚着云笺的背轻声笑道:“夫人这样悲喜皆为我,是爱上我了么?”

    云笺却哭得更凶。

    花无颜将她拥在怀中,一双修长的手轻拍着她的背:“秣马山夜晚的萤火虫很漂亮,我带我的笺儿去看上一看。”

    她伏在花无颜怀中,嚎啕大哭。

    末了,云笺从他怀中抬起头,拭掉眼角的泪,啜泣道:“莫要胡来,你伤成这样,怎么能上山?”

    “好,好,我们不上山。我答应你不上山,你也答应我,莫要再珠泪沾襟了。我还没死,你干嘛哭成这样......你若是再哭,为夫胸前衣襟便要湿透了。为夫衣服湿了不要紧,下人们传出去,水夫人上善若水的名声变成了抱夫落泪,就着实不好了。”

    云笺放开抓着花无颜衣襟的手,破涕为笑。

    屋中人话音刚落,屋外便有人轻叩了房门。只听得门外有人道:“阁主,柏樱有要事求见。”

    花无颜轻轻拥着云笺对门外的柏樱道:“讲。”

    “柏玥司带娃娃回来了,慕公子请阁主移驾花府一叙。”

    花无颜捧起云笺的脸颊,低头吻落了她眼角的泪。.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他扬手抽下了云笺插在发髻的珠钗,如云的墨发霎时落满了十指。他十指抚着她的青丝,轻轻对她道:“笺儿,好生休息,我去去就回。”

    他转身出门,消失在夜色里。

    戎兵阁的落日回廊中,一个脸覆金色镂刻莲花面具的颀长身影冷冷地问柏樱道:“说吧,放儿出什么事了。”

    柏樱单膝点地,跪在花无颜面前,垂首道:“回禀阁主,小司带回了娃娃…娃娃的尸首,此刻正在染剑堂中。”

    花无颜眉间骤然一凛,他无声地扣紧了袖中十指,问道:“慕颜可知此事?”

    “柏樱得知此事便来禀告阁主,慕公子那边,尚未通报。”

    花无颜用右手一下一下揉着左手手腕韧带处,终是一点一点收紧了握在手腕处的十指,他的右手在胸腹前将左手握得死死的,对柏樱说:“你跑一趟花府,将此事告知慕颜,我等他来。”

    “遵命。”

    柏樱提剑离去。

    夕阳的光斜铺在染剑堂中,木制的八仙桌静静地站在堂中,黄昏橘黄色的暖意将地上的人影拉得斜长。

    放儿仍旧穿着那一身鹅黄色的罗裙,三月桃花般白皙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紧闭着,神情安然躺在白布上。柏玥司头发蓬乱,抱着她痴痴坐在地上,像是被掏空了魂灵的躯壳。

    花无颜进门所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娃娃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她紧闭着双眼,神情安然,像是睡着了一般。

    花无颜行至柏玥司面前,低头看着柏玥司怀中的放儿,面具下的一张脸悲喜不明,对柏玥司道:“放儿身为花家人,今生注定不能善始善终。生死各有命,你也无需太过悲伤。”

    柏玥司喃喃道:“你与夫人离开花府那日夜里,她存了心与我嬉闹,半夜起身从我屋顶开了洞,举着盆往我床上浇凉水。我将她从屋顶拉下来,她便朝我身上撒毒,我与她拉扯之下,剩下那半盆水全洒在她身上。秋夜更深露重,她着凉染了风寒,咳得厉害。

    她得知你受伤后,执意要去秣马山上追查神娃娃的线索,可这一去便没有回来。我在崇音寺庙后身找到她时,她已然这般样子。她安静地躺在山坳的泥土中,不再会哭,不会笑,不会与我耍脾气,也不再起来与我嬉闹了。

    她走之前我对她说,你去找什么线索,花千放你脑子被痰堵住了。却没曾想着竟成了我说与她的最后一句话。”

    “柏玥司……”

    “慕容,你莫要再劝我。我不知道什么花家人,我只知道,从今日起,上穷碧落下黄泉,四海八荒,再没有娃娃。”

    花无颜蹲在娃娃身旁,微微抬起手,几欲抚上娃娃的脸庞,却终究还是作罢。

    他起身落座在主座上,面具下一双冷目似化不开的墨潭:“是留君醉之毒。放儿不会白死,我定要神娃娃给她陪葬。”

    无颜话音落下,花慕颜一袭白衣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赶来。

    秋日夜凉,他一路辗转奔波而来。他的长袍已然湿透,长袍之上的水渍已分不出是露水抑或汗迹。然他扶在门框的手掌下,那木门上分明是一点点凝结了寒冰!

    他望着躺在柏玥司怀中的娃娃:“放儿,表哥来看你了。”

    他几乎是踉跄着跑到娃娃身旁,握着她已凉透的手:“放儿,表哥来迟了,你可怨我?”

    娃娃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花无颜看着娃娃,看着慕颜,许久道:“花家千放已亡,按照花家的规矩,三日后入殓厚葬了吧。”

    寒天草木黄落尽,犹自青青君始知。曾手持碧箫滚过天山的雪地,行走在怒海沙滔一道鹅黄色的倩影,曾于骄阳下黄土大道上牵着高头大马冲着众人莞尔,笑容灿若三月桃花的那个少女,已经不在了。

    染剑堂门后灯火阑珊处,云笺一抹白色身影渐渐掩映在漆黑的夜色里。

    花慕颜和柏玥司先行启程护送娃娃的灵柩回花府。留在戎兵阁的花无颜吩咐柏樱道:“去告知夫人一声,让她准备一下,此地不宜久留,我即刻送她回花府。呆在慕颜身边,起码她还能安全一些。”

    柏樱领命离开后,副将祭遵回到戎兵阁复命。

    祭遵跪在地上朝花无颜抱拳到:“禀阁主,前线奏报,叶熙带朝廷军队又杀了回来,不日即抵达锦城。”

    花无颜已是抑制不住地咳出声来,一阵压抑破碎的咳嗽声后,只听他问祭遵道:“他,带了多少人?”

    祭遵答:“三十万。”

    花无颜咳着点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阁主若再不作准备,恐怕就迟了。”祭遵朝他跪着,迟迟不退下。

    “我心中有数,退下!”

    祭遵朝他叩了首,退下了。

    花无颜咳得更厉害。

    柏樱从后厅端了热茶进来,奉给花无颜,道:“眼下虽是多事之秋,柏樱望阁主保重身体。”

    花无颜接过茶盏,呷了口热茶,稍稍缓了咳嗽,淡淡对柏樱道:“做好你份内的事便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

    柏樱急声道:“阁主即使不为柏樱,为锦城为慕公子,还请照顾好自己。”

    花无颜却岔开了话题:“秋千影呢?”

    柏樱垂首回复道:“尚在袖花阁中。”

    “夫人呢?”

    柏樱双膝跪倒在地,迟疑着轻声道:“夫人…已不见了踪影。”
章节目录 第23章 失踪
    “你说什么!”花无颜厉声道,他摘下面具,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衣袖下的一双手紧攥着,一张苍白的脸上眉头紧蹙,紧抿的嘴唇不见丝毫血色。.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柏樱心中一痛,面露忧心之色,却又不敢上前,只好道:“阁主,我让下边再煎一幅药来。”

    花无颜却是起身要往外走。

    柏樱急忙站起横拦在他身前,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垂头道:“请阁主回房休息。”

    花无颜咳了几声,拂开柏樱,依旧是踉跄着想往外走去:“一定要把她找回来,我不能让她也出什么事。”

    柏樱急了,她拔出佩于腰间的鸣樱剑横在脖颈前,朝花无颜道:“阁主请三思,眼下敌军围城,锦城多事之秋,形势千钧一发,戎兵阁不可无阁主!”

    花无颜伸手握住剑刃,拂开柏樱横在颈前的剑,任是鲜红的血顺着手臂滴落下来他也浑然不觉。他用另一只手扶着柏樱的肩膀,失声道:“你即刻去找她,调用袖花阁所有人去找他,务必将她找回来!”

    肩上他五指扣紧的力道传来,阵阵痛感如生了触角一般一丝丝触痛着柏樱的心,柏樱咬唇朝花无颜喊道:“娃娃被杀,叶熙又卷土重来,这个节骨眼她失踪了,阁主你难道还看不明白,这些事桩桩件件哪一件她能脱得了干系?你又何必为她冒这个险呢!”

    花无颜放开柏樱,踉跄后退几步坐在椅子上,口中轻声念道:“不会,不会是她……”

    柏樱凝眉凄然问道:“慕容,过往你常说,国之大义,锦城为重。家国天下,莫要因小失大,如今不过区区一个女人,柏樱于公于私,都不能眼看着你为她抛了锦城,毁了自己。花慕容,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水云笺了?”

    花无颜仰头将桌上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茶香扑鼻,然他的口中却是滋味全无。他望着杯盏中舒张开又静静下沉的茶叶,喃喃道:“柏樱,我是不是,越来越像慕颜了?”

    明月夜归人,树影摇曳,淡去了跟在护送灵柩队伍后的人影。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放儿的?”花慕颜骑在白马上,走在队伍最前方。他驻了马,回头看着柏玥司。

    “我并没有喜欢她。”柏玥司打马而过,跑到队伍头里。马蹄踏过地上的枯叶,走入黑影幢幢的森林中。月下的山林,在夜幕中死一样的寂静。

    走了不消一里远,他忽而又勒了缰绳停住了。天边孤独的月照着月下孤独的人,他回头朝花慕颜大声喊道:“很久以前,久得连我自己都已不记得了!”

    这话说完,他忽而觉得自己心头好受些了。看最新章节就上网【】那感觉就仿佛空山夜雨后,鸟鸣山幽,他与老友一起喝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酒。

    而不似之前那般,山雨欲来不来,云在头顶闷着,只有风灌满心窝的感觉。

    柏玥司对着明月长舒了一口气,可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心中畅快之后,山风就真的灌满了整个秣马山峡谷。

    夹于两侧的绝壁如刀削,暗夜中鬼影一般伫立在头顶。夜幕中挂的繁星早已不见了踪影,连随人而走的月似也被挡去了一半。前方的林子越来越密,风从远方刮来,呼啸着擦过耳畔。

    花慕颜和柏玥司,连同戎兵阁的众侍卫从这山涧行走的次数已无法数清,但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山风。

    风,疾风。

    山林的宁静被呼啸而过的山风打破。

    众人已察觉了异样,凝神屏息停下来,而在队伍中娃娃的紫檀木棺椁却有了声响。

    那声音在凛冽地风中不小不大,却是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木头磕在木头上地闷响,在暗夜的山谷中,像是来自幽冥地狱的召唤。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娃娃棺木上的棺盖如同生了手一般,缓缓地打开了。

    那棺盖先是斜斜的错开来,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然后它便慢慢升起,越升越高,眼见就要离开棺木砸在前面的马儿身上。

    众侍卫惊乱,恐惧中本能地想向后退散开去。退了两步,却忽觉得四肢麻木僵硬动弹不得。待低头看时,皆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足如牵丝木偶般被绑缚上了丝线,一根根极细而透明的丝像是生了芽般还在向上爬,慢慢裹缚上了四肢。

    戎兵阁的侍卫个个身经百战,瞬时定下心来拔刀出鞘,欲抽刀断丝,却不想手中一动,身上缠着的蛛丝却缠绕了所有人,那感觉仿佛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蛛丝得以抽紧,极速收拢,使力抽刀之时,竟已然是齐齐切断了所有侍卫们的手足!

    众人大骇,惊惧失声想要大喊尖叫,可这些久经沙场的硬汉未来得及喊出声来就倒下了。

    蛛丝掣肘而断,随之断开的还有侍卫们不计其数的半条手臂和马儿们齐膝而断的腿。

    丝上染毒,毒在瞬间就已凝固了五脏六腑的血。

    应声而落的,还有娃娃棺椁上漆黑色的棺盖。棺盖应声碎裂,像是被蜘蛛八条腿肢解的猎物。

    崖间静美的秣马峡谷瞬时间血流成河,苍穹下浩浩荡荡的队伍,如今还活着的,就只剩了两个人。

    花慕颜和柏玥司用内力斩断了蛛丝,背对着倚靠在一起。

    风小了些,血的味道却浓烈起来。

    花慕颜眯眼仔细地审视着四周。

    夜,风,静谧的林,还有地上数不清的支离破碎地尸首。

    花慕颜对身后的柏玥司道:“你看到了什么?”

    柏玥司揉了揉鼻尖,回道:“我似是看到了,又似是没看到。”

    花慕颜却道:“刚刚一道影子,好生眼熟。”

    说罢他朝柏玥司使了个眼色,两人提剑欲往娃娃棺椁处一看究竟,正当此时,花慕颜忽觉面前一阵疾风,眼前拂过一抹红色,接着黑红一阵混沌,未及他反应,接着便觉着周身一阵烟铺天盖地袭来。

    待眼前烟雾散尽,花慕颜只见柏玥司朝他跑来。柏玥司一张俊俏地脸上此时毫无血色,他连滚带爬跌落在花慕颜面前,颤抖着声音道:“慕…慕颜,放儿…放儿的尸体不见了!”
章节目录 第24章 疑忌
    暮秋,染剑堂前夜色正浓,堂内人走茶凉。.36z.>最新最快更新

    八仙桌上所放的茶盏是花无颜饮过的茶,然而桌前,就只剩了花无颜一人。

    他静静地坐于桌前,出神望着手中之物。

    他的手中是不久前从云笺青丝发鬓拔下的珠钗,他的指间尚存留着她发丝间的余香,他胸前衣襟上她的泪渍已干涸,他身旁那面精致莲花镂刻的黄金面具孤独地躺在桌角。

    他知晓了娃娃的死讯,知晓了神娃娃的图谋,知晓了朝廷大军的动向,知晓了柏樱对他的心思,可眼下他偏偏不愿去思索这些。他唯一愿意去想去思索的只有云笺,因为他尚不知晓的,只有云笺的心。

    神娃娃是谁不重要,叶熙作何心思不重要,朝廷大军围城不重要,重要的是云笺,到底算计了他多少。

    所以当他看到云笺惨白着一张脸晕倒在染剑堂门前时,他强忍了一颗百感交集的心,甚至都没有上前去扶一扶她。

    他是花无颜,是众星拱月杀伐决断的袖花阁阁主,是锦城倨傲的王。他不能容忍祸起萧墙,不允许自己栽在枕边人的手里。

    即便她是水云笺。

    他听到云笺喘息着对他说:“放儿的毒,兴许还有救,但我没能追到他们。”

    她一张惨白的脸上汗迹涔涔,昏倒在他眼前。他看得出她拖着柔弱的身子跑了许多路,眼下已是筋疲力竭。他知道她可能去追了慕颜的队伍,但她也可能去了别处。

    他已不愿再让她靠近他。

    他不怕她欺骗她,这世间要骗他的女子有许多,他不在乎再多一个。他不怕她伤他害他算计于他,天地间要取他项上人头的人太多,他不怜这条命。他也许是在迟疑,他的一颗真心交付出,便永远也收不回了。

    但他终究还是抱起了昏倒在脚下的云笺。

    他已经管不住他自己的心。

    水云笺。

    他在自己的心里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花慕容。

    他在心里同样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他想,他终究还是输给她,输给了自己。他的真心,已经收不回来了。

    花无颜将云笺抱回房中,他守在云笺床边,忍着不咳嗽出声,惟恐吵醒了她。她醒来时她会与他说什么话,她醒时他要问她些什么话,千言万语,他想不出一句来。天下夫妻相处的方式有许多种,但是对他与云笺来说,长厢厮守下去的办法就只有这一种。

    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一语错,便是镜破钗分,反目成仇,他与她之间便是万劫不复。网.36z.>

    他没有忘记,她水家一百三十七口人命,皆是他花无颜所杀。纵使他爱她,抑或她爱他,未来悠悠岁月里,这将是永远都无法磨灭的事实。

    花无颜松开紧握的五指,将珠钗仔细地插回云笺的发髻上。

    外间传来了急促地敲门声。

    他却不敢离开云笺半步,他已无法忍受她出半点差错。

    “哥。”门外之人低声唤道。

    是花慕颜。

    “进来。”他冷声应道。

    花慕颜站在他身畔,沉默看着昏睡在床中的云笺,看着他紧握着云笺的手,朝他道:“放儿尸体失踪了。”

    花无颜身形一凛,沉声朝慕颜道:“我是不是,已不称职,做这个哥哥。”

    花慕颜背过身,淡淡道:“来时遇到柏樱,她让我转达你,军中奏报,叶熙加快了行军速度,明日午时便可抵达锦城。何去何从,我始终听从哥哥的抉择。”

    花无颜忽然剧烈地咳嗽,咳着咳着却是笑出声来:“叶熙,果然是我小看了你。”

    他拿起放在云笺床边的面具覆在脸上,起身对慕颜吩咐道:“命柏樱传令下去,集合三军将士,待命出征。叶熙步步紧逼,眼下锦城形势千钧一发,我已无暇再去顾及神娃娃。神娃娃想要的是锦城宝藏,闯入袖花阁之人想窃得的是兵符。命秋千影守好袖花阁,诞青查清神娃娃之事,不得有误。慕颜你将放儿找回来,放儿是花家人,务必要葬在花家祖坟,不能让她的尸骨流落在外。我即刻启程,连夜将云笺送回袖花阁后,便率大军出战叶熙。”

    慕颜回身握了他的手臂,长长道了一声:“哥哥。”

    “无须担心我,你的哥哥虽重伤初愈,尚不至于脆弱如此。我与叶熙注定一战,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此番出兵,若是我不能回来,你便继任阁主,韬光养晦,复兴锦城。你要记住花家的祖训,绝不能让锦城,落入北地贼子手中。”

    “我知道了,哥哥。”

    慕颜走后,花无颜轻声唤醒了云笺。

    云笺朦胧中睁开双眼,她觉得沉重的眼皮中闪进了一道光,一面金黄色的面具映入眼眸,月意微熏。

    有人不停唤她道:“夫人醒醒,为夫送你回家。”

    云笺听着那人咳嗽声声渐浓,迷糊中不由问道:“你的伤怎么办?”

    花无颜欣然一笑,他对她心声疑虑之时,她即使神志不清倦意朦胧,却仍如前那般心中挂念担心着他。

    “我已无大碍,伤可以在路上养,夫人莫要担心。”

    她复又合眼,唇边染了一抹笑意安然睡去。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月下流光,伊人姽婳。

    花无颜坐在轿辇中,怀里是沉沉睡去的云笺。他为她盖好狐裘毯子,轻轻拥着她,仿佛她是盛开在他怀中的雪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这辈子他身边女人无数,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但他从未遇到过一个女子如她一般,恬静,聪颖,柔弱,坚强。她是纷扰凡世红尘中,十里桃花尽处,一朵不染纤尘的莲。

    他是她的仇人,她对他用美人计企图接近他复仇,血海深仇,她可以怨他恨他伤他害他,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义无反顾爱上了他。

    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她扑在他的怀里,哭着跟他道歉,对他说对不起。

    他杀了她全家,却从未提过一句抱歉的话。

    他回想起他们初遇时她写给他的诗句。

    “云姬缓舞留君醉,一曲梨花落君前。一笺情字满,弱水有三千,生死亦无憾。”

    水云笺,无论真相如何,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不论真相如何,你都是我花慕容的妻子。
章节目录 第25章 对垒
    远山似黛,清晨的袖花阁朦胧在锦城秋日烟雨中。.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寒露沿着窗外翠竹叶一路跌下,滚落进江中水榭船影氤氲而起的茫茫薄雾里。

    花无颜终是放开了水云笺的手。

    时辰到了。

    他将脸庞覆上了面具,简单整理了自己白色的长袍,之后毅然决然地抬脚迈出了纳锦殿。

    然却有一双手从他的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际。

    水云笺苍白着一张脸从他身后紧紧抱着他,她将头轻靠在他的背上,缓缓摇着:“不要去,花慕容。”

    清晨确是最能让人头脑混沌的时间,一夜无眠之后的那样一瞬间,花无颜的心确是迟疑了一下。

    他忽然舍不下水云笺,她是他的妻子,是他这辈子唯一爱上的女子。

    电光火石,时光一瞬,仿似万年。

    然而,他的迟疑仅仅只是一瞬之间,一瞬之后他脑中复又清明,他是花无颜,花家嫡长子,他不能为她将花家祖训抛之脑后,他不能为她抛却锦城不管不顾。

    他周身传来的是她滚烫的体温。.36z.>最新最快更新

    他握上了云笺抱在自己腰际的一双柔荑,戏谑笑道:“夫人若是这般热情,舍不得我离开,我不介意我出征前与夫人**一番,让夫人成为我的人。”

    云笺伏在他背上,全然不顾他为了激她而去故意说出的轻浮的话语:“不要去,我去求…去求叶熙,求他放过我们。慕容,我们离开这里,一起浪迹江湖,云游四方,喝最烈的酒,使最快的剑,好么?”

    她此话,似是说与花无颜,又似是在说服自己。

    花无颜回身扶了云笺的肩膀:“不必低声下气去求他。我花慕容绝不为自己苟且偷生,委屈自己的女人去求全。北地朝廷对锦城虎视眈眈已久,花家人已守了锦城数百年,哪一次化险为夷时不是九死一生。北帝□□,他垂涎锦城无非是觊觎锦城财富。我怎可为了自己苟且偷安,成了历史的罪人?”

    “不要给我讲什么历史,历史分明那样苍白,不是么?都只道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过是寥寥数语而已。战争之下那样多的亡魂,那些血肉模糊的事实又有谁一笔一画地刻进史笺里了?”云笺倏然变了脸色,挣脱出花无颜的怀抱,冷冷反问道。

    “夫人不必担心为夫,此战为夫定会凯旋而归。今生我还要与夫人凤凰相偕,白头到老,怎能这一去就不回来了。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花无颜温柔地笑着,云笺却是眸色黯然:“花慕容,不要去,否则你会后悔的。”

    花无颜敛了笑意,朝云笺认真说道:“此番出兵,若是我不能回来,你便离开锦城,另寻一良人嫁了。”

    他轻叹一声,扭头迈出屋离去。

    云开雾散,朝阳金红色的光渐渐透出云翳。朝阳的轮廓越来越明显,可心上人的背影却越来越远。

    已是没有人记得,二十一年前的汲月星宫中,花岑岸挥手离开时,孤傲的月无弦曾经怎样抛开自尊挽留过他。然家国天下,他大义凛然,她终是留他不住。然他这一去,便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没有人知道,今朝一别,便是永诀。

    白驹过隙,岁月一晃整整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后,花慕容与父亲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将所有伤痛和不舍藏进戎装,朝雨打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他轻轻扬起眼角,眼中又泛起了桀骜的光。与叶熙一战,他势在必得。

    花无颜挥军北上,日夜兼程,两日后于九尘山麓与叶熙大军兵戎相见。

    主帅大营中,花无颜正凝神在新呈上的军报上,一道玄色的身影轻轻掀开帐帘,带着周身的雨气,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讲。”花无颜眼皮未抬,仍是低头批阅着公文。

    秋千影单膝跪地,朝他抱拳回道:“属下遵阁主指示暗中监视夫人,夫人这两日行迹有些可疑。”

    “再查。”

    “遵命。”秋千影领命欲离开。

    “等等,不必查了。”花无颜阅完所有公文,抬起头来看着秋千影道:“夫人之事不必再查了,路家人那边也撤了眼线,无需再查下去。你不必再管此事,暂且留在军中,随我迎战叶熙。下去吧。”

    秋千影掀了帐帘出去,花无颜一把掀翻了案几。他扶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面具下的脸色已是阴寒异常。

    “叶熙。”

    两军阵前,战马嘶鸣。

    叶熙一身戎装,挺拔地坐在战马之上,倨傲朝花无颜道:“我们又见面了,花阁主。”

    花无颜冷笑一声:“上次一别时你还是我花无颜手中的一粒棋,再见面你已是朝廷的狗了。我知你叶熙惊才艳艳,谋略超群,没想到为了北地的那个狗皇帝,竟能如此委曲求全。”

    “身为臣子,各为其主而已,阁主何必恶语伤人。江湖皆传袖花阁乃歪门邪教,袖花阁阁主暴戾恣睢,我领朝廷军队收复锦城,何错之有?”叶熙仰头一笑,言语间亦是咄咄逼人。

    “尽管你们都视我袖花阁是毒蛇猛兽,但几百年来,锦城百姓都匍匐在我袖花阁脚下。我知晓天下人都崇拜些名门正派,崇尚些所谓的忠孝礼义,可我锦城虽并没有什么名门正派,但眼下这三千里锦城照旧是人间天堂。你们北地的狗皇帝,不也是觊觎我锦城的宝藏么?”

    花无颜仰天大笑:“哼,忠孝礼义,天下人若真是那样在乎忠孝礼义,我花无颜的爹娘也断然不会活不到今日,袖花阁中也不会有那么多背信弃义投靠朝廷的走狗,花无颜也不会是花无颜。”

    “阁主既然如此坚持,那我与阁主势必一战。”

    “这世上没有黑与白,只有生与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叶熙,夺我锦城,拿命来换。”

    两军对垒,蓄势待发。花无颜话音一落,叶熙却忽然调转马头向后而去。在他身后,却是有上前名弓箭手出现在军中。他们皆手持长弩,将箭锋对准了花无颜。

    火油燃箭,箭在弦上,万支火光。
章节目录 第26章 谋策
    “放箭!”

    一声令下,眨眼之间,羽箭如雨点般朝花无□□去。他一身银色铠甲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于阵前首当其冲。柏樱打马上前欲帮他拦箭,千钧一发,已是来不及,情急之下朝他喊:“阁主,当心!”

    敌军阵前三百多面大皮鼓被打得咚咚作响,震耳欲聋,将柏樱喊话的声音悉数淹没了。阵型变换,锦城持盾兵士跑至阵前拦箭,却是螳臂当车,但见箭羽裹着火球将九尘山烧遍,锦城将士一个个刹那间非死即伤,血染铁甲,尸横遍地。

    混乱之中,柏樱将乱箭拨开再回头时,却是已然不见了花无颜的踪影。

    柏樱自是急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拎了副将祭遵的领子道:“阁主不见了,快去找阁主,快!”

    然她却被身侧的秋千影拦住了。秋千影分开她和祭遵,将柏樱拉至岩石后:“柏樱,你好糊涂。”

    柏樱挥开秋千影的手臂就要往外冲:“宁愿我死,也不能让他有事!”

    秋千影仍是拉住了她。

    只听秋千影慢条斯理朝她道:“本是半日即可抵达锦城的路程,他叶熙行军两日仍是在九尘山中转悠。今日天公不作美,细雨濛濛,他却用了火箭。阵前擂鼓,以弓箭为攻,箭上燃火,分明是虚张声势。前前后后一些事拼凑在一起,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叶熙此番是在作何心思么?”

    柏樱愣住了,万箭之下,千钧一发,秋千影言之凿凿却又慢条斯理,他之言语虽是石破天惊,然她根本听不出这与去搜救花无颜究竟有什么关系。.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

    秋千影见她面露疑惑,冷嗤一声,对她的不知所以颇为鄙夷,他继续朝她说道:“敌我力量悬殊,我军硬攻必然是以卵击石,胜算颇小。叶熙既存了别的心思,已入瓮来,何不将计就计。擒贼先擒王,阁主运筹帷幄,行军兵法,比谁都通透,怕是早就想到了这点。”

    “你的意思是,眼下阁主之所在,必是叶熙之去处。”柏樱恍然大悟。

    “可是,”柏樱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叶熙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秋千影挥剑打落了擦过头侧的箭,他那毒蛇一般嘶哑的声音冷冷传来:“等闲变却故人心,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守好九尘山便是,至于其他的事,与你柏樱无关。”

    九尘山中,号角吹动,刀枪剑戟之下,血染河山。

    花涛香海,袖花之阁。天空朗朗,万里无云。

    袖花阁内,却是有三个人影手举火把走在长长的暗无天日的隧道之中,隧道中粘稠湿漉,修葺时间已是久远。

    墙上火光映出的影子如幽灵鬼魅扭曲叫嚣,三人脚步声回荡冗长的沉默中。

    “你确定花无颜将兵符藏在此地?”黑暗中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沉默。

    “千真万确。我潜在袖花阁这几日,走遍了袖花阁每一间屋子和角落,将阁中所有机关暗道摸得清清楚楚。阁中所设机关虽难解,尚还难不倒我。”回答的是一道女子的声音,与方才清冷如霜的声音不同,那声音温柔雅静,在黑暗中细细陈述。

    火光将影子映在石壁上,第三个人状若侏儒,仍是沉默地跟在后面,时不时用手敲着墙壁侧耳倾听。

    “可这隧道我们前前后后已走了三次,除了两条被堵死的岔路,并没有其他路了。”又是那道清冷的声音继续说道。

    “此地我来过几次,每每行至此处均找不到破解之法,你又催得急,所以这次叫你两人前来。袖花阁中守卫森严恐久留生变,寻得兵符之后,你们速速离开。”那女子出言提醒,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但却比刚刚多了一丝焦急。

    只听那清冷之声缓缓劝到:“莫要着急。眼下花无颜被纠缠在九尘山战场无法脱身,花慕颜又漫山遍野寻花千放去了,袖花阁和花府中留守的那些乌合之众,能奈我何?我们一场局布得□□无缝,此番必要得锦城兵符不可。”

    旁边那女子刚张口想回话,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侏儒却开口道:“小姐,你看那岔路口间的穹顶上,有字!”

    侏儒话音一落,三人齐齐举了火把朝穹顶看去。三支火把将隧道的穹顶照亮,三人这才看清原来穹顶之上果然刻了两个字。

    尚飨。

    尚飨是用作祭文的结语,尚飨之意,便是希望死者前来享用祭品。三人对这两个字的意思心知肚明,加上隧道中冷风穿过,不由觉得有些悚然。

    少顷,那女子静下心来,心中一动,她将火把向前举着又走了两步,发现果然如她所料,穹顶上刻字的旁边竟还有一副雕刻的壁画!

    那壁画年代久远,色彩已有些斑驳,但是用笔手法让她想起了崇音寺外墙壁上的那些壁画,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穹顶壁画了数百名男男女女,从嗷嗷待哺的幼童到耄耋老者皆在其中。他们皆身着华服,仪态庄严肃穆,在鸟语莺飞的春日里祭祀着什么人。神巫在他们中央挥动着玉锤敲击玉鼓,领着众人歌舞祭神。祭桌珍贵华美的席垫上摆满了香草蒸肉和桂花酒杯。五音绝美,香气弥漫了庙宇高堂。

    壁画不过一尺见方,却是包罗万象,足见绘画工匠巧夺天工之能。

    “是《九歌·东皇太一》!”那女子恍然大悟道。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那女子将《九歌·东皇太一》在心中过了一遍,然后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花府见到福瑶厅屏风上针针刺绣的字,那字体笔法与穹顶之上尚飨二字亦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唤另外的两个伙伴:“你们过来。”

    待她另外两人站定在她身旁,她朝那壁画大声念道:“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她话音一落,脚下石块忽然徐徐而动。三人只觉得随着身体随着地面在下降,拿着火把低头一看,却发现他们站立的地面——那石块,竟然是一方祭台!

    三人大惊,正在这时,那三支火把像是被鬼的舌头舔了一般,竟是突然齐齐熄灭了!
章节目录 第27章 密室
    “闭气!”那道清冷的声音低声朝另外两个同伴喊道。.36z.>最新最快更新

    另外两人忽然反应过来,随着祭台缓缓下降,四周的空气也愈来愈稀薄。火把因为空气减少而熄灭后,呼吸亦是越来越困难。

    隧道中传来女子粗重的喘息声。那声音起初只是被压抑了的稍稍紊乱的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演变成了大口大口的粗喘。

    身边人扶住她道:“委屈你了,你再坚持一下,这祭台已经开始减速了,这样算来这隧道上下高约莫九十余尺,眼下应该就快到地底了。”那道清冷的声音劝慰道。

    那侏儒也从旁慌忙道:“小姐不会武功,此番委屈您了。小姐您再坚持一下,就要到了。”

    另两个人用吐纳浮元经闭气调理了内息,并无大碍。却是苦了那女子,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中她只觉得大脑中阵阵翁鸣,难受之中想用两手攫取什么却抓了空。渐渐她觉得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有什么在周身如星光一般一闪一闪,又渐渐消散。

    她知道,她的意识在渐渐模糊。

    消逝的世界像是弥散的虹,她慢慢闭上眼睛,大脑中最后的翁鸣也渐渐淡了。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感觉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淡然笑了,她知道,从小到大,那个人一直守护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十年如一日,与她如影随行。

    祭台载着三人四平八稳的落在地上,那侏儒飞身掠下。祭台着地处四周豁然开阔,却仍是漆黑一片。然漆黑的环境似乎并没有给那侏儒带来丝毫不适,他似是拥有于黑暗之中看清一切的本领。他极速周转在暗室中陈设的物品和四周墙壁之间,用手和耳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长宽四百步,方形密室。”他朝同伴喊道。

    “可设有通气孔?”那道清冷的声音朝他喊。

    “应该有。密室里摆了许多烛台,这些烛台皆是新燃并且燃烧过半,要想让这些烛台得以燃烧,必然有通气孔换气来维持密室内氧气的平衡。”

    “快些找出来,她坚持不了多久了!”清冷的声音急声催促道。

    那侏儒应了一声,之后更加极速的穿梭在密室中。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八卦之像。”他单手撑墙壁,借力向后一翻,落在密室西北方向的石雕上。

    然他脚下落地之时,那石雕因受了力忽然转动,数秒后一枚枚毒箭从雕像的口中射出,竟是直直朝祭台那一立一卧两道身影射去!

    祭台上站着的那人亦是觉察到,迅速抱了躺在怀中的同伴躲闪开来。只见此人脚下使力飞身跃起,天下无双的轻功助他躲过了迎头射来的几十支毒箭。网.36z.>

    他缓步落地,回身栖在石祭台的后方,手上依然抱着因缺氧昏倒的同伴,忿忿道:“花亦禾这个老匹夫,死都死了,还留这么一手。他费劲心思搞这么一套,活该死后永无宁日,岂不是自找的!”

    那侏儒亦是落了地,四周观望一圈后朝对方喊道:“小姐可还好?”

    那道清冷声音回道:“无妨,不必理会我们,你快些行动!”

    于是那侏儒又开始细心摸索起来,他伏身在地面上侧耳倾听,不时用手敲击着地面。密室地面同墙壁一样,亦是石砌,但地面似乎起伏不定,有些地方甚至积了水。

    侏儒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四肢已然酸痛不堪,氧气的匮乏和大量体力的消耗让他苦不堪言。他心中已经愈来愈焦急,这地下密室实在太大,他虽是研密探险的行家,但这样仅凭一己之力一点点找下去,恐怕还未找到通气孔解救,自己便已命丧黄泉!

    他回头看向自己的主子,那主子见状,飞身掠道他身前,朝他附耳道:“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方才那石头雕像旁边的巨型石台便是这密室的关键所在,通气孔就在巨型石台下的水潭中,而与锦城宝藏相关,可以随时调动锦城大军的兵符,就在那伫立的石台之上。”

    那主子将怀中之人抱紧了朝那侏儒道:“你再撑一撑,想办法打开水潭下的通气孔,我上去将那兵符取下来。之后我们便可离开了。”

    侏儒领了命令,运功调理内息一头扎进了水潭里。

    而他的主子将怀中之人轻轻放在石台边上,轻点脚尖,纵身沿着高耸的巨型石台一路而上。那石台呈椭圆状,傲然屹立于密室之中,表面被打磨的光滑异常,毫无借力之点。却只见那人使了轻功簌簌而上,速度之快身形之轻盈如同攀岩借力,丝毫不受任何影响,足见其轻功登峰造极。

    登顶之时,他迅速握住了兵符的机关所在,反手一回旋,兵符便落入手中。他握住兵符,桀骜一笑。因着黑暗,无人看到,他的眼角倏然扬起,加之渐渐弯起的嘴角,笑意渐浓。他骄傲的眼中绽放的光芒凌厉如刀,连着那愈渐浓烈的笑容中似乎也藏了刀。

    神佛之末,鬼魅之灵。他似这压抑空间中的主导者,密室中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亦似乎在对他朝拜。他如鱼得水,傲视一切的态度,竟似世间万物的魂主一般!

    他在回旋的身姿中翩然而落,揽起石台之上昏迷的人影,眼中却是泛起了温柔怜惜的波涛。

    身侧水潭突然有了巨大的响动,石台之下隆隆作响,潭中之水也打着漩涡往下沉去。之前扎进水中的侏儒从水中冒出头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朝他大声喊:“打开了,潭下的通气孔打开了!”

    一股新鲜的气流迎面扑来,压抑了许久的肺腔得到久违的释放,两人大口喘着气,舒缓着密室里紧绷的神经。

    但是他们没有发现,不远处的石柱后,一个凄然而立的男子,渐渐地握紧了拳头。

    那主子解了躺在怀中之人脖颈的穴道,朝那侏儒道:“背过身去!”

    侏儒得了主子的命令背过身去,他的主子低头渐渐覆上怀中人的唇,一点点渡气给他。

    “啊!”

    身畔传来侏儒凄厉地惨叫声,闻声回头看去,忽然四周灯火通明,路锦城已经命丧当场。

    一柄长剑从他头顶刺入,一直延伸至他的脚底。使剑之快,用剑之狠,即便是如今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也未必会有这般利落的手法。

    石柱后的男子用右手轻轻抚着自己左手腕间的韧带,他望着自己修长的五指出神。

    他不知手中之剑是如何飞出去的,他只知道盛怒之下,自己杀意已浓,他杀了那侏儒,他活该一死。

    就在刚刚,他亲眼所见,石台前那女子妩媚的身影,手中紧握了花家祖传的兵符,缠上怀中那身着青衣的叶熙,她俯身覆上他的唇,眼中充满了温柔和怜惜。

    那是他不曾见过温柔。

    花无颜从石柱后缓步踱出来,朝着那女子凄然道:“原来真的是你,我等你许久了,水云笺。”
章节目录 第28章 李代
    通明的灯火映着花无颜一张苍白的脸庞,他孑然站在石柱投射下的孤影中,远远地望着满含深情将叶熙搂在怀里的水云笺,黯然成伤。.36z.>最新最快更新

    他脸上没有覆上那张金色的面具,灯火辉煌中,他的眉眼间已满是掩饰不住的痛楚与凄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眼前是他交付真心相约白首的结发妻子,亦是勾结外敌意欲致他于死地的窃符人。

    十年前他灭水家一百三十七口,她逃脱升天。她回来寻他复仇之时,他曾坦言会爱她一世。

    然而他已经出手。

    花月剑从来都是爱恨交织的一柄剑。

    爱依然,恨亦然。

    云笺放开叶熙站起来,她的手里握着花家百年来守护的兵符,她的姿态像是遇到了抢夺猎物的火狐,桀骜地站在石台旁。水潭翻涌而上的气流扬起她潋滟的裙裾,衣袂翻飞中她的眼神凌厉如刀,看着花无颜。

    两人之间一时间剑拔弩张。

    叶熙醒来时所看到的,便是如此一番场景。

    “花慕容…”叶熙望着花无颜,喃喃道。

    花无颜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水云笺望向了坐卧在地上的叶熙,叶熙的身体看上去显然受了伤,但是花无颜已经全然顾不得这些,他此刻脑海中所想,已全然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是谁,怎么样了,而仅仅是,他要取他性命。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若是没有叶熙,云笺如今就不会站在这里。若是没有叶熙,云笺就是可以全心全意待他的结发之妻。

    若是没有叶熙,花慕容仍然可以继续做花慕容,水云笺就只是水云笺。

    可是叶熙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坐在云笺的身旁。片刻之前他曾躺在云笺的怀中,自己的妻子曾满怀柔情地将他吻着。

    她是他花慕容的妻子,叶熙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染指她。

    他叶熙何德何能,他凭什么。

    十年前他灭了叶家全府上下,如今他不在乎再多杀一个人。

    何况他花无颜手上染的鲜血已不计其数。

    他要杀了叶熙,他必须要杀了叶熙。

    他扣动手指,欺身上前朝叶熙袭去,可是云笺已经凌然挡在了叶熙身前。

    花无颜急忙收手,他收回的掌风打在身旁石柱上,石柱应声碎裂。密室内飞扬而起的碎石尘雾中,花无颜的眼眸渐渐染上了一层戾色。

    即使今时今刻,她的立场已经如此清楚明确,他仍是无法下手伤她。网.36z.>

    尘雾消散,水云笺横身拦在叶熙身前轮廓愈渐清晰,她定定地将花无颜望着,盛气凌然。

    她迈步上前朝花无颜走去,却是被叶熙拉住衣袖。

    叶熙朝云笺淡淡摇了摇头。

    云笺不解地看着叶熙,忽而听到身后有了簌簌地响动。

    待她回头时,发现花无颜身后已然多了许多黑衣羽卫。那些羽卫浑身漆黑如墨鸦,手中拿着如幽灵般惨白森然的剑刃。他们的脸上覆盖着黑色的镂刻莲花面具,与之前花无颜脸上所覆之面具异曲同工。他们从密室灯火阑珊处的暗影中渐渐浮现出来,成千上百地暴露在明晃耀眼的灯烛之下。

    他们鬼魅般站在花无颜身后,像是花无颜投射在黑暗中的千万面影子。

    请君入瓮,密室之中被包围的云笺与叶熙,明摆着已是阶下之囚。

    空气从通气孔中灌入,在密室中流动回旋,发出阵阵空鸣。密室中流动的风鼓起花无颜白色胜雪的衣袍。

    花无颜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他清远的目光从身旁暗卫的刀上转移到了云笺和叶熙的身上。

    “水云笺,我不过求与你一世长安。”他的薄唇弯成好看的弧度,笑着朝她道。

    若是没有兜兜转转这么一场,他凯旋而归对云笺说的本应是柔肠百转的话语。

    “云笺,你还好么,我打赢回来了。”

    “为夫得胜而归,云笺,你有没有想我?”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水云笺,为夫特意回来与你白头偕老的。”

    而今他定定地将眼前人看着,声音渐渐冰寒如霜:“水云笺,为何事到如今,你却还是执着要取我性命?”。他不经意将左手臂横于身前腰间,用右手轻轻地揉着手腕的韧带处。

    擒贼先擒王,他虽抓住了叶熙,心中已没有一丝半毫得胜的欣喜。最终的最终,他对云笺说出口的话,竟成了最凄厉地诘问。

    他的话如同一根锋利的针刺进了她的心。

    云笺张口欲言,却觉得身后抓着她手腕的手倏然收紧了。她蓦然回头看了一眼叶熙,叶熙柔然朝她望着。她朝叶熙欲言又止,终是作罢。

    云笺站在一旁,别过头背身不再看花无颜。

    然从旁一直沉默的叶熙却是开口了。

    “花阁主,有句话叫做‘温柔乡即是英雄冢’,是你自己没有学乖,醉卧温柔乡,棋错一招,怨不得旁人。俗话说愿赌服输,你如此迁怒一个弱女子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叶熙的话针针见血,云笺望着叶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断然没有想到叶熙会朝花无颜说出这样的话来。叶熙这样咄咄逼人的几句话,无异于自寻死路。

    云笺知道叶熙想要她活下去,但是她不能选择一命抵一命。

    她想上前阻止说话的叶熙,却被花无颜的手下人阻止了。

    花无颜握紧了袖下五指,冷冷道:“这是你自找的。诞青,带夫人回家。”

    云笺剧烈地挣脱开束缚在暗卫手中的手臂,朝叶熙跑去。

    然她只跑了几步便停住了,因为她看到花无颜抽出身边暗卫手中的刀横在了叶熙的脖颈上。

    花无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叶熙朝她淡淡摇了摇头。

    “水云笺,耍我这么一遭,你心中便痛快了么?慕颜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就算你把我的爱践踏成沙,我也不会抽身放下。你是我的妻子,为夫亲自送你回家。”他回头吩咐诞青:“把叶熙关入清潭地下水牢。”

    花无颜走到云笺跟前,轻轻揽过云笺的肩膀往外走去。

    诞青摘下黑色镂刻的面具,从千百名暗卫中走向叶熙。叶熙隔着水牢门望着花无颜揽着云笺远去的背影,一滴清泪从脸庞滑落。
章节目录 第29章 圆房
    云笺垂了眼眸,任由花无颜揽在怀中,低头顺从地走在花无颜身边。.36z.>最新最快更新身后是成百上千如鬼似魅的袖花阁暗卫,两人一路无话。

    花无颜将云笺带回了偏殿,调用袖花阁所有杀手重重守卫在她身边。他冷冷地看了她半晌,最后离开时在门上落了锁。

    诞青很快便从水牢回到袖花阁纳锦殿中复命。

    花无颜冷声问诞青道:“叶熙那边,都办妥了么?”

    “回阁主,水牢之事,我已遵照阁主的吩咐,处理好了。”

    花无颜淡淡点了点头。

    花无颜遣走了诞青,坐于纳锦殿中书案前,望着桌上的字条发呆。

    两张字条赫然放在紫檀木书案上,铺开在花无颜面前:

    云姬缓舞留君醉,一曲梨花落君前。一笺情字满,弱水有三千,生死亦无憾。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清秀的字体飘逸秀美跃然纸上,那是一模一样地笔迹。

    前者是他与云笺于袖花阁初遇时,云笺开门风风火火地从屋中往外跑,一头撞进他怀里时塞给他的纸条。后者是他重伤醒来时,从依偎在怀中的云笺头上取下的珠钗里发现的,藏匿于其中的密令。.36z.>最新最快更新

    前者是一见钟情的告白,后者是扑朔迷离的暗语。前者柔情蛊惑,后者杀意渐浓。

    却是出自于同一个人的手笔。

    眼前是他本不愿意相信的真相,书写真相的是他一厢情愿一味原谅宽恕的人。

    花无颜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脸上是无法言喻的疲惫。如鹰羽一样桀骜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狭长斑驳的暗影。

    他的脑海中过往时光的片段重重回放。

    他回忆着密室中他欲杀叶熙时,水云笺拦在叶熙身前毅然决然的样子。

    他回想着倚红楼里他与云笺初见时她在人群中找寻叶熙忧心忡忡的样子;回想着他与云笺大婚之日纳锦殿中她小鸟依人地站在叶熙身侧时的样子;回想着石台前她将叶熙搂在怀中温柔吻着叶熙的样子;回想着秣马山中她听到叶熙出事时,她一把推开他的哀伤绝望,泫然与他决裂的样子。

    一股酸涩的暗流涌涨在他的心房中,过往的一幕幕一股脑地涌进记忆里。

    他想着第一次他与她在倚红楼中相见时她跳着惊鸿舞,一袭红裙潋滟如火的样子;

    想着第二次白衣胜雪的她在倚红楼中低头抚琴的样子,想着她在他面前逞强饮下烈酒的样子;

    想着她身穿大红喜服下轿的样子,想着新婚当晚她与他据理力争的样子;

    想着她与他拌嘴时恶劣的样子,想着她蹲在路旁啃红薯的样子,他对她说你如今这样子让我觉着,与当初你我在倚红楼里初见时那般眉眼冷淡,眼神凌厉的样子颇不同了;

    想着他中毒受伤时,她为救他身受重伤高烧苍白的样子,想着她守在床边担忧他的样子。网.36z.>

    他想着他对她长情告白时的场景,想着她被他吻住时的样子。

    一幕一幕,桩桩件件。

    他复又想着叶熙一身青衣布袍在倚红楼中周旋在各家掌柜之间,巧言善辩,巧舌如簧;想着叶熙驰骋沙场,横刀立马,一身戎装;

    他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回忆着他与她在倚红楼中初见时的场景,她跳着惊鸿舞,一袭红裙潋滟如火,举手投足是锋芒毕露的妩媚。

    他的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云笺一袭白衣,眉眼淡淡,冷冷对他说,花无颜,不要去,你会后悔的。

    花无颜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陡然睁大的双眼中写满了震惊和惶恐——那是他在敌人利刃下九死一生时都不曾有过的惊惧。

    他猛地站起身疾步欲走,复又缓缓坐回了座位。

    他的五指渐渐扣紧了桌上的茶盏。

    末了,他朝殿门外唤道:“诞青。”

    诞青快步走到殿门口,低头回复道:“阁主。”

    花无颜对诞青道:“去告诉夫人,告诉她,让她沐浴更衣准备好,今日我要与她圆房。”

    “遵命。”

    诞青领命欲离开,花无颜又道:“务必原话说与她听,不得有误。吩咐手下人看好她,一刻不得松懈。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与你手下一百三十一人提头来见。”

    “谨遵阁主之命。”

    傍晚夕阳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尽时,锦城的月已给晚秋的袖花阁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华纱。水云笺身着一袭火红的嫁衣坐在床榻边,夕阳的余晖和初升新月的光芒笼罩在她周身,映衬得她一如世间最妖冶的红鸢。

    花无颜推开偏殿的门,缓缓走至她面前。他在她身前站定,冷冷地睨着她。

    她温婉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一把扯下了她头上的大红盖头。

    潋滟的红盖头于空中扬起一道轻柔和美的弧线,红绸落下,水云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映在橘色的烛光中。烛火温暖地跃动,云笺眉目如画的容颜风华绝代。花无颜知道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如她这般绝色夺目,然而他看向云笺的眼眸中却无丝毫温柔怜惜之色。

    狠戾的光自他眼中一闪而过。

    水云笺眉眼半合,低着头轻声道:“今夜过后,你可否放过叶熙?”

    花无颜捏紧了云笺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看向他。烛火中她半张的红唇如轻纱红袖下的露荷初绽,娇艳欲滴。

    他慢慢低头俯身一点点逼近她,在将要贴近她的唇时偏头在她耳畔轻轻吐息道:“叶熙是否有命活过今日,就看夫人的了。”

    他灵活的手指游走在她的腰际,用食指和中指挑开了她腰间的衣带。扬手之间,他已经脱下了水云笺的大红喜服外袍。

    晚风悄无声息地掠过宛若流云的墨发,将烛台中的烛泪荡漾起层层涟漪。云笺单薄的中衣陡然暴露在空气中,熠熠火光氤氲在绰约身姿的轮廓上。似是没有感觉到袭来的彻骨凉意,她仍旧低头半垂着眉眼顺从的坐着,袅袅婷婷,天姿国色。

    花无颜一把将她推倒在床榻之上,欺身压了上来。

    他紧握了她的一双手,俯身看着云笺一张白皙的脸。他离她那样近,近得可以数清她细长的睫毛。
章节目录 第30章 破绽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这天下恐再无比她更貌美更夺目的女子。

    她半合眼睑上的睫毛细密繁复,在橘色的烛火下微微颤动,闪着幽蓝色的光芒,一如蓝蝶之羽翼。她潋滟的红唇如燃烧的炽烈的圣火,浓烈妖冶又摄人心魄。他与她仅仅隔着薄薄的中衣,他身上渐渐传来她的体温,不似之前她抱着他时那般滚烫炽烈,却是阵阵寒凉,凛然刺骨。

    花无颜不着声色地放开搂住她的手,朝她轻笑一声道:“夫人的高烧,退得可真快。”

    然他却俯下身离她更近,单手握着她的一双皓腕,高举过她的头顶,迅速用另一只手倏然扯下了她的袖子。白如藕荷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他半眯的眼神冷冽如刀锋,凌厉地剜在她的一双玉臂上。

    他与她十指紧扣,垂首在她耳边附耳耳语:“我知道夫人从来不会一星半点的武功,自从嫁给我后,每日于袖花阁中静心针织女工,弹曲弈棋,聊以打发时间,一双玉手掌中怎么如此不小心,落得这些硬茧。还有夫人臂上这些淤青和疤痕,新伤覆旧伤,看得为夫好生心疼。夫人左臂肘心处这道三寸长的伤疤,怎么看着恁地眼熟,好似为夫半月前战场上亲手刺伤的一般。”

    花无颜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云笺臂肘间那一道狰狞地疤痕,那疤痕约莫三寸长,如一条蚯蚓般纵贯在她粉白的玉臂上。看最新章节就上网【】花无颜来回反复摩挲着那细腻初生的肌肤,朝眼怀中人继续道:“这伤口虽然用药后恢复得很好,但是为夫自己的剑法,为夫再熟悉不过,彼时剑锋急入,伤深入骨,夫人一定很疼的吧。”

    怀中之人觉出了他话语间的异样,一言一字,句句讥讽。她忽而扭动手腕摆脱他的掣肘,迅速地坐起身来,挣脱出了花无颜的掌心。云笺暗暗运功,翻手为掌,带着凛冽的掌风朝花无颜的胸口袭去。

    花无颜侧身躲过,之后迅速朝云笺出手,他再次抓住云笺的手腕,将她的双手反剪至身后。云笺臂间一疼,冷哼了一声。

    然花无颜却是倏然甩开了她的手臂,如甩开毒蛇般后退开来。那女子指甲中弹射而出的毒粉攻势突发,在烛光中泛起一片幽幽蓝色之光。

    只见那女子顺势捞起之前被花无颜扯落在地上的衣袍旋身穿上,她恣然站在那里,绾住青丝的珠钗已然掉落,晚风扬起三千墨发,在无尽的月色中一如恣意摇摆的流苏一般。她额前乌发如云,被晚风扬起又翩然落下,掩尽了所有的表情。

    金玉步摇珠钗碎裂在墨色方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36z.>最新最快更新

    花无颜朝眼前的绝代佳人道:“从密室回来路上开始,你便佯装一副恭顺贤良的样子对我,无非是想骗得我放了叶熙,之后,你二人好从此地脱身。我说得可对?”

    花无颜仰首摘下覆盖在自己面上莲花镂刻的黄金面具,露出与花慕颜如出一辙的脸庞来。云笺愣了一愣,仍是不动声色。

    花无颜冷笑道:“你可知你一进屋就露了马脚,若是我第一天认识云笺,她或许也会装作对我这样相敬如宾,恭恭敬敬。可是眼下,云笺对我,绝不会如此低眉顺眼服从于我,对我唯命是从。”

    “你们处处处心积虑算计我,不过是仰仗着我爱上了她。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设个局试你一试,”花无颜朝那女子肯定道:“你不是水云笺。”

    花无颜话音一落,那女子忽然抬眼,一双眼睛凌厉如刀。她俯身而下突然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剑来,细长的手指握了短剑,迅速朝花无颜胸口刺去。她出手之时剑法狠厉,剑锋极快,丝毫没有一个女子用剑的身姿轻摆和剑势飘然。

    她剑直如矢,狠毒夺命,却还是被花无颜躲开了。花无颜显然早有防备,只见他轻点脚尖纵身向后一跃,退后数尺,落手抽出腰间软剑,回身朝那女子刺去。

    花无颜的武功登峰造极,剑法奇然,剑光缭绕之中,身与剑合,俨然如行云流水一般。天下没有几人能躲开花无颜的剑,然而眼前的女子,却是硬生生躲开了他的剑刃。

    女子点了脚尖使了轻功迅速向后退去,复又一个翻身落在地上站定了身型,漫天红影,裙绸翻飞,遍空飒洒。连久经江湖御敌无数的花无颜都不由在心中一叹,世间竟是有如此浑然天成的武功。

    那女子冷眼睨着花阁主,声音丝毫不是之前的温柔若水:“好一柄花月剑,花阁主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就连花无颜也不得不承认,那声音世间绝无仅有,独一无二,那是一道出自十七八岁女子之口的知性沉稳,冷冽果断的帝王之音。

    却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便是他的生母,名冠江湖的汲月星宫宫主,月无弦。月无弦当年坐在汲月星宫旻月大殿中号令武林时,便是这般自信果敢。

    她琴棋书画,医术□□,无所不能。她的天下第一,绝非浪得虚名。藏于指尖的漱影毒,便是她的得意之作。漱影毒无色无味,在光下会泛起荧蓝,让中毒之人顷刻毙命,也会让使毒之人慢性中毒,使得皮肤毛发渐渐变蓝。

    云笺曾对他说过,她年幼落魄流亡时,收养她的是月无弦,教授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身本事的,亦是月无弦。

    花无颜半眯眼眸,冷冷问着眼前人道:“你是何人?”

    臂间红色绸带于裙裾之中如蝶舞花间,那女子亭亭玉立的潋滟之貌翩若惊鸿。她朝花无颜凛然一笑,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道:“水云轩。”

    “云笺是你的?”

    “水云笺是我的同胞妹妹,我是她的姐姐。”

    花无颜忽而仰天大笑:“好一出李代桃僵,偷梁换柱的美人计,是我低估你们姐妹俩。谱棋是妹妹,弈棋的是姐姐,我说的可对?”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阁主并非如我想象那般愚钝。”
章节目录 第31章 小生
    花无颜仍是冷冷地笑着,他抬眸看着眼前风华绝代的女子道:“叶熙是你们姐妹易容假扮的?”

    “不错。世上本无叶熙,阁主所见到的叶熙从头至尾都是我们姐妹。”水云轩道:“从前倚红楼中为你出谋划策的叶熙是云笺,之后挂帅出征征战沙场的叶熙是我。我臂间这一剑也确确实实是当日战场上阁主所刺。”

    “那么一开始,倚红楼内跳惊鸿之舞的红衣女子,是你了?”

    “是,本来我与云笺定下的计策是,我负责引诱你弟弟花慕颜,云笺负责引诱阁主你,之后让你们兄弟因为女人反目成仇。我们姐妹二人容貌相同,这样即使袖花阁中耳目众多,我们也可以偷天换日,在袖花阁中来去自如。那日倚红楼中之所以会是我,是因为云笺不会跳舞。不过瑕不掩瑜,花慕颜为了我魂不守舍,阁主你自己也差点为了云笺丢了性命,看样子,我与云笺的美人计,都十分成功。”

    花无颜却是轻声笑了:“她不会武功,不会跳舞,她那般聪慧过人,这世间竟然也有她也学不来的东西。”

    “妹妹自小聪颖,却是协调不了肢体,仿若四肢不听大脑的话,所以并不曾习武和练舞,不过这已与你无关。我听说当日秣马山中云笺为了救你从悬崖纵身跳下,不要以为我妹妹救了你她便倾心与你,我汲月星宫门口小叫花子发烧她都会亲手递上一碗汤药,她救你可能是因为当时天黑瞎了眼。”

    花无颜丝毫不理会她的讥讽,道:“我自知容貌丑陋入不了姑娘的眼,所以今日来与姑娘圆房之前特意用面具遮了一遮,还望姑娘见谅。.36z.>最新最快更新方才听姑娘所说汲月星宫,可是月无弦教你们的易容术?”

    “无妨,阁主丑得还不算倾心脱俗,我水云轩还能忍受。”听他把“圆房”二字读音咬得颇重,知晓他暗指方才他与她肌肤之亲之事。

    水云轩侧目剜了他一眼,继续道:“没错,易容术却是汲月星宫宫主月无弦所授。月无弦当真是人中之凤,一手易容术天下无双。阁主可还记得当年她行走江湖,纵横武林时,易容千靥,女扮男装,人送绰号‘千靥公子’之事?后来我得知月无弦是你生母,觉得造化甚是弄人,不知阁主被亲生娘亲养得人才咬上一口,是个什么滋味?”

    “看来母亲大人是养虎为患了。”花无颜轻描淡写道:“只是想不到姑娘红颜绝色,竟甘心做个灰头土脸地小生。”

    花无颜用右手轻轻抚着自己左手腕间的韧带,“你做朝廷的狗,想要攻陷锦城,想夺锦城宝藏,想为水家报酬,想置我于死地。不过可笑啊水云轩,可笑你狼子野心,痴心妄想,眼下却是自己成了阶下之囚。你可知你执剑的样子就像扑火的飞蛾,死到临头还苟延残喘。”

    花无颜最后一句话杀意已浓,声音已是冷寂至极,他抬臂挥了挥手,偏殿窗外一瞬间就被袖花阁的杀手包围了。.36z.>最新最快更新

    门窗几乎被同时打开,无数的弓箭被架在窗和门边。诞青冲进门来守在花无颜身前,剑锋直指水云轩。

    水云轩却是轻声笑道:“难道阁主以为,只凭你手下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和区区弓箭就能奈何得了我么?”

    袖花阁中杀手虽皆是女子,却个个都是江湖之中名号响当当的高手,每一个杀手单独执行任务,一个人灭掉一个江湖帮派司空见惯。三年一届的武林大会的榜单中,前十名几乎全部被袖花阁中人包揽。可眼下竟被说成是绣花枕头,诞青不由得扣紧手指。

    诞青一声令下,冷箭飕飕,如雨而下。

    偏殿内红纱帐如波涛涌动,晚风伴着箭气吹过烛台,烛台之上火光雀跃,火苗猎猎作响。

    水云轩扬手拉过屋中悬挂的数丈长的红纱,注入内力在半空中一扫而过,那些被放出的箭矢便像烈日下被晒化了的糖人一般弹开了。

    荡开弓箭后她将势一收,俯身从床下捞出一张数尺长的红色长弩。那长弩全身火红,不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圣衍天弩又是哪个!

    红色的箭矢搭在长弓之间,像是水云轩指间燃烧的火焰。水云轩出手如闪电,□□倏然飞出,箭如鹰隼凌空,箭刃锋利地擦过诞青颈项的皮肤,凌然向前,一连射倒了七八个烛台。

    烛台倒落,纱幔轻扬,偏殿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秋日的西北风风势急烈,大火顺着风势向纳锦殿极速蔓延。

    偏殿中浓烟滚滚,殿外埋伏地杀手被火势所阻,无法进得殿中。而已在殿中的杀手包括诞青在内,视线所及之处,已然找不到了水云轩的踪影。

    诞青脖颈动脉血流如注,她调理内息,迅速点穴将血止住。她眼前地上赫然扔着方才水云轩所用的圣衍天弩,那弩已被从当中折断,弓柄中空,可以看出里面原本是暗藏了一把剑的。

    悯星剑已是数年没有重现江湖。

    悯星剑出鞘,必夺人性命。寂寥长空之下剑光扑朔,剑影重重,一白一红两个身影一路近身追打,已是到了纳锦殿前。追打的两人剑法皆果断利落,直取要害,招招致命。

    水云轩面若寒霜,花无颜亦是浑身戾气,悯星剑和花月剑纠缠在一起,不一样地剑法,一样的狠毒,只因两人骨子里流淌的是一样地血。

    花岑岸的花月剑,月无弦的悯星剑,爹爹与娘亲的剑又纠缠在了一起。一样的剑法,不一样的人。

    高手过招,比得不是剑法,而是心。

    心念动处,一念成佛,一念魔。

    成王败寇。

    花无颜执剑刺过去,花月剑刺穿了水云轩的手臂,水云轩臂肘间已好的伤疤出赫然露出白骨。鲜血如注,白骨森然,水云轩眉头一皱,显然已不想久作纠缠。她一个翻身后退数步,花无颜却是穷追不舍,挥剑而来,直取胸口。花无颜剑势急转直下,水云轩回剑又接了三招,之后从数十丈高地袖花阁楼翻身跃下。

    阁楼围栏上留下了她淋漓的鲜血。

    一个女子的血。

    花无颜从不亲手取女人性命,这么多年来,也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让花无颜这般痛下杀手。

    水云轩,是第一个。

    她是他第一个想手刃的女人。

    袖花阁拔地而起,气势恢宏。眼下月黑风高,阁楼下已然没有了水云轩的半点踪迹。花无颜望向远方,眼中映着熊熊烈焰。

    大火弥漫了整个袖花阁。
章节目录 第32章 空城
    月色皎洁,火光参天。网.36z.>鲜红的火舌舔舐着宏伟的袖花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袖花阁地宫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地宫已经废弃百年,俨然一座枯死的密室,当权者把这里改建成暗无天日的牢狱后,便在此地架设刑拘,动用极刑,处置叛徒。白驹过隙,在寂寥时光的消磨中,黯淡了喧嚣人影,汉白玉的建筑里只剩下尘埃与骨骸。

    水牢地面有几处坑洼,坑洼中积了水。

    一个人,半抹影子。

    已是许久没有这样安静。

    镜影孤心。

    云笺穿着叶熙青色的衣袍,安静望着水洼中自己的倒影出神。

    她在想,江湖是什么?

    江湖里有大侠,亦有大盗;有镖客,亦有刺客;有义士,亦有隐士;有神偷,也有神捕;有侠女,也有□□;有市井匹夫,也有世家子弟。

    江湖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地方。

    敢爱敢恨,善恶终有报。

    云笺在想,锦城是什么地方?

    在北帝属地的西南方,有一座城繁花似锦,富可敌国。城中街巷卧虎藏龙,是江湖人士最钟爱的聚集地。他们坐在倚红楼内,坐于梨园戏台前,坐在山野酒肆的石凳上,聊城中袖花阁的神秘,刺探着彼此的江湖轶事。

    他们说城中有一座袖花阁,一座崇音寺,两三座叫得上名字的山,是素茧山和秣马山。

    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却并不是她生活的地方。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所以云笺却始终觉得,锦城虽好,却是一座空城,华而不实,徒有其表。锦城空有繁华的外衣,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这样一座城,毁了也无所谓,正好能报了水家之仇。

    锦城只有一个名门望族,便是花家。江湖人只论道锦城花家,是因为叶家,苗家和水家,已经毁了。

    而水家逃脱生还的小姐,却被囚禁在了袖花阁。

    她刚好是那个水家的小姐。

    水云笺是水家的遗孤,却不是唯一的一个。

    因为她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姐姐,水云轩。

    长姐如母,云笺这辈子只佩服过两个人,一位是养母月无弦,一位便是自己的亲姐姐水云轩。

    月无弦是上一辈中江湖的传奇女子,没有之一。她创建并光大了汲月星宫,也养育了她们姐妹。如果没有月无弦,水云笺断不会活到今日;如果没有月无弦,水云笺也不会是今日的水云笺。月无弦的一身本事都悉数传给了水家姐妹,也许她自己的儿子未能亲自抚养,这样也算弥补了一些遗憾。

    但是月无弦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她亲自抚养成人的两个女孩子,有一日竟然会拿起刀剑,将剑锋直指自己的亲生儿子。

    养虎为患。

    水云轩和水云笺好似两条毒蛇,反身咬上了月无弦这辈子最在乎的人。

    然这却是怪不得她们姐妹。

    是花家有错在先,是花慕容和花慕颜杀了水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性命,是她的儿子让水家家破人亡。.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是他们让两姐妹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是他们酿成了她们的悲剧。

    然却是水家叛城投敌,花家不过是为了守护锦城。

    所以这世间,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本就理不清楚。

    所以所谓的恩怨情仇,只不过就是成王败寇。

    所以在月无弦死后,姐姐对自己说要报仇之时,云笺觉得,恰如其分。

    云笺与姐姐一起投奔了北地朝廷,纵使千难万苦,为了复仇,也忍辱负重,一笑置之。

    锦城与朝廷对抗已数百前之久,她们知道要想扳倒花府,强攻难成,必须智取。于是姐妹两人谋划好,改头换面设计假身份潜入锦城中,先探听虚实。两人用从汲月星宫习得的易容术,男扮女装,扮作叶熙,成功混入花府的倚红楼中。之后两人便引朝廷大军前往攻城,里应外合,制造混乱,送大量细作入城。

    姐妹利用两人相同的容貌,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出美人计。倚红楼中,叶熙献人,云轩献舞,成功引起了花家兄弟的注意。大军攻城后,云笺入花府,云轩斡旋在外。姐妹二人一人引诱花无颜,一人引诱花慕颜,目的便是使兄弟二人反目成仇。

    云笺身份虽被识破,但是姐妹的一出美人计却顺风顺水的取得了成功。花慕颜倾心于水云轩,而一向沉着睿智的花无颜,亦对云笺动了真情。

    花无颜将计就计欲杀叶熙,水云轩便趁机离开锦城。云轩扮作叶熙再次领兵攻城,佯装败北,之后吩咐手下胁迫云笺欲使花无颜就范。这其中又遭遇神秘人“神娃娃”横生枝节,不想虽计谋失败,花无颜却仍是为救云笺而身陷险境。

    花无颜身受重伤,水云轩领朝廷大军卷土重来。本以为袖花阁内忧外患,气数将尽,却不想花无颜已洞悉一切。

    姐妹二人本是遣入袖花阁盗取开启锦城宝藏的关键之物——兵符,不料却正好是被请入翁。

    云笺为与姐姐复仇,待在花无颜身边,一出美人计,最后自己也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她做了心上人的妻子,做了他的心上人,可她并不快乐。

    她的心上人是她的仇人,她嫁给他却终究是要杀他。

    她不希望花无颜死去,可她也没有立场去劝止姐姐。

    她不能背叛姐姐,也下不了手去杀花无颜。

    两难全。

    每当喧嚣散去,她回到纳锦殿中,望着镜中的自己,望着漆黑的夜,望着孤独的月。

    只盼着黎明早些来到。

    可是黎明到来之后呢?

    这样的心情日复一日,但幸好终究没有年复一年。

    爱是一座城,恨也是一座城。

    空城圈着她的心,她知道,她再也走不出去了。

    在她的心里,江湖路是那样难走。

    恩怨情仇终一笑,相爱相杀两相难。

    她看到养母月无弦一生传奇,纵横江湖,却难得善终。而水云笺自己这一生,也终于要走到尽头。

    不会半点武功的云笺,在乘着石台下落到密室的过程中,空气稀薄,她本就是要死的。

    是姐姐渡气救了她。

    今生今世,云笺就只剩下云轩一个亲人。姐姐打小陪伴她守护她,青梅竹马到长大成人。她这个姐姐,一向尽职尽责,待她很好。

    只因为她是姐姐,铜壶滴漏,只因为她比她早落地了那么一时半刻。

    在地宫密室中,花无颜杀路锦城那至狠的一剑,云笺便知道他动了杀意。她太了解他了,被人耍了这么一遭,他有可能放过水云笺,但他未必会放过水云轩。毕竟两人锦城一役,已伤他太深。

    她与姐姐既为双生之子,生命便是相通的。生死有命,既然必有一死,她宁愿活下去的,是姐姐水云轩。

    秋水伊人,过眼云烟,一纸书笺。

    水云笺。

    情字搁笔人空叹,空城难书水云笺。

    然在云笺看来那样难走的江湖路,在她姐姐水云轩看来,却是那样不值得一提。

    云笺不知道,她姐姐一个人,纵使身陷囹圄,亦可以倾覆整座锦城。天下苍生,水云轩的眼里只看到妹妹和自己;她的心里,断不会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那般云淡风轻。

    因为水云轩的骨子里,流淌的是月无弦的血。

    胜者为王,君临天下。

    水云轩放的火,弥漫了袖花阁。袖花阁的大火,直袭地宫水牢。

    花无颜带着手下,几乎是一路狂奔而来。晚风撩起他的长袍,他白色的衣角在参天火光中泛起响尾蛇肚皮一样的惨白,一如他苍白的脸。

    因为不久前他方才知晓,牢里的叶熙,才是真正的水云笺。

    鲜红的火舌,已经舔进了地宫。
章节目录 第33章 桃僵
    花无颜吩咐守卫打开地宫水牢牢门,命诞青带着人退下了。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他看了一眼牢桌上的酒壶和酒杯,杯中倒了满满的酒。花无颜柔声朝云笺道:“诞青她,来送过酒了?”

    云笺仍是在那里坐着,她朝花无颜莞尔一笑,淡淡道:“你带着姐姐离开后,诞青便送来了。”

    花无颜将臂间的狐裘大氅给云笺披上,对她道:“夫人,天已渐凉,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把她搂进臂弯里,一点一点轻轻帮云笺取下易容的假面。他对她说:“你跟她学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学她的易容术。”

    仿似苛责的话语中,是化不尽的宠溺。他两臂之间那般温暖,暖得让人舍不得离开。

    然云笺却默默离开了他的臂膀,慢慢蹲下身去,用手指蘸了地上水洼的水拍了拍脸颊。

    云笺仰头冲花无颜粲然一笑道:“我好看么?”

    花无颜也慢慢蹲下身来,他扶了云笺的头靠在自己肩膀,“夫人之美,天下无双。”

    “那我不会跳舞,不会武功,我打小就学不来这两样东西,花慕容,你可否会嫌弃我?”

    “天下能有几个女子能如你一般冰雪聪明,如你一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有哪个女子谁能如你一般,即使不会一星半点武功,从山崖上跳下来还能活着?又有谁能如你一般,从死神手中救回为夫的命?”

    “你说你是袖花阁阁主,锦城花府嫡子,外敌攻城,锦城处境危在旦夕,领兵御敌是你的宿命和责任。看最新章节就上网【】”云笺看着他苍白的嘴唇:“你既知宿命为何,责任为何,那日又为何为救我而伤了自己?”

    “夫人与锦城,都是排名在慕容性命前头的。”花无颜揽过云笺,吻了吻她的额头。

    云笺有些哽咽,她吞了吞口水湿润了自己酸涩发胀的喉头,喃喃道:“如此,便好。夫君,我们回家吧。”

    地宫隧道入口的木梁燃着熊熊火焰,仿若燃烧的柴薪般噼啪作响,晚风将四溅的火星吹散在无边夜色中。

    花无颜带着云笺出来时,在地宫门口遇到了两个人。

    两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人。

    待那一红一百两个身影走进他们眼前,花无颜冷冷道:“你这个女人,还要不要脸,你就不能离我弟弟远一点么!”

    水云轩挑眉冷冷道:“你先放开我妹妹再说。”

    “水云轩,怎么,你这次是搬我弟弟来做救兵劝我,还是妄图胁迫我弟弟逼我就范的?”

    水云轩已是拔剑出来:“用不着你管,花阁主,你最好放了我妹妹,我可以撤军回北地,你仍可安心做你的城主。”

    “若是我不放呢?”

    水云轩忽然握花慕颜的手,道:“你弟弟说愿意与我一起浪迹天涯。”

    花慕颜握紧了云轩的手,他望着她拧紧眉头,朝她道:“云轩。”他想劝解,却是不知说些什么。一个是他的亲哥哥,一个是他所钟爱的女子,却都是一样的脾气秉性,固执己见而不服输。

    花无颜已抽出了自己腰间的软剑,冷哼一声道:“水云轩,你手臂上的伤不疼了是不是?”

    他说罢便提剑欲朝水云轩刺去,可是他身侧的云笺已先了他一步有了动静。

    云笺口中的血几乎是喷出来的。

    一口鲜血从云笺口中喷出,暗红色的血溅了花无颜满袖。水云笺已经撑了好久,但是她撑不住了。

    一抹白色的倩影在花无颜身后倏然滑落。

    花无颜上前抱住了她,他唤了一声:“云笺!”

    水云笺用力弯了嘴角,朝他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诞青送去的酒,你喝过了是不是?你不知道酒里有毒么?”

    “我知道,”云笺轻轻摇了摇头:“慕容,我太了解你了,谷中一笑我便知你动了杀意。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愿赌服输。自我嫁你为妻到如今寥寥数日,做你妻子的这几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就好像一辈子那样长久。我现在明白你为何可以把袖花阁中那么多女子的心收在身边。不管你是否真心待我,一生遇你,夫复何求。我水云笺这一生,死而无憾。”

    云笺强忍着全身席卷而来的剧痛,朝花无颜道:“慕容,复仇的一出风花雪月,你来我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终究是我对不起你。云笺一命,死不足惜,求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姐姐……”

    花无颜轻轻吻着云笺的额头,他的吻沿着她的额头一路向下,吻过她的鼻尖,她的脸颊。他轻轻吻着她的唇,却觉得口中一阵腥甜。

    血无声的从云笺的嘴角流出来。

    花无颜执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回她道:“好。”

    云笺欣慰笑笑,却是又吐出一口血来,她咳了几声,强忍了痛楚继续道:“我不恨你,我只是身不由己。今生我云笺何其有幸,能够认识你们。慕容…答应我,我死后…忘了我吧。水云笺…不值得你去回忆。”

    花无颜看着她,淡淡点头,“好。”

    “夫君…来世…我再与你…一蓑烟雨任平生……”

    “好。”

    云笺疲惫的闭了眼,“好累,我睡了。”

    “好。”

    花无颜回声应承着云笺,将手置于云笺胸口,缓缓为她灌输进自己的内力。他不能让她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在自己的面前死去。

    怀中云笺痛楚的皱皱眉,口中的血像是不受控制一样没完没了的涌出来,她用尽力气睁开眼眸,摇着头道:“没有用的…你知道我所中的…是何毒,这根本…就是无底洞…你这样…无异于精卫填海……”

    云笺用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拂开花无颜的放置在胸口为她续命的手,内息逆转,花无颜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但是云笺所吐的血要远比他多得多,毒已渗入五脏六腑,已是无力回天。

    花无颜苦笑道:“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了。”

    一滴泪从云笺眼角滑落,她忽然见觉得脑海中复又一片清明,她深深的看着花无颜,想要把他印刻到脑海中去:“我本来打算…谁也不想,谁都不念。可是花慕容,饮下酒的一瞬间我才明白…我怎么能不念…花慕容,我爱你。”

    云笺觉得眼皮很重,她一辈子都没有觉得这样累过,她想沉沉的睡一会儿,就一会。

    她听到花无颜在她耳边极速的说着:“慕颜当初安排你进花府,是想把你放在身边保护起来。我除了把你禁锢在我身边,别无他法。可笑我们兄弟二人,都选择了这么一个愚蠢的方法来爱你。水云笺,我爱你。”

    云笺看着他的双唇一张一翕,他像个傻瓜一样把话讲得那样快,她已然听不清楚。周围的世界变得好安静,云笺却是笑了,“能死在你怀中,死在你手里,我便心满意足。”

    天空陡然变得好暗,眼前男子立体的影子渐渐模糊起来。

    “我死之前,可以…看到你摘下的面具么?”云笺道。

    花无颜抬手挑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可是水云笺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

    花无颜抱着云笺,万念俱灰,他所有的理智已然土崩瓦解。她曾跟他说过,要与他一起云游四海,浪迹江湖,喝最烈的酒,使最快的剑。

    可是他拒绝了她。

    她对他说,花无颜,你会后悔的。

    他现在已经后悔。

    所以花无颜不曾注意到他的背后,一柄通红的剑带着狠戾的剑气朝他的心窝刺来。

    已是躲闪不及。
章节目录 第34章 孤鸿
    浓雾迷蒙的江面上,闪烁着星星点点,明灭跃动的微弱火花。

    那像是绚烂的烟火,从天空中飘然坠下。

    但若是有心人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绝不是烟火绽放后坠落的火花,而是木头经过剧烈燃烧后迸发而出的火星。

    风很急,木梁燃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四溅。江面的雾很大,但是已掩盖不住袖花阁随风四散的滚滚浓烟。浓烟愈盘愈高,随风渐渐远远飘散开来,浓烟下赤红的火焰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

    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水云轩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

    她的秋水明眸里燃烧着的,是浓烈的哀伤和复仇的火焰。

    她举起了手中通体血红的悯星剑,她说:“花无颜,一命抵一命,你还我妹妹命来!”

    她举剑朝花无颜的背影刺出,悯星剑的剑身瞬间没入了眼前人的胸膛。

    锋利的剑刃刺入血肉之中发出闷响,眼前人因为剧烈的疼痛,额头上和手上的青筋已凸起。

    因为悯星剑准确的贯穿了他的心脏。

    水云轩的武功已登峰造极,她手中的剑就如同她的人,果断决绝。她已用过无数次的一剑穿心招式已是熟稔非常,剑锋刺入心脏二寸,分毫不差。

    然她却是没有力气,再把那把悯星剑□□。

    在过往的一十七年当中,悯星剑在她手上杀过无数人的性命,她杀那些人时,也从未有过一时半刻的犹豫。

    因为别人的性命在她的眼里不过草莽,根本不值一提。

    但她从未想过要杀掉眼前的这个男子。

    她仍记得,月满无亏之时,在映山红开遍的素锦山上,那个润如暖玉的男子曾经一字一顿的说与她,“我只是不想有一日,会与你兵戎相见。”

    而如今她手中执剑,剑身已没入他的胸膛。

    往昔擅长使剑的她,如今不知道该怎样将剑抽出来。

    她站在离他四尺远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她甚至不敢上前去扶上一扶他倒下的身影。

    白色的身影倒在了花慕容的怀中。

    他因剧烈的疼痛而眉头紧皱,却依然润如暖玉般的将水云轩深情地望着。

    水云轩知道,这世间最没有用的废话,便是:对不起。

    但她攥紧了双手,张嘴欲言又止,终还是说了那一句:“对不起。”

    一股涩涩的清流淌进了她的心扉,云轩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觉得这般自责过。

    花慕颜躺在哥哥怀中,轻轻摇了摇头,他朝云轩道:“你不必,不必与我说对不起。当年灭掉水,叶,苗三家,虽原本是哥哥的意思,可那本来压下来准备再议的公文,却是被我发出去的。彼时年少,哥哥交代我时我粗心大意,把那卷宗一起卷了出去。待后来发现时,已是覆水难收。”

    “我亦算是,咎由自取。”他捂住胸口,忍着剧痛道:“这样很好,如今你的仇,终于报了。”

    花慕颜本就白皙的脸颊现在看上去那样苍白,在他哥哥的怀中不住地战栗着,他看上去觉得那样冷,让云轩忽然好想跑过去,替他捂一捂冷掉的手。

    然而她看到花无颜已经扬起了手,他手指间光华流转,他在指尖蓄满了真气,将周围地上的落叶凝聚在手里,那是花无颜惯用的夺命招式——凤栖雁翎。.36z.>最新最快更新

    奄奄一息的花慕颜却是抬臂压下了哥哥蓄意进攻的手,他深深地看着哥哥不着面具的容貌,很久很久。

    至少他自己觉着,他已经看了哥哥那样久。因为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不足够“很久”那样长久。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庞,面如冠玉,和光同尘。他打从娘胎里就一直陪伴着他,他一己承担着身为花家人的责任,一己承担着所有的痛楚和孤独。他为了他,一直将自己惊为天人的容貌掩盖在面具之下;他所做的一切,都为护锦城周全,为护他这个弟弟周全。

    而如今,这张脸终于可以重现于天下了。

    亦是很好。

    花慕颜复又望向水云轩,她站在离他数尺之遥的地方,忸怩地像个孩子。他赧然朝她笑了:“云轩,原来你的爱,真的是这世间最烈的毒。但有一句话或许你不知道,即使你是这世间最烈的毒,我也愿意饮鸩止渴。生在花家,身不由己,我虽不忍屠戮苍生,可是天下苍生却还是被我屠戮。我在这世上已经孤独了太久,直到你出现,才让我知道,怎样才算是,有血有肉的活着。”

    花慕颜捂住胸口轻轻咳了咳,“直到你今日找到我,要我去水牢救云笺时,我方才知道,原来往昔夜夜约我至袖花阁弈棋磐麓的人是你;我方才知道,往昔与我风花雪月,跳舞弈棋的人,与我青梅煮酒,论道天下的人,原来她叫作水云轩。可惜我一直误会云笺,我以为……”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同云轩是双胞胎姐妹,我亦是从来没有想过,你与云笺,会同我与哥哥一样,是陪伴在一起的双生子。上苍如今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便一定是想让你与哥哥,代替我和云笺,好好地活下去。”他远远地望着云轩道:“水云轩,好美的名字。”

    花慕颜顾自笑了。可水云轩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凄苦的笑容。

    花慕颜自己拔下了她刺在他胸口的悯星剑。

    悯星剑坠落在地上,发出“咚”的清脆的声响。

    花慕颜吐出一口鲜血,撕心剧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眉头紧皱,似是在积蓄讲话的力气。他渐渐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朝云轩道:“云轩…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好想再用竹叶儿…吹儿时的曲子…给你听……”

    他仰头望着苍穹,断断续续说道:“我已经…厌弃了…杀戮,哥哥,云轩,一将功成…万骨枯…冤冤…相报…何时了…算了吧……”

    之后,与花无颜这辈子一模一样的那个人,花无颜希望用生命保护一辈子的那个人,永远的倒在了他的怀中。

    金色镂刻的莲花面具躺在他的脚边,花无颜却是拿起了悯星剑,将剑柄握紧在自己手里。

    他执剑朝眼前红衣潋滟的女子走去。

    那把剑在自己的手里握紧,又放开,握紧,复又放开。他定定地望着那把剑,那是他亲生母亲的剑。最终,他把剑还给了水云轩。

    花慕颜的话断断续续,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他的意思。从前都是慕颜听从他这个哥哥的话,而今,换他听一次弟弟的嘱托。

    毕竟那是弟弟今生的最后一次嘱托。他上次的请求,是要娶水云笺为妻。

    他拒绝了他上一次,但是他断然不能拒绝这最后一次。

    花无颜回头朝诞青道:“此事已了,命手下灭了阁中的火,将他们安葬了吧。”

    鲜红的火舌舔舐着潋滟的天空,苍穹下是花无颜离去的寂寥的背影。他的背影从来都是这样孤独寂寞,因为他是花府嫡长子,因为他是守护锦城的王。

    在他的生命里,注定会有人离他而去。

    他对生离死别必须要习以为常,亦或者,他已经习惯。

    他来接自己的家人,如今,他要一个人回家。

    家中已没有一个要等他的人。

    夜已经很深了。

    锦城中的翠竹还带着浓浓绿意,天空中却是飘起了雪花。雪花安静地飘落在地面黄金镂刻的莲花面具上。

    锦城已经数十年没有下过雪。

    袖花阁一众下人发出阵阵惊呼声,而水云轩却丝毫没有心情欣赏这场奇妙的雪景。因为在北面朝廷的属地,这种雪天她已经见过太多。

    她拿起了地上染着血的悯星剑,头也不回的向城外走去。

    水云笺死了,花慕颜也已经不在。她一把火烧了袖花阁,也算是为水家报了仇。水家早已覆灭,锦城中,她再也找不出一个能让她留下来的理由。

    水云轩的身影,犹如一只向南迁徙终不得成行,复又北归的孤鸿。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袖花阁的大火终于熄灭。

    锦城渡口,水云轩站在渡船上扶着船舷回头看,烟雨楼台轮廓慢慢模糊,功名利禄转眼过,纵然王侯将相已成灰,长街依旧熙攘喧嚣如故,一缕缕炊烟自万家灯火中渐渐升起,终是飘散在江南濛濛烟雨中。

    江山如画,翠峰如簇,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章节目录 第36章 桃花
    残秋。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夕阳已经落下,一弯新月素雅的挂在天幕上。

    她听人家说,新月之恬淡如水,一如人生经历万壑后,菩提树下拈花一笑的淡然。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若是人间真的有圆满,那么月亮上那千沟万壑,为什么始终没有人去填平它们?

    所以但愿人长久,亦只能是但愿罢了。

    斗转星移,春去秋来,花谢花开。一晃五年已经过去了。

    五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什么?

    五年可以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开导明蒙昧,五年亦可以让枯草长满一个人的坟头。

    然五年后的锦城繁华如故,街巷市井依旧人声鼎沸,琼楼玉宇中依旧歌舞升平。五年后,锦城的掌权者依旧是袖花阁。

    五年不足以改变一座城,但是五年的时光,却足以改变一个人。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粗布麻衣,风尘仆仆,眉眼间还染着赶夜路的风霜。镜中人一身风霜雨露,头上青丝被藏青色的布条高高束起,脸颊清瘦的线条将个子映衬得愈加高挑——她的个子要比五年前高上许多。

    她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她,她的脸上也再难露出三月桃花那般笑容。

    她已经学会将伤痛藏进行囊,继续上路。

    五年的时间,一千八百二十五次月落日升,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日夜夜的交替,这五年来,她几乎是数着日子度过的。看最新章节就上网【】

    这一路风餐露宿,她只想着要早些赶回来。离锦城已是很近,这熟悉的路她已经走过了无数次,明日便可抵达锦城。

    她抬头望了望窗外,更深露重。

    她的手却又拿起了剑,休整过后,还是要赶路。

    翌日晌午,锦城中。

    锦城街道两旁阁楼商铺鳞次栉比,道路两边尽是酒肆,茶楼,钱庄,当铺,布坊和兵器铺。青石板街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人群一直向东延伸到镜心湖上的雁栖桥边,远远望去,桥上人头攒动,不少年轻男女凭栏而站,并肩赏着湖中的鱼,看着湖中的画舫;桥上除了游客,还有一些摊贩,他们席地而坐,货摊上摆了首饰,香囊,摇鼓和其他一些小玩意儿。

    她牵着一匹栗色的枣骝马走在人群里,随着人潮走过倚红楼,走过粉蝶轩,走过宴金铺,走过文渊书院,走过雁栖石桥。

    人潮涌动,热闹异常。

    她在一家兵器铺门口驻了足,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她打小就喜欢这些玩意。

    百晓兵铺,看上去是新开的一家铺子。她将马儿拴在店门外,抬腿迈入店铺中。

    她正低头看着兵器,店小二笑嘻嘻地凑上来,伸长了脖子指着她手中拿起的宝剑,朝她道:“小姐,这把‘刹那芳华剑’,乃天山名匠白守心率手下一众弟子,使用玄铁,锻造七七四十九天而成,实属难得的一柄名剑。二两银子一把,将将好配得上小姐这一双纤纤玉手。”

    听小二讲完话,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店小二的话,让她愈发看不上这把剑。刹那芳华,纤纤玉手,她在心里忖度了这两句话,把手中的剑又扔了回去。

    只见那店小二又指着面前架子上一双大铁锤,兴致勃勃道:“小姐,这把‘含笑九泉锤’系死神谷谷主墨成规身后遗物,现为那死神谷的镇谷之宝,店主冒着性命之危将宝锤收入店中。姑娘若不喜那些柔弱的兵器,可选这一双铁锤傍身。小姐我瞧着您有缘,八两,这锤只要您八两。”

    她从架子上拿下锤子在手中掂了掂,差点一锤朝那店小二脑瓜瓢呼过去。

    这把传说中的镇谷之宝‘含笑九泉锤’掂在手里,比刚刚那把‘刹那芳华剑’分量还要轻些。她把锤子放回兵器架子上,扭头就往外走。

    现下她十分怀疑这家店是黑店。

    然店小二却仍不死心,热情拦在她身前,手里捧了一把藏青色刀鞘的刀朝她满脸堆笑道:“姑娘,这把‘生死攸关刀’,颜色与姑娘头绳十分之相配,此乃塞外名匠龙地藏所铸,实乃……”

    店小二还未说完,从门外进来了进来了一位男子。那店小二见着他,点头哈腰走了过去,唤了一声“掌柜”。

    那男子身型颀长,手拿折扇,腰间别了一块墨绿色的玉玦。

    本来看着店小二一脸“我不是好人”的笑容,她正打算一记手刀朝他脖颈砍下去。然待她看到来人时,却是一怔。

    但进门来的那男子却显然没有看到她,只见来人朝那小二道:“今日乃开张第十日,生意是否有所起色?”

    店小二却忽而变作一脸严肃,与之前笑如狗腿判若两人,他一本正经朝那男子摆手道:“掌柜,这位姑娘面冷心黑,魁梧地往这门口一杵,生意着实难做。”

    看他斯文地歪曲事实,她现在十分怀疑店小二应该是对面墨砚坊派过来,负责搅黄这兵器铺子的。

    那男子随店小二所指朝她望过来。

    她一身棕褐色的粗布衣服,头上青丝被一根藏青色的布条高高束起,额前散乱的发丝下,是一张清瘦的脸庞。她手中端着一柄藏青色的刀,不知所错的站在那里。

    他看了她一眼,淡然礼貌性地朝她笑笑。之后他回过头拎了那店小二的衣领朝内间走进去:“信口雌黄,给老子滚到里面去帮账房算账!”

    她呆在那里,他仍是五年前那般模样,只是比从前清瘦了些。

    但是显然他已认不出她。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然将刀放回去。转身正欲走,忽听到门外一阵叫卖声。

    “冰糖葫芦!”

    “葫芦儿!葫芦儿!冰糖多呀哎!”

    “哎!大糖葫芦儿呵!”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哥举着一个装满糖葫芦的手扎草靶子沿街叫卖。草靶子上的冰糖葫芦鲜红欲滴,裹着厚厚的冰糖衣,引来了不少孩子的围观。

    那是她幼年是最爱吃的零食。

    她抿嘴笑笑,抬脚刚要去买,却看到刚刚那男子从里屋急匆匆走出来。他走至小贩跟前,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买下了小贩手中所有的冰糖葫芦。

    回忆中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涌进脑海,她一时千头万绪,几欲上前。然她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地面上,难以迈出一步。

    他从小贩手中接过草靶子交给身旁的侍从,拍拍那侍从的肩膀,说道:“晌午了,我们去饕餮楼吃午膳吧。”

    这家百晓兵铺的隔壁便是锦城中最大的酒楼鼎食楼,而他这般衣食无忧之人却选了城中一家最不起眼的小店——那是她以前最喜欢去的地方。

    店中的小笼包,味道异常鲜美。

    她悄悄跟在他身后,他带着侍从在巷子里左拐右转,最后进了饕餮楼。

    她站在门口,看到他点了小笼包,之后望着桌上的包子和冰糖葫芦发呆。

    陈年旧事一股脑涌进了脑海中。

    “小司,你把那包子挪近些!你看你那般小气,你将碟子放得那样远,让我如何往上撒毒!”

    “小司快过来,快!本小姐亲手喂的包子味道这样好,你怎能不吃!喂!你站住,不要跑!”

    “喂,小司,明明说好那是给我买的冰糖葫芦,十两黄金买下的糖葫芦,如何你吃下去大半!你好歹给我留一串!”

    那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但是许久之前,她从未见过他这般落寞。

    许久之后,他身边的侍从唤他,道:“柏公子,该回去了。”

    他回了神,桌上白瓷碟子里小笼包堆得满满,他却纹丝未动碗筷。他望着碟子,长长叹了口气,带着侍从转身离开了。

    擦身而过。

    她却再没有跟上去。

    怅然遥相望,却不知是故人来。

    花千放呆站在原地,她恍然发现,原来年少时轻而易举就可以说出的话,现在已变得这样艰难。
章节目录 第37章 鼎食
    看着柏玥司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人潮中,花千放这才忽然间记起,她的马还拴在百晓兵铺门口。网.36z.>

    她扭头往回走,却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有人在跟踪她。

    那人影说不上熟悉,亦不能说不熟悉。她敢肯定,这个人之前她是见过的。

    她往前追了几步,那人往人群中一晃,不见了。

    神娃娃。

    她忽然记起来,五年前她在崇音寺内看到的神娃娃就是那个人,当年也是这样一抹如鬼似魅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

    她回去百晓兵铺去取马,走到门口却发现她的枣骝马也不见了。

    花千放心下道,坏了,恐怕这神娃娃早就盯上她了。

    此刻正直晌午,百晓兵铺里的客人寥寥无几,而在它隔壁的鼎食楼里却是人声鼎沸。

    鼎食楼的楼阁共有三层,二三楼是客栈,一楼便是打尖用膳的地方。

    店里大堂内坐满了南来北往的江湖客,有剑客,侠士,大盗,土匪,商贾,文人,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和尚、尼姑和道士——便是少林、武当和峨眉三派。

    花千放看到她的马鞭就在少林的一个小和尚手里。

    于是她走进门去,选了紧挨少林和尚的一个桌子坐下,点了三道菜和一壶酒。

    江湖是一个极讲情义和道义的地方,而混在江湖中的人总是在某一方面达到极致,或癫狂到极致,或虚伪到极致,或卑鄙到极致,或者软弱到极致。花千放听着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讲话,这一点展现的淋漓尽致。

    只听得从旁桌上一青衣布衫的男子朝他身侧之人举碗道:“姚老大,久仰久仰!”

    只见一身型魁梧之壮汉拿起碗,朝那青衣人碗盏一撞:“江老弟客气,姚某不知今日贤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那青衣道:“哪里哪里,小弟仰慕姚老大多时,今日能再与您相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姚老大道:“说来真是许久不见。上次锦城一别,算至今日已是十年啦!”

    那青衣道:“姚老大看起来比当年更加英明神武了!”

    姚老大道:“江老弟客气,江老弟亦比十年前看着身姿魁拔了许多。老弟若不嫌弃,喊我一声大哥便可。”

    青衣道:“小弟谢大哥赏脸,大哥且饮下这碗酒,这顿饭就算小弟为大哥接风洗尘啦!”

    姚老大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从旁江湖名不见经传的两个大老爷们热情的大哥来小弟去,这般这般,花千放挖了挖耳朵,再听下去,隔夜的饭她都要吐出来了。

    店小二却是忙里忙外,跑断了腿。她认识这小二,矮小的身材,天谴的脸,便是城郊酒肆,苏小二。.36z.>最新最快更新

    看到这苏小二,让她不禁想起了倚红楼的苏年年。兴许这锦城中百姓虽多,但是姓苏之人却着实不多。连她这个土生土长的锦城花府大小姐,认识的苏姓之人,十个指头竟能数得过来。不知道五年过去了,当年倚红楼的头牌苏年年,是不是风采依旧,亦或者,已经成了半老徐娘。

    然她却是没有闲心去验证这件事,她心下最打紧的,是另外一件事。

    耳边这厢正寒暄着,店里进来一个轻纱遮面手弹琵琶唱曲儿的女子。那女子娉婷倩影,身姿摇摆着进店来寻了一个座位,顾自嘤嘤的唱起来。

    那女子所唱,便是花千放心下所想,正是神娃娃之事。

    花千放听旁桌几人交谈道:“你知道么,最近神娃娃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旁边人举箸捡了粒花生米在嘴里,闲闲道:“可不是,听说神娃娃杀人无数,已经在江湖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了。也不知这神娃娃搞了这么大动静,究竟图谋何事?”

    邻桌一名大汉将酒碗往桌上一摔,口中牛肉嚼得咯吱作响:“丧心病狂呗!否则能为什么?争名逐利,想要在江湖混出名头,也不是这么个搞法啊!”

    之前那江姓青衣人拦住他道:“可不敢胡说,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秘帮派‘八日门’,因为扬言要灭神娃娃,数日前反被神娃娃灭了门。‘八日门’,你们没有听说过么?”

    姚老大道:“怎么没听说过,‘八日门’虽远在塞外,却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秘组织。‘八日门’门下共有八堂,据说从外表看来就是一座普通山庄村落,但是他们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手组织,接江湖上无人敢接的生意,杀江湖上无人敢杀之人。只要钱给得够多,他们便拿人钱财,□□,连天皇老子都敢杀的!听说他们的防卫极其森严,组织也极严密,没有门中的腰牌和号令,无论是谁都很难进入。却不想,竟是被神娃娃灭了门!”

    姚老大话音刚落,只听他身旁一个剑客模样的人说道:“神娃娃神通广大,听说五年前神娃娃曾暗杀过袖花阁阁主夫人,虽未能得手,但后来阁主夫人还是死了。”

    众人齐声问道:“那阁主夫人后来是如何死的?”

    那剑客道:“这就不得而知了,袖花阁阁主的家务事,怎么会让外人落得话柄。不过坊间相传,亦是中毒而死。”

    花千放闻言心下一痛;“她死了,嫂嫂她真的,不在了么……”

    只听江姓的青衣人叹息道:“不过听说那阁主夫人长得天资国色,有倾国倾城之貌,年纪轻轻就死了,甚是可惜。唉,天妒红颜呦!”

    却是有个道士模样的女人继续道:“嗨,江兄此言差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没听说么,这次趁着武林大会,武林中到袖花阁找阁主提亲的队伍,比那参加武林大会欲争霸天下第一的人还多么?”

    道士也来嚼舌根,花千放看着她鼻尖的粉刺,愈看愈恶心。

    那剑客道:“怎么没听说,之前无人敢去袖花阁提亲,是因为江湖传言花阁主暴戾恣睢,不近女色。可自打先夫人去世之后,江湖上就炸了锅,谁家闺女要是成了下一任阁主夫人,可算是捡到宝了。”

    花千放看着那剑客,心下道:“身为剑客不好好习武练剑,却是处处刺探别人的家事,也算是贱到家了……”

    方才嚼牛肉那位大汉伸长脖子将牛肉咽下:“可不是嘛,相传锦城不为人知的秘密宝藏就掌握在袖花阁手里,得此宝藏者得天下。而且据传先夫人去世后,那以金掩面的阁主就摘下了面具,真真是一位惊为天人的少主,据说男子见了,都免不了心动几分哪!凭借现在袖花阁在武林中一统江湖的地位,再得到宝藏,可谓是财色双收啊。有这等一步登天的好事,谁还费劲巴里去拼什么武林大会的英雄榜!”

    花千放咬碎了银牙,心下道:“看你长得虎背熊腰八尺大汉,嚼个牛肉这么费劲,要不要我给你磨磨牙!”

    之前吃花生米的瘦子道:“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微雨轩楼主的掌上明珠,童素瑶,自打见了那阁主一面,便哭着喊着非阁主不嫁。拿了琴天天守在袖花阁门口,要为阁主弹奏一曲,聊表真心。说是阁主听了她的曲子,定会娶她为妻。”

    牛肉大汉道:“听闻那童素瑶长得曼妙非常,既然对自己的琴技如此有信心,定然是琴音堪比天籁。”

    花生米瘦子道:“你可听说过上京最有名的琴师,九玄音阁中的那个神音凤凰?”

    牛肉大汉道:“你是说微雨轩那美人儿如此才华横溢,弹得如此天籁之音,竟能与九天琴神的琴音媲美么?”

    花生米瘦子道:“非也非也。九玄音阁九天琴神的一众杂役中有一个叫阿丑的,他杀猪时那猪惨烈地嚎叫之声,与那瑶美人的琴音颇为相似。”

    花千放这次彻底吐了。
章节目录 第38章 钟鸣
    姚老大继续道:“天桑教教主之女,真真儿的美人,文武双全,虽说是心狠手辣了一点,但是据说愿意连人带教一起归入袖花阁门下。.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只可惜,亦是被那阁主拒绝了数次。”

    江姓的青衣道:“还有紫衣谷谷主,万绣阁的千金,翡翠楼的头牌阿碧……听说连那阁主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拒在了门外。”

    那牛肉大汉重新夹了块酱牛肉放进嘴里,边嚼边道:“听你们这样说,连我都想一睹这位惊为天人阁主的真容了!”

    旁边的道姑开口道:“只要你去了武林大会,包你能看到那花阁主的庐山真面目,还有你们所说那些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也悉数在场。不过三年一届的武林盛会,岂是尔等山野莽夫可以随意涉足的!”

    道姑这话算是挑起了针尖骂人,众人拍桌起身欲与那道姑算账,但见那道姑一甩拂尘挥挥衣袖走了。

    那些人见道姑走后,骂骂咧咧了一阵子。然后又重新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仿佛刚刚被骂作闲杂人等的并不是他们。

    有些人就是这样,当他们被人骂时,觉得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欲寻人一较高下;可当他们听不到了叫骂声,便十分开心地对酒当歌,仿佛众生皆对他们俯首称服,自己已经是盖世豪侠,天下第一了一般。

    亦或者,江湖乃是非之地,连大侠亦是有被人骂的时候,所以方才之事,便也作罢。

    江湖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地方。

    这会儿,那牛肉大汉饮了一口酒,醉意朦胧问道:“方才那老太婆说的武林大会是什么?”

    姚老大道:“武林大会是江湖三年一度的盛事,至今为止已经举办过一百七十多届了。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皆会到场,因为武林大会英雄榜的个人排名,是会影响所在其所在帮派在江湖中的声誉地位的。换言之,武林大会的英雄榜,在当今武林人士的心目中,是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的。”

    花千放挑眉用手指抚了抚自己的鼻尖,他们所说的武林大会,她七岁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一次,当时她拿了第十一名的名次。

    这之后,嗯,她便名扬天下了。.36z.>最新最快更新

    牛肉大汉又问道:“那么这武林大会的英雄榜,又是按照什么排名的呢?”

    姚老大继续道:“英雄榜自然是按照武林大会中比武的名次来排名。至于比武的规矩,便是不分帮派,不论辈分,不别男女,一对一的挑战,胜了便直接晋级下一场,败了便就地淘汰。最后的英雄榜,便是参赛者从前至后的大排名,足足有好几万人。我之前参加过一次,排到了八万多名,惭愧惭愧。”

    江姓青衣赶紧道:“大哥好生谦虚,能参加武林大会的都是人中龙凤,大哥已然榜上有名,实属不易!”

    牛肉大汉却懵了,端着酒碗摇头晃脑道:“这么多人比武,这得比到什么时候?”

    姚老大道:“初赛时速战速决,点到即止。等到了比赛后期高手对决,才是一对一实打实地打成天昏地暗。即便如此,亦是要比上个个把月的时间。”

    牛肉大汉端着碗,懵懂的“哦”了一声。

    那江姓的青衣道:“这武林大会每届都会由江湖中颇具影响力,有振臂一呼之能势的帮派组织举办。这些江湖帮派除了要有影响力,还需要具备另一个重要的特质,有钱。近十几届的武林大会,基本上都是由袖花阁办的。袖花阁近些年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谓是蒸蒸日上啊。”

    旁边桌上剑客抱着手臂,说道:“我听闻五年前,袖花阁曾遭了一场大火,江湖疯传袖花阁气数已尽,是那阁主心灰意冷,亲自放火烧了楼阁。可是半年后,袖花阁又拔地而起,再现江湖,仿佛从未遭火纹身——实乃江湖神话一般。”

    花生米瘦子抬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浑然天成,接声道:“所以说,得锦城宝藏者得天下。袖花阁掌握着锦城宝藏,自然可以千秋万载,号令江湖,向北又可与朝廷相抗衡。”

    牛肉大汉酒过三巡,眼睛已是红彤彤布满血丝:“你们都说袖花阁这样厉害,那袖花阁的花阁主在武林大会上拿到了第几的名次?”

    姚老大也饮了一口碗碟中的酒:“你问那阁主,可惜那花阁主从未参加过任何一届武林大会,我也不知道他武功的排名。.36z.>最新最快更新,提供不过江湖传闻他的剑法天下无双,恐怕参加也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便不屑于参加了吧。”

    江姓的青衣却是轻嗤了一声:“未必未必,那阁主武功再厉害,也不过是传说罢了,否则他为何不敢真刀真枪的在武林大会上与大家比试比试?怕是在众人面前露了怯,不好收场吧。你们听说没,近几年江湖中新晋的‘落天十二星’放话,他们这届武林大会定要夺魁,起誓要取花阁主性命,取袖花阁而代之,拿天下第一。”

    牛肉大汉反问:“落天十二星?”

    江姓青衣道:“是,落天十二星。据说他们来自天山,共有十二个人,皆系师出名门。他们武功卓绝,一下山便闻名武林,所以江湖人送绰号‘落天十二星’。”

    姚老大道:“要我说,落天十二星,年少气盛罢了。要与那阁主比武,以卵击石!”

    江姓青衣却道:“大哥,此言差矣。据说那落天十二星曾为北地朝廷卖名,十二个人一敌万,不知如何击退的那数万大军,帮北帝收复了一座城哪!”

    姚老大道:“哦,原来是这样厉害,待会咱们兄弟也一起去武林大会上看上一看。”

    “对,去看看。”

    他们嘴上所说的“走”,所谓的要去武林大会看看,却仍是在鼎食楼饭桌上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人若是没完没了起来,连天上神仙都是无奈,这一顿饭从晌午活活吃到了日头西斜。

    可能连天山神仙都陪不起他们,收了日头,回家睡觉去了。

    花千放甚是觉得,等他们到了武林大会会场,那武林大会打扫会场的大娘都已回家洗脚歇下了。

    并非是花千放陪着他们一起坐到了黄昏,她后来实在觉得无聊,便开了一间二楼的客房,闲闲地靠在房门口盯着那帮人。

    她并不是吃饱了撑的靠在门框上听那群闲人唠嗑,亦不是要听客栈中人天南地北谈天说地收集江湖消息。

    而是因为拿着她马鞭的那帮小和尚,一直坐在大堂中,不走,亦不用膳。他们始终老僧坐定一般,好似屁股钉死在了板凳上。

    牛肉大汉的话语声继续飘进耳朵里:“难怪我看这几日街上这样多的人,客栈几乎都已经订满了,想讨间客房都这样难,原来是召开武林大会了。”

    花生米瘦子道:“可不是,连城郊酒肆的一条冷板凳都涨到二十五两银子一晚,更别说那通铺了!”

    姚老大道:“多亏我们兄弟都是有本事的人,可以在这锦城中远近闻名的鼎食楼订上人字号客房,这一趟可是花费了老子许多黄金。”

    这倒是真的,方才花千放开的鼎食楼这间天字号客房,便要价三百两。

    三百两黄金。

    因为实在太贵,所以还将将剩了这么一间。花千放轻叹了一声,还好本小姐有点钱,便扭头回屋休息了。反正她看那些小和尚一时半刻也走不了,赶了许多天的路,索性回房中歇着,也免了这些人的聒噪。

    这一躺便躺到了亥时,已是人定十分,夜色已深,外面大堂的喧嚣已经停了。花千放心想,之前那些粗犷的汉子,终于是将那顿午饭吃完了。

    晚风急急的吹进来,收拢屋中打开的窗子。她的耳边却是传来了一阵钟声,那钟声飘渺悠扬,由远及近,愈来愈大,亦愈来愈急。

    她陡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崇音寺庙子午钟的钟声,十分宏亮的钟磬声。

    崇音寺的钟声她从小听到大,每日清晨,每天傍晚,僧人早晚课都是要敲一遍子午钟的。可是现下这夜深人静之时,为何要敲钟呢?

    屋内一豆烛光安静地燃着,明灭不定。

    钟声停了,万籁无声。

    她两眼直直地望着客房漆黑的屋顶。

    人就是这样,任何事不刻意去用尽心力注意时,便觉着本没有什么。但是一旦喧嚣过后,漆黑一片里刻意去用耳朵感知周围的环境时,听觉就会变得异常地敏锐。

    所以花千放此时觉着,屋外不仅是不再喧嚣,而是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一阵风过,烛火突然熄灭了。

    屋顶彻底暗了下去。

    五年前她不愿再记起的回忆再次涌进她脑海里。她心中陡然萌生了恐惧,千放知道,那是人对于死亡本能的恐惧。

    她将手伸进枕头地下,握紧了枕下的玉箫。

    箫中藏毒,是她如今最厉害的武器。如果有人要袭击她,她必定让来人命丧当场!

    窗纸被风吹着,猎猎作响。

    突然,一阵疾风猛地擦过她的脸颊,她随声望去,一枚毒镖将一张纸条钉在了红木雕花的床柱上。

    是一张字条。

    她赫然坐起,集中注意力望着那张字条。她手中握着玉箫,她的耳朵在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四周一点旁的声音也没有,只有风刮着窗纸,发出哀嚎。

    她下床从抽屉里找了火石重新将蜡烛点亮。烛火安静的燃烧在纱质网罩中,映出烛台铜座华美的金属光泽。

    烛台铜座上刻着一名身型纤瘦的少女,那少女将头发高高束起,此刻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

    花千放拿出字条,将上面的字轻声读出来。

    今日花小姐生辰,我送小姐一份大礼。

    神娃娃留书

    蓝色纸笺在烛火下泛起荧荧冷光,一如五年前一样,上面仍旧是她表哥花慕容的笔迹。
章节目录 第39章 鬼城
    花千放将纸条揉碎在手中,是神娃娃的圈套。

    从她发现有人跟踪她开始,到小和尚手中的马鞭诱她入客栈,她便一步步走入了神娃娃设计好的圈套中。那神娃娃早就设好了局,然后等她来钻到套子里。这间客房应该也不是就那么巧刚好剩下的一间,而是神娃娃早就已为她准备好等她来住的。

    她不得不佩服,那神娃娃将她的心思揣度得一丝不差。

    现在花千放心里只在想一件事,谁是神娃娃。

    神娃娃既然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必定就一直跟在她身边。

    她想起了白天在街市上看到的那个影子。

    她在脑海中将白天客栈内所有的客人快速地回忆了一遍,商贾,文人,尼姑,和尚,道士,剑客,牛肉大汉,花生米瘦子,江姓的青衣,姚老大……

    难道真的是那个拿她马鞭的小和尚么?

    花千放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了声声刺耳的怪笑。那笑声似老妪低声沉吟,又似壮汉苦恼的叫嚣,似飞驰地车轮碾压过积雪,又好似年久失修的木门咯吱作响。

    “咯咯…嘿嘿…哈哈哈哈……”

    怪笑声声,令人毛骨悚然。

    花千放循声望去,一道黑色人影映在木门的窗纸上,流动在斑驳的树影中,如鬼似魅。

    花千放将手中纸卷射出去,木门窗纸被那纸卷“嗖”的一声砸出洞来,那黑影却仍旧铺在那里,在破碎的窗洞上圈出一个黑色的轮廓。

    花千放看着映在门纸上的影子,问道:“你是谁?”

    那人影一动不动重复着她的话:“我是谁。”

    花千放问:“你是神娃娃?”

    那影子答:“我是娃娃。”

    花千放又问:“那我是谁?”

    影子又答:“将死之人。”

    花千放道:“你要杀我?”

    影子说:“我要杀谁。”

    花千放问:“你要杀谁?”

    影子道:“谁杀我,我杀谁。”

    回答的人声音暗哑,如同断了半月水的乌鸦。

    “装神弄鬼!”

    花千放低声咒骂了一句,提箫追出门去。待她推开门时,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月光从屋顶高高的气窗投射进来,桌椅,板凳,柜台,楼梯和栏杆在地面投下黑黢黢的影。

    大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并不见值夜的人,店小二也不知去了哪里。

    花千放高声喊道:“有人吗?”

    空荡荡的大堂里飘荡着她的回音:“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她。

    店门口几个红色的灯笼在晚风中安静地摇晃,闪着微弱的光。

    花千放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飘着浓重而粘稠的血腥味,一如五年前她身体溃烂时流出的血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花千放一脚踹开了隔壁的门,隔壁客房内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她又将二楼和三楼所有的客房搜了一遍,却发现所有的房间都已经空了。整个鼎食楼客房全都空无一人,她不知道血的味道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花千放觉得好生奇怪,之前人满为患的客栈中,现在就只有她一个人了么?

    她从二楼楼梯口处往下望去,发现原来楼下大堂还有人。

    那帮小和尚还在那里坐着,之前姚老大他们的酒菜还摆在桌上,但是已经不见了人。

    她开心地朝他们走去,不管之前她有多讨厌他们,但是现在她忽然觉得,他们还在,真好。

    可是方才她那样大声询问,他们却并不理他,让她觉得这些人好没有礼数。

    待走近时,她生气地双手插腰问那些和尚:“方才在这些桌子上喝酒吃肉的人呢?”

    没有人回答她。

    她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有人回答,那些和尚坐在那里,不讲话,也不动,甚至都没有抬起眼皮看她一眼。

    好生傲慢的人!花千放摇摇头,又朝他们走近了一些。

    酒桌上摆着四五只酒碗,七八道菜。

    菜还是温的。

    好像在她出来之前,姚老大他们一直坐在这里喝酒聊天一样。

    但是和尚身上已经凉了。

    花千放忽然明白,他们不活动,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动了。

    他们已经死了,而死人是没有办法动的。

    花千放觉得头皮发麻,她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却是觉得今天遇到了天下第一的怪事。竟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死了他们,让他们在那里整整坐了一整天,竟没有人发现!

    可是她很奇怪,就算没有人发现他们死了,可是他们坐在那里不点菜,占着座位,店小二难道不赶人么?

    夜色正浓,店门口几支灯笼在月下泛着血红色的光。

    店里除了她,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鼎食楼就像是一座漆黑高耸的坟墓,将她和这些和尚的尸体圈在一起。

    她打开门想要出去。

    她开门时注意到店门上有一个小窟窿,那是木头被岁月剥蚀出地小洞,洞里存着一些水。

    她推开门,一滴水落在她手背上。

    下雨了么?

    她抬头望望天,更多的雨水打在她的脸庞,两滴,三滴,雨水顺着她的鬓角留下来,潮湿而粘稠。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抬手抹了一把脸,望着自己的手掌阵阵作呕。

    那并不是雨水,而是血。

    血水顺着店门口的灯笼一滴接一滴的滴在她的脸颊上,而之前她之所以觉得那几盏灯笼在黑暗里闪着血红色的光,是因为上面真的是血。

    那些灯笼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她在店门口看到了姚老大,但是这已经不能让她开心起来。

    姚老大他们还没有去武林大会,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命去武林大会了。

    店门口躺着许多具尸体,姚老大,江姓的青衣,牛肉大汉,花生米瘦子,下午还在夸夸其谈的人,现在全部都已经死了。他们全都面色狰狞地仰躺着,面容上布满了惊惧之色。看得出他们此前撒腿欲逃,却未能逃脱使他们恐惧之人的魔爪。

    这些尸体中没有那剑客。

    但那剑客就是神娃娃么?

    花千放不敢肯定。

    秋草枯黄,血已经干涸。

    她抬脚迈过他们的尸体,往前走去,但是走了几步她便不走了。

    因为她发现不远处,也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那些尸体的脸在静谧的月色下透着青灰色。

    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到头顶,她猛地回头看去,她看到她的身后有更多的尸体躺在地上,横布大街小巷。

    甚至连鼎食楼的楼顶,也躺了几具,他们血顺着屋檐留下来,浸透了门口的红灯笼。

    花千放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颗颗冒了起来,冷汗已湿透衣裳。

    这座城已经没有一个活人,锦城已是一座死城!

    她弯下腰剧烈地呕吐,忽然有个人从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惊得一抖,回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苏小二。

    苏小二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花千放心中窃喜,她知道苏小二是表哥的人。

    那苏小二朝她道:“要想活命,快进道屋里来。”

    而花千放却向后退了两步,因为她知道,那并不是苏小二的声音。

    花千放冷声质问道:“你是谁?”

    那“苏小二”答:“我叫阿真。”

    花千放道:“阿真,你长得,可真像店小二。”

    阿真站在她面前朝她招手:“你快些来,快进来。”

    花千放反问道“你为何不进去?”

    阿真的表情更加僵硬:“因为我已经进不去了。”

    那阿真慢慢低头看像自己的双脚,动作慢得就像人偶戏里的牵丝傀儡。

    花千放低头看向阿真的脚,却发现阿真却并没有脚!

    阿真的脚像是被人用极细的丝齐齐切断了,就像蜘蛛吞噬自己的猎物,迅速,狠毒。

    花千放惊得向后一跳,本能得伸手推了一把面前的阿真。

    阿真笔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花千放上前一把揭开了覆在阿真脸上的□□,是白日里那个卖唱的琵琶女。而花千放之所以没有看到她的脚,是因为她的大腿已经被人生生截断,所以她才能和苏小二一样,是那样矮小的个子。

    好狠毒。

    是谁,究竟是谁?

    花千放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直到她的身体抵住了一扇门。

    是鼎食楼隔壁百晓兵铺的店门。

    花千放靠在门板上,她用手向后敲着木门:“柏玥司,快开门,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手更急促地将门敲着,声音已是低声啜泣:“柏玥司,求求你快开门,我是放儿……”

    她话音未落,身后便伸出了一双手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拖进了门内。

    门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花千放在那人怀里剧烈地挣扎,身后之人朝她低低的“嘘”了一声。

    她听道门外有人在来回地踱着脚步,那脚步极轻,却像是步步踏在她心上。那感觉就像是死神的触手,轻轻地抚摸过了她鲜活跳动的心脏。

    那人来回地踱了一阵,脚步声便渐渐远了。

    待那人走远,捂住她嘴的手也放开了她。花千放看着眼前一片黑暗,问道:“柏玥司呢?”

    黑暗中有人回答她:“他不在这里。”

    非常熟悉地声音。

    花千放又问:“他在哪里?”

    熟悉的声音回答她:“秣马山。”

    “你是谁?”

    “我是苏小二。”

    又一个苏小二,花千放问道:“我如何相信你是苏小二?”

    那人回答:“我便是城郊酒肆苏小二,你要我证明,我只能说,我原本姓贾。”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花千放疑惑道:“我还是不能信你。”

    苏小二道:“你能相信的人只有我,因为现在整个锦城中,除了你,只有一个活着的人,便是我。”

    苏小二说得很对,她相信他,她只能选择相信他。

    苏小二又道:“你有所不知,半月前这里就已经没有了一个锦城的人。这半月来,锦城虽喧嚣如常,除了来锦城参加武林大会的外地客人,锦城的所有商户和居民,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
章节目录 第40章 蜘蛛
    听着苏小二言之凿凿的一番话,花千放惊惧得睁大了双眼。

    她这辈子虽不长,但是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奇闻逸事,然却从未有一事让她觉着这般诡异。她瞪大眼看着眼前的虚无,像要硬是从一片黑暗中看出什么似的。

    风从阁楼顶的通气孔徐徐地吹进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不凉不暖地拂过她的脸颊,她额前几缕碎发被轻轻扬起复又稳稳地落在眉心。

    “我知道如何让你证明了!”花千放忽然扬起细长的眼尾,眉眼间冽似含霜:“我问你,今日白天在鼎食楼店中的,可是你本人?”

    那苏小二答道:“不错,是我。”

    花千放冷声质问:“那么你告诉我,白日里那些和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占着座位不点酒菜,你为何不赶他们走?”

    “那二十几个人已经付了客房的费用,”黑暗里传来苏小二压低声音的回答:“他们订的客房,全部是天字号的上房。”

    果然如此,花千放心下道,有人用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成功地掩人耳目,光天化日之下杀了这些小和尚,让他们手持马鞭,成功吸引她的注意,进入鼎食楼来。

    这是一出处心积虑的阴谋。

    可是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难道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取她性命么?

    未必。

    她花千放几斤几两自己还是心知肚明的,那个人费劲波折,大张旗鼓得搞这么一出屠城的大戏,如此这番目的就是为了来杀她的么?

    如今几乎全天下都知道,花千放是个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

    那么他杀人,究竟在杀给谁看?

    五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于她而言,死亡已不足以令人畏惧。可是眼下她仍旧觉得恐惧非常,而令她畏惧的,却是神娃娃这个人。

    她对他畏惧至极,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她对神娃娃的畏惧,并不源自死亡,而是一种人性对未知本能地惧怕。

    五年前,她沿着容表哥和云笺嫂子走过的山路查探,意外地在路旁的土坳、花丛和树干中,发现了一些奇特的标记。

    那些标记做得极其隐秘,隐秘到成功躲过了袖花阁日日巡逻杀手敏锐的耳目。那些符号与秣马山的风景植被浑然一体,像是栖身在初绽花卉上的刚刚孵化的红蜘蛛幼虫,若非细细打量,绝不会看出那是人为刻画上去的。若非她打小就涉身江湖,也绝不会认出那些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古老祭祀符号。

    眼下那些通透棕红的躯壳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标记了秣马山所有的交通要道,如同梧桐树繁复交通的叶脉一般,覆盖了整座秣马山。

    从那时起她便心知肚明,容表哥身边一定被安插了他们的内应,并且那个人,应该在表哥身边身居要位,亦或者至少也是在表哥身边,入了表哥眼的重要之人。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嫂子,水云笺水家人的身份,以及她和叶熙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都足以引人质疑。嫂子回到锦城潜伏到表哥身边的目的,恐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

    睿智如花千放,至少在当年,她还是非常怀疑表哥这个突然娶进门的枕边人的。

    坊间之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在她花千放看来,全部都是屁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容表哥曾经教过她的江湖道理。

    嫂子与容表哥不消三日的婚姻便搞得锦城天下大乱,容表哥不是不知晓嫂子接近他的目的不单纯,鸟为食亡的道理表哥不是不懂,可是容表哥为什么还是要娶嫂子过门,花千放不明白。

    她不明白盘踞锦城号令江湖的花慕容为何明明对水云笺之身份心知肚明,明明洞悉一切却仍是娶她为妻;不明白花慕容为何明知“爱情”二字最伤人心,却仍是对水云笺动了真情。

    花千放当年不明白,现在仍是不明白。

    她若是明白,当年就不会不顾柏玥司劝阻,一个人单枪匹马上秣马山追查线索;她若是明白,五年后在街市上看到柏玥司对着一只挂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黯然神伤时,就不会对他淡漠疏离,判若路人。

    她若明白,当年至少不会选择单枪匹马;她若明白,如今至少不会选择形同陌路。

    就像当下,听过苏小二的一番话后,她心心念念回忆着的,仍是当年的情形。

    当年,她循着那些土坳和花丛中的标记,竟是一路追到秣马山的崇音寺中。她彼时已是信不过寺庙中的人,便一个人不动声色的查探下去,直到暮色四合,夜半钟声。

    崇音寺是锦城花家祖上留下来的古刹,花家的祠堂便设在寺宇中。其中建筑鳞次栉比,对称地设钟楼和鼓楼,再深处便是浮屠塔。建筑墙壁上那些栩栩如生的壁画已被岁月剥蚀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而她五年前的那日之所以进了那座浮屠塔,是因为夜半子时,它竟然在漆黑一片的崇音寺中亮起了莹莹烛火。

    万籁俱寂,一豆橘色的火光,神秘而安静地燃烧在崇音寺花木曲径幽深处。

    花千放想要走近那火光看个明白,那一豆微弱的火光却突然熄灭了。

    四周又重新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花千放打了火折子点燃手里的火把,火把的火光照亮了浮屠塔阁楼,也映亮了花千放的脸。她漆黑的大眼睛异常明亮,因为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或者这并不能称之为一个“东西”,因为这“东西”是一条密道。

    连身为花家小姐的她,亦从来都不知晓,原来浮屠塔中竟还有这样一条密道。

    然这对于一十一岁她来说,却绝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她,锦城里果然藏着秘密,而这一些秘密,是连她也没被告知的。

    她举着火把站在浮屠塔中的密道口处,她不知晓现在这样一条如此神秘的密道门为何敞开着,漆黑的洞口好似一只空洞无神的眼睛,在秋日的夜晚里阴测测地看着她。
章节目录 第41章 血祭
    是谁打开了这条密道的门,又是谁在她到来之前就已经洞悉了锦城的秘密?

    她不知晓为何她没有被告知这密道的秘密,那么她的两个表哥,花慕容和花慕颜呢,他们知道么?

    当年她正要沿着那挂满蛛网年久失修的木制楼梯下入密道中,也是这样一阵清风拂面,不暖不凉,从浮屠塔窗外吹来,吹到塔内的密道内,风过后,她手里的火把便熄灭了。

    而之前那一豆橘红色的火光,又重新亮起来。

    借着烛火的亮光,她看到有一些透明发亮蛛丝沿着门窗缝隙悄无缝隙地爬进来,细丝渐渐聚集成网缓慢向前匍匐,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簌簌的声响,像是生了腿脚般慢慢地裹紧了房中的每一件器物,先是门窗,墙壁,桌凳,神像,祭器——最后是她自己。

    她缓缓向后移动着脚步,直到背后紧靠着墙壁,已是无路可退。

    在漆黑密闭的房间里,她像被蜘蛛捉捕的猎物一般,被层层蛛丝围裹包绕,被囚禁在蛛丝围裹的虫茧坟墓中。

    她这才想起自己是单枪匹马一个人,此时她已顾不得崇音寺庙中的人信得还是信不得,她张口想要大声呼救,因为她知道这些蛛丝一根不落全都染了剧毒,人体只要粘上一丝,便足以命丧黄泉。

    然她却已无法喊出声音来,因为那些浸满毒液的蛛丝像是生了意识般一瞬间封住了她的咽喉。

    她被蛛丝裹挟在黑暗中,慢慢失去意识。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一阵剧痛中醒来,用尽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身边已没有了之前那一豆橘色的火光,没有了神像和祭器,也没有了莹莹发亮的蛛网。

    四周氤氲着一片水汽,水雾似轻烟袅袅,不远处的青石上还长着绿色的草苔,像是在一片雾霭沼泽里。

    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意识虽然混沌,她却知道这绝不是雾霭沼泽。因为这里既不是露天的场所,也没有泥土的味道,她奋力睁着眼皮朦胧的感知四周,她觉着这里应该是浴池,做沐浴之所。

    雾霭弥漫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高耸的大理石雕塑和华美的金器,而她自己的整个身体□□地泡在水中。她却分毫没有沐浴时肌肤的舒缓,因为泉水流动,水活如灵,慢慢浸入她的肌体内,缓缓地流淌过她周身的血液,又从她体内迅速地流出来。

    疼,她全身的感觉就只剩下一个疼字。

    她浑身上下剧烈地疼,似乎千刀万剐凌迟着,周身已没有一处完好。她疼得撕心裂肺,却仍是喊叫不出声,亦不能活动。

    她朦朦胧胧地感知四周,之后就觉得眼皮愈来愈沉,合眼地一刹那,再也睁不开双眼。

    她知道自己是中了剧毒,之前那些包裹她的蛛丝,每一根都足以要了她的性命。她被根根致命的蛛丝裹缠得那样结实,本应已是撒手人寰。

    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或许只有等死。

    她睁不开眼睛看不到周围,意识却忽然分外清醒着。人总是这样,当可以视物的双眼失去了作用,身体的其他感官就会异常敏锐。一片黑暗里,她感知得到的,除了身体剧烈的疼痛,还听到了极轻脚步声。

    有人从外面走进来了。

    那人的脚步之轻,是只有极其深厚的内力和至高的武功修为才可以达到的境界。

    那人走近她,将她打横抱起。

    如果一个身处异地、生命垂危的人,忽然滚落进一个柔软的怀抱,必然应该有抓住救命稻草一线生机的狂喜,或者感恩于那人英雄救美的温柔。

    然而让花千放时至今日都记忆犹新的,却是那个人身上的味道。那时一瞬间她闻到抱她的人身上,有一股极其浓烈的冷香的味道。那人所用冷香味道极重,甚至让昏迷的花千放都不禁皱了眉。花千放觉着,那人身上所用的冷香的量,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她不知被那人抱着走了多久,也不知最后身处何地。那人最后像是把她抛弃在冷冰冰的硬木板上便拂袖而去。

    她睁不开双眼,看不到任何事物,所发生的一切,便全是凭着感官感知和想象。

    再后来,她便又一个人□□着身体躺在黑暗里,躺了很久很久。这期间,没有人喂过她一粒饭,一滴水,她像一件破旧的器皿一样,被抛弃在破败腐朽的角落里。

    就这样反反复复,她被那人不知疲倦地抱着辗转在富丽堂皇和漆黑破败之间,时间过了许久,久到她的身体终于开始溃烂,久到周身剧烈疼痛已让人麻木。

    一个人可以对周身的疼痛渐渐麻木,可是却足以被无边的寂寞折磨到癫狂。

    那人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她混沌的意识亦不曾完全从黑暗中清醒过来,无边的寂寥以及封闭空间里浓重的血混合着腐肉的味道,几乎让她快要疯掉。

    她就是这样度过了五年。

    这五年的时光,让她今生都难以忘怀。

    直到三月前她的意识完全苏醒,她才看到原来自己身上溃烂的伤口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结痂,肌肤上千沟万壑、触目惊心的口子开始愈合,那些伤疤如同棕粉色的蚯蚓,面目可憎地爬满了她的大腿,小臂和后腰。

    五年时光带给她的,不止是精神的折磨和挫骨扬灰的伤痛。

    五年后,当重见天日的她从那间破败的茅屋中走出来时,屋顶枯黄的稻草在漫天的落叶中应景的招摇。

    她年方二八,正是女儿家年华花样、青春正好的年纪,她身上却是成千上万条的伤疤,那些伤疤像是世上最毒的毒蛇,锋利的毒牙几乎快要灼瞎她的眼睛。

    江湖里有句话叫做——时光易老。

    人难老。

    五年后她既然已经彻底清醒,那么她便要活下去。种种这些带给她心底的伤,三个月后已如身上凝固结痂的疤痕一样,彻底干涸了。

    之前听江湖的前辈讲,这是闯荡江湖,被江湖腥风血雨荡涤过后必然的麻木。然而于她而言,与其说是麻木,倒不如说是习惯。

    她必须习惯。

    哀非之于心死,哀莫大于习惯。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这副丑陋的样子,总归自己的脸颊还没受伤,总归还没破相,总归这一张脸还看得过去,已是万幸,还好还好。

    她知晓闯荡江湖总要付出些代价。

    江湖里有许多人糊里糊涂的活了一辈子,也有许多人只活了半辈子就做了自己个儿的刀下鬼。而她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想得明白许多人都想不通的道理。

    她应该要活下去,所以她必须习惯。

    而她不知晓,是谁救了他,亦不知那人为何要救她。一如她不知晓,是谁要杀她,亦不知那人究竟为何要杀她。
章节目录 第42章 公子
    想到了这些,花千放回了神,又继续冷声质问苏小二:“是谁帮他们订了客房?”

    苏小二道:“显然只有一个人,便是神娃娃。”

    “神娃娃,神娃娃,好一个神娃娃,”花千放喃喃道:“神娃娃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苏小二道:“自是有他的原因。”

    “谁是神娃娃?”

    “只有天知道。”

    月光顺着楼顶的通气孔流泻下来,白色的光洒在苏小二脸上。花千放望着苏小二眼角大痣上的一撮黑毛,咽了咽口水,忍住了一把将它们薅下来的冲动。

    “最后一个问题,即是知晓神娃娃要屠城,你为什么不走?”

    苏小二却是朝她淡淡一笑,道:“我留下,自然有留下的道理。”

    不等苏小二话音落下,花千放藏毒的锋利指尖已经紧紧扼上了苏小二的脖颈。

    “别跟我说这些废话!”花千放压低了声音朝他吼道。

    苏小二却并不挣扎,他轻轻地扭了扭被纤细五指困住的脖子,好似在娃娃手中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后,便一动不动沉默了。

    黑暗中的沉默,使得剑拔弩张,神经紧绷的花千放觉着,更加寂静。

    更深露重。

    花千放却一点一点放开了掐住苏小二颈项的五指。

    “我只听命于公子无颜。”苏小二这才有了反应,他边说边慢吞吞地在身旁架子上摸了一把兵器,放在通气孔透进的月光下。

    花千放垂首看,是白日里小厮想要推销给她的那柄“刹那芳华剑”,金属剑身在月光下泛着白色的光芒。

    苏小二屈了中指和拇指,朝那剑身重重地弹了下去。

    “叮!”银白的剑身发出了一声清脆的低响。

    花千放恍然大悟,她放开了抓着苏小二的手,惊讶得叫出了声:“竟然是他!居然是他!怎么会是他!”

    苏小二慌忙捂住了她的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朝她道:“千放小姐若是想求助,可速去城南秣马山脚下寻仇三月仇公子。”

    风,疾风。

    气流极速地从通气孔流进来,花千放仰头,只见透气孔处赫然站着一个人影,头顶的月光已经被黑影盖去了大半。一双寒冽的眼睛正从头顶上方将她和苏小二直直地盯着!

    花千放攥紧了拳头,心下暗叫,遭了!

    神娃娃漆黑影子朝着花千放和苏小二兜头覆盖过来,苏小二一把抓过千放朝后堂跑去。

    神娃娃的影子在他们身后迅速移动追过来,苏小二轻轻转动后堂方桌上瓷制烛台稍细的颈部,后堂的红木门便由内向外迅速地关闭了。

    花千放扭身,这才看到后堂设了一张方桌,几把圈椅,几个玛瑙石的香几。

    方桌上青花勾连纹八角烛台中烛火正燃着,香几上香炉中升腾起袅袅几缕青烟。

    刚刚苏小二转动的便是这青花勾连纹八角烛台,后堂的红木门将神娃娃隔在外间。

    苏小二又轻轻向相反方向扭动烛台颈部,花千放左手边第三个玛瑙石香几竟从中央慢慢打开分成了两半,香几下露出一条木板门来。苏小二拉开那道木板门,门下有一条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密道来。

    苏小二往前推了花千放一把:“快走!”

    花千放朝他低声喊道:“仇三月是谁?你要我去找仇三月,你说的公子可是他?”

    苏小二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仇三月,都是直接听命于公子无颜。”

    “你不走么?”

    “我已违背对无颜公子的誓言,将密道告于第三人知晓,终究无命可活。眼下神娃娃之处,还尚有一事待苏小二了一了。我相信以千放小姐的聪慧,定能逃出升天。”

    “那……”

    神娃娃搞这么大一出生辰贺礼,究竟是为何?

    但花千放终究没有问出来,她觉得这不是苏小二会告诉她的答案。

    她被苏小二推进了密道。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柏玥司呢,柏玥司是仇三月么?”

    已经没有人再回答她,苏小二已经关上了密道口的活木板。

    没有火把,密道是完全漆黑无光的,花千放摸索着在狭窄的密道中往前走。可是花千放的心底却是有着一丝光亮的,因为她觉得,苏小二所说的公子无颜,应该就是容表哥。

    阁主无颜如果就是公子无颜,那么只要是容表哥在,她就会得救。

    但是这前提是容表哥尚且无事。她离开的这五年,锦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袖花阁又发生了什么,锦城的百姓都去了哪里,嫂子又是为何故去的;若是表哥尚在,他又身在何方,依着他的性子,他又为何放任锦城如此地覆天翻,而坐视不管,袖手旁观呢?

    在黑暗里走了大约两刻钟,花千放脚下陡然一空,她便整个人顺着台阶骨碌下去。

    霹雳乓啷,气得咙咚呛。

    她懊恼地坐起来,伸手拍拍身上的尘土。这厢摔得她“荡气回肠”,待她抬起头,她只觉得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

    并不是这一番花千放摔蒙逼了,而是那密道已走到了尽头。

    并且这豁然开朗的空间不是什么藏满金银珠宝的大宝库,也不是什么充满玄关暗道的密室,密道的尽头,竟是一个菜窖。

    菜窖里堆满了白菜,四面的墙壁也是最普通不过的土坯墙。

    花千放禁不住“呸”了一声,柏玥司你多大了,你他妈的神经抽搐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治一治,这装模作样的死样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从北地运了这么些大白菜来堆在这里装什么蒜!

    不能怪花千放脾气暴躁,这些白菜的心都被挖空了,并且白菜心里头装得真的是蒜。

    那些绿油油的蒜苗在大白菜温暖的心房里,生长得如火如荼。

    在这些白菜堆和“盆栽”的旁边,还堆着许多空酒坛子。

    所以花千放觉得是她错了,这也或许不是菜窖,或许是酒窖。

    她不敢肯定的原因是,若说这里是酒窖,这里总得有些酒存储着。可是这里酒坛子虽多,但是每一个酒坛子里头都空空如也,每一个酒坛子里都没有酒,连一滴都没有。

    这个说不上是菜窖还是酒窖的地方也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有一盏燃着的油灯,油灯旁边有一个酒碗。

    酒碗里有半碗酒,酒还是温的。

    显然,在她来之前,有人在这里饮酒。

    温热的酒从哪里来的,那饮酒之人又去了哪里?

    会是柏玥司么?

    花千放细细打量着这菜窖,土坯墙四壁空空,只有白菜堆背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只用去皮柳条编的大簸箕。簸箕上落满了尘土,已经快要被墙角延伸交织的蛛网完全盖住了。

    周围不大不小,看上去是非常普通的菜窖。

    但是花千放却完全不这样认为。

    不论方才坐在桌旁喝酒的人是谁,现在他一定是去了某个地方。花千放进来时的密道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想来那人应该不是趁着漆黑与她擦肩而过了。她耳力虽不是极佳,但是亦确信世上还没有这样的武功,能让一个人化作青烟,悄无声息地从她眼前溜走。

    他能在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就是藏在了这菜窖的某处,从暗处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着她,要么……
章节目录 第43章 密道
    花千放看着角落里从土坯墙顶上垂下的十几根麻绳,每一根麻绳底端都挂着十分精致的银质拉环。麻绳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土,但是拉环上却是光亮得很。

    花千放忽然一掌打落了挂在墙上的柳条簸箕,簸箕赫然掉落,烟尘散去,墙上竟是露出十三张小巧玲珑的银制算盘来。

    她的掌风惹得桌上油灯灯火摇晃,花千放却是顾自笑了:这机关绝对是柏玥司的骚包风格,如假包换。

    她想得果然不错,要么这里就一定不是密道的尽头,这里应该还有一条通向别处的密道,或者,许多条。

    她数了数那麻绳,不多不少,整十三根。

    与簸箕下面算盘的数目一模一样。

    在这种地方既然如此费尽心思做了机关,那么选择若是稍有差池,便或许有性命之虞。如果换了是别人,一定会去纠结到底去拉哪一枚拉环下来才能开启机关逃出升天。

    可是她花千放,却绝不是“别人”。

    她冷冷地嗤笑着墙壁上刻着的那些“秀外慧中”的银制算珠,那十三个算盘演示了从零到十二的十三个数字,好不容易忍下了想往上题“花千放到此一游”七个大字的冲动。

    花千放揉了揉鼻子笑笑,伸手刚想拉那拉环,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方才那桌上的酒碗中,似有什么东西在碗底。

    花千放收回想拉麻绳的手,转身又走回桌旁。她端起酒碗,只见盛着半碗浑浊黄酒的碗底上原来刻了一只马头。

    那酒碗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土陶碗,碗底刻的马头也只是寥寥数比勾勒,画得实在不算精致。

    可花千放之所以认出那是马头而不是羊头或者牛头猪头之类,是因为方才她端起碗后,看到桌上刚刚碗底盖住的位置,被人用手指蘸着酒水勾画了一条马尾。

    一条长在马屁股上栩栩如生的马尾。

    桌上的水渍还没有风干,看来用酒作画的人刚刚还在这里。

    是谁?

    花千放想端起碗想仔细看看碗底的马头时,碗里的酒却迅速从碗底漏了出去。漏出的黄酒冲掉了桌子上的马尾画,待花千放回过头再看时,碗底的马头竟也不见了,碗底只剩了针头大小的一个小洞。

    那小洞刚好是在消失马头的马眼处。

    陶碗的碗沿处,有一些似波纹样的陶釉凸起。花千放刚刚便是触动了那陶釉凸起,才触动碗中的机关,打开了碗底的通道。她这才明白,原来碗底的画竟是用的遇黄酒才可以显现出的颜料。通道打开来,酒水冲了马尾,也将马头销声匿迹。

    花千放不禁感叹道:“好精巧的机关!”

    她断然没有想到,一个看着如此不起眼的土陶酒碗竟然暗藏了这样巧妙的机关!

    花千放所擅长便是用毒,所以便对□□有异常的警惕。她从习武来便有个习惯,她在指尖中藏毒,也在指尖中和指甲表面藏一些试毒的药粉,每每接触食物和液体,她便要用指尖来试毒。她方才用指尖试了碗中酒无毒,便索性将食指的一节深入酒中捏住了碗盏。

    而围绕着碗沿的那些波纹,任何一处都是触动机关的按钮。这天底下的人不论是谁都是托着碗底按着碗沿把酒碗端起来,所以这天下人中任是谁都会触发酒碗里的机关,也就看不到碗底和桌上的画了。

    除了花千放。

    这天下除了花千放,没有一个人会有这样怪异的拿碗方式。所以那人一开始就料定花千放会来,那人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花千放。

    这天底下知道花千放有这种特殊习惯的人屈指可数,就连她的两个表哥,花慕容和花慕颜,虽幼时亲近如手足,然终究男女有别,又因自她髫年之后随父游离四海,亦是渐渐疏远了。除了柏玥司,怕再没有人会知道花千放有这样的怪异的习惯。

    难道说,柏玥司一开始就认出了她么?

    擦肩而过,形同陌路,难道柏玥司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她相认么?

    既是如此,柏玥司留在碗底和桌上的画,又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花千放拉下了第一个拉环。

    她是柏玥司肚子里的蛔虫,柏玥司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她比谁算得都清楚。

    柏玥司这题的谜底是“心算”,即是心算就不是珠算,所以她选了没有演算过的零号珠算。可是花千放没想到,她能猜破柏玥司的谜题,却终不能猜破这古老密道里头的秘密。

    脚底的土变得松软起来,她跟随地面上的那一堆白菜、蒜苗和酒坛一起陷落了下去,最终她跌坐在一颗大白菜上。

    她真的很不喜欢蒜。

    眼前是一条密道,花千放起身用食指抚了抚自己的鼻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身后那整块松软的“土”又携带着白菜、蒜苗和酒坛一起升了上去,重新封在了头顶的洞口。

    密道墙壁上挂得支支桐油火把将地底映得通明,这密道从前至后不过百丈远,花千放借着火红幽亮的光,一眼便望得到头。

    地底密道石壁上画满了栩栩如生的油彩壁画,天幕中缠绕的龙,盘旋的凤,集市里喧嚣的人群,穿着华贵衣装出游的仕女,还有锦城三千里的烟雨楼台,将两边的石壁渲染成整块彩色布匹,从入口处一直铺到密道尽头。

    壁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保存地依然完好,虽然有些许的剥蚀和风化,色彩依旧鲜明艳丽。花千放看到,在这些石壁的画面中,刻着似是什么人题的字。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

    等等。

    字迹虽旧,但看上去要比壁画的颜料要新上许多。这很明显是出自不同人的手笔,然而字里行间的笔迹里又有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十分像是子承父辈,子子孙孙承袭下来的墨宝一样。

    她伸手揩了石壁上的石屑,放在食指和拇指间抿了抿。看着石头粉末的新旧,亦不像是同时刻上去的,反倒是像千百年来,到此的后人仰慕画作而技痒,前仆后继地提笔上去的一样。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两句题辞在众多的文字中看上去是最新的两句,花千放却不禁呆住了。前者的字迹分明出自她的叔父,慕容表哥的父亲花岑岸的手笔,叔父的笔墨向来龙盘凤翥,笔走龙蛇,笔法极为浑厚,叔父过世后,慕容表哥的书房中还一直挂着叔父的那副书着“彤管”的字,花千放再熟悉不过。

    而后者那两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笔迹,她便更加熟悉了,她与他幼时虽算不上是朝夕相处,但是身为他唯一的表妹,她敢斩钉截铁断言,那行云流水的笔法确是出自她的大表哥——花慕容!

    据她所闻,五年前,神娃娃梨园行刺时曾经留过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何事秋风悲画扇”,分明也是拓写了容表哥的笔迹。

    这些雕刻在石壁上不同年代的题字究竟是什么来头,神娃娃彼时又为何拓写了容表哥这么一句诗词来,此前种种,是为何意?花千放眉头一锁,“容表哥……”

    花千放伸手抚上凹凸不平的石壁,她细心的发现石壁上的画中,还藏着一些不起眼的黑色符号,这些图案形若倒钩,如同符咒一般,掩藏在栩栩如生的画面和洋洋洒洒的文字里。

    这与她五年前在秣马山上看到的棕红色蜘蛛图案又完全不一样,五年前如同蛛网一般遍布秣马山所有交通要道的符号,清晰的刻印在她的脑海中。

    那么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符号分别是什么意思,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章节目录 第44章 地宫
    这次她并没有在密道中走多久,便走到了密道的尽头。

    密道尽头有十二扇巨大的石门,左数第十一扇门上挂了一只巨大的铜铃。

    花千放从没有见过那样宏伟高耸的门,那些石门足足有五个花千放那样高,十二扇石门从左至右加在一起的宽度竟可以与锦城的城墙相仿。在最右边的石墙上,由上而下足有上千个一尺见方的暗格,看上去极像药铺里头郎中抓药的柜子,却比郎中的柜子要壮观许多。

    暗格用的最坚硬最厚实的木头,而外面的拉环用的却是最软最细的锡环。千放想打开暗格瞧上一瞧,伸手去拉那拉环,拉环一吃力便断掉了。

    千放拔出剑,将剑身刺入木头中,将木格抽屉拉出来,木格里有只银壶,花千放覆手往外倒,竟从壶里倒出酒来,正是上好的桃花酿。

    花千放心下暗忖道:“从前的菜窖和密道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这里才是秣马山真正的古老密道。他们将密道掩饰得这样隐秘,究竟在掩盖古老的秣马山里的什么东西?”

    密道中挂在墙壁上的火把将地底映得通明,然密道尽头的十二扇门前却是一支火把都没有,连一支都没有。

    然而,借着密道中的亮光,花千放却看到这十二扇石门门前的地面上,呈“一”字摆开了上百支白色的蜡烛。

    那些蜡烛有她的小臂那样粗细,高度有她小腿膝盖那样高。

    蜡烛旁边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火光,泛着惨绿色。

    这时候从第十扇门内传来了敲门声,石门的叩门声并不大,但是在寂静的地底,却足以让人听得清楚。

    咚咚,咚咚。

    铜铃声响,墙上响起了木头滑动摩擦的声音,半刻钟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第十一扇石门内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咚。

    敲门声后,从石门处又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声响,像是石头敲在石板上,继而推动,研磨,拖拽,摩擦。

    咯啦,啷,咯啦,咯啦……

    声音诡异刺耳,千放只觉得后脊梁处阵阵发亮。

    花千放闻声去打开木格子,发现木格中的酒壶已经空了。

    石头磨在石头上的声音又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咯啦,啷,咯啦啷,咔啦……

    过了好久,待那声响都停住了,花千放依着对刚刚声音的记忆,去一一打开看那些暗格,无一例外的,那些暗格中的酒壶全部都空空入也。

    她心中不禁叹道:“好奇巧的机关,露在外头的锡环不过只是个障眼法,这些木格子原来从另一头也是可以打开的!”

    思忖罢,不知忽而想起了什么,花千放忽然竟似个酒鬼一样,用剑挨个儿去挑开那些暗格,将那些银壶的盖子打开,一个接一个放在鼻尖闻起来。

    每个暗格中都放着不同的酒,每个暗格的酒种类无一重复,暗格中酒的品种成百上千,酒的味道千奇百怪。

    花千放自幼随父走南闯北,又喜饮酒,对古往今来,南北天下之奇酒颇有见地。这些暗格中的酒,她一闻便知是上品。

    苦露,百花,忘忧,红友,立爱,竹叶青、碧香。

    秋自露、梨花酒、流香、思堂春、风泉、宣赐、有美、中言酷。

    和酒、静治、舜泉、风曲、香桂、重酪、朝屋、玉液、寿泉、拣米。

    香泉、寒泉、甘霹、仙醇、河外、风州酒、皇都春。

    酒味成千上百种,千奇百怪,除去她熟稔或者尚能叫上名字的酒,还有许多怪酒,是她连名字也说不上来的。

    当打开第三百五十七木格的时候,花千放停了下来。

    千放顾自笑了。

    就是这个,千日醉。

    之前方桌上酒碗中的酒,就是从这里倒出去的。

    之前在菜窖方桌上土陶碗中的酒就是这里酒壶中所盛的千日醉,酒桌上画马尾画的也是千日醉。

    她掏出火石,点亮了面前的烛台。橘色的火光映亮了黑暗的殿堂,也照亮了她的脸庞。

    花千放翻转酒壶,只见壶底刻了两个字——巫马。

    诡谲的两个字。

    “巫马……”千放抬头喃喃自语,眼之所及随着烛台的火光而开阔起来,十二扇石门前的森森白骨,就这样映入了她的眼帘。

    白骨成堆,几乎要堆积成山。骷髅燃成鬼火,方才蜡烛旁边星星点点惨绿色的光,便是这些白骨发出来的。

    “极乐灯!”

    她恍然大悟,这十二扇石门前的白色蜡烛,原来竟是极乐灯。

    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

    她放回酒壶,暗暗告诉自己:“花千放,一定要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否则这些从前死在十二扇石门前的逝者就是她的榜样。

    今日她为别人点亮了极乐灯,她如果不能成功从这里走出去,那么当她化为白骨之时,便会轮到别人为她来点燃这极乐灯。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撩了那些极乐灯的火焰晃了一晃。

    烛火摇曳,花千放看到,有一个人站在密道尽头的角落里,似是在等她。

    那人的打扮像极了柏玥司,乌黑的墨发如瀑布一般垂落下来,手里也摇着一把折扇。待那人回头时,花千放吃了一惊,他的眉目间像是染过一层金色的沙砾般贵气,玩世不恭地对着她笑。

    看得出这个人是一位侯爵世家的公子,然而却绝不是柏玥司。

    花千放却是迎了上去,朝那人道:“你知道怎样去秣马山吗?”

    那人合了折扇在手中掂了一掂,道:“你要从这里去那里做什么?”

    花千放垂头看着那只持着折扇的手,趁着烛火她看到那只手中指上戴了一枚金戒指。

    戒指上刻着十分奇怪的图案。

    花千放道:“有人要我去找一个人。”

    “何人?”

    “仇三月,仇公子。”

    那人用折扇敲着鼻尖,若有所思般沉默了一会儿,了然一笑:“那你不必去秣马山了。”

    “为什么?”花千放不是个喜欢问为什么的人,然而她却问了出来。

    因为她觉得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我就是仇三月。”

    果然。

    苏小二要她去秣马山找的仇三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知姑娘找在下,所为何事?”仇三月偏着头,玩味地看着花千放。

    如今的花千放灰头土脸,粗布麻衣,实在不适合被一个纨绔的贵公子这般看着。花千放垂头看着脚尖,几乎要红了脸颊。

    连花千放也不知晓,五年前那个名满天下的娃娃的傲气,究竟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有人要我找你,又没有说为何要我找你。我以为你也许会知道,可你又并不曾知道。罢了,也许我到了秣马山,就知道为什么了。”

    许是烛光黯淡,仇三月似乎丝毫没有看出花千放的羞赧,一只手云淡风轻地摇着折扇,另一只手臂竟是顾自搂过花千放的肩膀,低头附在她耳边道:“姑娘若是还要去秣马山,三月这里碰巧也有一座秣马山,不知道是不是姑娘要找得那座。”

    花千放哪里受得了这番暧昧的行状,一把推开仇三月,道:“既然如此,那我不去秣马山了。不知仇公子可否告知公子无颜现在何处?”

    那仇公子被千放推开时,手上还在优雅地摇着折扇,可当他听到千放问公子无颜时,手上摇着的折扇却陡然一顿,然后又继续若无其事的摇起来:“若是如此的话,我看姑娘,还是得去一趟秣马山。”

    “这鬼地方,我该如何去秣马山?”

    仇三月抱拳折腰朝她揖一揖:“姑娘自便,仇三月无可奉告。”

    说完竟然推开身后的石门转身走掉了。

    这仇公子来得突然,对花千放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走得也干脆利落。

    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

    花千放理了理衣襟,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石门,不多不少,整整十二扇。门两边悬挂的铜钩,从中央折成了个倒钩形,再加上门上红色油彩画地一簇火焰的形状,极像是左手和右手一起托起了燃着的圣火。

    十二扇门却一扇不落的全都是这样的风格,而刚刚仇三月手上戒指上刻着的,就这样奇怪的图案。

    这里的十二扇石门,与方才菜窖中的十三枚珠算和十三根麻绳,绝对不是巧合。

    除却零数,剩下的麻绳和珠算的个数,刚好是十二。

    十二扇门,十二根麻绳,十二枚银算盘。

    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之前从百晓兵铺进入这密道时,苏小二转动青花勾连纹八角烛台时,打开的是第三个香几下的暗道。

    苏小二对她说,“千放小姐若是想求助,可速去城南秣马山脚下寻仇三月仇公子。”

    苏小二,仇三月,第三个香几。

    她记得方才仇三月跟她说,“姑娘自便,仇三月无可奉告。”

    仇三月仿佛在跟她说,姑娘从门中穿过去直走,便可以到达秣马山。

    是第三扇门?

    是第三扇门!

    花千放扭身沿着来路折了回去,从墙上取下了一支燃烧的桐油火把。然后她又转身走了回来,花千放觉得心底有两个声音一问一答数遍,末了那两个声音一起朝她道,一定是第三扇门!

    花千放将左袖下的手掌聚拢成拳握了一握,抬起手推开了第三扇石门。

    仇三月并没有骗她,她穿过门走了不久,果然看到了山石堆积,鸟语花香,赫然成林。

    然而这却并不是花千放打小所认识的秣马山。

    花千放认识的秣马山,山底下就只有灰突突的石块,而眼下这秣马山地底的地道里,却赫然修建了整座锦城闹市的街区!

    从雁栖石桥到货摊,从倚红楼,粉蝶轩到宴金铺,从文渊书院到百晓兵铺,从鼎食楼到饕餮楼,酒肆、茶楼、钱庄、当铺、布坊和兵器铺,白日她在地面上锦城所见到的所有商铺和街道,一应俱全,分毫不落。

    这密道地宫里的街市,除了没有会发出银光的圆月,其他应有具有。

    但是这街市已不需要圆月来抛洒满地的银光,因为不计其数的灯笼已将街市照亮。

    这里才是真正锦城的百姓。
章节目录 第45章 夫妻
    她甚至看到了五年前她和柏玥司一起买过,那个一直在街上叫卖的糖葫芦小哥。

    如果在这地宫里住的是锦城的百姓,那么白日里地面锦城中所见的繁华闹市,以及子夜十分那些亡魂,都是哪里来的?

    难道这些年锦城花府恢弘的府邸,袖花阁的琼楼玉宇,悉数皆是大梦一场?难道她花千放这一十一年锦城花府千金的生活,全部都是梦幻泡影么?

    如果不是,那么眼前这些活生生的锦城百姓,不是蜃楼幻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花千放惊得呆住,灵魂出窍般呆坐在旁边长木凳上。

    旁边的桌上,伸过来一只倒酒的玉手。

    那只手很丰腴,手中青色的酒壶里的酒已经流到杯里。

    花千放抬头,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紫色衣衫的女子。

    花千放垂头丧气说道:“你给我倒酒,我却已经没有金子要给你。”

    那女人却哑然失笑道:“姑娘说笑了,我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子。”

    花千放看着她浓妆艳抹一张白皙艳丽的脸,挑眉说:“为什么?”

    她如今好像越来越喜欢问为什么。

    那女人华贵雍容的脸上似笑非笑:“因为我是终四娘。”

    “终四娘”,花千放在心底默念了遍她的名字,“苏小二,仇三月,终四娘,很好。”

    终四娘风姿绰约,她的容貌是很美的,她的美与飘渺如纱的画中人恰恰相反,她的美丽是真实的,立体的,甚至是刺目的,让花千放觉得她像是布袋戏里头最华丽的布偶。

    花千放端起桌上的凤荷雕花玉酒觞,出神望着杯中酒内自己的影子,问道:“锦城的人何时到这里来的?”

    那终四娘闻言媚然一笑,好似听到了这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这个嘛,自然是他们该来的时候。”

    “这么多人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说,他们是从哪里进来的?”

    “我不知道,无颜公子并没有告诉过我。”终四娘两手一摊,坦然到。

    无颜公子,又是无颜公子。

    花千放还要追问,后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花千放摆摆手不耐烦道:“你等一等!”

    拍她肩膀的那个人却是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恼怒,却是咯咯的笑了起来,说道:“我若是你,一定对我客气一点。”

    花千放有些恼,扭过头来看着眼前其貌不扬的矮个子,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客气?”

    “因为她不知道的,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第五郎。”

    苏小二,仇三月,终四娘,第五郎。

    这个第五郎个子很矮,像苏小二那样,如果你不低头弯腰就不会看到他的鼻子。然而他与苏小二不同的是,苏小二容貌奇丑,甚像是遭了天谴,让人觉得与他相处的感觉,如同在饭菜里吃下了一只绿头苍蝇。

    但是面前这位第五郎,除了“第五”复姓这个姓氏不常见外,他长得样貌却实在是貌不起眼。即便是你弯下了腰刻意去看,也未必能让你留意起来。

    他穿着粗布衣服站在方桌在烛火里投射出的暗影中,不声不响,面如木刻,整个人也跟一根木头一样,没有一点生气。你实在无法描述他五官的特点,因为它们实在是生得平凡。如果有人硬是要去描述它们,也只能是“他生着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哦,那鼻子上还生了两个鼻孔。”

    第五郎的平凡,甚至在你扫过他一眼后,都无法记住他身上衣服的颜色。这个人或许唯一能让人记住的便是他的名字:第五郎。

    花千放看着眼前的第五郎,气急败坏问道:“那你说,他们怎么来到这里的?”

    “现在我又不想说了。”

    第五郎又木木地坐回到阴影里,捡起地上的麻绳搭在胳膊上挽绳结。那情状安静得仿佛刚刚拍花千放后背同她讲话的,是另外一个人。

    花千放听他这样说,又若无其事地不再理她,本来烦躁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恼火了,她正欲发作,但是这恼火的情绪迅速被好奇心取代了。

    她发现原来第五郎一直坐在角落的黑影中,在一根长得不像话的麻绳上一颗一颗地打绳结。现在他打完最后一颗,看着面前满地的麻绳结,木讷的眼球转了一轮,然后低头往麻绳头儿上系了五个苍鹰利爪一样的铁钩。

    千放无法判断他是否在认真专注地在做这件事,她绝不能从第五郎的表情上看出“认真”这两个字,因为第五郎实在是一个木头一样的人。

    花千放回头问终四娘:“他在干嘛?”

    终四娘答:“他要离开锦城。”

    “他现在要去哪里?”花千放问。

    “自然是无颜公子要他去的地方。”

    “无颜公子要他去做什么?”花千放继续问。

    “夫君要去办的事,我们这妇道人家是不能过问的。”终四娘说。

    夫妻。

    终四娘和第五郎若被谱成曲子,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似下里巴人,这看上去完全不搭的两个人居然是夫妻。

    第五郎起身拉了拉麻绳,像是在确定麻绳上的绳结是否结实,铁钩是不是结实得绑在了麻绳上,然后他将那些麻绳用力向天空中抛去。

    那些麻绳并没有在掉落下来,过了很久,待仰头的花千放脖子已经酸了,她觉得麻绳顶端的铁钩像是勾在了天空的云端。

    而花千放却忘了,这地底的锦城是没有天空的。

    等她回神时,第五郎却已经不见了。

    好快的速度,好利落的身手!

    花千放放下手中的酒杯,急急道:“你这酒我忽然不想喝了,我要走了。”

    紫色衣衫下一只白若莲藕的酥手急急拉住她:“这地底四通八达,到处都是勾连相通的,这十二扇门之间自然也是相通着的。你可以从地底去到地上任何想去的地方。第五郎要走,那只是第五郎离开这里的方法。你若硬要效仿,我不阻拦你,不过在此之前你要想清楚,从在地面上开始,放你进来的那个人有没有要让你进入到别的门里,否则,如果你一旦误入歧途,你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走出去。”

    比起苏小二的忠厚愚钝,仇三月的暧昧玩味,第五郎的淡漠隐逸,这终四娘虽绝不至于对她掏心掏肺,然三言两语句句戳中花千放心中所想,却着实是一个令人喜欢的女子。

    “你要相信我绝无恶意,我若是不想让你走,硬留便可。你要知道,你在我终四娘手底下,过不了三招。”

    “第五郎是怎样走的?”花千放问。

    “自然是攀附着绳结走了。”终四娘答。

    “我又该怎样走?”

    “你沿着这街道一直往前走,在右边第四个转角处有一条不起眼的羊肠小路,你拐进去走到头有一户人家,然后你去敲那户人家的门。”终四娘妩媚地笑,打开臂弯里青玉酒壶的盖子,用她那只丰腴的手摇了摇壶里的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快要消磨尽花千放的耐性。

    终四娘将她白藕般的一节小臂搭在花千放肩膀上,面上两只桃花眼迷离地对她说:“敲门时你必须要敲四下,记住一定是敲四下,一下不能多,一下不能少。敲门声响四声后,定然会有人来为你开门。这是四娘离开这里的方法,你若是信得过四娘,方可一试。哦,你方才进来时,可见过那个人?”

    现在花千放觉得,终四娘的美,并不是华贵的布袋娃娃,她的美,是这世间少有的词语可以描绘的。

    “谁?”

    “没有谁,我只不过随便问问。”终四娘柔若无骨地拭了拭嘴角的酒,放开了搭在千放肩膀的手。

    花千放一扬手解下了束发的青布:“娃娃而今身无长物,身上唯一可以赠与四娘的,便是这绑头发的青布,今夕幸得四娘指点,他日若得相见,还望四娘莫要嫌弃娃娃。”

    头顶的三千青丝没了束缚,倏然滑落在瘦削的肩膀。散乱的头发随风而动,花千放的脸埋在阴影中,唇角莞尔一笑。

    “谢谢。”

    待她再抬头时,面上扯出一个三月桃花般的笑容来。

    只见终四娘接了花千放递过的谢礼,竟是面色一怔,喃喃自语道:“你是娃娃……”

    她抬眼遥望,花千放早已走远。而终四娘这番,花千放亦是不能知晓。
章节目录 第46章 怪人
    现在在她眼前的,是一家最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三间茅草房静卧在羊肠阡陌的草木深处,房屋的主人扎了篱笆将院子与杂草隔开,房前的空地铺满了稻谷,梁上的燕子正叼着泥巴筑窝。

    稻谷很干瘪,燕子也没有生气。

    清脆的叩门声在寂静里响起。

    花千放用食指在木门上敲了四声。

    没有人为她来开门,门却开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不知哪里来的风吹起厚重的棉布门帘来,内里陈旧的棉絮在破布裂口处被风鼓动翻腾。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油灯就放在地上,趁着火光可以看到屋子里面有一个高高的稻草垛子,稻草垛子旁边坐着三个人——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其中的一个男人留着山羊胡须,眉眼极细,眯着眼睛看着花千放。另一个男人仿佛没有看到花千放般,只是瞪满了浑圆的眼睛看着身旁的女人,活像一只八哥。女人坐在稻草垛旁边的阴影里,吃着什么东西,看不清她的眉眼。

    只听山羊胡须男人对同伴道:“你们看谁来了?”

    只听他身旁那女人道:“呸!只要不是那婆娘,任谁来都是来送死的。”

    这女人说话时像是捏着嗓子,花千放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声音,而这个声音竟是一个女人发出来的。

    说实话,她的声音难听得像是吃了屎。

    “呸!只要不是那婆娘,任谁来都是来送死的。”长得像八哥的男人一字不落得重复道。他不止长得像八哥,学起舌来,也十分像八哥,简直惟妙惟肖。

    “请恕在下冒昧叨扰,敢问阁下是?”花千放抱拳问道。

    “我叫公羊六,”那个留着山羊胡须的男人说,然后他指着另外的同伴对花千放道:“他们是鱼七愿和左丘八。”

    苏小二,仇三月,终四娘,第五郎,公羊六,鱼七愿,左丘八。

    那个叫做鱼七愿的女人嗔怪道:“你本不该告诉她我们的名字,你知道的,只有死人才知道我们的名字。”

    公羊六朝她咧嘴一笑,露出白亮的一排牙齿道:“没关系,反正她遇到了您,迟早是要死的。”

    公羊六就在油灯旁,借着火光,花千放看到他只有下边一排牙齿,上面的牙已经掉光了,上嘴唇凹憋的挂在鼻子下边,笑起来下巴上的胡须一抖一抖的,像是山羊精死后变成的鬼。

    然后左丘八将油灯挪到鱼七愿跟前,之后便跪在她的面前给她捶腿。公羊六没有给她捶腿,因为鱼七愿的脚掌垫在他背上,他只好卑躬屈膝趴在地上跟花千放说话。

    花千放这才看清楚,鱼七愿正在吃的,是一只金色的窝头。

    那只窝头在油灯里金光灿灿,是因为那是一只真的金子捏成的窝头。

    她在吃金子!

    花千放忽然不奇怪她的声音为什么会是这样,也许那是吃下金子中毒的缘故。

    鱼七愿手里还有一张竹篾编的宽簸箕,簸箕里有七只翻着白眼的死鱼。

    而她的脸,要比死鱼的白眼要苍白一百倍。

    公羊六和左丘八的样貌放在人堆里,绝对算是十分丑陋的那一种,而鱼七愿看上去,她的身份要比公羊六和左丘八要高贵一百倍,而她的容貌,比他们还要丑陋一百倍。

    鱼七愿是极丑的,而她的丑又与寻常人不同。寻常人若是丑,定会寻来胭脂水粉、丝绸缎子来掩饰自己的不足。而鱼七愿却是不同,她脸上的胭脂水粉,是要突出她所有的长相独特;她身上的丝绸缎子,是要展现所有的与众不同。

    所以鱼七愿的丑,是超凡脱俗的。

    鱼七愿,听听,若是普通人,是绝不会叫这么个袅娜娉婷,仪态万方的诗意名字的。

    如果终四娘是西施,那么鱼七愿绝对是东施效颦。她穿着与终四娘一样的衣服,梳着一样的发髻,可是她露在衣服外头的一节手臂却不是白皙丰腴的,她的胳膊干枯没有生气,又挂满癞子癍,活像是烧着的柴火一般。

    但是她的脾气,她的排场却要比终四娘要大上许多。

    她昂首坐在稻草垛旁边,对身旁的公羊六和左丘八颐指气使,好像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千金小姐。

    鱼七愿用翘起的兰花指抚了抚发髻上的步摇金簪,抬起下巴朝着花千放尖着嗓子嚷道:“喂!乡巴佬!你来这儿干嘛,哦?”

    她话音末尾那个“哦”字,就像添了货物的土秤,秤砣极度滑在一旁,秤杆就要翘到天边去了。

    花千放低头打量打量自己,灰头土脸,头发蓬乱,确实活像个叫花子。

    抬头再看鱼七愿的表情,仿佛她叫她乡巴佬,而没有唤她做叫花子,已经给了她莫大的面子。

    额,她白天明明还是个有三百两黄金的富人呵,果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任人捶呐。

    左丘八从旁道:“喂!乡巴佬!你来这儿干嘛,哦?”

    花千放心想,该死的皮丘八哥儿,哦?“哦”你个死人骨头。

    花千放必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所以她反问鱼七愿:“你为什么吃金子?”

    鱼七愿高傲地昂着头回答她道:“我吃金子,是因为普天之下,只有金子才配得上我高贵的身份。”

    “可是终四娘告诉我,你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子,你竟然吃这样普通的东西。我猜,是公子无颜要你吃金子吧。”花千放答道:“哦,对了,是终四娘要我来的。”

    “该死的婆娘!”鱼七愿咒骂道,她直接骂了终四娘,却避而不谈公子无颜,看样子,公子无颜在她这里,也是被忌惮而不能随意谈起的。

    花千放看到油灯里落入许多粉尘,是鱼七愿脸上的脂粉扑簌簌地掉下来。

    “哪个终四娘?”公羊六抬头问鱼七愿。

    “还有哪个,自然是奇丑的那个婆娘!”鱼七愿抖了抖手上的簸箕,尖着嗓子答。

    “还有哪个,自然是奇丑的那个婆娘!”左丘八给她捶着腿,也尖着嗓子学舌道。

    公羊六道:“哦,是她,您是说仇公子喜欢的那个女人,可我记得自打公子无颜要她嫁给第五郎后,她许久都没有来过了。”

    “不要提公子无颜!”鱼七愿尖着嗓子道。

    “不要提公子无颜!”左丘八尖着嗓子学。

    然后花千放便听到了一声惨叫,她甚至都没有看到谁是怎样出手的,左丘八就已经捂着眼睛倒在了血泊里,血顺着他手指指缝流下来,淌到地上。

    她看到鱼七愿手中的金窝头里,多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眼球。
章节目录 第47章 转圜
    只听鱼七愿冷冷道:“我说,不要提那个人!”

    左丘八唯唯诺诺地应了,自己坐起来从袖子里掏出药粉止了血,不再说一句话。

    自始至终,公羊六都在一旁淡然处之,已然对这样惩罚的情形司空见惯了一样。看着左丘八止了血,公羊六又接着说道:“真不明白,仇公子风度翩翩,为何看上她了。她哪里比得上您那!”

    花千放忽然明白,这间屋子里,说了算的是鱼七愿,另外两个是在给她拍马屁的,只不过方法不同罢了。

    鱼七愿却傲慢得甚至瞧都愿不瞧他们一眼,只冷着声音问花千放:“她要你来做甚?”

    花千放答:“她没有告诉我,不过我猜,是因为要么你可以让我离开这里,要么你可以解我的迷。”

    鱼七愿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更是难听至极,花千放觉得她的笑声难听得可以让簸箕里头的死鱼复活。

    她大笑,屋子里她另外的两个同伴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实在是太难听了!

    据花千放所知,天山有一种雪地魔音可以通过内力透过笛子发出来,振聋发聩,可以使闻者心神紊乱,走火入魔,心脉俱断。可花千放觉得,雪地魔音较之眼下这姐儿仨的笑声杀伤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的笑声,威力大无穷。

    鱼七愿耸着肩膀放肆地笑,就在花千放觉着那簸箕里头的鱼被她笑得快要蹦起来的时候,鱼七愿停止了笑声。

    她收了笑声忽而又端端正正地做好,只见她左手柔柔地捋着耳边的一缕发,姿势却硬朗得像男人捋胡子那样,右手抖了抖簸箕里头的死鱼,这样一边捋,一边抖,一边对花千放说:“你可知道,鱼因为活着的时候不会说话,也不会叫唤,所以当它们死了之后,意愿是及其强烈的,它们把愿望传达给我,我负责替它们实现愿望。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但是前提是,你死了。”

    她眼中放射出杀意的光,比窝头的金光还要晃眼。

    花千放心知不好,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如果是终四娘要我来的,你也要杀我么?”

    “我要杀你,不管是谁让你来的。”鱼七愿阴测测道:“你要知道,这里就是鬼门关。小丫头,终四娘让你来,就是让你来送死的。”

    花千放后退两步,将手中的剑挡在胸前,心在嗓子里扑通直跳。她万万没想到,肯给她指点,让她感激到动容的终四娘,竟然是想要她的命。

    看得出这三个人武功奇高,而且听他们呼吸吐纳,虽然皆是时断时续,听起来像是快要要断气,但是将死之人的呼吸是绝不会这样断续有秩的。所以可以推断他们练的武功,绝非寻常路数的武功。

    而鱼七愿之所以吃金子,怕也是为了以毒攻毒,去中和她练就邪功后蓄积在体内的毒。

    千放虽武功卓越,但是如果她以一敌三,是绝对没有胜算的。

    她现在总算明白了终四娘是怎样一个人。

    美若木偶,毒如蛇蝎。

    除了这八个字,没有任何字眼可以形容终四娘。她送出去的那根捆头发的布条,现在好想要回来。

    千钧一发,眼看三人就要朝她动手,花千放忽然灵机一动,大喝一声,机智道:“如果是公子无颜要我活下去呢!若是公子无颜,你也要杀我么!”

    “公子无颜!”鱼七愿高傲的脸上露出骇人的惊惧,“你是他的人?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是她的人?”

    花千放闭眼咬牙,心里想:“罢了,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了,就赌公子无颜,就赌容表哥是公子无颜。”

    她睁开眼定定看着公羊六,鱼七愿和左丘八,斩钉截铁道:“就凭我是,花千放!”

    鱼七愿浑身抖了抖,像是遭了雷劈般。公羊六和左丘八,直接朝她跪了下来。

    然后鱼七愿朝着花千放走过来。

    鱼七愿走起路来也是东施效颦,终四娘走路是风姿绰约,而鱼七愿走路像是风吹散了灶台的灰,难看得要死了。

    而旁边的公羊六和左丘八却对着她露出了痴迷的眼神,那眼神就像异地通信许久的恋人重逢,迷恋,忧伤,饥渴……

    花千放看得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趾高气昂的鱼七愿站在花千放跟前盯着她细细打量:“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花千放灵机一动,忽然笑得放肆而张扬,她揉了揉鼻尖,示意鱼七愿附耳过来。鱼七愿只好凑到千放身边,听着花千放耳语,她的脸色变得愈来愈难看。

    花千放对她说:“我已知道了你要守的秘密,你也应该知道娃娃在江湖上有多少朋友,倘若我不能回去,待他日走漏了风声,公子无颜若是追究起来,你鱼七愿就等着跟那些死鱼一起还愿吧!”

    “你问我凭什么,”她压低了声音对鱼七愿道:“何事秋风悲画扇……”

    花千放离开了鱼七愿的耳畔,如果可以选择,她是绝对不会靠近这样一张脸的。

    而这张脸听了她的话,忽而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不,像是一只泄了气的丑陋的□□,眼底的光也消失不见了。她对千放说:“小姐,你走吧。从这往北的第七个路口,你左转之后会看到一片草原,草原里有一座草亭,亭子里你可以看到一个人,他可以带你离开。公子无颜正在秣马山,你快些去寻他,迟了恐怕就要变天了。”

    花千放扭头走了,她相信鱼七愿,因为有的时候,人的外表丑陋,心灵未必丑陋;有的人嗜杀,却未必没有原则。

    鱼七愿这般丑陋,却凌驾于两个男人之上,一定有她的原因。

    她忽而觉得终四娘并没有那般美了,鱼七愿也没有那般令人生厌。

    花千放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终四娘那时候问得是仇三月。妾已嫁他人,一扇门,两个人,咫尺天涯。门中人思念着门外之人,不知门外人是否还念着旧情。也许只有酒过三巡后,痴痴的梦了。

    包括鱼七愿,包括终四娘,也包括第五郎,公羊六,左丘八和苏小二,他们会这样活,是因为听命于公子无颜。

    他们活着,只是为了杀人。他们眼中的光,是因为有人可杀存在的。

    而将他们变成这样的人,依着这般冷酷无情的做事风格,公子无颜,是容表哥么?

    从前花千放站在众人仰望的高处时,从来没有觉得“物尽其用”有什么不对,手下人是棋子,受主子摆布,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是自然的道理。可如今她落魄至此,身上万条丑陋伤疤只能用粗布麻衣来遮盖,甚至连用来绑头发的一根绳子都没有的时候,就忽然觉得这道理理应不是这样了。

    她的回忆沉浸在江湖过往的风里,以前她没有懂,是因为没有人可以让她懂得。她爹爹,花慕容,花慕颜,这不是他们会教授给她的道理。

    会教给她这些道理的,或许只有她的娘亲。而她的娘亲早在她出娘胎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

    她搂着自己衣着单薄的双臂,低低唤了声:“娘亲……”
章节目录 第48章 巫马
    按照鱼七愿所说,由此往北的第七个路口左转,花千放以为会遇到名字里会有个“九”字的人。可是她却碰到了个叫做“牛十首”的人。

    牛十首,他的牛,有十个头么?

    不,牛不可能有十个头,而牛十首也没有牛。

    牛十首站在一片开阔的绿色草地上,此地像极了南山坳,草地间依稀可辨几支油油绿稻的碧绿,两旁的山野间还有几处梯田。

    他拿着鞭子和牧笛,静静地看着花千放。

    花千放知道,他手里的鞭子和牧笛绝对不是用来放牛。他手里的笛子可以让成百上千的人心智混乱,他手中的鞭子可以在十里之外取人项上首级。

    他之所以叫牛十首,是因为他手里的牛皮鞭子可以一下子夺去十个人的头颅。

    花千放笑着朝他走过去,头发散乱在肩头,那样子像是一个放牛郎遇到了另外一个放牛郎。

    她朝牛十首笑道:“公子无颜要我去找他,劳驾乡党帮个忙。”

    牛十首听她这样说,却不再警惕地盯着她看,反而蹲在草地里埋头擦起了笛子:“我没有时间,我要在这里放牛。你去找小十一吧,他会带你走。”

    果不出花千放所料,他是公子无颜手下的杀手,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杀人,只有杀手才会有这样单一的目的性。

    牛十首,只是个刽子手。

    “乡党可否告知在下,此人现在何处?”

    “他在右边山石上雕梯田,你去找他便可。”牛十首仍旧埋头擦着笛子,显得有些不耐。

    这地宫里南山坳的梯田,居然是由顶尖工匠雕刻出来的。

    那么这第十一个人的任务,难道是在地宫里,活生生的造一个庞大的锦城出来么?

    一路走来,花千放深知这地宫多么庞大,要想完成工程量是多么浩大,一个人一辈子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是万万不能完成这任务的。

    山上的梯田面积很大,花千放徘徊许久,最终她在右边的梯田上看到了一间茅草扎起的草亭子,草亭中果然如鱼七愿所说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她见过的,便是在柏玥司店里那个胡诌八扯,要卖给她含笑九泉锤的店小二。

    他坐在石头上,左手拿着一把雕刀,右手提了一只大酒囊,正在仰头往喉咙里灌酒。

    花千放抬头喊了他一声:“喂!”

    空荡的山谷中回荡着她的声音,余音不绝。

    那人仍是坐着,仰头喝酒。

    花千放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可她最后问出的却是:“你是巫马十一?”

    那店小二冲她莞尔一笑,道:“没错,我就是巫马十一。”

    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他为什么在这里。花千放问巫马十一:“菜窖方桌上的酒碗是你的?”

    “是我的。”

    是了,早先在菜窖中柏玥司的那些玩意也不全是故弄玄虚的绣花枕头,他心思粗中有细,那些银算盘上还动了一些小动作,为进入密道的人提了一些小的线索和暗示。

    显示数字十一的第十二个算盘上的算珠,便刻画了一些细节。

    起初花千放并没有看懂那些算珠上刻的图案是什么,但是当她看到酒壶又联想起碗底的马头,才知道那算珠上刻了的,是一把雕刻刀。

    巫马十一手上的茧子便是因为长时间的雕刻,留下来的。

    起初她在店中看到他推销兵器时手上的茧子,只以为他是习武所留,却不想竟是别有洞天。

    正在千放思索之时,但见巫马十一低头问她道:“你就是名满天下的娃娃?”

    花千放挑眉道:“名扬天下愧不敢当,名满锦城还是敢认的。你怎知我是娃娃?”

    巫马十一并不放下手中的活,低头打磨着雕刀下的岩石,嗤鼻笑笑:“除了娃娃,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活着走到这里。”

    花千放看着他左手中的雕刀,道:“阁下谬赞娃娃了,我居然没有看出,阁下竟然是左撇子!”

    巫马十一停了下来,打量了打量自己的左手,又打量了自己的右手,哈哈大笑:“姑娘误会了,我并不是左撇子。我之所以用左手拿雕刻刀,右手提酒囊,是因为我觉得,喝酒比干活更重要些。”

    说罢,他又提起右手里那只大酒囊仰头喝上了一口酒,道:“我巫马十一嗜酒如命,如果不喝酒,便一件东西也雕刻不出来。相反,我若是喝了酒,就像江湖里的高手得了了不得的秘籍,便会日进神速。我右手的茧子,便是因为长时间触碰酒器,磨出来的。如若某日让我得了一壶自己甚为中意的好酒,那便是要我一天之内雕刻出一座锦城也是不无可能。”

    花千放完全相信巫马十一所说的话,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就绝对不是为了吹牛皮。

    他说他嗜酒如命,就绝对不会将卿卿性命看得比美酒重要;他说美酒可以让他日进神速,就绝对不会贪恋旁的东西;他说他能够一日之内雕刻一座锦城出来,就绝对不会拖延一时半刻。

    花千放看着他手中的酒囊,将自己的剑鞘在岩石上轻轻地磕了磕:“你可知道,娃娃也是好酒之人?”

    巫马十一揉了揉拿着雕刀的左手,道:“我自然知道,否则我在地室中画完那马尾就不会留下那半碗千日醉了。花小姐是性情中人,果然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还是会吸引你的注意的。”

    花千放道:“你这样了解娃娃,是因为柏玥司么?”

    巫马十一倏然一笑,那笑容仿似花千放问了这世间最痴的问题:“花小姐,你以为这些事都是柏玥司交代于我做的,还是你以为这么多年以后,柏玥司还会像以前那样将你放在心尖上?世间万物,一命一浮游,一念一痴缠。贪恋一人,寄情一粟,此生何乐之有?这道理我尚且懂得,想来柏玥司必然也明白。放眼当今武林,如今天下人,谁还会有你这样单纯痴傻的想法!天下之人,谁不贪恋大把的宝藏,谁不迷恋大好的河山?你还觉得会有人因为迷恋你,而放弃自己,放弃天下么?”
章节目录 第49章 鹰隼
    花千放默不作声,她当然听得出巫马十一出言不善,她虽伶牙俐齿,眼下却实在打不起精神反驳他。

    巫马十一说,她自私地认为那个人贪恋她。

    那么,自幼至今一十七载他与她青梅竹马,她自己心中真的是这样觉得么?

    那么,当她随父浪迹天涯,天南地北,雁翅几回,寒夜朔风游四壁,午夜梦回独自一人彷徨时,她确实有这样想过么?

    这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巫马十一继续问花千放道:“花小姐,你可知为何有人要取你性命,你可知为何这里尸骸成堆,你可知为何天下武林人不顾性命之虞,也要想方设法到这地室中来?”

    他的这些话虽没有一句回答了花千放的问题,却是针针见血,句句戳中了花千放的心事。

    花千放未答只言片语。他说得没错,她想知道的不过就是这些,但是她不想旁的人知道她想了解这些。

    一个人被人戳穿了心事,面子上总是有些过不去的。

    巫马十一并不在意她是否回答了自己的话,雕刀在他手指间灵活地旋转,他面容惬意,像是在把玩一件最有趣的玩具:“那是因为这里藏了可以雄霸武林的秘籍和倾覆天下的宝藏。”

    “花小姐,你也游历江湖,你也曾九死一生,难道在你过去的十几年间,被人围攻,双拳难敌四手之时,就没有想过这天下最难得的秘籍有朝一日落在你手上,为你所用么?”

    “你难道就从来都没有想过号令江湖,天下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遭人陷害,像一面颓败的破墙,像一个叫花子一样屈辱的活着么?”

    “你拥有了它们,从今往后,谁都伤不了你。何况,这本来就是花家的东西,你拿走也是理所应当。”

    巫马十一对花千放说了许多话,他讲的话一句比一句露骨,他表达的意图也一句比一句明显。这些话听进花千放的耳朵里,她自然也听得出巫马十一所表达的也不过就是一个意思。

    在弱肉强食的江湖中,没有什么比拥有武力和财富更能蛊惑人心。

    可她是娃娃,她是花千放。作为娃娃,她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而作为花家千金,花千放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这些。

    “花千放活着就已经足够,我不需要这些。你也说,这本就花家的东西,花家的东西,花家人,谁拿在手里都是一样。我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柏玥司也不会是这样的人。”花千放义正严辞,冲眼前人说道。

    巫马十一忽然仰天大笑,“最后一个问题,花小姐既然看得这样透彻,想得这么明白,那又为何对地室之事如此执着好奇,为何对柏玥司之事这般苦苦相问呢?”

    巫马十一最后这一问,花千放彻底没了答案,伶牙俐齿的她连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花千放没有回答,巫马十一亦没有咄咄相逼继续追问。他复又低下头去,像世上最普通最朴实的工匠一样,扭动手臂,对着石头认真雕刻起来。

    他仍旧会时不时地用右手提起酒囊,仰头灌上几口烈酒。

    而花千放则选择继续沉默。

    她知道巫马十一绝不像看上去那样,是一个普通的,在做苦力的仆役。

    雕刀砸落在岩石上叮叮当当的声音,让这山坳中的沉默更加沉默,寂静更加寂静。

    过了许久,巫马十一停下了左手里的活,他拿起那岩石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他的神情似是满意又似是不满意,那件雕刻的作品看上去似是已完成又似是未完成。

    他的话似是说给石头听,又似是说给花千放听:“今日地室相遇,亦算是你我有缘。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巫马都清楚非常,但人在江湖,各为其主,请恕在下不能言告于花小姐。人一辈子就像巫马手里的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巫马十一命薄,今日一别,便是永诀。”

    他喋喋念叨一番后,终于放下那石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鹿皮来擦拭自己的雕刀,边擦边说道:“有些话以巫马的立场,我本不该对你说,你对柏玥司虽无意,可是你知道他对你……”

    花千放本打算沉默,可沉默里听着巫马十一的话,让她的眼睛愈来愈觉得酸涩,她急匆匆打断了巫马十一的话:“有些话你既知不当讲,那就让它们永远烂在肚子里吧。千放是无福之人,听不来这些福气之话。你既然不打算帮忙,千放就此别过,告辞。”

    花千放言罢正要扭身,巫马十一忽然将手中的雕刀尖锋一转,倏然朝她掷来。说时迟那时快,千放躲闪不及,那雕刀的末端正打在她的百会穴上,她瞬间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晕倒前只听得巫马十一朝她道:“花小姐,得罪了。”

    花千放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山中石洞里。她揉着额头坐起来,只觉得头昏脑胀,百会穴处亦是疼得厉害。她清楚记得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掷出那把雕刀之时,巫马十一手上的并未用多大的力道,内力浑厚,寻常武功点穴,绝不会伤她至此。

    她坐起身来细细打量四周,发现洞后有一扇小小的红木门。这红木门腐朽破旧,朱漆也已被风蚀剥落所剩无几,比起地宫口的十二扇石门,实在貌不起眼。

    石洞正对红色木门上头有一条窄长的石缝,这石缝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后天的雕凿,经过久远年代风水的鬼斧神工,远远看着颇有些北斗七星的形状。

    这形状又让千放不由得想起了密道石壁和地宫入口十二扇石门上的那些倒钩状图案,想来这些暗符和巫马十一口中的宝藏必然有着某些联系。

    极细的溪流从洞顶顶石缝中淌下来,流过她身畔,一直流淌到木门外头。一束光从木门的洞中透射进来,洒在她鞋尖的破洞上。

    花千放不禁笑出声来。

    人生几何,也不过是方寸之间。

    她方才在几个时辰之内,经历了别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事。五年后重回故地,锦城与地宫既似海市蜃楼之景,又似痴人说梦的故事,都说人生匆匆,白驹过隙,一切让花千放觉得,一如大梦一场。

    耳畔从石壁中传来淙淙流水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匆匆而过的人踏在青青的草地上。

    花千放站起身拍落身上的尘土,走到红木门前。

    既然地宫入口的门有十二扇,那么在巫马十一之后就应该还有第十二个人。可惜她没有机会再遇到第十二个人,因为她已经走到了出口。

    那么,第一个,第九个和第十二个人又去了哪里呢?

    花千放已经不愿多想,因为她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再耽搁一刻,她要上山去找容表哥。

    花千放伸手推开门,一道光明晃晃地射过来。

    待千放适应了石洞外的光,这才发现,夜色深沉,朗月遍洒,原来外面已是四更天。

    密道口处,重峦叠嶂,溪流清澈。

    一只无人的独木舟逆流而上。

    无人驭舟,舟却逆流而上,是因为这只独木舟上,绑了约莫七八只苍鹰。这些苍鹰迎空翱翔,带着独木舟逆流前行。让花千放感到奇异的是,独木舟上空每一只苍鹰的眼睛处都蒙着黑色的布条,而这些蒙眼的鹰却能准确的找到方向和位置,在暗夜里拉着小舟顺利前行。

    绳幔与船帮摩擦声音好似暗夜里老妪低声啜泣时的嘤嘤哭声。

    花千放生了兴致,迈出石洞伸着脖子细细打量着那只独木舟。

    “花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她刚迈出洞穴,一道声音凉凉地在背后响起,那讲话声不大不小,可对于刚从地宫脱身,正在聚精会神研究独木舟的花千放来说,却吓得她差一点跳起来。
章节目录 第50章 三月
    闻得身后之声,花千放猛地转身,只见站在洞口的人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嘴角噙笑,朝她走过来。

    他乌黑的墨发如瀑布一般垂落在腰际,眉目间像是染过一层金色的沙砾般贵气。

    花千放想起了之前在地宫门口他那副亲昵的样子,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一跳三尺远。

    她抬手阻止他道:“不要过来,你先离我远一点。”

    仇三月当真就停住了。

    他站在几步之外,眯眼笑看花千放捂着胸口,拍着心脏对自己说:“你吓死我了。”

    花千放一边轻拍着胸口,一边暗暗地打量仇三月。仇三月看上去仍旧是在地宫门前初见时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花千放眼尖地发现,他手上的那枚金色的戒指不见了。

    就是那一枚刻着倒钩形图案的金戒指。

    究竟仇三月戒指上的图案与地宫宝藏有什么关系,本应在地宫入口的仇三月又为什么出现在出口这里?花千放着实好奇这其中曲直缘由,然之前巫马十一的话终究是戳了花千放的心,千头万绪终是问不出口。

    人一旦变得成熟,便开始有了芥蒂和羞耻之心。

    末了,她只问他道:

    “你怎知我是花千放?”

    仇三月将手中折扇合了,轻笑一声,“呵,花小姐可还觉着这地宫中的事,有什么是我仇三月不知道的么?”

    花千放眼波一转,不着痕迹后退两步,问道:“那你可知,终四娘还在念着你?”

    仇三月闻言,突然敛去了笑容,双足点地,施展轻功袭上近前。他一把拉过花千放,将花千放搂进怀中。

    他与她轻贴着面,用折扇撑抬了她的下巴,将唇附在她耳边轻轻吐纳道:“花小姐可知,柏玥司终究是念过你的?”

    他面上仍是不修边幅的样子,而花千放却陡然瞪大了双眼。

    他抱着她席地而起,衣袂飞扬,晚风拂过耳旁,她同他一起撞入鹰群中。

    软羽惊散,看着眼前人一副澄澈的眼睛,一抹邪魅的笑爬上仇三月的嘴角。

    花千放本以为自己心下已是十分明了,洗尽铅华之后必可以坦然处之。之前巫马十一所说种种,明示暗示,却总归是没有将这话明晰地讲出来。可她没想到,当仇三月一句话一针见血,将这一层窗户纸挑破时,她竟仍旧是惊慌失措。

    她慌若惊弓之鸟。

    柏玥司终究是念过你的。

    仇三月的话响在她耳畔,却烙印在她心里,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块深陷在赤红火焰中的玄铁,无法自拔,无地自容,无处自处。

    仇三月,三月啊,三月。

    让她记起,三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哥哥们说,她脸上绽放的笑容如同三月桃花一般漂亮。

    哥哥们说,她酒过三巡后,脸上的酒窝甜过这世间最好的桃花酿。

    自打那时候起,她便做了个桃花坞里的桃花仙人,是个用桃花换酒钱的桃花仙人。

    那时候,她是自信的,也是自负的;她是无私的,也是自私的。

    可如今听了这话,让曾经洒脱的娃娃觉着,桃花并不是什么值得赞誉的好花,桃花上污点斑驳,影影绰绰。

    苍穹浩瀚,朗月高悬,繁星点点。

    鹰群振翅淹没了花千放心中的躁动不安,水声湍急让黑夜更加寂静。

    仇三月的脸陷在无边的暗夜中,他的一双眼眸晦暗如渊:“你要逃,亦休要戳我的痛处。说到底,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女人。”

    他抱着她在鹰群中极速地下坠,花千放的情绪却忽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急切,鹰群未惊,她已迫切地喊出来:“在你心里,女人就是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夜空里她声音朗朗,仇三月脚下使力急转了下坠的方向,扬手扯住了绑在鹰爪上的绳索,他抱着千放的身子几个翻转,那绳子便紧紧缚在他手中。

    他停在半空里,低头迫近怀中千放的容颜,反问道:“她已嫁作人妇,我还当如何?难不成我仇三月就该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花小姐莫不曾扪心自问,若不是你哥哥,若不是公子无颜,她会嫁与第五郎么?我应当把她放在什么位置?花小姐如今站在这里,是同我说笑的么!”

    桃花灼灼,可是甜腻的桃花酿;桃花灼灼,亦是夺命的胭脂烫。

    千放被他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

    仇三月却仰头顾自笑了,全然是从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花小姐不必拿这些话来刺探我,地宫之事,不该你知道的,我一个字也不会对你讲。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小姐请上船吧。”

    花千放也扬手抓了那绳索,狐疑道:“所去何处?”

    仇三月眯眼鄙夷:“你去便知,花小姐,不会是不敢吧?”

    千放伸直脖颈,昂首挺胸,“开玩笑,我怎会不敢?”

    三月搂住她俯身以请,“请花小姐上船。”

    千放在他怀中连连后退,“我的脚崴了,使不出轻功来。”

    仇三月突然松开挽住绳子的手臂,搂紧了千放往下坠去,“来,我帮花小姐上船。”

    仇三月这一松手,两个人的重量便全然在花千放抓着绳子的手臂上。两人在绳子上荡得欢快,眼看就要掉下去,花千放身子后倾,一只手臂往上伸着死死的挽着那绳索,另一只手从仇三月怀里抽出来往外推着他,嘴里讪讪道:“不用,不用!我的脚突然就不疼了!”

    千放说话推却这刹那,仇三月却已上前,欺身一手揽紧千放的腰,一手持折扇敲打了千放握绳之手。千放手上吃痛,松开绳索来,仇三月却以此借力,翻身回旋,两人便坠入船中来。

    仇三月这一搂一抱一敲一坠动作干脆利落,轻功路数如行云流水一般,尚且不过须臾,待千放坐正扶稳船舷欲发作时,仇三月已抽身离船而去,衣裾翻飞,终只余繁星中一抹孤影。

    鹰隼振翅,逆水行舟,两人距离愈来愈远。千放伸手一抓,波光水影,不免只落得满手星辉来。

    三月啊,三月。

    她站起身,晚风吹散了满船星辉,吹散了回忆里桃花片片芳菲,她的脑海中越发的想起柏玥司的脸来。

    或许是因为,五年来她第一个重逢的亲人是柏玥司,所以九死一生时她唯一想要依靠的人也是柏玥司。

    或许是因为仇三月实在像极了柏玥司,仇三月这一番暧昧的情状,忽然让花千放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柏玥司虽然纨绔不修边幅,却从未对她花千放有一丝一毫的巧言令色过。

    五年前她尚且不懂事,可是五年后再回想五年前,她便已不能将此自私地归咎为不懂事。五年前她不懂事时可以依靠柏玥司,而五年后她既然已明了柏玥司之心思,再一厢情愿地依靠他的做法,是为玩弄。

    玩弄。

    她断然不能这样做。

    花千放将两臂支在船舷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望着徐徐后退的两岸青山。

    她看青山是黑黢黢的影,而青山看她,必然也作了黑影一点。

    她百无聊赖回身恣意躺在舟中,看着飞在舟前的鹰鸮。原来独木舟的前面还有一只鹰鸮,鹰鸮贴着水面向前滑行,准确的引导了蒙眼的鹰群,从而引导了独木舟前行的方向。舟行极快,看得出这鹰鸮和蒙眼的鹰群都是受了严格训练的。

    一炷□□夫后,花千放认得,前面是秣马山畔的溪流。秣马山截断了溪流,舟行至此便是终点。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影一抹日边来。

    天已破晓,而拂晓的秣马山,夜幕才刚刚拉开。
章节目录 第51章章 盛会
    秣马山奇峰二十四座,二十三座山峰围抱一座主峰,山势奇绝险峻,山脉蜿蜒回旋。山峦主峰拔地而起,山峰作骏马俯首食草之状,遂名为秣马山。秣马山水泽环绕,溪涧川流其间,碧水梳纱,苍山姽婳,实乃天下绝景。

    秋日破晓,天地间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影,而花千放乘舟远远的看到,在这漆黑的天地间,秣马山上空暖意融融。天幕里盛放的烟火,在碧水青山之上,绽开火树银花。

    好似自天边斜斜飞起十二道焰火彩带,烟火在天幕中飞舞纠缠,仿佛在地面曲折蜿蜒的秣马山脉,其形游龙似凤,将远处山顶崇音寺高塔映衬得流光溢彩。幽幽月下,就连秣马山涉芝西涧的戎兵阁,也似藏在山麓一颗宝石,光芒烁烁。

    舟逆水行,待出了青山的掩映,眼前之景忽然豁然开朗。

    千放看到,山脉绵延千里,山中处处张灯结彩,不计其数的焰火和灯笼辉煌灿烂,将水天一线处,青桔色初生的光和寥落的几颗残星的光华尽数掩盖了。

    花千放知道,此刻秣马山中武林大会进行的如火如荼,她眼前所见所有的繁华热闹,耀眼通明,便皆是源自于此。

    便是此前在锦城内鼎食楼中,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食客,剑客,义士,道士评头论足,喋喋不休的那个,嗯,武林盛会。

    武林大会与花千放的渊源,说起来便是老太太吃糖——越扯越长。这武林大会于花千放而言,实在算不得上是什么新鲜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至今为止已经举办过的一百七十四届里,已数不清有多少届是经由袖花阁之手所办。除却她在七岁的时候拿了第十一名的名次,算是正面接触这江湖人人称道的武林盛事,恐怕她打从娘胎里,娘亲还在怀着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游过武林大会的英雄榜了。

    然,如今眼前秣马山武林大会热闹瑰丽的景象,还是让刚刚被地宫“洗礼”的千放惊叹不已。

    千放赏着秣马这山水盛景,眼中闪耀着天空盛放的烁烁光芒,不知不觉鹰群拉着独木舟已停靠岸边。

    她纵身一跃踏上岸来,拍拍身上尘土,忽听得身后扑簌簌的声响。她转头看过去,只见那些鹰隼边极速振翅,边用自己的喙尖猛啄绑缚在脚上的绳索。

    鹰隼啄断麻绳高飞而去,千放看着在独木舟中七零八落的绳索,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戳了一遭!

    这些不正是,她在地宫中遇到第五郎时,他专心打结的那些麻绳么!

    究竟是谁,从她进入锦城开始,盗马拿鞭,大举屠城,引入密道,打开地宫,循循指示,步步引导,费劲心思,将她一点一点引诱至这里?

    这样运筹帷幄,费尽心机的手法,究竟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这样狠戾诡谲的做法会是柏玥司,是容表哥,是公子无颜么?

    或者会是那神娃娃?

    到底容表哥是不是公子无颜,如若不是,公子无颜又是不是神娃娃呢?

    她忽然间想到一件事。

    那便是包括苏小二在内,她在地宫里所遇到的九个人中,有些人对她的身份背景了如指掌,而有些人却一丝一毫都不知道她的来历。

    他们皆口口声声说自己公子无颜的人,他们行事作风奇异不拘泥常理,算得上是天下奇人,有着不同的本事,身怀着不同绝技,在地宫中也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然花千放看得出,这些人各怀心思,各自的想法和追求的目的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契合点,可以说这些人绝不是唯命是从的暗卫仆从,说他们各怀鬼胎也不为过,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他们都口口声声说,他们听命于公子无颜。

    可她却又打心里觉得,这些人确实是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

    这让她对公子无颜钦佩不已。

    好生奇怪的公子无颜!这样的公子,会是她青梅竹马的容表哥么?

    如果不是,在地宫出口时,仇三月为什么说了那样情真意切一番苛责的话呢?那些话分明承认了花慕容就是公子无颜。

    如果不是,在她对鱼七愿说出自己身份的时候,她为什么看上去那般惊讶诧异,敛起杀意转而放自己一条生路呢?

    如果不是,密道入口柏玥司那些机关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了解她透彻到深入骨髓么?

    如果不是,前因后果,种种因由,推敲评断后,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这般心事忡忡的想着想着,花千放不知不觉已入山中。天虽已入秋,但在金色树叶和焰火银灯交相辉映里,哪里还有秋日的半点寒意。她站在山脚时就可以听得到山中喧嚣,这山中分明金碧辉煌,人头攒动,除却入山时入口的小路旁,有一块一人多高灰突突的石碑实在貌不起眼,山中其他景象,都像是镶了金子一般耀眼。

    那块灰突突的石碑年代久远,上面刻着千放在地宫门口看到的奇异的倒钩形图案。

    可能是当时修建这地宫时,用来分界的界碑吧,花千放心想。

    再往前走,她便看到了武林大会的簇簇锦旗,攒动的人头和袖花阁的守卫。所谓人山人海,便也应如这般了吧。

    虽说武林大会山门前人声鼎沸,但是黑压压一片人群中,负责守卫看门的却只有袖花阁纤细苗条的女子。

    这负责守卫的两位袖花阁的姑娘仍是着男装,却一改往日的书童灰色布袍装扮,而是盛装锦衣。所穿赭黄色袍子,上有暗红云白两色金织繁花刺绣,加以青枝点缀,布料用的是锦城云锦中的妆花罗、妆花纱、妆花绢制成,颜色做工都相当考究。

    花千放心中了然,她知道武林大会向来如此,既是整个武林都要参加的大会,那便是大场面。大场面的原则便是:声势一定要浩大,会场一定要铺张,银子一定要浪费,面子一定要做足。

    此番山中火树银花,身上锦衣华服,放在天上,穿在身上,涨的是袖花阁在江湖人中的脸面。

    而与会者又都是远道而来,所谓五湖四海不分贵贱,既然都是来比武拿名次的,来者即是客。腰缠万贯也好,叫花子也罢,都不好安放诸多侍卫在门口拦上一拦。

    所以花千放这番衣衫褴褛入山中会场,亦未遭到任何阻拦。

    再者,都说高手自在民间,高手这种东西,向来都是低调的,是不张扬的,是在灯火阑珊处的,而并不是穿金戴银,锦衣华服来招摇的,所以守卫这种东西,便是摆设,安排两个在门口招呼,不至于失礼罢了。

    所以眼下这两位女守卫,正闲闲的倚靠在门口的木桩子上,指手画脚地嚼舌根,聊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她这样想着,一路走得欢快,却不料想不经意一抬眸,还真就在灯火阑珊处看到了几个低调的高手。
章节目录 第52章 女5子
    于山门东面,自远处灯火不明的梧桐树林里,有几个女子正步履匆匆往山中走去。

    武林大会乃是武林盛事,山门处又没有设重重守卫来严加看管,可以说是愿者皆可入山。来参加大会的,多半是想讨个不俗的名次扬名立万,即使讨不到好名次的,也多抱着趁此机会给自己造造声势的心态,所以参加大会的人上山时即便不至于招摇过市,也应当由正门入,随众人一同上山才是正理。

    而这五名女子如此神秘诡异,低调的入山来,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花千放停下脚步来,眯眼打量着远处梧桐树林中这几人。走在前面的两个女子着红衣,跟在后面的三个着蓝衣,两红三蓝皆持剑,一行人走入树影交错的斑驳中。

    走在最头里的那女子一袭红袍,脚蹬红靴,墨发三千尽及膝,手中所持长剑从剑柄至剑鞘通体皆为红色,最是惹眼。只见她脚下步履匆匆,晚风吹起她三千乌发,云袖里裹着夜风,红裙翻飞如浪涛,虽在黑暗里这样远远的看着她,亦觉着她掩尽了所有人的光芒。

    花千放闯荡江湖这数年来,上到袖花阁阁主花无颜,下至采花贼惜玉蝶,这天下的武林豪杰,但凡稍有些名号的,她都是认得的。而这灯火阑珊处的那一名红衣女子,她却着实觉得陌生得很。

    之后跟在那红衣女子后面的女人,她便都差不多认识了。紧跟在那女子后头的人名作鸢红泪,再后面有两名蓝衣女子分别唤作蓝镜心和蓝钟尘,五年前她去看的最后一场武林大会,这三个人分别排在第一,第三和第四名。

    而当年武林大会排在第二名的人,乃是江湖第一阁袖花阁的慕公子,天下第一珠锦城的花府嫡次子,花慕颜。

    现如今这三个人看上去,要比五年前耀眼许多。

    且说蓝镜心和蓝钟尘这两个人,因不知在隶属何门何派的魔宫修习了不知谓何的邪功,使得满头长发皆蓝,而今又都是穿着孔雀石色蓝衣蓝靴,花千放觉着,相较之从前,如今这二人看起来长得更加妖冶。她们的头发似中毒一般,全都变成了孔雀翎羽一般的蓝色。

    除了这三人,还有一个穿着水蓝色衣服的人走在她们中间,是一个花千放从未见过的人。

    再说鸢红泪,五年前第一个折得武林大会桂冠的女子,同样是红裙红靴,正小心谨慎低头赶路。据说生在名门望族,不仅武功了得,姿色亦是倾城,是这世间难得的绝色佳人。

    可是与走在头里那名陌生的红衣女子比较起来,鸢红泪的红和美又是单薄的,被掩盖的和不值一提的。

    她会是何方神圣啊?

    花千放揉着鼻子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看那女子已是发了呆。远处梧桐树下那女子忽而停下脚步来,扭头朝千放所在的方向顾盼一望。不知她是看了花千放一眼,还是看到了旁的东西,停了须臾,之后便回转了头,匆匆入山中去了。

    花千放一惊,虽然同为女人,可就是这蓦然回首时的惊鸿一瞥,亦让她震撼不已,让她觉着这世间再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了。

    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美得摄人心魄的女子。

    花千放这厢正陶醉在自己震惊的小心脏中,丝毫没有顾及到后面有什么东西朝她袭来,然后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重重得撞了一下,她朝前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上。

    身后传来一阵姑娘们的讥嘲声。

    “放肆!哪里来的叫花子,竟然敢挡本小姐路!”

    “我家小姐喊你让路喊了三遍,你居然理都不理,好大的狗胆!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

    “这袖花阁也真是的,武林大会乃是江湖中盛事,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面放啊!”

    “就是,来得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竟放了叫花子进来,我等人岂是你这种人冲撞的起的!”

    花千放起身拍落身上尘土,扭头去看这到底是哪家有身份的小姐,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哭着喊着非阁主不嫁的童素瑶。

    就是那个在鼎食楼中被花生米瘦子说成,琴音堪比杀猪般惨烈地嚎叫之声的微雨轩楼主的掌上明珠。

    并非是花千放此前认识她,只是眼下这瑶美人正一边单手叉腰,横眉怒瞪着花千放,一边单手拨弄着侍女端在跟前的古筝。

    那弹奏出的古筝之声实在是……

    花千放想不认得她都难。

    方才花千放出神发怔时,正是童素瑶叉腰的那只手狠狠地往前推了她一把。

    这时,旁边一名身穿绿色花坎绣罗襦的妩媚女子挑眉白了一眼那童素瑶,哂笑道:“哎呦喂!有头有脸的人物?童小姐,你可真会给你自己脸上贴金!就你弹琴的水平,我盛京翡翠楼里的姑娘,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比你弹得好上千倍。就你还痴心妄想着嫁给阁主,不要仰仗着自己的老娘是微雨轩的楼主,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你们微雨轩这种三流江湖小帮派,根本入不了阁主的眼里!”

    “你这个北地来的妖妓,说谁弹琴难听,说谁的帮派不入流,说谁的娘老呢!”听那绿色花坎的女子一番挖坑讥讽,那童大小姐当时就暴跳如雷:“我呸!阿碧,你也不要仰仗自己是翡翠楼里的头牌!说到底,你翡翠楼不过是个妓院,你阿碧不过是个北地的□□,阁主当时不过路过京都,在翡翠楼中喝了杯茶,你就臆想阁主看中了你,想以身相许能不能找个清新脱俗的套路!”

    “你!哼,你觉得你自己清新脱俗么?在我看来,你这种样貌,还不如这小叫花子生得漂亮!”

    花千放本不想搭理这二人,也不晓得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闺中大小姐前来武林大会凑什么热闹,转身欲走,却被拦住了去路。

    那童素瑶拦在她身前,鄙夷地上下打量着她,然后露出非常瞧不起她的神态,双手叉腰朝她道:“怎么,你这叫花子也妄想争一争阁主么!我劝你还是别费力气了,你且好好看看,这山门前排队等着入内的哪一位女子,是你能比得上的!”

    说罢一手拎起花千放领子,一手抬起来指着山门外黑压压的一众人群。

    花千放虽觉得这童素瑶实在不可理喻,然听她这样一说又抬手一指,好奇心又迅速被勾起,便朝山门内外左顾右盼地看去。

    她这一望,果然发现山中这长长的队伍里,女子占去了大半。往昔武林大会与会者虽多,女子却不能占到三成,而今这山上女子的数目,分明已是泛滥成荒,且听童素瑶这意思,怕是这些女子中十之有九是来找容表哥求亲的。

    花千放在心底由衷感叹道:“我的妈呀,表哥好魅力!”

    她扭扭身子想将衣服挣脱出来,好从此处脱身,那童素瑶却仍是紧紧攥着她的领子不肯松手。

    山门处守卫的两个书童看到有人闹腾,朝这边走了过来。因负责守卫山门口不是什么重要差事,想来这两个书童平日里在袖花阁中定然也是不得重用之人,加之花千放以前常年在外不在锦城中,况且世人皆知娃娃乃是已死之人,而今一身打扮又实在褴褛破旧,所以书童并未认出眼前这披头散发之人乃是堂堂花家千金,袖花阁阁主唯一的宝贝妹妹。

    只见一名守卫朝童素瑶行了礼,朝她道:“少轩主好。”

    那瑶美人得人行礼,更加趾高气昂起来,她扬了扬下巴,朝那守卫道:“不敢当,起来吧。”

    那守卫并不搭理她这番搔首弄姿的模样,继续道:“少轩主,这叫花子虽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您,毕竟不知者不罪,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此作罢。否则若有人不分是非说您欺负一个叫花子,恐日后江湖盛传,莫叫人耻笑了去,丢了微雨轩的颜面。”

    那守卫言之凿凿,不卑不亢,分明实在给这闹事的少轩主一个台阶下。

    围观的武林人士闻言,皆叹不愧是袖花阁的手下,亦议论这微雨轩少轩主不识大体,不分轻重。

    那瑶美人既然觉得自己身份非同一般,听两个守卫这样一讲,更觉得这叫花子让她丢了面子。别人她打不过骂不起,好容易逮住个叫花子,是定然要挽回面子的。她小姐脾气发作起来,下定决心要将这叫花子欺负到死。

    于是她一手拎了花千放的衣领子,另一只手在千放腰间软肉上使了力道狠狠一拧。

    花千放这一下实在忍无可忍,伸手一掌将那瑶美打出,只见那瑶美人在绽放烟火的夜幕中划过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生生拍在山门的柱子上,晕了过去。

    守门两位书童正欲上前制止,只听得花千放怒喝道: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