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祖诀
作者:十载如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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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1章 奇闻
    残阳似血,漫山遍野地疯狂着色,一如五十余年前的火摧天宫。

    半个背靠在竹篾上的老先生眼瞎腿瘸,一根拐都拄不起,缺牙的嘴年轻时说得一口双音调,出口成章,编了百八十个正本儿,杜梨木一敲,管你是痴儿怨女还是欢喜冤家,篇篇拈手即来。可叹老了记性差,一开口也只能说记得最深的那个:“话说那五十……”

    一个开腔就那么锋利地插入陈年恩怨,却又卡在喉中半落不落,他从破烂棉袖中抽出只手,来回圈着自己脏兮兮的发旋,是想不起那个年份的零头了,五十一还是五十五?

    不管了,继续说下去,“……就出了这么个人物,倒不是说绝无仅有,只是那些个修仙的祖宗哪,越往高处走,越是怕湿了鞋,生怕一个偏离衰了寿命折了修为,恼了上界大仙——所以那事尤其出奇,也就这么一个,宁可砸了飞升的契机,也要烧了天宫门!”

    奇怪呀,五十年前,竟有个老祖,犹似少年凶狠不要命,敢与天上神仙大战一场。

    不该呀,一界一天地,便是大能,没跨过渡劫飞升的门槛,也不敢狂妄挑衅上仙,怎么玉墟宗就蹦出了这么个怪胎,一身捭阖不世功,上阕动乾坤,下阕破天门。

    莫非天道瞎了眼?

    老先生哀哀叹息,只说那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方圆百里只闻那金戈铁马之动荡,雷霆万钧,三爻五行大阵层叠而下,刺骨仙气涌动,却也只阻了三炷香,阵破!

    紧接着,奇门凌云阵,破;九宫太乙阵,再破——上界便再坐不住,有仙君御风而来,执拂尘喝骂:“好个俗子!不安安心心修你的道,非做这逆天道引魔障的事!待本君收拾……”

    一句话未说完,破阵云雾蓦然散去,那俗子抬眼,半句不听直取天门,任祂是上仙下仙,一通好杀,战了个玄穹震荡。

    三界惊她战功赫然,一句“果真显赫”的话音还未落下,又是一把太虚太极火吞了整个天宫门,那夜半的火烧云壮观非常,熊焰滚滚,烧得地上凡夫俗子头皮翻烫,烘烤江河,涓滴不剩,急得龙王爷数月盘踞云间不停喷水。

    “这等伟绩,你们可知她是什么人?”静默了一会,酒铺老板都懒得捧哏,他便只有自个说下去:“那便是锈祖了——话说这位老祖,那可是八荒**的扛把子,祖中之祖,厉害得骇死人。瞧,遭下这等业孽,竟还未被雷劈了!”

    有小儿嬉笑,拿毛栗子扔他:“阿公呀,我阿娘口齿比你伶俐得多,你讲的我都听过了,乏得很,可有别的?讲你年轻时娶的什么婆娘欠的什么情债也好呀。”

    老先生摸索着拾了栗子:“你阿娘怎讲给你听?”

    “阿娘说她还不嫁我阿爹,就听你在这里讲了,七八十遍,不念书,都能背下来。”

    “也对。”老先生说,“五十……”话说一半,又不记得数了。

    小儿已经撵着黄牛,快活地跑远了。他走的那条小埂,若是沿着笔直地走,走它个八百里,再翻五座山六道岭,攀一百零一阶,就是传说中的玉墟宗,是个正儿八经的妖修门派。

    修炼路子不同,人修有筑基,妖修有锻体,是以大多一身让人望之兴叹的铜皮铁骨,又年岁长久,性情各异,能得他们青眼相看的人修屈指可数——在这寥寥几位中,首当其冲便是锈祖。

    几百年前的锈祖,还不曾常年隐居离兑宫,师承也不是大名鼎鼎的涂山九潭“玄老”。她以一介人修身份居于玉墟宗,身前身后一伙儿师父师叔,师弟师妹,整天这个拔了我的毛那个掀了我的壳,又是哪个王八蛋与我是天敌总是想叼了我吞下肚,吵嚷着要大师姐来评理。

    一路走来,不悲不恸,快活似神仙。

    唯有那一战,倾斜沧海,燃尽天穹。但也还好,三界中好歹有个地府,有轮回有长命,故人安在,无香可点,无纸可烧。

    天色渐晚,酒铺也要打烊,老板倒了杯酒水放于老先生身旁:“解了你馋虫,你可能讲出点别的什么?天黑得早,我回去好长一段山路,想听些打虎打蛇的壮个胆。”

    老先生敲着自己两条废腿,凑近杯口,呷着兑了水的粮酒,肚子里林林总总的话本儿囫囵转着,转到最后也只剩了一篇“五十年前……”

    既有了那五十年前,又怎能记得余下他事?

    伴着五十余年前的咿呀唱本儿声,他喉咙中滚出了调儿,慢慢吃尽碗中酒,青筋盘虬的手背一擦嘴,作势要摔了碗,只待最后那一句收尾——

    嗐!且饮一盏,饮罢凡世多少兴衰沉浮,摔作尘泥。
章节目录 第2章 冤孽
    孽这个字,不好讲,但凡这个字儿出现,总要牵扯上乱七八糟的业障,开了口就不好收场,是以一般来说,玄吟雾有一张咬金断玉的嘴,也忌口这种字。

    可就是有那么个东西,逼着他将这字挂在嘴边。他连骂人都不带重样,偏偏把这字儿嚼了七八上百遍,真是咀得他自己都想扔了,可又淘不出什么比这更贴切的字眼。

    到最后也只有恨道,冤孽!

    就这么个冤孽还有名字,也不知是胡乱诌的还是取的谐音,唤作法锈。如果不知底细只看人,从头打量到脚,只觉得是真漂亮。眉尤其长得好,名家画上去似的,又穿的一身锦绣衣裳,袖手走在道上,没看出哪儿仙风道骨,只道是哪个俗世的富贵千金,游手好闲,掐了支花,能将溪边淘米的小娘子逗得花枝乱颤。

    直惹得人家把米洗了又洗,犹不甘心,抿着一口软侬语,想打听出贵人何处来。

    法锈却道:“怎么着,还想淘回个田螺姑娘煮饭作伴?可不巧,我手一抬有千丈余,攀仙官摘帽花,顺带撑炸了那万锁磐石——不是不愿,我也犯难,缩不进一螺壳呀。”

    娘的,瞧这话,又荒唐又放肆,像是高深低调的道人?俗尘未断,没规没矩的野毛子一个,谁要是她师父,毛都要给气立起来。

    师门不幸,玄吟雾何止炸毛,他气得毛都要掉了。

    吾日三省吾身,玄吟雾针对自己为何收法锈为徒,每天也要问自己三个问题:“我双目可瞎?”“我识海可进水?”以及“我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了么?”

    他眼睛明亮、识海通彻,前两问不曾有误,那他收此孽徒的罪魁祸首,就是穷。

    没错,他遇到法锈的那一天,穷到卖毛。

    一个修士,穷成这样没道理的,不谈坐落一方的巨擎,那些可怜巴巴的小门小派,还会挤奶似的给弟子点零用钱;再不济,还有散修落脚的**堂,放低身段,未尝不可混出个子丑寅卯。

    遍观东南西北,愣是没找着一个未到换毛季就薅了自己的毛,只为卖了换吃食的妖修——玄吟雾真是头一个,是穷到遭罪了。

    其间曲折,需从四百九十年前说起。

    四百九十年前的玄吟雾,贵气冷艳,目下无尘,扒了自己一身皮毛也不会与“穷”沾边儿——论出身,玉墟宗的离兑宫内门十四弟子,家门是涂山九潭,甩一堆没爹没娘的妖修二百五十条街;再说根骨,纵然及不上几位大师兄大师姐天资纵横,可妖修九大境界,他三百三十年进阶吞丹期,也绝对值得一夸。

    他底子打得好,通智、锻体、吞丹这三大境一路过来,顺顺当当,要是照这么来,不到千岁就能化形,再佐以奇遇丹药,没准能修得更高,修到塑骨、淬身、凝魄……

    但每次有这样的念头,玄吟雾都得立刻掐了,恐自己怨怒之下又误入歧途。这不是没有先例的,早先在玉墟宗中,他被卷入门闱之争后吃够了教训,师门冷酷,给他盖上了弃徒的签子,逐出宗门。

    当初年少轻妄,既没脸回家,又脱去了宗门的外衣,刚接触到磨难就没法忍,妄想借助歧路一步登天。他的确登天了一段时日,在散修的**堂独领风骚,却因为邪性太过,**堂忍无可忍将他列入了封煞榜。

    这个交代一给,天下大道诛灭他就可以贴上个正义嘴脸了,车轮战滚着来,轮到他修为一落再落,落到最后他自己都受不了,回到正道重新修上来,耗费的财力又活生生挖空了他。

    穷,落不起了。

    ……

    这年正是七月处暑前后,依照狐狸的习性,是要到九月寒露边儿上才会换毛,可他竟意外突破化形期,气息浮动得厉害,正需要丹药巩固。松啼城那里标了高价的“调息元丹”比他有耐心得多,几个月都不降一丝价。

    玄吟雾知道松啼城有长生钱庄,钱庄背后就是**堂,动不得。他早先上过**堂的封煞榜,那个榜一旦上去,是怎么从良都洗不下来的,有灵币交易的地方都有这个名册,将他拒之门外,思来想去,也只有一身狐毛珍贵到可以以物换物。

    他化作原形浣洗后,拿把刀子刮了身上的柔滑长毛,又从洞府里翻出来一个小毛线团,前几天有只比羊羔还大的长毛野兔子被鹰吓破了胆,一头撞死在他洞府口,那追来的鹰惧他修为,鸣叫一声就掉头飞了。他是守株待兔,却辟了谷不吃肉,只将兔毛全薅了下来。

    他低头考虑是一起兑了,还是混织一件毛袜子兑个好价……正犹豫不决,迎面的,就碰上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个“冤孽”东西了!

    法锈第一次瞧见两只爪子抱着毛线团发呆的狐狸,咦了一声。

    夏日简装,她腰间挂缀玉流苏,外袍边角的针脚细密精致,内衫是绸缎褂儿,配上那张漂亮脸皮,当真像是从哪个高门大府里出来溜达的千金小主子。

    双方的第一个照面,玄吟雾只瞥了一眼,毫无兴趣,他看出法锈是个人修,修为低得可怜,只有炼气期,这放到妖修九大境界里,也就跟“通智期”画了等号,刚跨过门槛,不值得注目。

    玄吟雾没理人,法锈却凑过去了,看新奇物件似的瞧着短毛狐狸,问:“毛怎么卖?”没等对方开口,又补充一句:“是正宗狐毛吧?没拿狗毛欺客?”

    短毛狐狸竖瞳一凝,半空一道白光,法锈赶紧侧身闪过,腰间流苏啪嗒一声断了,切面整齐,这一爪子要是拍到身上,定要留下血印。

    要是个平常人,定然收了心不敢再招惹,但法锈这个人,不平常,扫了一眼地上的半段流苏,背着手笑了:“我不缺毛衣,我缺狐裘。”她作死般地说,“你卖皮吗?”

    然后她就被揍了。

    玄吟雾正处于妖修化形期,放到人修这儿,元婴期的修士都不敢轻易招惹。四百多年的磨砺,曾经恃才傲物的宗门子弟,已经变成了一个金口难开的入世修士,不谙世事的纯真心肠,也给磨成了刀子。

    不谈入过邪道,就算是正道又有几人掌心无血?

    玄吟雾一手倥相诀,震识海、断督脉、破丹田——等他意识到这顿打似乎太结实了的时候,已经打完了。

    还好,人没死成。

    之所以后来玄吟雾叫她一声“冤孽”,就是这人不容易死,命太大了,鬼都做不成。

    法锈竟还站着,不过很快站不住了,慢慢掀开袍子,坐到了洞府的槛子上,她现在也就一张脸干净,身上锦缎衣服像是浸了一碗血,坐下的时候只听啪啦一下闷响,也不知道是那块骨头折了,反观她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如同戴了张假皮。

    玄吟雾还是只狐狸模样,爪子上的肉垫按在地上,没声响就走了过去,毛绒绒的耳朵尖儿转了一下,似乎是在疑惑她居然没死,怎么做到的。

    双方静默了片刻,玄吟雾一下蹿到了法锈身上,大尾巴绕在她的脖子上,爪子尖儿扒在她头发上,下巴绒毛蹭在她肩上,嗅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法宝。

    法锈被挠得痒,想把他推远点:“好了好了,我花钱买命。”

    玄吟雾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柔软,偏偏要吓她:“我又不是不会搜尸。”

    “是么,那好歹留我张脸,往天灵盖这打,才能死得透了。”

    “不怕死?”

    “我怨气大着呢,等我走一趟地府做个鬼修,回来再与你翻天覆地。”

    玄吟雾没说话,他在等法锈把威胁说完,死字当头,必然是要报家底的,哪门哪派,何人座下,将来若有人寻仇,他也能有个准备。

    但等了一炷香,法锈连个名字都没说——玄吟雾反而没动,毛绒绒的爪子在她的头发上,尖锐的指甲却避开了她的头皮。

    “你名讳呢?”

    甩他一脸的是句滚刀肉的话:“法锈,法修的法,不是法修的锈。”

    然后,接着没声,光等他下手了。

    这么一来,玄吟雾拿不准了,换了个色厉内荏的来,他兴许就劈了,最多也就修炼时多些杀障,不值一提;但现在手中这个东西吧,是个人,却不像人,心中无命,人修长生途,最看重不就是命么?做鬼修说得轻松,那都是惨死到不肯瞑目的,普通的魂儿过一趟地府,谁还记得什么前尘往事。

    话说,哪个厉鬼有她一张寿终正寝的脸?

    这场打戏,开头快意随性,尾子却失了趣味,如白水过舌尖,叫人败兴。玄吟雾只觉得厌了,不打了,她出言无状是她家大人要担心的事,他揍过,没死,就与他无关。

    他从她肩上往后跳下来,爪子轻轻一挨到地,化作个人模样,灵气凝成翩跹法衣,狐尾绣纹的对襟,如他皮毛一般柔亮似纱。

    玄吟雾拢了一下衣袍,看了看靠在门槛上的法锈,想着又不能这么放过去,转身在洞府里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噤声符咒,捏在指间一晃燃了火,将符细细化灰兑在水里,端着碗走了出去。

    法锈还垂着头闭着眼,玄吟雾无声走到她面前,细白手指拨开她的黑发,问:“你家大人是谁?”

    此时法锈才掀了眼皮,没防备,差点被晃花眼。

    然后她就笑了:“大人没有,有话,可以对我这个小人……”

    没等讲完就被碗口磕了牙,生冷符水灌进喉咙,她眼珠子还瞅着,心里一声叹,说九天仙子落尘凡呀。

    不过那个菩萨清柔的声调儿,也该配这么个不食烟火的容貌。

    符水入喉,虫蚁爬过的麻痒,嗓子逐渐沙了,法锈浑不在意,就用这一副哑嗓子说话:“先前,有句话我唬你的。”

    玄吟雾倒好奇了,她总共就没说几句,难道名字是假的?……那名字也像是假的。

    法锈却勾了手指:“你矮身,我跟你说——就是变成鬼修再来找你的那句话,还记得?最后那四个字说错了,容我一改,就改成……”她见玄吟雾居然认真低了头听,就贴在他耳边呵气,“颠鸾倒凤。”

    这四个不知恬耻的字儿热腾腾地吐在耳边,比先前那一句狗毛还激人,玄吟雾的狐毛都要给她炸起来,一个巴掌就抽了上去。

    他这双纤细人手没利爪,抽得跟摸一样,连个红印儿都没有,回过神,还想斥责几句,却见她正等着呢。因为噤声符咒说不出话,就歪了身子靠得舒服些,这一动,那身富贵却脆薄的衣裳受不住了,襟口很快裂开,敞着领子,肩膀锁骨似白笋冒出来,□□满园。

    法锈低头觑了一眼,撇眉,嫌衣服的料子中看不中用,姿势都没变一个,向玄吟雾一点头,那意思是,骂吧。

    玄吟雾没骂出口。

    他还是只矜持的公狐狸,知道什么叫做不好意思。

    连一句“混账”都没来得及说,他一甩袖进了洞府,翻出一件不大常穿的布袍子,卷成一团扔到门口,背过身等她换。法锈面对兜头砸来的袍子,也不知是懒的还是脱力,没动手给自己披上,只甩了甩头,将那衣服从脑袋上抖下来。

    这样的伤势放到哪个医馆里都是回天乏术,长生途的路更是别想了,但她的确不惧,孑然一身,从小就开始玩命,因为玩不死,所以可劲儿折腾,毕竟玩什么都没有将性命置于股掌间来得淋漓尽致。

    她无感伤痛。

    也许这个世上,除了那事儿,就算死亡也不会给她带来半分疼痛。
章节目录 第3章 丹田
    命不是白得来的。

    说好了花钱买命,那出的血不多,岂不是证明自己的命不金贵?送去法锈手券半块,翌日长生钱庄就送来了十万灵币,由此可见,法锈这条命,贵得狠了。

    等法锈将剩下一半手券交给钱庄的护送修士后,那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垛灵币,法锈的噤声符咒还没解开,伤也没好,就坐在门槛上用脚踢了踢箱子。

    玄吟雾刚刚午睡起来,将长发绾到背后,披衣走到洞府门口,正瞧见法锈正把脚架在一堆钱上面,两只手百般无聊地给自己编辫子,细细一条藏在乌黑柔软的发间,发带一样若隐若现。昨天他放旁边的伤药没用,扔给她的外袍还是没换上,就松松垮垮搭在身上,浸出了血。

    玄吟雾不禁蹙眉,这么长时间过去连伤口都不包一下,还在玩头发?

    真是命有多硬,心就有多大。

    他弯腰捡起一片灵币,在手指间轻轻转着,这是做不了伪的,无量晶矿除了轻成一片羽毛没别的作用,被统一切成一寸三厘长,四四方方的,比纸还轻薄,由八荒殿与**堂,以及四大仙宗的共同承认,促成了长生钱庄的鼎盛与源远流长。

    遥记几万年前,修士还只能拖着一麻袋奇形怪状的灵石交易,做什么买卖都要先鉴定灵石品级,宗门垄断矿脉,散修苦不堪言——**堂就是在那个年代建立,罗尽天下散修,六位堂主各个旷世不凡,最终获得了与“仙宗首座”八荒殿正视的资格。

    经过长达二十九年的商议,灵石被取缔,取而代之的是全新规格的灵币,四大仙宗率先立下规矩,八荒殿与**堂也各派一位殿主与堂主,坐镇长生钱庄,就这么盯了几百年,终于将不稳定的灵石彻底洗出了各个买卖场子。

    在有灵石的年代,兴许玄吟雾还不会这么穷,因为有空子钻,但如今,自从他名列封煞榜,长生钱庄也将他拒之门外,他在灵币的无形围杀之下,能用的东西更加狭隘。

    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法锈会有这么多灵币,瞧着她财大气粗的模样,难不成是哪个大宗门的亲传弟子?

    不可能,人修命短,如果真是天资罕见,宗门宝贝得恨不得藏起来,不到金丹元婴怎么敢放出来?就这么个炼气期的,要不是命硬,早被摁死了。

    别提什么师门暗中保护,他昨儿打那么狠,都没半个人出来拦着。

    玄吟雾没想出个头绪,一旁的法锈靠在门槛上却是无聊极了,她那头黑发向来散着,从不在上面弄花样,编了没几分钟就烦了,又弄不开,她是不知道痛的,手上用力没有轻重,差点把那一缕头发全绞下来。

    一只微温的手忽然按住她的手臂,然后又一碗符水给她灌了下去,她也不管是什么,来者不拒,喝完一摸脖子,应该是噤声符咒被解了。碗放到地上,玄吟雾掀袍坐在她身边,微微掀开了昨天扔给她盖着的布外袍,只敞出丹田位置,低头似乎在敷着什么,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露出一小截浓密的睫毛。

    法锈伸手,撩了一下他的头发,柔顺得跟风一样:“贵姓啊?”

    玄吟雾挡开她的手,要是昨天她这么干肯定又被揍一遍,但今天看她伤势,光看着就消气了。

    她的丹田粉碎,修为尽废,无缘长生。

    虽然只有炼气期,但好歹也是入了这个门槛,哪个修士能忍受这样残忍的结果?神智疯癫的不在少数,咬牙切齿报仇雪恨的也多如牛毛。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刀下去,了结恩怨。

    玄吟雾的手顿住了,止血的药膏已经全抹了上去,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说,又清又低的嗓音已经飘了出来:“你丹田碎了……”

    法锈哦了一声,没在意:“费几天时间重塑就行了,不妨事,我这丹田碎十几次了,我有经验。”

    “……”

    嗯?!

    如果只谈重塑丹田一说,是早有记载。

    不少宗门中寄予厚望的子弟都会遭遇劫难变故,碎丹田是最常见的,如果碰巧遇上好师门没放弃,气运也够,自己又肯争,还是有一线生机。

    只是这生机说得轻松,实际也渺茫,不说那些有价无市的奇珍异宝,光是一颗定础元丹,能把一个三流小宗门逼到卖地皮。此外,如果想万无一失,或是更上一层楼,都是有秘方的,这些秘方藏在四大仙宗中秘而不宣,导致许多人耗费了大量财力人力,却只塑了个平庸资质,碌碌半生。

    任何一个修士,平生能重塑一次丹田,都是大福大祸,值得作为长生途中的硕硕谈资,开口就是沧桑:“想当年,我年少无知,争一时意气,竟遭他人毒手……”

    然而这大福大祸都在法锈面前甘拜下风,沦为“屁大点的事”。

    她一脚踹翻了装满灵币的箱子,灵币哗啦啦撒了一地,半倒的箱子底竟然藏着暗格,法锈撩了一下自己的伤口,蘸了血按上去,暗格开启,里面一溜儿白玉瓶。

    玄吟雾难以置信,昨天她口不能言,拿出的可以在长生钱庄提灵币的“手券”也被他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钱庄那边怎么跟蛔虫似的,什么时候把丹药装了一箱子?

    法锈将瓶子全倒出来,打开塞子一个个看:“定础元丹、衡筋元丹、无相花汁、还有固脉青木,配套的叶子在这里……咦这是什么,调息元丹,附送的?”

    玄吟雾没有表情,但凡是一个修士,亲眼看到这些只活在书籍上的丹药,都没法一时半刻缓过劲。

    白玉瓶七倒八歪放在地上,塞子没弄紧,浓郁的灵气快在空中拧成水,足以见证都是真品,法锈清点了一半后,拿起定础元丹就塞嘴里了,一边吃一边看剩下的一半。

    玄吟雾:“你……”

    等会儿,不要沐浴戒斋?不要排好了顺序再服用?不要先把伤口缝一下?

    这一嘴可就吃了一个小宗门的地皮啊!

    一地的东西,明显比公开的珍品单子要多得多,没准是什么秘方,那必然要有个服食顺序,毕竟这么多元丹,吃不好吃出个相克,一克克死了也是没脸含笑九泉。总之没见过这样一把抓着吃的,玄吟雾抱着手臂,看了法锈半天,问她分没分出个前后。

    法锈正在嚼豆子一样嚼元丹,吃得格拉作响,闻言抬头,好像第一次听说这个事:“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吃的,不过我觉得,定础元丹一定要先吃,微酸,开胃;然后是固脉青木,微糯爽口,不过它这个叶子不好吃,所以要在无相花汁里泡一下,吃起来就有点像脆饼。其他的混着吃,反正味道不是很独特——另外,衡筋元丹要最后吃,因为特别甜,吃完要用花汁漱口,不然几天下来感觉牙都蛀没了。”

    玄吟雾:“……”

    果然是吃多了,这还吃出心得了。

    先前靠着还没什么,她一坐起来吃,外头搭的袍子就往下掉,十分伤眼,玄吟雾上前,把她快滑下肩膀的外袍往上提了提,又不好动手给她穿上,只问道:“既然塑了十几次,那之前你不是刚入炼气期吧?”

    法锈没否认,直接承认了:“跟你说实话,我修得最高的一次,是个金丹。”

    “然后呢?”

    “我那个丹修得太难看,捏碎了,重修个成色好的。”

    玄吟雾沉默了,想起当初吞丹期被追杀到妖丹破碎,那时的自己心如死灰;如今看来,自己一千多年的见识,还是太孤陋寡闻。

    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个炼气期也敢那么硬气了,因为她比皇帝老子还任性。

    都修到金丹了,居然还能把自己给撸下来,不止一次,就这么上上下下跟爬楼似的,少说也炼了七八回气,筑了五六次基,丹药串成糖葫芦吃,钱多没处使,这么糟蹋!

    玄吟雾服了。

    不过紧接着,玄吟雾倒是对金丹期上了心,这个境界符合一流大宗门弟子出门游历的门槛,也许宗门只是不知道这个弟子在外头这么作死,否则早拎回去打她八百大板。

    法锈刚吃完衡筋元丹,甜得齁,嘴巴发干:“你把——你把那个花汁递给我。”

    玄吟雾两只手正捏着布外袍,防止她一动又抖落下来,问道:“令师是何方大能?”

    “没有。”

    “真话?”

    不知是不是那些丹药过于立竿见影,早先因为伤势还有些神色萎靡,如今一横眉一扫眼又是那种沉淀下来的玩世不恭,话也说得带了三分戏意:“统统没有,无父无母无师门,天地君亲师,裁去了那后三字,也就天地还在。你可以去问仙庭问地府呀,问我生从何来,问我死往何去!”

    她说话的时候,空气都似乎稠起来,像是舀了一勺蜜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刚吃的是撒了厚糖霜的糕丸。玄吟雾受不了这甜味,终于拾起无相花汁,递与她:“既无宗门,怎么腰缠万贯?”

    法锈言简意赅:“赚的,我在**堂里有挂名。”

    玄吟雾信么?不信。

    信她有鬼。

    不谈她先前那可怜的炼气八层,就算曾经也是金丹期修士,放在人才济济的**堂,那也是个皮薄肉嫩的,报酬高的雇事儿,谁肯带她?

    而且**堂是散修的支柱,除非上了封煞榜,否则周全万分,她是怎么来来回回掉修为的,这掉着跟玩儿一样。

    总不会全是自己作的,猪都没这么作啊。

    法锈没再说话,谁肚子里没揣着点秘密,她正忙着漱口,没空抖落出来。

    等祛了那股腻人的甜味,她往后一靠,玄吟雾正在她身后提着外袍边角,像手里包了个蛹,这只狐狸的法衣色调又冷又沉,却掩不住天生丽质,美如冠玉。

    法锈仰头,眉梢眼角尽是倜傥:“还要不要我接着拿钱买命?活囚起来,隔段时日就让我拿出手券去提灵币?是有人这么做过,是个人修,元婴期,活了六百来年,随便丢出一个零头就够我活到现在。”

    玄吟雾一双眼瞳,像猫一样慢慢凝成竖线:“你还活着。”

    法锈说:“瞧这话说的——抓不住重心,我活着显而易见,重要的是他死了呀。”
章节目录 第4章 饲祖
    这活脱脱是一个充斥着腥风血雨的威胁,却叫人听不出半分狠意,她的神情与语气都给人一种截然相反的意思——“我见你姿容,心生怜意,学那拂尘轻点,破你迷津。”

    而玄吟雾压根没想要留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他的意思很明确,有多远滚多远。

    不过在滚之前,他有一个要求:“衣服穿好。”

    法锈反抗:“不,我不穿修士的法衣。”

    玄吟雾总不能一天到晚给她拎着,直接把两边袍角一拎,在她颈后系了个结,送她个大口水兜。

    法锈又坐在门槛上休养了半晌,然后拿起最后一个白玉瓶,那里装着调息元丹,她放到洞府墙角,说:“衣服钱也结了。”

    她站起身,踏出一步,之前服食的珍品像是一齐顿醒,灵气砰然炸开,凝成千丝万缕,汇入丹田。此刻最为关键,寻常子弟必然要师门护法,端坐浴桶汗如雨下,痛得神志不清,怎敢形单影只、站立行走。

    法锈走得肆无忌惮,正如她初来此地,就敢出言相戏一位化形期的妖修。

    暴涨的灵气吸引了山林间的飞禽走兽,一时间龙腾虎啸此起彼伏,她背着手,身上挂着那件形似口水巾的布袍,踩着自己身上掉落的血痂,沿着小道消失在山林深处。

    玄吟雾靠在洞府里,知道她是真走了。

    她留下的痕迹也渐淡,如果不是门槛那里一地的灵币和白玉瓶,就像他南柯一梦,臆想出了这么一个诞谩不经的人,唤作一声法锈,不像个修士,倒像个散财童子。

    仿佛从无她留恋之事,不论恩仇,这尘世繁华万里,不足以拌她一步。

    ……

    如果戛然而止到这一面之缘,可以说恰到好处,日后提起,这厢可以说在山林偶遇一美人狐妖,那厢也能在记忆中残存一道虚妄身影。

    可惜,世上总有那么多画蛇添足,非要再添上一棍子才算个头。

    玄吟雾居于迁荷峰,僻静又人迹罕至,险峻山涧层峦叠嶂,山下零散几户凡俗人家。这个地方再向西南四百里,是个略微繁荣些的修行小城,城名松啼。

    要评头论足一个城究竟如何繁荣,就是看城内设了几处长生钱庄。松啼城南北各有一个,虽说是同出一庄,但大宗门内还分师门隔阂呢,一个偌大钱庄初期是必须同心协力,等屁股底下的座儿安定下来,内部自然也划分出了流派。

    北边的那个近宗门,南边的这个亲散修。大道朝天,进城的修士,有缓带轻裘鲜衣怒马,也有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但很快各走一边,奔在不同派别钱庄的路上。朝南的方向,就找不出几个穿着得体的,男修士像是卖鱼的樵夫,女修士也如赶集的村妇。

    比起北边的衣香髻影,南边的则叫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各大店铺众星捧月在长生钱庄周围坐落,散修们眉藏戾气,拎着兽类的脖颈直接摔在砧板上,要活的要死的这就给办了,掌柜快手拨算盘,秤砣一抬,算账结钱,两不相欠。

    仇家头颅高挂,兽类哀鸣不绝于耳,快修成妖的天灵地宝也哭哭唧唧,混着喧闹的叫卖与讨价,配着路边一把凄切胡琴音,用手一抹满是俗世味,哪儿还有半分仙气儿在。

    华灯初上,天却还未完全黯下来,颜色如丹青,远处是朱砂,近处又青蓝,衬得一个个屋檐下面的金黄灯笼亮得惹眼。

    松啼酒楼门口的灯笼尤其硕大。

    法锈手边是刚上的一壶温酒,半碟牛肉小炒,淋了一道酱汁,香滑酥嫩。她这桌上是独一份儿的,因为全是凡俗吃食,不含半丝灵气,只图一个口腹之欲。

    有刚入道的小修士意志不坚,巴巴地瞧着咽口水,刚拉了几下师长的袖子,却被师长粗暴地塞下一颗祛食丹,吞到肚子里片刻功夫,胃不饿嘴还馋,嚷着要吃肉。

    师长转身一巴掌:“吵个屁!吃不死你!”

    法锈看得一笑,挟了一筷子肉片,众人皆醒我独醉的细嚼慢咽。

    这种对修行毫无益处的吃食,修士们是不大沾的。金丹期以上就可辟谷,炼气期及筑基期还需服食助人饱腹的丹药,毕竟修行福祸难料,一旦遇上出生入死的事,断没有时间让人吃喝拉撒;宗门弟子还仗着师门庇护,抽个空打打牙祭,散修就只能顿顿辟谷。

    法锈反其道而行之,她吃要吃有味的,穿也要穿光鲜的,人生在世,如戏一场,没有委屈自己的道理。不比当今修士执着于强者,别的什么都不顾,只求比试切磋,恨不得将对方撸下一层皮,自证俯仰天下再无敌手——既无道心,又无享乐,就这么自夸地强着,直至寿尽将死。

    “饲祖。”

    正嚼着牛肉,突然有人在她身后轻轻俯身,说话的气流吹到她耳边,仿佛是一把蠢蠢欲动的利剑。

    法锈睁眼侧身,一道凌厉剑气顺着她耳廓劈过去,差点割下半只耳朵。

    唤她一声“饲祖”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堂的雇主,二是死仇。

    那人又啼笑皆非开了口:“饲祖呀,上次我见你是炼气八层,上上回是筑基五层,要论头次,不得了,还是个金丹呢——别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上走,怎么您倒是反过来了,哟,炼气三层?”

    法锈也笑:“按这个说法,你遇我这么几次,差点命都赔了来。一个用剑的修士,本命灵剑被分尸的滋味,比之修为掉落如何呀?别人遇着我这么个祖宗,都是避之不及,你也是反了!”

    “难怪都说对上饲祖,万不能开口,一刀杀了最好。”

    “这话既然能传开,那意思就是没法一刀杀了,拿夸我的话讲,确是嘴拙。”

    那人面皮又青又冷:“炼气三层,你还觉得死不了?”

    法锈笑他脸色:“左右不是为了你掉的,你怎么抓耳挠腮,像是瞧了一支红杏出墙去?”

    那人被逼的终于卸了客套,直起了身子叉着手:“是,我是没本事,没法子让饲祖一刀毙命,所以只是来传个话。松啼城内,碍着**堂长生钱庄,我们这等人,不太敢进来,就算进来了,也千方百计低着头,不敢杀人,可饲祖就不会出去?”

    “你们还真是皮,不暗中伏击我,偏偏要知会一声,想吓我不得安生。”法锈一点筷子,“作,你们就作吧。”

    那人冷冷道:“只是让饲祖记着!好好想一想,当初多少死里逃生的前辈,找上门杀你了!别死到临头,连仇家名字都记不住!”

    “那要是我还活过来了呢?”

    “……不杀了。”他沉默良久,忽然颓废倦怠,“如果你真的死不了,那就一笔勾销,不知道你一个人修怎么那么像个鬼,不想再沾了,太累了。”

    此刻,松啼城外,默默对坐着一圈修士,人修当中最低也是金丹期,更有甚者是出窍期;妖修较少,最强也只是一个化形期;魔修眼神阴沉望着城内,嘴中满是血腥味。

    这样的阵势,是用来杀一个大能的,但却浪费在一个区区炼气期身上。

    因为杀不死。

    一路追杀,杀到后来所有人妖魔都绝望了,有人问:“要不要找个鬼修来问问?地府的生死薄上是不是没她名字?”

    没人知道,杀来杀去,他们都累了。

    不是没尝试过各种方法,碎丹田废修为都是轻的了,断手断脚断头司空见惯,火烧水淹雷劈土埋……就没哪一个是奏效的,而一旦一击不死,**堂就有本事派高阶修士找到他们开打,顺带长生钱庄就送来了丹药,让人恨不得啐一口:“她跟**堂什么关系?难不成还是哪个堂主的私生女儿?”

    不能啊,哪个老子能看着女儿这么玩命?

    譬如现下,重塑丹田之后,仅仅过了十天,她就把炼气三层的修为给催回来了——放在别人身上是天赋异禀,她这叫熟能生巧。

    有人划掉了所有没用的死法,唉声叹气:“最后试一次吧,将她剁成肉泥,如果她还死不了,我去死。”

    魔修凉凉道:“这么惨啊,小心她怨气太盛,成了个鬼修,再来找你算账。”

    众人听了,想起还有这茬,一口血都要被憋出来。

    对,还要让她死得心平气和……娘的,这还让不让人好好杀了!

    ……

    上弦月高挂,松啼城内人声渐歇,前来带话的仇家也离去,法锈闭眼假寐,桌上小半壶酒凉得辣喉,索性不要了。

    人都是会死的,她是个人,自然不能免俗,只是这关窍之处,怎教旁人知道。

    夜深人静,城外刀剑凛冽肃杀,严阵以待,法锈安之若素,坐松啼酒楼,合着眼皮,手指顺着路边胡琴声打着拍子,独和一段三生咒。

    喧嚣不过耳,只闻道无疆。
章节目录 第5章 青琐
    天光大亮,法锈还没出城挨宰,她在逛铺子。

    白日一升上来,松啼城仿佛就活了,人声鼎沸,各种店铺热热腾腾。有胡作非为的,仗着一身修为逼得店家再三降价;有店大欺客的,非塞你一手没用的东西还让人掏钱。

    路边拉胡琴的老伯,不知昨儿晚上是不是曲子太凄凉得罪了哪路神仙,被打折了一条腿,两只手便不敢再弄起调儿,将琴抱在怀里,稀薄松香沾了一袖子。

    法锈掷下几块灵币,叮叮当当落到他碗中,老伯头也不敢抬,叠声谢过:“仙子好心,仙子好心……”

    法锈又瞥过一眼,知晓这老伯也是个修士,只是资质低劣,修到老了都跨不出筑基那一步,要在炼气期生生耗死上百年的寿命。

    这世道不公呀,想她法锈,百日筑基,没等二八就造成了金丹,何等天资!何等气运!反倒让她觉得可笑了,说:“我没爹没娘,大概是因为生我的是老天吧?瞧它把我给宠的!”笑过后觉得无趣,一切都唾手可得,修炼何用?

    都道是修仙好,腾云驾雾峨冠博带,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可听这松啼城,半城富贵半城贫穷,恃强凌弱,与世上其他又有何区别?

    法锈逛完了南边,又北上,去了宗门子弟的那半边城,一进去就觉得香气陶陶,各路师兄师姐领队,挂着宗门的腰牌,带着小弟子买东买西。

    法锈走入一家器玉店,柜台的左侧是一窝妖修,光是台子上就挤了三四只,毛绒绒堆在一起,紧贴着唯一还像个人的师兄。

    领着他们的师兄是只大鳄,道袍后面鼓出一截,粗壮坚硬的长尾巴甩在地上。不怪他不收尾巴,妖修要完全化作人身,必须是化形期。除外,他们的锻体期大圆满又被称作“伪化形”,也就是说部分化形:化了耳朵,尾巴就没处藏,化了手,下面就得是一双蹄子。

    师兄是个“伪化形”,放到人修这就是筑基期大圆满,实力不俗。

    掌柜本来还在招待那一窝叽叽喳喳的妖修,一见法锈进来,连忙指了个伙计先应付这边,然后拿着册子就过来招呼:“锈主儿,又来惠顾啦?”

    能在这店里撒钱几千几万不手软的,当得掌柜叫一声主儿。

    法锈含笑:“想挑个流苏坠子,缀玉的,跟上次那个一样的也可以,上次那个丢了。”

    “哎,上次那个可是龙髓玉的呢,瞧我,替锈主儿心疼上了。”掌柜打开册子,“来,这是新供过来的珍品图,伙计还没背熟,先给您过过目。”

    法锈随手翻着册子,却听那边妖修们还在吵,最终师兄忍无可忍,粗尾巴一甩,彻底让那几只小团子闭了嘴,戳着他们的头呵斥:“都在怕个什么啊?师叔还能吃了我们啊?送份礼也是回去给师父一个交代,就会在我跟前吵,师父一怪罪下来就全是我担着!师兄也不容易啊!”

    这回谁都不吱声了,大鳄师兄写了一份手券给伙计,定下了一块玉冠。

    法锈一笑,指了指那边低声问:“闹什么呢?难不成师叔是个饕餮,瞧那些毛团子,一个个吓得毛都炸了。”

    掌柜叹气笑道:“我听了几耳朵,也没怎么,就是只狐狸,不过是上了封煞榜的。”

    法锈道:“难怪。”

    翻了几页册子,信手指了个九尾狐雕纹的玉佩流苏,等掌柜喜笑颜开拿货时,她靠在柜台上,忽然灵光一闪,心想,哎,该不会就是我前几日撞见的那只狐狸吧?

    这念头起得巧,去得也快。等掌柜拿来了玉流苏,亲手给法锈佩上,她就没再想这回事。自觉梳洗妥当,一表人才,可以出城了。

    ……

    法锈临危不惧地出了城,然而杵在那里等了好久,没半个人妖魔来打她。

    她最不耐等人,想着那些仇家也不是特别憎恨她嘛,恨一个人必然恨得寝食难安,他们怎么恨得都睡过头了。

    本来想一劳永逸,结果一方不应战,她也没法。撇下身后的松啼城,沿着路走了几里,看到了一户人家炊烟袅袅升起,貌似正准备午饭,她上下打量一番,笑了,上前叩开了门。

    这人家里有个小娘子,闺名里有个络,叫络娘。中午男人打猎未归,她一人给自己煮些吃食,见来人是个姑娘,放心开了门。菜都上完了,突然哎呀一声,想起米忘记煮了,急急忙忙赔了礼,去溪边淘米。

    法锈吃了几口菜,筷子一放,就顺着路走去溪边,折了支花,不声不响往络娘头上一插。

    络娘吓了一跳,差点踩进水里,回头一看,才松了口气,一口抱怨的软侬语:“客人来这儿做什么呀?差点害我跌水里。”

    “瞧你人面桃花相映红,比饭菜更有滋味。”

    法锈惯爱贴着他人耳朵说话,尤其好看的人,对迁荷峰的那只狐狸是,对这个小娘子也是,吹得人耳垂发酥。

    络娘撩水泼她:“一个仙子,一点也不正经。”

    “怎敢称仙子,那是修士狂妄,凡子敬仰,我充其量也就是身价贵点儿。”

    “那改口贵人好了,贵人从哪里来的?”

    法锈却反戏道:“怎么着,问我家底,是想淘回个田螺姑娘煮饭为伴?可不巧,我手一抬有千丈余,攀仙官摘帽花,顺带撑炸了那万锁磐石——不是不愿,我也犯难,缩不进一螺壳呀。”

    “说得好厉害。”络娘嗔道,“那你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弱处?”

    法锈端详她:“倒是有几个,就像你这样的娇姑娘,眼泪一滚,仿佛就要哭到我心坎上去。”

    络娘一笑之下娇羞明媚:“那要是你伤心之时揽镜自照,岂不是越哭越心疼。”

    法锈唉了一声:“摸爬滚打太多年,娇不起来了,我呀,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张漂亮面皮。”

    络娘被逗得伸手一点她的脸:“还厚!”

    这一顿饭吃得主宾皆欢,络娘起身收拾碗筷,法锈擦了桌面,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当下七月处暑,这处却偏生清净,蝉鸣都没一声,只听风响。

    法锈忽而笑起来,一掌拍在桌上,道:“承各位的情了,原来是在这儿候着,等我吃个囫囵饱再上路!”

    一语道破的刹那,天色都仿佛沉沉坠下,只静了半息功夫,飞沙走石蓦然呼啸,兵荒马乱中只听络娘惊叫一声,桌椅折断,茅屋坍塌,草木根茎随飓风拔地而起。

    ……

    玄吟雾是睡觉时被吵醒的。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吵醒是多少年前,困倦地单手撑头,还没缓过神,等起身披衣,才意识到是有人在迁荷峰斗法,凭空作弄出那么大动静。

    这胆子可真是喂了猪饲。

    刚出洞府,一道凛然剑气突倏而至,玄吟雾偏头闪过,左手捏出倥相诀,指尖连转十二轮,挥掷而去,震塌了山涧瀑布,碎石乱滚,水珠迸溅。

    那汹涌直下的水瀑砸了那人一头一脸,好不容易等那人稳住了身形,踏空而立,面色青白,手中一把断刃,凛凛寒光。

    他盯着玄吟雾半天,道:“在下青琐剑,正欲杀一仇家,望道友袖手。”

    十几年前,“封煞榜”上排一十七位之人,道号青琐,自从入榜后去真人二字,直呼青琐剑。修为巅峰那几年,他碧衣负剑笑春风,每日剁十人脊骨以试剑锋,出剑移山倒海,收鞘风云俱静。

    当年风光,那是入榜前二十的当年,在被正道围剿后,“青琐剑”的排位便掉到了五十名开外,连本命灵剑也被截成两段,另一段下落不明。受此重创,没支撑到五年,他便从元婴落到了金丹,若不是靠丹药稳住修为,险些掉到筑基。

    青琐剑牙根都要被自己咬断,数十个封煞榜修士都要置法锈于死地,出窍期的人修都应邀而来。不是没考虑她是饲祖,也不是没排除对她无用的道法,偏偏还是没能快刀斩乱麻。**堂那狗娘养的跟捕鸟似的,抛出了法锈这粒谷子,一旦谁啄上了,立刻就有大批正道修士扑来剿杀他们,剿得他们鸟作兽散,剿得最后只剩他一人拼死追杀。

    他也是穷途末路,金丹已经破碎,就算同归于尽,也务必要将此人杀于剑下。

    玄吟雾转头,看向了青琐剑口中恨到不死不休的仇家。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像画一样的人,仿佛几日前的那寥寥数笔,由神笔一绘,破了幻,入了世。她靠着一棵弯弯扭扭的松树,笑得可恨,脚下漫不经心踢着石子。

    一道淋漓伤口贯穿她的肩胛,斜拉到肋下,几乎要卸下一条胳膊,血珠自她袖口滴落,一下又一下,没入湿润泥土,颜色暗沉。

    玄吟雾只觉得气息慢慢凝固,他一直都觉得法锈不像个道人,只是一个俗子,带上了一两分拿捏红尘的味道,就像一缕香,燃出了朱砂的颜色,却又沉如铁黑。

    他不想沾上这缕香,却也不想她被吹熄,毕竟难得。

    然而玄吟雾没有举动,并不能让青琐剑也止步,他心中怒炎翻滚,再不能忍,手中断刃嗡鸣,剑气霎时纵横,整个人都如一把出锋剑,直扑法锈而去!

    玄吟雾瞳仁竖起,反手一道诀印,劈筋断骨般抽在了青琐剑背上,然而青琐剑咬紧牙关,利刃笔直劈向法锈,这等距离,除非破虚空的大能,否则谁也救不走一个炼气期的人修。

    剑啸近在咫尺,法锈手中忽然白光一现,挥之而上,双刃撞击那一刻气浪翻滚,二人长发衣袍猎猎狂卷!

    待退后再战,她与青琐剑杀得不分上下,法器交接处如同割金裂石,火花迸出。难以想象一个炼气期居然能和一个金丹期打成胜负难断,这两者之间本来是天堑之差、云泥之别,这交战本只需后者吹口气就可鸣金收兵,但此刻却硬生生对峙住了。

    玄吟雾目不转睛看着法锈的一招一式,眼中忽然明悟,轻声说:“道法……”

    银光闪动间,他总算看清了法锈手中拿的是什么,她拿的是青琐剑手中本命剑的另一半,每一次剑刃相撞,震荡气尘涌动,对于青琐剑来说,都如针刺脑髓。

    “道法天规……”青琐剑咬齿,血却从牙缝漏出,双目刚烈如金刚,“法锈!你果真无法无天!就不怕雷殛……”

    一声殛字还未落,却见乌云滚滚,雷光电闪呼啸而至,法锈沐浴电光之中,握剑的手上皮肤寸寸撕裂。这奇观万年难遇,因为绝不会有人敢狂到挨着雷劫斗法,这与玉石俱焚没什么两样。她不知灼痛,屹立于天罚,手中断剑再度横切,那是天道,是规则。

    天规之下,藐视苍生。

    玄吟雾不再看,青琐剑的道已崩溃,纵然剑诀凌厉,终及不上道法自然。

    仅数十回合,法锈一连串的劈切砍刺,迅速转身接上一招反手杀,断剑在她手心飞速旋开,又猛地一针定乾坤,狠狠刺入地下,一并刺穿的,还有青琐剑的胸腹。

    行云流水,杀伐果决。

    此刻招停剑止,天劫也湮灭消散,被吞没于长空。青琐剑口鼻流血,像是被烹了的鱼,徒劳得拱着身体,试图挣脱开来。

    “你们杀不了我,所以不杀了。我也是,仇太多,记不过来,那就不记了。”法锈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但你们这么追着我杀,就真以为你们吃荤,我吃素?杀生么,谁不会!”

    话音掷落,断剑抽离!绞出一串血珠,淅淅沥沥的淋下去,这一手又绝又狠,彻底捣碎了他的丹田,那一颗碎裂的金丹也被碾成了扁丹,便是想爆,挣断了胸腹,也只能擦出点火星子。

    法锈撩开衣袍,避开了冒出的一股血泉,腥不沾衣。

    曾经惊绝一方的“青琐剑”挣了几下,终是消了声息,死在了自己的本命剑之下,法锈望着那具尸体,表情不咸不淡。夜色慢慢笼罩山林,她抬头看了一眼玄吟雾,对方也在看她,安静的,风吹过他的袍角,面如堆琼,唇若涂朱,赛过志异里的那些妖狐传说。

    花前月下,本是一个报恩还愿的吉时,但此刻过节未了,玄吟雾沉默许久,说:“我,与你也有一仇。”

    法锈笑了笑:“有么?记不得了。”

    记不记得,也只有她说了算,她想要人命时没人拦得住,想坐下来好好说话,一句记性不好就能揭过。

    顿了一下,法锈说:“我是饲祖。”
章节目录 第6章 田螺
    这句话一出,前因后果,玄吟雾就明白了。

    难怪她的修为大起大落,却毫不上心……

    毕竟是饲祖。

    如果所有被碎丹田之人,被废修为之人,能在一块嗑瓜子,那必定是泪流三千尺,大家都是有惨痛过去的,要么家门仇恨,要么飞来横祸——就法锈不是,她是作的。

    连玄吟雾都想问一句:“作成这样,你就不累?”

    骂她猪脑子吧,猪都不乐意,猪还知道要命呢。

    众所周知,**堂有“封煞榜”,上面无不是大奸大恶,正道诛之而后快的凶邪人物,一旦上榜,除了飞升没有任何洗刷余地,顶多沉寂下来,让后起之秀把排名往前拱。

    **堂对于封煞榜上排名靠前的人,是有赏头的,这赏头还不低,于是便经常有些修士组在一起,想前去剿杀大凶。但上榜人物岂是那么容易让人取了头颅?正道修士们多数时候都损伤惨重,长此以往,巨额灵币也拉不动这低迷的士气。直到某一天,**堂允许了“饲儿”的存在。

    新入堂的小散修都会问,“饲儿”是什么?

    垂钓首先得抛饵食,猎杀上榜凶邪也是这个道理,得先要有人去探一探那些狠人的窝藏之处,甚至他们的出行规律,更甚者他们的惯用手段与杀招——这就是“饲儿”要做的事,拿命去做的事,修士们每预先围剿一次,首先要铺上数以千百计的饲儿血。

    相应的,饲儿的报酬高得吓人,总的加起来可以说是赏头的一半还多,先付三分之二,若侥幸活着回来,再得三分之一。这样的诱惑,总有亡命的修士肯卖命。

    修士是灵币,稳固不动,饲儿就跟灵石一样,是消耗着用的,这已经是**堂的共识。

    但十几年前,有个饲儿,单枪匹马,把封煞榜上的前二十位挨个儿撩了一遍!

    这舍身饲虎的胆量本领,真叫**堂傻了眼,“饲儿”这玩意是风水轮流转的,很难闯出名声,众人心里都门儿清,就是个众矢之的的靶子,同一个饲儿用一次都难,遑论用几次——谁见过一个鱼饵放到水里几次还不被吞下肚的?

    只有这么一个人,名声居然能挂起来,饱经风霜的修士知晓这个事,都忍不住议论几句,一来二去,认识的,都敬称一声“饲主”。

    也有人提点这位饲主:“人修寿命有限,你就不怕耽搁了修行,最终天人五衰、飞升无望?”

    饲主说:“我年轻,不怕没命。”

    众人都笑她是少年意气,等过段时间,要么死了,要么就会老老实实修炼了——没想到等了十几年,人还活着,也还在摸鸡撩狗。

    只是这鸡狗之辈,依旧是封煞榜新上位的前二十位……龙潭虎穴的地方,埋着多少高明修士残肢,也只有她一人如入无人之境,一笑置之。

    自饲主的在**堂有了挂名,数十年内,封煞榜的排位更迭远比之前快出一倍,一向不太打交道的凶邪们人人自危,甚至同流合污,共同扑杀此人。

    **堂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是这回没人再置喙,也不叫饲主,改叫“饲祖”了。

    毕竟能做到这个份上,还没死,光用运气解释不通,如果不是摸索出了什么精工巧技,就是不要命到无人出其右,叫她一声小祖宗也没什么。

    这要用玄吟雾的话来说,就是:“作出花儿来了。”

    玄吟雾也在封煞榜内,不过自从他改为正道修行后,名字早排到了一百开外,无缘让这位“饲祖”垂青,如今得偿一见饲祖的真面目,也是……

    “孽缘。”

    玄吟雾这句话,倒让法锈一挑眉:“好好的缘分,加个什么孽字,孽这个字,不能乱讲。”

    迁荷峰上夜色浓重,山林中隐隐有狼嚎,一地的血味,容易惹来野兽。法锈一手按住了自己肩胛撕裂开的伤口,问他:“救我吗?”

    玄吟雾说:“不救。”

    法锈哦了一声,忽然笑了:“真不救啊?”

    玄吟雾说:“救。”

    然后他就回洞府拿药了,翻箱倒柜找药瓶的时候,一直在反省自己为什么要改口,想了很久,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勉强拎出了个理由——大概是他弃邪道修正道,突然间修对路子了,沾染上慈悲气息,迫不及待悬壶济世。

    等找齐了药,转身一看,竟没人跟过来,法锈竟然还在原地那棵松树上靠着,半丝儿没挪步的意思。玄吟雾看了看她,放下了手中的药,取出一件外袍走近她:“你腿动不了?”

    法锈两脚轮换着踢石子,没半分动不了的意思,但她就杵在那,睁眼说瞎话:“是动不了。”

    “你要我怎么把你弄过去?”

    “总不能抱吧,才两面之缘,不能轻率。”法锈一笑之下,又好看又让人恨得牙出血,“你介不介意我骑你呀。”

    玄吟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突然一展手上的袍子,兜头套黄鼠狼一样把她从头到脚全蒙了起来,拖回洞府去了。

    早在四百年前,玄吟雾连逮只兔子都不会,晃着自己毛蓬蓬的大尾巴,只想着怎么快点修到化形期,宗门里的师长都说他生得好,化了形一定是个端正的人儿。如今他终于修成,果真一副谪仙容貌,却连虎豹都会捕了。

    制药疗伤自然不在话下,他小心揭开法锈肩上的碎布,那层皮肤被雷火烧焦,形如烤炭,剑气所伤的血口看起来格外狰狞,仅靠一点皮肉连着,否则一条胳膊就要掉下来。

    玄吟雾将丹药放水里化开,蘸了往上面抹,他还要按住那条乱动的胳膊,法锈坐没个坐样,正拿着洞府里一把小折扇把玩,不时扯到伤口,里面断骨清晰可见,上面陈旧的挫伤不知几何。

    玄吟雾一点点给她涂药,两相无言,半碟子药膏很快用完,他刚想往玉碟中添些药,手倏地一顿,往洞府外看了一眼,问出了声:“你又欺负妖了?”

    法锈没听清:“我欺负谁?”

    玄吟雾手指一抬,法锈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只见一个小娘子两手挨着松树,躲着半个身子,露出的小脸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络娘。

    “哎我的娘。”法锈忽然一手拍上自己的额头,“你让她把眼泪擦干净了,我受不了这个。”

    玄吟雾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不由揶揄:“你一个姑娘受不了这个?”

    “真受不了。搁我小时候,要是让我照着镜子哭,我能哭一宿不带歇的,越哭越觉得自己招人疼。”法锈手里折扇一转,又握笔一样擒住,“这要是上头有个爹娘什么的,大概我就犯上哭病了,可惜没有,所以就算我哭死了,也没人哄呀——倒是落下个心疾,每次瞧见谁家姑娘眼泪直掉的,都心酸得不行。”

    玄吟雾手里拿着沾了药的布,低头轻轻擦着法锈的肩膀,她还在那转扇子,肩膀伤口就这么一拉一拽,合了再裂,裂了再合,看着都疼,于是玄吟雾一把抽走了她手里的扇子。

    她手上空着,就问:“络娘还在哭么?”

    “络娘,你说的是那只田螺妖?”

    “那是个饲儿呀。”法锈又取来扇子,一敲手心,脸上带笑,眼底怜悯。

    茅屋外,小溪旁,意外撞上个田螺姑娘,本是良缘一桩。不过做饲儿撞在祖师爷手里,也是出师不利,没看黄历。

    “她应该是练过的,我与她说话时,分明点出了田螺二字,她还是娇俏可爱,顺着话说下去,这神情玩得妙,能唬不少人。”法锈说,“只是还没练成,心一慌,话头就顺得生硬,套话之所以是套,就是那几个词儿万万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不然一听就能听出毛病。”

    她点了下自己的心口,那一根指头指得锋利,“做饲儿,就算刀子抵在这儿,入肉三分,也不能快了一节一拍。”

    过了好半天,还是络娘自己用手背擦干净了脸,从松树背后走了出来,深深作了个礼:“见过大仙、贵人。”

    玄吟雾修为高她太多,她不识得,只是本能畏惧,便学着凡子之辈敬一声仙人。听得法锈差点笑出来——妖修年岁长久,但脑筋转不过弯是个大弊病,尤其特别会掩耳盗铃。不想想一个普通农家女如何能生还并走了这么远的路,只要觉得自己装得特别好,就觉得别人也都是睁眼瞎。

    玄吟雾最后将布帛给她绑好,整个肩胛都凉丝丝得冒气儿,法锈站起来往外走,向络娘微微一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让人给劫了?你还真追这么远,明早一准腿疼。”她向青琐剑尸身那摊开手,“去找吧。”

    络娘早就等着这句话了,听了只欣喜应了一声,脑子都不过一下,就跑去翻青琐剑内袍里的东西。

    在她蹲着身子翻找的时候,法锈择了一小段松枝,将针叶全撸下来,又削了枝杈上的沟壑,边削边念道:“怎能做那螺姑,早晚把米烧,本是报那一重恩,却全叫我修为消;倒不如做那八爪无肠,任我横行开畅,爪有勾腿有芒……”

    她轻轻将一头衔在嘴里,含紧了,俯身凑到络娘发簪间,一字一句呵气似的说出来:“也没法教人藏了我的壳,胁我不得归。”

    络娘摸到了自己的螺壳,脸上终于浮现出惊色,佯装农家女的神色消褪了去。

    法锈笑道:“来,好饲儿,叫声祖宗听听。”

    玄吟雾抱着双臂靠在洞府边上,担心她又乱撩人家,弄得最后只能斗法收场。别的不说,她那身伤可是刚刚涂上药,此刻大约都在生肌接骨,一时半晌不能动,否则要是续歪了,得割开重来。

    他提着心,然后听她们两个凑在一起,兴致挺高地说了半个时辰如何调配脂粉……

    狐狸耳朵尖,他还听见法锈在哪儿点拨络娘:“去泥腥是对的,但你别把自己当盘菜了呀,有拿醋加进脂粉的吗?一身姜蒜八角味,就差把自个儿下锅炒螺肉了。”

    络娘虚心受教:“我不懂,都是问人的,他们说田螺去腥就这么几个步骤……”

    法锈捏着络娘骨质细软的一只纤手,翻来覆去地打量:“你这手巧的很,连间茅屋都能盖起来,怎么一说话就傻的可爱,你又问凡子的吧?这样,你去松啼城香料铺要一册‘鹊花犯’的脂粉方子,就说锈主儿让你去的,拿了方子自己学,不要总窝在河沟里啃青苔。修到伪化形不容易,自己上点心。”

    络娘点点头,怕转头就忘,又默念了几遍方子的名字。

    法锈放下她的手,慢慢扶着松树站起来:“也去**堂把这事儿报上去吧,饲儿被封煞榜挟了做事,连壳都被扣下,总要有个说法。那边要是没把善后价码添到八万灵币以上,就跟他们说,饲祖已经知道这个事了,会抽空回去跟他们谈的。”

    法锈都站起来了,玄吟雾想着总算完了,这个念头刚起,没想到络娘也跟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坐麻的腿脚,然后那一人一妖又站着说了半个时辰……

    这时候她话倒是多!

    等络娘抱着自己的壳下了山,天都快亮了,法锈靠着那棵松树,看她摇曳的背影渐渐淡在了山林间,玄吟雾走过去道:“就这么放她走了?”

    “我难为人家一个饲儿做什么?饲儿可怜哪。”法锈笑着叹气,“我当年认识的那批饲儿,现在没一个还活着,我年纪轻轻,却活成了个祖宗。”

    不过十余年,饲儿血积起来,可能汇成一江半流?

    此刻东边云层迭起,只候着一抹鱼肚白,许是今日天光晴好,半分瞧不出昨夜雷霆轰鸣。

    平心而论,玄吟雾不想跟饲祖有太多交集,她能作而不死,可不保证不把他带沟里去。而且这个人太难捉摸,她与青琐剑的那一战,举手投足竟都是道法天规,这本是洞虚期的修士才能参悟的心境——做到这一步,就说明离真正的得道不远了。

    问题是,她只是个炼气期,竟然直接参悟了天道,还没给雷劈死。

    估计青琐剑也死不瞑目,雷殛小天罚怎么就没劈死她呢?

    身为一只狐狸,玄吟雾真是把“狐疑”这个神情表达得十分贴切:“你为什么会参悟了天道,还能将法规为之你用?”

    法锈十指交叠,反问:“你为什么修行?是为了不被虎狼叼去吃了,还是对飞天遁地心生渴慕,又或者,背负一身恩仇无可报,非得要超凡本领?”

    不料被反将一军,玄吟雾轻声说:“这还用问么?”

    理由太多了,就光一个长生不老就值得太多人向往。

    法锈又道:“对,修行千般好,凌驾凡俗之上,叫人飘飘然,可抛去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你还会想修道么?没有力量,不会长生,反而一生孤独又嗔恨,日复一日思索枯燥到极致的道,十个九个疯,剩的那么一个,兴许还要被天罚劈死。”

    玄吟雾忽然认真地看着她,不知妖修是否都这样,听到从没听说过的东西,一双眼瞳亮如点漆。

    “其实在最初啊,没有功法,没有秘籍,修道之人,心里只在问两件事,第一件,何为天道?”

    法锈展颜一笑,声如千钧重压,自在疏狂、抛却顽冥——

    “第二件,我可能破之?!”
章节目录 第7章 道法
    “天道有规。可看见‘规’,便如日头东升西落、水往低处流、万物生老病死;看不见的,就是我等要参悟的,问天延伸何处,地又往哪里尽头,这苍生命格是否都已规划完整,我在此处顿悟,是命中注定,还是生有反骨。”

    这个道理,有人一生也不会去想,但也有人从出世便在思虑。

    十岁以前的法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因为没人教她,也无人同她交谈。她永远端坐在蒲团上,在天地间闭眼顿悟,风霜雨雪,天雷地火,整整环绕了她十年。

    婴孩本应该三岁开智,她却清晰记得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月的一点一滴,没有懵懂,没有混沌,只有她一个人亘古坐于此处,触及亿万天轨。

    “何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不能。”

    天道是桎梏,但没有这条条框框,世上就不成方圆。

    平常人修仙,首先引气入体达成炼气,一般资质的三十年筑基,八十年金丹。资质被奉为上佳的也只是缩短了一半时间,若宗门中出现个十年筑基的,已是很了不得。

    要说起四大仙宗,风云人物可谓是层出不穷,鸿渊仙宗前些年出了一个“清远六根体”的弟子,二十八岁结了金丹;云莱仙宗不甘示弱,传出年轻一辈有人修成了“阊阖大炽功”这门秘传功法;此外,太朴仙宗有“迎微飞剑”之名的亲传首席,五蒙仙宗也有“守缺子”之称的得意门人。

    这一溜儿天才加起来,足以笑傲天下,但在法锈“百日筑基,十三岁金丹”之下,被摔得粉身碎骨。只是酒香巷子深,她不知父母,不知宗门,独自顿悟直到十五岁,才有了第一次远游历练。

    由于常年枯坐,不曾说过几句话,一开口就仿佛就是在经书上生搬硬套来的。一月不到,只因为好奇一个人修为何那么老还是个金丹,问了一句:“何尔老犹丹?”,被那个四百多岁的金丹期修士恼怒成羞收拾了一顿。

    她深谙道法,本应该有一战之力,但她作的一手好死,出门游历前把自己金丹给捏碎了,由于头次作得不太熟练,弄得内伤未愈,不宜斗法。

    于是年少的法锈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她浑身透湿倒在墙角,察觉不到疼痛,只新奇地盯着自己的血慢慢在积水中蜿蜒晕开——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血。

    一句话何以招致那般怨怒?

    那时她初涉人世,笨嘴拙舌,话都说不顺,没有机会问出口;后来从**堂的饲儿做起,一直当到了饲祖,说起话来八面玲珑,也明白了很多事不需要理由。

    当然,这个世上任何事都有理由,但是很多你不用知道。

    譬如修士为何不修道之本质,光顾着修招式功法,大路朝天,随波逐流,这本就是没有理由的事情。

    但法锈想求一个理由,于是开口道出已参悟的天规,头一个字刚刚出口,一道雷轰然从万里晴空击落而下,将她包裹于电光之中,惊得众人四散奔走。

    “天道凌驾众生、化万物、定规律,不容窥探,一旦不遵循它之规则,就会引发天罚劫难。”她一字一句,因为语调太平板导致有种照本宣科的生硬,“世人修道,首先修的是知天规、晓天命、通天道,便如囚徒挣破桎梏。而修为境界,只是护住性命不被天罚劈得魂飞魄散,为何你们却主次颠倒?”

    电闪雷鸣,她岿然不动,凡人躲在远处窃窃私语:“这是说错话做错事遭天谴了!”,不谙世事的孩童叫着:“撒谎要天打雷劈!”

    愚昧之言,不足挂齿。她转向修道之人,再次问:“听懂了么?”

    道友们疑惑看她,问:“你为什么还没被雷劈死?”

    法锈望着他们沉默。

    那时的法锈,还太年轻;多年后的她,已经听过太多的“你为什么还不死?”“天罚为什么不劈死你?”“你到底是不是个人?”……她终于会含笑而言:“因为天道慈母心肠呀,连我多说几句天规都要敲打我,说怎可便宜了蒙昧宵小。何况送命这样的大事,哪有让人随意拿去的道理?”

    修士道人开口闭口喊打喊杀,道不成道,人又怎能成仙,这世上,早已礼崩乐坏。

    ……

    曾有数年时间,她说话一度被嘲笑是:“古板死气,晦涩难懂。”——直到翻到了街上卖的话本子,才知道了该怎么讲话,却也学成了戏文里的那个倜傥调儿,开口未语三分笑,声似吟诵音有韵。

    此刻迁荷峰上,法锈就用这个抑扬顿挫的声调道:“修升仙,修长生,修强者,抱着这想法的都修错了,也不瞧瞧自己修成个什么人模狗样!还冒出来‘非臻至洞虚,无解天道’的话,之所以这谣言传了这么久,大概是因为修到那个地步了,没个上千岁说不过去,活那么久总得明白些事儿,才有勘破‘心境’之说。其实,这就是修岔了路,修到无路可走了,才清醒了!”

    玄吟雾睫毛轻颤:“大能众多,为何不曾听人说过?”

    “妖修本体,自然除外,寿命悠久,却缺乏悟性,所以走的是借体悟道之路。但要说人修之中,这玄之又玄的事儿,就算跟后辈说了,也没几个人肯照做,反叫老祖自个儿丢了脸。世间尔虞我诈,自然是专注于修实力更让人青睐——毕竟都叫做修仙嘛,仙是什么,是万人敬仰,长生又厉害的人呀。”

    法锈依次伸手,“只是扳着指头数,万年之内,这么飞升的人我一只手都能攮过来。”

    日头初升,光线就这么从她伸开的指缝间漏出来,明晃晃映在脸上,这一瞬间她似乎敛起了所有漭漭深邃,只留繁华尘气,与初见时一般无二。

    玄吟雾默默看她,心中不解,哪有道人会这样?

    修仙之人,穿素衣,使白练,驭宝剑,所求也不过那一星半点的飘飘仙气。各个端坐云间,笑大红牡丹富丽艳俗,花开一时不长久。

    正巧此刻法锈转头,看到了玄吟雾的目光,也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他人心中有姹紫嫣红,却弃如敝屣;我心中涤荡如镜,却爱着华衣。这是半斤八两的事,分不出谁对谁错、谁好谁坏。人嘛,既有欲,就是不能免俗。”

    一宿未眠,又身负伤势,她说着说着就困了:“我鏖战半日,好不容易才瞧见初升的日头,能否睡你……”话说半截,头已经混了,洞府二字硬是想不出来,转而说,“……那个窝里么?”

    玄吟雾:“……”

    就知道她狗嘴吐不出象牙。

    等把这么个东西安置到了床榻上,玄吟雾忽然回过神,他其实可以不管的——这又不是只兔子,不能囤起来吃,也不能薅毛纺线团,怎么就弄了回来?

    妖修本性难改,他原先就不喜群居,又护食又排外,身上沾了一点别的气味就觉得十分厌烦。想到这儿时他怔了一下,发觉自己对法锈的气味完全没有印象——这不应该,凡是个活物都有各自用以辨识的味道,而他与一个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不会记不住。

    法锈已经入睡,半张脸埋在绒垫里,呼吸轻微。玄吟雾瞧了她片刻,一手挽起自己的长发,然后无声地俯身贴近她搭在床沿上的手,闻了闻。

    没有味道。

    这要是把他眼睛蒙起来,说不定他还以为床上空无一人。停顿了一下,他不想贸然凑到法锈脸边,于是化作原形蹿到了床榻上,悄无声息地蹭到法锈的背后,又把下巴架在她肩上嗅了嗅。

    除了先前涂上去的清淡药味,什么都没有,衣服上还有大片干掉的血污,但是如白水没有任何味道,连腥味都找不出一丝。

    这个人竟然连血都是无味的。

    玄吟雾悄悄离开了她的肩窝处,爬到里侧蜷起四只爪子,他同样一宿未合眼,一爬上自己的床榻就不想下来,用蓬松大尾巴当枕头,把自己圈成一个团睡觉。

    但这个觉只睡到一半,半迷糊中,他习惯性往后靠的毛绒耳朵就忽然动了动,机灵地竖起来,随即彻底醒了,抬起头看向洞府外面。

    几缕阳光投到地面上,半晌寂静后,他无声地绕过法锈,爪子扣住床沿,灵气骤然拂起,转瞬将之化成一双脚,落到地上后便掩在了层叠的衣袍之下。他一边将长发全拢到背后,一边走出洞府,刚跨出去,耀目阳光铺洒而下,刺得他瞳仁微微竖起。

    果不其然外面有个活人,就站在青琐剑的尸身不远处,头一眼只觉得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但他的脖子上绕着一圈铁犁模样的锁链,袍角上也有溅上的血珠,似乎刚经历一场生死之战,胸脯还在急促起伏。

    老修士自报家门:“铁桦幡,封煞七十三。”

    果然又是封煞榜上人物。

    玄吟雾嗓音独特,是一种冷冰冰的柔和:“倥相诀,封煞一百四十九。”

    老修士听到这个名字后,略微皱了眉,目光也带上了审视意味:“……倥相诀,不会是那个头次上榜就排十四的那位吧?唉——不过那个时候排第一都没事,毕竟饲祖那时候还没生出来呢!”

    一阵清风拂过,卷起玄吟雾的宽袖长袍,俊秀清绝,足不沾尘。倒是让老修士瞧出了点当年传言的影子,几百年前的封煞十四,少年意气风发,仙姿玉色,二十五轮倥相诀震得风起云涌,他上榜之前曾经历九百五十六战,近千战未尝一败。

    只是这世上,当年最是易变。

    老修士目光扫过青琐剑的残躯,和蔼一笑:“既然同为封煞,定然听过饲祖大名,老道我好不容易从**堂那伙狗嘴下脱身,这回必会将他们的抛出的饵食剁个干净,请道友让路罢。”

    玄吟雾忽然抬手,狂风忽起,三转倥相诀破空而去。

    老修士抬手在虚空中格住那一次又一次的重击,鞋底陷入地下三寸,随后慢慢开口:“道友竟要庇护饲祖?”

    “你看不出来么,我修的是正道。”玄吟雾将黑发别到耳后,手心再度转出法诀,“无关饲祖,只是不跟你一条船。”
章节目录 第8章 收徒
    封煞榜上的人修大多是金丹期,元婴期都少,毕竟能修到这个份儿上,如果不是遭遇意外,都懂得什么叫做.爱惜羽毛。但也有例外,如今位列七十三位的“铁桦幡”,是个地地道道的出窍期,只是这老滑头放着宗门长老不做,偏偏爱往凶邪修士里扎堆。

    但扎堆归扎堆,他作恶不多,因此刚上榜的排位是两百名开外,按理说封煞榜上越往后排越不引人注目,平常人该庆幸自个儿位置比较安全。但他不甚满意,当日大摆筵席,血为酒颅为碗,腥气冲天,共耗二百一十条人命。在他之前,封煞榜之中还真没这么明目张胆敢挑衅的,**堂听说后都存有三分疑惑,但遣人去看后,气得案板一敲,没跑儿了,排位哗啦啦往前拨,直蹿到一百一十二才停下。

    铁桦幡也很满意,对于他来说,一百左右的排名非常适合他这个老人家,往前了他不想与那些真狠人比肩,往后了他又觉得太没意思。

    他就在这一百一十二位上下心满意足地过了两百来年,直到饲祖出现。

    他头次瞧见法锈,是在一场封煞榜小聚上,正道有交流切磋,他们这些凶邪自然也有。那时法锈还不是饲祖,铁桦幡一眼扫过去,新上榜的修士都是茬青儿,杀气未敛,在他们这圈老人看来都是毛头小子——唯有那个华裳少女,架着腿,一手端酒,乌发散落间一张漂亮脸皮,不动含笑,只让人觉得气度上乘,铁桦幡心中暗暗称赞:“此子必成大器!”

    然后这个“大器”就差点把他们一锅端了。

    **堂修士前来围剿他们时,法锈没有撤走也没人护着,她手上还拿着酒盏,旁若无人低头看话本,不时有激战中的修士过来,拱手问一句:“饲主儿,麻烦抬头瞧一眼,那边的那个……对,那个拿着赤刀的,周围三尺全是烈焰,该怎么近他的身?”

    法锈还在照着话本子学说话,不时就有点词不达意:“那是妖修,别碰他膀子,扯腿放首要,因为他是个卵。”

    那修士沉默了一下,措着辞问道:“你是不是想说……因为他还是幼生伪化形,趁他后肢不稳,直攻下盘?”

    法锈说:“你很好。”

    能在这个时段听懂她说话的,都是孺子可教。

    铁桦幡也在场,不过他修为太高,这次前来的修士战力不强,没人敢撩他,顶多几个皮糙肉厚的在盯着。而他一直在看那个岿然不动的身影,听到有人叫她一声“饲主儿”,于是知道了她就是那个撩完了封煞榜前二十位还活着的那个饲儿,不禁有些可惜,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是个凶邪呢?

    他也在心中叹息,饲儿活不长久呀。

    转眼十几年匆匆而过,他偶然在查看自己排位的时候,诧异发现自己竟然被推到了七十三,这不该,他都在闭关,难不成有人冒充他行事?

    询问后得知,原来**堂出了个“饲祖”,自之前把封杀榜前二十撩完后,又把后继的二十位轮过了,她人没死,但那前二十的凶邪们,被杀的杀,逃的逃,排位全在往后掉。

    铁桦幡罕见地愣住了,这样有能耐的饲儿,必然是封煞榜公敌了,那为何没人伙同去杀她?这一问刚问出口,那边就有凶邪道友苦笑:“杀不死呀。”

    他没懂:“如何杀不死?”

    道友摆手:“你前去试试就知道了,她不像个人。”

    铁桦幡就来试了,试了九个月,跟一群凶邪追着她跑了天南海北,足足战了不下三百次,他在这边气喘如牛,一身老骨头快散架,那边的饲祖逛铺子买祛疤膏药,漫不经心涂她手上伤痕。

    碎丹田?呵,这个所谓的杀手锏被称作是“全修士的梦魇”,但依旧屁用没有,饲祖最不怕的就是丹田,她从来不防这个位置。

    终于青琐剑提议:“她把我们已经摸透了,什么招数什么手段她全一清二楚,但我们对她一无所知,不如……挟个饲儿,去探探她的底?”

    其他凶邪想了想,深以为然,于是捉了个田螺妖,剥了她的壳,让她去问问饲祖有没有什么弱处。

    然而又是一步错棋,**堂的《饲儿心诀》就是饲祖编纂的,人家本事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下套儿坑祖宗,这不直接把自己坑了吗。

    铁桦幡也不是最开始的可惜可叹心情了,他忌惮又向往——不死,这是古往今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为何只有她一人做到?

    于是再一次被**堂追来剿杀时,他只身破围,尾随青琐剑前往迁荷峰,看他被诛于饲祖之手,满天雷电好险劈了整座山峰,她却一如既往只焦了皮.肉。

    本想现身捡个漏,却不料有只狐狸将她拖回洞里去了,这只狐狸也是不得了,化形期妖修,要论修为不及他,但妖修素来本体强悍,若原形斗法,战力不可小觑。

    ……

    调息片刻,他还是决定尽快拿下饲祖,免得**堂又找过来。烈日当空,玄吟雾与他鏖战数百回合,终于化了原形,遮天蔽日,一双窄瞳仁俯视而下。

    铁桦幡没想到这只狐狸竟然这么棘手,看他那一手倥相诀,竟是出自涂山九潭的。相要退却,却又不甘心近在咫尺的饲祖,刚想再搏一次,不料远处突然一声断喝,变了脸色,心中厌烦:“又是**堂!”

    他鸣金收兵,反手向**堂赶来的方向挥出一道蚀骨法诀,才解了心头烦闷,随后藏入山林中隐没了身形。**堂那边几声痛呼,等修士愤懑前来,看也不看就一掌劈向刚刚化作人形的玄吟雾。

    玄吟雾没想过跟他们对上,因此毫无防备,错身闪过,却还是擦到了肩膀,被击退十余步,长发飞散,他抬头看向**堂。

    有人摊开一份卷轴,对空映了他的模样,立刻冷声道:“封煞一百四十九。”

    那卷轴就是“封煞榜”,母榜在**堂的二堂主手中,用于录入排位;子榜几乎人手一份,便于查阅。

    这句话就是个火引子,修士们顿时奋起,当中一人竟也是出窍期修为,不过比铁桦幡要强上几分,看样子是来专门对付他的,只不过现下这有个现成的妖修,杀了也是小功一件。

    这当头,双方斗法一触即发,忽然一道人影骤然闪过,停在双方中央,缓缓侧过脸,扑面而来的风劲吹得她的头发四散而起。

    那个出窍期修士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收手退了几步,顺势拉回了其他来不及停手的几人,顿了一下才颔首:“饲祖?”

    法锈背着手,也笑着回礼:“寒悉真人。”

    寒悉真人越过她瞥了一眼玄吟雾,又看着法锈问道:“……这是?”

    “狐狸呀,瞧那身皮毛,少见吧。”

    玄吟雾气得想给她背后来一下子,这东西到现在还惦记他的皮?什么德行!

    寒悉眯了一下眼,又道:“饲祖,你这也少见呀,阻着我们杀凶邪,不会是被那只狐妖迷了心神吧?”他手中聚起风刃,“还不让开?”

    法锈一哂:“可不是,我这不就被迷得忘乎所以了么,不过你们比我,还健忘。”她说笑的时候,脸面上依旧挂着笑,眼眸却有些淡漠,“你们要是和其他饲儿搭伙,再怎么不听话我也管不着,但在我面前放尊重点,别一个个二五八万,封煞榜一甩,就奋得跟苍蝇似的。我说话你们就得听着,我说弱处在哪儿,你们就打哪儿,我说不能死,你们就不能杀!”

    说完,她眉目又是亲和的暖意:“听人话都做不到,还要饲儿干什么呀?饲儿说的话都是为你们好,我们又不是甘愿去挨宰牛马骡子,也是要命的。”

    飒飒风声,寒悉手中聚起的风渐渐散了,他垂眸半晌,终是点头:“好,听饲祖的。”

    他撤手后,其他几个修士也松了劲儿,向法锈略略作揖,法锈微笑颔首还礼:“不送各位,铁桦幡想必还在这方圆二里左右,东南边,记得打腰,老人家一般腰不太好,别瞧他脖子上那一圈像是伤着了,其实硬得很,容易伤着自己。”

    寒悉这次语气多了真心实意:“多谢饲祖。”

    法锈回道:“不谢。”

    轻描淡写送走了**堂那伙人,法锈转身,看向玄吟雾,目光上移打量他头顶:“你耳朵怎么冒出来了?”

    玄吟雾一怔,伸手摸头,果然立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用手盖住想变回人耳,然而只让毛耳朵在掌心动了动。他心中明白自己刚入化形期,虽然有调息元丹稳固,然而时日不足,突如其来这么一战,境界还是有些波动,没法控制化形。想通了便不去管,只让它们贴着头发耷下来。

    法锈一直看他耳朵,回洞府的途中,忽然伸手撩了一下,玄吟雾惊得耳朵一竖,怒视她:“你干什么!”

    法锈事不关己地直视前方:“不干什么,就摸摸。”

    进了洞府,她看样子还没睡饱,一头磕在床榻上,却不知怎么难以入眠,目光落到床边一个箩筐上,探头看了看里面几个线团,还有织了一半的毛袜子。

    她打量那只毛袜子,觉得格外好玩,抬头说:“您老人家高龄呀,这个都会做。”

    玄吟雾不想理她,拿开她的手,用布盖住箩筐。

    法锈酝酿睡意,酿了半天忽然说:“饿了,睡不着。”

    她只是个炼气期,没办法辟谷,到现在足有三顿没顾上,玄吟雾低头看她一眼,翻了翻柜子,找出一瓶祛食丹,还没递过去就听她说:“不吃这个。”

    玄吟雾指着外面:“那去吃土!”

    “也不吃。”

    玄吟雾都不知道怎么接话,看了她半晌,问:“你要吃什么?”

    “想吃炒田螺。”

    “……”

    大概是被络娘身上的八角茴香味儿一冲,她是真的特别想吃辣子田螺,但在这里能上哪儿找去,松啼城还在四百里外呢。玄吟雾沉默地看着她,然后说:“你可以做着梦吃。”

    法锈嗯了一声,慢慢把头埋在绒垫子里,大约终于等出了睡意,她一旦困起来什么都不想计较,过了片刻呼吸平稳下来,是又睡着了。

    玄吟雾继续收拾洞府,顿了片刻,拿出一条毯子给她搭上,转身出了洞府。

    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法锈醒来时天色已晚,她坐起身时毯子往下掉,这才感到有点凉意。她抱着毯子走出洞府,看见玄吟雾那腰如约素的背影,手上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在搅动,这次不仅他耳朵没收回去,连尾巴都露出来了,搭在地上不时晃一下。

    法锈无声走过去,盯着他身后摇来摆去的蓬松大毛团,忽然抓了一把他的尾巴,趁这只狐狸还没反应过来,又摩挲了几下,毛都摸倒了。

    玄吟雾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气得就从喉咙里滚出一句:“孽畜!”

    “怎么能这样说呢。”法锈一脸正色,“骂错了啊,您老人家才是畜,我是人。”

    玄吟雾脸色冷了下来,把勺子一扔,站起来就往洞府处走,法锈转头一看,发现他刚刚正炖着鸡汤,快到火候了,旁边打磨光滑的砧板上还堆着一小撮切好的葱花。

    走南闯北,法锈也见过不少狐狸,只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会过活的,她捡起勺子舀了勺汤,晃了晃等散了热气,喝下一口,暖了胃,总算记起自己是空肚子睡着的。

    别人做梦,总能梦到几次好事,瞎猫也能碰到死耗子呢,譬如胡吃海喝,譬如加官进爵;但她从来没有,有时一觉过后,她就会忘记之前想要什么。

    干了半锅鸡汤,她把木勺放到砧板上,忽然往后仰倒在地上,装死。

    过了一会,那只狐狸还真蹿过来了,拍了拍她的手臂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转了一圈又去尝那锅汤,还在那掰着爪子数加进去的调味,一项项确认没有相克的料子。

    法锈心里想,妖修果然都有点傻,络娘是,这只狐狸也是,傻狍子一样。

    遍尝她十余年,中毒三百七十九次,人修占了大半,鬼修没遇过,魔修是余下部分,只有妖修似乎不懂如何在吃食里下毒,他们只会站在你面前,将所有杀气和招式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睁眼,正好与凑过来的狐狸相对,狐狸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化作了人形,怔了一下就明白过来,却已经被气到没脾气了,懒得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法锈扶着旁边的树干站起来,也跟着进了洞府,发现他正织着毛袜子,修长的手指穿梭几根棒针间,灵巧又好看,很是熟练。她在他旁边席地而坐,捡起旁边一段皮尺,开口道:“不好意思,做饲儿这么多年,有些习惯改不掉。”

    玄吟雾不想听她说话,饲祖说话,只能抱三分认真,也最好止步在这一层,不能深交,她就像一个无底洞窟,再怎么伸爪也探不到她的心。

    法锈抬头打量这洞府,东西放得井井有条,粗略看去像是个修士居处,但往细里看,只觉得像是个家,外面锅下面的火还没灭去,热腾腾的味道散开来,软和的床榻和垫子,一头柔顺黑发的狐妖正低头找另一个毛线团的线头,睫毛浓密,目光专注。

    家是什么样的?法锈穿得如俗子一般无二,但她从来不知凡尘滋味。

    但没关系,她还年轻,还有大把光阴可以一试,尝遍爱恨,饮尽恩仇,先有红尘,再可抛却。

    玄吟雾刚刚找到了线头,将线绕在手上,慢慢理顺,这段时间旁边坐着的法锈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突然冒出了一句:“不然我认你做干爹?”又膈应人一般喊了句,“爹?”

    玄吟雾毫无征兆被激得毛一炸,恼怒地看向法锈:“我比你大一千岁!”

    法锈说:“那也不行,我叫不出爷爷,爹是极限。”

    玄吟雾气得辩道:“我不是……”

    “对了,可以认师父啊。”法锈总算想对了路子,拿皮尺甩了甩手心,“师父不拘年龄的。”

    玄吟雾断然拒绝:“你是人修,我是妖修,九大境界都不一样,你又不是还没入门的凡子,好意思提。”

    “说到底,不就是我是个人的问题吗。”法锈根本没把这个看作是个事,“这好办,骂我一句畜生,我不就跟您一样了么。”

    玄吟雾只想打她,手上却缠着毛线没办法腾出来,想骂孽障,但不知是不是被她一句畜生混了口舌,跟打了结似的,脑子一热就又骂了声:“孽畜!”

    法锈不以为耻,只觉得这只狐狸真听话,教什么说什么,于是顺坡儿应道:“哎,师父。”
章节目录 第9章 毛袜
    为人师表,必然为之模范也;而拜人为师,必然也要做到尊师重道。这就是为什么没人会收个祖宗当徒弟,这么做的师父脑子都有坑。

    玄吟雾知道自己是个妖修,玩不起人修的心眼,但坑肯定是没有的。

    他不认,法锈也毫不在意,虽嘴上叫了一声师父,然而拜礼奉茶训诫却一样没做,这便还算不得正式的。玄吟雾更加觉得饲祖只是个爱玩的,戏闹一场权当是个乐子,失了兴趣后大概就会抽身而去。

    这样的人,不适合有师门,她将一切看得太轻,就算是命,都轻如鸿毛,在她心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法锈倒是像终于找着个窝似的住下来,偶尔会去一趟四百里外的松啼城,不出两日定然归来。由于玄吟雾与铁桦幡一战耗了元气,时常稳不住耳朵,她从松啼城购了几瓶调息元丹,也不说,就放在箩筐里,顺带探头瞧瞧那双毛袜子织得怎么样了。

    某日她晚归,身上是新做的衣裳,水红色的衬里,外面套着暗纹白袍。走得稍慢,沿着山路五步一停十步一靠,玄吟雾从洞府中出来,以为她醉酒,但靠近了没闻见她身上没有半丝味道,想了想,忽然一把拿出封煞榜的子榜卷轴,刚摊开,果然发现自己的排位往前移了两位。

    他扭头看向法锈:“你又去做饲儿了?”

    法锈就靠在床榻边上,仰头笑了一笑,不回答显而易见的问题。她身上没见着血迹,衣服也换了新的,想来是在松啼城料理完了再回来,在人面前,她永远是鲜衣怒马的,不会褴褛出行,也不带狼藉归家。

    玄吟雾收了封煞榜,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道:“身为饲祖,你不觉得认一个封煞榜上的妖修为师,太讽刺了?”

    法锈嗯了一声,开了口:“是有那么点,但师父呀,你要相信世人要是真容忍起来,比你想象的低多了。这消息我从未藏着掖着,从师门的角度看,显然我已经是与封煞榜狼狈为奸了——可是你看,**堂还在把我的名儿挂着呢,连那些剿杀凶邪的正道修士,也耳聋眼瞎,避开你的名字挑其他的,然后求着我去身先士卒。”

    她往后一靠,乌发铺落,挑眼笑道:“在我不表态之前,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这档子事,因为挑明无益。我对他们了如指掌,知道他们的致命所在,要是真到了分道扬镳那一步,我又总是杀不死,他们只有一条命,谁敢与我玩命?”

    玄吟雾看她:“你当真不死?”

    法锈忽然笑得别有意味:“杀得死的……”她很少有这样濛濛的尾音,除了故意在别人耳边温软呵气,其他的都是钩子一样上扬或是斩钉截铁的收势。然而只朦胧了一会,语气又骤然干净利落,“我是个人嘛,要是不死,还能叫活着么。”

    玄吟雾望着她没说话,过了一会,法锈忽然说:“问完了?怎么觉得你不太关心我啊,我晚回来几个时辰,师父你找过我了吗?”

    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德行,还找?玄吟雾说:“我当你耐受不了寂寞,跑了。”

    不料法锈又是一笑:“师父,懂什么叫做寂寞吗?就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叫充实。”

    玄吟雾懒得再跟她讲,把毯子抛过去盖她脸上,赶她睡觉。

    法锈确实也倦了,饲儿不是个闲看落花的轻松活计,尤其是遇上不知临机应变的修士,不仅需要掠阵,有时还得亲自上阵。她把毯子从脸上移开来,将头往枕巾上靠,半合了眼眸,却还说道:“师父,你明儿陪我去趟松啼城吧,我订做了几件衣裳,今晚太匆忙,没能拿回来。”

    玄吟雾说:“自己去,又不是不认识路。”

    “来回八百里,脚都破皮了。”

    玄吟雾不为所动:“胳膊差点断了都没见你喊痛,这时候瞎叫唤什么。”

    法锈哼笑了一声,似乎也不在意,一头栽进塞了绒的枕头里,外头月光静谧洒下,她很快睡着了。

    洞府中的床榻是天然的宽大石台,横跨南北,中间打几个滚不成问题。因为嫌纹路坚硬硌人,上面足足铺了十几层绒垫子,玄吟雾就陷在绒垫子这头,看不到那头什么情况。他刚化作原形窝成一个圈,还没躺热乎,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踌躇了一会,终是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过去了那边,直到踩了法锈身上盖的毯子一角,才发觉有些不同寻常。

    他用两只爪子卷起毯子下摆,瞧见一双用罗袜包住的足,露出的一截脚踝如白霜,没有半分血色,因为所有的红都汇聚在了脚底,濡湿了袜子,袜底吸饱了血,又结成了一层微硬的痂壳。

    他看着,忽然想,八百里于他是片刻功夫,但对于一个炼气期的修士来说,意味着什么?

    对于一个斗法后力气耗尽的人来说呢?

    他生怕惊醒了法锈,小心翼翼用爪子尖勾住她的罗袜褪下,只是因为那层血痂还粘连一起。他又慢慢揭开袜底,被堵住的血涌出,玄吟雾立刻抬头望向法锈,怕她痛醒,但直到袜子全脱下,她甚至没乱过一丝呼吸。

    再次低头时,玄吟雾心中骤然发凉,这不是简单的破了皮,刀痕整个切入了她的脚底,看得出来料理过,却只在外侧抹了药,由于没有立即静养,不说还在冒着血沫,连愈合得都有些错位。

    玄吟雾不由自主用爪子搭上她的脚腕,骨龄不到三十,又爬到她枕边,用自己毛绒绒的脑门蹭了蹭她的额头,识海也没有任何被外来东西占据的痕迹,不是夺舍。他茫然地盯着法锈熟睡的面容,在浅淡的微光下文雅安静,红白相间衣领衬着,漂亮得像是暮雪红桃。

    她应该说的,往重里说,这么像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佳人,就算只淤了块血也该第一时间讲出来,直白地把伤伸出来给人看。

    她应该是那类人,那类——她脚伤的时候,有人该为她心碎神伤。

    玄吟雾两只爪子握着她的袜子,慢慢叠好放到一边,跃下床榻去柜子里找药。再回来时是人身模样,端来水与布巾,手指轻轻握住她的脚,用布沾了水擦拭干涸的血,等到要割开愈合错位的伤口时,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她的脸。

    多少人睡着了都像个孩子般纯良,她却不像,甚至看久了觉得她不在沉睡,只是闭上眼假寐。也许饲祖就应该是这样无懈可击的,她深谙太多人的弱处,所以自己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

    ……

    昨夜睡得晚,早上便起得迟,法锈睡醒时,只觉得眼皮上阳光大盛,索性闭着眼先晕一会,再缓缓睁眼撑着坐起来。

    脚还没挨到地,玄吟雾从外面进来,抬眼看向她,道:“你别下床。”

    法锈翘了一下腿,才说:“我袜子呢?”

    玄吟雾走到箩筐旁边,将最后收针一步做完,然后将一双棉毛袜子递到她手边,示意她穿上。

    法锈低头看了半天,嘴角一如既往挂着笑,眼梢那儿却带上那么点审视:“你做这个的时候,不像是给我的。”拿起袜子打量着,又看向玄吟雾,“难道我看错了?师父你一针一线中,不都戳着那一个意思么,就算卖了也不给我。”

    玄吟雾没答话,饲祖不愧有双一针见血的慧眼,他那时确是这样想的。

    但她看明白了,却也微微笑着,什么都不说。

    最终玄吟雾只是说:“早穿早动身,我送你去松啼城。”

    法锈笑了一下,不再言语,低头穿着袜子,松紧正好,怕毛线磨脚,里面还缝了一层细棉。她起身梳洗后,将早饭与午饭一起用了,吃完后放下勺子看向玄吟雾,懒洋洋笑道:“师父,我们怎么过去呀?该不会又是把我给拖过去吧。”

    玄吟雾挥手打出一道法诀,然后一手捏住自己的宽袖边角递过去。

    法锈难得没能理解:“嗯?”

    玄吟雾说:“给你牵着。”

    法锈倒也没多话,接过来就捏手里了,但速行的一路上玄吟雾颇觉怪异,她总是在抖他的衣袖,不知道她这什么毛病,玄吟雾还说了几句,但等到了松啼城外,忽然听法锈轻吁了一声,哪根筋突然搭对,他恍然明白法锈为什么这么做了。

    显然她从来没做过拽人衣角这种颇具孩子气的事儿,是把衣角牵成了马缰!

    敢情她还驾了一路。

    玄吟雾恨自己怎么才反应过来,生着闷气,法锈已经在城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个糖人,嚼得满嘴酥脆,还问了一句:“师父吃吗?”

    玄吟雾不理她,气都气饱了!

    松啼城门口川流不息,却只是个没有太多禁令的小城,着急些的修士就直接从上空飞了进去,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玄吟雾熟悉散修居多的南边,但法锈却走向了北边的绣衣作坊,刚掀开进门的珠帘子,拨着算盘记账的伙计一抬头,哎呦了一声,立刻回头遣个学徒去里面叫掌柜,随后放下账目迎上来,三分的客气笑成了十分的熟稔:“昨日掌柜的还连夜候着锈主儿呢,没等到人,就想着您一定是贵人事忙。只是他年纪大,熬到天光就受不住了,才去打个盹,没想到您这就临门了!”

    法锈含着笑靠在柜台上:“倒也辛苦。”

    伙计连忙推诿:“不不,哪儿敢跟锈主儿提辛苦……”话没说完,里门风风火火走出一个老头,抱着五六个锦盒,小心堆在柜台上,才向法锈作礼:“锈主儿,老朽亲自督查的料子和做工,可要先往身上试试,不合意的地方片刻功夫就能给您改了。”

    法锈瞥了一眼叠起来的锦盒,并不打开翻检,依旧笑道:“贵坊绣工的手艺都是巧夺天工,我哪里挑剔过。要是真轮到我不合意,恐怕也没法改了,得要重做。可掌柜的招牌不就是无一回炉么,又何须去看。”

    老头也失笑:“老朽可是忧心了一晚,虽安慰自己锈主儿定是有事去了,但还是慌了神,怕您是不满身上这件‘雪后枫’,便懒得再来取其他的。”

    法锈靠在柜台上,水红绣枫叶的里衣,外披雪白褙子,风吹过时袍衩扬起,犹似细雪中微现一抹霜红,明丽得教人心里一颤。玄吟雾收回目光,望向了绣坊外面,人来人往全是宗门弟子,他看了很久,法锈才走了过来,几个薄而宽的锦盒被丝带扎在了一起,拎在手中。

    在修士的城中订做凡子的衣裳,基本没人会做这种事,因为价格不菲又不耐用。玄吟雾扫了一眼绣坊中陈列的修士法衣,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穿法衣?”

    法锈理所当然:“不好看呀。”

    玄吟雾说:“你不能去订做一个好看的?加几个防护符咒,丹田也能少碎几次。”

    法锈不合作:“我不,法衣太重了,尤其加符咒的,又沉又甸好似龟壳。我就要凡子的衣服,轻飘飘的,穿了就跟没穿一样。”

    玄吟雾:“……”

    这都什么毛病!
章节目录 第10章 师叔
    法锈绝不是个挑剔的人。

    那些传言法锈“非金屋不住,非华裳不穿,吃要吃龙肝凤髓,喝要喝瑶池仙泉”的人,大抵只是听闻过饲祖的名声,又知道那么一星半点她顾盼生辉的风姿,便臆想是个娇气难伺候的主儿,得放在手心上小心供着。

    事实上,法锈是有点挑食,但不会挑到大发脾气;喜欢做工精良的衣服,但也不会因为不合意而宁可扔掉。十余年间,**堂的修士大多都买她的账,也是因为她足够长袖善舞,有时候挑嘴一点,那是因为付账的也是她。

    但是如果不是她出价,那么就算把她的要求当耳旁风也没关系,因为她也只当个玩笑说,就像她说要吃炒田螺,或是说要师父陪她来一趟松啼城。她说出来,不会在意对方答不答应,因为世人无利不起早,不答应在情理之中,而她有病才会在这种情况上挑剔。

    就譬如现在,法锈在松啼城足足逛了一下午,走得热了,解开了外袍雪白褙子的勒帛系束,转头说:“师父,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呀?说出来徒儿孝敬您。”

    玄吟雾双手帮她拎着东西,没接她脱下的白褙子,皱眉道:“穿上,今天风大,现在觉得热,回头非得冻着。”看她一脸无所谓,又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逛到明儿?趁早回去。”

    法锈嘴上依旧闲扯:“松啼城一入夜,才叫热闹,金黄灯笼挂起来,活像金乌城。”虽是这么说着,却是走向了城门方向,褙子搭在手肘上,还是觉得闷热,估计憋到明日有场雨,又伸手松了一下枫红里衣的领口。

    玄吟雾靠的近,冷不丁瞧见她贴身衵服,无言半晌,严肃地跟她说这个问题:“你在这个事上能不能学我,把衣服穿好?”

    法锈不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不就抱着个毛线团蹲着,半丝儿布没披上?”

    原形能和人身比?玄吟雾气得口不择言:“我有毛!”

    “这话倒是奇了,我就没有?”法锈散开头发,叉开手指一薅发梢,往前一抓,意思如此直白——看,乌黑柔亮,还比你的长。

    玄吟雾:“……”

    摊上这么个徒弟,该动手时就动手,等到动嘴就完了。

    这个时段进出城的修士格外多,堵了个人仰马翻,法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一堆锦盒,还没来得及开口,在臃肿的人流间挤豆子似的被挤出个修士,正巧撞到她这边。还没碰上就被脚下台阶绊了一下,双手抓了一下没扶住旁边柱子,砰得一声摔地上。

    法锈只瞧见地面被砸出一个坑,侧过头跟玄吟雾咬耳朵:“瞧这脑壳硬的,该不会是个榔头修成的妖吧……”

    因为是脸朝下摔的,那妖修手捂住头半晌没动,只有背后那一条粗硬大尾巴甩了几下,也有气无力的。

    但过了片刻,那尾巴忽然精神了点,随机那个妖修也揉着头从地上爬起来,认认真真望向法锈这边,他脚边也慢慢聚起来一些小毛团,紧张地咬着他衣角。

    “师叔!”那妖修瞧了半天,像是终于确定,盯着玄吟雾欢喜叫道,“我赫别枝啊!总算死马当活马医让我给找着了,对了,我师父,觅荫真人,他想死您啦!”

    法锈油然一阵亲切——这妖修说话的艺术,比她当年不逞多让。

    玄吟雾还没说话,法锈倒记起来了,那次被青琐剑那帮人追杀,她在松啼城北边的玉器店里,是遇上这么一窝妖修。吵吵嚷嚷的,对大鳄师兄口中某个师叔怕得要死。

    这位大鳄妖修说完自己也是一愣,大概知道说错话了,又纠正:“不,我是说……瞎猫碰上死、死耗子……不不不师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法锈体贴提点了一句:“他乡遇故知。”

    大鳄妖修正愁着斟酌词句,闻言忙不迭点头:“是是,洞房花烛夜……”

    法锈一拍额头,这没救了。

    人潮拥挤,法锈就半靠在玄吟雾身上,但从这只大鳄妖修跑来直到说完一大串话,他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僵直也没有冷硬,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么个师侄,也没听说过那位想死他的觅荫真人。

    但法锈转头,看到了他的眼神,他认识面前这窝妖修,毫无疑问,只是目光熟悉又疏远。法锈放低声音问他:“这一窝都是我同门师兄弟?”

    玄吟雾轻声说:“不是,跟你没关系。”

    法锈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封煞榜前一百的排位她是必背的,包括各个的生平事迹。拜师后她背了一百零一个,多出的一个就是“倥相诀”,曾是玉墟宗门人,离兑宫的亲传弟子,却因师门派系争端被逐出门墙,是四百多年前的旧事。

    那只大鳄还眼巴巴地等着师叔发话,玄吟雾开口道:“你师父当初收你,大概也只就看准你这个死心眼,能死到我跟前。代我谢过你师父,抱着你的师弟们回去吧,都炸成球了。”

    大鳄师兄得了回应,自觉此次出行堪称完美,喜滋滋一甩粗壮尾巴,把脚边几个毛团师弟卷到了尾巴上坐好,正准备告辞时,突然想起来什么,从袋里拿出个帕子包着的东西递上去:“师叔,孝敬您的!”

    玄吟雾没接,他手上还提着法锈的大盒小盒:“你回去盘缠够了么?”

    大鳄特别直白:“不够。”

    “去当了吧。”

    “倒是想过这么做。”大鳄一边不好意思挠脑袋一边就把心里话讲出来了,“只是我不知道当铺在哪里……”

    半晌后一声轻笑,法锈出声:“那地方是不太好找,不如我带个路吧,并不远。”

    松啼城没有当铺,只有拍行。而拍行的规矩是没有手券谢绝入内,长生钱庄的“手券”能提取灵币,同样也是个标志,起码在钱庄存有十万灵币以上才能到手。这等数量的灵币绝不是普通散修或者宗门弟子能拿的出来,在拍行走动的,基本上都是某些门派的领队,过来竞价他们势在必行的东西。

    大鳄妖修听说了这规矩后,紧张地把师弟们全从尾巴上赶了下去,教训他们要安分待在外面……直到走在前头的法锈抽出了一沓子手券,回过头看他:“怎么不走了?”

    大鳄直愣愣望着那厚实一沓的手券,口干舌燥手足无措:“这……这位师妹,你你……”

    法锈抽出几卷,像发糖一样依次递过去,道:“来,见面礼,叫师姐。”

    大鳄还在那呆着,没伸手,反而看向狐狸。

    玄吟雾说:“不许接。”大鳄就很听话地往后退了一步,玄吟雾又按下法锈的手:“怎么也轮不到你给见面礼,还有不能给小孩子太多钱,会学坏。”

    法锈哦了一声,问了大鳄一句:“贵龄啊?”

    大鳄掰了一下手指,老老实实回答:“我今年三百二十九岁了。”

    法锈看向玄吟雾:“我就是他的那个零头。”

    玄吟雾:“……”

    不就是欺负妖修长得慢么,还好意思报数,你不就是学坏最典型的例子吗!

    一进拍行,四处都挂着金黄灯笼,漆着朱红的长柱撑起高耸的八角屋顶,垂下数个高低不一的笼子,里面放置供修士竞相争抢的奇珍异宝,烛火辉映,流光溢彩。

    典当的地方就在左转处,一整排的掌库先生低头做事。这儿不同于南半城的买卖,散修与店铺做的都是皮毛草木之类的成本生意,而此处件件都是精良成品。

    法锈一抬手,大鳄师兄就过去排队了,瞧他虽然生涩但不怂的模样,法锈对玄吟雾说了句:“看样子他买的礼还是上得了台面的,对你倒是不像敷衍。”

    等玄吟雾明白过来她什么意思后,瞪她一眼:“你能不能别到处耍心眼?”

    法锈摊手:“做人怎么能缺心眼呢,但说真的,我对妖修,只存了半个心眼。”她顿了一下,又说下去,“不过有时候半个也用不太上。”

    玄吟雾气得说不出话,手上又拎着东西,只能踩了她一脚。

    鞋面里面的毛袜子厚实软和,法锈没半分感觉,把拎着的东西都放到一张小几上,往旁边的太师椅上一坐,抬头望向屋顶上垂下来的笼子,指了指:“师父,有没有想要的?”

    玄吟雾本不想接话,但她又凑过来问,他吓她:“我都要呢?”

    法锈微微一笑,说道:“那就都买。”

    玄吟雾扫了一眼几处正在激烈竞价的修士,各个气焰正盛,恐怕身处的宗门也不跌份:“你还能争得过众多宗门?”

    法锈笑了笑,斜倚在太师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知道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是什么吗?”

    她也不需要捧哏,这后半句话呼之欲出——那就是竟有饲祖看上了却到不了手的东西。

    饲儿酬劳高昂,财大气粗的不在少数,但有时钱并不能买到一切,多少珍品需要庞大的背后势力作押注、需要自身修为实力作筹码。富却无权,不仅够不着上层的门槛,还会被称作怀璧有罪。

    至于饲祖,富甲天下公认的,但至于有没有权,一直是个争议。

    “饲祖的背后就是**堂在撑腰”——这也是在**堂盛传的蜚言之一,不难想为什么那么多人猜测饲祖是否跟某位堂主有关系,什么关系不知道,但肯定是交情匪浅。

    这交情,往正处想是血亲或是师长,往歪里想……有人曾经身体力行,当着饲祖的面,把这个满是脏水的问题宣之于口——“**堂挺照顾你的嘛,你认识的是六位堂主中的哪一位,他到底是你亲爹还是干爹?”

    这句话要是用平常语气说,当个玩笑听听也就过去了,但偏偏在干爹上加了重音,说得心知肚明,也说得恶毒,就差没道出玩物炉鼎这几个字。

    法锈的目光在月下凉成了一潭冰水,却不减半分亲切笑道:“那要是我说,我是他老子,你信不信呀?”

    这话说得目无尊长,非常值得做文章,好事者就把这事儿报上去了,因为说大可大,就凭这份骑到人脖子上去的肆然,治下一个出言不逊的罪名绝对是够的,六位堂主皆是德高望重之辈,岂是小儿一句话可以轻慢的?

    但**堂保持沉默。

    散修们心想不会都气昏头了吧,那倒也好,越是恼火越能拿出个雷厉风行的手段治一治。但等了足足三天,**堂还是风平浪静,没给出半句话,不免一个个风中凌乱,心想我去不是吧,你们还真认了啊?

    眼看事情被炒得热烈,流言蜚语不绝于耳,不乏有煽风点火的人,催促**堂给出一个交代。又过去两日,终于从本堂出来了个掌事,身前身后一百个元婴修士开路,不消片刻抓了参与此事之人和饲祖法锈。先教训的是前者,以“谗言妄议”之罪每人打十板。能惊动本堂,用的板子自然也不是凡物,唤作“噬筋吞魄杖”,挨到皮.肉就跟剥皮抽筋一样,叫人心魂剧震,若是运力抵挡,那一身修为就要喂狗。

    十板子下去,血溅五步,痛得人死去活来,有熬不住抵抗的,修为掉得是飞流直下三千尺。

    待这边敲打完后,掌事终于转向了一旁冷眼含笑的法锈,众人精神一震,望着面无表情抬着板子的一百个元婴,心中暗自摩拳擦掌,只等打板子的号令再次发出,看一出好戏。

    看饲祖挨板子,多新鲜。

    只是对于法锈,掌事沉默了一下,轻描淡写提出了批评,相当轻,连个巴掌都没给,反倒念了一段经书给她听,教她要沉心静气好好修炼,逞口舌之事别做太多。

    众人:“……”

    这他娘的一定是在逗我。

    虽然饲祖在那次本堂出动时毫发无损,但**堂却并不承认与她有什么私下关系,以至于现到如今还是众说纷纭,有说是**堂惜才,也有说是饲祖掌握了他们的秘辛。

    此时此刻,法锈直面上十个宗门竞拍,依旧毫无畏缩,笑着问玄吟雾:“师父,看上什么了?趁还能抬价早点说,要是等他们拍板了,杀人夺宝这种事,正道可不能做。”
章节目录 第11章 叫价
    饲祖有心孝敬,可惜抬价拍板这种事是不等人的。这厢师徒两个还说着话,那边突然爆出击磬的声响,竟是一锤定音了。

    争夺珍品的几个宗门也暂且静了下来,有志得意满的,也有握拳忿恨的。但静不了一会,这一锅刚离了灶台的水又沸了,口唇翻飞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不绝于耳,一旦谁先把斯文这层皮扒了,那半空中飞的字眼,又是干娘老子又是日狗彘的——原来修士骂人,跟凡俗野夫也差不了多少。

    玄吟雾蹙着眉,只觉得二三流宗门出来的简直没个教养,争执起来不堪入耳。扭头见法锈还一脸兴味盎然,斥了一句:“耳朵捂上!好的不学,这个时候倒来劲。”

    法锈却笑出声:“师父,您也太低估我的品位了,污言秽语有什么好听的?我听的可是——大俗大雅。”

    确实俗雅共存,有趣得很,若是在场的是凡俗的粗衣粝食之辈,这骂战少不得被唾一声鄙陋;但若是加上寥寥几笔道袍黄冠,就变成了一个雅俗共赏的景色,没准儿还能入了画裱起来。

    饲祖看人的这个境界,狐狸理解不能。玄吟雾好几次伸手想盖她耳朵,都被她躲过去了,最后玄吟雾一怒之下不管了,捂着自己的耳朵坐一边,法锈却又凑过去说:“师父,不就地取材吗?回头骂我时,也整些新鲜词,别总是孽障孽畜的,孽这个字,用多了不好。”

    玄吟雾气结,随手一爪子就拍她头上了,没想到法锈忽然痛叫一声,把头磕在了茶几角上,半声都不吱了。

    玄吟雾愣了一下,望了望自己的手,试探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她还是没反应,心骤然一揪,连忙伸出手一下下蹭着她的头发,催促她:“哪儿疼……哪儿?你倒是说啊!”

    这时法锈才抬头,笑得跟没事人一样:“不疼呀。”

    玄吟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疼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法锈哦了一声,说:“那不是看师父您打得很用力很辛苦,应和一下嘛。”

    “……”

    应和你个毛线啊!尾巴都差点给你吓出来!

    好不容易等骂战止息,法锈挑眼望去,只见八角屋顶上垂下一只笼子,拍行的掌库先生小心撕去笼子锁眼上的符咒,取出个脚镯,放到了手边的垫子上,等拍得此物的宗门来取。

    玄吟雾瞥了一眼法锈,见她还在看那边,脸上神情高深莫测,心想是不是她想出风头结果没出成,扫了面子,此时闷着火伺机而动……想了想还是得给她顺毛:“我不要的,你较什么劲?”

    法锈收回目光,闻言挑起一抹笑,乍一看还有些无辜,道:“较劲的哪儿会是我呀。对了师父,你小时候熊过吗?”

    玄吟雾没反应过来,什么熊?他不一直是只狐狸吗?

    法锈懒洋洋往后一靠,曲起食指在小茶几上打着拍子,叩了三下,忽然抻直了手掌往下一拍。与此同时,不等有正主儿上前取脚镯,突然蹿出一个愣头青,虎虎生风一把捞起那玩意,哐当一声就给砸地上了!

    法锈一闭眼:“哎呦。”

    她眉头不皱面皮带笑,没半分可惜的模样,倒是像在享受那个碎响儿。

    四下寂静,尘埃落定,玄吟雾才明白法锈那话什么意思——也该习惯了,法锈这人就这样,不管一双招子炼成了怎样的火眼金睛,始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算开了金口说出来,也要拐两个弯。

    这第一个弯,是说宗门子弟多是任性骄纵,这有点道理,因为玄吟雾也不例外,曾经同样骄狂飞扬过,脾气上来了也砸过东西,什么又脆又易碎就砸什么,谁劝都不听。

    说通俗点,也就是熊,以为上头有师长撑着,怎么作也就挨个罚的事,因此棍棒没用,非得出门被摔成零碎,再把自己拼凑起来,那股年少悬在心口的气,才能慢慢沉下去。

    要说后一个弯,推己及人,连拍子都掐好了,点明要出事。

    “混账!”一霎的死寂后,那个愣头青的师长率先爆喝,凶狠的一巴掌将他打得跌倒在地。

    在他不远处,脚镯完好无损地竖在地上,前后微微滚动,反射的烛光一晃一晃的,莫名像是嘲弄——颇有种“本宝怎会遭尔毒手”的大无畏。

    法锈只看了一眼,道:“今儿不能善了。”

    她话音刚落,那愣头青突然咬紧牙关爬了几步,再次去拿那脚镯,看样子是想再砸一次,但还没碰到就一声惨叫,竟是半截手臂被硬生生截断了。

    断他手臂的人站起身,冷笑道:“还容得你来第二次?以为我卧沨山无人么!”

    愣头青的师门弟子顿时扑上前抢人,领头的师长怒容满面:“纵然我徒儿有千错万错,也轮不到你来教训!”

    一旦见了血,就算得上出了大乱子,四面八方的修士也探了个头。大鳄数完到手的灵币,用尾巴紧紧圈着叽喳不停的师弟,匆匆忙忙赶过来,茫然四顾道:“怎么了怎么了?”

    法锈要来了一壶茶,斟了一杯握在手里:“没怎么,连话都说得中规中矩,写到话本子里也值不到二两……”她这话说得也是中规中矩,就是见到玄吟雾面色不愉,想把这窝妖修赶到一边。但妖修脑子转不过弯是个事实,大鳄反而兴高采烈去看热闹,法锈只能挑明了叹道,“傻啊,还探头看?你师叔就坐你边儿上呢!”

    大鳄哦哦两声,往旁边让出了个位子:“师叔您看,我不挡光!”说完继续兴致勃勃伸长了个脖子看热闹。

    玄吟雾:“……”

    眼见玄吟雾要怒而起身,要把这窝妖修拎出拍行,法锈忽然往场上瞥了一眼,把手中那杯茶推过去:“别气了啊师父。”

    玄吟雾冷着脸:“我没生气。”

    法锈伸手往他脑袋上薅了一把,玄吟雾一个激灵,刚想骂她,转了下耳朵,才发现自己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他盖住毛茸茸的耳朵,想收回去,但越烦越没办法,一双绒耳前后左右直转,扑棱扑棱动,搔得掌心发痒。

    法锈解决了这边,弯腰捡起地上左右晃的大鳄尾巴,用力一拽,直接将这货拉得下肢蹬不住步子,啪一声砸地上,然后慢慢收鱼线似的将他拖回来,大鳄回头看她,茫然和无辜都写脸上了,法锈说:“对,就这个表情,去看你师叔。”

    大鳄很听话地去看,狐狸正收耳朵,不想理他,法锈就说:“还愣着?说话呀——师叔叔,您不要气坏了身子嘛——就照着我这话念。等会,让你师弟念。”

    大鳄刚开口就被打住,又哦了一声,赶忙让毛团师弟挨着站好,数一二三来了个和声,那软调儿一出来,酥得人屁股都是一麻。

    效果显著。

    狐狸耳朵收起来了,大鳄也知道血肉横飞的热闹不能看,带着师弟老实站在墙根,转过头背对场上,面壁。

    法锈还在斟茶,未扎起的黑发垂落脸侧,两道眉似乎就没皱过,舒展得格外漂亮。

    玄吟雾看了一眼不动含笑的法锈,心里冒出四个字,软硬不吃。

    她自己倒是软硬不吃,但软的硬的抬手就来,四两拨千斤。就算那句撒娇的话,被她念出来自然而然带出了一丝戏谑风流,听在有心人耳里,没准还以为是挑衅;但是软得不够,她可以挑来更软的。

    玄吟雾突然想起个有意思的问题,她熊过吗?

    想了半天,觉得她没爹没娘,熊不起来。

    她就是作。

    ……

    场上打得不可开交,法锈却没注目,依次斟完茶,九个花瓷茶盏排在桌上,冒着腾腾雾气。

    师徒两个,加大鳄和他五个师弟,一共八个,玄吟雾自己先确认了一遍,然后问:“你不识数还是看走眼了?”

    法锈只说:“有客人。”

    过了一会,果然从人流中走过来一人,身形消瘦,翠叶墨衣,活似一根沧桑斑驳的竹子,向法锈拱手道:“见过饲祖。”

    这一礼刚行完,突然腰带振了一下,他下意识就去摸腰间的封煞榜,但一只手比他更快,横切在他手背上,看似温和,却砍麻了他半个掌心。他顺着这只手看过去,饲祖侧目微笑:“嗯?”

    腰间的封煞榜还不时振一下,但他立刻明白了,掐了个诀将它摁了下去,叹笑道:“东西用久了,总是会出毛病,跟中风似的,饲祖海涵,海涵。”

    法锈收手,推过去一杯茶,颔首回礼:“良筹真人。”

    良筹真人叉着手:“请饲祖施以援手。”

    法锈笑了:“你**堂还真把我当自己人,饲儿的事找我就算了,流言蜚语问我也算了,怎么打架斗殴,还把我往前面推?我天生一张和事佬的脸?”

    良筹顿了顿,开口道:“那脚镯的来历饲祖应该清楚,就在前日,与我**堂三十六位修士剿杀‘春秋刀’,损了十多位修士的命才斩了他一条腿,得来这么个东西。”

    一旁的玄吟雾瞳仁微竖,惊诧竟是春秋刀,那是封煞榜第四!

    望了一眼法锈,想起她那脚——怎么可能只伤了脚!心头只恨那天晚上没把她活扒了,仔细看看那“雪后枫”衣裳的亮丽行头下,究竟伤成了个什么样子。

    他被茶烫了手,心里却想,回去得扒了她。

    “事出紧急,我得到消息,说春秋刀正藏在拍行门口候着。只怕脚镯被人带出去,马上就得物归原主了。”良筹焦急道,“所以还请饲祖出手!”

    法锈慢慢吹散茶水表面的热气:“既然你敢挂上去,就可以自己拍下呀。”

    “拍行规矩在这里,不出示足量手券,拍了也不算数。”良筹苦笑,“工钱,工钱,饲祖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行工钱都是死的,要是贪了一点,本堂的噬筋吞魄杖能活活打残我。”

    法锈笑道:“你修为都喂狗了?”

    “场上也有元婴修士,而我伤势未愈,走动已是勉强……实在压不住场子。”

    法锈没有说话,吹着她的茶,四周也有修士望过来,毕竟元婴修士竟然对一个小小炼气期修士作揖,实在少见。

    场上短兵相接,场下做小伏低,一个脚镯,引无数修士竞折腰。

    脚镯背后是什么?

    是强者。

    非强者不为的道好笑么?

    好笑。

    于是法锈就笑了,问:“他们叫价多少来着?”

    良筹一听有戏,立刻道:“六十五万灵币,也是之前掌库先生估出的价。”又补充道,“现在闹成这个样子,之前的成交应该不作数了。每次竞价一千为低,我看他们争成这个样子,已经是山穷水尽,饲祖只需再加那么一点……”

    他边说边使眼色,几个掌库先生立刻击磬,修为高的到场上劝架,好说歹说把双方拉开,沾上血的脚镯被拾起,擦干净放入笼子,重新来过。

    但硝烟未散,两个宗门的门人都目眦欲裂,血涌上头,吼着把老底都掀出来,势必要在这祸事源头上扳回一局。

    良筹此时气定神闲,还有空低头道:“饲祖,已经飘到六十八万二千了。”

    半柱香不到,已经快接近七十五万,趋势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其中一个宗门直接红着眼叫出了七十六万,在暂时的沉寂中大喊道:“还有谁?还有谁!”

    七十六万的高价,大概半个宗门的地皮都得卖出去,谁敢拼得过去?

    但确实还有人,势如天威。

    “听说估价是六十五万?倒也有点良心,这东西不值六百五十万。”法锈哂笑,手上茶盏磕在桌上一声响,声压全场,“六百四十九万九。”
章节目录 第12章 早饭
    晚霞隐去,金黄灯笼亮起,人声熙熙攘攘,衬得拍行里面的鸦雀无声越发诡异。

    所有人心里都滚着惊涛骇浪,循声望去,却只看见一个翠竹似的元婴修士负手杵着,他身后,一抹雪白夹赤红的衣角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叫出“七十六万”的宗门领头脸上是一片空白,那个价格太高太远,硬生生砸下来,锤得脑壳一懵喉咙一干,脊梁都给碾软了,教人半句话都说不出。

    怎还讲得出话?怎敢上达天听!

    良筹真人替饲祖受了众人瞩目,心里却十分安稳。

    他跟饲祖只有几面之交,却深知为何高阶修士都愿意叫她一声祖宗。她不用一诺千金,也不用义薄云天,出了事求她,不答应就罢了,一旦应了,就一个意思——记我账上。

    四个字,就字面儿上明摆着的意思,没有要求,也不用回报。

    自从松良筹在**堂领了这个拍行的职,跟人打交道就是家常便饭,也求过人。要是求别人什么事儿,推三阻四就不说了,那种趁火打劫的最是可恶,讨价还价要求回报,摆出一张公正无私的面孔,却是得了大便宜的嘴脸,志得意满得教人厌烦。

    若是故意拉拢,那更让人难过了,孤零零欠着一个人情在那,你记着他也记着,就跟个爆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要是在某个关卡处炸,那可真是进退两难,陪着笑脸还要割肉,关上门不打自己两个巴掌都咽不下这嘴苦水。

    多少修士都要和拍行搞好关系,卖人情显价值,落魄时当大腿抱着,显贵时当走狗使唤。自恃身份,要拍行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提出来给个大折扣,才能言笑晏晏地欢谈下去。

    富人多么?多。能人多么?也多。

    饲祖多么?

    只有一个。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

    多少次夜深人静,松良筹抹了一把脸,叹气,捏着手里工钱账本。

    不容易啊。

    这偌大的一个世间,有天道在上,谁都不是台柱子,谁都不容易。

    击磬声突兀响起,掌库先生小心翼翼又从笼子里取出脚镯,这回不敢让贵客上前来取了,直接躬身送了过去。

    松良筹拿过,转身又递上去,法锈却不接,只笑道:“怎么?嫌招虎狼,甩了个包袱到我手里,看我破财不消灾,晚上就睡得踏实了?”

    松良筹一拍脑门,反应过来,赶忙揣到自己袖子里,再度拱手:“多谢饲祖。”

    “不谢。”

    对于道谢,法锈一贯都是不亲不疏的两个字,六百多万灵币撒出去,半分关系都懒得拉近,跟扔到水里没响儿一个样。

    应付完拍行的事儿,她又侧过头看玄吟雾,这次话里话外就全是做不得真的调侃了:“师父,可别急呀,春秋刀那套镯子,要是备齐了,起码是这个价的十倍。这次抛出个肉包子打狗,下次没准儿把狗窝里的包子全弄了来呢,到那时一笼包子我连锅端来,随您挑拣。”

    玄吟雾知道她作劲儿又上来了,横她一眼:“现世宝!”

    “哎,没办法,现世惯了。”法锈笑得分外故意,“徒儿无能呀,好像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

    穷到卖毛的狐狸在低头反省,他到底图什么?一个有钱的徒弟不可怕,但一个有钱还能逮着人痛脚戳的徒弟,简直灾难。

    松良筹早已经退下,与春秋刀一战,他重伤犹在,是憋着一口气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的。临走时他看了一眼玄吟雾,没多打量,却忽然回忆起昨日鏖战后的劫后重生。

    那一场激斗,从前日到昨夜,战到眼前发黑,等倒在地上,突然觉得那些绝地反击的说法,都是骗人的玩意儿。真到了那一刻,脚断了手残了,爬不起来逃不掉,痛到昏厥,也只有眼睁睁看着,连愤怒都没了,只泛上一阵阵的后悔。

    悔我本有安逸,为何要干这劳命事?

    三十六个修士,为功利,为银钱,初时热血上头蜂拥而至,不配合不听令,都要抢那头功。等力气耗尽,被打怕了,想夹尾巴,可天上地下遍布刀刃,无路可退。

    这时脑子总算清明了,想起饲祖之前说的——要注意春秋刀双手双足有四个镯子,连成一套,能摆出“千峰万仞阵”。所以每人站好点,轮番补刀,先断他一肢,抢先坏了这个阵,胜算便有了半数。

    但想起来也没用,悔也无用,互相推卸也无用,众人都是强弩之末,阵法已开,动一下,就要被那刀子割入血肉,痛入心脾。

    一痛,就想起活着的好处了,还有命,有余地,不敢拼。

    谁都不想做那出头鸟,只想着,来一个人身先士卒,以那人身躯为盾,挡在自己面前,才能让人放心,才有让人上前拼的勇气。

    总要一个人冲在前面。

    慷慨激昂的时候,抛头颅洒热血一句话的事,冷静下来,竟都畏缩不前,脑子里全是过去的走马观花,舍不得抛不下。众人皆沉默,饲祖却笑了:“叫你们要听话,结果都把我说的当耳旁风,害的不还是自己。”

    这里数她最年少,修为最低,却用了一种包容无奈的眼神,大概是抗大事挑大梁次数多了,麻木了,成习惯了,“分明不是手足,却又不听喉舌号令,你们呀……”

    她抬脚,用力踏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春秋刀,以身为锋,手握道法天规,斩向凶邪,身后是一道铺给他们的血路。

    松良筹头上的血流到了眼睛里,瞳孔倒映出的那个赤色身影太浓烈,凝成了深黑。

    他苦心经营拍行生意,对这种来财快的人不待见、也瞧不起,还曾笑骂:“那些个饲儿,都是被惯坏了!自抬身价,以为自己那条命金贵得上了天,不就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吗?这是鹩哥鹦鹉做的事!等到战时,要么躲在人后,要么扑棱扑棱翅膀飞了!嗐,真是小人得财,偏叫我等卖命,**堂也是偏颇了。”

    那时骂得多爽快,自觉好处都让他人占了,苦水都淌在自己胸膛,怎么能不让人骂!

    可是这时候狂风大作,血肉横飞,顶在最前头的,也是饲儿。

    战了不知多久,拼了一条老命,最终得了个大难不死的下场,还活着的修士们心有余悸,回到松啼城后,松良筹便提议:“不如今夜就歇在此处吧,也防着春秋刀去而复返,封煞榜上的凶邪大多性情不定,如果分而居之,难保不会被半路伏击。”

    饲祖已换上新衣,正梳着她那头长发,像是要将一切的伤累都从上面拭去,听了他的话,却道:“不了。”

    松良筹怔愣,问道:“为何?”

    她说:“有人等我回家呢。”

    ……

    夜色深了许些,拍行里热闹却有增无减,大鳄带着师弟们向师叔告辞,玄吟雾也望向法锈:“还准备在这儿坐到天亮?”

    法锈饮完半盏茶:“嗯,回家。”

    师徒两个才走到门口,法锈忽然往后一靠到玄吟雾身上,说:“走不动了。”

    玄吟雾第一反应是她的脚伤,越是人多的地方,她越是不会把真正的原因宣之于口,只抛出个话头让你寻思,磨人得很。

    他只能放下手中拎着的大小锦盒,说:“站好。”然后拄膝蹲下,将她裤腿的扎绳松开,没见到袜子,只瞧见一抹脚踝肌肤。他蹙了下眉,脱下半只鞋,才发现只有前半个脚掌套了袜子,伤口没有大碍,是袜子松紧没弄好,走着走着就掉下去了。

    袜子滑到了脚底,总是踩在褶皱上,的确难受。玄吟雾看她站不稳,伸出一只手,给她握住扶着,另一只手握住袜边往上拎,心里想着回头要把袜口的松紧调一下。

    等他把法锈的两只毛袜子都提回了原来位置,站起来时法锈又往后靠着他,没等他问她又什么毛病犯了,就若有所感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拍行门口旁边的一个男人。

    他戴斗笠穿蓑衣,垂着眼,只像个普通寡淡的男人,由于断了一条腿,手上拄着一把长刀,风沙吹过时,腕子上有玉镯晃荡。

    断腿、长刀、玉镯,春秋刀。

    玄吟雾默不作声将右手锦盒都换到左手,空出的手心转出倥相诀,与之对峙。过了半柱香功夫,春秋刀忽然转了一下刀背,也不抬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直到他消失在了人群中,玄吟雾才收了法诀,法锈也站直了,却叹气:“咬人的狗不露齿啊。”

    叹完气,她就跟忘了这茬事一样,边走边说:“只灌了两碗茶,肚子还得填点踏实东西,回去想吃五香獐肉。”

    玄吟雾没答应:“这都什么时辰了?回去喝完粥睡觉,晚上不能吃太油的。”

    法锈其实不怎么执着,回到迁荷峰后,也困了,就更加不计较。玄吟雾熬了瘦肉粥给她,又备好了明儿的早饭,催她吃完赶紧睡。

    玄吟雾心里是记着事的,先把毛袜子松紧弄合适了,然后捯饬了一下药膏,等法锈睡得沉了,才化作原形跳上床,从这头跑到了那头。绕着她转了一圈,用爪子先将她一只袖子撸了上去,看哪儿还有伤。

    ——比她那脚伤也好不到哪里去,纵一道横一道的,玄吟雾一点点给她敷药、涂揉,弄得整只爪子都沾了药味。

    正涂到她肩膀上,法锈忽然转了下脸,然后有些迷怔睁眼,是个没睡醒的模样,但这已经够玄吟雾吓一跳的了,赶忙一矮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闭眼装睡,耳朵贴着脑袋往后靠,摆出个入眠后的温顺姿态。

    本想她这是夜里偶尔醒来,闭了眼很快就能再接着做梦,结果法锈非但没继续睡,过了一会,眼瞳还越发清醒了,一撇头瞧见肩窝上趴了只狐狸,伸手挠了挠他颈子上的绒毛,又顺着他的背上的皮毛顺了两下,玄吟雾暗暗咬着后槽牙不作声,只悄悄用后爪拨弄药膏,藏到了毛茸茸的大尾巴下面。

    法锈又拨了一下他的耳朵,才撑着床沿起身,拿了个瓷杯去找水喝,边喝水边望月亮,单薄亵衣边角被风吹得打卷,看她那个背影,倒像是个怀才不遇的诗人。玄吟雾微微眯了眼睛看,不知道大晚上她又哪根筋不对劲,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见她喝完半杯水,摸摸又蹭蹭地去掀食盒,里头是备好的早饭,还带着点温。法锈先是端出来,切了一半葱饼,蘸酱啃了,灌了半杯水后,想了想,又把剩下的也扫荡干净了。

    玄吟雾:“……”

    你大半夜起来就为了这个?!

    好不容易等她漱了口重新上榻,玄吟雾眯着眼偷看好一会,抬起爪子,用肉垫按了一下她的额头,确认她真睡了,才又匆匆忙忙把盖在尾巴下的药膏拿出来,继续涂抹她身上伤处。

    对于玄吟雾来说,这个夜晚太累了,又要警惕法锈会不会被惊醒又要辨认她伤口该怎么用药,最后只在黎明时蜷起来休息了一会。清晨很快到来,法锈少见的没有赖床,披了那件“雪后枫”的衣裳,见桌上只有一瓶祛食丹,故作不解看向他:“嗯?”

    玄吟雾面无表情:“没有早饭。”

    法锈把手按在桌子上,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批评他:“怎么能没有呢?”

    玄吟雾为了表明昨晚他睡得很熟,没看到她偷吃,只能岔开话教训她:“你叫我一声师父,当然要学弟子做的事,难道不该是你早起操持生计么?”

    “明白了,师父说的是穷孩子早当家,这个道理我知道。”法锈从外套的袖袋里抽出一沓子钱庄手券,放到了桌子上,微笑,“但是师父,对着这个说,我穷吗?”

    玄吟雾:“……”

    说不出口。

    眼见狐狸拿着擀面杖去做花卷去了,法锈慢慢卷起袖子,闻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药入肌骨,便如盐粒浸入白水,那点清淡味道也了无踪迹,没有一丝别的味道。

    她放下袖子,背着手去看自己的早饭,玄吟雾正将面团捏出个好看形状,法锈颇觉趣味地瞧了半天,忽然俯身嗅了嗅他的手,她低头低得太突然,玄吟雾没防备,差点一擀面杖就抽过去了,反应过来后怒道:“你坐好,不要捣乱!”

    法锈哦了一声,直起身坐到旁边:“没什么,就看师父您洗了手没。”又露出个让人恨得牙痒的笑,“继续捏吧,爪子洗得挺干净的。”

    这白露时节前后,晨风微醺,带丝丝凉意,橘金阳光铺了迁荷峰漫山遍野,混着面团和油葱香气,还有指尖的热气。

    教人尝了就不忍放开。

    毕竟这红尘路太长,长到说起长生途,都被压成了一个剪影。
章节目录 第13章 闭关
    夏去秋来,最后一丝暑气早被埋没在阴雨绵绵中,山路难走,因此足有半月,法锈都不曾出过迁荷峰。

    玄吟雾已至化形期,不必果腹不惧寒暑,一身深色法衣内封七十九个符咒,从春到冬一尘不染。但法锈是跟他反着来的,炼气期就不说了,上次去松啼城,买的全是华而不实的凡衣,“雪后枫”穿腻了,改穿“雨时萝”,青色儿完了又是蓝的“湖中岚”,个顶个的俊俏,也个顶个的不耐寒。

    她也不像其他女修士,只偏好一种颜色,充其量款式不同,也让人容易辨认。每当她手握几件在身上比划的时候,那五颜六色绽得跟春花儿一样,晃得玄吟雾眼晕,不由问她:“你就没个最偏袒的颜色?”

    法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跟偏袒没关系,修仙讲究境界,穿衣也有境界。其一境界,就是一衣生花,把最单调的法衣穿得国色天香,譬如你;其二,叫群芳不压,无论什么鲜亮颜色都镇得住,譬如我。”

    她挑中一件“山有荆”,把余下衣裳挂到一边,又笑:“我年轻,小姑娘,不像老人,就是要穿得活泼一点。”

    这话听起来也没什么不对,但她那个语气,让玄吟雾很想抽她。

    切了半天的菜,玄吟雾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闷气——她这是变着法儿说他年纪呢!

    恨得他一刀剁在砧板上。

    孽徒。

    又过了数日,天总算放了晴,却也临近秋末,玄吟雾就在这边上换毛,趁着日光还在,他化了原形去晒太阳。卧下还没一会儿,法锈就跟着出来了,手里一个糕点罐子,边吃边凑到他旁边坐下。

    玄吟雾没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蓬松尾巴,好几次拍到她腿上,反应过来又拍向另一边。师徒俩晒了半天的太阳,相安无事,直到狐狸忽然觉得浑身上下冒刺儿,先以为是换毛期的错觉,半晌觉得不对,站起来抖了抖毛,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拍下几粒糖屑,立刻明白了,向法锈怒道:“你把手兜着吃!掉我一身渣。”

    法锈嘴里还塞着糖糕,唔了一声,咽下后才道:“师父吃吗?”

    “我换毛。”

    “吃糖有助于脱毛呀,这就跟衣服一样,不先脱了怎么换?”法锈撮了一点糖霜,掂在手掌心,伸到狐狸面颊边,“来来,徒儿喂您。”

    玄吟雾把脸一撇,不加理睬,但她另外那只手还在抓他颈上的一圈软毛,挠得他连连缩脖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探头到她指缝里,伸出舌头小小地舔了一口,随后赶忙立起耳朵转过头,多看一眼也不愿意。

    只听到法锈在他身后笑了,刨根问底一般追问:“甜吗?”

    狐狸梗着颈子不说话,只觉得那一点糖霜自舌尖蔓开,两排牙都粘了起来。

    甜得有点齁了。

    ……

    直到夕阳西下,那一丝斜晖敌不过夜色悠凉,法锈才抱着糖罐子回了洞府。过了一会,玄吟雾从外面进来,手上多了一个东西,仔细一看,是个拇指大小的折纸,也是最低级的传信,掐个寻询诀印在上面,能比鸽子还好用。

    作为饲祖,一个泡在封煞榜里晃悠的人,一眼就瞧出这是个封煞榜内部才会用的折法,形如鹤,然而喙却弯而尖,头背平坦,双翅弓起,更像是鹰。

    玄吟雾展开纸鹰,看里面的信,然后说:“小聚的帖子而已。”

    法锈了然:“哦,原来是狐朋……”也没说完,把“狗友”二字咽在了肚子里,狐狸没听出来她在讲什么,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所谓小聚,就是封煞榜中的切磋交流,能结几个对正道同仇敌忾的道友,以后被围剿时也有支援;其中不仅有死不悔改的凶邪,也有修回正道的,所以小聚也分派别,但**堂可不管,一旦记了名,那就是一辈子的事。除名也可以,两个途径,一难一容易,难的是上天庭,叫飞升;容易的是下地府,叫殒命。

    不过不管是哪种小聚,饲儿或是正道修士去了,都跟捅马蜂窝是一个理儿,能捅掉皆大欢喜分蜂蜜,但捅不掉,也能把人蜇得半条命都不剩。

    法锈少说也参加了七八次小聚,玄吟雾觉得她大概是属狗熊的,皮糙肉厚,捅了那么多次,愣是没一次被蛰过包。

    所以带饲祖去封煞小聚,不能叫诱敌深入,这叫引狼入室。玄吟雾也挑明了说:“你不能去,也不想想要是你去了,谁敢来?”

    法锈挑眉:“咦,你们封煞榜上的不都号称无所不为,恼我损了你们凶邪的面子,放话说只要饲祖敢去,就要我有去无回吗?”

    玄吟雾不吃她这一套:“你这话对前二十的说去,激我有什么用?”

    法锈道:“怎么是激呀,我说的可都是实打实的话。瞧我来师父您这儿,在外人看来,不就是一去不回,跌坑里了么。”

    玄吟雾说不过她,沉思片刻,终于找着个像样理由:“你修为太低,如何能带出手?”

    法锈不动声色看着他,半晌哦了一声:“是这样啊。”说完漫不经心站起来,“那晚饭不吃了,我去闭会关。”

    破天荒,头一回,能从法锈口中听到“闭关”二字。

    闭关对于修士来说,是家常便饭,少则数月,多则百年;但对法锈来说,是百年难遇,何时想起,全靠缘分。

    这在每日苦修的玄吟雾看来,简直就是不求上进的最佳例子。有一次他特意叫她起来修炼,由于妖修形态各异,修炼法诀都是只匹配自身的,他没法教她,倒是人修有一条流传已久的十六字口诀,不分族群,老少皆宜。

    他回想了一下,背给她听:“静功内守,双目垂帘,两手抱诀,听息观光。”背完发现她刚起来,又倒回床上去了,气得换毛期差点提前,“起来盘腿坐好!”

    法锈侧卧床榻,说:“我不正修着么。”

    玄吟雾不信:“你连姿势没摆对,能修出什么人模狗样?”

    法锈低垂双目,双手比划了个掐诀,肉眼可见的聚气瞬间贯穿经脉,飞速在身体里转了一个循环,但在最后关口她又迅速撤手,聚气消失,只抬眼证明道:“瞧。”

    玄吟雾顿了一下,又道:“可是口诀……”

    法锈不可置否:“是有道理,我也没说是错的,只是静功不拘于盘膝一个姿势,可坐可卧可站可行。怎么了师父,我师祖没教过吗?”

    妖修对这种人修创造的口诀总是不能完全领悟,狐狸还真仔细想了想她师祖是不是没教过自己。

    想了半天,忽然被自己气到了——什么叫她师祖?那不就是自己师父吗!

    总之,叫法锈修炼,比驴拉磨子还难。你抽驴,那畜生还能走几步呢,抽她,她能把丹田直接崩碎了给你看。

    听到她要闭关,玄吟雾将信将疑,抬手一指洞府里专门辟出来的静室:“那你去。”

    法锈摇头:“不,太脆了。”

    不等玄吟雾发问,她转身出了洞府,一直走向山林旁的瀑布边上,那里还残留着斗法痕迹,大大小小的乱石滚得到处都是,水流异常湍急。她不顾衣裳浸水,坐在水中,微微闭目,双手搭在腿上,不抱诀不聚气,如同一尊石像。

    玄吟雾看了半晌,怀疑她是不是在变着花样睡觉。

    但很快,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冥冥之音,犹似千万合鸣震耳欲聋,本是晴空万里的天,突然翻云覆雨,地壳开裂,瀑布被蒸出气浪,冲起几丈高。

    紧接着,天雷地火瞬息而至,全往她身上招呼,不多时,又有寒雪冰雹砸落,等倾盆大雨落下时,乱石已经被腐蚀了个干净,水化作了粘稠的铁黑色,不住冒着气泡。

    好不容易雨后彩虹,天罚也短暂的停顿了一下,正在玄吟雾以为结束了,气还没松,晴天一声霹雳,乌云聚集,山崩地裂,又从头开始轮……

    玄吟雾:“……”

    他回头看看洞府的静室,哎,好脆。

    天罚足足轮了八十多遍,玄吟雾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迁荷峰都要塌成平地,谁闭个关能弄得跟渡劫一样?这也是没谁了!

    但他又不知道怎么叫停——根本没法靠近,最后只能心如死灰地去做饭,心想她晚饭还没吃,要是饿了没准儿就不闭关了。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她能吃还是不错的,这要是辟了谷,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关……

    玄吟雾一边煲汤一边记数,第八十九遍天罚已经降下。上有九天雷殛震荡,下有地底烈焰烘烤,只是刹那间,整个山峰都凝固了一下,只见一道风驰电掣的身影跃出,狂风中衣衫翻卷,法锈自天罚中走来,翻手接雷,覆掌压火,八荒**风烟俱净。

    她仰头,睥睨四野,生死从容。

    玄吟雾只瞥了一眼,扔下勺子去拿衣服,她一身“山有荆”的凡衣在破雷火而出的那一刻,只剩飞灰消散——有个死活不穿法衣的徒弟,也是操碎了心。

    梳洗妥当,玄吟雾探查了她的修为,吓了一跳,就这么片刻功夫,从炼气期六七层,直接筑基大圆满——不说人了,妖都有点怀疑妖生。

    法锈拿了勺子,边喝汤边说:“本想直接金丹的,第九十道天劫一过就能破大境界,但闻到了煲汤味儿,有点饿,下次好了。”

    玄吟雾:“……”

    每一个大境界都是坎儿,能刷掉一批终生都迈不过去的修士,因此每一个能冲破阻碍的机会都难能可贵,有人借以丹药,也有人借以外力,为的就是那万分之一的成功契机。

    只有法锈,这俩个字不论横看竖看,都是一个大写的“任性”。

    法锈抿着鲜浓汤,看到玄吟雾在柜子里找药,一笑:“哎没事,又不是斗法,闭关悟道嘛,怎么可能受伤。”

    玄吟雾走过来看她手腕,往上翻了袖子,还真没伤,有点不理解:“那你跟青琐剑一战……”

    “那个不一样,我化天规为己用,跟私用长辈的钱一样,是要罚的。这个,就像一个孩子缠着父母学本领,烦了会敲打,但不至于打死吧?”她指了一下天,“那是我亲娘老子呀,意思意思就行了,怎么舍得真打我呢。”

    她常常自诩天地为父母,玄吟雾却不信她鬼话,看她天资,最可能的是某对大能道侣遗留了一个婴孩,未曾教养便双双.飞升或是遇难,也许她爹娘生前还跟**堂有交情,才让她能得到照拂。

    又或者,是戏文里仙凡之恋这类的,事情被揭发后,相爱的仙人凡子都被降罪,剩下一个孩子任由自生自灭。

    他就这么天马行空地猜,听得法锈最后都笑了,手伸到旁边罐子里,摸了一块糖糕递给他吃:“师父歇着吧,你这些太没新意了,要我说,我就讲一段戏文,称自己是从磐石里孕出来的,忍了沧海八百年冲刷,挨了桑田九百年碾压,终有一日我心动上苍,石头也生锈,剥去层层石屑,走出来一个我。”

    玄吟雾听得认真,法锈却还没胡诌尽兴,又凑过去到他耳边,轻声呵道:“你看,我受这么多苦,就是为今生与你相见呀。”

    字中缱绻,一言难尽。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玄吟雾也能了解到法锈的一星半点,她说话就没个正经时候,有时听上去荒诞,但没准儿还是真的,因此对她说的话,他还是信了些许。

    直到他不经意瞧见了法锈摊在床榻上的话本子——她是从那上面学会如何遣词造句的,因此无事就会淘来几册,借机巩固一下。这一册似乎讲了个衔环报恩的故事,这一页正是化作黄鹂的娘子声泪俱下,与前来相救的郎君讲述自己被石头困了一千七百年的日日夜夜,终于破石而出,有情人默默相拥,艰难险阻,只为相见。

    情真意切,一字不差。

    玄吟雾:“……”

    她的话,当真一个字都信不得。
章节目录 第14章 小聚
    伴着法锈的插科打诨,又过去十多天,玄吟雾总算脱完了毛,由于要御冬日之寒,长得厚实细密。此间天气又微冷干燥,新毛不太服帖,蓬成了个球。

    法锈这几天算是过足了手瘾,她做饲祖这么多年,撩拨也成了一个习惯,放着这么一个大绒球在面前,总要薅上几次。狐狸先开始拿爪子拍她,后来也不理了,权当她的手是梳齿挠儿,反正毛也要脱,与其抖掉,不如让她顺掉。

    狐狸终于化形后,依旧是那身深色法衣,却叫法锈瞧出了端倪,捻着他袖口料子道:“与原来不太一样,听说妖修的法衣,大多是皮毛化的?”

    玄吟雾垂眸看她:“是。”

    法锈松了手,又问:“化形期妖修,不比伪化形,是能随意变更本体特征的吧?”怕狐狸没听懂,又加了句,“就是说,可以把毛变没,然后穿买来的法衣?”

    玄吟雾犹豫了一下:“理论上是可以……”话未说完,又摆出一张训斥的脸色,“但也只限于口头说说。就像你们人修总是避免殚精竭虑,担心弄得脑门那块毛掉光,我们妖修也一样,老是这么折腾毛,怕秃。”

    法锈故作严肃跟他对视半晌,然后笑得从塌上滚了下去。

    玄吟雾恼羞成怒,也不拉她:“笑个什么!”

    法锈靠在塌边,还在笑。她平日笑得多,大多也是故意为之,神情音调时段都有把握,如这样没控制住的笑,反而不会发出声音,只是拿手握拳抵了额头。

    玄吟雾原地气了半晌,见她还没消停,一怒之下转身就走,刚走出数步,就听见法锈在身后叫到:“师父——”

    玄吟雾矜持的没有回头,却停了步子听她说道:“师父,有一事请教。”

    法锈鲜有肯求教之时,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对道法的了悟深不可测,往常都是别人求到她头上,她的身段是一次都没低过。这次竟然肯开这个口,玄吟雾倒有点诧异,转头看她笑意不减,说:“那我薅毛时,岂不是在扒师父您的衣服?”

    玄吟雾:“……”

    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这样被她举一反三必定没好事……

    然后就听见法锈提问:“您既然可以当着徒儿的面脱毛,为何不能当着徒儿的面脱衣服呢?讲来,这本是同一件事。脱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我一时兴起,剃了个秃瓢儿,难道会被世人不耻么?不见得,没准儿还得尊我一声大师呢。”

    玄吟雾:“……”

    这怎么能是同一件事呢?这、这个……虽然看着像一回事,可毕竟不对……

    他想了片刻,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某一刻还茫然觉得她说得没错。但总算还牢记着法锈是个人,心眼多,擅诡辩,定是在挖了坑给他跳,又很快把自己摘出来了。不再去想,只斥道:“你那条舌头,不用正途上,反倒纠结这种细枝末节!”

    法锈上下打量他:“正途——是说与封煞榜交涉么?那我现在,怎么就不是正途了?”

    玄吟雾只恨当时自己怎么没直接走出洞府去,还听她歪理互相勾结成了九连环,竟是无从下手,顿了顿,直接堵道:“你再顶嘴,就不带你去小聚了。”

    法锈时刻把握着度量,听玄吟雾这么说,知道是逗不下去了,改进为退:“好,徒儿错了,还是师父大义,肯信我不是去捅蜂窝的。”

    玄吟雾有心怼她:“只信一半。”

    法锈只含笑说了一句:“一半够多了,信任可贵,不能多给的。”

    她将这句话随口一说,算是结了这番对话,笑劲过去后,她也重新回到榻上,将话本子往脸上一盖,午睡去了。

    ……

    冬至这天,梅吐山涧如期举办小聚。

    自从饲祖出道,封煞榜小聚把关愈加严格,地点变幻不定,少有新面孔;更遑论一个全妖修的切磋交流,排外是自然,其他修士就算得了帖子也不得单独入内。

    梅吐山涧里三三两两走着妖修,袍襟严整,交谈也和气,大多是吞丹期,真正到了化形期的寥寥无几。主位上是一个身披白褐交染衣袍的修士,温文尔雅,刚说了半句,忽然止住了话头,略微抬头看向半空,笑道:“倥相来了。”

    话音刚落,空中似有水纹荡开,一只纸鹰被拍击在波痕上,水壁消融,露出一截衣角。黑发玄袍的玄吟雾悬于空中,颜如舜华,风姿天成,冲下方颔首,一步一步踏下来。

    相熟的修士前去相迎,主位上的妖修也站了起来,玄吟雾与他寒暄:“拆月。”又看向不远处大步走来的另一位妖修,“共邱。”

    法锈是牵衣角进来的,笑而不语,眼角扫过那两个走来的妖修,主位上的那个,当年封煞榜上排二十二位,如今应是在两百开外,拆月角;至于另一个,没背过,看来从始至终就没入过前一百。

    拆月走上前来,意外见到故友身后一个极其面生的身影,不由一顿,轻声问道:“这位小友是?”

    玄吟雾低声说:“我的徒儿,法锈。”

    拆月真人眼神带上了几分审视,法锈退后一步作礼,无论是神态还是礼数都把握得当,尤其是几处与正道的微末差别,不在封煞榜中浸淫十几年,学不出里子。她并不开口,任凭端详。

    玄吟雾看了她一眼——她这点好,会装,能扛事儿,关键时刻不掉链子。

    看得出来拆月真人眼中有疑惑,却不好当着面问“怎么是个人修”此类的话,只略微点头,玄吟雾回头看了法锈一眼,向旁边示意:“那边都是各位真人的弟子,你去吧。”

    法锈应了声是,又向拆月真人与共邱真人一礼,走向了山涧的右侧。

    等法锈走开,拆月的声音才轻微响起,夹着十成十的不理解:“你怎么就收了个人……”

    封煞榜上的妖修基本都独自伶仃,就算这里全是后来修回正道的,也不会贸然收徒,怕误了弟子的前程,最后让下一辈陷入里外不是妖的境地——因此还能在这儿的,都是师徒恩重情深,难以割断的,磕了头,敬了茶,就亲手劈了回头路。

    玄吟雾看着法锈走向弟子那一圈的桌案,撩衣坐下,坐的是最边上的位置,但没一会那群小妖修明显偏了过去,还管什么排不排外,搭对了腔就说个不歇。这也是意料之中,她不会有表露恶意的时候,而善意又太真,随口道来都是舌灿莲花,混淆了眼,搓揉了心,毛都没长开的小妖修哪里是她的对手。

    他收回了目光,道:“连茶都没端过一杯,不算入室。”

    拆月看了看那边,又回过头看他:“算了,你与共邱跟我来,我这里……哎,你怎么老是往你那徒儿方向瞧?”

    玄吟雾说:“不放心。”

    是真不放心,她就没这么乖过!

    过来的一路上,他还担心她言行无状,搅得一场小聚风生水起,让她有点礼貌。结果她一旦正经起来,那叫一个正色庄容,就算坐在那儿饮酒不说话,也叫人更加心惊胆战,生怕她什么时候一时兴起暗中控局,冷不丁放个大招。

    拆月只道他是担心徒弟是个人修,容易被欺负,也是好笑:“有这么多真人盯着呢,弟子间哪会有切磋,都是憋闷了,坐一起聊聊。”又招手,“我这里酿了些青梅口味的补酒,你们尝尝。虽说酒不成酒,浆不成浆的,添的药材却贵重,味道也还好……”

    他所讲的,是用梅吐山涧的地产酿出的一种玩意儿,自己手艺不行,偏要自诩为补酒。众妖修体谅这东西虽然一点用都没有,但能入口,尤其口感偏甜,很能招弟子们的喜爱,也就顺着他的话,称作梅吐补酒。

    吞丹期的妖修还会约了地方小战,化形期就不能轻易动手了,各个都端着一副老气横秋的年轻面容,边喝补酒边说近来几十年的见闻。拆月是个闲不下来的,又好风雅,能向四面八方送去小聚帖子,也是有了万全准备,指了指西面:“大约是地脉变动,八年前我倒是探出了个温泉眼,凿了十四个池子,左右各七处,还做了屏……”

    这时一个小少年蹬蹬跑过来了,头上弯着两只硬角,是个伪化形,还没近身就唤道:“师父,我们那里没有酒了,一滴都没有了。”出口才察觉打断了拆月的话,却也不惧,到他旁边又推又揉,“我向师姐保证过了的,能拿满满一坛酒回去,师父就给了我吧!”

    拆月被他推得没办法:“你不只有师妹么?又是哪儿家的师姐?”

    “是新来的。”少年急了又推,“别不给呀,我们刚刚还在夸各自的师父呢,都说了的,连共邱真人家的那个小师弟,形都化不成,还据理力争说了好多。我说得更多。”

    玄吟雾没想到他们是在说这个事,诧异法锈竟然连这种小孩子气的争论都能混得开,不由问道:“法锈也说了?”

    少年歪着头疑惑看了他,又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连忙点头:“是的,不过师姐谦虚,总是推辞,说哪里哪里,比不得各位师尊。她家的那个也就下得厨房,上得厅堂——长脸!”

    玄吟雾:“……”

    真是把人气得脸长,自己居然还问了……能指望她说出什么好话!

    孽徒一个。
章节目录 第15章 体魄
    事有两极,弟子们在热火朝天夸赞师尊,师父这边则在毫不手软地数落徒弟。众多值得拿来数落的事中,大部分是在妖修的第一个境界,通智期,顾名思义,是个开窍的阶段,因此随便拿一个讲出来都蠢得新奇,此时重温,只想将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吊起来打。

    玄吟雾听了一会,也接不上话。凡事都要有个对比,之前多少次觉得法锈该打,但听了这么多奇闻趣事,再想想,她除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那副口舌之外,似乎也没干过什么。

    比起其他,自己徒弟着实没什么好讲的,还容易扯上**堂,可光听不说,又显得太游离,玄吟雾也就顺口搭了几句腔。但就是这么两句,字里行间,让拆月摸索出了点什么——听漏出的口风,只觉得哟,那是多奸臣多佞贼的一个角儿。收个徒儿,伶俐倒是可以有的,但过了这个度,就容易心生罅隙,乌七八糟的事儿也跟着来了,最要不得。

    这么想着,拆月不由得朝弟子那边瞥去几眼。他活得久,见识也多,一双招子最会把关,想探明白那个人修的底细。

    边瞅边思量,一个人修,水浅得很,肚子里二两油一晃就冒底儿……

    然后他瞧了半柱香,愣是没瞧出这坉油水有多深。

    这不能怪拆月乱夸海口,半柱香之内,他在脑子里足足往前拨了两千年,把自个儿见过的形形□□的人修都过了一遍,就没找着法锈那类的。

    就算有玄吟雾所说的那种“铜牙铁齿”,但抬眼一瞧,跟她又沾不上边,不见半分滑头谄媚,端坐案后,犹似一尊金身,牢牢将四面八方的闹腾气给稳住了,这面相哪儿是小人,光是这身气派,非名家出身的绝对蕴养不出来。

    他盯着人寻思的时间太长,没法忽略,法锈若有所思回看了过来,不动声色,只噙笑举杯,一手搭在另只的手背上,抬起来将杯底剩酒干了,杯口示外,涓滴不留。

    后辈敬酒,拆月也不好不给面子,点点头抿了一口。碰巧玄吟雾与共邱说完了话,脸侧过来,头一眼就瞧见那一老一少在眉来眼去……

    沉默半晌,他问拆月:“你干什么?”

    拆月哎了一声,知道狐狸多疑,安抚道:“心态要放平整些,你这幅姿容,又是涂山九潭的出身,你徒儿随你也般配,怎么会瞧上我这个……”本想说糟老头子,但眼梢一扫自己交叠在桌上的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多好看的两只蹄子,多么风仪玉立,话锋一转,又改了口风,“玉树临风的美郎君呢?”

    玄吟雾:“……”

    真是越活越不要脸了!

    酒过三巡,天色渐晚,梅吐补酒喝了几大坛,脸不红心不热,各个都清醒得很。拆月却觉得自己醉了,他早在几百年前化形,算得上玄吟雾半个前辈,居然看不穿一个年龄不过百的人修,难免有心结,也难免多看了几眼。

    法锈身边坐着的正是拆月的小弟子,瞧起来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白衣绘梅,名唤抹舟,正与她嬉笑猜拳。法锈一颗心七窍玲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知道前辈在频频瞩目,不能视而不见,却又不能还是单独敬,显得太过亲近。在让了那小姑娘几次后,她手上略微变化,赢了一场。

    正当抹舟准备喝罚酒,法锈不留痕迹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稳住她端酒的手腕,凑到她耳边道:“来,你师父看着呢,去敬师尊。”

    抹舟抬眼一瞧,果真与自己师父撞了个对眼,弯眸一笑,靠在法锈身侧,任凭她的手还搭在自己手腕上,一口气干了半杯。这看在拆月眼里,是两份的敬酒,当头的还是自己徒儿,那人修好活络,还真能把自己撇了出去。

    余下的半杯补酒,被法锈接了过来,见玄吟雾看过来,举杯,顺带将他一块儿敬了,饮尽后又揽着小姑娘玩去了,一套举止行云流水,半丝不耽搁玩乐。

    玄吟雾受了那杯酒,也没什么可说的,法锈做事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圆通得很。顿了顿,只给了拆月四字评价:“老不知羞。”

    那老不知羞的却突然说:“倥相,你这弟子哪儿淘的?漂亮是真漂亮,不动是幅画,动起来就跟画中人冒了活气儿一样。”

    玄吟雾看着他,忽然蹙眉。

    见他面色不善,拆月醒悟过来,连忙澄清:“不是,我就夸一下,没别的意思……”又看了看在座各位,无一例外都是在损徒弟,自己这句夸简直逆水行舟,突兀得不行,沉默了一下,又试图将一脸不明所以的共邱拉下水,“共邱,你说说,是不是跟以往见过的人修还不太一样——以前见过的,壳子好看,精神气却被锁住了,闷罐子一样。”

    共邱偷瞄了一眼玄吟雾,又掀起眼皮看了看拆月,很明智地岔开了话,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人家徒弟的好歹关你这个老山羊什么事?说个不休,温泉还泡不泡了?我长翎都沾灰了。”

    拆月稀里糊涂惹了一身是非,也想去洗把脸,于是顺着共邱给的坡儿下,扶着额头,做出个不胜酒力的姿态:“是是,大家都喝多了,我带你们去醒醒酒……”

    结果众修士都非常不给面子的,眼清目明地望向他。

    妖修对人情世故都不太精通,不会附和,也不会装。拆月已是见怪不怪,拿起一坛补酒,随后昂着脖子,一脸众人皆醒我独醉地走了。

    共邱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转过来跟玄吟雾说:“我早跟他说过,他那个开山大弟子收得好,能管家,所以带在身边,也挽救一下他自身的儒雅形象——偏不听,放出去历练了。等着啊,我去找他二弟子去,他没人看着就是不行。”说着也一步三叹地走了。

    ……

    梅吐山涧的西面,筑起了几件木屋,四面狭窄厢房环绕,簇成了四四方方的天井,正下方的就是温泉池子,冬日寒冷,水面上蒸出大团大团的热气,活脱脱一屉出笼的包子。

    法锈身着单衣坐在池子边上,浸着小腿,肩上披着略厚的鹤羽外套,往后铺开几尺远。她正在给拆月的最小的弟子编辫子,小姑娘围了一条大棉布泡在泉水里,露出个脑袋靠在她膝盖上。柔白的及肩头发还没沾水,蓬松软和,藏在头发两侧的是微隆起的角蓄。

    是只显而易见的绵羊羔子。

    法锈把她那不长不短的头发全编在脑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金蝉夹子,固定住了,拍了一下她的额头:“行了,翻跟斗都不会散,游去吧。”

    抹舟晃了晃脑袋,好奇地摸着头上的夹子,法锈指点她:“拉一下翅翼,齿口就能开——现在别,小心发尾掉下来。送你的,回头自己慢慢琢磨。”

    抹舟高兴扑过去:“师姐,回头我送你一卷毛线吧!”

    法锈有心调笑:“我瞧你这头羊毛光洁细滑,何不就地剪下一缕,既有个情谊也能实用。”

    抹舟一本正经解释:“那不一样的,我身上的毛不好用,做毡子毯子还行,衣服就不行了,毛刺刺的。师父不同啊,他身上会出绒,藏在硬毛下面,尤其是冬去春来的时节,还会脱绒,一薅一大把!”又特别有生活经验地说,“不缩水,烧的时候灰烬也少。”

    法锈:“……”

    特别好奇你这个结论得出来的时候,拆月真人有没有追着你打……

    池子不大,法锈靠在边上看话本子,任那只绵羊羔子在水里翻来滚去。过了没一会儿,突然听见厢房门响了一声,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屏风外面响起:“师妹!”

    抹舟游到岸边,法锈伸手把她拉起来,才应了一声:“嗳!”

    少年瘫在屏风上,累得直喘气:“好师妹,你顶一下我的活计吧,二师兄真跑不动了……”

    屏风映着两只弯角,是拆月的二弟子。作为东道主,他除了要置办小聚一切事宜,还被共邱真人嘱托了几番,要看着师父,可谓任重道远。只可惜没练出来他大师兄的游刃有余,跑前跑后累出了一身大汗,这时实在不行了,过来恳请师妹帮把手。

    抹舟双手撑在温泉边上,努力爬上来:“等等昂,我还要换衣服……”

    法锈瞧她身上围的大棉布吸饱了水,拖得她几次都没能上岸,反而啪啦一声摔下了水,索性一手拦了她:“算了,我不用换衣裳,你去游你的。”

    拆月的二弟子瞧见是法锈披了外袍出来,同样一脸解脱,双手把放着衣物的木托递上前:“麻烦师姐了!”

    法锈接了木托,笑道:“这是送哪儿的?”

    二弟子说:“也不远,对面往左,最顶头的那个厢房。”

    法锈捻了一下衣物的料子,又道:“给各位师尊的?他们不是能用皮毛化法衣么?先脱了放一边,等泡完再穿,不比这个好?”

    二弟子挠了下头上的角:“师姐有所不知……我们妖修不大愿意这样,就算把毛都变没,也比脱衣好。因为剥自身法衣的感觉,跟剃毛差不多,还是剃得光溜溜的那种……”

    法锈想了想,也对,这种感觉的确不好,她师父怕秃。

    梅吐山涧狭长,因此这温泉厢房分左右两边,挤得中间这条小道也没多宽,厢房的房门都微开着的,欢声笑语从缝里漏出来,想串个门儿的,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也有全开着的,里面一道屏风挡着,更显得影影绰绰,美不胜收。

    一路过来都有妖修跟法锈打招呼,法锈也笑着颔首。等走到头,那间厢房的门却紧闭,法锈刚寻思是否要叩门,里面就传来拆月的声音:“别不信,尤其是倥相你,不要以为你一手倥相诀二十五转就绝了,我这些年,也悟出个……”

    法锈听到这里,当机立断后退两步,果不其然里面水声涛涛,估计是拆月在演示某个得意招式,连带着门都被冲得往外鼓起。

    风歇雨停,法锈脚下全是积水,她踩着水走向门板,手刚按上去,却像是点了爆竹,猛然哗啦几声,温泉水破门而出!法锈瞬间抬手,掌心结印刹那成型,拍击在湍急的水墙上,直至水流完全落下,她才放下手,衣衫干爽。

    然后她端着木托,漫不经心抬眼,撞上一双黑色竖瞳。

    水声依旧。

    那双眼眸是浓黑,漫着雾气,额头上尽是薄汗,黑色秀发黏在脸侧,与睫毛纠缠一起,销.魂又勾人。慢慢往下,全沾上了水汽与蒸雾,颈线潮湿秀美、肩肌紧实、腰杆明显蕴力,敞露的胸膛正随着他每一次呼吸起伏。

    法锈:“……”

    足足寂静了三息,玄吟雾头一个反应过来,怒道:“混账!出去!”

    与此同时,这声也惊醒了其他两个还怔愣的妖修,原形纷纷乍现,一只皮毛淋得湿透的狐狸窜过来赶她的同时,旁边一只大山鸡喔喔拍翅膀直叫,再是一只山羊四蹄如飞奔过来用角抵着她走,水花四溅,鸡飞狗跳。

    好一出水漫金山,屏风摔得七零八落,门槛还兜着屋内泄不去的水,直到一扇快散架的门板啪的一声拍在她面前,法锈才站稳了,抖了抖半边沾湿的衣角,扶住了额头。

    这他娘的……

    ……

    夜半,妖修们三三两两从温泉池子中起来,穿戴好衣裳回各自安歇的厢房,拆月的二弟子忙里忙外,就是不见拆月真人本尊,连带着,倥相与共邱这两位真人也没出现。

    法锈把备用衣物搁在门口了,至于里面三位是化了原形出来拿,还是伸个光手臂,又或者是等皮毛自然晾干,她也管不着,反正被撵出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那边没脸见人,法锈脸上不显,其实心中略微有点悻悻,倒不是怕安上一个不敬师尊的惩处,左右不是她的错,要怪就怪拆月自己发神经。她只是没想到那些个师尊瞧起来都是文弱儒生,结果脱了袍子,身姿一个赛一个的矫健坚实。

    心里存着这点微妙的不解,正巧众多真人的徒弟们兴致高涨,也还没睡,她就将这话在徒弟圈子里讲了。说完后头一次没有回应,四周半晌无言,随后一个瞧上去年纪最小的少年怯生生地说:“原来人修……不是这样的吗?”说完有些羞涩地左右瞟了一眼,不好意思地伸手拉开了严整的袍襟,露出精壮的胸膛……

    法锈:“……”

    她一转头看向旁边,那些俊秀可人的少女们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惑,其中一个慢慢撸起了曼妙水袖,一直掀到肩膀,动作雅致又勾人,像是玉兰展了花瓣,露出中间的蕊。还不等法锈赞一声冰肌玉骨,她骤然握拳,臂肌线条瞬间坟起,坚实有力。

    法锈:“……”

    长见识了。
章节目录 第16章 庖丁
    梅吐山涧,月上梢头,法锈慢慢交叉双手,用背拇抵住额角,将脸埋在手掌间,吐息数次,脑中思绪瞬息万变,犹似风起云涌。

    十五岁之前悟天道,十四年之间知人道。

    她长见识,长的是人道的见识。

    “人道”往广了去说,不仅是人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世间一切自“天道”变化而来的众生道。万物中蕴含的东西,光凭盘腿修炼是得不到手的,是你的,你自会得到,不属于你的却又想知道,那就摊手,押命一赌。

    天地间,拿命换一个答案的人,何其多。

    随便抽个事儿都是例子,就说那三年前,封煞榜上第八位,庖丁解,死于七十四位妖修围剿。

    庖丁解是个狂人,名号出自“庖丁解牛”,只是他剖的不是牛,而是妖。他痴迷于妖修的体格变化,同时又不明白为何他们能自如控制身体。人修中也有修体的,然而一个个都是五大三粗,且不能变化,对比妖修就通通成了残次品,修道的路也越走越窄。

    他这般肆无忌惮的解剖,自然激起了妖修众怒,但庖丁解对妖修实在太了解了,每每都游刃有余地逃脱,并且还有力气拖走几具尸体细细琢磨。

    妖修们无可奈何,只能压下对人修的偏见,去**堂取了饲儿挂牌,请饲祖出手。

    一月后,庖丁解被围堵在一处老窝内,七十多位妖修咬牙切齿,只待一声令下就将他生吞活剥。但饲祖越过众多妖修,一个人背着手走到他的面前。

    庖丁解自然听闻过饲祖大名,他平静看了她很久,然后将怀中的卷轴双手奉上:“这是我……毕生所得。”

    饲祖接过,随手翻阅了一下,里面整理得极其精细,囊括了千百种妖修形态的记述,每一处骨骼都描摹得惟妙惟肖,何处强与哪里弱都标注出来,真是下足了功夫。

    旁边有妖修瞧见了,蓦然发出长嘶,满腔痛恨,愈发凄厉。

    庖丁解充耳不闻,继续说:“请饲祖付之一炬。”

    此刻,饲祖脸上才浮现了一丝笑,一手挡住旁边面红耳赤的领头妖修,示意他继续说。

    庖丁解说了下去:“饲祖曾对我说,为何只叫别人流血割肉?如今我明白了意思,知人道,淌他人之血,得出来的东西是死的,只有刮自己之肉,才能知晓活生生的东西。”

    饲祖微微笑着,依旧不语。

    庖丁解自言自语道:“没了活气,骨肉也就死了,如何变?怎么变?不动的东西是没法说话的,我不把自己的命拿上桌,反倒将妖修捏在手里……”

    他长长一声叹息:“一文不值。”

    半晌,饲祖笑道:“所以,你想知道妖修真正的体魄之道,却又与对方势不两立,你要如何?”

    “依饲祖之言,以血肉奉上。”

    “说简单一点。”

    庖丁解的目光茫茫一片:“我伏诛。”

    饲祖抽手,横在妖修面前的最后阻拦收回,那一刹众妖如开闸猛兽,咆哮嘶吼震慑山岭。饲祖扬手将卷轴被投入火中,不远处一捧鲜血溅落土地。

    那时七十多个妖修,没一个听懂这两个人修在说什么。

    妖修从来都是真刀真枪的实干,因此对于饲祖几句话就让庖丁解束手就擒,非常的不理解。其中一个瞧见火堆里的卷轴灰烬,警惕地看了看饲祖:“这上面记着许多妖修的弱点,你不好奇?不可惜?还是你都记住了?”

    饲祖抬眼,目光带笑,深不见底:“庖丁解说的很清楚了,这些东西没有价值。”

    那妖修突然愤怒:“什么叫没有价值?这是上千个妖修的命!”

    饲祖看着他,又闭上眼:“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你说的自然无价,而我的意思是,没用。对妖修没用,对人修更没有任何助力——庖丁解想找到妖修身体的变化之道,嫁接于人,但他的路是偏的,这好比,你想知道人修在想什么,然后你把我杀了,把我的脑壳撬开,一寸寸摩挲,你能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是永远都不会。”

    她手中一把灰烬洒向黄土,“想摸索不属于你的道,是要自己付出代价的,不是别人。”

    此时此刻,法锈放下撑住脸侧的手,脑中万物止息,众鸟归巢。

    她仅仅在这世间走了数十年,要论阅历,比不得任何一个伪化形的小妖修。但她把命捏在手心押在桌上,摸爬滚打,伤痕累累,就是要得知这世上人道,这天道变化出的万千之色。

    世人说饲祖之目,可比矛隼,可比锋刃,对一丝一毫的弱处,都能像针挑细刺一样捉出来。但那些都是她反馈出来的,她真正看到的是什么,没人会关心。

    被撵出厢房,是因为师尊们心存廉耻,但美色入得了她的眼,却如浮云飘散。

    之所以驻足不语,不是怔愣也不是尴尬,历经十年悟道,“为道者,心如磐石”已经炼成。她伫立当场,是因为有价值。

    见法锈露出温和微笑,也回了神,周围妖修对她的看法也有点好奇,一边纷纷问她怎么了,一边露胳膊露腿儿,在柔软窈窕和粗犷魁梧中切换自如。

    法锈伸手握住一个姑娘的手腕,道:“好看。”

    妖修最自然的时候,本体既不夸张又吻合自身容貌,就像正巧踩到那个点儿上,直接踏到了心尖上,踩得叫人口干舌燥,踏得叫人欲罢不能。

    不愧为妖。

    光是健壮,那不叫真正的修体。唯有控制,精巧到每一处骨骼每一处关节,甚至皮肤与血液,这才是妖修体魄的自如之道,也是庖丁解穷其一生无法了悟的东西。

    这种东西,不拿自己作赌,怎能得知?

    法锈忽然开口问道:“你们都是体修?”

    精神、本体、器皿、元气,分别对应人妖魔鬼修行大统,也依次有了道修,体修,器修,法修的专称。

    听了她的话,妖修都点头。顿了一下,也有的反过来提问:“不过我听说人修中什么都有,是真的吗?”

    法锈笑道:“另辟蹊径,战力强呀,便逞这一时之快,就算不飞天又如何!”

    有妖修接道:“可那样很容易修错的,你们没有与本体相配的本诀。”

    法锈沉吟:“人修能创出众多法诀,难道创不出你们口中的‘本诀’?”

    “没听说过还能自创本诀,这是妖修与生俱来的,本体与本诀,缺一不可。”拆月的二弟子掰着自己两只角认真说,“师姐你看,我师父是只羊,我也是羊,师妹也是。亲缘越近,本诀的道理就越相通,也越容易教授。”

    法锈点头,多问了一句:“那我师父呢?”

    “倥相真人?他是涂山九潭的,那里好大一个狐狸窝,这种最不能惹了,祖祖辈辈的本诀都差不多,互相完善一下,很难找出弱点的。”

    妖修们这么善解人意又不辞辛劳地为她解惑,法锈颇有所得,兴致渐起,浑不在意地解开了衣领扣子,襟口往旁边一撇,互惠互利地露出半截锁骨:“不怪人修里颇有一部分偏爱修体,这体魄,说实话确是差了些……”

    ……

    徒弟圈的气氛热络非常,说到后半夜犹不停歇,三位师尊都从温泉池子里出来了,见歇息的厢房中空荡荡一片,担心出了什么事,就各自选了个方向去找。

    等玄吟雾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活色生香的场面。近十个妖修半裸不露的站一圈,他的人修好徒儿敞着领口,手肘正搭在旁边姑娘的香肩上,一边说笑,一边低头爱不释手摩挲着姑娘的手腕。

    玄吟雾:“……”

    谁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中猛地窜起一把火,走过去一把拎起法锈的衣领扣好,原本很熟练,却因为手指颤动扣差了几个,不过他也不管,胡乱弄好后,直接把她拖走了。

    后面那一排妖修愣住了,直到法锈被拖走了十余步,有个姑娘忽然喊道:“如果碰到猿妖,我会记得帮你要他们本诀的!你别乱修啊!”

    法锈回她:“猴妖也行呀。”

    那姑娘急道:“猴子不行,有尾巴的不行,你别修出条尾椎骨来,本诀对不上的!”

    法锈还想说什么,玄吟雾将她拖得转了个弯,彻底隔绝了那边的声音,才回头看她,嗓音都不在一个声调上:“……你什么毛病?你要干什么?”

    法锈以拳掩口咳了一声,不管乱七八糟的领口,只把散落在肩上头发撩到耳后:“师父,我觉得我体质不行。”

    玄吟雾面上维持着最后一点不动声色:“所以?”

    “不能给您丢脸呀是不是,况且师父是妖修,徒儿总得学点妖的东西。”法锈笑得别有意味,“我还一直疑惑,师父怎么总是这么龙精虎猛,原来妖不可貌相,还用喝什么补酒啊,您身体好——着呢。”

    “……”

    那个拖音转过了多少意味深长,玄吟雾都要被她气死了!
章节目录 第17章 磐石
    气到深处自然消,过了片刻,玄吟雾的心中反倒涌出一股无可奈何。

    他是当着众妖的面儿把她拖着走的,这要是换上拆月和共邱的弟子,被打扰了兴致还勒令早退,必定要甩师父几天脸色。但法锈依旧浑不吝的,仿佛没什么事儿能真正惹怒她,脾气攀到最顶头,仅有一个烦字,烦得蹙了眉,就足以教人心生警惕,小心退让了。

    她不记仇。无论是被追杀还是被碎丹田,统统懒得计较,一旦烦了,青琐剑那样的就是下场,她这个性情实在不容易生气,也没人知道激怒饲祖的后果。

    但玄吟雾觉得不好,他都气饱了,这孽徒居然还在笑,简直大逆不道,随即开口教训她:“身为重道统礼仪的人修,居然让我这个妖修告诉你什么是孝义廉耻,你觉得像话吗?”

    “师父你这意思,是说我不配做人?”法锈耸肩,“无所谓,那就不做咯。”

    玄吟雾一声“孽畜”就这么顺势骂了出来,说完却又顿了下,心想这不行,要是她连人的本分都不做,还不知道要混账到什么地步!

    于是接着教导她:“作为一个人……”

    法锈闻言,伸出一只手:“等会,刚刚不还说我孽畜么?师父金口玉言,改不得呀。”

    玄吟雾被堵得说不出话,沉默半晌,把她打了一顿。

    这深更夜半,衣衫单薄,打哪儿好像都不合适,玄吟雾想了想,只能打她手心。法锈没意见,非常配合地抻着手,打一下就哎一声,叫得特别敷衍,还有空跟旁边几个经过的师弟师妹道个平安,气得玄吟雾没法子,匆匆打完,赶她去睡觉。

    法锈笑了笑,道了声师父好生歇息,负手走向了自己的院子。

    由于拆月真人是头没事就喜欢刨地的山羊——温泉池子就是他亲蹄子刨出来的,挖坑是爱好,建屋是顺便,因此梅吐山涧里大小厢房层层叠叠盖成了一片,对待来客也格外大方,厢房每位一间,不仅宽敞,还附带小院。

    法锈的厢房一直未燃灯,安安静静的,看样子睡得挺好。然而几墙之隔的这边,玄吟雾上下左右蹭耳朵,揉来搓去,把尾巴毛都糟蹋乱了,就是睡不着。

    他是只认窝的狐狸,尽管拆月知晓这一点,特意为他把厢房布置得贴近迁荷峰洞府,但架不住他认得越发厉害。过了一会,玄吟雾化作人身,拢袍下榻,手执灯盏推开门,靠近旁边院子的门槛,踟蹰了一会,还是向里面望去。

    小院中石桌冷酒,一地如水月色。

    桌旁一席躺椅,里面窝了个绯红长衫的身影,这中衣没妥当套好,当毯子胡乱披着,下摆与袖子还露出了贴身的雪白衬里。玄吟雾跨过门槛,轻轻走到石桌边,法锈依旧合着眼,夜不闭户也睡得安稳,呼吸平静悠长。

    风吹熄了灯盏,玄吟雾顺手将它放到一边。

    此刻望着法锈,他才发觉心里还存着个事,乱得很,如果不想通这件事,就算现在是在迁荷峰洞府,他也铁定睡不着了。

    这事要从温泉池子那时候说起,等三位师尊齐心协力把门板拍在法锈面前,关牢后,除了温泉水哗啦啦,里头着实寂静了一会儿,但最先开口的不是身为法锈师父的狐狸,而是拆月,他说:“她看了我一眼。”

    眼见玄吟雾又要蹙眉,连忙打住:“没有别的意思,看的是眼睛,你听我说,有些事情我觉得你要认真点听我说。”

    拆月这只老山羊,虽然越活越神经,但阅历这一点还是别的妖修拍马都及不上的,玄吟雾看向他,姑且听他到底想说什么。拆月顿了一顿,竟有些踌躇不定:“你那个徒弟,有点道行啊。”

    玄吟雾:“……”

    可不是,闭个关差点把迁荷峰弄塌了,她道行深着呢!

    拆月又道:“刚才她能盯着你,脑子里想正事,你觉得正常吗?”说完不等反问,摆摆手接着说,“发呆和思考,这两种眼神我还是分得清的。要是楞头鹅,目光必定又空又傻,但要是在思虑事儿,就算装傻充愣,也无法顾及方方面面,很容易就从眼中露了缺口。”

    玄吟雾听了半天没听到点子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拆月这次很直接:“劝你慎重考虑收徒的事。”

    “为什么?”

    “你徒弟这人有点深,就像……我举个例子给你做比较吧,她手上常常拿着话本子,我瞄了几眼,有公子芥的,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其中某个册子的名字我忘了,说的是俗世,帝王爱上一个名将,用一辈子去捂热那一块冰,最后冰块裂了,里面是一颗热腾腾的心。”

    玄吟雾说:“没看过,你是想说法锈是那样的?”

    拆月啧了一声:“要是那样的,我管你收几个!关键是你那个徒弟不是这样的。你看她多亲切多温和啊,混得风生水起,只要在她身边,保准儿有种错觉,觉得是今生缘起,迫使你更贴近些——其实不是,她心口里是一团火,能捂暖人的火,但把手再伸进去一点,最里面的是石头,更确切点,万坚不摧的磐石。”

    玄吟雾听懂了,瞳仁不自觉微微竖起,却还是问:“那磐石里面呢?”

    拆月沉默很久,还是缓缓道出:“这个,你应该知道,世上大多的石头,都是实心的。”

    实心。

    玄吟雾手心湿凉,他知道法锈不适合收入师门,也觉得她某日终会离去,毕竟他的功法没办法教她,而她胸中自有丘壑,纵横于封煞榜,还那么年轻,还要走很远。

    但这样突然被点醒是他不曾预料到的,这两个字,正如一把重锤砸向了镜花水月,水纹荡开,乱了心绪,再难平息。

    见他缄口不言,拆月也不好过分插手好友的私事,只是略微提醒了一句:“听你说,茶都还没敬过?那的确不算入门,看来她知道如何拿捏这个度,你别自己失了足,陷进去了。”

    言犹在耳,玄吟雾眼瞳黑黢黢的,垂眸看向躺椅上的人,她乌发散落双肩,眉眼低垂。美人在骨不在皮,不论几分容颜,她都能用一身风骨勾勒出十二分的卓越。

    玄吟雾心乱如麻,凝视她,想将脑子梳理一遍,却又不知头绪在哪。

    ——为什么这样的人是活的?

    若真的心如磐石,何不化作石雕,偏生有了这样鲜活的皮囊,这样浓烈的色泽。一挑眼一低眸,丹青晕开,纵然身披凡衣,却犹似画中仙,含笑呼出一丝活气。

    他睫毛轻颤,手指收紧,一点办法也没有。

    越是心烦意乱,越是容易想起些过去的事,有她斩杀青琐剑时引天罚的张狂,也有低头穿毛袜子时的安静。最终片段闪灭,是她吃着糖糕,拿着话本子与他胡诌:“我就是那磐石里孕出来的,忍了沧海八百年冲刷,挨了桑田九百年碾压,终有一日我心动上苍,石头也生锈,剥去层层石屑,走出来一个我。”

    沧海桑田,石头也生锈。

    历尽千灾百难,只愿遗下这么一句,在唇齿间缠绵:“你看,我受这么多苦,就是为今生与你相见呀。”

    玄吟雾怔住了,以饲祖说话的脾性,说的是玩笑话,还是并非无的放矢?

    想了片刻,真是恨从心起,话不会好好说,非到处留坑,这不欺负妖修么!

    正这么恨着,脑子里突然间一个闪现,顿时明白过来,这说的也不是那戏文中的黄鹂娘子,更不是法锈,这句话就是一个圈儿,给他画地为牢。

    实心与否,除非石头生锈,否则怎能一探究竟?

    玄吟雾莫名定了下来,夜风冰凉,吹得长发法衣乱掀,他一手撑桌,俯身靠近躺椅,似疑问似自语:“我何时能与你相见?”

    自然无人应答,但他一旦想通了,心里稳住了,就容易犯倦,化作狐狸攀上石桌,又蹑手蹑脚爬到躺椅上,他拱了拱脑袋把自己蜷起来,鼻端没有半丝味道。

    他寻思着,眯一小会。

    这一觉安歇得挺好,正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回事后腿一蹬,骤然把自己给惊醒了,茫然立起身子,用爪子蹭了一下颈上绒毛,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过头了。

    天边微亮,泛着浓且深的蓝,他从法锈的膝头蹿下来,连人身都来不及化,四只爪子挨着地一路跑走了,生怕来过的痕迹被抓了个现行。

    蓬松的尾巴稍儿掠过墙角而去后,院中的法锈慢慢睁开了眼睛,清明沉稳,像是从未睡过。

    石桌上面遗留了一盏熄灭的灯,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倒映出法锈的嘴角,是个格外模糊的笑。

    她忽然往后靠去,仰面朝天,看巍巍山脉,看亿万星辰,瞳孔中渐渐映了众生轨道,又闭目,将这一切,纳之于心。

    道法,不可言;红尘,言不尽。

    ……

    寒冬大雪将至,叨扰两日,小聚也该散了,妖修们纷纷向拆月真人告辞,离开了梅吐山涧。

    各方弟子依依不舍,互赠礼物,气氛热火朝天,拆月瞥了一眼,复杂地看向玄吟雾:“你徒弟真吃得开,要不要去帮她拿点儿回礼?”

    玄吟雾说:“等会我过去。趁现在问个事——教导徒弟我还是会的,但我的那个吧,不太一样,违逆的时候除了打骂,还能怎么做?”

    拆月说:“还可以拿角顶和拿蹄子踢啊,不过一到锻体期,个个皮都特别硬,所以现在都叫他们去刨坑……算了,我的法子你用不适合。”又转过头问共邱,“你怎么做的?”

    共邱非常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尾椎骨,说:“拔翎毛。”完了又反应过来,“哦,你那个徒弟是个人修,那你试试揪……揪头发?”

    玄吟雾:“……”

    他抬脚踩在共邱的衣袍后摆上,共邱嗷得一声,蹲下身梳理自己的尾巴毛了。

    拆月叹了口气,拍了拍玄吟雾的肩,半晌终于露出点正经模样,语重心长道:“学会以毒攻毒。”

    离开梅吐山涧不过十里,阴沉沉的上空果真飘起鹅毛大雪。玄吟雾是化形期的境界,不惧寒暑,但法锈就觉得冷了,翻了翻小妖修们回赠的礼品,把能穿的都往身上套,从下到上添了许多衣料后,发觉头和脖子还空着,冷得慌,不由瞅向了狐狸。

    玄吟雾与她对视半晌:“……你要干什么?”

    法锈与他商量:“我缺个皮帽和围脖儿,师父,能化原形么?”

    玄吟雾:“……”

    师徒两个在雪地里只留下了一行的足迹,当然全是法锈的,狐狸热烘烘窝在她头上,小心收着爪子上的指甲,只用肉垫子扒着她头发,大尾巴蓬松地垂下来在她脖子上绕了一圈。

    漫山遍野的大雪,枯枝老树,罕无人烟,法锈走了一会觉得无聊,拿手指逗头顶的狐狸:“师父,讲个故事。”

    狐狸一爪子把她指头拨到一边,不想理她,但这么过了片刻,四面八方太过寂静,竟产生了许些耳鸣。他转了一下毛茸茸的尖朵,随口说起个逗小孩的睡前故事:“从前有个和尚,捡了一只又渴又饿的乌龟,于是心生怜悯,拿来食物喂它……”

    法锈哎了一声,有些厌烦道:“师父,我都这么大了,你觉得还讲这些猫儿狗儿光头儿的,合适吗?”

    法锈的本意是想让这狐狸讲讲郎情妾意之类的话本子,毕竟狐妖嘛,总是跟这些风花雪月沾上边儿的。没想到玄吟雾想了一会,似乎自认为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低下脑袋严肃瞪了她一眼,颇有些嗔怪。

    本来不想讲了,迟疑了一下,想起拆月的那句以毒攻毒,还是开口道:“从前有个不穿衣服的和尚,捡了一只没有壳还饥渴的乌龟……”

    “……”

    等……等等!这什么发展?人龟荤段子吗?

    喂谁要听这个啊!
章节目录 第18章 疯魔
    原先法锈是挺意外的。没想到这只狐狸,讲起段子来,跟讲经书似的,还能维持那一副柔软又脱俗的清冷声调儿,高,实在是高。

    但听了半截,发现他的认知仅仅停留在“不穿衣服”上面,大概这对于他来说,就是剃秃了毛,剥脱了壳,这是非常令妖修羞耻的一件事。除此之外,就错漏百出,编不下去了。

    法锈心里好笑,从袖口夹层中抽出一把弧形小刀,修剪着自己的指甲,似笑非笑的:“继续呀,这乌龟的头听起来这么富有寓意,怎么能不好好编进去?不用枉为王八呀。”

    狐狸呆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气得想咬她,但下一刻法锈忽然把手伸到头顶:“哟,咬我啊?”

    这个咬字上加了重音,结合上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狐狸头一撇,不理她,结果那只手就过来挠他下巴绒毛,刚削完的指甲还有点刺儿,刮挠得他直仰脖子,喉咙里不由自主发出呜呜的声音,避也避不开。

    半晌,费了好大劲才甩脱那只手,狐狸怒斥道:“你还来劲儿了!”

    法锈收手,含笑道:“师父,路还长着,您继续讲。讲的不对的,没事,我们还可以探讨一下。”

    玄吟雾:“……”

    拆月那只山羊老糊涂了吧,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

    寒冬腊月,师徒俩冒雪回了迁荷峰,家门还没进,却见有人在山脚下恭候已久,说是在**堂摘了挂牌,请饲祖出手相助,随他走一趟。

    法锈脸上带笑听他说完,才说了一句:“但是我并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堂的消息,解释一下?”

    大冬天的,那人额头冒汗,语气更是急促到不行:“事出紧急啊饲祖!本以为……本以为剿个排名两百开外的凶邪是不费功夫的,就没带饲儿,谁知道……现在已经有道友去**堂取您挂牌了,您先跟我过去救人行吗?在路上应该就可以收到消息了!”

    法锈依旧袖手,笑而不语。玄吟雾早化作人身,在一旁打量了几眼,虽说浑身的紧张和焦急不是假的,但他不便干涉这种事,抖了一下衣袍上的雪也就回洞府了,刚泡了碗热茶,没想到法锈跟着进来了。他回头,有些诧异:“你不去?”

    法锈叹道:“短短一段话,说成那个千疮百孔的模样,我至少能挑出三个不合常理的地方,他是觉得我名声都是虚的所以听不出来,还是一听要死人了就方寸大乱?”

    玄吟雾没听出来有什么问题,还觉得那人情真意切:“他……就算语无伦次,也是因为着急吧。”

    法锈接过茶喝了一口,闻言瞥向玄吟雾:“都说妖修容易相信人,所言不虚呀。”

    玄吟雾不想跟她说话了。

    法锈吹了一下茶,接着说道:“话说不清但能把事情说得圆起来,这才是语无伦次。我不说破是让他自己知趣离开,不然只需反问几句,立刻原形毕露。”

    玄吟雾仔细回想了一番,还是没想出那人说的有什么缺漏,想问法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法锈看他那个样子,笑了一下:“我说给师父听吧,以后也留个心眼。其一,封煞榜排名是以凶恶程度来排的,谁告诉他是以实力来论的?还剿个两百开外的不费功夫,这话真是过了脑子说出来的?其二,师父你一百开外的,除非自保都不会出手杀人,两百开外的,能击败对方,还会残暴到赶尽杀绝?其三,我的身价在**堂算是比较高的,能取我挂牌的据点都是能人云集,既然都能到那种地方,不去求援,反而兵分两类舍近求远?还有其四,我假设,他们全体都是白痴,乳臭未干,但要是那样,又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还锲而不舍地等我归来?”

    法锈说完,捻了一下手指,“所以,他不是请我去救人的,鉴于我过去的经验,应该是埋伏好了,引我过去,群起攻之的。”

    玄吟雾沉默了好一阵子,忽然抬头看向洞府外:“那人还没走。”

    法锈道:“还程门立雪呢,真是诚心诚意,不好拒绝呀。”

    她将热茶一饮而尽,放下碗,褪了身上杂七杂八的保暖物什,只余一身单衣,整了下领口:“那我等会回来。”说完就走了出去。

    玄吟雾忽然说:“我代你去。”

    法锈却道:“师父,手段是层出不穷的,刚才那么一个明显的谎话你都分辩不出来,回头没准儿就被骗到哪里挟持住了,那下一次来请我的人可就会直白多了,叫我不走也得走。”她回头指了一下,“待着,记得做饭啊。”

    玄吟雾目不转睛看她形单影只地走出洞府,外面的踩雪的咯吱声越来越远,蔓延开来,最终消散。

    片刻他起身,在箩筐里翻出了自己褪下的狐狸毛和针线。

    三个时辰过去,火架上的铜鼎咕噜咕噜响,冒着鲜肉香气,玄吟雾靠在塌上,将狐毛扎紧纳入布料中,再与衣领缝到一起,看上去厚实了不少。

    他扯断线头,捋了一下毛衣领,将之叠好搭在手臂上,走出洞府看了看天色。

    法锈这个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遇事走一步想七步,因此对于她的安危,玄吟雾是不担心的。之前还悄悄跟过去瞧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是被围攻,她虽手无寸铁,但持道法,引雷电召风雪,又逗猫似的不下杀手,身影交错,游刃有余。

    但三个时辰的饭前热身也是太长,雷声不知什么时候早停了,天上地下皑皑白雪,一片寂静。玄吟雾在洞府门口站了一会,心中略有不安,沿途去找。

    绕过山林,他眼前突然映出一片赤红,鲜血瓢泼,浸染雪水。

    玄吟雾瞳仁骤然竖成细线,但他很快看到两个快要融入血色中的身影,法锈正与一个修士厮杀,双方面色沉冷,脚下灰炭奋起,手上眼花缭乱。

    玄吟雾皱眉,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修士挥剑相抗,法锈反手一击,招式破绽百出,完全不似曾经,手指颤抖,是竭力让自己不要触及道法天规,转而变成毫无章法的乱砍乱劈。

    修士见此,皮笑肉不笑:“饲祖怎么不用道法了?”

    法锈似乎说了一句:“我这个时候还引天罚?”

    玄吟雾顿时醒悟,继而疑惑,她为什么不用?她又不怕雷劈。

    刚才那下交战,法锈手掌被劈出血口,整只手臂忽然抽搐了一下,退后两步看到了走过来的玄吟雾。

    但不等他手心倥相诀运出来,她突然暴起,不顾那修士的凌厉剑气,以掌为刃,刺入他的胸腹,猛地攥紧手指,近在咫尺的一声濒死惨嚎,金丹被一只手抓住破体而出,法锈锁住他的脖子掼到坚冰上,一脚上去踩碎了他的脊椎,俯视的时候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但玄吟雾怔在当场。

    他犹记得法锈手刃青琐剑的时候,连他身上呲出的血都要避开,一战下来除了自己的血,衣袍干净不沾腥味,绝对不是面前这样狂乱凶残。

    玄吟雾第一反应是走火入魔,但法锈抬头看他,眼神一如既往的清醒,握了把雪慢慢擦拭手上的血污,慢条斯理,细致从容。半晌,她解释了一句:“我那事儿来了。”

    玄吟雾惊疑不定:“……什么?”

    她面不改色:“经血。”

    “……”

    玄吟雾真的、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沉默半晌,玄吟雾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教导她:“你能不能含蓄一点,说成天癸?”

    法锈一脸这并不是我的错:“我先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呀,但老是有人耳朵不好,问我什么鬼?我说天癸!又问我什么是天鬼——呵,我还地鬼呢!”

    玄吟雾:“……”

    算了,爱怎么说怎么说。

    天寒地冻的,玄吟雾抖开带来的毛领衣袍,过去给她披好:“先回去。”

    法锈用雪水搓干净了手,过了一会皮肤微红发烫,就抬手贴在玄吟雾的额头上降温。玄吟雾往后避了一下,把她的手拿下来捂住,问道:“他们是不是知道……”

    “不,我自己也不知道规律,就算专门盯梢,也无法提前预测,打到一半来了,这纯属倒霉。”停顿了一下,法锈慢慢开口,“很多人都以为这段时间内我会毫无抵抗之力,是弱处,是寻仇追杀的最好时机……”

    玄吟雾的反应难得快了一次:“既然你这么说,那肯定不是了。”

    法锈忽然另挑起个话头:“师父,你听没听过有种丹药名为‘漂杵丹’,一旦服用,体内狂躁与虚脱相互交替,这种感觉非常刺激,要是再加上痛感,会让人特别想杀生,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它只能维持五个时辰。”说到这里,法锈不明意义地笑,“这跟我现在的感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我的是五天。”

    玄吟雾:“……”

    果然倒霉,挑这个时间段来向饲祖挑衅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一路扶着她回去,铜鼎里的鲜肉已经炖烂了,玄吟雾找药给法锈涂手,但她这次非常不配合,整只手臂动不动就绷紧痉挛,伤口一次又一次裂口。

    玄吟雾抬头,第一次看见法锈皱眉,之前最多也就蹙一下,即刻松开。他怔了怔,声音低下来:“痛?”

    法锈说:“嗯。”

    他用手指试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段时间还有什么别的不同么?”

    “也没什么,就有点不太亲切。”

    玄吟雾蹙眉:“什么意思?”

    法锈笑容温和:“意思就是,特别开不起玩笑。”

    虽是这么说,但她表面看起来也没什么不一样,洗漱料理完后就躺到床榻上了。但等玄吟雾备好了明天早饭,过来也没见她睡着,仍是皱着眉。

    玄吟雾俯身轻轻撩开她的额发,轻声问:“还痛?”

    法锈说:“嗯。”

    就这么个低低的尾音,连续应了两次,玄吟雾一颗心就塌下了半块,软成了棉花。他想抓她手腕看伤,但被她挡住:“手无所谓。”

    玄吟雾束手无策了一会,看她双臂交叠在腹部,试探伸出手去揉她肚子,覆上去温温软软的,让他有些措不及防,看她平日作风,还以为她一身铜皮铁骨呢。

    这个位置揉得挺艰难的,往上往下都不妥当——有作奸犯科的意思,一亩三分地的柔软肚皮,玄吟雾揉了一会儿,觉得人手太过修长,运转不开,顿了顿,忽然在衣袖中将手化作了一只小巧的狐爪子,用肉垫子一下下摩挲她肚子。

    法锈咦了一声,新奇极了,本来是半死不活卧着,这回翻过身来,想捏着他的绒爪子瞧,结果抓了几次没碰到,反而玄吟雾一脸冷淡按住了她:“你这痛,看起来很假啊。”

    法锈这才消停,停了没一会,又伸手挠了挠他下巴,见他偏头避开,问:“猫不是都喜欢被挠这个地方么?”

    玄吟雾怒目而视:“我是狐族。”

    法锈想了想,哦了一声:“你跟狗是近亲。”

    “……”

    玄吟雾气结,停下不揉了,朝她肚子就拍了一下,法锈闷声,反手一掌击在他胸口!这个时段,她是一指头都不能惹,一点就炸,下手没有轻重,打得玄吟雾倒抽一口冷气,牙关尝到了血腥气,真伤到了。

    同时暴戾骤起,法锈面沉如水,撑着旁边的案几站起来,还没等她站稳,案几已经不堪重负,哗啦一声碎了。她抖开手中的木屑,直接用手劈向石壁,不等手掌上有血涌出来,用力一扳,硬生生撕出了一块石板。

    一道残影闪过,洞府里已经没人了,外面顿时鸟惊鼠窜,爆响长啸声连山脉都要铲平,夜半三更的,能把人在梦里都吓得一哆嗦。

    玄吟雾抹去了嘴角的血,盘坐调息自己的内伤,眼一闭不管了,她疯起来是六亲不认的,谁也消受不起。

    ……

    闹腾了一夜没歇,一大早却有客登门,看模样是个云游的道人,一把胡须,至多是个金丹期,一见这里住了个化形期妖修,腰骨立刻软了,语气也和缓下来。

    寒暄之后,道人心惊胆战地打听:“您这……这是养了个什么呀?动静真不小,我路过这儿时,山下村子都吓坏了,正放爆竹驱邪呢。”

    玄吟雾心说,养了个徒弟。

    没等他想好怎么打发人家,山林里又是一阵龙腾虎啸,一头花豹慌不择路爬上了一棵大树,下方几次轰鸣,那棵粗壮树干很快就倾斜了,噼里啪啦带到了一片。玄吟雾沉默了一会,对道人说:“稍等,我去把那混账提回来。”

    道人心有惴惴地等着,心想着提回来的混账究竟有多凶神恶煞,不晓得是只熊还是只饿狼,恨自己没带什么肉食孝敬。

    半晌过去后,玄吟雾返来,手里拉着一个人。

    道人:“……呃?”

    法锈脸色苍白,正眼也懒得瞧他,直接拿了一张钱庄手券给打发走。玄吟雾泡了热茶给她,法锈就着他的手喝了,喝完蜷在榻边就睡过去,想来疯了一个晚上也累得够呛。她安静下来后,眉目如画,又是平常好看的模样了,黑发铺满双肩,衣裳料子不简单,只像个走错地方的世家千金,文雅可亲,叫人恨也恨不起来。

    玄吟雾原本在心里发狠要将她吊着打,她昨天还手可一点没留情,要不是修为差距大,那一掌能断他心脉,调息了整晚才舒服了些。把她拖回来的一路上也还是这个念头,一定要打,但不知道是不是一而再再而衰的心气在作祟,他有些倦了,心想算了,她也是疼的。

    她竟然是会痛的。

    没父母不要命,不知生离死别,无谓重伤濒死,却不代表扛得住一切疼痛,她只是感觉不到。相反,她对疼痛有着特别执着的恨意,假若让她痛的是天,那她拼了一条命,也要把天捅破。

    因为痛,所以疯。

    火架上的薏苡仁粥一点点被熬成,晨光微现,满锅白玉似的粥稠得发亮,玄吟雾拿了勺子试过味道,合上了锅盖继续温着,转过身看向沉睡中的法锈,心中一叹。

    她分明没有示弱,还那样疯魔,此刻不过平静一会,他却像受不住了似的,心想,她就该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的,风轻云淡,谈笑风生,这才是符合她的姿态,气归气,但看了不叫人难受。她一旦痛了,他就好似尝了煮得糜烂的草药,从喉咙一直麻到心尖,难受得发苦发涩。

    可怜,怎么能这么可怜。

    玄吟雾慢慢跪坐在她身边,将手化作狐狸爪子,搓了几回,试了下自己肉垫子的温度,敷在她腹部。嘴唇贴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冤孽。”

    冤孽呀。
章节目录 第19章 本堂
    腊月的天,一直没放晴,往后渐渐下起了冰碴子,砸在绵软的雪地上,声音都被闷在了里头。

    法锈睁眼的时候,外面就一点昏暗的亮,辨不清早晚。她往被褥里缩了一点,蒙住了半张脸,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结果整个脑袋都闷进了一团暖融融的绒毛里。

    狐狸骤然惊醒,从自己颈毛里扒拉出法锈的头,抬起爪子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推了推。法锈模糊地应了一声,狐狸蜷起爪子在空中停了片刻,忽然伸长前肢在旁边的柜子里掏了掏,弄出一个瓷瓶,倒出来一颗祛食丹,递到法锈脸边。

    法锈被他开柜子的声儿惹醒,眯了一下眼,又闭上了。

    “不,不吃这个。”法锈头一撇避开,“我要吃煲汤,加红枣儿的。”

    要放到以前,狐狸肯定就自行发挥了,反正她经常是随口一说,只要味道过得去,煮啥吃啥。但这时候对她那个脾气拿不准,只能顺着来,他又对天癸时期的忌口一无所知,也问不出什么,干脆就按风寒的方子,除辛辣油腥,再加上补血的,总不会出什么岔子。

    想来想去,化作人身先往山林里走了一趟,这时节本来就冷得千山鸟飞绝,昨晚又被砸了一通,冬眠的都吓醒逃走了,可真是万径人踪灭。转了许久才逮到只野味,取来猪肝在雪水里洗净,挑去中间白筋,又切了姜丝,用纱网扎紧一齐放入活水中浸泡,慢慢沥干血丝。

    玄吟雾回洞府的时候,法锈已经起来了,把被褥当衣服裹在身上,头发乱着没梳,低垂眼帘,精神并不好。

    看她似乎还要睡个回笼觉的模样,玄吟雾也没说话,经过她身边去拿枣子的时候,却突然有只手横在他胸前,手背朝里,像是要挡在他再上前一步,但很快翻了面,掌心虚按住他襟口,随后听到法锈开口问他:“疼不疼?”

    玄吟雾一滞,没想过她会问起这个在他心中已揭过的事,她那只手像是沾了溶血的药,心口那片地方蓦然酥麻开来,融皮化骨。好半天他才从喉间吐出一句:“你说呢?”

    法锈说:“不好意思。”

    一刹那,玄吟雾的表情茫然又空白,法锈收手时,他顺着她的指尖一直看到她的脸,她嘴角仍带着笑,只是因为少了那股活气,显得有些暮气沉沉。

    按理说这没什么不对,道歉嘛,但玄吟雾就是心头拧了一下,觉得这不像法锈,她多能啊,一口铜牙铁齿能把黑的讲成白的,歪的掰成正的,怎么这回刚起个话头就直接偃旗息鼓了呢。

    法锈不觉得怎样,她分的很清,遇上这事最好的结果就是送个药什么的,但她跟别的修士不一样,别家的身上好歹能搜出几个法宝几瓶丹药,但她一直以来都是身无累赘,两袖空空,除了钱啥都没有。

    钱这个东西,在法锈看来,要么买东西,要么塞红包,要么就是用来打发人的,这三样都跟现下沾不上边,总不能掏出一沓子手券甩得满天飞,以这狐狸的脑子,没准儿就会错意,以为是要划清界限、恩断义绝了。

    法锈闭了闭眼,她整晚都没睡,虽然白天补足了觉,但也只是脑子清醒,眼皮还是跟垂了铅似的往下落,她就这样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闭目养神,半晌又抬头,看见玄吟雾还杵着,活见鬼似的,只好打起了点精神,问他:“怎么了?”

    玄吟雾怔了一下才回神:“我……我要去那边拿枣子。”

    法锈又没挡他,听了也懒得回话,只是附和地往旁边一靠,示意来去自便。

    玄吟雾手忙脚乱地翻出了布包里的枣子,镇定了一会,才握起一把小尖刀,低着头一刺一挑去了内中细核,忙活了一半又将那边弄好的猪肝和姜丝放进锅中猛火煲,等水滚后又合上盖慢炖。

    法锈合着双眼,心气燥乱,疼痛搅得识海里一片翻江倒海。等闻到香气时才略微抬眼,看到玄吟雾打开罐盖时蒸出一大团白雾,扑在脸上,有条不紊地加料尝汤,最后俯身盛在碗里时,一头黑发委委垂地。

    这个呵气成冰的天气,不需要放着凉一凉,玄吟雾就直接端过来了,把勺子转向她:“先垫肚子。”见法锈伸手接了过去,又画蛇添足般加了一句,“你喝完再添。”

    法锈这几天过的是醉生梦死,吃了睡睡了吃,天色也没放晴过,一天到晚都阴着瞧不出早晚,不过好歹是人是稳住了,没再把迁荷峰快秃了的山头再薅一遍。

    到第四天已经恢复了点精神,看起来没那么阴沉了,坐床边啃着糖蘸果子,玄吟雾在一旁调制糖浆做拔丝冰块,但是不给法锈吃,敢拿就打手。

    法锈很不理解:“不让我吃冰的,又做这么多甜的,是馋我,还是留着过冬?应该不会是后者吧,师父你不是怕吃糖掉毛么。”

    玄吟雾这几天从早到晚过得提心吊胆,闻言又拿筷子敲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我在做饵。”

    外面北风呼啸,积雪盈膝,活物就算挨饿也不太会出来,不弄点冒热气香气的东西也逮不到东西。玄吟雾很快弄好了这一堆,出去挑了地方放好,掐了个诀让热气不散。

    回来时见法锈还是安安静静地在啃果子,算了下天数也快过去了,心里一根弦稍微松了松,但立刻又拎起一颗心,炖汤的时候思虑好久,还是问她:“你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吗?”

    法锈咬果子的动作一顿:“不知道,每年有几次吧。”

    玄吟雾:“……”

    这种折寿的事居然不给个准确时间还这么密集?!

    沉默了一下,玄吟雾决定正襟危坐地与法锈谈论一下这个问题:“修行之人动辄闭关几百年,男子锁精,女子闭宫,要这么说那应该几十几百年不会来一次天癸吧,你怎么每年都有?就这么与众不同呢?”

    法锈笑了一声:“没修的还一月一次呢,割韭菜似的勤快,你以为我很想?我这不是不想才修炼的吗——于我而言,境界高也就这点用处了。”

    “……”

    得了,人家修行,不管路子对不对,开口就是问长生济苍生,多么令人振奋,就这么个东西,理由都没脸说出来,她还在那里堂而皇之。

    玄吟雾心中浮出一丝微妙的茫然,这么个徒弟,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了。实打实是个人修,却又不像个人,也不是妖,魔也没她这样的,总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大概真是上天作孽弄出了这么个祸物,教人没辙。

    哎,孽障。

    他郁卒地盯着锅,往里面撒着姜沫子,这时候法锈凑了过来,指着旁边一个红沿瓦罐笑道:“怎么不没椒丝?”接着不知死活地怂恿,“放辣椒呀。”

    玄吟雾气得差点儿真撒了把朝天椒进去,让这祸害等会痛死算了!

    ……

    这个冬日也是罕见,好不容易拨开乌云见天日,瞧见太阳露了个脸,雪还没晒化一指头的厚度,转眼又开始往下噼里啪啦砸刀子似的小冰雹子。

    法锈无所谓,她趁那半日晴天往松啼城走了一趟,因为与铺子老板们常来往,熟悉得很,好东西都留着等她出价,很快就把缺的“吃穿用”物件都补全乎了,另外给狐狸带了丹药,适用于锻体期到塑骨期这四个大境界的妖修服用,品质上乘,种类周全,装了两箱子。

    ……迄今为止,玄吟雾没见过那么多应该供起来的灵丹妙药,居然能挨挨挤挤地缩在两个箱子里,与钱多烧手的徒弟合计了一下,分成好几份给拆月和共邱等妖送去了。在纸鹰上写信的时候,玄吟雾抬头问了一句:“你要不要给他们带什么话?”

    法锈意外道:“师父你写了什么?巴掌大的地方,还能给我留空?”

    玄吟雾说:“就说你不小心买多了,不要白不要。”

    法锈长长哦了一声:“……那我也没什么话了,署个名吧。”

    玄吟雾低头,捏着笔一点一勾,写出了那两个字,字迹工整,两行名字并排,末尾用墨点涂了个狐狸爪子,不知心里就怎么涌出点愉悦的感觉来。一张张扎实的纸,话都是大同小异,只有最后的两个名字始终如一。

    他晾干了墨,沿着折痕将纸鹰复原,将玉瓶塞到了每个的肚子里,掐了个诀,它们就小小又整齐地啸了一声,一闪而过,消失不见了。

    玄吟雾满心以为这个寒冬就要像这样一日复一日地度过了,毕竟这么大的雪和雹子,山路又崎岖,法锈是一副囤够东西不打算出去的样子,又有哪个不长眼的还冒这么大的冷天找上门呢?

    但话不能讲的太绝对,平静的日子还没过够,真就有那不长眼的,十六根冰棍儿似的僵着,在洞府门口求见饲祖。

    玄吟雾很不待见这种死挺着不走的作态,见多了就觉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个德行,又因为上次的事,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觉得是不是仇家又来设套,所以更没什么好感。法锈的态度很随便,她习惯了,端着一张亲切客气的脸,出去会了会那俩人,但很快就折身回来,端着杯茶一言不发,玄吟雾见她枯坐了半天,不由问道:“外面的事完了?”

    法锈此刻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说:“你先别说话,我在想事情。”

    玄吟雾就闭了嘴,等她想完。过了一会,法锈回神,捏了捏眉心,站起来把凉了一点的茶杯放下,开口道:“我要走了。”

    这句话是玄吟雾没想到的,一下子怔住了,来不及想是什么意思,浑身上下仿佛被一捧冰凉雪粒洋洋洒洒落了个遍,半晌才问:“被别人取了挂牌,饲儿是不能拒绝的吗?”

    “可以,但这次不关挂牌的事。”法锈说,“他们是**堂派来的,我检查过了,身份信物确凿,只带给我四个字,本堂有请。”

    玄吟雾呆住了。

    本堂。

    **堂看似分散,海纳百川,实际是一个沙堆,下面摊成一锅粥,越往上越尖,内严外松的程度令人发指,看松啼城拍行的那位良筹真人的窘迫模样就知道了。内部定的工钱也只能糊个口,监察森严,贪不得一点,一旦惊动本堂,祭出噬筋吞魄杖,不出二十棍就能把一个元婴打得半身不遂。

    分堂星罗棋布分布在各处,一般人都难以迈入这个门槛;至于本堂,是一座高不可攀的碑,威严、强势、不讲情面,是笼络了几乎一半的长生钱庄、敢与四大仙宗叫板的巨头势力,只从齿缝里漏出名字,就足以让人心生怯畏。

    玄吟雾是被**堂列入封煞榜的妖修,消息闭塞,对本堂发生的事大多也是道听途说,与饲祖相关的就知道得更少了,只有那次流言蜚语的事儿闹大了,小道消息又惯常惹人注目,才听闻了一点。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法锈,她披散着流云般的头发,眉眼如画,笑容温文,实在不能想象她当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我是**堂他老子你信不信这种话。对本堂口出狂言也未能收到责罚,在这恶劣严冬居然还被兴师动众请去本堂,与**堂的关系可真是扑朔迷离,他猜不出来。

    过了好半天,茶水已凉,玄吟雾才出声:“什么事这么急?”

    “猜到了一点,不过不能说。”

    玄吟雾还有很多事想问,但话到嘴边,像是针被棉花闷住,不让这平静被戳破,于是又一个字蹦不出来了。

    反而是法锈开了口:“师父跟我一起么?这次可能会去很长时间,不是两三天能解决的事,我怕等我回来你得把我给忘了。”

    玄吟雾骤然抬头。

    法锈嘴角牵出一个笑,却因为背着光,眉目反倒勾起了一个深不可测的轮廓:“担心封煞榜?没事,反正他们也没安什么好心。我跟**堂打过不少交道了,就让师父您开一下眼界,什么是本堂想杀人又硬憋着不敢动手的样子——我就喜欢看这个。”
章节目录 第20章 债主
    法锈放出这种话的时候,玄吟雾心口那里就是一拎。

    他知道法锈是个对许多事都不太在意的人,甚至在某些方面可以说得上和气,但出手的时候就完全变了。按理说她这种性格,斗法时也应该很讲究,不说花哨,起码也要低调,像一些女修士用法宝代替亲自上阵,衣袂飘飘,百步之外取人命。法锈反其道而行之,赤手近战,桀骜不驯,血战不止。

    由此可见,她要是真要跟人死磕,是不磕死不罢休的。

    但**堂是她能怼的吗?

    就算四大仙宗,单独拎出一个都没办法压得住**堂,大概联合所有宗门门派才能与**堂旗鼓相当。放眼望去,谁那么不知天高地厚,敢撸一个收纳天下散修的巨头势力呢?

    只有饲祖做惯了这种事,手收不住,见谁都要撩。

    这习惯不好。

    沉默片刻,玄吟雾低下头摇了摇:“和**堂交好不容易,你别……别得罪他们。”

    法锈忽然走上前,俯身在玄吟雾耳边说:“师父,我看你对那个大鳄师侄照顾得很,是不是对玉墟宗情分犹在?”

    玉墟宗一入耳,像是被针刺到了脖子,玄吟雾明白了她要说什么,迅速撇开头:“那不可能。”

    “还是因为封煞榜?”法锈直接把下颌垫在玄吟雾肩上,“名字上去了没法除去,那你想过没有,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堂并且相安无事——这样的默认,够不够呢?”

    长发随着低头而垂落,玄吟雾在袖子下慢慢收紧了手指。

    法锈直起上身,指向了洞府门口:“十五步,师父您要是在我走出去之前起身收拾细软了,那我就等您收拾完;要是多出一步,没关系,留在这里也很好。”

    话落,她转身就走,几乎是同时玄吟雾站起来,差点带倒旁边的凳子,法锈回头,他的表情还带着一点空白,显然是根本没想,本能跟上而已。事实上玄吟雾站起来才开始考虑,于是没了别的动作,就立在那里。

    这不算表态,法锈继续走向门口,玄吟雾立刻打开柜子,叮铃哐啷一阵响,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决定好了,法锈停住步子,往旁边一靠,笑道:“您慢点收,不着急。”

    迁荷峰上皑皑白雪,十六个修士伫立松树旁,清一色的元婴期,周围五尺之内风不侵雨不淋,十几道目光齐齐盯着洞府。

    直到那里终于出现人影,领头的元婴眼神一动,率领众修士上前:“饲祖……”

    话音未落,所有人腰间的封煞榜突然大声嗡鸣,震得枝头积雪跌落,领头元婴不假思索挥袖,一道剑气携风雷之势,倏地向对面掷去,然而还未近前就被打散,十六个元婴同时抬手摊开封煞榜,名单自主翻动,最终定格在第一百八十九位,倥相诀。

    “化形期妖修。”领头元婴抽剑,“请饲祖避让。”

    玄吟雾怔住了,他以为起码要等到抵达**堂才会被发难,没想到只是跨出洞府,已是剑拔弩张。一两个元婴,凭借妖修的体魄还有一战之力,要说十六个,全身而退也做不到。他不由自主侧头看向法锈,她脸上含笑,没有任何意外,面对刀光剑影上前三步站定。

    “十息时间,解释对我刀剑相向之缘故。”

    领头元婴将剑尖偏开,却仍不放下:“封煞榜示警,可见此妖罪行累累死有余辜,饲祖向来磊落,什么时候与凶邪同道?是要知法犯法,行包庇之罪吗?”

    法锈说:“我问你,你手上的封煞榜上,倥相诀排多少位?”

    “一百八十九位。”

    法锈点头:“接近两百的排名。”又道,“所以哪个准你口吐凶邪之言?我素来只背前一百,是提醒自己慎而重之,前二十才能称得上凶邪。封煞榜上最常见恶行,不过就是杀。要论杀人,诸位都是数百年高龄,一条没有未免过于强求,那可有手沾十条命以下的?”

    领头元婴反驳道:“我等就算杀人,也是因为惩处邪道!”

    法锈负手道:“杀害正道修士就是罪行,反着来倒是功绩,不设公堂,未有公审,只偏听杀人之数便可定罪录入榜内,再遣人除之。奇怪,**堂能承认饲儿,居然无法调出一个督查卫,这种错杀一千不放一个的风气是谁教出来的?这人也是奇才,为免错杀之辈有诉求,将榜上名字也钉死了,非死不可消,于是将泥往两眼上一抹,这封煞榜就是绝对、是正道、是毫无错漏的,是么?”

    领头元婴张口结舌,又勉强镇定:“饲祖就不要再……榜上之徒,自然皆是罪不容诛。”

    法锈口风一松:“哦,那按你这么说,就算有修回正道的,也必须诛之?”

    “那是当然!”

    “好,你既然说到此处,我有一事愿闻其详。四百年前封煞榜上有一人名唤尧山指,罪大恶极,三十年之间未曾退出前二十,却在五年之间迅速脱出两百之外,可有此事?”

    领头元婴略略思索了一下,又摊开封煞榜,还真寻出了那个名字:“似乎是的。”

    “据我所知,他并未遭遇围剿,也没除名。之所以销声匿迹,原来是因为身有技长,潜身缩首,被**堂纳为客卿,便是现在的瑶山真人。想斥责这是欺诈之言,那我反问一句,为何本堂都不许携带封煞榜?给出的说辞是怕子榜冲撞了母榜,事实上,怕是封煞榜会震得屋瓦都掉下来吧。”

    领头元婴蓦然倒退一步:“不是……”

    法锈振袖笑道:“好一个罪不容诛,你们怎么不说养虎为患呢。”

    旁边一个元婴立刻上前扶住领头修士,开口道:“饲祖,这些事在下不曾知晓,也无法决断,您可以去堂主面前一述高见。”

    法锈冷笑:“区区十六个元婴,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以为是本堂的人就可以横行无忌?本堂派遣元婴过来,是看准你们一无所知,初生之犊不怕虎,生出角来反怕狼。妄图用堂主压我,就算亲临又怎样,我就不敢说话了吗?!”

    四下寂静。

    片刻后,法锈微微笑道:“再给你们十息时间,告诉我为何冲我刀剑相向。”

    须臾之间,修士们未曾答话,纷纷低首收剑,嗡鸣的封煞榜也在掐诀后被迫安静下来。又静默了一会,领头元婴侧过身,让出下山的路:“饲祖,还有……请。”

    法锈笑着颔首:“客气。”

    走到山脚下,瞧见平坦雪地上的一架苍髯鹤车的时候,玄吟雾还是恍惚的。他以为今日必有一战,结果居然相安无事。他知道封煞榜内部有一些传闻,说是对上饲祖万万不能迟疑,等她开口就完了,但这条忠告其实也没什么用,因为就算她不说话也杀不死。

    苍髯鹤以镇静的心境闻名,在风雪中穿行也安全无虞,车架宽敞舒适,十六个元婴四个驾车,其余全是随侍。

    法锈一脚踏上轿凳,侧过身向玄吟雾伸手:“来。”

    玄吟雾仍然神游天外,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扶稳。等师徒两个都进入车厢内,外面苍髯鹤长啸一声,终于将玄吟雾拽回了神,他顿了顿,突然觉得不对劲。

    想了半天,终于察觉出那怪异感是什么了——何时敢劳驾元婴期修士驾车?这阵势在门派里大概只有宗主长老之流才能享受到,或者是高两三个境界的人物。玄吟雾越想越不对,回忆起法锈的话,扭头问她:“你说……他们只是区区十六个元婴?”

    法锈嗯了一声:“怎么了?”

    玄吟雾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旁侧敲击道:“你只是个筑基期……”

    法锈浑不在意:“师父,有时间我们可以切磋一下,然后你就会知道我不止是筑基了——是炼气到金丹之间来来回回二十多遍的筑基,特别扎实。”

    玄吟雾:“……”

    这除了证明你作还能证明什么?你要是不这么折腾境界何止元婴!

    过了一会,窗外云雾稀薄,苍髯鹤飞得平稳,丝毫感受不到动荡。法锈扭头说:“师父,我说的那些话都记住了吧,以后想回宗门,照着念就行了。”

    玄吟雾一怔:“我要是回……你不跟我回去?”

    法锈说:“哦,那倒不是,主要是我这人,话只说一遍,下次没准就忘了。”

    玄吟雾:“……”

    虽说她用几番言辞就过了目前这道关卡,玄吟雾心中仍有不安,“隐姓埋名和登堂入室明显有差别,若是本堂不肯默认,仍是执意要灭杀我呢?”

    法锈看了他一眼:“知道为什么本堂要派元婴来?我说过,因为他们不够资格知道上面的事,如果来的是高两三个境界的修士,根本不用多费口舌,直接坐下来算一笔陈年旧账就行了。”

    她往后靠在绣着**堂图纹的垫子上,“我在他们那挂了饲祖的名字,不是卖给他们的。本来我跟**堂没什么,只是后来有了一点欠债的关系。”她说,“债主发话,安敢不从?”
章节目录 第21章 钱庄
    “她已经来了。”

    在法锈自迁荷峰启程时,万里之外的**堂也收到了消息,六角宝塔内只点燃了三根蜡烛,烛烟袅袅升起,在每根蜡烛下面都摆放着一个蒲团,对应着蜡烛已有三人就座,中心放着一张宣纸。这种宣纸不同于纸鹤传信,而是听声抄录,刚刚在迁荷峰双方所说的话,已经一一在宣纸上显露,片刻后又如水洗般褪去。

    直到再没有字迹浮现,安静了一会,突然三种不同笔锋的字出现在宣纸上,烛烟笼罩在上空,三位堂主手指掐诀,在宣纸上无声地交谈。

    宣纸上的字迹写了又褪,消了又添。这时,突然一根蜡烛猛地燃起,三位堂主立刻松开手诀,纸上刷地一下全变作空白,与此同时,六角宝塔的门被狂风吹开,一个人大步踏空走来。

    “三堂主。”蒲团上坐着的三人颔首。

    进来的人似乎只有而立之年,头发是一种令人不适的洁白,身披罕见的黑色鹤羽衣,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阴郁又严苛。随着他一步步硬实地踏在地板上走来,羽袍间鼓起的风压愈加沉重,他的年龄显然大大超出了那张脸所展现出的岁月痕迹,也许超过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踱步到塔中央,脚步顿了一下,弯腰捡起那张宣纸,捋了一下边角,开口道:“大堂主,以及四五两位堂主,我似乎刚刚得到消息,你们又派人去接锈主了?”

    沉寂片刻,正对门口的大堂主答道:“不错。”

    “你们害怕了。”

    三堂主用那双空泛的眼睛盯着对面三人,刻板地说,“她却在嘲笑你们,用至今未过元婴期的修为。”

    大堂主沉声道:“催酒,你要干涉么?”

    “我会的。”三堂主忽然挥手,宣纸扬起,被烛火点燃,瞬息化作烟尘,“我并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最好不是特别过分,也不要学小孩子才有的那种狂妄。”

    ……

    去本堂的路途久远,玄吟雾从之前收拾的随身物什里翻找了一下,掏出来个羊绒团,手感细且软,一摸就知道产自拆月真人。他低头将线绕在手指上,拿出棒针从袖口开始织起。

    法锈靠在垫子上看书,时不时望向车架外面,还非要撩开左边窗帘看,每次都得撑着半个身子跨过玄吟雾的腿,动作突然至极,玄吟雾差点用棒针戳到她,伸出一只手将她挡回座儿,烦的不行:“你闹猫?”

    法锈说:“我确认一下在什么地方。”

    玄吟雾觉得她杞人忧天:“总不至于载到荒山野岭。”

    法锈一脸没说笑的神情:“有过这样的事。”

    玄吟雾顿然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沉默地盯着她。

    法锈指了一下两边的窗:“他们还会在这两边动手脚,就是说,也许你现在看到的不是真的。”看见玄吟雾的一双瞳仁越发竖起,才补道,“不过很久都没遇过这样的事了,在发现没法杀死我后,这种事多此一举。”

    玄吟雾皱眉:“那你现在看什么?”

    法锈理所当然:“看落脚点呀。大冬天,我想吃口热的,师父吃吗?”

    绕来绕去还是为饱口福,这混账就没能学点好的,玄吟雾推却道:“你自己去。”

    约三炷香后,法锈站起来走出车厢,随后苍髯鹤几声长啸划破云端,整辆车架开始下落,最终稳稳降在一座城前的山丘上。十六位元婴留一半看守苍髯鹤车,其余八位随法锈进城。

    这座城名南师,比松啼城昌盛了不止一星半点,大道中央都被清理干净,积雪都堆积在路边,一脚踏下去有两三寸深。法锈背着双手,专挑路边,步步都扎实地踩下去。

    八个元婴都没有说话,不紧不慢地跟着,法锈左右比较了一下,选了个馄钝铺子,要了一屉灵草馄钝下锅,嘱咐要放蛋花后,从袖子间抽出一张手券:“可以用么?”

    手券上明明白白标着十万灵币,铺子老板目瞪口呆,把沾满面粉的手在衣角上擦了擦,才为难道:“不好意思客官,找不开……”

    “城里有钱庄么?”

    “有的有的,右拐,有个转角,长生钱庄。”铺子老板伸出两只手比划,面前一锅沸水蒸出大蓬的热气,迎着风扑在法锈的脸上。她伸手挥散白汽,点头道:“好,把我的那碗放最后出锅,过会儿来买账。”

    她转身,跨出了铺子的门槛,顺着路走到了长生钱庄门口,不少修士进进出出,阶梯上铺设着防结冻的草垫,抬头往上,一个巨大的灵币样式悬在空中,阴阳图纹居于正中,四周分布着四大仙宗与**堂的专属图纹,相互交织,渗透了边边角角。

    这是长生钱庄矗立至今的凭证,也是各大势力立下的护庄符咒。

    法锈收回目光,径直往里走,八扇檀木门完全敞开,里面宽广而熙攘。分布在各个地方的钱庄的布局几乎大同小异,法锈轻车熟路穿过往来的人群,走到一个木格窗前,从空隙中递去一张手券:“烦劳,全部兑成散的。”

    木格窗后坐着一个管账先生,由于长年累月弓背勾头,后背高高驼起,抬起两指接过手券,在面前摊开,仔细打量后依照常例问道:“是否需要回馈?”

    “是。”

    管账先生眼神迅速一凝,吃力抬头,在扫过法锈和她身后八个元婴后,复低头摸索身后的狭长柜子,抽出了一截红绳,和宣纸毛笔一起递出了木格窗:“请画押,我立刻命人去兑灵币。”说完,他扶着窗格打开旁边的小门,缩着身子钻过。

    法锈靠着柜子签下名字,拾起了那截红绳,两端打了结,她将这根头尾相连的绳子套在双手上,指尖一撑,瞬间翻了一个花样。元婴修士们没有出声,依旧站在原地,这像是钱庄准备给客人消遣时间的无聊玩意。红绳在法锈手指间翻动,速度越来越快,没有丝毫灵力痕迹,就这样被简单地翻来覆去。

    也没有需要担心的,众所周知,饲祖从没习过任何功法,也不用法宝,她的斗法方式极其返璞。虽说不久前似乎认了个师父,但一个妖修,能教什么?

    这时法锈忽然侧过身子,嘴角带笑,双手张开,像是在展示花绳,但一堆烂絮慢慢从她指间飘下,同一时刻,她的手心猛地覆下,仿佛重锤击地,坚硬的砖石地一刹那化作了石铸般的波涛,四周青铜钟鸣的震响一圈圈荡开,震耳发聩。

    领头的元婴终于醒悟地大吼:“她在结印!”

    这句话被撕碎在激荡的敲钟声中,法锈回身,看向重新出现在木格窗后的管账先生。她左手掌朝下控制隐隐浮现出的法印,另一只手刚劲利落往后一指。管账先生深深勾着头,他身后数个钱庄护卫鱼贯而出,与元婴修士直接扑杀在一起,霎时,背后火光乍起,巨浪滚滚,吹散了发尾。

    两息功夫,法锈收紧左手,法印掐灭,钟鸣沓沓散去,砖石恢复原样,钱庄里无人察觉到发生了什么,那场斗法犹如并不存在,一切都无不同,只有那八个元婴换了个地方,在木格窗后的空地上被捆成了一排,口鼻流血昏迷不醒。

    管账先生恭谨接过了那张签了押印的纸,推开了木格窗旁边的门:“锈主。”

    法锈没挪地方:“这里有认识我的?”

    “是,木犀真人。”

    “让他去城外,那里还有八个。”

    “是。”

    法锈从木格窗旁的算盘旁取了几枚灵币,掂了掂,扔了过去:“带给左边的混沌铺子,把我买的馄钝也一并带到城外,交给……”

    话音未落,突然上空轰隆隆一阵作响,云层翻涌,张牙舞爪,随后一道雷电破开乌云,粗壮如桶,噼里啪啦劈落了钱庄的瓦片屋顶,最终狠狠砸在地上,惊得修士四散逃走,管账先生也抱住头蹲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法锈伸手引雷,白紫色的电光如蛇缠绕在她手臂上,“不小心突破金丹了,我出去一会。”

    玄吟雾坐在窗边,外面只听朔朔雪落,似乎听到一两声雷鸣,却不怎么真切。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突然有叩击声,随后一个老人家和气的声音应声传来:“里面座上的是倥相真人吧?”

    玄吟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忆了一下,不记得那十六个元婴中还有老者,问道:“你是?”

    “真人不必担忧,锈主有要事去办,托付老朽来送真人一程。”

    要是放到以往,玄吟雾没准就听之任之。但跟法锈久了,第一反应是其中有诈,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出车厢,漫天飞雪,四周无人,留下的八个元婴全部消失不见,无声无息,只剩下车辕旁的一位素衣老者,厚度适中的法衣,袖口镶上了缕空花纹的深色丝绸。

    玄吟雾稍微抬手,倥相诀在手心卷起一阵凛风雪尘:“你叫她什么?”

    “锈主。”老者说,“我知道她是饲祖,但那是**堂的叫法,长生钱庄一般不叫这个。”

    玄吟雾沉默,发现自己无法想通后,终于将那个问题抖了出来:“法锈和**堂,或者长生钱庄,到底有什么深层的关系?恩还是仇?”

    “重要么?”老者不为所动,“锈主也许能关系到世上的任何一位,但要是不想,谁都和她没关系。”

    玄吟雾换了个角度追问:“你的境界比我高,她能请动你做事?”

    “可以,明码标价。”老者展开一张纸,上面是法锈签下的押印,“至于传出锈主认阁下为师的说法,也不奇怪,她的天资太出众,已经尽力在压制了,但还是茁长过快,需要照顾。”

    这番话听着很不顺耳,第一次听说拥有卓越资质不欢喜反而烦恼的。延年益寿,得道飞升,多少道人求一身上佳根骨,就是为了少些曲折,偏偏有一个人拼命将修为往下拽,专门跟自己的天资作对,这脑子坏得别有特色。

    “差点忘了,这是锈主要老朽带来的。”老者翻开袖子里的包裹,瓷碗里装的馄钝还冒着丝缕热气,“真人拿好,我们走吧。”

    玄吟雾突然一甩手掷下倥相诀,雪尘飞溅,山丘被震开了草皮,沟壑连绵。正当老者轻微蹙眉时,他特别平静地接过了那碗馄钝,最后一次问道:“法锈没别的话了?”

    “没了。”

    风雪混杂着风声,但老者还是清晰听到了沉闷的磨牙声,玄袍乌发的妖修手持一个结霜的瓷碗,微垂双眸,像是恨不得将它给连皮带骨地嚼碎了。

    看了一会儿,老者心里一突,心道完了,锈主她又捣鼓出了个啥,现在不就是突然不打招呼放了下手——对于她这种经常独行的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之前做饲儿也经常有事离开,留个条让修士先自行安排,没见过哪次有修士恨成这样,怎么这次这个就一副要噬人的表情……说是照顾,也不知“照顾”到了何种程度?

    这段时间里,玄吟雾几次想把那瓷碗给摔了,但在要松手时又端稳,可见心里头是天人交战。半晌之后总算平息下来,将布包一卷,眼不见心不烦,将落在额前的黑发捋到耳后:“道友怎么称呼?我们前往何处?”

    “老朽道号木犀。”老者说,“此番去抚琴山,与**堂仅有一城之隔。”

    由于法锈未到,为了安全起见不得贸然接近本堂,木犀真人带玄吟雾来到了临近的地方,抚琴山峰上坐落着一座三进三出宅子,景色雅致,只是鲜有人居,显得空旷而沉寂。

    木犀让此地的钱庄置办了一些家居物什送来,又问:“锈主恐怕还需三四天才到,真人还缺什么吗?”

    玄吟雾:“不缺。我只想知道法锈是三天后到,还是四天。”

    木犀也说不准,只能搪塞:“也许五六天……这要顾忌老天的意思,下个雹子什么的,许是就推迟了。”

    事实上,十天之后,法锈才姗姗来迟。

    这十天之内,风和日丽,冻雪融化了不少,想嫁祸老天爷也没辙。法锈是下午到的,一身新换的衣裳,从大门走进来,在院落里就瞧见她师父,手上一圈毛线,旁边架着柴火,锅底下在用小火炖着。

    她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还在迁荷峰,探头探脑地问:“这是什么,稀粥吗?”

    嘴上问着,手里也不闲着,拿起架在旁边的勺子,舀了一点吹了吹,送入口中。玄吟雾没想过她会这么突然地走来,毫无征兆,就像只出门了俩时辰一样,又像是初见时走在山林间,漂亮得犹如世家闺秀。

    ……混账。

    怎么就让他碰上这么个冤孽!

    “没吃出来?”玄吟雾的表情在树影下看不真切,“这就是你十天之前给我的馄钝,不是说要吃热的么?为师这几天一直在这里给你热着,味道如何。”

    法锈头一撇,呛了出来。
章节目录 第22章 机缘
    寒冬渐度,屋顶一片霜白,院中两个人影相对。

    漱完口之后,法锈慢慢揩干净嘴角,表情上看不出喜怒,比她更不动声色的是玄吟雾,从旁边覆满冻雪的石桌上抽出个东西来,一抖,上头雪碴子纷纷坠落,露出下面一把戒尺:“手伸出来。”

    原来是秋后算账,法锈瞅了一眼那把冻得梆硬的戒尺,很顺从地摊开手心,指缝间还残留许些雪粒融化的水渍,日头一照,明晃晃的,像沾了银粉。玄吟雾一晃神,戒尺还没抬起来,这只手就只剩了个残影,一眨眼的时间,法锈已经出现在他身后,轻声说:“打我呀。”

    然后她就跑了。

    木犀真人将玄吟雾送到抚琴山之后,也不急着回去原先的南师城,就在旁边的一个分号钱庄中落了脚。此刻听闻法锈已经到了,忙不迭向那座宅子赶去,走到一半,正巧撞上了出来的正主儿,作揖道:“锈主……”

    法锈脚下不停从他身旁经过,一招手,示意他边走边说,木犀不明所以地追了上去,继续道:“十六个元婴已经给本堂提前送去了,那边没说什么,只问锈主何时抵达。”

    无论遇到什么事,**堂对饲祖向来不追究,永远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法锈习以为常,只问:“四大仙宗的人什么时候到?”

    “快了,至多戌时。”

    法锈说:“是快了,那你去后头拦一下我师父,告诉他我晚上不回去了。”

    木犀脚下一滞,差点连腿带身都滑了个狗啃泥,好不容易收拢一身老骨头,神情也有点难做。他知道这个小祖宗一意孤行,这对别人来讲就算了,后头那个在名分上也算了个师父,念及那妖修当时端着馄钝恨不得砸了的表情,这次再传个话,那狐狸非得把宅子拆了不可。

    想了想,木犀还是不想趟这浑水:“您这十天半个月没个信儿,刚回来就夜不归宿……”

    法锈忽地住了步子,木犀以为她听进去了,刚松口气,神情突然一变,一步上前甩出一件伞状法宝,撑起一道屏障,同时天上数道白光劈落,飞溅的土石噼里啪啦地被屏障弹开,轰隆隆如同山崩,半柱香的功夫后才逐渐稀疏,不远处玄吟雾一身深衣,神色阴晴不定,乌发衣袍翻飞,手掌间攥着一把戒尺,捏得极紧,犹见指印。

    木犀身为化神期人修,应付并不吃力,等风烟散去,他挥袖收回法宝,依礼节向玄吟雾颔首:“倥相真人。”

    玄吟雾腹中似火,心头却一阵腥冷,他用力握着戒尺,试图将涨在胸口里的怒气压下去。他也不是真想打那孽徒,她惯常会讲好听话,给个解释,嬉嬉笑笑也就过去了,跑了也没什么,拆月共邱他们打徒弟的时候,也有顽劣的见势不妙掉头就逃,躲躲藏藏,等到捉回来的时候也就和睦如初了。

    但这个孽障,头一扭脚一迈,竟是不打算回去了,又是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宿在外头。

    反了她了!

    化形期妖修的威压笼罩了整片山头,劲风骇人,木犀无意针锋相对,只因为法锈毫无动作,才为她格挡出方寸之地。瞧见对面那狐狸神情阴测测,偏又咬死了牙,将那一面摁了下去,他低声道:“先前以为是个性子温吞的,不想倒是有些戳手。”

    法锈没多少意外:“毕竟位列封煞榜。”

    两人的低语终是让玄吟雾压制不住那股混杂着酸苦的火气,冷淡问:“你晚上要宿到哪里去?他么?”

    被指到的木犀一愣,望了望法锈,往后退了三步,老脸上全写着事不关己。

    “师父。”法锈终于开口,“你是恨我不声不响,还是怕我一走了之?”不等回话,又道,“若是前一个,我每次都托人给你带了信,另加妥帖安置,我也有事,你总不能将我拴裤腰带上;后一个你怕也没用,我想走很容易,你找不到的。”

    一席话像是生冷的凉水,浇熄了玄吟雾的火,霜打了心尖那一丝余热,这一刻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心如磐石”是个什么意思,迁荷峰上,她可以像个不思进取的修士那样安逸懒散,打趣斗嘴,但是一踏出那方天地,走入世间,她甚至懒得多费口舌,笑意犹在,却了无情分。

    她走不进万丈红尘,就算水花泼溅到身上,也是如珠如玉滑落,不湿衣角,袖手站在岸边,冷眼旁观他人纷纷落水,俯视那渲染了一池的痛苦和焦躁。

    可他还能抽身而退么?

    无路可退。

    她若有意将回归玉墟宗的条件换他一个两清,能应允么?

    休想。

    她身后的秘辛再多再深都没关系,他现在还不用知道那么多,她就在身边,何必舍近求远。

    “你过来。”玄吟雾收了化形期的威压,很平静对法锈说,“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尽到师父的责任,心有内疚,今日天气不错,跟为师练练手。”

    师命不可违,法锈应了,然后与玄吟雾真刀实枪地打了一场。

    开始激烈到木犀真人都要避风头,越到后来越敷衍,看得出来是法锈收了势,反攻为守,最后挑了个准机近了玄吟雾的身,整个人靠在他背上,有些倦道:“还打么?”

    玄吟雾没有答话。

    如若不是真正交手,玄吟雾不会相信一个金丹期人修的战力能如此之强。对于她,切磋是根本不必要的事情,尤其是抱着打探的目的,因为不用身外之物,无规无律;而道法天然,已被她用得鬼神莫测、防不胜防。

    这场斗法是自掘坟墓,凭借法锈后来滴水不漏的防守,玄吟雾明白她已经大致看透了他功法的疏忽之处,如果还打下去,她完全可以见招拆招,在灵力不耗光之前全身而退。

    背上一轻,法锈从空中跃落地面,身披的白底红纹袍在风中猎猎,仰头看向玄吟雾:“戌时快至,会来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师父跟我去么?”

    能让法锈说出“有头有脸”这四字,想必不同凡响,但令玄吟雾诧异的不是这个,他听出法锈问他还打不打的口气染有倦怠,已做好她头也不回离开的打算,却不想得到这样一句话,心中那微弱挣扎的一点火星像是被泼了油,浇出一丝受宠若惊。

    法锈向旁边一挥手,木犀颔首退下,玄吟雾默默伫立在她面前,容色暗淡,半晌突然说:“半年前你留居迁荷峰,我曾认为你只是一时兴起,不出几月必将远走,我猜对了么?”

    “哪有的事,我这不还把你带来了么。”法锈沿着下山的路子走,经过他身边发现他没动,拉了他一把,“我这个人惹事多,四面八方都盯着的。”

    法锈走得很快,而且不看路,原本玄吟雾是被拉着走,结果反倒要扶着她,忍不住斥道:“你注意点脚下!那么急做什么。”

    “虽说本堂离这不远,但是要走过去,还是要快点的。”

    玄吟雾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去本堂?”

    法锈说:“不算什么大事,大家见个面,聊聊天,开诚布公一下事情。本想我一个人去就好,师父要跟上来也可以。”

    玄吟雾懵了:“等会,这个不要提前准备一下么?假若……”

    “我准备了十天。”法锈断言道,“够了。”

    头次走近传言中丰碑一般的**堂本堂,玄吟雾心绪难言。

    高耸的黑色柱子交织矗立,除了前行的窄石板外,其余全是深不见底的潭水,笼罩本堂的那片天全部被下了禁空咒。十八道庄严柱门,全部被安上了不同禁制,一路走下来,战力恐怕要被削弱十之五六。

    走过最后一道柱门,迎面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巨大石盘,脚下的路全部被刻上了深浅不一的纹路,流淌着绵绵不绝的泉水,冒着森森阴气。

    “这就是本堂?”玄吟雾扫视一周,这里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不算,这只是个阵。”

    法锈显然是熟门熟路,却并不向前,反而回身望向天边。

    此刻日已西斜,远方天幕处突然响起数声清啼,抬眼望去,须臾间几只空山鹤急速飞驰而来,长长的驭绳隐没在后方云雾中,随着那团云的靠拢,一种翻江倒海的威势临近,玄吟雾身为妖修,对这种气息极其熟悉:“鲲鹏!”

    刹那,一抹赤金震散了云雾,双翼展开至目不能及之处,铺天盖地,斜晖被覆盖,只见上空翅羽严丽,它目不斜视翱翔而过,足上拴着熔金链子,拖着后方数十座阁楼模样的车架。一眨眼功夫,已经掠过抚琴山上方,往着**堂方位而来。

    玄吟雾怔住了,扭头看向法锈,似乎在确认:“那是……鸿渊仙宗?”

    “是,另一个也要来了。”

    法锈站在了石盘中央,迎着日光看向夕阳与攒在一起的赤云,那里犹似烤红的铁,且越来越炽热,像是老天将日落和日出搞混了。

    鲲鹏扑翅而落,钢铸似的的足趾抓住了一道柱门,阁楼车架慢慢停落在石盘上。紧随鸿渊仙宗之后,西边的火烧云更加浓烈,开出了一大团一大团的红莲。瞬时,莲心绽开,五条蜃龙奔啸而出,足踏红云,背后仅拉着一架辇车,车轮滚着烈火。

    蜃龙也攀住了柱门,辇车浮在一道窄石板路的上空。近了才发觉那辇车简直像一个院落被拔地而起,左右偌大的车轮熊熊烈火,下方的潭水被煮得咕噜噜冒泡。

    两个身着红色袍服的少年率先下辇车,徒手劈裂了柱门的禁制,走入石盘,随后成双结对的弟子依次从窄石板上走来。蜃龙这边全是灼目的红,而鲲鹏那边则是金纹袍服的修士,三三两两从车架中下来,双方各站一边,互不对眼。

    玄吟雾曾为宗门弟子,所处的玉墟宗也够上一流的门槛,但是远远无法与领衔宗门势力的四大仙宗相比。鸿渊、云莱、太朴、五蒙,顷刻之间就来了俩,同样威势惊人,不输**堂设在此处的十八柱门石盘阵。

    鸿渊仙宗的人马都已排列整齐,为首的一个年轻男子,身着白袍金带,貌似光风霁月,抬手抚摸了一下身侧的空山鹤,穿过同门的人群,走向了石盘中央的法锈,定定看着她,笑容可掬:“这位金丹期小友是?”

    法锈回道:“饲祖。”

    男子眉间浮现出一丝诧异,眼神莫测:“听闻过饲祖大名,以为不是元婴就是化神,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阁下这位置是否错了,东道主的位置不是那么容易站的。”

    玄吟雾恍然察觉到熟悉的感觉,这样才对,这才是修仙的套路,在法锈身边待久了,差点忘了修士之间就是以境界分高低论尊卑的,这一点在宗门弟子中尤甚。

    法锈回头看向玄吟雾,一副“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样子。难得法锈连口舌之争都不想占了,玄吟雾凑过去,低声问道:“你认识他?”

    “鸿渊宗主首徒,杜蔺雨,盛传二十八岁结金丹,清远六根体的那个。”

    法锈这么一说,玄吟雾就懂了为什么她不想回话,因为太欺负人了——她十三岁结丹,前后碎了十多次,现在二十九,依旧混成了个金丹……

    比起她这份天资,那“清远六根体”也归为了渣渣,虽说是最适合修道的体质,可以摈弃一切杂念,没有走火入魔的后顾之忧,但再怎么专注修炼也没她半桶水晃着修来得快。

    玄吟雾也无视了鸿渊仙宗的领头人,看向另一边:“云莱仙宗来的是仲砂?”

    那边派出了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这边的身份肯定对应。鸿渊杜蔺雨、云莱仲砂、太朴姜迎微,以及五蒙守缺子,这几个名字自出现起就如日中天,未曾褪去热度。

    这时,云莱仙宗那边一个少年从辇车里走出,一路小跑到法锈跟前,作揖道:“锈……饲祖,师姐那里又出了事,不过她让我速来向饲祖问好。”

    法锈颔首:“她身体不好,先坐着吧。”

    杜蔺雨微微蹙起两道眉,在一旁开口:“饲祖阁下,你既然站在阵眼中心,那必定知道这个阵如何破了?还是快些为好,时辰不等人。”

    法锈看了他一眼,笑了:“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们师门是编了个什么任务让你们来做事,但在我这里没谎话,直白说吧,**堂开启了一个机缘之地,足以渡劫飞升的机缘。”

    石盘上顿时哗然,法锈手掌往下压,降下了周围喧闹,继续说:“鱼龙混杂,恐有封煞榜凶邪之流误入。”她瞥了一眼玄吟雾,罔顾王法地说,“而我,受**堂之托,为你们保驾护航。”
章节目录 第23章 留客
    法锈披露出事实后,体贴地余了时间给众人回神,自己微微往后斜了一下,半个背靠在玄吟雾身上,她习惯于没事干时省力气,尤其是在不好办的差事之前。

    玄吟雾毫无防备,以为她没站稳,刚准备伸手托一下,又明白过来她是犯懒,手半落不落地停在空中,微微收紧,又克制地放下了。

    两大仙宗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这在法锈意料之中,一时半会根本安静不下来,不如等他们自己镇静了再谈破阵的事。毕竟这样大的机缘,突如其来一下子,能把人砸得眼冒金星。

    机缘这种事,论起来是不太光鲜的,奈何众生趋之若鹜,也就成了个褒义。

    先辈祖宗既然来世走一遭,活出了个风头,必然留了点痕迹埋了点宝贝,掖着藏着也躲不过后辈小子伸手。这里掘几处,那里挖个坑,争风吃醋,势必要找出个子丑寅卯,找出了不算,还得给自己安个正大光明的由头,称之为机缘——天机缘分,命中注定。

    由此可见,大多机缘之地都有几个共同特点,其一难找,其二危险。这种艰险不光是所谓的传承考验,更多的来自背后插刀,修士九大境界,越到后面进阶越艰难,为一个契机争得头破血流也犹不为过。

    这种消息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这一次**堂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然将一个飞升的机缘公布出来,在多数人激动兴奋得彻夜难眠时,也有人百思不得其解。

    玄吟雾就是其中一个,他当散修近五百年,深谙**堂的脾性,趁众人还要懵一会的时候,轻声问法锈:“**堂不可能这么大方,把这么一个机缘与宗门弟子分享,你做什么了?”

    法锈连头都没回,只是眼珠轻轻一转:“师父,这么快想到关窍,聪明。”

    玄吟雾原本只是诈她,万万没想到法锈居然认了,他还没想通,就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堂说想跟我私了。”

    “什么?”

    “本堂想用这个把以往恩怨一笔勾销,我偏不,转头就把消息放出去了。”

    “……”

    这句话的意思,玄吟雾反应了半天才懂。

    世上人踩人、妖踏妖、鬼魔吞阴补阳,为了某个契机缘分出生入死,要的也就是最终那一架登天的独木桥。对比法锈这番作为,骂都不知道怎么骂,话到嘴边,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你是不是傻……”

    她嫌弃头个金丹成色随手捏碎了,没事底子好;割韭菜似的撩遍前二十凶邪,没关系死不了;之前瞎折腾吧,都是在力所能及之内的,这次是真玩大了,此等无价之宝,也敢说扔就扔。

    玄吟雾有点恍惚,他觉得自己好比凡世的私塾先生,遇上一个不思进取还往死里作的学子,有过目不忘倒背如流的本领,偏偏喜欢水往低处流。就算手握出师结业考题答案,看都不看一眼就扔给同窗,然后往门边一站,说你们慢慢看,我帮各位望风。

    这傻子还正色道:“师父怎么这么说,瞧我这心胸,难道不该夸我大公无私吗。”

    玄吟雾气得肝疼:“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有割肉喂鹰这个爱好!”

    法锈一挑眉:“师父知道那些人是饿鹰呀。”

    玄吟雾怔了下,法锈说:“要是师父你修为已达妖修第九境界上古期,与渡劫飞升只差临门一脚,我倒是不用斡旋,直接割肉喂狐,取了给你。”

    她言下之意,恰到好处才是机缘,强给硬塞其心昭然。

    可玄吟雾还觉得她脑子被拆月踢了,晃一晃能倒出三斤水。人皆有私心,不论当下用不得用得上,攥在手里总是好的,玄吟雾怒其不争地问:“你就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法锈微皱了眉,似是厌了这类话:“我能有什么将来。”

    玄吟雾被她气笑了。

    这话说得也是躺在蜜罐里不知世人辛苦。资源、靠山、人脉、根骨,哪一样不是被她占了个大半,瞎子也能看出她坐拥天命,真正成长起来必将撼动风云,但前途无量的这人,却用了一种暴殄天物的语气说,嗐,我哪儿有将来呀。

    不打死她,天理难容。

    这时,法锈忽然转过半个身子,微微仰起下颚,凑到玄吟雾耳边低声道:“在我看来,师父才是最有将来的。”声线如蛛丝,带着微温的气流,“一个飞升的机缘而已,哪儿比得上我呀,是不是。”

    说完,她退半步回身站直,捋起宽袖震出一道风压,止住喧哗:“十息时间,所有人必须身处石盘之上。仲砂,还下不了辇车,就让人把那东西一并抬进来。”

    ……

    破阵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水流全逆,推动周边柱门围绕石盘旋转。源源不断的灵力自法锈手掌中涌出,灌入石盘阵眼,又匀速持续了半柱香,毫无枯竭之意。

    最终石盘纹路里流淌的泉水沸腾,蔓出来覆盖到每一个边角,凝固了一瞬后,猛地带动石盘下陷,众人惊呼一声,视野一黑,五感被迫封住,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晕晕地感受到了一点光亮。

    睁开眼来,面前是另一番天地,山水楼阁,雕栏画栋,除去没什么人声显得太过寂寥之外,其他颇像一个世外桃源,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旁边伫立着两个元婴修士,似乎等待已久,其中一人向法锈行礼后避过她,向其余人道:“本堂重地,不可久留,请诸位前往左侧的石盘阵,来客另有安置。”剩下的元婴向法锈比了个手势:“饲祖这边请。”

    云莱仙宗的人纷纷听从,鸿渊宗门弟子却没动,窥着领队的脸色。杜蔺雨杵在原地,略觉不快,自从听从师门之令远赴此地,他心中就一只郁着闷火,与关系向来不佳的云莱仙宗正面遇上不说,区区散修也敢说出“安置”二字。原本他还对单挑封煞榜的饲祖颇为好奇,如今见了那半桶水的修为,也只是失望。

    眼见饲祖被郑重请入了本堂,杜蔺雨嗤笑了一声,加重了鼻音:“果真是——关系匪浅。”

    话音刚落,玄吟雾眼瞳骤然竖成了一条细线,目光极不善地看着他。法锈则迅速按下自己师父的手,杜蔺雨看见了这一细节,又道:“看来你还是知晓道理的,我知道有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结果是至今还躺床上,但宗门不比你曾经打交道的散修,掂量一下再说话。”

    法锈的手更使劲压着,玄吟雾没法在不伤她的情况下挣开来,不明白她为什么就忍了,咬着牙叫她:“法锈!”

    “话是难听了一点,但一言不合也不至于打杀。”法锈不动声色,“以后你有求于我的时候多得是,不急这会。”

    杜蔺雨轻视地撇开了视线,带领同门前往左侧石盘:“笑话。”

    仙宗修士如风刮落叶般远去,法锈也松开玄吟雾的手:“师父也过去吧,我跟某些人打个招呼,等会跟过去。”

    玄吟雾见她又要单刀赴会,哪能放心:“我陪你去。”

    法锈笑了:“是信不过我了,还是没消气?”

    玄吟雾是担心她,破阵极耗精力,还顾及那么多人,她金丹期的灵力不知剩下几成。可听她说的话也太不是个东西,于是冷淡道:“随便你怎么想。”

    法锈沉默了一会,忽然摸自己的袖子:“既然口头上没法让师父听话,那只能靠实力了。”玄吟雾警惕地看着她,防备她突然出手,突然眼前被什么东西晃过,随着啪的一声,足有一箩筐的钱庄手券拍在了玄吟雾的胸口,每一张都是无上限面值,成堆地往下掉,“师父,这大概是我三四成的私房钱,先上缴一下,要是我一去不返了,你还可以搞穷我呀。”

    玄吟雾:“……”

    这孽徒,这孽徒……拿钱打发人成习惯了哈,都敢冲师父身上砸钱了,他怒道:“我不要这个!”

    “那师父要什么?”法锈一副特别听话的表情,“徒儿做得到的,都会满足师父。”

    “我要……”他在那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刹住了,心口狂跳,惶恐自己居然会有这个想法,法锈还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玄吟雾握紧了手指,咽下了之前的字眼,慢慢将新的后半截话续上,“玉墟宗,这是我来的目的。”

    “这好办。”法锈击掌,旁边的元婴立刻颔首听候,她手一伸,指向旁边楼亭,“带我师父去溜溜,然后送到仙宗落脚点,态度恭敬一点。”她回头含笑道,“不急,师父,慢慢来,等到这次机缘了结,玉墟宗的门槛很容易就跨过去了。”

    玄吟雾站在原处,不知怎么接话,看着她说完点头告辞,向远处一座六角宝塔走去,心中一空,忽然出声道:“你呢?你会跟我回玉墟宗么?”

    法锈脚步一停,却没转头,笑了笑又往前走去:“你猜呀。”

    ……

    本堂的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玄吟雾根本没心思观赏,他一时恼恨自己非把话说成那个样子,一时又担忧法锈那冤孽是不是又跟人怼上了,游荡了半个时辰后,跟随他的那个闷葫芦元婴终于开了口,是送客的意思:“这位真人,请移步客居之地吧。”

    玄吟雾勉强镇定,认真看向他:“因为封煞榜的缘故,本堂的人曾想灭杀我,如今我形单影只,你不做些手脚么?”

    元婴修士面无表情:“自从十六个弟兄被扔回来,堂主有令:饲祖肯来,万事皆应,半丝违逆,逐出本堂。”

    玄吟雾:“……”

    居然沦落到做牛做马的地步,你们到底欠了她多少钱?

    不过这样看来,那孽徒应该只是被请去叙叙旧情,不值得担心。玄吟雾先一步来到了留客城,此地形似露天楼阁,只是地如其名,宽广如修士城池,天井处是一个巨大的石盘阵,纹路中泉水潺潺,四周往上足有百余层,门窗楼梯数不胜数,各色衣衫的修士来回走动,不时有斗法夹带的风声传来。

    本堂有四个修士镇守在石盘前后左右,对机缘引发的狂潮司空见惯,不论宗门散修,都拖家带口凑个份子,但真正敢去的十之七八,真正回来的十之三四。

    玄吟雾刚走下石盘,就听见两个宗门子弟一溜烟从不远处的楼梯上跑下来,嗓音里难掩的兴奋:“两大仙宗的人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此刻有修士仰头,正逢烟尘乍起,有人影踏空而立,不由惊呼一声:“杜蔺雨?是杜蔺雨迎战?他是鸿渊大师兄,那跟他打的是……”

    “仲砂!云莱仲砂!”
章节目录 第24章 仲砂
    不知是谁喊出了仲砂这个名字,人群骤然一静。

    随后,犹似一粒水珠溅到沸油的锅里,趁它噼里啪啦直响的时候又倒入了烈火中,嘭地一声炸出了浓烟滚滚。

    “云莱这次竟让少宗主出了远门……看来是志在必得。”

    “开个盘么?赌这场几时结束,还赶不赶得上喝一口饯行酒。”

    “深更半夜哪有赌兴,不如寻个知情人,问问鸿渊的大师兄犯了什么混事,竟惹上了云莱仲砂,做成册子贩到外头去,说不定能赚个好价钱。”

    头顶上是激战,下面观战的却口吻轻松,颇有讽笑之意,虽然上面是两位宗门佼佼者,但谁也不觉得他们能斗个旗鼓相当。本堂的守秩修士派了两个前去和解,他们前脚刚升至空中,后脚就被一个人影砸了个正着,顺带挡住了一道刺目红光,被震得后退十尺左右才堪堪停下。

    在半空站稳后,拎起被砸过来的那人一看,正是满身木屑粉尘的鸿渊大师兄,杜蔺雨咳嗽几声,丢了这么一个大面子,心中暗怨,勉强拱手道:“多谢二位道友……”

    两个守秩修士对视一眼,也回礼:“杜小友,留客城不可私斗,念及仙宗门下初来乍到,这次就免了,但凡有下次……”

    杜蔺雨一愣,心头火喷涌而出,愤懑打断道:“稍等,**堂做事也得分清缘由,我仙宗子弟皆可作证,是仲砂先动的手!”

    沉默了下,守秩修士又互相看了看,右边那个问出了声:“你是不是撩人家了?”

    杜蔺雨一口气差点没接上,还未等他怒斥两个睁眼瞎,后方由远及近一声大喊“等等”,只见一个红色袍服的小姑娘驭驶法宝飞来,筑基一层的修为,无法踏空而行,她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面向两个守秩修士道:“大师姐腿脚不便,让我过来道歉,损毁全记云莱账上,这是凭据。”她掏出一张钱庄手券递过去,然后又看向杜蔺雨,一闪而过地露出“呵呵怂货”的表情:“杜道友先动的嘴,我家师姐后动的手,大家交流愉快,点到为止,后会有期。”

    说完半分不停留,立刻催动法宝返身,俩守秩修士正反复翻着那张手券,低声讨论开价多少较为合适,突然其中一个猛地抬头,转头抓住了杜蔺雨的手:“嘿你干什么!”

    一枚月白色的针骤然从他指尖飞出,直指那个云莱小弟子,守秩修士大惊,却来不及阻拦,眼看针尖即将刺入小姑娘的背心,一圈炽火突然以她为中心燃起,硬生生熔化了整根针,小姑娘有些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法宝速度加快,将她送到了云莱仙宗的所处之地,她的师兄师姐们伸手将她抱了过来,冷冷盯着杜蔺雨和迅速向他聚拢的鸿渊弟子。

    鸿渊门人都有些发毛,不由自主做出备战的姿态,但一只手在云莱那边抬了起来,苍白修长,手腕上缠着几圈红绳,这人似乎是坐着,将手伸出后,云莱弟子都垂下了目光,回身簇拥着一辆石质轮椅离开,走远了才能窥到轮椅的两侧轮子滚着火焰。

    总算是避免了一场干戈,守秩修士拍了拍杜蔺雨的肩:“行了,云莱少宗主不计较,你也别有下次,大家都是修道中人,用损招对心志不利,容易魔障。”

    杜蔺雨嘴角扯出一抹笑,古怪又蔑然:“怕是心魔与我无缘。”

    守秩修士微微怔了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你就是那个‘清远六根体’,好根骨,好资质。”临走时补了一刀,“但要量力而行,仲砂是什么人物,心知肚明的事。”

    鸿渊弟子战战兢兢靠近过去,放缓了语气唤道:“大师兄……”

    周围的人清晰听到了牙关紧磨的咯吱声,杜蔺雨挥开了离得最近的师弟:“滚!”

    ……

    上头烟消云也散,下头一地瓜子皮。

    观战完,议论纷纷的散修们也三三两两地回房,剩下的则是在讨论机缘。**堂只给出了基础的几个消息,其余的还是要靠众人七拼八凑。如法锈所说,今夜大概就是见个面聊聊天,休整一番,明日去留自定,后日启程。

    玄吟雾沿着路边的小摊走了一阵,他对于四大仙宗的领头人也只听闻了名字,至于他们各自的事迹不甚清楚,刚刚那一战中,旁人都露出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由令他讶然。按理说,年轻一辈的实力不会相差太多,这样才能起到掣肘作用,毕竟这四人也象征宗门的将来,要避免一边倒的情势。

    正当他猜想杜蔺雨是否在四人中垫底时,听到有人提及仲砂,有一搭没一搭,只言片语,凑出了个传奇。

    传奇证明,不是杜蔺雨太弱,而是仲砂此人,强得有点过分。

    仙宗之所以添上了仙字,就是昭显它的遥不可及,万年以来出过不少异人,身负传奇,称霸一方,不谈远的,就说这百年当中,弟子中选拔出的首领也是个个天纵奇才。

    如果谈及剑法,必然要谈及太朴首徒姜迎微,扎扎实实铸下迎微飞剑的威名;阵法是五蒙守缺子,造诣之高让其师父再无可授;境界突破最快的是鸿渊杜蔺雨,专一进阶,灵力磅礴。

    这三人都是值得说道的,不少仙宗弟子将之视为目标奋力追赶,诚然,能成为仙宗风云人物,皆是出类拔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未曾提到,因为太低调无从谈及,也因为太高仰视不到,更因为胜者只有一个。

    云莱,仲砂。

    仲砂的名号响彻四大仙宗,是二十九年前旧事。这一段时间正是众多优秀弟子争夺领头人之称的狂乱时期,纷争比试,昼夜不息,宗门长辈也难以抉择,故而两耳不闻窗外事,等小辈们自己决出个胜负高低再做打算——然而就在此时,云莱仙宗却广而告之,少宗主之位已经钦定,不再变更。

    众人虽惊诧了一下,却也不是特别意外,念及云莱宗主首徒肖尘根处事老练、广收人心,这么快被定下也是情理之中。但云莱少宗主的名字一放出,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一时间纷纷询问此人是哪里人士、何种来头。

    仲砂这个名字,就这样以一种势如破竹的风头传遍了四大仙宗,没有人认识她,就连云莱仙宗自己的门人也茫然不知所措,她就像一颗星星突然坠落进人们的视线,包裹着太炽热太强烈的光芒,陌生至极,无从考证。

    然后她消失了,或是说被刻意隐匿起来,无论是云莱宗主还是各位长老都神似倾尽全力藏着糖果的孩子。看似保护妥当,但这一举动导致云莱仙宗在以后的十三年人心不稳。

    在鸿渊、太朴、五蒙的三个精挑细选的天才首领引领风云之时,云莱仙宗的年轻弟子们散乱一团,被明嘲暗讽是没了凤头的鸡窝,与外切磋比试也是接二连三失利,众弟子消沉之后是愤怒,纷纷质疑师门的决策,要求重新择定领头人。

    师门置之不理,但不知是否承受不住这份猜忌的压力,翌年,仲砂回归。

    众人才知道这十多年仲砂竟不在保护森严的宗门内,却依旧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听到少宗主即将归来后,云莱有不服气的弟子们全部聚集在朝见台,想要给这样一个徒有虚名的首领来个下马威,但他们从日升等到日落,没有等到仲砂的辇车。

    第二日有纸鹤传信,回归消息无误,但仲砂没有直接回宗门,她先路过了五蒙仙宗,挑了极擅阵法的守缺子,留一脸呆滞的五蒙大师兄毫发无伤地瘫坐自己的阵法中,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然后来到太朴仙宗,太朴首徒姜迎微已经握剑等她了,这一次只用了半刻钟,夺了姜迎微的本命剑,仲砂把剑还给她,又去了鸿渊仙宗。杜蔺雨还在房中作画,听到师弟来报云莱仲砂来了,手指一顿,墨汁抖落,不可思议回望:“她是一个人?”

    师弟不明白大师兄为何这么问,奇怪道:“不是早有消息了么,确实只是她一人出入辇车,说来奇怪,十几年前云莱仙宗捧手心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如今倒像是放了心,竟然都不遣个长老护送一下。”

    杜蔺雨拍着额头:“不对,这事不对。一天之内,她怎么可能穿梭三大仙宗之间?她那辇车什么做的,这么快?”

    师弟眨了眨眼睛,脸色突然一白,声音也弱得如风中残烛:“大……师兄……不关车的事,她好像是跨虚空而来的……”

    话落,房内死寂,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宣纸猎猎作响,墨汁横淌。

    任谁都知道,能穿行虚空一步天边,必须有洞虚期修为,杜蔺雨如今元婴都未曾突破,离洞虚还差了五个大境界。不过要说仲砂是洞虚期实在太荒谬,也许只是功法展现出的异象,但有守缺子和姜迎微的前车之鉴,他不敢拿自己去冒险。

    鸿渊杜蔺雨不战而退。

    十三载了无音讯,一朝尽败天下菁。当那架车轮燃烧火焰的偌大辇车自天边驶来,停稳在云莱仙宗的朝见台上时,聚集于此的云莱同门无一出声,风轻轻吹过,终有一人从打坐中起身,低头走近辇车,不顾发丝被烈火烧得发烫焦卷,伸出手当作扶臂,低声唤道:“师姐。”

    肖尘根这一句师姐,似点醒了其余人,匆忙中大片的“大师姐”之声此起彼伏,仿佛朝贺,而肖尘根伫立于辇车一侧,似有些恍惚。

    他本是是宗主首徒,是最有资格争夺云莱大师兄之位的人选,十三年前竟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之手,心中并不是无怨无恨,他怀着满腔怨怒质问过他亲师父,问出那个女孩竟然只有十一岁,刚及炼气,不禁膛目结舌,口不择言:“师父您疯了吗?”

    云莱宗主如往常一般和颜悦色:“尘根,你以后要叫她师姐,只要她不死,就会是云莱的大师姐。”

    当年话今日应,十三年之后,仲砂这个名字再次响彻四大仙宗,不同于上一次,此次她毫无遮掩地从辇车中走出,身披朝阳,是云莱的凤凰,是难以比肩的天堑。
章节目录 第25章 告白
    尽管仲砂在四大仙宗的领头人之间独占鳌头,此人风评却不赖,大约与她鲜少露面、寡言少语、从不下杀手、点到为止这几点有关。尤其是金口难开这一项,全天下就没几个人听过她说话,上至师尊长,下至师弟妹,大多都习惯看她眼神和手势做事。

    作为大师姐,宗门标榜的存在,这种做派很快风靡云莱仙宗,刚入门的小弟子也压下活泼闹腾的性子,憋着不言不语,肚里字句全写在招子里。这导致宗门聚会的时候,别的仙宗弟子一兴奋起来都在窃窃私语,就云莱仙宗的,全是在眉来眼去。

    有散修总结道:“四大仙宗每一辈的习惯都不大相同,难以辨认,近年来就云莱的最好区分。逮着谁,瞧那人眼睛会不会说话,就晓得了。”

    玄吟雾漫无目的地走动,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方何地,突然耳边听到一声嗡鸣,心里一紧,迅速回神。

    这是封煞榜示警发出来的声响,他最清楚不过,原以为在本堂没人会佩戴这东西。还没做好准备,一个守秩修士踏空而来,掐灭了封煞榜的鸣响,隔了几步向他道:“是倥相真人?饲祖早已到了,寻不到你,我只得用这个招数把你带过去。”

    虚惊一场,玄吟雾没多言语,随他走上留客城的高处楼阁,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后,映入眼帘的全是穿着火红袍服的修士,不少云莱门人杵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眼睛却不安分,一挑一撇全是戏。

    守秩修士平淡道:“这便是饲祖住处,真人请进吧。”说完就要转身下去。

    玄吟雾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云莱仙宗的弟子,他们也住这层?”

    守秩修士不紧不慢回答:“不,云莱与鸿渊的住处皆在下面几层,如何安置有明文规定,按律禁止私下调换,但本堂管不到串门。”

    守秩修士一走,玄吟雾便与众多仙宗弟子打了个照面,留客城这个环形楼阁顶层就一个院落,那个曾与杜蔺雨打过交道的小姑娘就靠在院门口,似乎是在守门,好奇地往玄吟雾身上瞧了一眼,古灵精怪全收拢在眼瞳中。

    能劳动这么多云莱门人守在此地,十有八.九是仲砂在此。可玄吟雾从没听说过法锈和云莱少宗主有过什么情谊,想来也有些矛盾,仙宗那种巅峰级别的宗门,多少修士争先恐后要挤进去一只脚,要是能攀上交情,何苦还自身一人在外打拼。

    若说仲砂是好胜心大发前来单挑也不太像,法锈一出手就容易天打雷劈,不可能如现下安详平和。玄吟雾想了想,心中忽然一空,难不成仲砂是看中了法锈的资质,替宗门向她抛出绣球,允诺即刻为内门真传?

    这应该是最有可能的猜测了,玄吟雾有如心被重锤敲了一下,随后往下坠入无底洞,他刚想不顾众多云莱弟子走进院门,突然在门边的小姑娘往里面瞧了一眼,然后回过头露出一个坚定的眼神,众多弟子纷纷聚拢,严阵以待。

    玄吟雾沉默,他理解了好一会,应该是他们大师姐快出来了。

    果不其然,一股热浪翻涌而来,融化了屋檐白霜,随后玄吟雾见到了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云莱仲砂。

    与想象中的孤高并不一样,她眼角天生微微上挑,眉梢自带薄红。修仙中人追崇的都是仙风道骨、素净淡雅,这已然形成风气,若是生了明丽颜色,必然要穿深色衣裳盖下去,但她如传言中一样身披朝霞赤裳,衣料如雾如烟,唯娇媚二字可以形容。

    然而缺陷同样明显,她腿脚僵直,像是撑着两根竹篙走路,眼眸半睁着,目光只垂在脚前三尺地上,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

    立刻有师弟推来了一架轮椅,全部用幽深的矿石铸成,仲砂仍是一副漠然的神色,只是与玄吟雾擦肩而过时,忽然抬眼扫了他一眼,没有敌意,只是审视,但玄吟雾还是觉得如同被一柄极快极薄的小刀划了一下,感觉也奇怪,不是被割到的刺痛,而像被火钳烫了一下。

    仲砂没有停留,走向轮椅,抓住扶手坐下后,两侧的轮子砰得一声燃起了大火,炽热无比,热浪涌出,烘烤得周围五尺犹如三伏天。

    云莱仙宗弟子的脾性,如果非必然,一句话都吝啬,走得也是悄无声息,默默对院门行完礼,众星捧月一样环绕着那辆重石轮椅离去,很快便消失在阶梯尽头。

    玄吟雾心里记挂着法锈,不再想仲砂究竟是何意,转头进了门,穿过院落的石子路,主屋的门扉大开,屏风也推到一边,法锈就靠在榻上,双手拄膝,仰头不语,似在出神。

    冬夜滴水结冰,她身上竟然只披了一件白亵衣,腰带没系紧,领口也是松松垮垮的,乌发流云般垂落榻沿,混着轻薄的衣角在风中晃动。

    见到来者,她敛神,微微一笑:“师父,怎么才来呀。”

    玄吟雾回头看了看门外走远的云莱众人,又看了看她,目光从她腰上一直巡游到她锁骨:“你就穿成这样子……见客?”

    法锈付之一笑,不甚在意:“贵客临门,忘履相迎。”

    玄吟雾还想说什么,冷不丁瞧见塌边有一圈红线,细细编成了三股的麻花,头尾用一颗小寒珠接起来,这种东西明显属于仲砂,玄吟雾微微抬了下颚,指过去:“那是什么?”

    法锈看了一眼:“哦,她手绳。麻烦精,总是丢三落四的。”

    她语气中自然而然带着熟稔,是玄吟雾不曾听过的,他想问个清楚,但话到嘴边,又没了味道,这边大冬天只穿亵衣,那边轮椅都不坐走路相会,还落下一根手绳,他还是忍不住出声:“你跟她什么……”关系二字被他咽下,沉默了一会,又若有所指地说:“我见到仲砂了,她走路的模样不太对劲。”

    法锈往玄吟雾脸上一扫,大致明白他问的是啥,随口撇清:“她那腿本来就不好,这锅我不背。”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好吧跟我有关,曾经是好的,后来断了。”沉默了一会,拿手抵住额头,又烦得叩了几下,“陈年旧事,一言难尽。”

    虽说猜测太荒唐,玄吟雾还是问出来:“你……打断的?”

    法锈蹙眉,露出“怎么可能”的不赞同神情,摇头:“跪断的。”

    这是个始料不及的答案,玄吟雾一时愣了,仲砂贵为仙宗少主,战力卓群,任何物资人力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师长宠爱呵护还来不及,什么事能让她跪断两条腿。

    法锈淡淡道:“求学。”

    玄吟雾怔道:“什么?”

    “不是有过传闻么,她修成了本门秘笈‘阊阖大炽功’,这部功法已经达到仙法的门槛,宗门中已有数万年不曾有人参透,无师可授,只能把她送出去求学。”法锈微皱眉头,似又有些烦心,“然后她就跟只傻狍子一样,不让进门,就一直跪,跪了十多年。”

    玄吟雾点点头,突兀问了一句:“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有种直觉,从仲砂这里入手,可以将法锈的过往与身世连带而出,但法锈微笑,缄口不言这事,避重就轻道:“我可惜呀,可惜君生我未生,要是我与她同岁,定携她破开那门,火烧宫阙,怎会让她平白屈膝,磕裂砖地!”

    法锈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说越沉,最后一个掷地有声的尾声砸下,寂静一瞬,她忽地笑起来,狂且痛,仿佛有一簇火,焚烧了五脏六腑,最后浮于面上。

    玄吟雾怔怔地望着她,无言以对。

    他想起拆月评价她“心如磐石,外裹文火”,但刹那间,他划去了后半句话,在法锈心中的根本不是温暖的火光。仲砂将烈火燃于体外,而她却深深内敛于心,那火苗绝不微弱,而是一点点将心脏烧成齑粉般的酷烈。

    磐石、烈火,这二者竟能共存于方寸之地。

    仅是片刻,法锈闭眼,再睁开时又如往常一般无二:“师父想知道我跟仲砂是什么关系?好,我告诉你,这关系我不怕告诉天下人。”

    她字句清晰,内蕴万钧,“志同道合,生死之交。”

    玄吟雾心口一颤,仿佛被震动,这八个字说来容易,但世上真正可以坦然宣之于口的没有几人。他与拆月共邱的情分也尚不及这八字的分量,他想怀疑,只是仲砂的那一眼和法锈的笑容,都绝不作假,她们隔着千万重山,隔着宗门与散修的门槛,但为你一言,我可赴汤蹈火。

    牙关处咬得太紧,莫名尝到了苦涩,玄吟雾瞧着她轻慢的模样,以为一切都不曾记在心中,却真的能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他没来由嫉妒起来:“你们认识多久了?”

    法锈轮番用指节叩击枕面,神色追忆,带一丝轻狂:“十六年前,她说想跟三大仙宗的年轻一辈试试手,我说行啊,走着。”

    玄吟雾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将她与这个传奇联系起来。

    法锈又说:“对,她挨个挑了人家仙宗的首徒的时候,我就坐在那辇车上,顺带教她打哪儿合适。十岁看到老,我小时候就特别会揪住他人弱处不放,不得不说,姜迎微和守缺子都是刺头儿,但遇上刺猬不要紧,冲软肚皮上揍就可以了。”

    玄吟雾算了一下时间:“那年你十三岁。”似乎对这个年龄不知所措起来,“仲砂为了在一天中降临三大仙宗,直接跨越虚空。你怎么可能承受得了那种压迫?她有没有想过你?”

    法锈静默地盯了他片刻,似乎不知从何讲起,半晌忽然扬起嘴角一笑:“这是女孩子之间的秘密。”她往后一靠,眼神犹如在看一只仰着脖子要吃葡萄的狐狸,“不告诉你。”

    但凡法锈故意露出讨人嫌的嘴脸时,当真可恶极了,尤其她还在模仿云莱独有的活灵活现的眼睛,玄吟雾被气得毛一炸,只想扑上去咬她。

    法锈把背后的靠枕拿出来一半,然后顺着榻面滑了下去,躺倒拢了拢衣襟,向玄吟雾挥手:“师父,我困了,更深露重,把门带上。”

    玄吟雾才发觉她一直穿单衣,但丝毫没冻到,往枕边一瞄,看到那根手绳才意识到,这个小东西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气,将屋内烘得暖意熏人。

    他转身去将门掩上,回身时法锈已经梦会周公去了,她入睡又快又不设防,玄吟雾站在原地,还在想她之前说过的话。

    思来想去,玄吟雾突然想起一事,法锈曾问他最想要什么,他……不知道哪根筋错了说玉墟宗。十多年前,她与仲砂之间情比金坚,然而将仲砂送回云莱仙宗,法锈居然没去沾光,很轻易就分道扬镳,独自闯荡。

    玄吟雾焦虑起来,以史为鉴,他跟法锈目前还不曾有那么深的感情,他重返玉墟宗的那一日,是否是缘分尽的时候?

    玉墟宗……曾经是他多么渴望踏足的地方,要说情分已经剩不下几分,故人大多分离,只是那些陈年旧怨,想好好清算。以及一流宗门的荣耀与光环,这些很好用,尤其是在跨过世上大多门槛的时候,像一架长梯,将他推得更高。

    但看到法锈,他又觉得那些太乏味,乏味到没有必要。半晌,他不由自主摸了下自己的脖颈,肌肤上空无一物,但他仿佛触摸到了一根线,缠了几圈,尽头落在了法锈的手心上。

    她将他拴住了。

    玄吟雾无声地坐到床榻上,凝视着沉睡中的法锈,缓慢俯身。

    人身的时候,仿佛那些廉耻就成倍叠加,这样靠近一个女孩在他看来是无礼又极易心生羞愧的,但他忍住了胸腔里的一抹退怯,徒留悸动,缓慢靠了上去,头次不化原形把额头埋在了法锈的肩上。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肌骨无味,像是由三清之气化的胎石。

    玄吟雾的手指轻轻颤动,竭力抓着床单,又难堪地揪紧,一如他此刻的紊乱,两只耳朵猝不及防地从乌发间冒出来,毛绒绒的,蹭了蹭法锈的脸颊,内侧细嫩的耳尖轻微发红,如他绯红的眼角。

    “我最想要你。”仿佛是从齿间磨出的几个字,又染上舌尖的柔软,“……就要你。”
章节目录 第26章 论道
    旁人活了几百上千年都修成一根老油条,就这只狐狸,活得越发正经。

    玄吟雾正正经经把法锈领口拉好,有些不可抗拒地瞟过去一眼,又克制地别开目光,想着要找些杂事来做,分散一下心思。

    静默片刻,他想找个被褥过来,但这么一个被精心布置的地方竟连一块布料都找不到,心里越慌,绒耳朵越是转来转去,就是收不了,最后连大尾巴都冒出来。冬日干燥,轻轻扫过床沿就炸得长毛四散,越发蓬松,他不知所措地晃了几下后,将针毛捋顺,露出下面柔软纤细的绒毛,软绵绵地搭在法锈身上,伪装成一席被子。

    他瞥向枕边,又赌气一般将仲砂的手绳拨到床脚,把尾巴往上移了移,用尾尖偷偷摩挲了一下法锈的下颌。刚想收回来一点,结果法锈忽然抬起手臂,似乎被蹭痒了,侧过身一把半搂住,缩了缩脑袋,黑发披散,半张脸都陷进去蓬软的毛里。

    玄吟雾被吓得寒毛竖起,这次一动不敢动。就算从尾椎一直酥麻到腰背,也转头背对着床榻,眼观鼻鼻观心,紧绷着腿,只拿脚蹭着地面。

    身后再没动静,但狐狸被压着尾巴也没法睡着,夜里漫长,难免想东想西,一来二去还是想起仲砂,心头就冒出一丝丝烦躁,又有微不可察的嫉恨。

    他知道这样不好,人修是最不喜这种心性的,易惹魔障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但他是一只狐狸,就这么点护食本性,只是闷在心里不高兴。

    又想到她十三岁是什么样?那张脸没张开也应该很漂亮,爱娇爱俏,鬼点子也没现在这么多,想着就特别可爱。然后呢?她就是以这样一副面貌与仲砂结识的么?也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游走山间,见到有盘膝而坐的红衣女子,咦了一声,上前撩笑。

    对,她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之前还当着他的面撩过一只田螺姑娘,手法纯熟得很。

    ……真是光想着他就要气死了!

    真是冤孽,不得安生的冤孽。

    ……

    与此同时,云莱仙宗的院落主屋外,守门的小弟子们暗中挤眉弄眼,猜测少宗主拜访饲祖的用意。他们的大师姐端坐屋内的轮椅上,垂着眼眸,仿若熟睡。

    仲砂这模样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但是没有丝毫睡意,她很清醒。

    十六年,若说大家都是几百年的老道,差个十年左右权当玩笑话,只是正当年少,区区数月也可窥得变化。十余年来她模样如旧,性情磨得更加内敛,但第一眼见到法锈,除去不曾淡去的情义,感受到的是活气,入世走一趟,竟然能给她这样的人染上如此鲜活的气息。

    她也终于会顺畅地说话了,语调起承转合,还会笑,每一次笑得都不同,让仲砂心中扬起淡淡的遗憾和惋惜,如果当初能同归同去,应该能看到她一点点的变化。

    仲砂十一岁跪地求学,过了十一年,遇见了十一岁的法锈,这一连串的数想起来令人啼笑皆非,而第一次的对话绝非狐狸所想的谈笑风生,反而生硬到令人发指。

    仲砂首次见到法锈是在一座高耸入云的磐石山,上面封着万道铁索,四十八把巨锁扣在上面,风一吹,锁孔中阵阵嗡鸣,像是风直接贯穿到了人的喉咙里,带起绝望的低吟。

    石前伫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仿佛与磐石融为一体,一身纯黑衮服,半分章彩纹饰也无。她慢慢抬手,按在巨石上,僵硬咬字:“何为天道?”

    仲砂沉默良久:“命。”

    “桎梏。”她纠正,再问,“可能破之?”

    “可以。”仲砂说,“成仙就可以。”

    “不能。”她驳之,再答,“仙,不得下界,怎堪说其等非困顿桎梏之中。”

    仲砂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与一个字一个字的刻板语调相对的,是她的精神,无垠而博大,一条思绪未曾到头,另一条又紧接缠绕而上。仲砂尝试用自己的一丝神识进入她的识海,法锈默默地看她一眼,似乎并不在意她想要做什么,接纳了她。

    “你为什么说天道是桎梏?”仲砂在识海中问她。

    空洞的声音混合青铜钟鸣,自四面八方阵阵荡来:“为何有诞生,为何有消亡,为何事物必由兴盛至衰败,为何轮回既无开端也无终结——为何有此问,便为桎梏。”

    “那为什么不能破之?”

    “你我有涯,天道无涯。如何才能踏出有无,打破坚壁,化之为一。”

    仲砂没怎么听懂。

    她意识到法锈与之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这个孩子挥霍天资,从不修炼,她的世界是苍白的,不懂拥有和失去,却深谙它们对立的意义。

    仲砂还目睹她一遍遍地质疑、拷问、挖掘、反证,不停地想,不停思索,钻入浩瀚边角,解开一道又一道规则,纵然雷火加身,也断不能停。

    古时修道之人,十个里面九个疯,还有一个被雷劈——对此,仲砂深信不疑。

    凡事眼见为实。

    这种修道中难以忍受的孤寂,也许是无休止的、无尽头的,也许是有终结的。

    但仲砂不觉得法锈的终点是成仙。在法锈看来,仙只是卸下一半镣铐的人,而她不停地在掂量着这桎梏的分量,反问自己,我可能破天道?我可能破之?可能破之?

    ——还不能。

    她在等待某天,挣断枷锁,不必压着头被迫承认,而是抬头自在畅笑。

    在这场漫长又无望的抗争中,仲砂用手肘撑着上半身,拖着两条断腿爬到了她的身边:“我陪你说话。”

    后来饲祖出世,与各路人打过交道,有插科打诨认识的,也有不打不相识,或是因为付账一顿酒肉钱而结识的比比皆是,但以论道而交的,唯仲砂一人。

    论道这个事,在各大宗门内虽说不是必修,但也常见。只是略微偏离,大多针对于提升境界或是修缮功法,以自身的经验作为论证,口舌纷飞,百家齐鸣。

    此时法锈的论道不同,她刚学说话不久,生疏晦涩,不知变通,但对天道规则造诣极高,因此经常夹杂天规,小天罚随时降临。两年之中,在两人对坐谈论之际,头顶云层无数次突然翻涌,白紫色的光自乌云中刺出,天地频频被电光照亮,映入仲砂眼瞳,洗涤识海,一次又一次的明悟。

    最终,她终于知晓法锈心中的所想,她想要做的事。

    那是她心中的火,被深深隐藏,但至死不灭。心有磐石,却奈何烈火烘烤。

    仲砂足以预见这烈火燃烧的盛况,于世人或许会震惊狂呼,但于她而言,却是挑明了她心中所想,世间万物在天劫中灰飞烟灭,只有那个叫法锈的人在彼岸对望,只需对视一笑,一拍即合。刹那间巨大欢欣穿胸而过,好一个尽致淋漓。

    方知伯牙为何绝弦!

    她的言辞同样贫瘠,如何形容这份感受,这一抒胸中块垒的激荡,便如——既知毒酒,我也当一饮而尽,不负你此刻相邀。

    她问:“这便是你心中烈火?”

    法锈道:“是,我想要的。”

    “那我们走吧。”

    “好。”

    她们说走就走,当年云莱仙宗送仲砂求学,并无陪伴,只留一架辇车。仲砂带法锈来看这架辇车,旁边拴着一颗蜃龙蛋,如果不想等到这颗蛋孵化,再等它长到可以腾空的地步,她就必须全靠自己驱策,正如师长在临走前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说的那四个字:“学成归来。”

    学不成呢?

    那还归什么师门,遣人收尸都嫌丢面子,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师门只需抹着老脸说,当初识错了人。

    若是换到十六年后,再经历这么一次出走,无论是云莱少宗主还是饲祖,深城府高段位,定会规划周全,说不定还借此嘲云莱可真是歪打正着,叫身后追兵“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当时二人不经世事,前路茫茫,后有堵截,一幅山穷水尽的景象。

    这也是两年来仲砂首次见法锈出手。

    仲砂在论道之外恨不得分分秒秒修习阊阖大炽功,融会贯通仙法难于上青天。她在咬牙奋进的时候,法锈依旧坐着不动,也不修炼,长袍宽袖,庄重威仪,像是瓷做的小仙人像。

    仲砂有时会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你再这么坐着,会不会直接羽化飞升了。”

    “不成仙。”她似乎是在措辞,“也不死。”

    那时后方人马涌动,开始四面突击,法锈一手挡住要出战的仲砂,踏出辇车,抬臂翻手,五指托着一枚金丹,通体纯粹,质地上乘。

    如今强者道理横行,金丹大多色泽斑驳,伴生魔障。这枚不染瑕疵的金丹刚一出现,不等仲砂出声,法锈手指骤然收拢,碎裂声清晰可闻。

    她双手在勃然爆发的精纯灵气中结印,残影变幻之间,震耳发聩的青铜钟鸣自天际响彻,云雾霎时集拢咆哮,天降极火,嘶鸣盘旋。

    威势震天,极强的声浪以辇车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一波接着一波,苍穹坍塌,裂出虚空,其中是令人胆寒的无垠无尽。

    她仰头面向苍天,张开双臂,漆黑如墨的长袍片片碎去,火焰化衣被她披在身上,红色的,衣摆如火羽,被罡风吹得狂卷,遮天蔽日。

    褪去那件庄严荒寂的古服后,她仿佛醒了,又像是活了。

    法锈认真而仔细地直面这片天地,带着孩子的好奇,看上下四方,看古往今来。

    甩脱后方追兵,她们奔驰如电,往天下逃亡而去,这是独属于那一刻的自由轻狂,空临三大仙宗,指名道姓与当今奇才试手,有煎海之术,却不伤草木。

    直到临近云莱仙宗的朝见台,那里长帆抖擞,众门人翘首以盼,这时辇车内各自沉默。法锈决不能随仲砂安居云莱仙宗,追兵那边从大局考虑必然会隐瞒法锈出走的消息,但如果真的探清她的所在之处,就算大张旗鼓也要将云莱仙宗封锁个天衣无缝。

    终是分开,却了无可惧,年岁还长,总有再见时。

    何须言离别。

    法锈最后看了仲砂一眼,不发一言往后退去,没入云端,坠落层层烟雾,仿若溶化在了浩瀚长空。

    十六年后,**堂留客城,仲砂孑然一人撑着两条断腿走入积雪院落,记忆中黑色衮服或是火焰红袍的身影,最终凝于那一个含笑容颜,雪地中一袭亵衣,举杯相邀:“二八不见,无恙否?”

    她眼瞳也只映出这一方天地,再转不出千言万语,开口道:“一句无恙,等候已久。”

    ……

    翌日,留客城仍是热闹熙攘,法锈足足睡了大半天才起榻,精神却还没养好,一副恹恹的模样,扶着额头靠在枕头上,却见她师父晃着耳朵和尾巴缩在床脚,低着头,乌发如云垂落地上。

    法锈就靠过去,困得半闭了眼睛问道:“师父,境界又不稳了?”

    玄吟雾抬了下头,又埋了下去:“不关你事。”

    法锈若有若无地一笑:“这样啊,那我放点手券在桌上,若是想备些调息元丹要赶紧了,明日要启程,我这会儿有点忙,不怎么能顾得上师父。”

    她没睡醒还要披衣下榻,玄吟雾忙拦住她:“你要去什么地方?”

    法锈从床脚的旮旯角落里拎出一根红色手绳,意味不明地说:“还东西去呀。”

    玄吟雾本来就因为仲砂这个事纠结了一晚上,此时见她竟然刚起就惦记手绳的事,睁大眼睛,差点拿尾巴抽她,好不容易忍住了,故作不知道这绳子为何能从枕边跑到床尾:“你一觉睡到半下午,饭还没用过,就这么急着过去做什么。”

    法锈笑道:“昨天睡得挺暖和,想着要不要跟仲砂再借几天,还要抽时间去拍行里挑挑,再送她几根花样编法的手绳好了。”

    玄吟雾气得耳朵都直愣愣地竖起来了,突然冒出一句:“我有尾巴。”见法锈面有不解,只能把话续了下去,“我尾巴,换过毛的,也很暖和。”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再讲什么,想端起师父的架子,结果更讲不下去,匆匆说完,“……你试过就知道了。”

    法锈一歪头,露出个我看到了的表情,顺带枕了上去:“嗯?”

    玄吟雾半天说不出话,顿了顿,一鼓作气地说:“你不要那根手绳。”
章节目录 第27章 启程
    法锈握着那根红绳,没有言语。

    她枕的那条尾巴在不安分地细颤,目光往上扫去,触及玄吟雾的脖颈,一副清冷柔和的嗓音,用来念经书倒是合衬,偏偏说出这番话,想要添上颐指气使却又不到位,尾音轻飘,似乎后知后觉补上了几分退却。

    她忽然抱着他的绒团尾巴开始笑,狐狸蓦然转头,恼怒地盯着她,法锈笑得犹不停歇,往旁边翻了个身,差点跌落床榻,狐狸眼疾手快一捞,好歹没让人掉下去。

    法锈用手肘撑着边沿,食指曲起抵住额头,还在低笑。玄吟雾却没心思管她笑什么了,刚刚捞她一瞬间,就算手掌下隔了一层轻软的布料,仍可感受到里面裹着紧致温热的肌肤,还探出了一丝柔若无骨的触感,他指腹发烫,悄悄收紧,握拳藏在身后。

    “师父,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

    冷不防听见这句,玄吟雾堪堪回神,法锈正好整以暇望着他,面容含笑,眸光难测。

    玄吟雾差不多摸清了他这个徒弟的秉性,筛子心眼,嘴上缝针,有事绕弯讲,没事就挖坑,但他又没法不跳,定了定神说道:“那根绳子,你说你不要。”

    “我要。”

    心头猛地一落,法锈却坐起来,身子前倾挨近他,眉眼恣意风流,“……你替我去还。”

    玄吟雾默然。

    好,果真大坑,掉进去不算,还兜头一瓢蜜水,结成蛛网,粘得动弹不得。

    做工精良的手绳慢慢在她指间垂落,玄吟雾深吸一口气,拿了就走,房门都没走出去,法锈忽然喊住了他:“师父,放下东西就走,别引她说话。”

    玄吟雾驻足,回头看她:“你怕我跟仲砂说什么?”

    法锈轻言哂笑:“我看起来像担心这个?”见狐狸不听解释不移步子,才叹道,“仲砂曾与我论道六百多个昼夜,口齿练得不差,不说话也罢了,一旦开口,针针见血,有你好受的。”

    说这话的时候,态度要是温润点,一准儿令人受宠若惊,可法锈摆出的是一副“比不得我圆滑体贴”的逗弄脸色,气得玄吟雾扭头往外,被外头冷风迎头一吹,反手把门啪一声关上了,缝隙漏出的丝丝暖风很快消逝在干冷中。

    想了想不放心,踌躇了会,还是隔着门板斥了一句:“衣服穿好!”

    半刻钟后,踏进庭院的并非狐狸,而是一个**堂袍服的修士,叩门半晌,里面传来一声:“进。”

    门板大开的刹那,屋内被小心囤着的暖意争先恐后涌出,很快消散于无,对于骤降的冰寒,饲祖没有反应,靠坐在屏风前设立的太师椅上,整装肃容,缓缓抬起眼皮:“太朴和五蒙的人到了?”

    来人低头回话道:“是,就在今日,另两大仙宗的人也到了。迟来原因是五蒙仙宗的守缺子正闭死关,师门怕贸然命他出关会走火入魔,便没把他捞出来;而太朴首徒姜迎微则一早领命执行师门密令,将她召回做准备已来不及,只得择了他人前来。”

    说完半晌没等到回应,拱手继续:“其他听到风声的宗门也陆续到齐,饲祖可要……一番?”

    来意说了一半,却不知填什么词恰当,“劝导”太低声下气,“管教”又太越俎代庖。

    **堂是管散修的地方,对于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修士,也不用费什么心,大不了门一关棍棒伺候。但这次短短十天被饲祖扰了个措手不及,宗门那边竟凑来几张脸,这要是出什么事闹出来,仙宗与**堂之间的矛盾又要记上一笔。

    想来想去,还是要有个人提点训斥几句,这种事,自然落到饲祖头上。

    反正源头在她那里,谁的锅谁来背。

    法锈笑意疏淡:“现在讲,也没人愿意听吧。我年纪小修为浅,散修尚且卖我面子记我几句浅论,宗门子弟——眼睛长在头顶,左耳进右耳出,难哪。”

    这话不假,昨天先来的两大仙宗半分没顾本堂的规矩,因为私怨就砸了一个院子,事后赔钱了结,碍着人家身份**堂也就忍了。但认同归认同,来人又道:“可是……管是要管的。”

    “该说的我会说,该教的我也教,其余的,让他们家大人操心去。”法锈拎起桌上小灶里煮沸的一壶水,手腕微斜,斟两碗烫茶,白雾腾腾,她往前递去一盏,是逐客的意思,“我家大人也要回来了,不送。”

    来人拢袖,茶碗跃空而起,平稳飞至跟前,他不顾烫口一饮而尽,低头告辞。

    玄吟雾走进庭院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离去的是一个普通至极的**堂修士,但他忍不住回看了一眼,惊觉此人气息收敛极好,根本无法看清境界。

    主屋中法锈正在用碗盖扫着茶末子,眼都不抬:“跟仲砂说过话了?”

    玄吟雾沉默不语,柔软的额发垂下遮了眼。

    法锈轻叹一声,拿手抹了下额头:“师父您这是……都说了人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还想上前听个响儿,被啄了块肉,该。”

    玄吟雾别过脸,容颜结冰。

    “仲砂说了什么?”法锈见玄吟雾靠在门边不进来,干脆站起来走过去,凑得极近,呼吸可闻,“关于我的?说我什么了?”

    没有回答。

    见此,法锈发出一连串的低笑,不再追究这个问题,随便从袖中拿出一张手券,平摊开来拍在门板上,右手往桌边一挥,那碗茶飞来,悬于空中。她用指尖沾了茶水,随手在手券上画出了一个八角:“迢遥境,明日要启程去的机缘之地,筑基期以下、洞虚期以上不得进,其余可滞留五十日。八面对角长宽皆二百二十里,无活兽类,易降天灾。”

    玄吟雾没有看图,瞳仁盯着她,茫然又不可置信。

    他把难过表现得这么明显,这孽徒竟然只问几声,然后就不关心地揭过去了!

    还道貌岸然讲起正事来!

    法锈脸上没剩多少笑意,迎面相对,毫不设防,全身上下的空门大开,简直骄妄:“您老继续摆脸色啊。”

    走之前,那句“别引仲砂说话”意思很明了,她重音全在“引”字上。云莱少宗主惜字如金、不管闲事,若是别的人还不一定能引出来,这狐狸占了她师父名分,那在仲砂眼中,就不算闲事了,话一旦说得过了界,仲砂必然回话。

    她的叮嘱,说谦虚一点算不上什么忠告,但都是实在话。饲祖成名十余年,亲自掠阵之下,仍一意孤行有之,不过事后要么死了,要么匆匆离开,也有将一身伤痕怨在她头上的;若是自己独自嘀咕也罢,她一笑了之,找上门的,下场就是被卡住后颈砸进墙面里。

    撞了南墙,反倒怪墙怼你,活该呀。

    换做别人知法犯法,饲祖砸完人家脑门,擦了手,搬来椅子坐下,就该说套词了:“知道法怎么写?知道我的姓怎么写?去拿纸笔,抄到你记住。”

    ……散修生性散漫不懂道理,认了;别家宗门同辈不省心,算了;自家师父还闹脾气,呵呵。

    筹算布置,对峙控局,应付各方人马。本来就没睡好,精力不济,法锈面上笑得不动声色,心里快烦死了。

    甩脸色,谁不会?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手段实在太低,不过半日就烟消云散,如何提高段位,那就让你细想之下梗着刺,没有准话,半月都舒服不得。

    来,徒儿斗胆献丑,言传身教一下。

    于是法锈又是一笑:“师父,迢遥境几番凶险,人在世上总会湿鞋,要是我不慎落水没爬上来,**堂和仙宗的人都过来说救我,你信哪一个?”

    玄吟雾终于开口,嗓音有一丝丝的喑哑:“我会救你。”

    “两个都不要信,然后走开。”法锈说,“我会救我自己。”

    ……

    次日一早,决意闯荡迢遥境寻求机缘的修士已经全部到齐,由于兴奋早起者居多,然而将近中午本堂才派人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刚起的饲祖。

    众人都在猜测这迢遥境是何种模样,又该以何种方式进入,只见本堂来者将一个八宝小箱放在天井正中心,随即转头向饲祖摊开双手,法锈笑了笑,在袖中一摸,抛过去一把铜制钥匙。本堂来者谨慎地将钥匙伸入锁孔,转了有半柱香之久,轻微的咔声响起,随后小箱裂开一道缝,里面白光乍现,八角的玉盘缓缓升起。

    “此为迢遥境,其间机缘甚多,不止一个。”本堂来者不紧不慢道,“原本以为只是个破旧盘子,不想近来有异动,才得知内有乾坤。**堂献出此物,也是望诸位道友各取所需,广结善缘,切莫贪得无厌,丢了性命。”

    之后又回头一揖,“宗门子弟涉世未深,托饲祖照顾了。”

    法锈嘴角含笑:“好说。”

    本堂来者颔首,走到八角玉盘的正下方,抬起双臂,掌心灵气轻微转动后汹涌荡出,刹那散发出的威压震得不少修士屈膝伏地,惊疑不定:“这等压迫……远超元婴,是出窍,还是化神?”

    念头转瞬即逝,下一刻眼前白光大作,闭眼再睁,已是另番天地。

    迢遥境青山秀水,层峦叠嶂,散修被疾风般的灵气随便乱甩,宗门的却是刻意使其落到一处,法锈与玄吟雾自然算在其中。

    等众人适应了脚下,法锈拿出**堂总结出地志,足有半个巴掌厚,她翻了几页,将前半部分简单概括了一下,后面就全交给她师父念去了。

    玄吟雾从昨天到今天都心神不宁,念得枯燥无味,下面宗门子弟已经焦躁得不行,窃窃私语,想着散修那伙估计漫山遍野寻机缘去了,自己还在这傻子似的听书,怎能不让人急。

    各个宗门是朝着四大仙宗看齐的,后来的太朴和五蒙两大仙宗由于首徒不在,乱成一锅粥;鸿渊的杜蔺雨皱着眉,没让师弟师妹过分喧闹,却也不约束。唯独云莱的,拿眼睛和手说话已成习惯,从一开始就没声儿,之后他们大师姐还破天荒说了三个字:“认真听。”

    这下全老实了,如同老僧入定,站成了一排排的木桩子。

    好不容易等玄吟雾将地志翻到了最后一页,法锈终于开口:“我比较喜欢迢遥境的一点是,没有活气。没有凶兽威胁,只有天崩地裂,所以你们记住,自己人就不要算计打杀了,又不是各自为营的散修,师出同门,功法修为也相近,互相扶持着点,进来多少人,出去也别少人。”

    杜蔺雨忽然冷哼:“饲祖说得轻松,**尚可控制,天灾呢?”

    法锈侧过头:“师父,我记得地志里提到过这个。”

    玄吟雾看了她一眼,低头翻书:“类别以及地和时,由算筹可以解出,精通阵法者,十五个时辰后就可以大约预算出下一次的天灾。”

    杜蔺雨讽刺道:“十五个时辰?不说我鸿渊仙宗并不擅阵法,难道有道友愿意花费这么多时间去算一个大概的答案么?”

    “昨天闲着没事,我算了一下。”法锈还是向玄吟雾说话,“师父,给你的那张纸条呢?”

    玄吟雾没撂一点脸色,将卷起的纸条摊开念道:“洪,东南正南角中,洼处,未时一刻。”

    杜蔺雨:“那是……”哪里二字还未出口,突闻晴天霹雳。

    众人仰头望去,不远处的云端像是被劈裂一角,先是细小雨珠,后来是噼里啪啦往下浇水,对着刚才用算筹捣鼓出的天灾,如此应景。

    宗门子弟又四处看看,群山环绕,就脚下这一处低洼……娘的,故意的吧!

    立刻有小修士哆嗦着想驭法宝逃离,但前面四大仙宗的头头都没动,下头岂能自散,逃兵很快被拽了回来,收缴法宝,扔在地上。

    玄吟雾冷淡地回看一眼,站在了法锈身侧。

    “你们各自路途不同,我不可能跟着你们一直算。每个宗门都有一个领头人,这很好,遇到这种事,各位大师兄大师姐就有用武之地了。”法锈说话的时候,山头上已是暴雨滂沱,污浊的洪水翻起了惨白的浪,声响滔天,气势汹汹往低洼处席卷而来。

    扑面而来的水汽沾湿了鬓发,但她视而不见,仍说得不温不火,“能以一己之力摆平这种小天罚,自然可以;但是不行或是想锻炼同门,师弟师妹也不应该是吃白饭的。如何掠阵控局,如何教人听从,想必各宗门的领头人都得心应手了,有想展示一下的么?”

    人群死寂,只听天洪咆哮,近在咫尺。

    “没人自告奋勇,那我就点名了。”法锈转身扫了一眼众多面色发白往后退缩的宗门子弟,微笑,不容置喙往后一指,“仲砂!”
章节目录 第28章 元阳
    “仲砂”二字无论在何时何地被叫出来,在场都是齐刷刷人头一凛。

    不少鸿渊仙宗的门人听饲祖说亲自点名,怀疑她要公报私仇,担忧地瞟向了自家大师兄。结果名字一出来,大多子弟都愣愣瞥向了云莱仙宗的方向。

    杜蔺雨本是提着心不敢动,这时松了口气。他心里不认为一个饲儿能指使得了他,就算被叫到也可以拒绝,但也许会在各个宗门中留下怯懦的流言。况且他也没把握能处理这事,饲祖既然叫了别人,那最好不过。

    接下来就看戏了——放松下来的杜蔺雨也看向了云莱仙宗的那队修士,猜测饲祖之后如何收场,凭云莱仲砂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情,真的会站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仲砂没有回话,只做了三个手势。

    除了云莱仙宗没人明白这是什么态度,法锈略微挑了一下眉,后方的天降洪涝经过地上土丘时回拍,水花激起七丈高,洋洋洒洒的白浪铺天盖地,眼看就要将之淹没。

    就在正时,浪潮被一刀切断!

    水是无法用刀术杀退的,但当仲砂眨眼之间出现在法锈背后的时候,狂吼的水墙被顷刻削去一半,随后竟是凹进去避开了她,分至左右包围了低洼处的岩土边缘,形成一个水圈后,猛地往年轻修士们的低洼处疾冲而去。

    仲砂摊开手掌深入洪潮,平展一扫而过,接连不断的呲声暴起,白雾漫天,再抽手,掌中已然用力握着一把以烈焰凝成的长刀,刀锋一闪,热浪轰得震开,草皮掀起,百步之内的天洪瞬间蒸发!

    后继山洪依然汹涌,仲砂一挥烈焰,身形转瞬而动,传闻她腿脚不便,但她的闪行的速度完全碾压了水流的突进。太朴仙宗资格较老的弟子的眼中已是恐惧闪动,不少世人疑问身负腿疾的云莱仲砂是如何打败“太朴剑修第一人”的姜迎微,当年观战的弟子低头沉默,无话可说。因为看不清,她的残影仿佛火焰一样无处不在,但手中的刀一点也无燃烧时的温吞,第一次的交手,仅仅擦边划过,姜迎微的右手就颤抖不止,爆浆一般的血雾从她手臂上蒸散,迎微飞剑首次染上了主人的鲜血。

    不结印,无法器,只靠庞大的灵力促火镇压,这对于以灵力而自傲的杜蔺雨而言都是致命的消耗,他微微变色的同时,仲砂已经一路杀至暴雨突降的山巅。

    此刻群山笼罩浓郁云雾,下面修士都不太能看到那位云莱少宗主,但下一刻,天洪突然一顿,其中一束猝然逆流!云雾被震碎,挥扫一片,直指天穹的炽焰长刀分外醒目。

    与之同时,云莱弟子似乎等候已久,全体双手结印,灵气□□,那一片红色袍服的修士在手指依次捏出复杂的诀印后,任凭火焰灼手毅然不动,静候号令。

    山巅上长刀终于偏转,旋开一道水纹,刀锋折倒的刹那,云莱弟子整齐划一变幻手法,五五结阵,火光大作。

    正当众人都以为是云莱大师姐灵力不济,需求外力时,山巅处天洪爆裂,滔天巨浪咆哮而起,直接覆盖了低洼处的这片山头,这一下直接有修士被吓得惊叫起来,此刻云莱仙宗门人从前往后,对上结印,烈焰冲天而去,烘烤上空疾驰而下的山洪,层层削弱,最终一排弟子收手时,先前声势骇人的洪涝已经化身为云,只落下丝丝霜露。

    正当所有人以为危险过去,有人突然高呼:“补天!她在堵天窟!”

    山巅云端暴雨尽去,乌云间空留巨大豁口,森森骇人,风云翻涌,仿佛要吞了那抹炽火身影,此刻仲砂忽然旋身,纱衣飞出三尺远,先前荡开云雾像是被不可抗拒的力道收拢,狂卷其中,被她一手托起,全部灌入了天空裂开的空隙里,似乎另一端有巨力推拒,一时间飓风狂扫,飞沙走石,树倒草折,修士也以袖遮面,被吹得抱头伏地。

    待云烟聚散,仲砂已然落地,抬头淡淡仰望一眼完好如初的苍天,全然俯视。

    炽火煎海,红袍补天。

    然后,她向法锈比出了一个手势,是她出战之前那三个中的最后一个。

    足足安静了三息,法锈率先鼓掌,随后是远比洪水更激烈的掌声,欢呼喝彩蜂拥而至,尤其是后面的一流二流宗门子弟激动得高呼不歇,这是足以畅行百年的谈资,仙宗年轻一辈领头人的风采,云莱仲砂的传奇,今有幸一睹。

    云莱仙宗的弟子不习惯弄出声响,默默附和几下就停了,却是想起他们大师姐出动之前做的三个手势,第一个是“印”,第二个“阵”,第三个“完了”。

    ……先开始他们还二丈和尚摸不着头,不太明白第三个是啥,总不能是完蛋的意思,大师姐那么强,烧个水而已,能多难——现在明白了。在家可以一切从简,在外头做事就要有头有尾,事后总结一下,方才显得靠谱。

    面对如山的赞贺,仲砂漠无表情,只是将腕间略松的手绳重新绕了一圈,僵直着腿一步步走向了轮椅。

    两个云莱弟子立刻推动轮椅过去,却突然瞧见少宗主经过饲祖时,忽然用肩撞了她一下。云莱全宗都紧张起来,暗想这是不是要秋后算账,被撞的饲祖忽然大笑了起来,少宗主的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勾起轻微的弧度,又迅速抿起压平了。

    一瞬间,云莱仙宗默默炸了,全部弟子眼角都在抽筋——大师姐是在笑吗?大师姐竟然会笑!

    云莱少宗主容颜本就娇媚,兼之平日寡言少语并不苛责,有个弟子眼睛发直,无法眉目传情,捧着脸说了出来:“师姐笑起来真好看,想娶。”

    尽管后面宗门的呼声够壮,将这话掩了过去,他还是被同门烧了裤子。

    等仲砂扶着轮椅坐下,法锈双手合握,喧哗渐止。

    杜蔺雨衣冠整齐,却莫名觉得形容狼狈,尤其触碰到饲祖扫视过来的目光,如此居高临下,面容温和:“宽心一点,我不会因为几句反驳争论对各位不利,也不必为了打探我的忍耐深浅,故意作对。”

    她整拂衣袍,席地而坐:“去留自便,实在有难,回此地报信,我勉力一救。”

    之前她说过只为看护之类的话,不少宗门弟子姑且信了,就算半信半疑的也只怀疑她会出尔反尔抢机缘。但如今,看样子饲祖竟是不打算漫山遍野走动,众人也去了戒心。以云莱为首的四大仙宗离去后,后续宗门才向四方三两散去。

    ……

    山谷内湿气尤存,了无人烟,静了片刻,法锈忽然回头:“师父不去么?”

    玄吟雾一直看着她,视线交织也没有转离,掀起衣袍坐到她旁边:“不去。”声音低低的,头也微垂,如果这时有狐狸耳朵,大概全耷拉下去了,“你叫仲砂的时候,事先没跟她通过气?”

    法锈笑了笑,承认了:“一时心血来潮。”

    玄吟雾点点头,忽然问道:“那你当初拜我为师,也是心血来潮?”

    法锈又笑:“没呀,当然考虑过的。我要是只凭冲劲做事,刚才就该叫杜蔺雨顶上去,浇他个落汤鸡。”

    狐狸又点头,迟疑了一会才出声:“我……翻了你的话本子,看到有写狐妖的故事,我觉得他们是瞎写的,没有那种一个照面就能让人神魂颠倒的狐狸……至少我没遇见过。”他的眼睫抬起又垂落,“……不过,如果你生而为妖,一定是只话本里的狐妖。”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师父也学我这种只谈皮毛不说血肉的话了?”法锈向后躺倒,黑发铺散,“有话就说吧,昨儿一晚上都在我屋外踱来踱去的,都没睡好。”

    这次狐狸沉默了。

    刚才他在她身侧,一切都历历在目,自从法锈叫出仲砂的名字后,她就没回过头,任凭身后洪浪滔天、热浪烘衣,她却一次也没有回望。

    饲祖在世上信的人不多,敢把后背完全交予出去的时候也不多。玄吟雾知道她俩是以论道的相知的,所以他去还手绳的时候,的确停驻了,还向仲砂问了一个问题。

    “论道……要说什么?”

    妖修交流中似乎从来没有论道一说,切磋就是武斗,因此听闻法锈极擅论道,他有些无从下手,因为不知道怎么接话,也不怎么能听懂。

    仲砂拾起桌上的手绳,慢慢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她果真开口了。

    这位云莱少宗主的声音平和细柔,像清水中的轻纱:“你没办法论道。妖修对道的领悟从始至终是混沌的,你们的肉身一直在淬炼,足以强到贯彻九大境界抵达最后的上古期。但人修不行,如果无法悟道,就算根骨再好,也会卡死在洞虚期,一辈子摸不到大乘期的边沿。”

    之后他自己都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似乎是在问是否存在几分可能,有些语无伦次,说到最后被仲砂四个字中断了,仲砂仍是心平气和看着他:“你心仪她?”

    没有任何偏激,她的情绪也并未浮动,只是问,“那你的打算呢?”

    玄吟雾垂下了眼眸,脑子里有些乱。

    似乎在逐字逐句读出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仲砂再一次说:“你不会是想跟我,或者以后跟法锈说,去过平凡安逸的日子吧?”

    屋内寂静片刻。

    “你愿意当坐骑么?”

    玄吟雾不解地望向她,然而这句话之后,仲砂再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听说过降归亭?四大仙宗都有,是将那些曾经轰动一时的妖族自出生起捣碎识海,驯化为兽,供作驱使。如今,无论是云莱的蜃龙还是鸿渊的鲲鹏,或者太朴的鹊五蒙的鹤,现在它们的生活,”仲砂停顿了一下,“都很安逸。”

    “你想要么?这份安逸,如你所见,不必悟道修炼,不必争夺斗法,甚至不用思考。它们的族群自然能让它们给仙宗赚足面子,好马好鞍的养着,连配种都给不用自己苦苦追逐,付出的不过某些日子伏身屈从差遣,直至寿终正寝死去。”

    仲砂甚至没有看他,神色是冷淡的睥睨:“多么安逸,你想要的,是不是?”

    “但你知道法锈想要什么吗?”

    “飞升成仙?匡扶正道?收财敛权?名传千古?对不起,全错。”

    “你连听的资格都没有。”

    他脸色一寸寸苍白,被这一连串的针刺得浑身疼痛,此刻他才明白法锈为何让他别说话,这样的绵软嗓音却针芒戳人,是与她一样,温文笑着心中却藏着磐石烈火。仲砂垂眸观窗外积雪,仿佛手握重锤击下,字句间骤然加了力度,一句话了结:“为浩瀚者,红尘岂敢染指。我和你的交谈到此为止,送客。”

    玄吟雾想了一个晚上,不否认自己怀念迁荷峰的时光,但让他独自重返那里,却也失了趣味,重要的是法锈,她想去哪里,哪里就可以去。至于仲砂说的无法论道不要紧,妖修没人修想得多,但不用想那么多也能用躯体直接抗到渡劫那一关。

    想通这几点后,狐狸觉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不用自己想了,直接说出来让徒弟去想。

    仲砂几句话都能看出来的事,他不信法锈在他身边这么久还糊涂。

    “法锈,拜师的时候你说得对,你就是个孽畜。”

    法锈挑了一下眉梢:“嗯,然后呢?”

    “我……”狐狸话说了个开头就没了影子,刚才脱口的话把自己都吓到了,他本意不是想说这个,他想说的是你比我还像只狐妖所以我是要跟着你,但是突然话不对口了。隔了半晌他又开口:“我……”结果跟前面一样,拖长了音后,直接卡没了。

    法锈脸色如常,没有不耐烦,从袖中摸出一把弧形片刀,磨起指甲来:“您慢慢说,我不着急。”

    玄吟雾心里也焦急,他叼来法锈的话本子看过,通常讲到重要的话时,不知是编不下去还是故意拖延,总是说到一半就得出事,所以他在心中琢磨言语时,也在暗暗提防周围。

    就这么一个“我”字拖了半刻钟都没进展,他牙一咬,决定不要脸一回,务必一步到位,还需不落俗套。攥紧了自己的袖子内侧,他神情严肃谨然,清冷低沉地说:“你要不要为师的元阳?”

    法锈削指甲的动作一滞:“……”

    啊?

    喂等等,师父这什么发展,您这尺度跨度……太大了一点吧?

    而且你是怎么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出这种话的!上次荤段子也是!这你爱好吗!
章节目录 第29章 迢遥
    从来没人对饲祖求过欢,连出格的话都少见。

    为什么?见过饲祖的修士说不上来,只说君子之交足矣,浅了攀不上交情,深了恐有累卵之危;而没见过的,更是摆手拒谈,这是**堂都得低身下气的人物,若说是个锦缎堆出的主,倒是可以近身,但瞧她三番两次把封煞榜刷得血流数尺,别的不谈,避而远之为上策。

    前人无前车之鉴,只能靠天命行事。

    迢遥境中,弧刀在法锈指尖晃晃悠悠,只用虚力捏着,濒临坠下。

    作为第一只敢直言要吃饲祖的狐狸,玄吟雾根本没看法锈,垂眸看着自己缠绕在野草上的发尾,四野寂寂无声,偶尔树叶簌簌,让他觉得一息的时间都太长。

    上一次觉得时间漫长,还是年少时被逐出玉墟宗的前一个夜晚。

    刀片跌落草地,法锈手肘使力,将仰躺的肩背撑起来,平静地说:“师父,化原形。”

    不用她说,玄吟雾已经自暴自弃的变成了狐狸,整只蜷成一团,大尾巴绕了一圈把自己围起来,快把颈子埋进土里去了,法锈摸到他颤动的耳朵尖尖时,喉咙里呜得一声,埋得更深。

    法锈突然抱住了这只热烘烘的大毛团,顺了一把他的耳朵,又挠了挠柔软的颈子。狐狸挣扎了一下,锋利的爪子钉在地面上,又焦躁地刨了刨,把草茎和泥土翻了个面。

    他懵了,法锈这样毫不顾忌地挠他还是在迁荷峰,初见的时候居多,后来不知是刻意还是故意,他总是避开了与她的直接接触。昨日仅仅隔着衣料摸到了她的腰际,他的手指还是像是被碳烘烤过,烧了整整一天。

    不要……不要靠过来。

    狐狸觉得自己的耳朵能直接感受到心脏的砰动,他想避开挠他颈子的手,却目不转睛凝视着她,任何细微的神态都像是化开了一池祸水,视线渐渐落到了她略带笑意的嘴角上,色泽匀称,看起来也很柔软……

    然后她的嘴唇轻轻扫到了他的耳根。

    两只毛绒耳朵剧烈的抖了一下,随即他觉得浑身都在轻微震颤,心中闸门被呼啸的洪水冲裂,再也克制不住,忽然仰头舔了她一下,不等法锈擦脸上湿印子,又将毛茸茸的脑袋拱进她的肩窝里。正当法锈被蹭得下颚痒要推他的时候,那些绵软绒毛的触感一变,化作了清凉柔顺的发丝,一双修长的手钳制她的肩,从她的脖颈处抬起一张美如冠玉的脸。

    那身剪裁严谨的深色衣袍因为她的胡乱搓挠扯开了一些,衣襟凌乱,勾勒着胸腹与腰身,于是刚刚那软软的热度,变作了紧实有力的温热。

    玄吟雾丝毫没顾忌自己的仪容,倾身制住法锈,眼中似蒙上了山林雾气,逮着刚才那茬就问:“你为什么让我变狐狸?”

    法锈突然用手背盖住脸,咳嗽起来。

    妖修这套路鬼神莫测,突然一压,法锈又是个向来疏懒于防备的,立刻呛着气了,咳了好一会,狐狸慌忙把她抱起来,拍她的背顺气。

    法锈在他怀中,散落的黑亮发丝混合在一起。被揉乱的皮毛没理顺,化形后修身的衣襟就显得凌乱不堪,里面妥帖包拢的紧韧精实肌肤就露出不少,一道浅浅的肌理沟壑顺着锁骨中央没入衣衫里……法锈想起他上次衣冠不整,是在梅吐山涧的温泉中。

    哎,妖修的体魄强度,比天比地,别跟妖修比身体。

    “你为什么……”玄吟雾还纠结于之前的问题,他想要逃避,却说服自己镇定,已经做好了她说出“只将你视作消遣”的准备,却依然在这关头浑身紧绷,挤出字眼,“让我化作原形?”

    法锈顿了一下,说:“师父你发现没有,你人身的时候尤其紧张,所以我躺着的时候就在想,就算应了你,你也不敢扑上来的。”

    玄吟雾:“……”

    法锈又补刀般加上一句:“还不如让我摸毛。”

    玄吟雾:“…………”

    这种理由,这种事实……

    从她口中说出来真是太丢脸了!

    法锈望着一脸羞恼的狐狸,浮上了一些欲语还休的笑意来:“师父,这儿正办公事呢,谈情说爱我们等会再……”

    “我不等。”

    玄吟雾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非要听她今日说出个子丑寅卯。法锈抬起手背按了下脸颊,没说话就扶着他的一侧手臂站起来,狐狸没拽她,但眼疾手快一拍草地,倥相诀瞬间扩散笼罩,锁地十尺——他从一开始就生怕有干扰,片刻都没放松,这时也算派上用场。

    法锈站着扫视四周,沉默。

    给半分颜色开染坊,讲的就是这种狐狸。

    风吹谷地,法锈吐出一口气,伸手从额际把头发往后捋去,散下来的额发薄薄的盖住了眼睛,又用手背按压了一下自己的脸,低声道:“不等春来桃花开,非在正月寒梅来?”

    玄吟雾的神色缓慢黯淡下来,他听出这句的拖延的意思,心中完全落空,难堪的沉寂中,见法锈第三次用手指背面贴脸——她之前从来没这种习惯,禁不住轻声问道:“你牙疼?”

    法锈手指一停,放下了,然后俯身拾起他揪住衣角的手,展平,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平静看着他道:“知道原因了?”

    “……”

    玄吟雾浑身僵硬,他的掌心还洇着一层薄汗,然而从她脸颊上传来的烫度几乎将之烤干,然而她面色白皙如常,如果不是真正触碰,根本发觉不了她已经到了要用手背降温的地步。

    这大概是玄吟雾一生之中最一波三折的经历了,他忍住几乎炸开的狂喜,谨慎又克制的措辞:“你……”

    法锈说:“我喝酒也不上头。”

    然后她拿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等五十天后吧,迢遥境内,不宜行事。”

    玄吟雾:“……”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那句话没有完整表达他的意思,握紧的手掌又烧了起来,手无足措地解释,“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证盟之类的……”

    “证盟”是道人之间结成连理的仪式,而当这两个字说出口后,话题就完全跑偏,甚至偏到了俗世的结亲礼节上面,像是要用这些繁琐到透不过气的东西填补心底一直以来的患得患失,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低声絮叨,“我记得还要纳采、纳吉、纳征……”

    法锈在他脱口这些在修士间堪称晦涩的字词时,第一反应是愕然不解,但转念一想就明了,恐怕是偷看了她的话本子。但她本人对于结姻这一段是每每遇之,嫌其杂碎,定当跳过,所以印象并不深刻。

    但那些琐碎的仪式在他唇齿间慢慢勾画,一字一句,毫无遗漏。

    法锈一直没出声,等他说完。

    “背得不错,但是师父,这些东西很麻烦。”法锈抬手止住玄吟雾似要辩证的话,“说它有用,沧海桑田也矢志不渝;说它无用,请来满天神佛作证,也敌不过一曲离散。”

    停顿了一下,法锈忽然道:“而且师父你为什么会扯到这个?我们不是师徒么?”

    别的不讲,要说起这点,玄吟雾立刻理直气壮:“你连茶都没敬过!”

    法锈也就忽略掉这一点,继续摈弃那些繁复礼节:“何须多此一举,惹人厌烦?弄得铺张浪费,吵得人尽皆知,见得杯酒残羹,留得满目疮痍。何不——”她凑过去,气息温热扑在狐狸的耳廓处,“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且饮尽杯中酒,我一牵你就走。”

    证盟三拜,也不及清风送合卺,伸手给我,我拉你走。

    在后来无数的时光中,玄吟雾都牢牢记住了这一刻。

    话中的缱绻变得茫茫如梦,何谓真,何谓幻,她就是从天地拓印出的一个人,画笔斜挑了两道眉,金乌织衣月娥梳发,被岁月载着款款而来,将他也化在了浓墨重彩之间,勾连了几段缘分,便沿着三千红尘路,浸了鞋,湿了脚,只等她掬起水洒在他脸上,淌入他心底,得此刻相诺,什么烈火磐石,什么仙宗本堂,都不顾了。

    他都不顾了。

    此时此刻,不太适宜的事情终于姗姗来迟,这迟来的干扰让狐狸提着心吊着胆度过了与法锈在一起大起大落的全部时间——几个修士大呼小叫地驭剑而来,然后被他设下的锁地诀给撞飞了。

    ……

    由于那几个修士驭剑的时候用力过猛,足足被弹飞出去了几个山头,等到他们鼻青脸肿地再赶来时,饲祖已经有点不耐了。

    年轻修士们都身着太朴仙宗的弟子袍服,来不及整理衣冠,作揖道:“饲祖,太朴于迢遥境东北角有难!请饲祖援手!”

    法锈蹙眉:“那个方位的天灾无非是霜雹雪崩,你们降不了,还躲不了么?”

    修士们对视一眼,吞吐道:“师兄师姐们似乎发现了什么山洞,山头上积雪崩落时,我等站在外边喊过,里头却没了回音,然后就……就被埋了。”

    法锈揉了一下额角,转头对玄吟雾摊手,声音放低:“看吧,五十天之内我都要跟放牧一样,回头这群牛羊为了甘甜牧草打起来,恐怕还得领一个劝架的职儿。”

    玄吟雾低低笑了,拍去她背后衣袍沾上的细小草籽:“过去看看吧,也不过就是近两月的时间,东跑西跑很快就过去了。”

    幸而这几个修士脚程够慢,来得够迟,否则这狐狸绝对没这么平易近人,这回餍足了,毛也顺了,就差没挂个人畜无害的牌匾。法锈正在赶路途中俯瞰足下山脉河流,不想他突然记起什么似的,遮掩道:“你之前说,仙宗和**堂都不能信?”

    任由狐狸这么问下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要给他翻出来,法锈叹了口气,仰头贴近他的耳垂,声音轻若蛛丝:“因为都没你可信,行了吧。”

    狐狸非常满意,手指悄悄顺着法锈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又过了一会,摸到了她的手背,仿佛在汲取那上面沾染的脸颊余温。

    迢迢路遥,我终近之。
章节目录 第30章 败家
    用四字描绘玄吟雾在迢遥境的日子,就是醉生梦死。

    不过这词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多少凡子修士同样溺在这泥潭中自甘下陷,不知今朝何夕,只记得此刻欢愉。

    前两天他还有点理智,知道迢遥境内灵气浓郁,对于修行助益极大,就算不去四处寻机缘也得益良多,是以遵循了之前的习惯,每日匀出一段时间打坐提升修为。

    但法锈是个不修炼的人,不修炼也罢了,还不出声,玄吟雾听不到动静就心烦意乱,时不时要抬眼,看她还在不在旁边。法锈自然是无一例外都在,抱着双臂靠坐在一颗老槐树旁,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入神不深,察觉到他的目光还会回看过去,也不说话,只轻轻笑一下。

    这片地方并不偏僻,经常有修士涉足,只是见到饲祖在此不敢造次,除去专门来求援的,其他人在旁边巡游一会也就退去了。不过云雾缭绕的,不少道侣也会故意经过一下,玄吟雾见了不下五六双,年少青涩,却盖不住你侬我侬的情意,叽叽喳喳,像两只黄鹂儿,烦得无可救药的同时,也可爱得花见花开。

    也有一方演独角戏,另一方总是说“闭嘴”“别吵”的,玄吟雾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要是他,宁愿法锈此时闹腾一点,本就是个疏外防、重心防的人,再不开口,更像是隔了千万重山,脸上是一点想法都找不出来。

    这么胡思乱想,根本入不了定,他索性又看向不远处的老槐树,法锈屈腿坐在树下,面色沉静,面前摆放着一堆石子充作算筹,低头时黑发垂落,指间夹着一枚石子,无声在空中敲击着,似乎在计算阵轨运作。

    他从来不知道她对于阵法有什么研学,但她的确在这上面有足够的天分,无论是靠一己之力破**堂的十二柱石盘阵,还是算迢遥境的天灾地时,总之当闲时消遣,没事玩玩,居然还能混出一番天地,不得不说老天爷太厚爱了,仿佛是搜肠刮肚般往她身上砸重金,恨不得塑成个金像人儿。

    他这次看了就没收回目光,法锈没可能感觉不到,偏头一笑:“吵着了?”

    又低又柔,尾音上抛,真是酥得入骨。

    狐狸是真坐不住了,他要还能坐得住就得成仙。

    他站起来整理了下袍角,走了过去,很小心不踩到地上排列规律的石子:“你算什么这么入神,怎么不过来?”

    “师父是想让我投送怀抱?可是我只会守株待兔呀。”她眼神扫过去,上下打量,好似真的是枯坐田埂的白身贫家,眼角眉梢有笑意晕开,“运气倒也不错,狡兔没等到,跑来了只狐妖。”

    玄吟雾已经完全避开了那些石子,走到她面前,微光从他黑亮柔滑的发梢透过。法锈微微眯了眼眸,往上伸去一只手,两指并起勾了勾,似乎要让师父拉她起来。

    除了伸手,她身子可没一点要起来的意思,依旧实实在在地靠坐在树根上,玄吟雾想了想还是把她抱起来妥当些。刚刚俯下身,法锈又把另一只手抬起来了,双手顺势环住他的脖子,手指在他后颈处交叠扣住,慢慢地往下压,玄吟雾不在意她这点力道,弯腰用手臂环住她两肋时,她不差分毫地覆在他的嘴唇上,不是碰巧,因为太准确了。

    气息陡然炙热,玄吟雾恍惚觉得时间僵止,仿佛血液要透骨烧出来,烘烤得他心口发软,涌上的潮热化成薄汗,黏在额前鬓边的柔软发丝间。与之相反的是他的身体,双手轻若鸿羽般贴在法锈腰际,但掌心蕴力似乎源源不断奔涌而出,他怕下一刻会骤然收紧,只有离开她的衣裳才能遏制住。

    他忽然半跪了下来,与法锈差不多齐平后,手指深陷在她的头发中,索取更深,随着他的上前,法锈被迫后躺,被一种缓慢到不可抗拒的强势笼罩在他的双臂间,眼前一片遮天蔽日,漏出的长发铺在树根上。

    这头狐狸,若是风平浪静,连火折子都不敢碰,但扔给他一点火星,燎原之势就出来了。

    等玄吟雾再抬起头的时候,撑住榕树的枝干才稳住自己,不顾散落的发丝,克制地喘息,眼神飘忽不知望向何处。

    忽然脚下一声脆响,是他脚底蹭开步子时带动了两枚石子相撞,这一挪位,原本看起来十分整齐的阵列像是被抽去了精神,瞬间变得杂乱不堪。

    法锈根本没看地上,光听声响也知道功亏一篑,轻飘飘地看他:“师父,你把我算筹踩乱了,这费了我十四个时辰,就差临门一脚……”

    玄吟雾低声打断:“你管它还是管我?”

    他努力撇开目光不去看她的嘴唇,那柔软温热的触感深刻得让他想逃避,是的,她还轻蹭过他的耳朵,从脑髓深处立刻传来□□的感觉,他立刻去捋头发试图纾解,但已经晚了,他手指碰到了从头发下冒出的毛茸茸狐耳,不安地转动,内侧高热。

    片刻,法锈逸出一声轻笑:“……管你。”

    她松手,指间捏着的最后一枚石子掉落草皮,同时,尝到甜头的玄吟雾很快再度吻了上来。

    之后,玄吟雾再没修炼过,所有清心静念的法诀放法锈面前,跟弱智儿歌没什么区别。

    如今做的事要是说给几个月前的他,他大概会觉得自己是疯了,在一个藏着众多惹人眼红的机缘之地游山玩水,除了批一句暴殄天物也是气得没话说。

    但多少忠言道理,也敌不过甘愿二字。

    日子挨了过半,玄吟雾对于亲吻这档子事已经熟门熟路,可没再进展,不少回逼急了就埋在法锈颈窝里喘息平复,他觉得能克制到这个份上,大概今后怎么修炼都不会走火入魔了。原因无他,这儿真不是个办事的好地方好时候,实在是宗门子弟事儿太多,跟土拨鼠一样,冷不丁就冒一窝,很扰人兴致。

    别看第一天进来时的天洪凶猛,仲砂出手也轻松,但她是四大仙宗年轻一辈中的最强掌舵人,单挑其他三首徒无败绩,治下有方,同门默契极大,这几点抖出来,不说太朴和五蒙那边的大师姐大师兄还没来,就算鸿渊都差了一个档次。

    因此当杜蔺雨扛不住前来求援的时候,法锈毫不意外,也没多说,过去把那片流沙平了,等沙地上躺满被吐出来的鸿渊弟子,她拍掉手上的细沙,无意多留。

    杜蔺雨突然上前一步,事到如今他没什么气焰,只是话憋在喉间,不吐不快:“饲祖,冒昧问一句,你金丹期的修为怎么击退天灾的?当然,如果是秘笈之类,是不必讲的。”

    法锈拂去手上最后几粒砂砾,话很简单:“因为我是主,你是客。”

    杜蔺雨还想说什么,玄吟雾已经上前一步揽住法锈,冷淡望着他,杜蔺雨目前没有实力跟化形期妖修拼斗,沉默一会,咬牙吞下话,让开了路。

    那二人走远,杜蔺雨沉着脸望向这片异方天地,百思不得其解。

    ……

    话讲云莱仙宗这边,比不上饲祖那边舒心惬意,却也不赖,与其他人仰马翻的宗门不同,初来时是什么样,如今几乎无变化,没有一次求援,也没有缩减弟子数量。

    云莱众人不敢妄自居功,能混成这样,多亏有高人暗中相助。

    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隔段时间他们的大师姐就会收到一只纸鹤,展开碾平后是几个词,记叙了天灾的类、时、地,精准无误,靠这寥寥几句他们完美避开了所有天灾,不过其间也会掺杂一两份言辞不太明确的话,譬如——

    “一心二用算的,懒得验了,凑合看吧。实在撞上就当活动筋骨,人不折就没事,物资损失记我账上。”

    瞄到的弟子都很好奇是谁写的,四大仙宗内,只有五蒙仙宗以阵法出名,可这几年从没听说过大师姐跟五蒙那边的人有什么交情,依“记我账上”这四个字看,感情还很深。

    后来某次遇上了五蒙仙宗,身上狼狈得不行,耗子躲猫似的。云莱弟子们面面相觑,瞧他们这副尊容,应该不是他们通风报信。

    五蒙阵法奇才兼大师兄守缺子没来,暂代的弟子魄力实力皆不足,群龙无首混乱不堪,见了云莱跟见了亲人一样,期期艾艾过来借大树避风。

    有人就互相攀谈上了,谈及用算筹躲避天灾的法子,灰心都写在脸上:“我们本来是不想耗这个气力,但遇上一次天灾后,不算不行,可怎么算都不对。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扭着的,啧,就好比在笔直一条路上顺着蚂蚁找蚁后,巢还没找出来,脚下的道先扭成了山路十八弯。”

    这种解释有点抽象,对阵法毫无研究的云莱众人沉默,表示没听懂。

    五蒙的修士又比划:“阵,本质是规。世间所有的阵法都建立在天规之中,好比天规给了你一座山,上面四条路,借用过来,组成一个方块,那么就是一个困阵,来这座山的人就走不出去了——当然,因为是人力强拉硬拽把路拼在一起的,并非天规自成,所以必有破绽,缺漏大小取决于修为高低。”

    “但是路就是路,无法把路变成一片湖,不能添,也不能减,正如天道不可撼动,天规也牢不可破。”五蒙修士声音越说越急,到后来有点颤,“可这里仿佛没有天规,没有一成不变的规,是变化的,无时不刻在变化,一条路走到头,可能再回头就是汪洋大海……”

    常识被颠覆,对阵法充满信心的全宗门都不信邪,不眠不休轮着算,试过的人个个抓狂到绝望到喃喃自语,如今再谈及也是眼神空洞:“这他娘什么鬼地方,根本算不出来……”

    一片安静,云莱的一个小弟子忽然小声道:“那什么,饲祖不是算出来了么?”

    这下,云莱上下如醍醐灌顶,知道那纸鹤信是谁飞来的了。

    饲祖算的准度没话说,就是后来有点敷衍,某次他们是险险避过的,队伍最后的一个弟子吓得脚下一绊,匆忙间腰间的袋子掉入后面的岩浆里,几卷门派内的奖励功法化作飞灰,灰溜溜跑上前,嗫嗫道:“大师姐……”

    仲砂不动声色,指腹跟拨佛珠似的慢慢转着手绳,还是旁边的小师妹机灵,想起那句记我账上,连忙使眼色:“还等什么,快去给饲祖报账,我们损失惨重啊。被仲砂看了一眼,面上一敛,头缩回来,“哦也不是很重,按本钱价报就可以了。”

    普天之下能有宰巨富饲祖的机会多么珍稀,白白错过,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填写灵币数目的时候,仲砂忽然出声,要求无限掰算下去,整的灵币数目后面跟了一串瞎写的壹贰叁肆,就是不入整。如果不仔细看,骤然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十分骇人。

    小师妹哭丧着脸:“大师姐,饲祖要是真看花眼了,信了这数,一个铜子都不给咱报了怎么办?”

    仲砂说:“写。”

    不多时,这份充斥着仲砂式的询问“你没昏头吧?”的纸鹤信送到目的地,法锈一眼看破这种小诡计,笑了两声,直接用无量面额的手券折成了纸鹤,飞了过去:“你们云莱穷成这样了?这么点也好意思报给我。”

    饲祖式的揶揄之后,六个大字,力透纸背:“要多少,自己写。”

    无量手券震软了一批宗门弟子,然而在豪气万丈的背后,是一只又踩乱了算筹的狐狸。山林雾气溢出群峦,地上的石子乱得一塌糊涂。

    草木冰凉落霜,隔着衣料相触的肌肤却分外灼烫,纸鹤刚脱离手指飞远,玄吟雾低低的气音就萦绕在她耳边:“败家。”

    不少石子被踢到老远,流离失所分外可怜。

    法锈微微一笑,吐字暧昧而勾魂:“为你败的。”
章节目录 第31章 天子
    一弹指顷,迢遥境已过三十九日,多数人潜心静修,鲜有修士仍在奔波途中,即便有,动静也是小之又小。时日已近,未曾寻得机缘者伺机截胡的事与日俱增,此情形下,唯独罕有踪迹的云莱仙宗一反常态,浩浩荡荡前往东南正南角中群山,造访饲祖居留之地。

    云莱弟子毫发无损,就是心里犯嘀咕,这一月余,所谓寻机缘的正事一件没干,挪出所有的时间翻山越岭,走遍了整个迢遥境,干起了救死扶伤的活计,不是说弘扬宗门慈悲形象不好,问题是回师门该怎么交代。

    连续几个时辰赶往偏僻山谷,饲祖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一只狐狸拦了去:“法锈还未起,稍候吧。”

    众人静候大师姐的意思,仲砂似在神游,一句话没说,于是谁也不动,对峙十息不到,法锈过来了。

    她过来也没说话,一招手,又转身返回,云莱修士还没反应过来,玄吟雾先一步随她走去,嗓音低柔,听不出是埋怨还是担忧:“怎么就醒了?”

    等到了谷底的那棵老榕树下,法锈驻步,后面跟来的人才得以看清她,心中暗惊,推翻了狐狸故意阻拦的想法。刚入迢遥境那会,饲祖在宗门子弟面前那叫一个闲庭信步神采飞扬,现今她容色未变,只是衣袂于寒风中层层翻飞,凭空显出一分形销骨立之感。

    活像识海枯竭一般。

    法锈靠在树旁,向仲砂寒暄一句:“来啦。”

    仲砂嗯了一声:“来了。”

    脚下算筹散落满地,十五个时辰一局,天灾间隔时长无规律,为求快,必须夜以继日。仲砂握拳又松开,还是出声:“能不能撑住?”

    法锈偏不把话往正路上带,语调一转,含笑道:“既有狐妖作伴,枯坐能得什么乐趣。”轻言慢语就把黑锅扣在了她师父身上,“区区精气,算不了什么。”

    狐狸一愣,耳尖尖烧起来,匆匆反驳:“我哪里——我没有。”

    还不如不解释,思绪这东西一放就收不回来,云莱那边全给她带沟里去了,眼神微妙,再打量饲祖时就变了味道,也不全是刚睡醒昏昏然,很有了几分娇无力的意思。

    “……”

    仲砂只能重新起个头,她一针见血不假,法锈歪曲搪塞再来一个回马枪的功力也是上乘的,说的话放在台面上来五六成真金白银,但肯定被回炉重炼了个模子。

    但一句“五十已去三十九日。”刚落,法锈又笑道:“你这还布谷报时了.”

    “你还没睡醒么。”

    “君王都不早朝,我又何必早起。日上三竿,再醒不迟。”

    “好,我等你醒。”

    云莱弟子看傻了,这貌似是在拌嘴,但一个正正经经一个浪浪荡荡,接起话来不分高低,和起来不知真假。

    玄吟雾轻轻蹙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收紧了手臂。

    仲砂则不再说话,任法锈说得颠三倒四、胡搞八搞,独角占戏台。

    她很清楚,法锈不想谈正事的时候,就算使出三十六计,也是闭嘴的下场。那人就是能歪了题截了调,掸衣挥袖,五关六将都阻不了她荡逸尘寰,身负千金赘,遭不住散尽逍遥去也。

    仲砂闭目养神,在不远处若有若无的轻柔调笑声里,不知怎么就想起十六年前她归宗的那一日。因挑了其他三宗首徒,师弟师妹自然是激动欢喜,又因与法锈同车出走那一出,宗主和长老们魂不附体。

    她被罚跪于宗主大殿之上,长老们低语片刻后,劈头盖脸的一句斥责,泰山压顶:“你这是……你这是私挟天子的罪名!”

    仲砂十分奇怪于“天子”二字,管他是不是借凡子比喻,张口言道:“道人无天子。”

    云莱宗主张了张口,是想说什么话,但这些话根本说不完道不尽,纠缠成长长一串,又抿在了嘴唇后面。

    最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塌了中气:“……你不懂。”

    三个字说得很轻很慢,如同香炉弥散的烟雾,轻飘飘腾起半空,青蓝颜色染了空气,捻完的细沙,却从云端撒落尘土。

    这一幕真是罕见。

    修士向来自诩高凡子一等,对所谓皇帝天子也是嗤之以鼻,拿乔作态,不与俗世为伍。只是这短短一刻,仲砂无比清晰感受到,他跌下去了。

    跌到铜色土地上,赤着脚,对头颈上的明黄色卑躬屈膝。

    ——能让一介大乘期强者搞起这一套,什么原因?

    仲砂目光闪了一下,又恢复冷漠,她想自己应该猜到了答案。

    一片静默中,她再次开口,一字一句重复:“道人无天子,道有人,天无子。”

    她明白师长的郑重,法锈不是对繁华抱有好奇的普通小姑娘,围堵者的也不是担心自家孩子受委屈的亲人,所以不会有洗手作羹汤的隐居生活,也不会因她富足安好一切就善罢甘休。

    但是那又如何。

    仲砂不否认她会为了某个人在手腕系下一匝红线,坚定,炽烈,烧去繁文缛节,现出丹心赤忱。也肯定她不会——而且是绝对不会因为贪恋温柔缱绻,压灭了一腔滚烫,避而不见,委曲求全,抱怨连天,扭过头拧着眉,道一句:“不好意思,大家散了吧。”

    她太了解法锈了。

    那一声震如钟鸣的拷问重复了数万个日夜,能剥皮拆骨般剖析自己“我可能破之?”的人,怎么可能东躲西藏、畏首畏尾、若侧刀压颈就跪地求饶,图一个苟延残喘。

    身陷旖旎酣梦,也只是叹道:“别说话,有事等我起身再谈。”

    待我片刻休整,便起烽火。

    突然一阵石子碰撞声,谈笑似乎已经消散,仲砂慢慢睁开了双眼,见到法锈走入她设下的算筹当中,一脚踢散,石子七零八落顺坡滚远了。

    玄吟雾低声道:“法锈!”

    法锈嗯了一声:“没事,用不着了。”

    她脸上的笑容像是油彩板结一样,尘世万种凝于一霎,而后慢慢褪了下去,玄吟雾不由自主抬了一下手,想拉住她,雪白红纹的袖边抓在手里,空荡荡的,如风鼓帆。

    仲砂毫不意外看到法锈轻拍她师父两下手背以示安抚,然后面朝自己,示意道:“说吧,我听着。”

    仲砂抬手一招,身后弟子立刻分开一列,两个一组抬着一裹白布,最后走出是两个非云莱弟子的散修。云莱门人将白布排在了草皮上,清点完后一个少年修士拱手道:“饲祖,云莱在迢遥境搜寻到的所有饲儿都在这里,这十八位无能为力,只剩下两个在世,尽力了。”

    法锈沉默良久,单手撑着额头,眼中带起一抹厌倦:“兵戎相见,既所取只为将帅首级,当不斩来使,不伤俘卒,不屠旁辜。”她顿了顿,“我那一句不斩来使,重之又重,几位堂主居然还敢如此授意……”

    仲砂并未避讳众人在场,说:“机会难得,他们不会放过的。”

    一旁的狐狸听得心都拎起来了,时间过去大半突然来这么一出,莫名有要坏事的预感。面对狐狸的诘问,法锈居然笑了:“不就是要我说一句凶多吉少么。对于香饽饽,有人想拾回家去细煮慢炖供上桌,也有人想切了皮剁了馅,扔入泔桶。何足奇怪。”

    玄吟雾问:“你又哪里来的仇家?”

    法锈说:“**堂。”

    “……”

    玄吟雾一瞬间有口难言,半晌问:“你不是它债主么?”

    “钱债好还,至于其余的,只要债主不松口,绝无可能两清。”法锈说,“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杀掉债主,难道不是那些扒开来烂透了的几位堂主最青睐的法子么。”

    玄吟雾皱眉:“你还死不松口,他们欠了你什么?”

    “人命。他们杀我一次,就欠一次。”法锈说,“说起来似乎他们十六年前就债台高筑,纠缠这么多年,难舍难分。”

    玄吟雾难免有一丝心悸,望了一眼云莱面前草地的白布:“那……是怎么回事?”

    “我跟**堂讲得非常清楚,杀我可以,亲自上阵,只要真的能做掉我,首级任你来取——不听,不知是怕我报复还是怕污了自身名声,买凶带灭口,把多少个凶邪从封煞榜前排洗到后面,又熬死了多少个饲儿。”

    玄吟雾默然,他记起两面之缘时,那个田螺姑娘虽被胁迫,较真起来也算半个帮凶,法锈却教七教八最后放了一马,让人家回去好好修炼,问为什么,答话是饲儿,可怜。

    那时的玄吟雾不以为然,饲儿,卖命拿钱的活计,天下可怜人多得是,能可怜到哪里去,不是还出了一个饲祖么?多风光,多气派,多会甩脸色,熬出头就好了。

    熬出头……千万个饲儿,也只出了一个饲祖,其余的,都被“熬死”了。

    如今满地的白色裹布,云莱仙宗的子弟,靠算筹完避天灾,数月奔波,竟都救不下小半性命。

    他们的命,都被随手砸到了哪里?

    细微的啸声穿空而来,一只纸鹤停留在仲砂面前,法锈蓦然转身:“有人进入迢遥殿了?”

    “已入内殿。”

    法锈点头:“好,走吧。”

    云莱弟子立刻开始整顿,玄吟雾脑子里一锅粥,在“**堂为何对法锈杀心那么重”和“不知道这次又是怎么较劲”之间徘徊良久,思考无果,干脆牵起法锈的手,翻开看她的掌纹,低声说:“这次也会没事的。”

    饲祖不死已是众人皆知,多少凶邪追杀到绝望,根本不必担心。受伤流血倒是会的,虽然她不痛,但伤了他也心疼,玄吟雾不放心地低头问:“他们得过手么?”

    法锈挑了下嘴角:“我不就被你得手了么。”
章节目录 第32章 内殿
    前往迢遥殿的途中,玄吟雾几乎将来龙去脉了解到七七八八。

    对此最大的体会就是,法锈这个人不愁没饭吃,不做饲儿,去江湖上立个百晓生万事通的牌匾,摆个算命摊子,也有的是人找上门。

    同时,她也披露出自己在迢遥境内最大的弱点:“我不能用道法,这里的规与外面不同。”

    直白一点,无法跨越境界斗法,在这里她只有金丹一层的实力。

    玄吟雾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堂想在这里动手?”

    “是的,但我搅了他们的局,并没有单独一人前往,成千上万的修士都在这里。他们不敢用自己的人,也不敢把动静做的过大,留下把柄。”法锈说,“本堂会利用饲儿招来凶邪,顺利进入迢遥境后,再利用凶邪杀了饲儿。”

    说话间已达迢遥境正中心,四面苍蓝色的冰山,层叠交错,如同开出了锋利坚硬的花,一根细细的白光从花蕊处伸出,支撑着整座云上宫阙,殿门大开,飞鸟环绕。

    惊叹声此起彼伏,性急的已经迫不及待飞上去看看,仲砂猛地一拍扶手,门人霎那安静。

    法锈朝她笑笑,转身整拂衣角,面朝宫殿单腿屈下。

    玄吟雾走近一步,还未说话,后面云莱弟子已经惊疑不定跟着照做,法锈略微侧过脸,阻止了:“你们不用行礼,站一边就好。”

    她一手拎起宽袖,将手掌按在布满坚冰的雪峰上,过了一会,雪峰无声凹陷下去,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冰山轮廓都柔软下来,随风轻颤。

    云莱那边不由做好防备,仲砂抬头看向左右,只有玄吟雾没有惊讶,这样的情景他见过太多次了。

    宗门弟子前来求援时,他本以为法锈会跟仲砂一样直接跟天灾打起来,但她没有,每次都是这样矮身,用手触碰地面,力度很轻,像是在摩挲脸颊。

    于是偃旗息鼓,烟消云散。

    这次也一样,那些环绕宫阙的飞鸟鸣叫着飞走了,云端也散了,宫殿直接从万丈高空直坠而下,离地十余丈时又被狂风托起,慢慢被冰山温柔包裹其中。

    窗框处挂着一幅黄纸裱好的画,被清风吹得轻摆,法锈走过去将它摘下来,足有一人高,似乎用极细的兔毫笔尖绘制,线条纤弱,一个月白内衫外披靛青长袍的男子,低垂着眉眼不知看向何处,长发落地,面容清俊。

    左侧落款小字:迢遥。

    看来这就是缔造迢遥境的高人,后方修士们正纠结要不要现在给前辈画像参拜行礼,法锈已经握住画轴,毫无顾忌把前辈卷成了一筒。

    画太长,目睹高人被一寸寸扭成花卷,云莱的小弟子看不下去了:“饲祖,前辈他……会不会感到不太舒服啊?”

    法锈不为所动,只是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他跟我长得像么?”

    云莱小弟子愣愣地瞥了一眼仲砂,见大师姐没理,就着模糊的记忆勉强道:“说像……也不太像,那位是仙人吧?浑身冒仙气儿,饲祖你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会冒一丁点儿。”

    “没说这个,说的是脸。”

    “……没、没太注意。”

    法锈若有所思地继续卷,玄吟雾忍不住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他姓法。”法锈又摊开一点给他看角落的小字,字迹很淡,像是墨稀了水,“法迢遥。”

    玄吟雾不可思议地查看了那个字,确认不是法锈自己加上去的,半晌后试探道:“他是你的……”谁?

    “没见过。”法锈又卷起来,“不过应该在我家谱里,跟我同一个姓嘛,千儿八百年前是一家。”

    玄吟雾:“……”

    还带你这么攀关系的?

    法锈收好画,别在腰间,望了一眼殿门上方的匾,随即跨入门内。身后云莱众人也跟入内,殿内处处精致别致,银烛台,瓷香鼎,入眼大多是肃穆的苍蓝。

    走了百余步,烟雾弥散,居然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宫阙,殿门也是大开,法锈没有迟疑跨步走进殿中殿,里面布置并无二致,再走过一段路,又遇到了同样的殿门。

    法锈走得坦坦荡荡,跟着的人不怎么心安理得,跑到仲砂身边咬耳朵:“大师姐,这么顺利……不会有诈吧?”

    仲砂眼皮都没抬:“那你出去。”

    直到走入第八重门,法锈才停住步子,看向最后一重笼罩在云雾中的殿门:“仲砂,你是带你的门人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进去见识一下飞升机缘?”

    “留。”

    云莱弟子的情绪刚激动起来,猛然之下听仲砂竟拒绝了,急叫:“大师姐!”

    “你们去了没用,筑基以上洞虚以下都能进迢遥境。外面遇到的只有筑基金丹元婴,那么再往上……”仲砂望向内殿,没再说下去。

    出窍期、化神期、合体期的老修士不是没有,他们都聚集在一个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狼窝虎穴。

    没有法锈这层关系,他们走得一定不轻松,严密封锁的八重殿门,全力拼闯三十九天才破,面对至宝,势必剑拔弩张,不肯让旁人分走一杯羹。

    更别提大批低阶弟子从天而降,惹起众怒,棍打出头鸟,进去也是拖后腿。

    云莱弟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退至一边,法锈抽出腰间的画,递过去:“那你拿好。”

    仲砂接过收入袖中:“保重。”

    法锈点头,俯身把双手撑在轮椅两侧,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之后站直身,问玄吟雾:“师父呢?”

    玄吟雾问道:“你进去干什么?抢机缘么?”

    “我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是因为迢遥境,**堂知道我一定会来。”法锈说,“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方不会伤害我,他认我,但我不认识他。”

    “你不是有家谱么?”

    “我只知道我家里曾经有多少人,具体的名字我一概不知。”

    “那这位迢遥前辈,是后来成仙了么?”

    “死了。”法锈说完,嫌这二字不太精确,换了个说法,“形神俱灭。”

    玄吟雾诧异后四个字的残酷:“你怎么知道?”

    “我家除了我没别人。”法锈看了一眼仲砂,发觉她也在看自己,轻轻笑了笑,“如果还有血亲在世,哪怕在仙庭地府,我也会知道的。”

    玄吟雾想了想,觉得不对:“等会,一个没飞升的人,能留下助人渡劫的机缘?”

    法锈不以为然地笑了:“你别说,我家的人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

    这么一讲,玄吟雾觉得也是,别的没传,光把任性给传下来了。

    “等我把家事搞清楚了,就是天崩地裂的时候。到时候非封闭境界,又可化用道法天规……”法锈一笑,语气阴柔,“我还怕谁呢?”

    狐狸对接下来可能要打一场硬仗漠不关心,他的第一反应是——可以提前出去了。

    提前出去能干什么?

    当然有事可、干。

    ……

    商议结果很快敲定,玄吟雾与法锈入内殿,而仲砂留于第八重殿门,也是考虑到迢遥境处处险象环生,若是宗门子弟出了意外,她难辞其咎。

    双方暂且告别,二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云雾,跨过了内殿的门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死伤不计其数,剩余的警惕靠着背后的墙壁,筋肉紧绷,蓄势待发。

    法锈的进入平平淡淡,众修士齐刷刷扭头,出人意料的是,除去打量,并没有群起攻之。

    她的姿态像一个主人,周身带着归家后的安宁与风尘仆仆。

    当她踱步入内,在座皆为宾客。

    但玄吟雾就没这样的待遇了,他刚越过殿门就被牢牢盯住,回望过去,全是饿狼遇同类抢食的目光,强烈的警告意味,高境界威压,他垂了一下眼皮,站定在门边。

    中央不再是殿中殿,而是一个用石头磨成的四方物什,顶部放着一个石碗,底部与石座紧密相连,碗中水波荡漾。

    没人会将它错认为鲜血,太透彻太浓丽,宛若流动的纯红玛瑙。

    法锈也只走了两步,就有人沙哑叫道:“金丹期小姑娘,你可以再往前试试。”

    身形停止,法锈往右侧说话的修士那瞥去一眼,又扫过地面斑驳血迹,不知怎么微微笑了,她双手背在身后,裁剪得体的白衣后摆拖到地上,翻起灰尘,带起一点儿舒适倦懒。

    玄吟雾打头一天起就知道她处事自有主张,不像道人像凡子,还不是普通的贫人,该是锦衣华服,也应是王公贵族。

    本是剑拔弩张的场面,她视而不见,很客气开了口:“在座都未达洞虚期,也就是说,卡在悟道一轮。”她一抬下巴,“那碗红水,足有四轮。”

    这番话,偶有几个修士变了脸色,其余皱着眉头,眼底显出一丝不解的恼意和迷茫。

    寂静半天,终于有人粗声粗气道:“信口开河!悟道一轮为筑基,悟道二轮为洞虚,悟道三轮可飞升,何来四轮?”

    法锈听他说完,笑容不变,好似已经换天改地,成了世家子的赏花宴,几声大呼小叫,不过是遇见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都修到这五六七的境界了,眼界需放开些。说个你们熟悉的,云莱仲砂,筑基八层修为,悟道二轮,不敢说能扫平诸位,全身而退不是问题。”

    有人冷哼一声:“云莱仙法赫赫有名,习得阊阖大炽功的千百年来也就一个,这叫开阔什么眼界?”

    法锈顿了下,似乎有点惭愧:“在下不才,百日悟道一轮,十三悟道二轮,至今二十有九,将近而立之年,毫无寸进。”

    “……”

    这啥?娘的这人谁啊!

    法锈顺从人意,自报家门:“散修真人或许听说过在下,宗门长老或许就不太熟悉了。承蒙封煞榜抬价,**堂关照,称一声饲祖,没事就撩凶邪,毛病是知道多,还杀不死。”

    “……”

    此话一出,立马就看出宗门与散修的区别了,宗门仍是一脸懵,散修已经开始简单拱一拱手,半僵着脸道一声:“原来是饲祖,早有耳闻。”

    法锈回礼,返一声客气。

    寒暄完,立刻有修士揪起之前的话头:“饲祖方才说,那碗水有悟道四轮?本座不太明白,能否讲明白一点?”

    “话没法讲清楚,你可以自己试。”法锈说,“还有,纠正一点,没有悟道四轮的说法,悟道只有‘参’‘彻’‘化’三轮。四轮为‘煅’,不在悟道之列。”

    “口说无凭。”

    “我是不是诬罔视听,判断由你,就像我说悟道二轮,你同样可以前来一试。”法锈微笑,“或者,我说我不怎么能被杀死,要不要再试试呢?”
章节目录 第33章 又来
    拿饲祖作试不划算。

    理由很多,譬如她身后的那个妖修正盯着,或是背后势力扑朔迷离没法掂量,总的来说,世人再如何轻命,又有谁敢与饲祖比肩?没赚头。

    各方态度也摆在案上,谁动了,谁就是众矢之的。

    法锈不再往前走,屈腿俯身而下,一振袖口,削指甲的弧刀滑至手掌,切入指腹。血珠冒出的同时,她微不可察地一怔,皱了眉,拇指摩挲了一下伤到的手指。

    有点痛。

    不是个好兆头,她只有在飘忽不定的某些日子到来时会察觉疼痛。

    这一来更是刻不容缓,没时间多加思虑,法锈将手指按在地面上,压迫的痛感越来越明显,胸膛中极度的烦躁如狂风呼啸、群峰倾颓。

    平日的无感伤痛,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加倍奉还。

    她沉默不语,四周早就僵持的修士同样鸦雀无声,手指按在地上,伤口太浅,没有多少血渗出,但坚硬的玉石地面似乎被血液唤醒,如皮肤般起伏呼吸,缓慢,明显。

    玄吟雾看着这种异象,眼瞳略微竖起,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讯息,无论宗门散修,都是靠师徒缘分互相牵绊,唯一以血脉延续的只有世家。

    只是世家还在么……

    万年前足有上百个修仙氏族争辉,怒放一时,衰落得快且容易,只靠血脉传位子总有耗干净的时候,连着几代几十代都出不了个资质好的子嗣,加上旁系和别家的打压,也就散成一把黄沙,提都提不起来。

    声名显赫的大能湮灭于尘,镇族之宝也逐渐流落他方。

    现如今,谁还认识世家。

    整座大殿都在诡异律动,法锈缓慢起身,斜对面一个化神期修士猛地将剑尖对准她,喊道:“你别动!”

    法锈摊开双手,全身上下破绽尽显,她用这样的无害姿势后退,直到靠在了师父身上,转身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他衣襟处。

    玄吟雾猝不及防,他感受到法锈情绪不对劲,像受了委屈一样的投送怀抱还是第一次,不管其他先将她抱住,低头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那位迢遥先辈托了遗言给你?”

    法锈说:“手指头痛。”

    玄吟雾:“……”

    想骂她小题大做吧,也训不出口,叹了口气去握她的手腕:“拿过来给我看看。”

    伤口只有头发丝那么点大,玄吟雾从袖袋里取出干净的布片,蘸了药轻轻涂在上面:“这个研了点邬隆叶进去,有点麻,止痛的……”说了半句突然顿住。

    然后他用小心谨慎的语气问:“你真痛?”

    法锈抬头看了他一眼。

    玄吟雾:“……”

    行吧,没跑儿了,就知道紧要临头非得出事。

    法锈在克制腰腹逐渐泛上的难受时,迢遥内殿的晃动愈加强烈,中央的四方石柱砰然碎裂,眼见石碗即将倾倒,天南地北的修士再也收敛不住,怒叫中纷纷出手,残影连成数串,风啸轮起,忙乱中不知谁伸了只手将石碗掳入怀中,招式频出,火光四溅,殿内摆设化为狼藉。

    腥血和吼叫让法锈紧锁眉头,她维持住巍然不动的表象,将翻腾不歇的烦躁往下压,平静冰层之下汹涌着滔天巨浪,裂隙一触即发。

    玄吟雾立刻将她整个搂在怀里,掐诀打出一道屏障,往后跨过内殿门槛,法锈却没动:“不能退,迢遥境会从这里把修士全扔出去,每过一重殿门会拖延一个时辰。至少二十个**堂请来的凶邪,我不想多留。”

    果不其然穹顶震落,房梁坠下,白色天光瓢泼而至,还在争斗的老修士们不明所以,一片哄闹,佩饰鞋子散了一路,不少人蜂拥出门,几个张皇失措地握着剑,脚底挨着地,一点点往门边退。

    不少人狂呼:“迢遥境要崩了,出去打!出殿门再打!”

    也有人退一步叫道:“不要抢了,这宝贝在谁身上我们都不知道,不如趁这地方还没塌,快点找别的机缘!”

    然而半天后,上方崩毁停止,再无动静。

    法锈攥着衣袖,眼底阴沉,慢慢从齿间挤出一口气。

    她挣开玄吟雾的手臂:“境地之外有人在使阴招,修为在出窍之上。”她转头,话里意思很明显,“师父,一刻之内。”

    玄吟雾点头:“你呢?”

    法锈没回话,目光盯在前方修士某处一个走路不太利索的人身上,扯动嘴角,笑了:“嗬,老朋友。”

    话里那老友心有灵犀地抬眼,斗笠蓑衣,手拄长刀,神情寡淡如那日拍行门口相遇。默然远望,第三次直视不远处那个破了千峰万仞阵、斩了他一条腿的饲祖。

    封煞榜第四,春秋刀。

    喧闹间双方死寂,法锈与春秋刀冷冷对峙,缓慢抬手,握住了嵌入墙壁的一把剑。千钧一发之下,玄吟雾化原形踏空跃入穹顶,光芒吞没身影,同时玉镯脆响,蓑衣男人一扫长刀,独腿发力,破开不断后撤出殿门的人群,瞬息而至。

    “铮”地一声响,长剑平滑挥出,在半空划出弧线,法锈反手执剑,逆流上前,正面迎上春秋刀!

    刀剑向击,呲出刺目火星,电光石火交手十余次,春秋刀退开两步,横过刀面,反射一捧白光。

    这不像曾经交手过的那个饲祖。

    他犹记得那一战所感受到的冷静可怖,赤手空拳,勾出天道规则,上天入地的刀锋挡不住她抬脚踏下。

    不像当下,只有压抑不住的躁意,以及简单的攻挡剑术。

    春秋刀摸到了腰间的一柄小刀,没有花纹雕饰,粗糙普通,由本堂郑重其事备下。

    他提刀蓄力,再次突进!法锈正拿手抹脖颈上的伤痕,单手举剑抗住他的劈势,锋口磨出令人牙酸的刺声,法锈刚往旁避开他的刀锋扫切,春秋刀突然不管不顾近身,小刀凶狠捅入法锈肋下,法锈缩紧瞳仁,喉间嘶声未曾发出,刀柄已被用力摁进去,然后猛地横面划拉开来,腹腔一泼鲜血全浇在碎石上。

    “嘶……”

    剧烈的痛楚在腹部炸开,气血逆行上涌。

    春秋刀松手,法锈全身脱力跪立,血肉撕拉声刺得鼓膜生疼,捂住腹部深弯下腰,血污渐渐在地上蔓延开。

    春秋刀用手撑着柱子,似乎在欣赏这样的姿态,随即慢慢用长刀尖抵住了她的后背,一点点刺下。

    法锈移开了捂住伤口的手,在身躯的遮掩下,十指合拢,结印。

    每一个印诀的手法都十分精准纯熟,刚结一半,四周变幻莫测的光线凝固,飞溅的尘埃也静止,由远及近的青铜钟鸣层层迭起,如同浪潮,轰响在整个迢遥境内。

    第八重殿的仲砂瞬间抬头,震惊看向内殿方向。

    “不世功……”

    同一时间,春秋刀眼前只有一道寒芒。

    耳畔还回荡着翻天覆地般的嗡鸣,令人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的,看那个人松开了结印中的双手,分别捏住剑尖剑柄,啪得一声脆响。残影掠过,旋身上前,手腕转动迅速而凶狠,两截断刃贯穿了他的膝盖骨,牢牢卡在关节里。

    未曾看清,春秋刀喉间一窒,后脑被砸在了地上,脖子里有轻微的碎裂声,法锈单膝压在他的颈部,长发纷纷散落,身上巨大的血口随着她每一次动作涌出鲜红,衣衫尽染。

    什么道法,什么规则。

    ——都没有。

    春秋刀感觉自己半段喉管已被碾碎,一口气还没缓上来,法锈捡起旁边的兵器,手起刀落,贯穿了他的肩胛骨,单手按住骨节处一掰一拽,硬生生卸了他浑身关节。

    “四野门的?”

    这句话轻飘上扬,却冷漠肯定。

    因为确定,所以没有停顿。

    法锈将头发撩到背后,慢慢从腹部拔出那柄小刀,抛起来掉了个头,刀锋冲下,剖开春秋刀的胸膛,衣襟浸成淋漓的殷红。

    春秋刀眼珠暴突:“你——你!”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法锈漠无表情的脸,和因剧痛而痉挛的嘴角。

    饲祖痛起来是疯的。

    玄吟雾见到法锈的时候,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如坠冰窟。

    法锈虚脱地躺在他怀里,满头冷汗,人还清醒:“封我识海,走。”

    玄吟雾按住她伤口的手都在抖:“不行,先上药。”

    “师父你看见那个刀了么?”法锈示意他看旁边的粗糙刀子,“我不知道**堂搞到了多少,它杀不了我,但能重伤我——现在治不了的,走吧。”

    玄吟雾咬牙,按住她的额头,暂时封住识海,等她闭目,面容变得安静下来,抱起她踏入漫天的白光中。

    ……

    春光晴好,寒梅却全秃了枝,叶苞星星点点还没长全,拆月正侍弄花枝,梅吐山涧的水壁封印突然被击破,震得他脚下泥土抖了两抖,一剪子把挺看好的枝条给咔嚓了。

    拆月怒发冲冠,正准备撸袖子与来敌一战,迎面撞上故友的脸,愣了一下,打了个哈哈。

    “倥相?你怎么……串门也不打个招呼,我家里这一团乱……”

    他越说越无声,因为清晰看见了玄吟雾深色衣袍上沾染的血迹,以及他紧抱着的人。

    少许寂静,拆月当机立断往屋子那走,还不忘碎嘴:“你徒弟怎么搞的?算了先过来,唉,我们这些封煞榜上的,总是要挨些刀,是她挑事还是你的锅啊?”

    背后传来不带感情的声音:“**堂。”

    “废话,当然是**堂!”拆月啐道,“正道也就算了,还搞什么饲儿,真是——你听说过没有,我刚摸到个消息,说封煞榜第四春秋刀死了,饲儿祖宗杀的。”又故作轻松道,“饲祖干完这一仗大的,估计要歇歇,咱有空再办个小聚——话讲你徒弟是碰上哪个饲儿了?”

    玄吟雾沉默了一会,说:“她就是饲祖。”

    “……”

    老山羊背影僵直,好险绊了一跤,过去半天才一步一顿地转身,茫然掏了下耳朵:“你刚才……说了啥?”
章节目录 第34章 春天
    玄吟雾敢这么说,是认定拆月不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顶多嘴碎了点。

    事实也是如此,拆月在惊吓失语几息功夫后,彻底沦落成一个话篓子,脚下手上没停,腾出屋子让玄吟雾安置好人,自个儿在门口踱来踱去踢石子铲野草,喉咙里嘀哩咕噜一刻没停。

    过了老半天,消停了会,勉强接受了故友徒弟是封煞榜公敌的事实,看样子还伤的不轻,那狐狸铁定是护着的,姑且先把伤养好再算账。拆月稍微推开了些门缝,刚把头往里探,突然一声嘶声力竭的惨叫,唬得他倒退几步,脚一崴,差点滚个跟头,

    拆月顾不得捯饬乱七八糟的心思,推门进去,哆嗦着使眼色:“咋……咋了?”

    里屋一片安静。

    放置书画的架子上搭着血迹斑驳的布条,玄吟雾的眉目蒙上一层灰暗,长发清汤寡水垂在脸侧,他衣袍铺开占据了大半张榻席,法锈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只露出半边侧脸。

    惊魂不定的拆月扶着门框:“你做什么了?”

    “我刚刚解开了她的识海,又封回去了。”玄吟雾现下都是低声说话,提腔都嫌累,“她受了重伤。”

    “没药?我这里有,等着我叫徒儿给你拿——那个谁,抹舟——”

    “我早帮她疗过了。”玄吟雾满面疲惫,撑住额头,“她背上的伤好得很快,都可以涂祛疤的药膏,但肋下那道愈合不了,我只能暂且用诀印封住,但仍然渗血,没法闭合。”

    “怎么会?”

    拆月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对涂山九潭的倥相诀非常推崇,三百六十行沾了个遍,首次见识这套妖修氏族正统法诀后,只恨此身不为狐。

    玄吟雾低头,慢慢梳理法锈的鬓发,指尖在被血浸透的乌发间穿梭,像是划过岁月旧迹。

    梳好后,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与拆月:“你认识这个么?”

    他松手快,拆月没料到此物出乎意料的重,失手之下砸到了脚,嗷得一声蹲下搓着蹄趾。

    过了半天,拆月才忍痛说:“……不曾识得。”将那柄粗糙小刀翻来覆去许久,又皱眉,“你徒儿就是被这个伤的?”

    刚问出口,才发现是多此一举。

    “识海不能封久了,还是快些找到办法好。”拆月摸着头,从自己千年妖修生涯里搜寻点子,准备时刻献计。

    “我还知道一些凡间的医术,也许可以用针线缝合。”玄吟雾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转头看向拆月,“我听说牛羊肠子捻的线最适宜,羊肠线你有么?”

    拆月:“……”

    喂过分了吧老朋友。

    这又不是羊毛,伸个手就能薅到,长肚子里面的,想拉也拉不出来的!

    时隔近一年,玄吟雾终于又深刻体会到了穷修士的滋味。

    像什么盛传的“白蚕溶骨补天丝”或是“透镜无感无味线”,他通通拿不到,只有一头老山羊愁眉苦脸跟他讲山下有个村,村里有放牛羊的,不时宰几只开荤,可以去那里顺手牵羊肠。

    老山羊看他模样,似乎很不放心徒弟一个人,但自个儿也不适合亲自上阵,连忙委婉推卸差事:“不是兄弟不帮忙,但是吧,叫我去一边看他们涮羊肉一边顺手拿肠子……怎么说,我还是会很兔死狐悲的,太难为羊了。”拆月撇完自己又连忙护犊子,“我徒儿也不行,几个伪化形,心智还年幼,不能干这活。”

    玄吟雾没理他自说自话,将法锈放平躺好,又替她掖好被角:“方位给我,我去。”

    狐狸去得很急,回来很快。

    手上拖着一串洗干净的新鲜羊肠。

    当他用诀印将它化开,再用灵力捻成线的时候,拆月默默别开眼,无端感到腹部抽痛。

    到了缝合的那一步,玄吟雾看见拆月还不自觉,自然是把他赶了出去,门外站着拆月的小弟子抹舟,绵羊羔子眨巴眼睛,偷偷往屋子里瞧:“是锈师姐来了吗?”

    拆月捂着眼睛将她带离:“是是,为师告你啊,你锈师姐是饲……”没说下去,怕给羔子留下阴影,改了口,“是属豺的,跟她师父搁一块叫豺狐为奸,咱们好羊不跟他们掺一块儿。找你师兄,一起做修炼功课去。”

    撵走了徒弟几个,拆月靠着墙角蹲了下来,越思越乱,越想越烦,上回倥相带来这个徒儿,他就不怎么看好,面面俱到的大家模样,他敢打包票是个惹不得的人,听闻狐狸似乎还对她有几分懵懂意思,心头更是拔凉,千叮咛万嘱咐学着以毒攻毒别掉坑里。

    这世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听倥相的意思,饲祖跟**堂翻了脸?那她哪里还有容身之地?就怕仇家推波助澜,最后被压得身败名裂。

    拆月想七想八,弄得满脑子浑浑噩噩,不知过多久,见玄吟雾出来倒擦洗的血水,连忙蹬了蹬麻了的脚,喊住他:“倥相,来,咱们谈个事。”

    将来谁都不好说,过去倒是有据可依,玄吟雾不想绕弯子,就把之前在迢遥境关于血脉的猜测,略微提及了一下。

    “你猜是世家?”

    拆月摸着鬓角沉思:“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但世家都多少年没消息了,从哪儿能孵出个天资超凡的后裔?捣鼓出来还不好好掖着藏着等时机到了一鸣惊人,就……放养?这心宽得——宽成肺了。”

    “法锈关不住的。”玄吟雾的手指轻轻按在桌案上,眼底暗沉,“她与云莱仲砂是旧识,十六年前,她们同时现身于世。”

    拆月琢磨了一会:“哦,这样,那怎么有点像那回事啊……”

    俩妖面面相觑,心照不宣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同样的答案。

    离家出走。

    但仔细想了想,这戏码略有不对,好比凡间某个富家千金要逃家感受人间疾苦真情……结果刷了武林榜的排名。

    “书生半夜遇娇娘,千金柳下见情郎,我一个妖修都拈手即来的话,怎么可能没出现呢。”拆月试图跟玄吟雾分析,“至少得结识一个情郎,月下结发,搞出几段缠绵情意。不然总觉得缺点什么,不甘心功成身退啊。”

    玄吟雾幽幽地看着他。

    拆月:“……”

    哦,忘记把你算上了。

    一想到老友把摔坑里的事这么痛快承认了,拆月的脸色非常严肃,搓着蹄子道:“不得了,我原以为她是漂泊无定,正巧跟你形单影只配一块,说走就走也轮不到谁指摘。没想到她上无高堂,却或许有三姑六婆七叔八舅,这很危险,倥相我跟你说这特别危险,你别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啊,你要是没本事,人家门都不让你进。”

    玄吟雾:“……”

    三言两语把话带跑,还没见好就收,一张老长的山羊脸越发忧心忡忡:“万把年前的玩意儿,破规矩是真多,关系也理不清,十有八.九要从中作梗使阴招……你打算怎么办?”

    玄吟雾说:“接着。”

    拆月评价:“死心眼。”又建议道,“还是有个宗门傍身好些,我看你走了之后,玉墟宗局势也变了许多,那位觅荫真人一直都派徒儿来看你,也是想让你回心转意的样子。不如我说,陈年旧事就过去吧,别积在心上,你现在回去,也没人会嚼舌头。”

    玄吟雾不说话。

    拆月撞了下他手肘,啧了一声:“你这什么反应?一流宗门都抗住封煞榜的凶名跟你来往,你还闹上性子,不乐意了?”

    “不是。”玄吟雾手指握拳,扣在案几上,“等一段时间。”

    拆月点点头,也不多说:“行,你自己心里有数。”

    挠了挠头,见他似乎还在想事情,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得去管管我那帮羔子了,你也去看看你徒弟能不能撑住,多喂点东西,补酒要不?——不要算了,吃的你在山涧里随便挖。”

    ……

    算准了时间,玄吟雾才敢在第五天解封识海,他缓慢覆住法锈额头,手心浸出薄汗。

    她肋下横穿腹部的刀伤,没有任何好转迹象,无论用灵力用药还是缝起,那道伤口边缘毫无反应,骨肉断而不生,血液也不凝固,像是失去了愈合之力。

    他一寸寸抚摸法锈的漂亮的眉骨,害怕她一睡不起,却又痛惜她在那段时期中的能感受到的剧痛瞬间咆哮而来,嘶声若死。

    最终这一切都糅合拧住,化作恐惧和彷徨,日夜折磨,刻骨铭心。

    他再也、再也不想有这样的经历,将来的几十年几百年成千上万年,都不想再有。

    在法锈身旁久了,他似乎松懈了修炼。但她这样的人,连无的放矢的话都不说,初遇之际字字句句都是精打细算,要说因为真懒惰而挥霍天资么,太不实际。离经叛道的事,似乎就要她来做,他人效仿,也只能得到一句“什么人吃什么饭”的评价。

    至少他不行,他需要足够高的修为,足够多的底牌,足够重的话语权。

    所以对玉墟宗不能贸然动作,宗门内四大宫师门复杂,鼎足之势,应徐徐图之。

    玄吟雾的手掌贪恋在法锈的额角,不肯抽离,识海的封锁已经解开,但持续了好几天,人不可能立即醒来,她仍安静闭目,掩窗小憩,屋外梅落叶生,片片生机春意盎然。

    手指渐渐陷入她的发中,玄吟雾垂首,用额头贴了贴她的脸。

    再抬头,法锈枕在他的膝上,半睁着眼,慵倦地看着他。似乎想伸手挡一下光线,但没力气,只能侧过脸埋在他的衣袍里,榻上老老实实盖住她的被褥也被这一下牵动拽得不整齐,掖在她颈下的被边簇拥上去,埋住了半张脸。

    午后的日晨怠懒,山涧里梅花枝叶摇曳,熏出一丝温暖。

    就像没有硬仗,没有重伤,只是伏在他膝上午睡初醒,不愿起来,翻身补一觉。

    平常寻常,无处说道,他却觉得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

    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去给你煲些肝汤。”

    衣物下嗓音朦胧:“不吃,腻。”

    “要吃,补血的。”

    “那我要加红枣儿的。”

    “好。”

    活过的前半辈子原来都在沉默等候着,这一段春.光。
章节目录 第35章 天意
    玄吟雾师徒二人暂且在梅吐山涧住下了。

    法锈久伤不愈,下不得床,玄吟雾在处理伤势方面急得掉毛,就在吃的方面狠狠补偿,天天变着花样做,馋得小妖口水横流,老山羊只能腆着脸去跟狐狸说:“那什么,倥相啊,你徒儿是需要补,顿顿大补,但那几根菜叶子和须须……”

    玄吟雾皱眉:“什么菜须?那是殄灵叶和老灵参。”

    “是是,你看你,就调个味用,完了别把汤全倒了,给我尝口鲜啊。”

    玄吟雾回绝:“不行,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瞎倒了,我浇菜用的。”

    拆月脸一垮,又迅速抖索精神:“啥菜?这么金贵,好不好吃?”

    “西王愈竹笋。”话出口,见拆月突然舔了舔嘴角,玄吟雾又加一句,“少打主意,尤其是你蹄子,不许在这一块乱刨。”

    后来是拆月的小弟子抹舟忍不住了,踩着晚饭的点跑来蹭汤,后来连拆月也在门口转悠。法锈一问之下,狐狸不情不愿说:“那个灵笋需要汤汁浇灌,非常挑食。但用来制药兴许有效。”

    法锈笑了一声,摇头:“算了,没用的,能有吃药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早告诉你了。”

    狐狸极其敏锐:“你是说有别的办法?”

    “也不是,我只觉得应该会有。”法锈往后靠了靠,“迢遥境之行,插手的势力太多。其中有一支没有露面,我知道他们肯定在,否则**堂得不到那把刀。”

    “是谁?”

    法锈直直望着他:“你猜?”

    玄吟雾气得重重拍了一下床沿,都什么时候了还玩卖关子这一套,简直是没正经。这一巴掌没拍到法锈身上,她不痛不痒叹了口气:“不是我不说,说了也没用。师父,你以为我把仲砂从大老远叫过来是带她玩——或是给我撑面子的吗?”

    “你是在留后手?”玄吟雾很快反应过来,“但是我们走得那么急,仲砂她……?”

    “放心吧,我最后放了大招,她应该察觉到了,不用我说也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玄吟雾就没见她用过功法,不太信:“你有什么招数?”

    “我招数可多着呢。”法锈勾勾指头,“不多怎么能钓到一只狐狸,是不是啊,师父。”

    这回狐狸垂下睫毛看着她,竟然没吃瘪,简短地回了个嗯,然后撑着床沿倾身,很注意不压到她的伤,神情有点飘,仿佛在讨糖:“然后呢,你还有什么招数?”

    法锈一本正经:“狐狸不能吃甜的,会秃毛。”

    玄吟雾摸着袖边:“天气回暖,不需要这样的厚毛,该换了。”

    法锈往前凑了一点:“不会吧,这么快就到脱毛季了,那师父想脱多少层的衣服?中衣?亵衣?还是……”

    门口一声轻响。

    拆月提了个锅推门,嘴里还在嘟囔:“诶倥相,我把空锅放这儿了啊,我徒弟淌了哈喇子在里面,你记得回头刷……”

    法锈重新靠了回去,拿手背按了下自己的脸,不以为意道:“那什么,师父您先刷锅去吧。”

    玄吟雾:“……”

    片刻后,拆月的俩弟子有幸目睹他们师父飞奔而出,活蹦乱跳,扯着嗓子大叫,进了屠夫院子似的:“怎么啦!不就是喝光了你的汤!啊——杀羊啦!有狐狸杀羊啦!”

    谈起当日,锅没刷,老山羊被涮了一遍。

    又过了几日,在狐狸的精心调养下,法锈终于能走几步,但阻止不了身体越发孱弱,走远一点都觉费劲。山涧内没什么好玩东西,唯二活泼的家伙就是拆月留守在家的两个伪化形弟子,小绵羊抹舟和她二师兄。

    自从法锈知道他们每天都会在温泉边上切磋,来这儿看热闹就成了她习惯。狐狸忧心极了,生怕小妖修打架误伤到人,想给她弄个屏障之类的法宝,法锈嫌他操心太多:“行了行了,俩小羊羔,你还当老狼防着了。”

    小师妹抹舟比她二师兄晚生几十年,入门也晚,次次输,好在她消气也快,隔日不生气了再打。法锈看了两天,抹舟依旧一如既往的败了,气鼓鼓地跑过来,拿起地上放的补酒咽了几口,憋了好久还是向法锈吐露心声:“师父不来看又不指点,不想跟二师兄打了!”

    法锈扬起嘴角:“嗯?”

    “要是大师兄没出去游历就好了,大师兄打他。”

    法锈哦了一声,慢慢俯身,撩开抹舟软绵的白发,在她耳边讲了点什么,在抹舟她二师兄警醒盯过来时,笑意更深。

    抹舟听完,一抬头:“真行啊?”

    法锈笑:“我也不知道,你搏一下试试。”

    抹舟当即挽袖子上阵,哈了一声,气势很足。

    一刻钟后,把她二师兄打了个落花流水。

    绵羊羔子这回是兴高采烈颠过来的,张口就是:“师姐好厉害,怎么做到的!”……法锈不知道该怎么讲,以饲祖的经验眼力,破个小妖修的套路,做不到才怪了。

    抹舟也不想打了,把二师兄晾一边,听法锈给她分析刚才的战局,每个动作都拆分极细:“前十招按我说的做,没出纰漏,但你二师兄明显有防备,未能得手。十招之后我没指定,你就有些乱了,又往旧路子上打。”

    抹舟心虚:“我那一套打习惯了……”

    “第二十四招出错了,应该分切,不是横扫,这与切肉一个道理,纵纹横纹,对准了水到渠成,逆着来事倍功半。你在这一招落了下风迟了半息,虽然后面用斜挑补救回来,但能三十招了结的事,又增了不定数,被延长至少五十招。”

    “喔。”

    “招式耍太多也没用的,不如很用心练几个拿手的,修补防漏,这样就算与对方差太多,也能有耗的机会。能僵持,就多出了两个有利选择,一是全身退,二是反攻。学会观望,寻点出击,不要光凭猜测玩划拳,稳放第一位,要是人家用的是虚招呢?你怎么办,是不是。那时救回来就晚了,逃必然负伤,拼也讨不到多少好。”

    抹舟拧起两条细细的眉,还在消化,看来追上思路还有点吃力,法锈停下了话,笑了笑:“你理解一下。”

    温泉厢房前徒儿打成一片,拆月在屋后默立,此时此刻,他才略微窥得一丝饲祖风采。

    身经百战,拈手即来。

    他以前对徒弟的教导方式也简单,点拨是必需的,但从来没这么全面过,妖修向来瞧不起人修对招式斤斤计较,跟算账一样麻烦,因此他们打起架来杀得毫无保留,人修总是面面俱到,气势自然弱了许多。

    之前见她对抹舟耳语,还以为是要出阴招,没想到是硬杠,而且前十招可称得上是行云流水,在他看来,一个人修竟然能指点一个妖修,这本来就是难以理解的。

    她对妖修到底了解多少?

    在她之前,拆月觉得最了解妖修的,当属封煞榜第八庖丁解,以指为刀,专剖妖修。伏诛之后,将毕生总结的一百二十七卷拱手呈上,被饲祖付之一炬。

    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烧的其实是空白书卷,做样子给妖修们看的,真正的早被她藏起来了;也有反驳,不过怎么辩解也敌不过诱惑一说,这等珍宝,在某些时刻,对于常在刀刃上走的人来说就是保命物件,没理由不假思索毁掉。

    那时饲祖对于众人指责,回复轻蔑:“我不屑于死物。”

    拆月微不可闻地叹息,她的确不屑,与庖丁解的战术完全不一样,是以目为刃。

    **堂也是有能耐,如果不是那个说不上来历的粗糙黑刀,以及倥相说有特殊情况,春秋刀是死透了,她却只需休养一阵,就又可以开始撩榜了。

    温泉边上,抹舟已经连赢三局,拆月他二徒弟已经在跳脚了:“不带这样的!师姐,我们来一场!”

    法锈靠着栅栏没动:“我不跟伪化形的妖修打。”

    “为什么?”

    “打哭了很麻烦。”

    二徒弟沉默了一会,义正言辞说:“你打哭我,我绝对不会跟师父告状,真的!”

    “那也不行。”

    “又怎么啦?”

    “我过个年刚刚而立,这位师弟,年岁几何?”

    二徒弟一愣,掰了下蹄趾:“两百……来岁。”

    “我就说锻体大圆满的妖修,百岁总是要有的,差距这么大,还好意思欺负人?”

    要是放拆月这只老滑头上去,管差多少岁,逮住先扁个痛快,他徒弟就不太灵光,老老实实地说:“不怎么好意思。”但又说,“但师姐你也不能老教师妹打我啊!”

    “谁叫你在那边傻站着了,我跟你师妹说话的时候,就不会过来听?”法锈说,“去找你师父也行,他或许说的比我好,毕竟你们都咩咩叫。”

    屋后的拆月见俩徒弟凑一对听饲祖说教,一巴掌糊自己脸上。

    这他娘的分明是需要提防的最大敌人,然而正心平气和帮他教徒弟;看这指点河山姿态,是块上好的师祖料子,偏偏做了徒弟。

    天意,唉,都是天意。
章节目录 第36章 身世
    近来饲祖闯出的风头太劲,四方都不太平,拆月一有空就手脚麻利地出去探风声,过去半月,都是气氛紧张之下的风平浪静,又晃过几日,终于有件事猛地掀起浪潮。

    拆月火急火燎赶回梅吐山涧,在温泉厢房旁寻到了正主儿,来不及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四野门被挑了,你知不知道这事?”

    把那俩小妖修被打发走,法锈不慌不忙回道:“哦,是仲砂?”

    拆月的目光渐渐沉下来。

    “我听过一个传闻,不知真假,说是十几年前饲祖现世时,便是从四野门爬出来的。”

    法锈笑容不变:“看来当初闹的沸沸扬扬好一阵,现在都还能听到风声。”

    “那是真的了?”

    “断章取义。”

    拆月也挑了块地坐下,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行了,那狐狸出去采药了,咱心里都明白四野门是个什么东西,饲祖啊,从那地方出来,一定很艰难吧,讲讲?”

    法锈一挑眉,似乎很惊讶:“咦,为什么要避着我师父,他还不知道四野门?”

    “不,你瞧你如今这弱不禁风的,我是担心你说得太可怜,他注意的点就全歪了……”

    四野门不是一个宗门,也不像**堂是固定的势力,它就是一盘散沙。

    原先的雏形是**堂设下的秘市,专供绝密消息和珍稀物件的流通集市。可惜世上无不漏风的窗,在破了一个洞后,四野门迅速扩大,无数人蜂拥而至,鱼龙混杂,将阴影交易变得越来越复杂可怕,杀人越货,暗中操控,直到**堂对它完全失去了控制。

    能让本堂束手无策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里面存在大量的修行高人,已经不单指哪一家,是云集,凶邪居多,同时不乏有道貌岸然的宗门长老。

    这也是最令人无可奈何的一点,**堂在建造这个秘市的时候设下了一个阵法,名头非常响亮,力量也非常棘手,所有人一旦走入四野门遍布各处的流动闸门,身影立刻像蒙上了雾气一样模糊,任大乘期修士也看不穿真身,根本无从追寻。

    **堂苦不堪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道修士对四野门的态度,是弃之如敝屣,正因为被遮盖了音容可以尽情放纵,名声已经越来越臭,牵扯越来越多,逢人提起也只送六个字:入者,永无天日。

    饲祖对此的评价却很实在:“四野门这种东西,害人害己,也利人利己。”

    法锈望天,对当年的事也没什么好谈论的,无非就是杀出了一条血路重见天日,饲儿原本没得到**堂承认时,不过是四野门里的买卖物件,熬鹰似的死了不知多少。

    “**堂想借助四野门干掉我,差不多就这样。”法锈说,“买凶在四野门非常容易,又不会暴露身份,十多年前没能把我困死,十年后又来。”

    拆月问:“理由呢?你那时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天资如此出色,他们不试着拉拢你,头一个照面就把你往死里推?”

    “他们怕我呀。”法锈笑。

    拆月从羊鼻子里冷哼一声。

    法锈平静地坐着,她的伤口依旧没有愈合,脸色更加苍白灰败,披着厚绒的大氅,丝毫感受不到渐来的暑气。

    过了一会,老山羊憋不住说道:“具体我也搞不清,云莱仲砂挑了四野门两处秘市,嘿,揪出个他们仙宗的长老,真是好戏好戏。哦对,她逗留在**堂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听说云莱仙宗三番五次下令让她回宗,不管用。”

    法锈无声笑笑,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拆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有些不满:“你不讲点什么吗饲祖?听说你跟云莱仲砂交情很好,就不担心她的处境?”

    “她不需要我担心。”法锈别开目光,“我才需要她担心。”

    拆月借四野门和仲砂的消息,也没能撬动法锈的嘴。

    他可没玄吟雾的瞻前顾后和小心维护,对“世家出身”说法心存犹疑,想撬出个所以然,只是法锈此人油盐不进,身体越拖越垮,命悬一线还临阵不乱。

    这个人,真是个冤孽,温文宽和的皮下面是老谋深算的辣姜,又狠又作,偏偏糅合到一起就是让他那个狐狸兄弟爱到恨不得。

    世间于她,不过戏一场。

    ——在拆月看来无疑是这样的。

    他沉默半天,叹着气摸着脸,脱口而出:“茫茫人海,你怎么就跟倥相有了一腿?”

    法锈哦一声:“你这问题问得好,我还想问老天为何生我,有答案么?”

    思量片刻,拆月得出结论:“老天真是瞎了眼——肚脐眼也瞎了。”

    法锈一笑,也不说话。

    “你给个数吧,倥相猜你是世家遗嗣,你怎么说?”拆月也是懒得再拐弯抹角了。

    “不是。”

    拆月点头,没多惊讶:“世家早灭了,说他们也的确可能不大,那你是哪儿的?别跟我说你天上掉下来的。”

    这次法锈垂着头慢慢想了好久,抬手比了个手势,似乎怕拆月看不清楚,晃了晃。

    然后她说:“我这很明白了,不需要多说了吧。”

    拆月愣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僵在那里多长时间,但在回神的那刻,他一跃而起,噌噌后退几步,打量个稀奇东西似的把法锈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张了张口,喉咙灌风,舌头打结。

    不可能!

    她的手势单调明确,意思同样简洁有力、众人皆知,之所以没人往那个方向想,是因为——不可能。

    要是搜寻她的只是**堂,拆月敢抱着他的补酒守在山涧,豪言壮语一句:“想住多久住多久,来了人我顶着!”,但他现在不敢。

    “你应该逃!”拆月当机立断,“你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太长时间。”

    法锈轻轻说:“我一个人逃不动,你的意思是让我师父跟我一起颠沛流离?”

    拆月定定地看着她:“他会愿意的。”

    法锈微笑:“他也许会厌倦的。”

    “你不相信他?”

    “我只是不相信时间的一成不变。”

    拆月嗤笑:“你这种人,这样的身份——磐石为基,烈火作伥,会惧怕岁月剥削?”

    “我只惧光阴无边无际,众生皆可轮回,而我被将来束缚。”

    拆月望着她,他们之间隔着五六步距离,难以想象,如果她不曾任性妄为,怎么可能化云为雨,自高空落入寰尘,一草一木触手可及。

    “你太偏执。”到最后,拆月只能哆嗦着嘴角说出这样一句,“你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做饲祖,不该遇见倥相——对,你还不该认识云莱仲砂,不该离开……那个地方!”

    法锈问:“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悟道。你不是喜欢悟道么?在那地方悟到天荒地老好了。”

    法锈声线骤低,犹似坠落:“我修道,可我本为人,人天生有腿脚,难道就是为了被囚而生?若是必须套上镣铐,我又为何要生?既然生了,为何不将我的头也锁了,偏偏让我能想,能迷茫,能质疑,以致于不得安歇?”

    “你可以不去想,做一个愚人,不行么?”拆月厉声,“你可以像妖一样,妖修对于悟道就是混沌的,但是同样能飞升——不过我看你也不想、也不用飞升。”

    法锈忽然大笑:“若天下皆是愚人,那便也好。可就怨在人不甘被愚弄,拼了命汲取那道中真解、万物规则、人性本质——如今书海无涯,这时反而说,不如愚人!”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哦,不如愚人……”

    少许寂静,法锈垂着头,按住肋下被牵动的伤势,笑意寸寸消散,脸上神情尽数褪去,只剩眼中空洞荒芜。

    “拆月真人,你说得对,生不由我,灭不由我,我策马疾走,也逃不过画地为牢。”

    “但我心中有烈火,有磐石,火烧了石几十余年,石也扛了火几十余年,互不相让,也不相容。直至某日,生吞活剥,俱作灰烬,是熄灭还是碎裂才有定论。”

    “在此之前,该与不该,谁说了我都不会听。”

    或许是很久不问世事,拆月竟不知道应不应该评判一个年少轻狂的字样。

    道理对她没用,怀柔对她没用,施压对她没用。

    拆月想起不远之前的一个传闻,仲砂滞留**堂不离身,有人将饲祖的超凡天资说得天花乱坠,有压倒四大仙宗年轻一辈的趋势,意欲挑拨关系。仲砂喝了两茶碗白水,听完了这番教唆,说了那些天内最长的一段话:“口是心非夸了饲祖这么多话,是不是很难过。她不修炼,你是不是因此而愤怒?觉得收到了蔑视,或是认为做法太荒谬、不懂得珍惜、甚至想着剥夺她修道的天赋该多好,这样就不再有这样可恶的人,浪费着大多世人都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云莱仲砂不爱说话,因为话如针芒,从不落空。

    “你可以这么说她,在任何一个同仇敌忾的同道中人面前大肆解说饲祖,他们会为你鼓掌。但在我面前,就不要班门弄斧了。”

    她认识的法锈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只是个随和圆滑,又带着蓬勃锐气的人,抛弃康庄大道上的一切迷眼乱花,固执选准了一条泥泞之道,腹背受敌,披荆斩棘。

    志同道合者,将赤足并肩前行;岸边旁观者,酒肉二两过场交情;唯恐不乱者,言不过耳身不挡路。

    ……

    拆月这么一思索一愣神,连玄吟雾过来了都没发现,被吓了一跳,连忙跳到旁边:“你不是出去采药了吗?为什么这么快?”

    玄吟雾狐疑瞥了他一眼,天都黑了还快什么快,他径直走向法锈,扶她站起来后问了几句,看见老山羊还抽风似的杵着,目光四处游走,随口问了句:“怎么了这是?”

    半晌没听见应声,还是法锈说:“没事,可能羊癫疯。”

    “……”

    拆月脸色复杂地盯着她,想说什么又拿不定主意,稀里糊涂地跟着狐狸师徒俩个走到屋子外面,被勒令不许踩到笋尖才被放行。法锈点灯看书去了,拆月就落在玄吟雾后面,唉声叹气,把狐狸弄得烦不胜烦,锅铲一挥:“你自己给你徒弟做吃的去,我今天晚饭做荤菜,你吃得了么?”

    拆月一噎,被告知今晚连便宜饭都蹭不上,悲从胸中起,差点就憋不住话篓,咽了咽还是旁侧敲击:“你那个徒弟总是不修炼,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不勤奋的人么?”

    玄吟雾头都没抬:“两码事。”

    “好好,那你以后有啥打算?**堂那边查得挺严啊,我这好说,但你徒弟堂堂饲祖,能在我这山沟沟里呆一辈子?”

    “不清楚,等她伤好再说吧。”

    拆月被油烟一熏,倒退几步,又探头探脑上前:“唉我说,你也不能老这样啊,你别看我优哉游哉的,我这是没啥追求了。你不一样,你涂山九潭的出……咳咳咳,你掐个诀把油烟子弄跑行不?最烦腊肉味了。”

    玄吟雾把锅一放,敏锐地看向他:“你今天怎么回事?”想了想,皱眉,“法锈把你俩弟子教坏了?还是斗嘴时你没说过她?你老大一只山羊,胡子一把了,跟我徒弟较什么劲。别碍着,出去。”

    “……”

    拆月垂下眼皮装没听见。

    半天他终于开口:“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你徒弟那伤,有得治,但是我觉得她可能不太愿意。我也就提个主意,怎么办还是要你们商榷。”
章节目录 第37章 归家
    老山羊自己捣鼓的办法,有点损。

    所以他不得不采取迂回计策,一点点引到正题:“倥相啊,人修跟妖修不一样,妖修就这么一副躯体,修道仙身万事大吉,坏了就是真没辙。人修有个元婴境界,俗称两命期,身躯损毁不要紧,还可以抛却重塑。”

    玄吟雾:“你直说吧,什么意思。”

    拆月拍着灶台:“就是说,你徒弟修为要是能强行提到元婴期,管她伤得多深,重塑一个身躯,不就行了吗!”

    “强行提升?”玄吟雾差点轮锅铲,“你自己怎么不强行一下?服药和被雷劈是好玩的么?”

    拆月连忙躲开:“哎呦哎呦,你听我说完,你自己一只狐狸怎么就没发掘自身的优势呢,你不是对她有意思么?她对你也有意思?你俩双修不就完了——我靠你干什么!”

    “滚开。”

    上蹿下跳的拆月顿时愣了,他没想过老友会是这样的态度,脸色和语调都低沉肃然,数月的劳心劳力足以沉淀刚来时的浮躁之气,同时刻意忽略的焦虑和慌乱也在一步步放大。

    办法,他想过太多了,没一个奏效。

    或是说,法锈根本不关心,她的放任,已经表明他所能寻到的一切方法都是空谈。

    一想到这个,玄吟雾没法冷静。

    拆月倒是没有他这方面的担心,不光因为法锈跟他没多少关系,更因为在联想到法锈隶属哪方后,立刻明白她为什么有恃无恐,她背后的人不可能坐视不管——恐怕那柄粗糙小刀就是他们的杰作,为的就是逼迫她归来。

    但法锈愿意么?

    她要是有这个意向,一拍即合,也省得受累受伤,早被恭送回去了。

    除此之外,拆月还有点私心,这个瘟神家伙,如果送不走,那么精神饱满大战四方也比病歪歪强,否则就算她不想牵连他人,也有心无力。

    于是他没放弃,继续劝说:“我知道这事你说了不算,你跟她提一提,说不定她就同意了呢?”

    玄吟雾眼神疲倦:“拆月,管好你的徒弟就行了,别乱插手。”

    拆月怼他:“我徒弟怎么了,俩个加起来都比你那一个省心。”

    玄吟雾没理他,接着做饭。

    拆月等了好一会,用手肘撞他:“你什么意思啊?”

    玄吟雾头都不抬地切菜:“不想打架就出去。”

    老山羊百般鼓舞都没说动狐狸,悻悻地走了。

    几天后,外面风风雨雨似乎都逐渐平息,各路人马各回各家,迢遥境的机缘最终落入谁手还不得而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热闹了一通,也要步入正轨。

    法锈靠坐榻上,在听到仲砂回宗的消息后,微微闭了眼睛。

    大势已去。

    仲砂能拖这么多天,已经是极限了,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延迟她被寻找到的时间。

    早在被重伤的那一刻,就是定局。

    其实还有转机,一个跳脱出她意料中的转机,也就是拆月说的损办法。还是抹舟听到师父碎碎念后偷偷跑过来说师姐你是不是得罪我师父了啊,他在房间里踢了一晚上桌子腿。

    法锈听闻,也是挺意外的:“你师父脑子挺活泛啊。”

    抹舟就当是称赞了,忙不迭替自家师父收下:“谢谢师姐!”

    下一句就不太客气了:“管得也够宽。”

    抹舟想了想:“大概是冬天的长毛还没换完,心情不好,回头我薅一薅他老人家。”

    俩小羊羔子口无遮拦,玄吟雾很快知道法锈已经听过这个损法子,恨不得把碗一撂去揪秃那只老山羊的毛,回过头又不知道怎么把这个事掠过去,当天晚上用饭时极其沉默。

    法锈没受影响,她一如既往的平静,静得过了头。

    还没事人一样给狐狸夹菜:“师父吃这个啊。”

    玄吟雾盯着筷尖许久,终于说:“拆月他那个……”

    他没说完,法锈嚼完一块笋,顺势说:“哦,挺不错的,出其不意。”

    玄吟雾手指猛地攥紧,心底霎时涌上的庆幸几乎让他握不稳筷子,他有一瞬间的茫然……这似乎是法锈自重伤以来头一回说“不错”而不是“没用”。

    这算什么?歪打正着?

    他努力克制住狂喜带来的轻微眩晕,再次确认:“你是说……可以?”

    “有点悬,没前车之鉴,所以我才说出其不意呀。”

    然而下一句急转而下,法锈没有任何回转余地地说,“况且,就算可行,我也不干。”

    玄吟雾惊愕:“你说可以……”

    法锈笑笑:“您怎么不甩我一耳刮子,说我罔顾伦理呢?”

    玄吟雾气得心中直坠,这时候又跟他讲起师徒关系了。这轻飘飘一句话的关系她什么时候在乎过?放到这儿纯熟搪塞。

    “理由不充分是么?那说实话,我没有兴致。”法锈又说。

    玄吟雾和法锈之间的气氛,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僵硬。以往多亏饲祖常年练就的一手见好就收,做事说话都有分寸,控制得细致入微,造就了和气美满的氛围。

    打破它也很容易,就是法锈没力气再搞这一套了,有事说事,有话说话。

    此刻的法锈,冷静如死水。

    “如果没有这道伤,我很乐意的,不需要拆月真人多嘴,情投意合说走就走嘛。但以治伤的名义双修,我不感兴趣,也没有丝毫兴致,这种方法,行不行我拿不准,但结局都一样,我很厌烦,就是不同意的意思。”

    玄吟雾默默地看着她,如同木头人。

    “这几天歇歇吧,别总到山涧外面去了,没用。”

    哐当!

    最后这两个字像是引燃了爆竹,玄吟雾猛地推开了桌椅,瞬间就抓了法锈两只手腕扣在榻边,然后他停住了,那一刹的愤怒失望,只是想将她禁锢起来,无论是人,还是她的性命。

    但是他做不到,他自己也说过,法锈这个人,关不住的。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这几个月,他做的一切都没用。

    有时候他也觉得毫无头绪无计可施,但是总想着,不试试怎么知道?世间有太多的说不定、也许、突然。

    这些堆在法锈面前,她只会无奈:“师父,真不是我抬杠,我说话,你怎么就不听呢。”

    对伤势久不愈合的漠然,如同当下,没挣脱也没说话,似笑非笑,意思明确。

    玄吟雾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这段时间里用尽了所有办法。

    “师父,人生在世,风水轮流转,您常告诫我衣服穿好,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了,千万别乱了仪容。”她说,“出去吧,要是为了这个事跟徒弟打起来,不好说出口,面上也不好看。”

    玄吟雾忽然锁眉,身躯像是蜂蜡被熔成了浆,手抓着床榻上的布单,硬生生攥出无数道褶子。

    他像是被压得无法承受,慢慢低下头,将额头贴在了法锈的肩窝,竭力压住嗓音中干枯的坠感:“要怎么样……你才能好起来?要我怎么做……”

    再也承受不住。

    疲惫和绝望终于决堤。

    他一生最狼狈的时刻莫过于此,活生生从一只狐狸哭成了一条狗。

    法锈皱眉抬头往上望着房梁,肩膀处埋着一个温温热热的脑袋,她眼睛忽然花了,像是水雾在瞳仁上晕开。

    她闭眼,等那层水花在眼皮底下慢慢失了水分,凝成薄壳,再睁眼,已是如盾如石。

    ……

    初夏季节,梅吐山涧郁郁葱葱。

    拆月出个了损招,自然也想探听下后续,结果那对师徒同仇敌忾似的,都不太待见他。他磨磨蹭蹭找玄吟雾问了问,结果那狐狸疯了一样追杀他五百里,唬得他差点撞到**堂枪口上。

    吓出屁的老山羊再不敢打听这个事,惊魂未定好几天,饭都不敢蹭了。

    令他意外的是,法锈居然主动让抹舟找他,拆月踌躇好久,觉得应该不至于下个套把他捉起来打,于是壮了胆子去了。法锈果然也只是说事,开门见山:“我可能要回家一趟。”

    拆月一惊:“自愿,还是被绑回去?”

    “绑字太难听了,请吧。”

    拆月也多计较,只是问:“你回去了,这伤能治好?”

    法锈没多少表情:“不知道,可能吧,轰轰烈烈搞这一出,总不至于想弄死我。”

    拆月越发不待见:“你为什么不跟倥相说?憋着下蛋啊!”

    “我重伤不致死,在这儿拖一天过一天,好得很。要是回去,也许就出不来,那就只能当我死了。你觉得我师父会赌哪一种?”

    拆月沉默良久,回了她一个字:“该!”

    法锈笑了笑。

    “但你总要跟倥相说清楚,怎么,没胆啊。”拆月又指责,“这些天都干什么吃了!”

    法锈靠在椅背上:“你跟他说吧。”

    拆月疑惑看她半晌:“你这是……马上要走?怎么走,自己出山涧结界,还是等你家里来人把我这地方轰平?”

    “我哪里知道。”法锈也无可奈何,“我一个小小的金丹期,揣度不了大乘期高人们的心思。看来的是什么人吧,来个暴脾气的,说不定没等我开口就把这儿给炸了。”

    拆月一听立刻炸毛,开始轰人:“你不是还能走几步吗?出去出去,站山头上,显眼点儿,本来就是个大祸事了,别害我无家可归!”

    法锈最终还是没被赶到山顶上,他师父就不可能乐意,拆月一边唉声叹气一边适当给玄吟雾透出点风声,试图将这个消息平淡下去。

    拆月整日惴惴不安,生怕从天而降一个大招夷平山涧,精兵良将如蝗虫席卷,但事实上大乘期修士真正来临的时候,发生得悄然无声,动静甚至赶不上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

    法锈倚靠在榻上翻阅话本,前一秒面前空无一物,后一秒无声无息停驻着一个高大的修士,光可鉴人的洁白长发,仿佛玉质般异常,形成截然反差的是沉重的浓墨鹤羽衣,面孔带着教书先生般的严苛,又有着无法忽视的阴郁冷漠。

    法锈抬头,略觉眼熟,思索片刻报出来人名讳:“催酒。”

    黑鹤衣的修士躬下身子:“锈主。”

    法锈慢慢将话本合上,整理好,起身时他已经随手劈开了虚空,里面无数乱流令人胆战心惊,法锈望了一眼,无声叹息。

    十六,不,应该说十七年前了,她孤注一掷和仲砂自万军中逃出,那一刻不世功发动,胸中火种升腾狂啸,碎去衮服,以烈火为衣,携粉身碎骨的气焰闯荡尘世十余年。

    此后,万紫千红,唯独不穿暮气沉沉的深色。

    催酒捧出一套折叠整齐衣裳,抖开,将毫无纹路的黑色长袍披在了她身上。

    “锈主,宫臣催酒,恭请您归家。”

    ……

    夏夜山风微凉,玄吟雾垂着头,坐在榻上已经很久很久。

    不知是否近日来拆月念叨的“要走要走”起了作用,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失常,木木的,也许是推门见她不在,心口猛然一坠,没有防备,因而坠得格外扯痛。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不顾一切揍到那只老山羊说出法锈的去处,但很快他知道没用,看拆月艰难苦涩的表情就知道了,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他没办法。

    无数患得患失夜晚恐慌的事情终于成真,他终于还是是孑然一身返回玉墟宗。

    孽缘半载候春夏,总有一人是输家。

    输的不是她。
章节目录 第38章 玉墟
    **堂主动拱手暗藏飞升机缘的“迢遥境”的这一年,大事不断小事成串,接连好几件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炸开了。

    封煞榜第四春秋刀,被饲祖独自击杀。

    正当修士们对饲祖的强悍程度再一次发出感叹时,**堂挂了十七年的饲祖牌子被取下,没有像以往一样封存柜底,而是直接烧成灰。

    这只代表一种可能——天下再无饲祖。

    短暂的惊愕和彷徨之后,众人奔走相告,封煞榜诸凶邪欢歌笑语,庆幸饲祖的过早引退。

    为什么都认为是引退?

    大概因为凶邪们追杀过多的心得告诉他们,此人死不了,估计是正面强杀春秋刀后,觉得天下再无敌手,了无趣味,隐退江湖了。

    多好的消息!

    封煞榜上有名的邪道们高兴之余肆无忌惮,三月内举办的小聚浓缩了三年的分量。连梅吐山涧也趁机呼朋唤友了两三次,老山羊拆月与老山鸡共邱把酒言欢之际,却独独不见了那只老狐狸。

    倥相真人玄吟雾走得悄无声息,就像他的徒儿一样,不知何方,不知去向。

    再说紧接着的大事,炎炎夏日未曾消暑,仙宗那边又添了一把火。

    云莱仲砂!

    这个向来低调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云莱钦定少宗主,雪藏十一年,头次现身就创下一挑三的壮举,遇事滴水不漏,在这一次的迢遥境出行中,以所率领的宗门子弟无一损伤的成绩俯瞰其他三大仙宗。此后更是厚积薄发,坐镇**堂,围剿四野门,仙宗继承人的魄力展露无遗,风头一时无两。

    谋略胜五蒙守缺子,战力胜太朴姜迎微,心境胜鸿渊杜蔺雨,她在这一代的年轻掌舵人之中,无疑是最强。

    哪怕在二十八年前,还被质疑难当大任,被蔑笑是畏缩在仙宗庇护下毛都没长齐的雏鸟。

    这只曾经龟缩的雏鸟褪绒化凤,是当今如日中天的人物,毅然决然向**堂挥刀,揭露堂主授意四野门在迢遥境肆掠的勾当,十八具饲儿尸首,两个活人证,饲祖引退之谜,下落不明的飞升机缘,还有宗门弟子义愤填膺的声讨。

    她在迢遥境中隐忍不动,在本堂时转移视线,然后在回宗后不久反扑,一击必杀。

    正如她寡言少语却打蛇七寸的风格。

    **堂狠狠栽了跟头,作为对头,这种结果当然是仙宗喜闻乐见的。

    云莱仙宗自然一片欢欣鼓舞,宗主也觉得格外畅快,越觉得二十多年前的决定没做错,和几位长老合计几番,趁仲砂罕见的斗志还在燃烧,赶紧寻个由头举办大会,让他们宗门继承人的声势更上一层楼。

    而风云的中心却异常平静,仲砂如平常一样,修炼、发呆、读书、睡觉。

    一切的荣光、一切的赞誉,她都视而不见。

    她是法锈的后手。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将来,那个人能够再次冲破阻碍,重临于世。

    为此,在所不惜。

    ……

    四宗孤云一阊阖,**不复当年勇。

    概括六十多年来的局势,就这十四个字儿较为妥当。四个顶尖宗门之中,云莱是赚足了风光,举办的五次大会,呼声最高的永远是云莱少宗主仲砂。这位少宗主也不负众望,平日深居简出,将仙法阊阖大炽功越钻越深,往场上一站,无人可阻其势。

    与之相反的是**堂,自从与恶名昭彰的四野门沾到一起,爆出封煞榜有问题,被正道指责对内贪腐,对外压迫。散修们离心离德,如果不是仰仗着六位堂主皆是大乘期的修为,可以凭此与四大仙宗抗衡,这个当初敢叫板要用灵币替代灵石的庞然大物或许要塌下了——而如今,这种颓势隐隐可见。

    令本堂忧心的不是这些,堵在几位堂主喉咙里的那口气是——法锈未死。

    付出这样的代价,还是没能杀死她。

    催酒不知所踪,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顶着“**堂三堂主”名头不过是为了方便寻找锈主,一旦完成,当然没理由再做停留。曾经的三堂主回归,面对其他五位堂主的询问,叹了口气:“没有探听到任何消息,防守太严了……对了,换过来的是谁?那位,可透露过什么?”

    大堂主沉默了一会,答道:“交换过来的人,名为催酒。”

    杯子哐当一声掉地上,三堂主愣了下,惊诧道:“他们……竟然把宫臣派过来了!我以为、我以为顶多派一位殿仆。”

    四堂主苦笑:“非但没探听出什么,反倒被将了一军,他利用**堂千方百计护着法锈,最后虽然送了迢遥境和万锁石刀,却也只是借我们的手,把小主人带走罢了。”

    五堂主哼笑一声:“嗬,‘小’主人?敢把**堂玩成这样,不小了。”

    片刻沉寂。

    “不管怎样,有三宫臣八殿仆的镇守,法锈所处之地固若金汤。收拾一下四野门,弄些人到处盯着,看她什么时候出现吧。”大堂主挥挥手。

    有堂主不赞同地插了一句嘴:“她还能出来么?”

    “或许能,或许不行了。但我还是有些相信……她不是个屈从糊涂过日的人,她比那个被臣仆用时间活活耗死的法迢遥,强太多了。”

    相比这些巨头势力的风云暗涌,很多不高不低或者心特别大的宗门是没感觉的。

    譬如,玉墟宗。

    四大仙宗高不可攀,**堂散修无甚交集,号称一流宗门的玉墟宗,在浩浩荡荡的一场权势激变中安稳地过来了

    要说唯一有变动的,也许只有四大宫的主人易位。

    玉墟宗内设四宫,坎艮宫、坤巽宫、乾震宫、离兑宫。乍一看上去,颇具阴阳八卦的风范,比起一些宗门里面的“夏花”“秋叶”之类风花雪月的宫名,仙风道骨得没边儿了。

    但是细窥之下……不太对劲。

    乾坤二字说得如此顺口,一个主天一个主地,天造地设的一对,结果硬生生被拆开,天配了雷,地配了风。另俩个呢?一个主水山,一个主火泽,怎么听怎么别扭。

    好在一窝子都是脑子一根筋的妖修,祖上抓阄弄出的这个也还凑合,没妖多管闲事计较这个,看重的还是四宫的宫主轮替。

    一般来说,每一任宫主退位,都由首徒顶上,但是四百九十几年前,乾震宫因为宫主之争爆发祸乱,牵连其他三宫,首当其冲的是离兑宫,宫主意外被杀,四位亲传弟子全成了当时门闱之争的牺牲,二死一伤一逐出。伤者历时四月后不治身亡,逐出者脱围之际杀人上百,血战千次,堕入邪道,被列入封煞榜。

    倥相诀,玄吟雾。

    四百年后,祸乱的源头才水落石出。

    坎艮宫宫主觅荫真人,当年还是首徒时与离兑宫内门弟子交好。平反了这场引入四野门势力的血案后,一直在寻找当初被逐走的离兑宫亲传弟子,心怀愧疚,希望能够给予补偿。却因为门闱之争的阴影未曾消散,被逐弟子在封煞榜上有名,宗门内部反对的声音不小,行事起来也略有点偷偷摸摸。

    觅荫真人心有不甘离兑宫宫主之位被一个外门弟子占据,却也无可奈何。师父被杀,师兄弟依次死于宗门之手,自己被逐名声受损,换谁都心灰意冷,不甩脸色算好的了,怎么可能再回来。觅荫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离兑宫由于治理不当,地位日渐低微。

    上一次他派大徒弟赫别枝带着五个毛球儿子去采办东西,顺道去迁荷峰看望一下他们师叔,听大徒弟回来老老实实汇报,心底也是有些惊讶的,这只千年老狐妖居然收了个徒弟,听闻还是个女孩儿,愕然之余问道:“啊……那你那个,呃,应该说师妹,怎么样啊?”

    大鳄甩着尾巴,很呆地回答:“是师姐。”

    觅荫愣了一下:“嗯?不是说比你年纪小很多么?”

    “是的,但是我们进门买东西喝茶,师姐付账。”

    “……”

    真是稳准狠的理由。

    觅荫又细细盘问了关于昔日师弟的事,可惜自己大徒弟脑子不灵光,要他说锈师姐温和不温和爱不爱笑,噼里啪啦一箩筐,但要问起锈师姐什么来头、在倥相师叔身边多久了、是不是也是狐妖的问题,只能茫然地晃尾巴。

    最后觅荫哀叹一声,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低头沉默半天,他走下宫主宝座,羽冠云鞋,飘然直宫门的左侧,从这里看过去是连绵不绝的群峰,宫阙遍布,最高的地方的玉匾上苍劲雕着古老的大字:离兑宫。

    再光鲜的外衣也掩盖不了内在的衰颓,树倒窗暗,闹闹哄哄,几只伪化形的妖修拎着师弟师妹的原形,不顾幼弱的哀求,又跑又跳,肆意狂叫。

    他叹了口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四百九十年的等待,觅荫渐渐失去了热情,曾经那个风姿绰约手段百出的离兑宫宫主早已化作黄土,风华无双的少年们也死散离走,最后留在他这个旁观者心中的,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期盼,一段无法重来的哀凉。

    觅荫已经认命了,听闻昔日同门已经寻了个徒弟,又在封煞榜中排名靠后,大概是想安顿下来,过平淡日子去了,那自己只能回头备个礼送过去,也不求他能回来主持离兑宫大局。

    认命的觅荫放松下来,几十年流水一样的过去,妖修惯常不太珍惜时间,因为太多了。

    直到某日宗主来讯,通知他前去坎艮宫。

    玉墟宗宗主之位就是从四大宫主里选,谁强谁上。四百多年前那次祸乱,导致乾震宫一蹶不振,离兑宫七零八落,坎艮宫却意外捞了好处,声望不降反升,矮子里头拔高个,宫主北堂真人顿时坐稳了宗主这第一把交椅,不得不感慨这运气。

    觅荫思来想去,试图分析原因,最后他觉得自己得到了答案。

    这……大概跟北堂真人是条锦鲤有关……

    抵达坎艮宫后,觅荫先与宗主见了礼,发觉除他之外,另外两个宫主都没到,离兑宫的那个草包不来也就算了,乾震宫的那只五大三粗的巨猿居然也不在。

    北堂真人屏退弟子,长袍鳞纹如水波荡漾,晃得觅荫眼花,接下来的话又让觅荫怀疑自己耳鸣:“我有意换掉离兑宫宫主,先找你商量一下。”

    觅荫叹气:“算了吧,内门换成外门已经是鸡飞狗跳,下一步难道想从外门换成杂役?”

    北堂真人撇了下目光:“你听没听说一件事,封煞榜的排名造伪,**堂与四野门关系还不小。”

    “没听过。”

    北堂真人:“你是只顾内忧不管外患了么?”

    刚睡起的觅荫挠着脑袋上的头毛,还很惺忪:“我们……有外患吗?”

    “……”

    觅荫又叹气:“行吧行吧,宗主您发话,想换成谁?我就是根墙头草,你吹我就倒。”

    “我可不是随便换。”

    “是是是,宗主您英明神武,气运极佳。”觅荫露出给个痛快的神情,“说吧,是谁?”

    “离兑宫前宫主雾音真人座下,内门亲传三弟子,玄吟雾。”

    啪叽。

    觅荫脚爪子一麻,直接坐地上,瞪着眼珠子僵直半天,冒出一句:“宗主……英明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北堂真人一拂茶碗,神定气闲,“墙头草,你可以滚了。”
章节目录 第39章 宫主
    不曾想有生之年能得此喜讯,觅荫滚得相当痛快。

    走出坎艮宫两步,又回头,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正逢他大弟子来接驾,看见自家师父原地转圈,左右张望了一眼,才凑上前去:“师父?师父您没被下咒吧?”

    觅荫笑骂:“你懂什么,这叫转运。”又摸了摸大鳄的硬脑门,语重心长:“没事可以多往这跑,你北堂师伯,灵啊。”

    不比坤巽宫的喜气洋洋,北堂良运一盏茶没喝过半就倒了,她累的慌。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活得更忙碌的锦鲤了,小时候老爹经常吹嘘:“咱这一族,祥瑞着呢!靠被供着吃饭,养在宫廷庙宇里屁事不做,抢个食秀个斑纹颜色,一辈子稀里哗啦就舒舒服服过去啦。”

    她愤懑不干,自诩为一条志向远大的鱼,才不要过那种生被观赏死被盐腌的生活,毅然修成了妖,拜入玉墟宗,一路修到妖修第七境界“凝魄”,又在宗门祸乱时莫名其妙狠捞一笔,被戏称是鲤鱼跃龙门,荣登宗主宝座,风光无限。

    外人艳羡,其中四百年艰辛支撑,只有她自己默默品味。

    多年来打点宗门上下,心思缜密都是被逼的,原本的大名儿本堂无运,也是为了借运气吃口饭,硬生生给改了——就这,还被隐隐谴责为啥不改成好运,要是草鱼这样做,还可以夸声谦虚,放到锦鲤这儿,就叫不上进。

    北堂良运心里头清楚许多弟子磨磨蹭蹭来她宫门前头转,存的都是蹭运的念头,有灵验的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她只有苦笑,笑这群傻孩子。

    转吧,转吧,她心想,宗门未来总归要靠孩儿们撑的。

    不怪她忧心未来,瞧瞧当下,想找个宫主商量事都烦心透顶。离兑宫的是个脓包;乾震宫的击磊真人四肢壮硕脑子不行,整天就知道趿拉着大板鞋,道袍当背心,东逛西走,一副失意大老爷的形象,话说不到几句就呜呼哀哉,捶两下胸表示力有不逮,驼着背又绕回他那一亩三分地去了。

    剩下的那一个觅荫,还算活泛,治下有方,本应该是最好的帮手,结果人家夫人会生,一口气下了五个蛋,个个中奖,夫妇俩整天绕着五个毛球转了,连带觅荫他大徒弟也老实本分地帮师父师娘带孩子,真正的身在宗门,心在田野。

    北堂良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焦虑着,天天喝茶吃水草还熬得嘴唇上火,只能庆幸自己是条鱼,鳞片扎实,没头毛,不愁心谢顶的问题。

    一条生来可以被供着的锦鲤,就这样供养着玉墟宗妖修一流宗门的名头和上万弟子的归宿,在星罗棋布的宗门势力中飘飘摇摇。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多久,所以对遇到的每个机缘都牢牢把控,这一次,她收到了一封来自仙宗的来信。

    北堂良运手指颤抖地打开那张信笺,信使是个衣着普通的小少年,面孔上的傲气和自信显而易见,有这种神情的,不用问就是云莱仙宗的人,他们拥有一位战无不胜的少宗主,运筹帷幄,五会夺冠。

    仙宗这次的意外来信,并没有示意什么主观意见,只是将四百九十年前的玉墟宗之乱一事,和如今四野门**堂的颓势简单概括了一下,寥寥几字,连落款都没。

    但北堂良运迅速领悟,向信使行礼:“已明白仙宗意思,请小道友代为转告,本宗一定妥善处置。”

    信使笑笑,还礼:“宗主太客气了,这事尽力而为就行,我们不会强加。”

    仙宗的人飘然而去,北堂良运捏着信笺坐了半个时辰,思前想后,发觉一切能阻拦昔日离兑宫被逐弟子回归的障碍已一一铲除,冤案平反、封煞榜不可靠,更何况他改正归邪、修为精进、还与仙宗的人搭上了线。

    离兑宫正巧没有主心骨,他嵌入的时机简直完美,仿佛被规划好了。

    “是福躲不过,是祸也避不了。”

    北堂良运轻轻叹气,又看到门外有弟子偷摸过来转圈,不禁一笑。

    如果她真的身兼虚无缥缈的气运,那么希望是福吧。

    玉墟宗召开了数百年未曾有过的四宫大会,宣布离兑宫宫主易位。

    四百多年的陈旧往事,恩仇也归尘土,无法展现一出报仇雪恨认祖归宗的好戏,当年被逐的少年沉默跨过门槛,认识的不认识的,在北堂宗主的带领下,都齐声恭贺欢迎。

    旧时的伤痛,凿出痕迹的石头洗刷了近五百年,品尝无味,摩挲无言。

    觅荫真人站在坤巽宫最前方,心中宽慰,念及幼时几个师兄弟姐妹的玩闹时光,鼻腔一酸,侧过头把脸埋在妻子的发间,妻子久钰真人知道他又开始感怀伤秋,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背。本该是静默时刻,偏偏被个呆头鳄搅了,他大徒弟训练五个毛团师弟站好,又操心师父这边,探头探脑戳了一下:“师父您看前面,诶,您昨晚是不是又没早点歇息,眼泪花子都冒出来了,但再怎么犯困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捂脸见人啊……”

    觅荫把眼泪憋了回去,抬手就给了他一下。

    至于离兑宫的那个草包宫主,哪里敢生出半点不服的心思,忙不迭让位。他的修为堪堪达到化形期,已没有了再进的可能,比不得前宫主雾音真人座下亲传,正正经经的离兑宫内门弟子。

    他哆哆嗦嗦不敢面对,自己就是个鸠占鹊巢的外门妖修,没底气也没实力,只远远望见新任宫主的天人之姿,就低眉顺眼双手托举宫主印上去,把准备良久的恭贺词一股脑倒了出来,说完拔腿就退,把自己藏在妖群之中。

    宗主北堂良运一挥袍袖,钟鼓齐鸣。

    声势浩大的朝贺声卷起风尘,离兑宫隶属弟子顺阶跪拜,高台上苍茫烟沙,人影寥寥。

    离兑宫宫主之座,尘埃落定。

    ……

    妖修的宗门没人修规矩森严的分门别类,什么入室真传亲传的名头溜了一路,玉墟宗为了照顾低境界弟子的通智程度,四宫弟子就分了个内外门,外门包括学徒记名弟子,内门就是实打实的亲传,磕头敬茶正经拜师;其余的是杂役或是过路客。

    坎艮宫因为宫主兼宗主的缘由,弟子数量最为壮观,总数两万,外门足有五千。离兑宫原本是四宫中最惨淡的一个,自从宫主由倥相真人执掌后,百废俱兴,总数目直追坤巽宫的八千,外门超出一千,彻底脱离了垫底的位置。

    但是内门……零。

    一年两年,也就算了,讲几句托词也是可信一信的;但十年八年的,离兑宫都昌盛起来了,还没收徒的打算,就比较严重了,玉墟宗可不想再有门闱之乱的风险。

    觅荫真人是最有资格去找玄吟雾谈心的妖,他内门最多,六个,其中五个是他儿子。他串门后促膝长谈,讲完自己又说北堂宗主的三个徒弟,最后使出杀手锏,谈起乾震宫的击磊真人,这位真人只收了一个,但好歹也是后继有人,天资差点没关系,合眼缘就好。

    离兑宫宫主软硬不吃,撑头看书,全当他自说自话。

    觅荫搓着手沉默,忽然想起自己大徒弟说过的话,问道:“别枝说你在外头收了个徒弟,怎么没跟你一起回宗门?”

    玄吟雾目光仍停留在书卷上,平静道:“回家了。”

    “哦,探亲探这么久也够了,怎么不把她接回来?”

    “找不到。”

    觅荫咳了一声,又尝试说动他:“你看你宫里外门三千弟子,就没有一个合心意的?”

    “没有。”

    “啧。”话轱辘又绕回原点,觅荫也愁,不知道他喜欢的是哪一种妖修,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还是天上飞的,这要是知道,直接来个投其所好。

    觅荫又拍了拍玄吟雾:“你之前的那个徒弟,是什么修成的妖?”

    虽是这样问,心里却已有了答案,**不离十也是只狐狸。

    妖修形态各异,化形期之前最好还是收种群相同的徒弟,但一旦突破至塑骨期,这道限制就迎刃而解。塑骨,顾名思义,基本通晓了妖修体魄的奥妙,指导不同种群的弟子也是手到擒来。

    “人。”

    “哦,是人……”觅荫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妖字,猛地打住了,“等会,这不能算吧。”

    玄吟雾终于抬头:“怎么不能算了?”

    “哎呦师弟,认真点好么,开山大弟子,相当于尊师的半个门面啊,还顺位下任宫主,你让个人修来妖修门派?怪不得归了家就没影了,这是个没理的事儿啊。”

    玄吟雾淡淡地看着他。

    要是换几十年前拆月念叨这种带刺儿的话,他必定要揪下他过冬的羊毛放井水里涮。现在师兄不明所以地说着这些话,除了心口坠痛,并不想分辩其他。

    “她是我的徒儿,首徒。”

    话语很轻,没多少斩钉截铁,却带着异常的冷静,形若疯狂的心境早被他埋葬在梅吐山涧,现在谈起,思绪深藏内敛,清清淡淡。

    “你想怎么样,给个话吧。”觅荫摇头,“你就算随便提拔一个跟在身边也好,为了一个跑了的徒弟,这么抵触收徒也不是个解决办法。”

    “我没有抵触。师兄还不知道吧,我给离兑宫外门颁了一条律令,谁找到他们的大师姐,带到我跟前,我就收谁。”

    觅荫目瞪口呆,这种收徒方式前所未闻:“那要是哪个外门弟子把你开山大弟子绑来了,你大弟子觉得很丢面子,说有我没那个谁,你收哪个?”

    玄吟雾说:“很有道理,不过完全不必担心。我那个徒弟性情还好……如果有外门弟子真惹烦了她,不会活回来的,能相伴相随到我面前,就是关系处得不错。”

    觅荫无话可说,自己这师弟决心是不可动摇了,也不好说什么乌鸦嘴的话,半晌张了张嘴,开了个玩笑:“哟,挺宠信你大徒弟的嘛,那等她回来,你要做什么好酒好菜招待啊?”

    “酒就免了,菜上一道竹笞炒肉吧。”玄吟雾微笑,“吊起来打。”
章节目录 第40章 三妖
    离兑宫三千弟子,为求师尊垂首一顾,相约结伴翻山越岭,搜寻那个只闻名不见其面的大师姐,流言蜚语也要揪来细细考量。

    可惜终究是捕风捉影,镜花水月一场空。

    离**堂烧毁饲祖挂牌的夏日已过去七八十年,有关她呼风唤雨的事迹渐渐蒙上了灰,原本那么鲜活的模样,也在沉寂中被岁月剥削成剪影。

    听人说起,入目的都是追忆脸色,似乎是某个老来谈资:“你说饲祖?哦这个我可认得呢,饲儿祖宗嘛,撩遍封煞榜前二十,蹲韭菜地旁守着似的,一连割了两三遍……你问后来?嗬,肯定没死,说死了的都是刚入道的,人家是功成身退,都封祖了,就算不端着架子也放在那,哪儿能跟茶馆跑堂一样跑江湖呢!”

    三千多个妖修搜了好几年,半数都心灰意懒,改变方略,回宗继续讨宫主欢心了,把希望寄托一个了无音讯的首徒身上还不如往宫主身旁凑凑,怎么说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觅荫得知此事,又往离兑宫这儿溜达,隐晦地提了提:“咳,那个倥相啊,我看外门弟子都对寻人律令兴致不高啊。”

    玄吟雾临栏而立,流苏玄金冠没锁住长发,仍有几缕顺风飘散:“总有兴致高的,另外那些掉头来向我每日请安的弟子,主次不分,已经失去唯一机会了。”

    觅荫摇摇头,知道说啥都没用,只好又溜达回去。

    没转变主意的半数离兑宫外门弟子当中,曲验秋和卫留贤俩师兄弟算得上一号,这对难兄难弟也是第一批看到律令的妖修,曲验秋这只黄雀学了几年诗词歌赋,啧啧称奇:“咱宫主这是弱水三千只取三瓢呀!”

    跟他十分要好的师弟卫留贤愣了一下:“不是一瓢吗?”

    曲验秋在自个儿胸膛和师弟的上面连拍两下,手背一撇,指向律令上的首徒二字,做了个漂亮的收尾:“三瓢。”

    自诩为另俩瓜瓢的妖就开始了他们的跋山涉水之途,屡屡扑空也毫不气馁,一旦打探到消息就马不停蹄狂奔,跟饲祖相关的话本子听了几十公斤,人影仍然没见着半边。

    曲验秋不肯放弃,拖着木讷的师弟继续走:“唉你说咱那大师姐究竟藏哪儿了,怎么这么会躲呢,还惹得宫主掏心掏肺留着位置。”说到黯然处不禁暗啐一口,“小狐狸胚子。”

    卫留贤适时插了一句嘴:“曲师兄,呃,咱宫主就是涂山九潭出身的……”

    曲验秋:“……”

    哦对,未来师尊是只狐狸,不能这么啐。

    路过凡尘京城,走遍荒凉大漠,登顶寂寥雪峰,师兄弟如往常歇脚在一处修士小城中,城名松啼,听闻四百里外是他们离兑宫宫主曾经暂居之地,值得一观。

    曲验秋计算着手里的灵币,决定先把前日采的几株灵草给卖了,和师弟跑去宗门子弟云集的北市,磨破了嘴皮子才销出去两三根,累得一身大汗,靠在街边拿翅膀扇风。

    没消停多久,突然被卫留贤拿手肘暗暗一顶:“师兄,看,大膨颈!”

    曲验秋眼一眯:“还真是,她怎么也在这,没回宗门啊。”

    师兄弟眺望的地方是一个香粉小摊,面朝摊位的是一个纤瘦身影,个子不高,背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劣质剑,头发不知多少天没梳过,衣服也皱皱巴巴的,要不是腰间挂着玉墟宗的小牌,北市行走的宗门修士恐怕都要呵斥她了。

    曲卫二妖迅速摆出不认识的脸色,弹了弹衣角,四处望风景。

    那只妖修是离兑宫里的一个异类,据说是被宫主捡回宗里的,原本这种套路之后必定得上头赏识,大家都在讨论是不是宫主要收徒的信号,结果打听消息的一个师兄呕着回来了,咂嘴摆手:“得,得了,宫主八成是同情才把那玩意拎回来,都烂成什么样了,就尾巴那,烂得发臭了。”

    大家听得一阵恶寒,而后果然也没听到宫主收徒的风声,慢慢淡忘。后来修炼的外门弟子中突然冒出个孤僻的少女,身上还有未退去的幽绿鳞片,有妖才记起是有这么一个师妹,但谁也不清楚她什么时候修到伪化形了。

    由于听过她尾巴伤得破破烂烂,不管她之前叫什么,众妖直接送了个名字:破尾。

    这个名字只在相安无事的前几个月叫过,破尾在一群师兄姐中都不讨喜欢,不少打过照面的妖都抱怨她瞳仁永远细细长长的,跟淬刀一样,沉闷冷漠,令人生厌。

    然而终究还是避免不了祸端。某次有个师兄调笑她的尾巴,她突然暴起化作原形,吞了那田鼠师兄半个身子,吓得师兄吱吱乱叫,还是把宫内掌刑给惊动了,才不至于闹出生吞同门的惨剧。

    此后,每遇此妖,离兑宫弟子都视而不见,也不称呼名字,专找些“大偏头风”、“大扁颈子”、“大膨颈”之类的词代称。

    破尾对同门排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自始至终游离于众妖之外,跌跌撞撞修炼,一只妖独自院门,寻找离兑宫的首徒。

    “就她,还想当宫主的亲传弟子?”曲验秋呸得吐了一块发涩的果子,哼哼唧唧,“趁早回宗门吧。”

    虽是这么说,但俩师兄弟还是略微关注了一下,少女停留在那个香粉摊子很长时间,但她根本不会打扮,绝对不可能是买东西。

    曲验秋将目光移到摊主身上,眼睛一直,拍了拍身旁的师弟:“好漂亮的姐姐,也是个妖修呢。”

    摊主是个甜美可人的小娘子,对面前邋遢的女客也没有不耐之色,而是温柔地说着什么。街市嘈杂,曲验秋伸长耳朵也听不到什么,索性一拍卫留贤:“师弟,走了,去买点香粉。”

    凑近了,才听到摊主细柔的嗓音:“……是呢,我也不能确切说出饲祖的去处,但是曾经承蒙她照顾指点,一直都挂心,各路消息也有存着,都是最新的,等下我拿给你。”

    曲验秋和卫留贤对望一眼,飞快上前,无视破尾存在,立刻表明身份:“姐姐行个方便,我们也在找大师姐——就是饲祖,找得食不安寝啊,帮帮忙啊!”

    摊主吓得一怔,望了望他们,又看了下被挤到旁边的少女,缓和地笑笑:“那你们是一路了?不要紧,我不方便走动,这些都给你们,如果当真遇见饲祖。还望转告一声,络娘谢过饲祖不杀之恩。”

    她从背后装满香粉的箱子里拿出一个扁平的盒子,双手递出去:“如果饲祖不记得络娘这个名字,就说……是迁荷峰的那只浑身姜醋味的田螺姑娘,不过得饲祖教导,已经上道了。”

    曲验秋刚伸手去接,一道凌厉剑光猛然落下,吓得他一缩,盒子落入了破尾手中,她对络娘点点头,同样无视了两个师兄,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追啊。”曲验秋搓了搓手皮,也向络娘道了谢,拽起师弟就跑。

    目前也无其他线索,师兄弟只能憋屈追着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师妹,先到目的地,再分道扬镳各走大道。

    南师城是第五个地点,正是陈酒开坛的好时节,满街满巷都是状元酿的醇香。进城之前三妖都赶了数百里路,累得不行,破尾忍着汗流浃背,一声不吭坐在城门口的茶馆里。一般来说,后面师兄弟都会另找别处坐下,但此一时彼一时,烈日当空,有棚子就是爷,顾不得许多先坐进去,有气无力唤了壶茶水。

    茶馆里自然有个说书人,但模样太年少,嘴上没毛,说起来磕磕巴巴,全是一股赶鸭子上架的味道。听了半截,就有客人在下面起哄,偏了题,各讲各的。

    “修士之中,能做到不刻意对上自己敌人的也极少,不论何事一笑而过,就这一点,就该服这个饲儿祖宗,宽宏大量!”

    有人冷哼:“仇这个事,什么时候报都不嫌晚,尤其修士寿命长久,更是不晚。我看呀,饲祖怕是最喜欢做那水磨工夫,碾稻米一样,慢慢磨,磨到对方真是把心肝掏出来了,那这就是她的五指山,她能让来到此一游的人有去无回。”

    “说得这样可怕,有半分根据?”

    “封煞榜前二十撩而不死,靠的总不是蛮打蛮干吧?”

    “这得亏她行事熨帖。”

    “两码事。我说的是饲祖狠哪,一个连命都捏在手心转圈儿的人,狠起来比魔修更甚千百倍。”

    哄哄闹闹说得五花八门,但三只妖修耳朵齐齐一竖——又是谈及饲祖的。

    说书的小青年急得额头汗湿,擦了又擦,想把话头转回来,声音却压不住众人争论。此时半壶茶递了过去,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道:“润口嗓子吧,争这个做什么,招揽了客人拿了钱就行。”

    说书青年抬眼,见是位置最好的那一桌客人,阴凉畅快,老板还差伙计专门去外头带了两坛状元酿过来,陪着笑,象征性地收了几个灵币便不敢多言。

    他忙谢过这位贵客,不敢对壶口喝,险些呛到了,贵客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回身对桌旁那位一身红纱的女子笑叹道:“我遗风不减当年呀。”

    红纱女子容颜娇媚,衣着亮丽,按理说本应是个张扬性子,但她自从坐下,炎热躁动的空气都肃穆沉静,看得久了,浮现脑海里的居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词:锐不可当,暗藏锋芒。

    “伤没好不能喝酒。”

    贵客遗憾一笑,半壶茶已经送了出去,两手空空本想揽过一坛状元酿,却不想又被此人一言戳中,收了手放在桌沿,服软:“好好,听你的,毕竟这一路,吃喝住都是你帮我垫着钱。”

    “不敢当,饲祖从指缝里漏出几张手券,够我一年开销。”

    “嗐,提什么当年,如今落魄啊,仰仗少宗主养我。”

    口里说着话,全是调侃当不得真的味道,隐去血战硝烟,只着眼现下奔逃的轻松时刻,仿佛她们未曾有过老谋深算的里应外合,便如十几岁的少年狂放,杀了个三进三出,然后如火种投入偌大的世间,燃遍原野,名扬天下。

    隐忍八十余年,筹谋八十余年,对于修仙道人也是极其漫长的时光,但凡有一个差错,走岔一个念头,一切将付之东流。可再多能蹉跎的光阴,也抵挡不住为后手者殚精竭力,被禁锢者守心如一,坚信于我,托付于你。

    于是没有那些纷纷扰扰,没有因为意气消沉而放弃谋划援手,也没有因为贪图权势而屈从镣铐。天各一方,无人会在深更半夜自觉愧对朋友,在烛台下默念歉意。

    有的只是一场如约的大火,和酷似前次的只言片语。

    “我们走吧。”

    “好。”

    大炽,燃天。不世,震地。
章节目录 第41章 相见
    这次能奔逃出来,不光有七八十年的苦心筹划,并肩大战一场负伤挂彩也是少不了的。两人筋疲力竭突破重围,又用了四十多个时辰甩脱追兵,后来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法锈最先撑不住了,往草皮上一坐,叹道:“不行不行,老骨头了,歇会儿。”

    仲砂大口喘气,叱咤四大仙宗年轻一辈几十余年,已经多年不曾将自己逼到脱力这种地步。法锈把手伸给她,她握着慢慢坐下——这双腿不曾好转,仍是用了几个石铸的架子撑着,除了抻直就只能无力弯曲,所以从“站”到“坐”必须扶着,否则会直接倒地。

    法锈咳嗽了几声,轻轻把手按在了她的膝盖上,沉默片刻,笑了:“你跪了那道门十一年,结果才烧了两次,不够本啊。”

    仲砂不忌讳宗门弟子谈论她的腿,却鲜少有人敢当面说,更遑论碰。她摇头,调整逃脱后的疲惫:“算了……再有一个八十年,要命。”

    “唉,是啊。”法锈又咳,“不过刚冲出包围的那一会,你跟我讲的都是啥?背遗书呢?我被关了这么多年,说话没太大长进,你怎么也词不达意,八十多年加起来没这几天说得多?”

    “差不多。看眼色和手势,不用说话。”

    “哈,云莱上下全被你影响成哑巴了。”

    “我从没标榜过,个人习惯,谁要他们学。”

    “是是,那是他们没见过少宗主话多的时候,大战之前背遗言,你也真做得出来!”

    “没想过回去。”

    话音如烟飘散在夜风中,法锈稍稍闭上眼,喉咙里还在涌上血沫,不上不下塞在那里,让人如鲠在喉,一时半会说不出话。过了好半天,她才发倦道:“你又用错词,你说得这种情况叫背水一战,但我们把事前事后所有的都安排好了,没有偏离计划,最后成功了,这叫算无遗策。”

    仲砂无声弯起嘴角笑了一下,隐没在黑漆漆的夜幕里。

    法锈长出一口气:“不提了,提了来气。对了,我的容身之处怎么样了?”

    “玉墟宗么?还不错,都还在找你。”

    “是吗,我师父给我收了几个师弟师妹呀?”

    “还没,三千外门弟子,谁捉到你谁就是了。”

    “……”法锈也不知该赞赏这法子还是损,索性笼统道,“我师父他聪明嘛,一石二鸟的事也会干了。”

    “怎么,你要自投罗网么?”

    法锈严肃:“我像是那种人吗?怎么能让师弟师妹们颗粒无收呢,来,反正你现在不能立即回宗门,陪我到处转转,看能不能被谁逮着。”

    “我的钱庄户头肯定被锁了,身上只带了够三个月花销的灵币。”

    法锈啧啧两声:“瞧瞧你,准备如此充分,后路的细枝末节都想好了,还跟我玩遗言那一套,调皮。”

    “……你不要提了!”

    两个原本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子为了省下第一笔客栈夜宿费——大概也是没力气再走了,直接在荒郊野外拿石子摆个了阵法,生了火,凑合着歇了一晚。

    睡了个天昏地暗后,俩人起来进了最近的一座城,靠着私揣的一点灵币简单梳洗后,就开始漫无目的地乱晃。隔了几十年,市面上冒出许多新鲜物件,法锈四处逛了逛,又问了几大势力的近况,敲着柜台若有所思。

    木柜上陈列着各色手绳,仲砂一无钗饰二无脂粉,唯独对手绳比较上心,看见就走不动路。

    她自己就有一手编绳的好艺技,手腕上的“寒珠三赤绳”从小用到至今,也是她擅用的法器之一,原料罕见,但也只是在凡世中少见而已,法锈小时候经常拿来串成一圈翻花绳。

    “这个颜色怎么样?”仲砂捏起一串问。

    “最外环的金色太亮了,不搭,左边第三个我觉得不错。”

    柜台后面的伙计火速拿起法锈示意的那个,笑容满面递上去:“仙子瞧好的是这个?价钱都是一样的,这个用的是殷红作底色,也配得仙子衣裳。”

    仲砂低头看手绳,法锈靠在柜上笑道:“伶俐呀。”

    伙计赔笑:“应当的,应当的。”

    法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这家店她曾经来过,但物是人非,守着店铺的修士大多修为不高,提升无望,曾经热情迎上来叫“锈主儿”的那些掌柜和伙计都被换下了,而她现在同样不是当年那个动动手指一掷千金的饲祖,新面孔纵然殷勤,也不复以往的熟稔。

    挑选几番买好了手绳,没有讲价——俩人当惯了金主,都没这方面经验,付了帐就走。正值夏日炎炎,城门旁倒是有个茶棚子,顺理成章的,一手挡着太阳走过去坐坐。

    可巧,说书小先生正说到“饲祖率三十四道义之士斩春秋一臂”,法锈饮了口茶润润嗓子,颇有兴致听了半晌,才扶额,低声对仲砂说:“怪不得客人都不听他讲,错漏百出。共计三十六个修士,平白给削去两个,斩的是腿,改成了臂膀,还有什么叫‘率’,我那是率领么?我就一收烂摊子的。”

    仲砂不动声色:“你记性不错。”

    “可不是,挨了好几刀,还为了个脚镯豪掷万金。”

    “你什么时候把伤和钱记得这么深了?”

    法锈思索了下:“大概是因为……是在我师父面前出的风头。他晚上还变成狐狸掀我衣服,给我涂药来着,唉那小肉爪子,忍了好久才没直接摸上去。”

    仲砂:“……辛苦。”

    茶棚子里乱糟糟一片,四处都在高谈阔论,说书人也放弃了,托着法锈给他的半壶茶缩在角落里。法锈继续和仲砂低声私聊,不想这时却突然有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响起,似乎正向一个说得起劲的大汉询问:“这位道友,听你刚才说饲祖有许多藏身之所,请问你知道大体位置吗?”

    四周闹声一滞,随即又有人哄笑:“小道友是听了什么饲祖宝藏的传言吧?钱都在长生钱庄,有本事去取啊!”

    “不是的,饲祖是我师姐!”少年声音更响亮,怡然不惧,“我奉宫……师尊之命来找她,希望各位能告知去处,我和师弟在此谢过啦!”

    这会儿茶棚子又冷了一阵,忽然有人疑惑道:“饲祖……有师门?”

    另一人压底声音:“听闻是有的,退隐前认了师父。”

    “真的有?可从未听说过啊,谁啊这么能耐?”

    “不太清楚,听说认了还不到一年,后来因为**堂迢遥境的事太热闹,谁还会去关注这个。”

    位置最阴凉的这一桌,仲砂抬眼示意:“找上门了。”

    法锈摸着酒坛子冰冷的侧面,默然少许:“还是先清场吧,老板呢?”

    茶棚老板亲自逐客,态度坚决,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认出了仙宗中风头鼎盛的那张脸,客人再怎么骂骂咧咧也不碍事,触怒云莱少宗主最要不得。

    曲验秋和卫留贤师兄弟一脸茫然,刚要付钱跑路,突然被老板一拉后领:“小妖修,有贵客找你们,过来吧——诶,那边的,怎么还不走?”

    破尾冷冷地不挪位置,这样的大太阳,她不能曝晒,否则绝对会脱皮,所以当没听见。老板刚赶过去,一眼瞥见她腰间同样的宗门牌,哦了一声收了步子:“一伙儿的啊,不早说。”

    曲验秋此刻被带到唯一安然端坐的桌边,那个红纱衣贵客没理他们,转着手腕上的绳子不作声,另一个散着头发的白袍贵客转过身来,手上还有一坛状元酿,顿了顿,笑道:“修了几百年了?”

    曲验秋和师弟对视一眼,谨慎道:“没多少年,没结丹,我是黄雀他是鳖,都不好吃。”

    妖修直觉很准,他们知道面前这两个人修造诣很高,绝对打不过。

    “我不吃妖修,我师父就是。”

    曲验秋脱口而出:“可你是人修!”

    法锈笑:“是啊,有什么问题么?”

    师兄弟不明所以,猜不到来意,试探道:“呃,这位前辈,是对妖修比较……呃?”

    一旁的仲砂突然开口:“辈分乱了,叫大师姐。”

    “……”

    法锈了无趣味地看她一眼,云莱仲砂话如针芒一击必中,逗个乐的时间都不给。

    事到如今,面对两个懵了的小妖修,法锈简短道:“好的,有这位云莱仙宗弟子作证,我就认了,饲祖就是本人,师承涂山九潭玄吟雾,怎么,也是你们师尊么?”

    四下死寂,随即一声尖叫划破棚顶:“大!师!姐!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

    仲砂反手打出一道隔音障,却没防到法锈手中那坛状元酿应声而裂,酒水炸了她半身。

    “……”法锈望着自己湿掉的外袍沉默。

    小妖修凄厉嚎完,半点不耽搁献殷勤,拎起自己袖子就过来擦她湿掉的袍角,狗腿得非常熟练,让人骂都骂不出口。

    没办法,大师姐的喜怒哀乐,牵扯到他们的拜师前途啊!

    一边擦,还一边极力拉伙:“大师姐你别怪罪我俩,我们找了你十多年啦,哦对我叫曲验秋,这是我师弟,卫留贤,他比较闷不爱说话,但是很卖力,你看他擦得汗都出来了!师姐,宫主想你啊,咱们还是快点回宗门吧,那个我们对师姐一见如故,师姐可否随……小心!!”

    最后俩字叫声变调,因为他眼前闪过一只迅疾无比的手,掌心一张符咒,正冲面前的大师姐而去——曲验秋心道大事不好!就得意忘形了那么一小下,忘了身旁还有这么一个没走的师妹,揪准机会就出手,真是条毒蛇,教人防不胜防。

    坏了……要功亏一篑!

    他这个绝望的念头刚冒出个尖,就见法锈抬起手一转,避开符咒直接锁住那只细瘦的腕子,面对突袭没半丝惊吓,反倒是破尾知道讨不了好,立刻将手收紧成拳,把证据全藏在手心意图销毁,用力挣脱。

    法锈脸色一如既往温和,单手在破尾绷紧的手腕脉络处按了几下,攥紧的拳头抽搐了一下,破尾死咬着牙,却控制不住手指无力张开。

    法锈瞥见了她腰间的玉墟宗牌子,却未松开钳制,用另外一只手抽出符咒,扫了一眼,挑了眉,往旁边递去:“这什么?”

    仲砂淡淡道:“听话符。”

    “咦,近年出的新鲜东西么,名字挺可爱的,效用如何?”

    仲砂两指一捻,符咒瞬间被焚烧成灰,不堪一击:“小孩子家的玩意儿,不值得你夸。”

    “哦。”

    法锈笑笑,往回拽了一下那条手臂,破尾顺势被拉到她跟前,蓬头垢面的一小只,这么热的天,她浑身绷得像被冻僵了,密密麻麻的幽碧鳞片浮上皮肤,边缘锋利,瞳仁冰冷漠然,竖成了一线。

    “师姐……你别靠她太近……”曲验秋抖抖索索提醒,“她咬人的。”

    “也是,看到小虎牙了。”

    说罢,破尾突然铆劲一冲,本想借着这个惊住他人随即挣开,但饲祖何许人物,大风大浪里滚着活过来的,手上劲没松,任由她撞上来,一下子抱了个满怀,还拍了拍这只小妖修的又瘦又绷的背部,笑道:“这么喜欢师姐啊。”

    破尾从头到尾一僵。

    她的脸埋在质地柔软的雪白袍子里,视物不清,但还是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皮,她在等待一顿好打,所以不肯放松。她在心里默数这个人修会用什么兵器,是用刀砍,还是用斧头劈,或是锤子砸……她失手了,没能先撂倒别人,就会反过来往死里揍。

    没进宗门是这样,玉墟宗里也是这样,出来游历还是这样。

    这个世上就是这样,很痛。

    除了宫主……宫主厉害到可以随便打死她,但是面对她刚被救回来的惊慌撕咬,只是将她拎到水缸里去洗伤口,没有打她。

    宫主是好妖,比人还好的妖。

    她缓之又缓地开合了第二次眼皮,冷漠倔强等待她的惩罚。

    一只手抚过她的背,力度很轻,拂过花草都不会令露水滴落,然后这只手移到她的腿弯处,托起来将她放到地上,似乎抻到手臂伤口,嘶得一声抽气:“你不轻啊,站稳了没有?”

    破尾麻木着脸,她已经第三次眨眼了,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总之长时间紧绷鳞片还没受到重击,她周身都有点细微的抽筋。

    随即脖颈都开始抽搐,刚跳动一下,曲验秋和卫留贤这两只齐齐哇得大叫,惊恐欲绝往后退,撞倒了几个凳子,吓得乱叫:“大膨颈!大膨颈要吃妖啦!!”

    仲砂这次直接击掌,两道封口诀甩过去,总算保住桌上另一坛状元酿。法锈也是一皱眉,笑骂:“个子不高,嗓子吼破天了。”

    她伸手直接挂上破尾的肩,坐着也只比这只站着的瘦小褴褛妖修低了些许,轻柔刮了刮她的脸,擦去一层尘土:“紧张而已,好像你们见我没紧张过似的。”

    破尾忽然死死盯着犹在脸边的手。

    袖口雪白无尘,整只从袖子里透出的手腕和手背手心,都干净得近乎美丽,唯有那根手指沾染了灰尘,看上去有点刺目。

    她不由自主张开紧闭的嘴唇,细长眼瞳直直盯着不远处想狂叫却只呜呜嚷的师兄,微微吐了一下分叉的细弱舌尖。

    师兄们抓着脖子叫得更疯狂了,口型无外乎是:师姐她要吃你!!

    她一吐细舌,唆去了那根手指上的灰尘。
章节目录 第42章 交锋
    夙愿一朝得现,又是关乎到自个妖生的出路,再怎么对破尾起鸡皮疙瘩,也不妨碍那俩师兄弟跟喂了鸡血似的,恨不得腾云驾雾拽着大师姐回去邀功。

    但太监急皇上不急,法锈重新要了壶茶,盘问起玉墟宗的大小事项。

    “离兑宫有多少外门弟子来着?”

    曲验秋一怔,嘴快抢答:“三千。”

    “具体点。”

    “三千两百一十五只。”

    “大多都是什么妖修啊?”

    “什么都有,崽生卵生,有毛有鳞。”

    法锈沉吟,侧过头对仲砂道:“你看我要不要备点见面礼?”

    仲砂:“随便你。”

    法锈腆着脸:“我是叫你给我出主意,怎么能随便呢,我穷啊。”

    仲砂八风不动:“不要装了,我见识过你狡兔三窟的本领。长生钱庄是把你户头给锁了,四野门这个流动暗市可没有,利滚利八十年,你家底多少自己心里清楚。”

    法锈惊讶:“我还留了这一手,差点忘了。”

    仲砂甩她个“你继续装”的眼神。

    四野门的利害结伴而行。法锈对此最熟悉不过,她十三岁刚入尘世的时候,被**堂得知,设计陷落四野门,最后闯出头是**堂没想到的,更没想到她能安安稳稳爬出来,没有堕入邪道也没疯魔。

    非但没害成,反倒让她抓住了四野门利己的几处,导致饲祖后来混成了四野门半个常客。

    仲砂简单说了近年四野门的流动规律,法锈就孤身外出,不多时拿着一叠手券回来,还有个特别结实的储物袋,拍了拍两个望眼欲穿的小妖修。

    破尾杵在角落里,站得跟木桩子一样,法锈走过去将储物袋往她眼前一晃,弯腰笑道:“你们仨的见面礼我先买了,蒙对了就当场给,不对回宗再拿,猜不猜?”

    破尾懵懵地抬头,竖瞳看起来极不近人情。

    法锈耐心等了很久,仍然没有听到声音,这只小妖修比云莱少宗主还沉闷,仲砂寡言的时候好歹还有眼神和手势,她什么都没,静止不动,像是维持捕猎前的一瞬间。

    曲验秋这只聒噪的黄雀早按捺不住了,跑过来晃:“师姐师姐,我还能再猜!再让我猜一次嘛!”说着一把抱住法锈的腿,往旁边拖。

    卫留贤也过来帮忙搬走师姐,破尾仍然沉默地望着,一动不动,法锈法锈被他们半拉半拽去椅子方向,低笑一声,转身之前随手将她脏兮兮的头发撩到耳后,修剪过的指甲微不可察勾了一下耳廓。

    破尾想缩,但忍住了,直勾勾盯着那个背影,又冷冷扫过一左一右抱腿的同门师兄。

    她垂下眼皮,麻木地瞅着自己的脚尖,趾甲里全是污泥,脚背上还有大块丑陋的淤青。她就这么愣愣地捂住耳朵,将自己收缩在这个阴暗的角落,躲开一切欢声笑语。

    近几天日头太烈,不适合赶路,法锈干脆将几个小妖修带到拍行里去,看到适合的或好的就拍下,仲砂捏着茶盏盖子坐在旁边,只递过去一个眼神:你收敛点。

    法锈笑得肆意:“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缓急。”

    仲砂饮了一口茶:“先安抚你师父,再撩遍三千妖?”

    “……”法锈面色不改,语重心长,“仲砂,有时候说话呢,可以绕绕弯子,不需要这么一条道走到黑。又不是在论道,是吧。”

    仲砂不可置否:“你向来说得委婉隐晦,我给你意译一下。”手指点点胸口,“意思懂了,放心里边就行。”

    “……你看,你说话总是这么精妙,深得我意。”

    仲砂继续翻译:“破习惯还改不了了?”

    “何必曲解我心。”

    再译:“——还敢抬杠?”

    “再闹不跟你玩笑了。”

    接着译:“说不过你,我服。”

    “……”

    所谓的知己知彼,就是任你出招何等回环曲折,我拆招如履平地。

    仲砂神色淡漠,深藏功与名,补上最后一刀:“你拿眼睛瞅我还不如直接开口,读眼色的胜算你不到五成。”

    法锈往后一仰,放松笑起来,索性破釜沉舟:“口舌之辩甘拜下风,改日论道。”接着伸手往台下一指,“少宗主可看上哪样了?小小物件不足挂齿,我请客。”

    拍行之行在一个阴雨天结束,令几个小妖修略感不解的是,他们大师姐足足购了一捆手帕,问及原因,法锈一副思虑周全的神情,感慨道:“毕竟许久不见师父,心里酸楚一言难尽。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与我抱头痛哭呢,多拿几张帕子,有备无患。”

    曲验秋:“……”

    师姐,信我,不会抱头的,宫主不打哭你就不错了。

    南师城离玉墟宗还有好长一段路程,仲砂一路伴行,两人三妖抵达了玉墟宗半里之外的小村庄,算了算时间,在黄昏刚去的夜色中驻足:“应该再无险情。我私自出宗长达数月,回去免不了罚面壁。”

    法锈笑:“我怕是比你更惨,跑了八十多年,回去还不知我师父要怎么折腾我。”

    两人对视一眼,同病相怜。

    “走了。”

    “保重。”

    相见言简,离别意赅,你挥袍袖,我道好走。

    夜色浓重,法锈负手远望,那一抹红纱颜色渐渐没入山林的风中,消失不见。

    旁边的师弟还略微有些怅然若失,却也懂事没多嘴,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法锈沉默伫立半天,转身时已挂上温煦笑意:“归宗吧。”

    ……

    “离兑宫首徒法锈归宗!”

    最先听到这消息的宫主是觅荫,坎艮宫所据群山离宗门最近,此时已经沸沸扬扬闹开了,大徒弟匆匆忙忙报上来,消息炸得他一跳,剥了一半的栗子都掉到地上:“啥?!回来了?”

    坤巽宫第二近,宗主北堂良运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满腹心事道:“唉,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玉墟宗收人修弟子,这还是第一回吧。”

    离兑宫上下是第三批知道此事的,惊羡者有之,不服者有之,吵吵嚷嚷之间,曲验秋和卫留贤兴奋坏了,死死拽着法锈的衣角,推开旁边的妖修,大叫:“别抢!不许抢!!”

    几千只小妖推搡拥堵,伪化形的凭修为强站得近,原形的直接钻空子,以大师姐为风眼,妖修们都在找空隙,旋转插入,被踩到的嗷嗷直叫,被挤出的嚎啕大哭。觅荫丢魂一样过来,两只脚都没地方放,喃喃:“我的娘哎……”

    某一个瞬间,他在层出不穷的妖修弟子身影中看到了中心的那个人修,没有气急攻心,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恼羞成怒。

    她慢条斯理拿开一只王八扒在她肩上的爪子,微微一笑。

    下一刻,山崩地裂。

    夜深,玄吟雾早已安歇,忽然被外面喧闹惊醒,略微不快,撑着头披衣起来,离兑宫在他的管教下已经非常守规矩,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突然有一妖游魂似的推门进来,他抬眼一看,是觅荫。正蹙眉疑惑师兄怎么突然来访,觅荫已经一头撞倒了柱子上,甩了两下脑袋,快步走到他跟前:“倥相啊!你徒弟!”

    玄吟雾冷静道:“有弟子到你宫里闹事?”

    “不是!你那个谁……你那个谁回来了!”

    玄吟雾瞳如深潭,似乎没有半分波动:“我哪个谁?”

    觅荫啧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拽起来往门边跑,宫主寝宫几乎是离兑宫的最高点,往下一览无遗,几千妖修倾巢出动,虽然碎嘴却不歇斯里地,乖巧地围着一个人,有得到礼品的立刻兴奋跑到一边去拆,还没有的焦急抻着脖子弱弱地叫。

    “倥相我跟你讲,你这个徒弟了不得,起码元婴期吧?练的是什么功法?刚刚只出了一招就把这群小妖震慑住了,控制精妙啊,你看地板现在都没缺口……啧啧啧,还会收买妖心,八面玲珑心,瞧瞧瞧,都快——喂你干什……”

    嘴皮子还没合上,觅荫迅速扶着门板,以防跌跤,整个离兑宫的山峰猛然震动,山石滚落,树倒草折,他身旁的玄吟雾长袍猎猎风中,没有任何表情,低头看向群妖聚集的台阶。

    热闹的台阶上卡了壳,察觉到不对劲,几息功夫偃旗息鼓,小妖修们害怕地缩脑袋,不敢仰视上头貌似盛怒的宫主,嘀嘀咕咕互相指责:“都怪你啦,把宫主吵醒了……”

    法锈将储物袋暂且塞到一旁呆立的破尾手上,拍了两下手,仰头轻笑,叫道:“师父。”

    玄吟雾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叫她的名字,但从舌根到五脏六腑,都仿佛石化,硬糙地割着血肉,他缓慢用手撑住额头,一阵眩晕。

    法锈整衣敛容,一步步走上台阶,外门弟子纷纷让道,深夜的离兑宫长阶只有微弱的明珠灯笼,星星点点的光摇曳着,衣袍被风带起,衬得身形偏移不稳,似要被吞灭化去。

    玄吟雾木木望着,眼睛许久不眨一下。

    直到她走到眼前。

    法锈含笑瞥了一眼茫然的觅荫,侧身行了个送客礼:“这位真人,请。”

    觅荫也知道不能搀和,颔首走出门,下了几步台阶后,还是好奇,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

    砰地一声巨响!

    宫门被猛地关上了。

    “……”

    他揉了揉眼,刚才如果没看错的话……将玄吟雾推进去还摔门的,似乎是他徒弟?

    她不要命了吗?

    觅荫惊悚地僵立着,他那个不讲情面的师弟可是发了话要把她捆起来揍啊!

    法锈反手拍上厚重的雕花宫门后,摸着门旁的鹤形香炉的长脖子就懒懒地倚靠着,活似没骨头,对仙气缥缈的主殿摆设视而不见,无论是迁荷峰的简陋洞府还是华贵宫殿,她都是同一副样子,上得了仙境下得了凡尘。

    但要说荣辱不惊还是高攀了,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不缺钱。

    长生钱庄把她饲祖的户头封了又怎样,风头鼎盛的云莱少宗主一路护驾,死里逃生也不马虎吃香喝辣,店家上的酒都比几个小妖修那桌高三个档次。

    天生的富贵命。

    “我听说师父放了话,等我回来,要把徒儿我吊起来。”法锈捏住香炉的穗子,轻轻扫了一下嘴角,似乎是在遮掉一丝笑意,“不知道师父想吊手,还是吊脚,或者想尝试一下吊腰?”

    玄吟雾被她推进寝宫后一直伫立原地未动,反应慢了三拍不止。他第一反应自己说过这话?镇定心神后立刻记得说过,但随即又迷惑,法锈从不说无的放矢的话,这什么意思?

    思考几息功夫后,顿悟,怒斥:“为师是要打你!谁跟你想乱七八糟的!”

    “好说好说。”法锈一一罗列,“师父想打哪里?手心脚背,还是背脊腿弯,或者师父更想打……嗯?”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过去这么多年,这人依旧保持冤孽本性不改。

    八十年张惶苦痛,化作一腔怒火。

    玄吟雾气极反笑:“你还有恃无恐了,谁给你的底气?我么?你真当我不敢教训你!”

    “信的,师父在上,我还有什么不敢信。”

    法锈语气稍软,拿捏的时机依旧是精准无误,见势不妙,退得及时。

    玄吟雾余怒未消:“你信什么?一挥袖走得利索痛快,你把为师当成什么?”

    “你就是我的天呀,师父。”

    法锈轻轻说,好听话手到擒来。

    玄吟雾纵然气得手指发抖,心底却不受控制骤然一陷,冷冷看着她:“你就是这么对待天的?”

    法锈一笑,走过去凑到他肩上,用气音低低说:“您老人家还不知道吗?我身负反骨,就是要把天……干翻过来。”
章节目录 第43章 开荤
    寥寥几语,皆可辩驳,怒火浇筑下口齿仿佛镶了铜铁。可温热的呼吸就那么轻轻悄悄地一触,玄吟雾忽然滞了一下,连脑子带心如坠云雾。

    直到此刻,他才堪堪觉得,这个人在身边。

    什么徒步长阶,什么嬉笑怒骂,这些能在梦里滚过千千万万回的东西,再磅礴,再生动,他一人独角也可描摹;而今,扑面来一丝无法替代的呼吸,全盘崩溃。

    “法锈……”

    他语气平稳,从口中带出的热气却轻颤不止,连名带姓的,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听在耳里,字不成调。不知怎的,刚出口的话,模糊忆起依旧是像极了冤孽,嚼着念着,心里登时酸软成了一片。

    没救了,他独守荒地,漠然看草木一岁一枯荣,生生灭灭,百年一瞬,只在心里残存着一颗甘甜草籽,等它慢慢硬化成石,再湮灭成灰。

    结果只需一缕春风夹仙气,草籽破土而出,摇曳成了枝繁叶茂,扎了根生了叶,再飘不去他方,再化不作砂石。

    他钉在这里了。

    钉在一个人的身上。

    玄吟雾蓦然将头偏去一边,盖住了脸,好半天才放下手,却仍是没压住汹涌的情绪,语无伦次地拿正事压住:“你这几年修为怎样?”

    法锈口吻肃然:“徒儿惭愧,困于悟道二轮百年之久,距三轮仍有一步之遥。”

    “悟道”一事,玄吟雾也翻阅过人修典籍,是极其古旧原始的修道方式,枯燥至极,疯者极多。不像其他修士划分九大境界,这个简洁,总共就三轮,完了就能飞升。

    一谈清心寡欲的道,果然能渐渐冷静下来,但听法锈那骤然正经勿近的模样,玄吟雾恨不得砍去前面几息时间,还不如没说过的好。

    夏风稀少,殿外只闻蝉鸣,宫内一时寂静。

    玄吟雾看着她,低声问:“道可言,红尘几许?”

    法锈道:“不曾,道化一二三,却言不尽尘世百千万。”

    玄吟雾目不转睛地看她,法锈终是一笑,捉住他在袖中握紧的手,慢慢举到自己面前,那只修长干净的手跟他主人一样茫然,还轻微地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任由她抓着了。

    “师父啊,我于道之途,通一晓二达三。”她轻飘飘地说,“只是百转柔肠,要你教我,千般滋味,也要你教,万劫不复,还是要教才能会。”

    玄吟雾眼睁睁看她矜持地仰头,亲吻自己颤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气流吹在指缝间:“师父,久旱逢甘霖,你准备教我几遍呢?”

    夏夜椅席炙手,比不上汗涔湿衣。

    ……

    正值三伏天,暑气蒸人的季节,水生陆生的妖都恹恹地不肯早起,放到平日里定是要挨过点才肯爬起来的,只是这日不同寻常,齐刷刷地十分肃整列队站好,外出的弟子也连夜赶回,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都要溜出眶。

    昨晚是个什么情况,没妖搞得清楚。曲验秋和卫留贤担心得要死,生怕师父一怒之下把大师姐打得人事不省,却又不敢靠近寝宫,咬着大师姐买的手帕愁了一夜,掉了几滴泪。

    “这次宫主收徒肯定没大膨颈的份儿,你看她,一滴眼泪都没掉!”曲验秋抽抽噎噎的,一看到不远处木然杵着的破尾,就忍不住对卫留贤哼唧。

    破尾攥着昨晚法锈随手给她的储物袋,手指紧扣,没有挪动分毫,指节捏出了白印,也没有松弛的意思,浑身上下仍是乱糟糟的,形貌堪比死守家当的乞丐。

    她不知道要站多久,脚趾已经发僵,但她一动不动。

    师姐还没来拿,她不能走。

    储物袋里的东西还剩不少,自然有没拿到见面礼的弟子过来讨要,她也就这时候抬了僵直的脖子,听到软骨发出格拉的微响,极细的瞳孔阴冷盯着来者,咝咝吐了一下舌头。

    不少弟子吓哭跑了,跑远了转头往地上啐一口:“大扁颈子!”

    清晨仗着山峰地势高,凉意扑面,日头一上来全蒸出汗。带着一帮徒弟前来观光助阵的觅荫真人本以为自己到得迟了,过来一瞧,小妖修们都知趣地站着呢,反倒是上头没动静。

    觅荫愣了下,脸色发白:“这、这不会……”心底里的担忧不好直接脱口,他让随行弟子候在下面,独自上去绕了一圈,敲师弟寝宫侧面的小门,“倥相,倥相师弟你开门啊,醒了没有?你不会弄出人命了吧?”

    不多时,门被拉开,玄吟雾一身离兑主座绣金袍,头戴玄玉冠,脚踩青云靴,仪表堂堂,单手握着门板没松开,问道:“师兄何事?”

    觅荫沉默了一下:“你大徒弟腿脚没事吧?昨天应该嘱咐你一下,打徒弟也要讲究分寸,背上手上打重一点不要紧,腿最好别打,起码让人能走几步路。”

    “……”

    玄吟雾望着他没说话,觅荫一下子就慌了,连声问道:“怎么,怎么了?你把人给打瘸了?”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笑,门槛内外的两位宫主都转头看过去,玄吟雾立即轻斥一句:“吃饭的时候不要笑,别呛着。”

    法锈仪容整洁,袍服花纹正是离兑宫内门弟子的样式,腰间已经挂上了象征一宫首徒的玉佩,头发披散着,没有束起来的打算。觅荫见她完好无损,目瞪口呆望向她面前几碟珍馐,又看她夹着一片晶莹剔透的笋衣往口中送去。

    听到自个师尊教训的话,法锈举筷笑道:“师父,用词前后也要一视同仁,我食不言,那寝可否能不语了?”

    一声清咳。

    随后觅荫就听到他师弟眼眸一霎间柔如春水,用“我就说说,听不听由你”的语气道:“说话也要慢点,菜里放了小尖椒,别卡到喉咙。”

    觅荫茫然左顾右盼,半晌不得要领。师弟会下厨做菜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大概是被逐出宗门后养出的技艺,此时嗅到了些香气,不禁馋道:“这什么菜?”

    玄吟雾镇定答:“竹笞炒肉。”

    觅荫:“……”

    师弟你为了不打脸也是蛮拼的哦。

    玄吟雾没站在侧门口多长时间,却也不招呼觅荫进来,转身开始收拾物件。觅荫探头扫了一眼,心中翻江倒海般剧震,瞧那一溜儿摆的,各式衣架鞋板水盆帛巾,粗略计数不下十几个,走过一遍,不睁眼也能从头到脚穿戴得一丝不苟。

    他不由自主瞄向坐在桌旁的法锈,她正巧也瞥过来,咬着筷子未语先笑,继续有一筷没一筷子地夹菜,吃着她师父“言而有信”的证明。

    这个人修不得了,不得了。

    觅荫在心里默默道,倥相这哪里是等来一个徒弟,这是盼回来个祖宗。

    他胡思乱想之际,玄吟雾拿出一把的油纸伞,伞骨上嵌着寒珠,一抖撑开,试了试能抵挡几成烈日炎热,又合起来放桌子角,俯身轻轻对法锈说着什么。

    觅荫一闭眼,娘哎,还是个捧手心里怕捂化的活祖宗。

    正午反倒比日出那会好过些,不知哪儿飘来一片厚云,恰巧挡了烧成一团火的日头,如影随形,玉墟宗的妖修们自然乐意得不行,巴望着那二者缠得越久越好。

    今儿离兑宫有几场拜师礼要办,若是办首徒的,必然最为隆重,但离兑宫宫主早在外头收了开山大弟子,省了这一环。接下来的二三四,本是宫内的事儿,却由于加了个首徒出面的噱头,平添一丝传奇意味,各宫的小妖修都蹿腾师长带着过来看热闹。

    拜师在离兑宫的火泽台上如约举行,历任宫主画像挂放齐整,玄吟雾居上座,外门三千弟子悉数到齐。除此之外,侧面为其他三宫特设的席位也满满当当,同色的玉墟袍服,唯有从襟口和袖口的细微纹路可以加以区分。

    曲验秋把头抬得高高的,作鹤立鸡群之状,无怪他如此,实在是踏破铁鞋苦尽甘来。好在他活泼爱玩,和一批弟子打得火热,此番能拜入内门,小妖修们也没吐什么酸言酸语,不少殷勤环绕左右,努力打好关系。

    卫留贤却多留了个心眼,转着脖子到处看:“大师姐呢?刚刚看了她跟师尊一起,怎么又不见了。”

    曲验秋在自己这鳖师弟的脑袋上薅了一把,端着自己二师兄的架子:“放心,师姐还不熟宗门,可能去溜溜了。”

    听他这么说,卫留贤也没再多话。

    时间一晃而过,冗长的开场过去不久,离兑宫掌事果不其然报出“四翼黄雀,曲验秋”之名,弟子们都压抑着声音兴奋地窃窃私语,曲验秋斗志昂扬抬头挺胸,大踏步往前,端端正正跪在了宫主高座之下。

    拜师祖画像,三叩尊师,敬茶,听训,赠礼,一套规矩做下来,不比人修宗门便宜多少。曲验秋紧张得手心冒汗,脖子里的鸟羽忍不住冒出了尖尖,好不容易接过内门弟子独有的玉佩,激动得脸颊发红,强按着才没叫出声,刚想走回外门弟子的队列,一拍脑门,乖乖退到了玄吟雾座位的旁边。

    掌事再叫:“南瑞鳖,卫留贤。”,话音还未落,卫留贤老老实实地上前,重复了与之前一样的拜师礼,不敢有半分僭越,领到玉佩后自然站到了曲验秋旁边,这回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亲师兄弟了,一个师父手底下出来的。

    恰当的停顿后,最后一个名字平静响起:“过山峰,破尾。”

    片刻寂静之后,离兑宫外门弟子哗然。

    众妖不禁议论纷纷,他们根本没妖注意到破尾是跟着大师姐一道回来的,她单薄锋利跟片影子一样,没像曲验秋高谈阔论,也没像卫留贤曲意逢迎,孤零零站在一旁,背着她那把几块铁片拼起来的劣质剑,头发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这条被宫主捡回宗门的毒蛇,风风火火带起一阵收徒谣言的小妖修,竟然真的要成为内门弟子了?

    弟子们的哄哄闹闹在掌事一声“肃静”之中渐渐平息,但很快,他们发现了个严峻的问题——破尾在哪儿呢?

    离兑宫掌事也发觉出了差错,提心吊胆地抬头望了宫主一眼,玄吟雾手上端着一杯温茶,却没喝,捻着茶盖顶将沫子扫到一边,很有耐性地候着。

    见此情景,掌事也揣着名册站好了,陪着等。

    过了半柱香,从火泽台侧面走上一个执伞的人影,玄吟雾倏地抬眼望去,伞面一撑,对上里面一双含笑的眼眸。

    玉墟宗众妖本就对离兑宫大师姐好奇到无以复加,法锈刚一露面,不光离兑宫在招手喊叫,其他三宫的弟子也纷纷起身想去看个究竟。

    法锈收伞,向四方颔首示意,长发披散未束,手里半揽着一个拘谨少女的肩,穿着一件贴身的离兑宫弟子袍服,头发简单用发带扎起,带着潮气,似乎是刚洗过,大热天很轻易烘干了表层。

    曲验秋拉着卫留贤的袖子,勉强道:“那不会是……大膨颈吧?”

    待呼声渐弱,法锈俯身凑到破尾的耳边,低声笑道:“是‘照’不是‘赠’,记得别再说错词儿了。”随后一拍她的背,“去拜师吧。”

    众目睽睽,破尾同手同脚穿过台阶和侧座,在跪多远的问题上迟疑了一下,退后三步扑通一声直挺挺往下跪,差点没把地砖给撞裂。

    掌事也不知所措呃了一声,才回神开始主持拜师礼。法锈拎着伞走到师父旁边,俩师弟乖觉退开位置,玄吟雾自然而然把手中温好的茶递与她:“怎么那么久?”

    “洗了三盆水。”

    法锈也是心中暗叹,自己这小师妹,今后也不求她花容月貌,能把自己拾掇干净就行。

    路上不是没想给她洗过,关键小家伙警惕性贼高,撩过那么多回,肯蹲在身旁,又愣是不肯在外脱衣服,认家认床认盆。堂堂云莱仙宗少主,屈尊纡贵也只能洗到她爪子,洗完不过几息功夫,她就有本事将自己滚成泥一样,沧桑得让人以为讨了八十年的饭。

    好不容易肯蹲在熟悉的破木盆里刷洗,结果让她自己来,除了浑身是湿的,跟没洗之前差不了太多。法锈只好亲自上阵,撸起两边袖子,逮着她搓洗成一条香喷喷的蛇。

    洗完清清爽爽的破尾坐在小板凳上,法锈拿出随身的弧形刀片,帮她修剪指甲。

    指甲坑坑洼洼的,不知道是啃过,还是狗啃过。

    第一次有人给剪指甲,破尾转动狭长的瞳仁,一一看过简陋的屋顶,墙灰剥落的灰壁,关严的房门,还有溅了一地水的大木盆,最终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震颤,看向面前的人,散落的黑发垂在膝上,细心地磨着她的指甲,吹散屑子。

    她忘了自己有没有跟师姐说过话,突然很想跟她说话。

    然后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从喉管振动而出。

    说:“我对师姐,肝胆相赠。”

    法锈觉得好笑,伪化形小妖修的言辞总是这么……她纠正:“跟我念,肝胆相照。”

    三位亲传弟子的拜师礼圆满结束,最后一位也接住师尊赐予的玉佩,站起来走向了离兑宫内门弟子的位置。

    破尾没有走到最末处,驻足于法锈面前。虽不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但这样一个正值韶年又微带冷意的小师妹,无端令人想起暮春生长的细嫩幼芽,沾染泥土,枯焦萎黄,也挡不住奋勇的芳华。

    “愿对师姐,肝胆相照。”

    她说着,没有错字。
章节目录 第44章 师姐
    离兑宫内门总算塞进去四个数,虽事发突然,却办得体面,撑出了个皆大欢喜的场面。

    玄吟雾近来忙碌,需负起一个亲师父的担子。以往身为宫主,注重的事就是每隔三日有个大授课,面向内外门众弟子,设五百座,先来先得。一旦有了自己的亲传,操心的事就多了去了。最首要的,就是琢磨出匹配徒弟修炼的“本诀”,因妖而异,忒麻烦。

    大徒弟没啥能教的——她走悟道的路子,自有主见。

    剩下那仨妖,一只四根翅膀的黄雀儿,一只还算正常的鳖,和一条脏到看不出品种的蛇。

    粗看还好,只觉得五花八门,细思之下,觅荫当场就乐了:“唷,都是从蛋里爬出来的。”

    语气颇同情,因为他明白自己师弟怕是会费心不少。

    离兑宫宫主,塑骨期妖修,纵然是胎生,也不会被区区小事难倒。只是对上二徒弟的四根翅膀,稍有迟疑,是将他划分到黄雀一族去,还是单独辟出个族群呢?

    法锈沉吟许久:“直接分黄雀那边吧。”

    玄吟雾知道她素来博闻强记,并未多心,以为她之前读过此类书稿,颔首同意,开始依照曲验秋的族群和体魄创出属于他的本诀。

    花了几个时辰谱写完毕,召来门外候着的曲验秋,递过去让他试试,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玄吟雾没顾二徒弟惊喜交集嚷着谢谢师父,摆手让他下去,见自己大徒弟在一旁笑得高深莫测,不禁问道:“你之前见过这类的?”

    “没有啊。”

    “那怎么肯定的?”

    法锈说:“我信他是个长歪了的双黄蛋。”

    曲验秋正在兴奋劲头上,别说师尊说什么应什么,就连大师姐拿他开玩笑也未尝不可,他精得很,明白他们一伙妖修较之大师姐,大概就是买套煎饼果子,老板好心送三粒芝麻。

    于是他仍是嘚瑟地跨过了少阴正殿的大门,遇见扒在门槛处的师弟师妹,颇炫耀哼了一声。正大阔步往前走,突然听到身后有妖在嗓子眼里哧出的一声,曲验秋敏感地回头,盯着破尾,语气发冲怼道:“你笑的?”

    破尾木然杵在墙角,被逼问急了,吊着细眼珠看他:“双黄蛋。”

    曲验秋一下蹦了三尺高:“大膨颈!”

    眼看要打起来,卫留贤嗳得一声挤在中间作和事佬,伸长脖子左右来回转:“师兄别别别炸毛,师妹你也不要伸舌头,咱……咱都消停会儿啊!”

    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推了个屁股蹲,卫留贤唉声叹气爬起来,抖了抖背上硬实的王八壳,想再上前劝,忽然一只手扣住了自己的肩。

    他一转头,缩了缩脖子,声音还有往日的讨好之意:“……永笃师兄好。”

    身着坎艮宫内门袍服的少年唇红齿白,正是宗主北堂真人座下三弟子永笃。说起这位,仗着自个是宗主最小的弟子,胡作非为是少不了的,一旦被上头的师姐师兄训斥,立刻满不在乎搬出师尊的名头:“坤巽宫宫主都来过来求转运呢,怕什么!”

    师兄永桢气性上来最是凶狠,照着他的头就是一锤:“还惹祸,师父都被你愁病了,没瞧见衣裙宽了两成吗。”

    永笃不假思索道:“瘦什么呀,不还挺肥硕的嘛!”

    “……”

    门槛处一声响,这话正被衣带渐宽的北堂真人听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而后玉墟宗弟子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在背后说锦鲤的坏话。

    任何时候,都不能。

    不过平心而论,北堂真人充其量也只算微胖,这是幼时被糟害的,全天都有人为了求运往池子里乱七八糟投喂,能撑到修成人形,已经非常了不起。

    永笃不懂这个,他是只虾,有颗不服驼背的心,对自己纤长柔弱的身躯自恋不已,狂热追求细长,因此经常不负责任的评头论足,伤过不少妖修椭圆的心。对于他奇特的品位,师兄师姐每每代他赔礼道歉,话到最后总是一语双关:“他就是瞎。”

    瞎啊,眼睛长头顶的那种瞎。

    永笃在自己师父宫中作不了恶,永婵师姐和永桢师兄修为高强,像两座大山镇着他的脊梁骨,时不时揪着他的须子念叨勤快奋发,弄得他烦不胜烦。因此他最爱去其他三宫串门,而离兑宫,是他最爱流连之地。

    曾经的离兑宫内门形同虚设,大片的外门弟子,谁不赶着上前巴结他这个宗主亲传?眼前一溜儿长条妖修晃晃荡荡,像什么扁圆胖的,根本不敢凑上前。

    舒坦。

    所以要论离兑宫一天之内填补完内门空缺,众妖修中最不高兴的,或许就属他了。首徒是什么?就是块主心骨,一旦有了,对外说话腰板挺得倍儿直,怕啥,师长是不管小辈私吵,但咱有大师兄大师姐坐镇,出事有人顶着。

    一路走来的永笃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往日苗条的妖修没几个过来殷勤招呼。经过少阴正殿时,一只浑圆的王八居然还差点撞到自己,他分外嫌弃,扣住那王八的肩,用力推到一旁,正眼不瞧还有俩僵持的小妖修,轻慢道:“你们离兑宫大师姐呢?是在这儿吧?”

    寂静半晌,还是那只南瑞鳖好声好气地回他:“大师姐正在殿内陪师尊左右。”

    他狠狠瞪过去——让他领情,基本等于做梦。

    发现没妖理会他,永笃也懒得跟他们搭话,直接一甩袍子,准备推门进殿。他嚣张惯了,上次将觅荫真人家几个毛团儿子吓哭,闹得夫妇俩勃然大怒,被坤巽宫大师兄赫别枝追杀十里,最后还不是大师姐二师兄挡住了,上禀师父,也只罚抄了几卷戒词,不了了之。

    他手指刚贴上殿门,骤然一道剑光劈过,差点将他的指甲削下来。

    永笃吓了一跳,怒骂:“谁不长眼睛?”定睛一看,冷笑,“我听说过你,被人叫大膨颈子是吧,好好的一条蛇,趴着爬就是了,非长出个大脖子立起来,什么毛病。”

    破尾手上是一把软剑,新的,曾经的那柄铁片剑被她放到了床板下面,她收到的见面礼很多,从门面到脚底凑成了全套——大约是法锈觉得她什么都缺,一次性给她备齐了。

    她漠然盯着永笃,像是聋子,任何的恶毒词语都攻击不到她。

    永笃脾气越发臭,俯视这只灰扑扑的小妖修,一张嘴全是刀子:“怎么着,被师长拿链子栓这儿啦?要吠就吠,瞪个什么劲儿,还不许客人进门了,德行。”

    破尾仍是不说话,攥着剑,两腿一扎,结结实实挡在殿门前。她不出声,曲验秋可憋不住,他讨厌死了坎艮宫这家伙,回呛道:“驼背瞎子!休得在我师尊殿前无礼。”

    永笃气得虾须都炸了,驼背,听听,这是能安到他身上的词?他手指颤抖地取下腰间足足比普通笛子长了两倍有余的竹笛法器,胸中早积着一团燥郁怒火无处宣泄,一挥袖甩开扑上来劝解的卫留贤,果断指向了那只多嘴黄雀。

    少阴正殿内。

    办正事的地方,色泽自然沉降肃穆,宁神静气的香炉烟若有若无。但再怎么清心寡欲,抵不住法锈这个撩鸡摸狗作而不死的道中高人,**几句,离兑宫宫主已经勾下她脖子亲上去,细致却急促,眼眸痴离,似在回味昨夜的狂风骤雨。

    手中是软玉温香,神智昏聩又何妨。

    发肤间燃起的热度扰乱了熏香,寻乐渐入佳境,玄吟雾伸手,任由法锈坐在腿上,衣襟还没移开一寸,殿门外暴起的重击终是不负众望地惊动了内殿。

    玄吟雾:“……”

    法锈:“……”

    要不是殿门紧扣看不到里面,真以为他们是故意的……

    法锈脸皮是万年不红,熟到蒸虾子都不变色,此刻咳嗽一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塌了的衣领,似笑非笑的模样与平常一般无二,撑着太师椅的扶手,弯腰道一句:“师父,忍住了,等我回来呀。”

    玄吟雾真的想掀案而起,出去拆了那几只作乱的妖。这种没眼力缺根筋的徒弟,收来干什么!

    正殿门轰然开启,带起的气流顿时吹斜了几个妖修,法锈负手含笑,一身离兑宫内门袍服,佩首徒玉饰,跨过门槛,一扫狼狈不堪的师弟师妹,转头温和看向另外一妖。

    “离兑宫首徒法锈?”不知是否刚刚打散了些火气,永笃竟收敛了几分。

    “嗯,你在欺负我师弟师妹?”

    永笃一转长竹笛:“我是坎艮宫最小的弟子,他们三打一,你身为离兑宫大师姐,也要打我吗?”

    永笃这虾,不求上进,天资却真不错,小脑瓜聪明伶俐,北堂真人看中他的就是这一点。他师姐师兄武力魄力有余,智计不足,北堂真人还是希望他能帮衬到另两个徒弟——虽然目前来看,横冲直撞全在惹祸,看起来更傻包。

    “我不想跟伪化形的妖修打。”法锈笑,“但你刚才说一打三吃亏了?那把你师兄师姐都叫过来吧,三打一,我帮你把账算清楚。”

    永笃瞪眼,他被眼前这个人修的狂言激得没法说话,他大师姐和二师兄,一个吞丹期八层,一个五层,一流宗门顶尖的天才,远远超出其他妖修好大一截。坤巽宫大师兄赫别枝,勤勤恳恳也才吞丹二层,差得远了,挑一个都费劲,谁敢大言不惭全部抗下。

    “你不要命啦!”永笃高叫了一句。

    法锈正俯身,帮披头散发的破尾绑发带,看起来和煦如亲姐姐。闻言抬头的时候,语调一成不变的可亲。

    “快去呀,别让我把你的须须全薅下来。”
章节目录 第45章 挑战
    有师弟的数次前科为鉴,永笃他师兄师姐已经相当淡定了,整衣备礼酝酿歉意一气呵成,面孔上露出两分焦急加八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脚丫子飞快朝离兑宫赶过去。

    火泽台上,法锈已经等着了,坎艮宫大师姐永婵上前一步,赔礼道歉张口就来:“真是对不住,在下永婵,北堂真人座下大弟子。我家这师弟素来闹事,给离兑宫添麻烦了,一点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师妹海涵……”

    这套词,永婵滚刀肉似的不知过几遍,驾轻熟路,不觉丢脸。但其他人面对宗主首徒的赔罪,几分薄面总要给的,三言两语,火气也就散了,罢手言和。

    只是这话本子里司空见惯的词,入不了饲祖的耳。

    法锈拢手笑道:“何必屈为坐谈客,客气讲价那是对外手段。同宗同门,都是自家,不好好打一架,切磋几把,热络热络,低声下气讨商量是个什么路数。”

    永婵一怔:“师妹……来真的?”

    法锈道:“小树不修不直溜,来吧。”

    南枯川有潜蛟,身长九尺,翻江倒海之威能,自成一族。

    永婵出身南枯川,在妖修中家世显赫、族群强悍,是以平日并不出手,怕伤及他人。此番得同门邀战,心里也只是暗道,打打过下场子,莫下重手便是。

    于是也不推脱,只文绉绉道一声:“请赐教。”

    法锈随意挑了把法器,借用的是小师妹的软剑:“不敢。”

    九天之上,雷殛沉鸣。

    火泽台站得激烈,曲验秋、卫留贤、破尾这三只却无福目睹,他们被大师姐赶到师尊这儿,听师父授业解惑。

    若在以前,开小灶这种事做梦都不敢想,能碰到都得以头抢地表衷心,但此时此刻,几只小妖修心里全是油锅里蹦豆子,被外头欢喝呐喊勾得魂儿都飞了。

    心里一动,屁股定然是坐不住。在曲验秋第八次偷偷挠挠背的时候,玄吟雾终于停了讲课,挥手道:“想去看就去吧,不急于这一时。”

    曲验秋和卫留贤还胆怯了一阵,观察到师尊并无不快之色,连忙行礼,而后欢天喜地跑了出去,一点求知若渴的姿态都没留下。

    殿内,玄吟雾与自己的关门弟子对坐无言。

    破尾认真勤恳盯向书案上的字,似要把那一笔一划都要钻出洞来。

    玄吟雾问:“不想去?”

    破尾似乎察言观色良久,才谨慎说道:“想。”

    玄吟雾合上书卷:“那为何不去?”

    破尾闭紧嘴巴,又是措辞好久,才说:“学好了,可以换师姐。我去打,师姐陪师父。”

    一段话简明直接,玄吟雾心中惊异,四个亲传弟子,居然是这个一潭死水似的小徒弟最懂揣摩上意,万事往肚子里憋着囫囵一转,道出的话卡到人心坎里去。

    大有作为。

    玄吟雾只匆促浅薄地下了一个结论,没再多想。

    他大概早忘了这条小蛇是谁捡回来的,自从容下一个法锈,便再塞不进其他。至于自己这个关门弟子心性如何、天资如何、道之造诣如何,他虽关心,却不尽心。法锈既然把过关,那便没什么可挑拣的。

    事实确如此,回宗途中,法锈自然要将自己几个师弟师妹摸个底,至于破尾,仲砂虽没阻止,却也提了一下:“过山峰,这蛇毒烈,以同类为食,养得住?”

    法锈轻敲了几下桌面,从侧面答道:“听到另两只成天叫她什么了?岁岁年年,耳濡目染,污言对骂性情暴戾也在常理,可你看看她。”

    仲砂道:“也许是不善言辞呢?”

    “不像。”

    胸藏万千句,出口只一词,不乏泛泛之辈是精挑细选,为昭告天下肚子里的二两油。但也有的,是不以德报怨,却也不想伤人,弄得无可挽回。

    “火烤身,刀磨心,不入歧途,反撞出一条正道,了不得。”法锈叹道。

    拳脚相加,打在肉上是能看出来的痛,淬毒的话,戳在自身哀叫一声,却扒不出千疮百孔让人瞧,唯能守住的,只有一颗心。

    勿施于人的心。

    旁人看不见,她独自消磨,逆千万恶语,炼一身正气。

    火泽台上龙争虎战,少阴正殿书声琅琅。

    日光从窗外栽种的松柏中透过,洋洋洒洒映了破尾半边沾灰衣衫,她端正着一张小脸,拘束坐在蒲垫上,细瘦的身板挺拔如松。

    我纵满腹毒,不曾施与人。

    ……

    火泽台。

    短兵相接,火光迸现,永婵脚尖一撑,急退不止,她瞳仁上的一层膜快速闪动,试图找出对方招式上的缺漏进行反扑,但一无所获。

    没有,没有,没有!

    她甚至设身处地想,如果她是那个人修,那么可以适时留出几个空当充作诱饵,不怕敌手不扑上来,不吃,就没有取胜的可能。

    但是依旧无处可寻,面前软剑轻巧横扫,划过一道浑不可破的弧光。

    永婵手握袖中剑,用自己五百年蜕鳞所造,心神相通,得心应手,这把剑曾如她所想般所向无敌,妖修普遍修体,她却极少用体魄硬抗,走了半个器修的路子。

    “哐!”又是一次刺耳巨响,内蕴数十次细微迅疾碰撞,强烈剑气聚集烟尘,又猛地向四周推开。

    永婵心下一寒,收剑再退。

    分明那个人修不战之时,行走坐卧,空门数不胜数,不想一旦持剑上阵,脱胎换骨,没有任何破绽,反复淬炼,每一击都如同凝神必杀般精密无懈。

    顺天所驱,道法自成。

    鏖战正酣,空中骤起雷声轰鸣,火泽台聚起的玉墟宗弟子惊叫数声,只见白光裹电凌厉劈落,永婵一惊,顾不得再当个半油篓子的器修,弃剑拾诀,化妖修本体,奋力抵挡。

    那天罚激起气尘滚滚,法锈矗立电闪雷鸣当中,轻笑一声,似有怀念之意,手中剑带着噼啪作响的电光,缓慢归于起手,心澄神清。

    悟道一轮“参”,抱一守中,始为追道。

    手腕倏然偏转,永婵骇然,雷霆中剑光势如破竹,携山崩水竭之力浩然而下。

    悟道二轮“彻”,惟见于空,承得道源。

    破!

    永婵眼前一片绚亮至极的白光,映得心中空白,头脑也是一片空白,识海混沌懵懂。

    何谓此法?

    无形,可生育天地;无情,可运行日月;无名,可长养万物。

    万物生于浩瀚桎梏之中,吾不知桎梏其名,强名曰道。※

    ——焉能抗衡!

    永婵护体本诀已然出现破裂,不敢以原形相拼,匆忙缩至人身,避过锋芒。可刚踩过台沿,面前电光骤敛,一只手突如其来,托住了她的背。

    “小心点脚下。”

    雷鸣弱去,浓烟未散,法锈对道法收放自如,手臂寸寸焦灼慢慢消退。

    永婵感受到托在背心的手掌温热,她不曾跌落火泽台,但事已至此,无胜负必要。

    她站稳,刚想说些什么,台上狂风刮过,烟雾消散得一干二净,随后她听见自己师尊北堂真人的大喝:“永婵?”见她无恙,飞掠至台上,目光如炬盯向法锈,眸光闪动不止,一口气提了老长才开口,“悟道……二轮?”

    法锈道“是。”

    北堂良运心神巨震,勉力开口:“那你可达……悟道三轮?”

    法锈笑了一声,道:“惭愧。”

    “悟道”此法太过古远,几乎不借助灵力,万年来修士大多都以九大境界为修为基准,筑基则入一轮,洞虚则入二轮,每一轮的逾距都是鸿沟,遥不可及。以法锈绝强天资,潜心八十余年,卡在一步之遥之上,并不奇怪。

    北堂良运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又笑自己糊涂,怎么问出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悟道三轮即可飞升,哪会还在世间晃荡。

    笑过之后,仍觉奇怪:“你修为只在元婴,唔,七层的样子,怎么……”

    “人修嘛,千变万化。”法锈随意挽了个剑花,看上去像初学剑术之人,“他们修仙,我修道。”

    北堂良运还在深思,永婵忽然拉了下她的袖子,头一次输不太好意思:“师父……”

    法锈收剑,退后一步:“承让。婵师姐还是伪化形,道法我居上风,境界又占便宜,权当熟悉一下同门,不当真。”

    永婵做不了主,拿眼睛看着她师父,北堂真人一叹:“怪不得倥相死守首徒之位不肯给出去,原来是捡了个宝。”又道,“听闻师侄说要一挑三?”

    法锈:“这倒是,北堂师伯有何高见?”

    北堂良运往台下一招手:“永桢,上来,领教下离兑宫大师姐的手段,憋磨蹭。”说完矜持拢手向法锈道,“我看永婵刚刚一战受益颇多,你再敲打敲打我二徒弟。”

    法锈:“……”还没开口,北堂良运抬手止住她的话:“不做白工,等会让他俩都叫你师姐,小辈之间,多多扶持。”

    “两个?”法锈忽然笑了,“可是师伯,我心心念念的,是接下您爱徒永笃的高招啊。”

    北堂良运想了想,同意:“好,不过你别下重手。”

    “怎敢伤及同门情谊。”法锈朝永婵飘去一眼,“婵师姐……对吧?”

    话中不提援手,绕成一句未完待续,没摔下台的永婵向师父点点头,见到茫然走上台的二师弟,又拉了下北堂真人的袖子:“师父,没事的,我们下去吧。”

    坎艮宫内门二弟子永桢,有永婵大师姐的败阵在前,本身士气就颓了,师命难违地上去领教,不出所料一直被压着打。他无戾气,法锈手中软剑也无杀气,过招几十下,总带着一股老僧入定的悠悠,结束得心平气和。

    北堂良运叫宫中掌事运来一担瓜,大夏天的,花生瓜子上火,还是啃水淋淋的沙西瓜舒心,她一边切一边往上边的少阴正殿望:“唉,倥相怎么不下来,这么长脸的时刻,都不来露个脸吗。”

    离兑宫外门弟子已经完全奋起来了,第三轮,永笃这只不讨人喜欢的虾,绷着一张俊秀的脸,视死如归的朝前大步走去。路过自家大师姐面前一顿,突然遮了自己半张脸,哀声道:“师姐你快踢我一脚,断我一根小脚趾就行,我就……不上去了啊?”

    永婵:“……”

    永婵直接把他踢上了火泽台。

    妖修们吃着瓜,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出最为出彩的同门切磋。

    “哎呦我去——上来就是一根虾须,锈师姐好凶哦。”

    “又一根!噫……对称起来还蛮好看的。”

    “啊又来……”

    “喔……”

    交手十回合不到,永笃被彻彻底底薅了一遍,一只自怜自艾的长须虾须臾之间,弯成了卷须。永笃承受不了这等刺激,攀着台子嚎啕大哭:“我不要卷须须!我不要!丑死了!你还我直溜溜的虾须!!”

    法锈沿着火泽台坐了下来,伸手拿了一片瓜:“瞎说什么,都好看。”

    永桢一把扯下自己的小师弟,扛着走了,边走边搓着他的背道:“知足吧你,没把你撸秃很可以了,哟别闹,你大师姐二师兄找不回场子……”
章节目录 第46章 二次
    法锈久不出山,一旦有了施展之地,立刻闹得风风雨雨。

    趁她师父两耳不闻窗外事之时,一马当先,从坎艮宫撸到坤巽宫,战过了两宫的内门,又去乾震宫打了一场群架,凯旋回离兑宫,还有精力和外门弟子打打闹闹。

    等玄吟雾出门,面前就是这样的一摊局面,心里复杂,拎着她领子提回少阴正殿,训她一句:“你玩疯了!”

    法锈不以为意,把借用的软剑还给破尾,摸了摸她的头,没打扰她看书,朝玄吟雾笑道:“趁着不熟,放纵一把。以后多来往几次,这种挑遍宗门的事,可就没借口做了。”

    玄吟雾拿戒尺作势抽她:“你也不怕为师关你禁闭!”

    法锈一点躲的意思都没有,往前凑一步,俯身往玄吟雾耳边吹气:“师父说得真好听,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落实,不要表面上关个十天半月,私底下日日探监呀……”

    “……”

    这孽徒,不教训真要翻天。

    玄吟雾沉默把戒尺放回桌上,向还在温书的破尾道:“夜深了,这卷书你带回去吧,明早还有大课,身为内门,不许迟到。”

    破尾嗯了一声,把书合上抱在怀里站起来,规矩行礼退出门,刚跨过门槛,突然回头问:“师姐的洞府在哪里?”

    这一句话问得玄吟雾和法锈俱一怔,这才想起内门弟子是需要赐洞府的,这种事是拜师礼的一个步程,那三只妖修都得了住处,法锈却没拜,省了这事。

    无言之际,破尾认真道:“我可以睡房梁上。”

    玄吟雾一时没懂,却见法锈乐了:“离兑宫这么大,师姐占你一张床像什么话。”说罢挥手让她早些回去,“晚上风大,别杵在风眼上,乖,好好睡床。”

    夏夜凉风徐徐,破尾垂下眼皮告退,背剑握书离去。法锈弹出一道灵力,合上沉重的殿门,目光又转到桌案上她下午描摹的字帖,翻了几页,面上带笑,又竖起来垛整齐:“用心教啊师父,别把人家一根好苗子给埋没了。”

    玄吟雾瞥去一眼:“你对她倒挺关怀的。”

    “长兄如父,长姊如母,半个师姐半个师娘,如何不关心。”法锈嘴里胡扯,仰靠到宽敞座榻上,两指一捋她师父黑亮的长发,“我今儿个,差不多将玉墟宗有来头的妖修原形瞧了个遍,北堂师伯那儿全是水产,摸了一手黏腻;觅荫真人那还不错,绒绒的;乾震宫……嚯,硬实。”

    玄吟雾对她这个调调嫌得很,知道的能联想到她真真切切战了一场又一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占便宜去了。

    捋他头发的手往上,食指刮他耳廓:“师父,露个耳朵呀。”法锈似乎对摸他耳朵和尾巴的手感极为记挂,“成全一把,让我挠挠过瘾。”

    玄吟雾手上一顿,他本想处理完正殿的东西再回寝宫,被她挠得耳根发痒,猝不及防酥.痒到了胸口,捉住她的手,直接按到座榻的云垫上,低头埋入她颈首处。

    好景不长,剥外袍剥得气喘吁吁时,外头不知怎么哄闹起来,随后一阵打斗声,再后一声石破天惊的喊叫:“法锈!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今日放话来者不拒,除非你还我直须,不然我耗上你了,你有本事把我脊梁骨也掰弯,敢不敢出来与我一战!”

    这声音乍然一响,法锈眼神略迷茫,偏头想了想,啧道:“北堂师伯什么眼光啊,那么多水产等着挑,偏收了个虾兵蟹将。”

    “这话为师留着,我还想问怎么收了你呢。”

    兴头上被横空截断,玄吟雾郁闷到指尖发抖——你说她,没事去撩什么妖,撩得自己一身臊!

    头疼之下,他把这话讲出来了,然后就听见法锈一本正经道:“不,是腥;我撩你,才骚——哎骂就专心骂,别打人哪!”

    玄吟雾不开口了,狐狸爪子在她身上一顿拍。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听着外面永笃还在控诉她的恶行,法锈快要笑死了,被狐狸变化出的肉垫子拍拍打打,特别敷衍地哎呦哎呦叫,弄得玄吟雾最后没脾气,叹口气,整理了下衣袍就出去赶虾了。

    不多时,永笃又嚎叫一声:“师叔——师叔您要为我做主啊!”,话音一落戛然而止,过了一阵,再无声息。

    玄吟雾鬓发微乱地回来,反手锁了门,法锈已经坐起来,架着腿道:“怎么赶的,用文用武?”

    “各打五十大板。”玄吟雾上前,容色是故作的冷漠,“我跟他说会罚你,然后把他扔下山了。”

    “就知道是罚我在正殿过一宿。”法锈仰面往后一靠,咬手指笑道,“你徒弟我可是打遍玉墟宗小辈无敌手,是不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玄吟雾面无表情:“我还是你师父呢,你有么?”

    反将一军这种小把戏,法锈哪里看得上眼,闻言低笑:“能做到的快感多了去了,不差这一层。”

    ……

    翌日,离兑宫的大课照例在太阳正殿召开。

    五百个位置,内门弟子的四个是铁定留着的,这样一来只剩四百九十六。本着先到先得的规矩,妖修们都起了大早来抢座,曲验秋和卫留贤享受了一把不用起早也能听到课的滋味,顺便对旁边闭目静坐的破尾做了几个鬼脸。

    辰时是授课时间,但过了卯时,首徒的座位还空着,曲验秋与卫留贤嘀咕几句,偷偷跑出了太阳正殿,脚底抹油一般溜去少阴正殿。

    他知道昨儿大师姐似乎被罚睡在这里,贴近殿门,轻轻叩了几下门,里面果真传来法锈的声音:“没锁,哪只?”

    “大师姐,是我。”曲验秋鬼头鬼脑推门进去,一眼瞧见法锈处在正殿最上方的座榻中,骇了一跳,而后把门一挡,急得直招手:“师姐!师姐你快下来!那地儿金贵,不能坐!”

    法锈卧着不动:“嗯,没坐,躺着呢。”

    曲验秋又不敢上来拉人,做贼似的来回转圈,满头大汗:“大师姐,你是首徒,这位子迟早是你的,但咱师父还没退位之意,你这……平白遭嫌隙啊,各宫宫主都忌讳这个,趁师尊没看见,赶紧的下来吧!”

    法锈仰头望梁,腰酸背痛,不知说啥。

    “师姐啊……”那多嘴黄雀又在苦大仇深叽叽喳喳。

    过了片刻,实在挨不住师弟吵闹,法锈慢吞吞从座榻里下来,掸了下袍角,袖手问道:“不去听大课,找我有事?”

    曲验秋一愣:“大师姐不去听吗?”

    法锈笑:“我一个人修,听妖修的大课?没必要吧。”话锋转了个弯道,“倒是你们仨——记得回去告诉那两个,练好自己的本诀,隔几天我抽查一次。”

    曲验秋想起她昨日一战到底的通天手段,恹恹地垂下脑袋:“师姐你能不能不要亲自抽查啊?”

    法锈用一种“狼来了”的玩笑语气道:“你还挑上了,真有出息,知不知道,我肯花时间当陪练,这是仙宗少主才有的待遇。”

    站着说了半天的话,法锈抬头看了看外面日头,拍了一下二师弟的脑门,“快回去听课,师父没准已经到了,迟到等挨训吧。”

    ……

    仙山缥缈,千古寂寥。

    高空掠过两只白鹤,扯开一丝薄云,灿白缀金的日光缓慢细致铺在剔透的琉璃瓦上,云莱仙宗的山木楼阁空旷,少宗主仍在面壁受罚,禁人窥探,山峰格外空旷。

    仲砂安坐闭目良久,这种惩戒无伤大雅,无非是做个样子,做给某些人看。

    某些人中的其中一个,或许还会亲自登门。

    “宫臣,催酒。”

    她道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睁开了眼,古井无波。

    披着黑鹤羽衣的男人默然与她对望,大乘期的威能、被众人纳头便拜捧出的高高在上,尽在她的无波无澜中消弭于空。这间狭小的静室里,诡异处于一种绝对的平稳,竟有点像百年前,仲砂初遇法锈,后者淡薄说:“你是人。我也是。”

    催酒缓缓道:“仲砂。”

    他很早就认识此人,被仙宗送来求学,十一年的伏地跪拜,膝骨彻底碎裂,随之碎成齑粉的,还有她肩上扛起的所谓尊荣、厚望、傲骨。而仙宗门人的艳羡鼓吹,遥远如虚无梦境的将来,在冰冷的石地上,不值一文。

    被告知允许叩见时,她胆怯惊惶到了极致,想拉住领路人的衣角问什么,见到面前那些刺绣的精致纹路,又不动声色缩回来,满腔的话化作几句无意义的嗫嚅。

    多么可笑。

    然而就是这个人,两年之后,膝盖里跪碎的铁,被铸到了脊背上。

    “我为锈主而来。”催酒道。

    仲砂无动于衷:“那是自然。”

    催酒见她模样,心中竟不禁叹息,这个人潜移默化养成了锈主年少的淡漠。而原本不苟言笑的锈主,往世间滚一遭,却不知为何变成了那般……花团锦簇。

    当年饲祖在世人眼皮子底下无所忌惮地晃,他差点没认出来。

    第一次为了带回锈主,他身为八殿仆之一,义不容辞与**堂的三堂主交换位置,入住本堂,极力搜寻锈主踪迹,最终借**堂之手,谋划迢遥境之策。

    事成,晋为三宫臣。

    只是他年纪大了,脑筋不活,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种要命的事还能发生第二次……

    “**堂已经知道了。”他言简意赅。

    仲砂若有若无地勾起嘴角:“知道她脱出囚笼了。”

    “悟道二轮是最后底线,一旦突破三轮,不归家,扑杀之。”催酒淡淡说,“仲砂,你知道锈主是没有将来的,她的一生,从生,到死,都被道之一字禁锢死了。”

    沉寂片刻,补上姗姗来迟的话尾,“……如她前面四十八位血亲。”
章节目录 第47章 成长
    仙宗之间的暗潮汹涌多如繁星,散修那里更是密如蝗虫,数也数不清。上不上下不下,故玉墟宗保持着它不温不火不闻不问的一流宗门风范,安心过这淡出鸟的日子。

    继离兑宫首徒大战四方后,紧接而来的一个消息,便是法锈被赐了洞府——说洞府二字略有折煞,因为整座金笼峰都划了过去。金笼金笼,顾名思义,整座山峰都充斥着一股“怎么娇惯怎么来”的独特风格,鲜明到她几个师弟师妹都不好意思逗留。

    觅荫真人来了一次,本意是串门,顺便恭贺下乔迁,然而一顿饭吃下来,也受不了金笼峰各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布置,无语凝噎良久,问道:“师侄,倥相他怎么会给你选了这么一个……呃……”

    他实在想不出用哪种形容表达合适,干脆来了个言尽意未尽。

    法锈靠坐桌旁,微微一笑,一身的富贵不淫,牢牢镇住了金笼峰浓厚的娇宠氛围:“都说大弟子最受器重,关门弟子最受宠。我师父,这是反了啊。”

    觅荫一震,听出那么点儿一语双关的意味。

    如果觅荫与饲祖打过几次交道,那必然不会如此轻易上了套,因为饲祖擅长的手段之一就是刻意引歪话头,不能较真。

    说起赐金笼峰的初始,是法锈赖在少阴正殿,玄吟雾想把她拖回寝宫睡,拖了几次没走,反被撩拨上火。想把她压到座榻上的时候,法锈一撑扶手,半分不沾座儿,玄吟雾的眉头先挑后蹙,压抑着喘息道:“你又要作什么妖?”

    法锈如实告知:“听说这地儿我不能坐,有篡夺之嫌。哦,还害我今早被师弟说教了一通。”

    玄吟雾闻言呵了一声:“你师弟妹有哪个能说得过你?”

    “罪名大,不占理,担不起。”法锈就是撑着不坐,绵柔含在齿间,“我总不能说是被咱师父抱上来的,这话疑点太多,要是往深里问,我要怎么圆呢……”

    “……”玄吟雾就知道她又在作,却搞不清她怎么突发皮痒,“宗规压宫规,鸡毛当令箭,跟为师卯上了是吧?”

    “不敢,真不敢。”

    玄吟雾听得好笑,就她,还会有不敢的事?深呼吸半晌,没好气道:“有话直说,为师洗耳恭听。”

    “我哪里有什么高谈阔论,就是我以后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师父你不准借机治罪。”法锈手臂微屈,堪堪挨到座榻,却依旧没坐上去,“师父快给个话,金口玉言,说了我就信。”

    饲祖唇枪舌剑功力之深,玄吟雾栽过不止一次,察觉到她又在挖坑给人跳,打定主意不接她的话,直接将其按到座榻上,温热吐息巡游在她鬓角,声调清冷:

    “用不着,我现在就治你。”

    治完已是夜半,衣衫交叠铺在座榻云垫上,玄吟雾手指陷入法锈的黑发中,一下一下顺着汗湿的发丝,低声道:“我抱你回寝宫?”

    法锈懒懒散散窝在几条毡毯里,点评道:“师父您老人家也是够胆。”

    玄吟雾用指腹反复摸着她的额角:“你还想天天睡正殿不成。”

    “不想,一两次还有味道,多了也无趣。”法锈说,“你看看手里哪儿还有空地方,给我一个穷乡僻壤的,好找机会留宿几次。”

    “没有。”

    “人神共愤的呢?”

    玄吟雾思索片刻,缓缓道:“有……那么一个。”

    几句话之间,有关金笼峰的决定就盖棺定论了。玄吟雾心里有了计较,还是有些不放心:“突然给你这么一个地方……说得过去么?”

    法锈困劲上来,把毡毯往头顶一拉:“多大点事,我几句话就能祸水东引,师父你悠着点。别吵我睡觉。”

    玄吟雾:“……”

    几天之后,他切身体会到这个大徒弟是如何“祸水东引”的——觅荫言之凿凿找上门,不厌其烦的引导他回首了一下五百多年前的门闱之乱,再三叮嘱千万别因为对首徒不满就有了任意更换接任的想法,何况他的大弟子除了太出风头,其他挺好。

    玄吟雾默默忍受他师兄的指摘,不想答话。

    觅荫却以为他还包藏祸心,深重地叹了一口长气,瘪干净了肺,才幽幽起身,站到了窗前。宫外夏山如碧,火泽台上外门弟子在卖力交手,不远处的山坡上,法锈一身衬红白衣,提着小木剑,耐心陪两个师弟一个师妹拆招。

    鬼使神差看了一会儿,觅荫忽然拍了一下玄吟雾的肩:“过来看。”

    玄吟雾抬头:“怎么?”

    “看你徒弟。”

    玄吟雾放下书卷,站起来靠近窗边,不知是否福至心灵,法锈轻而易举挑开三师弟卫留贤的兵器,半侧过身,掷剑于地,拉开高束衣领仰头挑笑,荫凉的风卷过她秀竹般的锁骨,那一刻的生动,如光洒亮了眼眸,坦荡又动人心弦。

    她的身侧,有许多年轻的笑声,生机勃勃,两手一捧,虚度的光阴便从指缝漏下。

    觅荫说不出话,两耳在喧闹中嗡鸣,几百年前,他们那一辈师兄弟姐妹还年少顽皮,也曾是这样的百花齐放……他捂住额头,余光中看到了玄吟雾的仿若沉沦的目光,闭了闭眼,不再多说,转身扶着墙往外走。

    与此同时,破尾抱剑坐在小山坡上,木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背影。

    她手脚僵直,好似自己化作石像,枯坐百年。

    风忽然冲来,大师姐的衣袍骤然飘起落下,在空中划出几道轻巧弧线,鼓动的那一刻,她的胸腔里仿佛也被风溢满了,分明只是空荡荡的风,却充实到感到撑涨。

    破尾突然喘了一口.活气,目不转睛盯向法锈。

    八荒**旷野沉寂,只有她的衣袍刹那扬起,然后,苍茫猛然上了颜色,都活了。

    破尾是那样的猝不及防,喉咙硬生生哽住了,她将头低到胸口,竭力从喉口呵出颤抖的气流,这也许能让满实的胸膛里好过一点。

    她脑筋极其缓慢地转着,白水般的日子一页页翻过。

    流水账的小半生里,她从内到外都是灰蒙蒙的,就像一个积灰不用多年的桌案,到处都是呛人的灰尘。

    一个呼吸慢慢凑近,不动声色的,那层细灰被吐息扑开,旋转成阳光下的微尘。

    它们轻盈浮动,起起伏伏,停在了那一片白色光芒中。无论过多少年,这片日光还在,飘浮的细尘还在。

    永远不要尘埃落定。

    ……

    她深深勾下的头突然被揉了揉,头顶上是熟悉的声调儿:“怎么,等这么久闹脾气了?好了,起来,师姐陪你多练半个时辰。”

    破尾努力吞咽了一下,将舌根和腮部堵塞的酸痛感忍住,听话地拿剑起来,稳定心神摆出本诀中起手式,指向面前负手含笑的人。

    如山般不可战胜,所幸她并不需要畏怕,这座山义无反顾将她护在身后,挡住了风雨如晦。

    这般年少无忧的好时候,天天腻在其中倒是抱怨个不停,真回首一看,春华秋实,算盘拨出几个响,哗啦啦地就过去了一大半。

    玉墟宗作为一流宗门,总还是要放小辈出去见见世面,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切磋会,大多由坎艮宫首徒永蝉、坤巽宫首徒赫别枝带领,而公认的玉墟宗大师姐、离兑宫首徒法锈,若非是北堂良运下令此行关键不得有误,务必有底牌坐镇,否则不怎么出宗门。

    在小辈中第一人的悉心督促下,离兑宫另外的三个弟子进步飞快,接二连三从锻体期大圆满,突破至吞丹期。

    离兑宫喜讯连连,与之亲近的坤巽宫忙不迭送贺礼,觅荫真人与妻子久钰真人亲自到场,五个毛线团似的儿子到处滚,被大师兄赫别枝一个个逮住。法锈揪住一只往她背上扑腾的,笑骂:“连个伪化形都不修,就贪图这点玩乐。”

    毛团唧唧喳喳叫,也不知在说什么。

    赫别枝甩着大鳄尾巴,老实本分跑到法锈身边,伸手去逮最后一只师弟:“师姐,他们总吵着要去金笼峰玩,不过放心我会看住他们的。”

    法锈挥手:“想去就去吧,我也没放什么重要物件在那,别把自个儿弄丢了就行。”

    赫别枝哎了一声,又去跟师父师娘打了招呼,撺着五个一窝蛋生的师弟就溜走了。

    坎艮宫也来了妖,二弟子永桢闭关未出,于是永蝉一手拎着贺礼,一手提着永笃来了。她礼节周全,小师弟永笃可还是一副气哼哼的模样,尤其不待见法锈,连带着她三个师弟师妹也不拿正眼瞧,话到嗓子眼自动化作一腔嘲讽:“哟,吞丹期啊,出门在外可要小心咯,妖丹很遭人修觊觎的,无缘无故杀了你们取丹也是常见的……嗷!师姐疼啊!”

    永蝉一只手臂勒住他脖子,不好意思地说:“他总是临场发挥,明明来之前让他背了二十遍贺词,对不住对不住。”

    法锈笑道:“真性情,蝉师姐不必介怀。哦,说起来,我作为人修,对妖修的丹也很感兴趣呢,永笃师弟,走,我们出去交流一下。”

    剥虾蘸醋般的嚎叫又响彻正殿:“法锈我警告——啊师姐救我!倥相师叔我在这里啊!!”

    最后一个乾震宫,这个地方曾经大权在握,但如今在玉墟宗几乎没了话语权。这等落差,归功于宫主击磊真人,外门弟子足有一万五,内门就收了一个杂毛小猴子,在通智期唆了三百年的手指,硬是没一点长进,算是给觅荫真人家的五个不成器儿子垫了底。

    击磊真人丝毫不在意,抱着小猴摇着蒲扇,拎着一串香蕉,啪嗒啪嗒趿着鞋过来了。

    法锈友好地将生无可恋的永笃交还给永蝉,转身接过离兑宫谁都不吃的香蕉,剥了递给他怀里的徒弟:“击磊师叔,猿妖的本诀我看过了,人修或许可以上手,但契合也是颇多问题。”

    当年在梅吐山涧,法锈就惦记过猿类妖修本诀。如今待在玉墟宗多年,宗主也不好驳她的面子,得到一部猿妖本诀相当于小要求。

    “师侄上次论的道,我有了一些心得。”

    击磊真人身躯壮硕,不适宜地穿了个有些酸儒的破袍子,猿类人,他的悟道之途不似其他妖修是完全的混沌,有那么一丁点影子,像是鱼钩上的饵,诱着他走,却只给一丝味道。

    “好说。师叔,这边请。”法锈退开一步,比了个邀请的手势。

    坐于首座和觅荫夫妇谈话的玄吟雾匆促瞥来一眼,知道她又要半途不见踪影,低喝道:“法锈!”

    法锈顺手掰了根香蕉扔过去,趁狐狸一惊之下,笑着从侧门跑走了,一小边的袍角蹭在门槛处,哧溜一下不见。

    正殿内,曲验秋尾巴翘上天,喝上头一般跟别宫妖修称兄道弟;卫留贤低调腼腆,甘做陪衬。破尾搓着脏兮兮衣袖上的墨迹,吭吭哧哧半晌,还是向玄吟雾请辞:“师父,我去问师姐今天晚饭想吃什么。”

    玄吟雾心力交瘁,打发她去了。

    徒弟这东西,真是没一个安分的。
章节目录 第48章 蜕皮
    离开热闹非凡的正殿,破尾轻车熟路在离兑宫大大小小的山峰间绕了半圈,停在了一处貌不惊人的山脚小院前,刚想拍拍衣服往门口坐下,见五大三粗的击磊真人正出来,忙站直道了一声:“击磊师叔好。”

    击磊真人抱着他的猴子徒弟,散漫地点了个头,算是应了,神游海外般飘然而去——也许想事情太入迷,没飘好,鞋跟蹭了一地的灰。

    破尾见怪不怪,这位师叔每次来跟大师姐论道,都用不了半刻,走的时候仿佛已顿悟猿生。

    气候入秋,风吹来带着消暑的凉意,她抱了一下手臂,安静等师姐出来。

    不多时,院子里没人出来,反而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出现在她面前:“咦,你不是那个——那个倥相的小弟子么?不去正殿吃你的吞丹贺宴,怎么在这儿当棒槌杵着。”

    破尾一抬头,看清来者后又低头:“北堂师伯好。”

    来者正是玉墟宗宗主北堂真人,虽然略有奇怪但也没多问,看样子是来找法锈,跨步进院,冲她挥了挥手:“别傻站着,边上玩去。”

    放到平时,依照破尾听之任之的性子,叫干啥干啥。但老待在心眼多成筛子的大师姐身旁,无师自通长了小半个心眼。因此她装作退开,绕了山峰一圈,又回来往门口蹲着了。

    她也不像俩师兄热爱听墙角,蹲得格外守纪,顶多腿麻了,抻直了动一动。也忘记蹲守多久,天色渐晚,院子里才传来了脚步和说话声。

    院子里只有一盏暗黄灯笼,门口破尾瘦削不动的身躯与夜色融为一体,北堂真人似乎是心神不宁,并未多加探查。

    “师伯拿着吧。”法锈递去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我对自己在阵法上的造诣,还有那么点自信,玉墟宗的护山大阵真的太陈旧了,该换了。”

    北堂真人道:“仅陈旧二字,不足服本宗。”

    法锈却笑打太极:“我知道师伯为宗门呕心沥血,不肯轻易相信旁听。但我同样是肺腑之言,我悟道濒临三轮,总要给宗门做点打算。”

    北堂真人皱眉:“你飞升便飞了,还打算什么?”

    “我不成仙。”法锈淡淡笑了一下,暗淡灯火映在地上,也是一个黯淡的影子,“顺风顺水,百年飞升,哪有那么好的事。”

    北堂良运默立良久,才抬起双手捧起那一卷轻薄的宣纸,含混叹息:“是福,是祸?”

    法锈眉目舒展:“哪里有什么福祸,不过是……”她顿了顿,才缓缓而笑,话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北堂真人心思重重地走了,法锈负手走到院门口,朝悄无声息的角落望去一眼:“腿麻了没有?”

    破尾扶着墙道:“麻了。”

    法锈走过去,两手穿过她腋下抱住,往上一提,哎了一声:“个子不长,倒是比之前重了不少。”

    破尾两脚离地只有几寸,悬在空中蹭了蹭脚尖,低声道:“要蜕皮了,蜕完会轻一点。”

    法锈一介人修,没法真将她抱起来,放下来揽着她往前走:“这样啊,疼不疼?”

    破尾想了想:“还好。”

    走出没几步,转角处窜出来一个冒冒失失的曲验秋,大呼小叫道:“师姐你跑哪里去啦,师父翻遍金笼峰,发了好大一通火,现在到处找你呢!”

    法锈抬头一看天色,后知后觉又有恃无恐道:“哦,是不早了。”

    曲验秋真是服了他大师姐,跳过来挤走破尾,拽着法锈的衣袖就跑:“哎呀,师姐你是不是又把首徒玉佩随便扔哪儿了?师父找到了玉佩没找到人,气得不行,差点要把宗门给封了。”

    法锈在他鸟头上一搓,不动声色挣开,走向另一个方向:“既然师父还没息怒,我就不去讨嫌了。麻烦二师弟禀告一声,我就出来打了个瞌睡,没拿捏好时间。”又转身对破尾说,“你也回去,天气寒了,把洞府里火符咒翻新一遍,别冻到冬眠。”

    说完,转身走了几步,身影一闪而没,曲验秋干瞪眼没办法,大师姐的修为高他们太多,无处可循。不知所措站了半天,最后把气撒在了破尾身上,狠狠从鼻子里哼出了气,扭头跑去找师父了。

    这片山脚下很快人走灯灭、四下寂静,破尾左手摩挲着右手上面的鳞片,不吭声。半晌蹲到了地上。

    她看到刚才师姐搓了二师兄的头毛,那种很用力的、很偏爱的搓法,这当然不代表师姐对那个咋呼的黄雀儿有多优待,另眼相看的是他的毛。

    破尾想起师兄犯错,她拿棍子敲打三师兄,却不对二师兄夹枪带棒,只从他头上媷下几根毛来,大概是鸟羽又绒又软,不比腻滑的鳖壳,这薅毛的手感妙不可言,师姐她改不掉这习惯。

    手臂上的鳞片干燥,她又把手放在自己头上,头发硬茬子似的,摸着一点都不舒服。

    难怪师姐每次只是匆匆揉过。

    又思其至自己这一身的细密硬鳞,她心里莫名厌弃,一咬牙,翘着小指尖想扣下几片出气。

    她光学着对自己狠,说下手就下手,刚掰开鱼鳃开合的角度,却又觉得也许师姐并不讨厌它们呢?抠自己算什么本事呢?

    破尾伸出分叉的舌头,将翘起的鳞片舔了下去,血丝也唆进自己嘴里,然后冬眠似的抱着自己的双臂,蹲坐在台阶上,木呆呆望着月色凉如水,止不住想——要是自己也长毛的就好了。

    她想做一条长毛的蛇。

    夜色深重,法锈回到金笼峰的时候,玄吟雾早在厅堂恭候她大驾。

    法锈先饮了杯茶,润了嗓子,才一五一十道来:“我不是一直在研究妖修的文献么,前些日子把那个阵做出来了,约来北堂师伯跟她解析一番,让她把图纸带回去。”

    玄吟雾神色不动:“我怎么听验秋说,你是打盹去了?”

    法锈恬不知耻扮着一个搬弄是非的佞臣形象:“师父明鉴,您觉得哪个说法更可信呢?”

    玄吟雾凝视她许久,忽然拉住她的手。

    指尖传来的温热将他唤回神,大梦初醒于这一刻。

    他知道自己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平静到死气沉沉,拆月愁过,觅荫也叹过,话里绕来绕去不过是一个意思,不要憋不要闷,有话就说有泪就哭,千年老妖,皮厚赛神仙,怕甚么丑。

    在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她半丝音讯的时候,他从头到脚,都如蛀空危楼,在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要回到死水一潭的状态,十里春风转瞬凋零。

    他不待见法锈的有恃无恐,但后来明白自己不待见也没用。

    她的确是不用怕的。

    再怎么后生可畏,她始终是一个天资睥睨天下的年轻人,穿着老成持重的华衣,芯子却犹带少年独有的自负。

    人生能过得这么称心遂意,活该被雷劈。

    玄吟雾握着她的手,将几个时辰的后怕揭过,只轻轻说道:“晚归要打招呼。”

    法锈很惊奇:“师父怎的这般好说话?我还准备鹌鹑似的缩着脑袋,让您骂一回呢!”

    “……”

    玄吟雾忍了忍,没忍住,新账旧账攒一起,捏着她的手囫囵数落了一遍。

    法锈心不在焉地听完她师父的长篇大论,喝了两盏茶,忽然记起一事:“破尾近日似乎要蜕皮了,这是吞丹期第一次,还是看着点好。”

    玄吟雾端了一杯茶,没喝,嘴角已经抿出了酸汁的味道:“你也不怕蛇蜕腻了你一手。”

    法锈挑眉:“师父啊,你上次脱的毛都能做毛毡了,我说什么了吗?”

    玄吟雾把茶碗不轻不重地放桌上:“弟子修行之事,这是师长该关心的问题,你对他们大包大揽是个什么意思?”

    法锈哦了一声:“懂了,师父是对我长姐如母的身份产生了质疑。没关系,来来,日后自有定论。”

    “……法锈!”

    “徒儿得师父教诲,总算明白为何志异话本里热衷于写狐妖传闻了。”法锈眼角带笑,板着一张正人君子的面容,口中热气却吹得他耳朵烧起来,“天赋异禀,欲罢不能呀。”

    ……

    翌日很不凑巧是大授课的日子,前一夜太过沉溺,导致今儿早上玄吟雾才从金笼峰起身,整衣敛容准备赶至太阳正殿。

    刚把早饭摆桌上温着,法锈披衣起来了,打着哈欠,从碟子里顺走一个虾饺:“师父等我一阵。”

    玄吟雾道:“你不是从来不去的么?”

    法锈咬着饺子:“去露个脸,免得大家以为你昨天怒气冲冲来金笼峰一夜没走,是把我打死了。”

    玄吟雾:“……”

    活该。

    用完早饭,难得不赖床的法锈就跟着玄吟雾去了太阳正殿,于是这趟大课值得一窥的奇观,便是万年不到的大师姐终于肯赏脸,来感受她师父的授课。

    众妖修都感受过昨日宫主找不到人时的怒火,此刻竟意外两厢无事。曲验秋虽然知道师父是不可能真治大师姐的罪,但也好奇为什么一对上师姐,任他脾气多大都烟消云散;对后面仨可说一不二,该罚就罚,绝不手软。

    想了半天,曲验秋自以为是的找到了一个很合理的解释,低声跟卫留贤分享:“你看,师父和大师姐都不是孵出来的,是崽生的,比较亲近。我们呢?”他指了指自己,又撇向师弟,最后秋风扫落叶般掠过小师妹,下了确切的结论,“我们就只能生个蛋!”

    卫留贤觉得他二师兄说得很有道理。
章节目录 第49章 吵架
    离兑宫的三弟子吞丹期贺宴正值秋分,随后便是十连天的阴雨,一场秋雨一场寒,落到寒露时节,千儿八百年不移一草一木的玉墟宗,终于要着手开搞一件大事了。

    宗主北堂真人估计彻夜难眠了半月,咬咬牙下了决心,比对着法锈给的那张阵图给全宗弟子照葫芦画瓢,将宗门老旧的护山大阵一鼓作气撤了,换上新装。

    玄吟雾私底下问过自个大徒弟:“这阵法能行到什么地步?”

    法锈哼哼两声:“这么说吧,我要是拿那图纸卖给仙宗,至少给我这个数。”伸出两指,夹着一张无量手券,还意犹未尽地补充,“还是给云莱的友情价,换作五蒙,加倍。”

    “……”玄吟雾问,“你跟五蒙仙宗结过梁子?”

    法锈道:“五蒙不是号称阵法宗师之地么。识货嘛,自然多敲一笔。”

    玄吟雾心里轻轻一拨,也尝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份“行家才懂”的阵图轻而易举的倒贴进玉墟宗,他突如其来有股冲动,想对待养的花草一样呵护住这座护山大阵,无论它的本意是不是帮宗门抵挡一切天灾**。

    狐狸的想法很温馨,然而事实不遂人意,刚开工没三天,大阵的几处阵眼就被劈得支离破碎。

    始作俑者正是法锈。

    玄吟雾被惊动后一看,立刻恍然是怎么回事,她来经血的时间都非常玄乎,不可捉摸,因此毫无防备痛得死去活来,不怪她整个人跟疯了似的,暴躁到十头牛都拉不住,任谁看了都吓得退避三舍,以为是走火入魔。

    法锈痛极之下的发泄,是万万打断不了的,安抚只能等她疲惫下来之后。所幸玉墟宗地广妖稀,狐狸过去跟她交了几回手,知道没法劝回来,见好就收,回去煮糖水和猪肝汤去了。

    师父饱经沧桑,俩师弟却不知死活,大惊失色跑过去劝,结果大师姐不念旧情地削了他们。

    反倒是刚蜕完皮没几天的小师妹躲一边蹲着,过来帮师父看着炖汤的火候。玄吟雾很奇怪,按理说她这会儿不应该打头阵跑上前么?疑惑之下,不由问了一句。

    破尾惜字如金,酝酿出来四字:“我比较懂。”

    ……懂什么?玄吟雾茫然了会,才倏地反应过来,咳嗽了一声,不再问了。

    这小徒弟经常脏成小叫花,总教人觉得不管蜕了几层皮,也离姑娘的层面远着呢。

    不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劈砍声和鸡飞狗跳的嚎叫,离兑宫金笼峰上一锅补血的热羹咕噜噜冒泡,玄吟雾坐在小凳上,白雾扑面,忽然觉得年岁悠久,转眼而过。

    日复一日促膝相对,欺骗了眼瞳可以捕捉到的那些生长痕迹,也许只有在某一个瞬间,才恍惚发现,他们都长大了。

    待法锈安静下来,肯窝在玄吟雾膝上让肉垫爪子揉肚子,大阵雏形早已经惨不忍睹。北堂真人只扫了一眼,将心如枯槁四大字硬邦邦写在了脸上,前往离兑宫问个究竟。

    她刚来,就看见两个与护山大阵凄惨形象不逞多让的妖修,正是法锈的二师弟三师弟,正躺地上哎呦叫痛。小师妹破尾作风干练,往他俩脸上拍了两副膏药,洗了手过来拜见宗主,不失恭顺道:“北堂师伯好,师姐身体不适,师父正在照看,恐怕不便见客。”

    不等北堂真人出口质问,破尾眼疾手快把桌上一张长生钱庄的手券呈了过去,“师伯,大师姐说留下给您的,赔崩碎的三座山和损坏的五个阵眼——至于弟子受伤?这个不用宗主劳神,就这俩个,我们……嗯,自产自销。”

    北堂真人一脸复杂地接下手券,又瞟了下躺地不起的曲验秋与卫留贤,关照了几句,转身以一种“福祸相依”的心态,继续忙护山大阵的诸多事宜了。

    好不容易挨过五天左右的不痛快,恹成霜打秋草的法锈又神采奕奕起来,亲自去了一趟坎艮宫,与北堂真人交谈一番消芥蒂,顺带指出了几处大阵中布下的细微差错。

    与法锈不同,玄吟雾在她难过时衣不解带专心致志;等她没事人到处乱跑,他从上到下格外心神不宁,而且是越想越不安。

    之前在他身边,法锈一共有两次这种时候。第一次手上正见血时来的,不久后就收到了**堂的邀约,现在想来那请人的架势跟黑白无常似的,分明就是让人去而不返;第二次来得更不是时候,战了个天昏地暗,伤久不愈,还无影无踪了八十多年。

    玄吟雾辗转反侧,愈加觉得这像个预警,仿佛告示着……血光之灾。

    只是这点猜测没个影子,太模糊了,他也极为不想助纣为虐任这说法壮大,毕竟这种事法锈肯定比他更敏锐,既然她都没说什么,那应该是自己多虑,思来想去还是压在心底。

    思绪扰人,七上八下几天,一封来自涂山九潭的书信送至玉墟宗。玄吟雾本来是不怎么管这等“家书”的,涂山九潭狐狸多成灾,生的捡的,圈在一块养,不认爹娘,就认一个族长。族长自然也认不了万把只狐狸,只挑混出出息的十几只,隔五六年问个安。

    但他照例回信时,心思一动,不顾墨滴晕染宣纸,回头问道:“我许久未归涂山,近来无事,你与我回去么?”

    法锈正撑着头看话本,头也不抬:“师父归家带徒弟,有这规矩?”

    玄吟雾沉默一会,用郑而重之的语气开口:“不是徒弟,我带道侣。”

    法锈眉间微微一跳,捻着纸张笑道:“师父,我可是叫您一声师父,怎能堂而皇之结为道侣?不合礼数。”

    再没礼数的事都做过了,礼数于她,说起来未免可笑。

    知道她最不耐烦虚文缛节,玄吟雾道:“涂山九潭没什么三叩九拜的大礼,我就带你去跟族长见个面,然后有些山水还看得过去,可以带你转转。”

    法锈回绝得干脆且懒给理由:“不去。”

    玄吟雾一边好言好语哄她,一边回想自己又哪儿得罪自己这祖宗似的徒弟,近日没想到就往前寻思,昏头昏脑回想了许久,仍是没弄出个所以然。

    法锈手中一册话本快翻到结尾,嘴上仍然没松口。

    她一手肘靠着雕花栏,另一手转着袖口流苏,玄吟雾晃了一下神,就像突然搭错了筋,旧账翻起来没完没了,直接蹦跶到最开头的一张。

    他一语道破陈年旧事:“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还记恨我第一次与你相遇就打过你?”

    法锈被他说得愣了一下——这都哪儿跟哪儿?

    半晌只闻窗外飒飒风响,法锈略作思考,清咳一声,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这么久远的事儿,真难为师父您还记着。”

    她的一句调笑,不料狐狸却当了真,眸光轻颤,却镇定看着她:“你打回来。”

    法锈:“……”

    卷起话本敲了敲手心,依旧不动声色,将师父歪到十万八千里的思绪拽回来:“这哪儿行呢,以下犯上啊师父——话说你打过我哪儿了?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人,仇是不记的。”

    或许是近日烦心事搅合的,这番话不知怎的适得其反,玄吟雾盯了她许久,半是抱怨半是求证跟上一句:“你有没有心?”

    法锈莫名其妙,拿手指着胸口:“我有没有心,你不知道?”

    良久,玄吟雾低低道:“没心肝的东西。”

    “我怎么就没心肝了?”法锈啼笑皆非,“要不你剖开来看看?热腾腾的,还冒着道家仙气儿呢!”

    玄吟雾说不过她,胸膛里的患得患失一言难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古训言道不同不相为谋,人与妖之间,多的是一晌贪欢,凡子的人间白首已是难得,修士当中有道侣者不过半数,人修妖修向来不大对付,古往今来,竟没有一个美好传说能让他稍微安心。

    遑论法锈还是一个难以掌控的人,心性、道行、身世,无一不高于百尺楼。

    思其至他不由苦笑,当初是谁想得轻松,随她来去自便,这时候贪心了,过着这快活日子还不够,还要上几道锁,牢牢拷住,才能稳住一颗晃荡忧患的心。

    他将叹息微不可察混进话中:“我只是……怕你在玉墟宗待不长久。”

    法锈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怕什么,我一日不到悟道三轮,就铁定呆这儿不走。回头师父您渡劫飞升完,玉墟宗小辈都长壮实了,我挂个老祖的名头,功成,名遂,身退。”

    玄吟雾哂笑:“说得轻巧,飞升——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是师父想太难了。”法锈声音放得很轻,飘散秋风中,“有我保驾,再容易不过。”

    “那你呢?”玄吟雾追问。

    法锈停顿了一下,笑道:“我就免了,投身俗尘姹紫嫣红,何必去招惹清净仙庭,我又不欠招儿。”

    玄吟雾心下凉意控制不住地蔓延:“也就是说,你就算跨过了那道坎儿也不飞升,那你……”他突然哽了一下,才继续道,“本可以飞升,可以双宿双飞,触手可及的东西,你说扔就扔?那你待在玉墟宗做什么?是你一生中的短暂的留宿么?就像那些话本里说的,妖物对凡子报完恩,上一刻情深意浓,下一刻一句轻描淡写的两不相欠,转身就走?”

    他将笔一摔:“那你怎么不现在就走!”

    音刚落,他自个儿就愣住了,紧接着,他看见法锈同样怔住,漂亮舒展的眉终是一点点拧起。手上握书的力道渐松,话本一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没有说话,并非欲言又止,而是一点开口的打算都没有。

    狐狸慌乱不堪,连忙去握她的手,解释道:“我不是……”

    “这些话,是压在心上,想一吐为快很久了么?”法锈毫无征兆出声,眼帘半合,“师父,我很久以前对仲砂说过,如果没有十足把握,那么一针见血的话,会变成刀刀见血。本意是让她说话注意点,别伤人伤己。现在我才发现,这话送给师父更合适。”

    “法锈……”

    “没事,我没事,师父您自己冷静下。”法锈将话本往桌案上一扔,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我不成仙,归根结底是因为没办法。我记得我在迢遥境说过,三轮之上,还有四轮,是为炼道。”

    玄吟雾将她的手握得死紧,想说什么,满脑子乱线一般缠绕,好不容易理清几句,喉口却如同被堵了汲水的棉,来来回回,只能念她的名字。

    法锈嗯了一声算是应了:“行了,我出去倒杯水。”

    这杯水倒了两刻钟不见人影,玄吟雾忐忑不定,心不在焉写完了涂山九潭的家信,折成纸鹤飞回去。坐立难安耐不住想出去寻人时,三弟子卫留贤捧着水低眉顺眼地进门了:“师父,师姐说您要的水。”

    玄吟雾惴惴然:“你大师姐呢?”

    卫留贤一问三不知:“没注意……也许跟二师兄小师妹过招去了。”

    玄吟雾没管那水,急匆匆出殿赶至金笼峰,没见到人,又遍寻离兑宫。走出几步后遇上了正修正护山大阵的北堂真人,听闻他正在找法锈,了然道:“你别整天见不着人就发急。听说了没有,坤巽宫大弟子捡了只小签鸟,依照咱们宗门捡徒弟的传统,觅荫怕是要多一个七弟子……”

    玄吟雾心烦意乱打断她:“这种事回头说一样,我问的是法锈。”

    北堂真人道:“我不是正重头说起么——赫别枝给他小师妹取了个小名胡儿,小家伙黏他,师门派了活计走不开,正巧法锈经过,没说什么就顺手帮忙替了。”

    玄吟雾愕然:“她……出宗了?”

    北堂真人挥手:“她以前又不是没出过,老是窝在这儿对筋骨也不好——怎么,被你骂了?唉唉你别——你让她散散心,宗门里一个小事,三五天做完就回来了,急什么你。”

    “破尾呢?”玄吟雾没理宗主一番“不听老人言”的恨铁不成钢,他知道小弟子舌头比狗鼻子灵,经常比别的妖先一步找到法锈,此刻不知她往东南西北去,追偏了方向得不偿失。

    “不清楚。”

    北堂自己的关门弟子有得操心,没空关心旁的。

    眼看玄吟雾心急如焚盖住了自己半张脸,北堂虽不能感同身受,也徐徐劝道:“放宽心,法锈做事明白得很,你回去喝口水镇定几天,她差不多就回来了。”

    距玉墟宗两百里外的村庄田埂上,浅白绣赤的袍边掠过草茬。

    到处闻得鸡鸣狗叫,抬眼便见炊烟袅袅,好一片凡俗之气,然而这苍山环绕之间,猝不及防点缀了一粒朱砂。田里背娃割秧的婶子,卷裤腿抽旱烟的老伯,脑瓜子眼珠子不听使唤地转动,望着阡陌窄道上走来的人。

    酒馆里掂量着几个穷酸话本的说书人也跑了出来,满耳朵听的都是“莫不是哪个财主家的小娘子?”或是“依我看是仙女思……什么黄土大地,才落了下来”。心思通亮地冷哼一声,涌起一股不与之为伍的清高来,心道:“粗野莽汉都懂得了什么,这是堂堂正正的道人修士,书上写过的。”

    正当众人热火朝天议论着,那位“仙子”忽然弯腰,从一处疯长野草的荒田里捞了一把,抱起一条蛇来,当下有人失色道:“有妖怪!好大的蛇妖!”

    说书人又是鄙视一群下里巴人没见识,又是隐隐自得:“我就说是修士,斩妖除魔来了!看好了嘿!”

    然后这个“斩妖除魔的修士”拍了拍蛇妖的脑袋,抱怀里走了。

    “……”

    说书人艰难地想,兴许是选错话本了,这也许是一个昔日救我一命今日放你一马的……报恩故事?

    走过这个叽喳的乡间村庄,破尾化作人形,松开抱住师姐脖子的手落到地上,看得出她追赶得并不轻松,前天刚刚洗过澡,这会又成了个泥猴儿。

    法锈道:“赶早回去,我办宗门的事,不是出来玩的。”

    破尾低着头一声不吭,捏着自己的手指头,半天才说:“师姐,蜕完皮,我是不是轻了一点?”

    法锈:“……”

    讲真没感觉出来,抱了几步路,手臂酸劲还没过。

    破尾凌散头发上尘土扑朔朔往下掉,她抹了一下脸,彻底成了条瓷窑里出来的泥蛇:“想跟着师姐,不想冬眠。”

    深秋天高气爽,人迹罕至的田郊焦枯芦苇飘摇,她纵然被凉风刮得脚踝互搓,也挺直了小身板,背后砍出几个坑的软剑晃晃荡荡。

    法锈似乎是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脏成缕缕的头毛,揽住她的肩往前走:“好,带你一路。”
章节目录 第50章 三途
    深秋的日头高而远,石子路上脚步渐近,一排白鹭惊飞起。

    离开玉墟宗已有五日半,兜兜转转,晃悠到了南师城,对于破尾来说算是一场故地重游——几年前便是在城门口的茶棚里碰上了钦定大师姐。此时再走入这个漏风的草棚子,破尾往沟渠积水里瞧了一眼,匆匆打量了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了半天,给自己作出了如下评价:“有鼻子有眼的,挺像回事。”

    能让她注意到这一点,得亏于她大师姐。早在宗门那会,法锈时不时就说些有趣玩意逗弄师弟师妹,当时不觉得怎样,权当故事听。出门一趟,破尾算是切身体会到何谓见多识广,小街小巷里掖藏的不消说,拍行里头的稀罕物件,往灯笼下亮个相,那些过往旧事,就跟本体一样无处遁形。

    饲祖云:看得多了,岂有不买之理。

    法锈自己无意修士用的器皿,酌情买了些,全装点在破尾身上,就光她袖子里的那个小手炉,是前段时间风头正劲的法器,缕空精妙,不烫手不凉温,修到元婴的也爱往袖子里塞一个,摆谱。

    破尾当时很迟疑,她身上还裹着破棉絮,面对这么一个高价小手炉,总觉得是泥巴裹明珠,替明珠不值。

    法锈递去钱庄手券付账,转身就看到小师妹谨慎地扒在桌角,盯着桌面上的手炉,配上脏乱的小脸和棉絮外翻的小包裹,活似一个见了白面馒头的乞儿。

    “……”法锈沉默了下,直接抓住她冰凉的手往上按。

    破尾默默捂手,说:“我听好多人说不能用这个……会被骂。”

    法锈嚯了一声,像是惊讶于她还懂点人情世故,道:“人家怼的是二五八万的老爷做派,谁跟你这半大孩子较劲,拿着拿着。”

    几日后,法锈又给她置办了保暖的衣物,整了整她的绒球衣领,顺了几下毛:“行了,趁这次出宗,一次性给你备齐,以后冬天想睡觉就睡觉,不想冬眠把衣服一穿手炉一捧,出来玩雪。”

    破尾乖顺地站着,问道:“雪好玩吗?”

    法锈看她脸色:“怎么,不喜欢?”

    “听过很多人都说,下雪天踩到冻僵的蛇,千万不要捂……”

    法锈低笑起来,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嘴角:“那我把你捂成这样,咬不咬师姐啊?”

    “不咬。”破尾说话总带着认真气,“再饿也不咬。”

    法锈还是逗她:“那要是咬了怎么办呢?”

    破尾想了半天,然后说:“罚我躺雪地,继续冻僵。”

    虽说途中干了许多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事,但法锈元婴期的修为放在那儿,赶路无比便利,等把破尾改头换面过,带着她缩地成寸,顷刻间抵达南师城。

    从赫别枝那儿顶替的宗门活计,是来南师城接应一位来自三途山的道友。

    一看宗门囊袋的竹片上写着“三途山”这仨字,法锈了然:“哦,接个鬼啊。”

    顿了下,估计觉得说得有点歧义,对破尾道,“鬼修。”

    破尾点点头,她对三途山略有耳闻,三途五苦,对应的是鬼修的三途山与魔修的五苦谷,这两类修士极少出现在仙宗与**堂,且十有八.九都出自这两大势力。

    法锈拿那竹片往手心一敲,寻了茶棚里避风座儿歇下来,叫来一壶热茶:“既然那位道友持有指引信物,那不必我们费力,坐这儿等他来便是——老板,三个茶碗。”

    热气腾腾的茶水从壶嘴灌入碗中,法锈抿了一口抬头,曾经那个评说饲祖的说书青年不知何处去了,换来的先生舌灿莲花,手持杜梨木,掖着茶垢的桌缝被拍得一震,碎屑散落间听他一腔双音调,高声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接上回轻骑五千突袭翰狄,天鼎坐镇帐中……”

    法锈听了半晌,笑道:“我就说听着耳熟,天鼎教主薄子曰,那册话本我是看过的,盖的是公子芥的戳儿。”

    不知是话本写得玄,还是归功于三弦敲板间的一张巧嘴,将其活活说成了个不似人间的王公贵胄,诗词歌赋流淌于一纸扇面,山川大河,改朝换代,尽皆化作一个光风霁月的孤影,抱守明月,十里白霜。

    惹得茶客闹将起来,扯着嗓子笑哄:“哎!若世间真有此人,还混什么逞侠义的山山沟沟,早日立地飞升罢了!”

    “是哟,还滞留什么俗世呀!”

    茶棚里熙熙攘攘,白雾热气扑面,不断有人为了驱散外头寒意跑来一避。法锈这桌第三只碗被诸人裹挟的冷风一吹,满满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正在这时,有只手拾起了这碗,做个样子饮了一口,放回桌上。

    破尾一直在啃碗口,此刻抬头,入目的是一个与常人并无太大差别的人,憔悴中年模样,半旧的衣袍略显单薄,眼窝凹陷,眉目间阴气极重。

    见破尾盯着他,来者露出一个笑容,将袖中的一枚竹片放到了茶碗旁边:“两位小友安好,在下江访安,三途山鬼修。”

    混在嘈杂的哄闹中,他口齿微微有些不清楚,将自己的出处念成了“三头三”。

    比对过信物,法锈抬手示意他坐下,寒暄了几句。

    江访安虽不提及自己年纪,但一眼之下就认出坐自己面前的是谁,可见活了不少年,拱手道:“幸会,不曾想是饲祖,怠慢了。”

    法锈摆手:“一个玩笑称呼,当不得大雅之堂。”又道,“江道友,生前跟我一样是人修?”

    江访安将自己与玉墟宗的渊源一笔带过:“是。我夫人生前曾是贵宗弟子。”

    法锈道:“是么,能熬成鬼修不容易啊,妖修化鬼的更少见,生前必有大怨气大执念,不然连第一个境界魂散期都抗不过。”

    江访安低声道:“她是被……庖丁解所剖。”又向法锈一揖,“庖丁解罪大恶极,人妖鬼皆不能容,还要谢饲祖替天行道,铲除一害。”

    三两句话间被扣了个高帽子,法锈笑笑,转了话头:“江道友是闲来玉墟宗做客?怎么不见夫人。”

    江访安怔了怔,稍显落寞,勉强提起笑容:“我与阿菀相互扶持六十余载,为了聚魂为体修到延年期,论情意并无太多,日子久了,倦了也就倦了,讲起来……都是些陈词滥调。”

    法锈指间转着那枚竹片:“也是,鬼修三个境界,越修越容易被磨成一潭死水。只是若非携菀夫人回宗,江道友的来意是什么?”

    不等江访安答话,法锈又笑,喝了口茶:“不好意思,管多了,□□十年前摸底的习惯没改过来。”从摩肩擦踵的人影间往外望了一眼,“秋冬的天色暗得快,今日暂且找个住店歇息,明日一同回宗,道友意下如何?”

    江访安却道:“没什么可以缄口的,江某想造访玉墟宗,不过是在四野门听闻饲祖身居其中。”他拇指摩挲茶碗沿口,出口的话带上了郑重其事,“我在四野门躲藏多年,想来唯有依托饲祖的神通,才能回到三途山。”

    “躲藏?鬼修寻仇的居多,被寻仇的没多少。”法锈道,“匹夫怀璧么?”

    “是。”江访安不隐瞒,“江某身怀重宝。”

    “多大的宝贝,舍不得丢?”

    江访安抬起嘴角,眸光因为眼窝太深而显得格外亮:“法锈小友听到了,也会趋之若鹜的。”

    法锈一顿,慢慢敛起笑意,扭头瞥了一眼还在用两颗尖牙蹭碗的破尾,她就是个装饺子的茶壶,啥馅儿的都憋肚里,便不打发她,直接开口:“我想要的东西,还能流落在外下落不明——哦,江道友去过迢遥境?”

    “去过。”江访安与之对视,“那一碗迢遥血肉,落到了我手上。”

    这句话太轻,鬼影般一闪而过,破尾不知所以抬头望向师姐,法锈眼角微微跳了一下,像是被几个字眼烫到了。

    “听闻请动饲祖的价码颇高,江某身无长物,唯有传闻‘炼道四轮’的无价之宝。”江访安翻开一只手,做出个送出的姿势,“待我回三途山,便将半碗赠与小友,如何?”

    极少有人真正了解这一价码对于法锈的意义,只知多年前,迢遥境开启,冒着被围杀和囚禁的危险,她也踏足前往。

    秋日黄昏的天际翻滚着大片红云,淡凉的光打在茶棚边缘上,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法锈轻捏眉头,寂静局限在这一方小桌内,良久后一声脆响,是破尾不小心咬破了碗口,连忙抻直了脖子,把茶碗往前推了一些,不乱啃了。

    “折个纸鹤给师父,说晚几天回去。”法锈终于朝破尾开口,又有些踌躇不定,“算了,你先回……啧,不知道四野门盯没盯过来,你单独走也不安全。”

    江访安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随即消散,低头喝了口冷茶。

    “跟着来吧,但出门在外,要听师姐的话。”法锈拍着破尾的头,眼睛却定定看向江访安,“其他无干人等讲了什么,都别在意。”

    江访安适时发出一声叹笑:“饲祖果然多心,信不过世人。”

    “如果来跟我谈的是你的相好,那位妖修菀夫人,我是没这么多话的。”法锈也笑,“生前同为人修,大家都是十八弯的肠子,心知肚明,装什么开诚相见。”
章节目录 第51章 心意
    玉墟宗的这次接应道友的活儿,分外贴切“接个鬼”的另外一层意思,不仅没接,反倒送了出去。

    破尾担负起通知师门的任务,写好了信按了手印,只是折纸的手艺不行,纸鹤磕磕碰碰、缺脖子少翅尖地飞走了,法锈仰头眺望一眼它飞走的方向,没说什么,付了茶钱,起身启程。

    出了茶棚,直接出城赶路肯定是行不通的,一个境界在延年期的鬼修,被逼得只敢藏身四野门,可见一旦脱离四野门那个模糊面目的阵法,伺机而动的眼线铁定拼上蚁多咬死象的心思。

    法锈转身进了不远处的客栈,要了一间宽敞上房,等伙计拿铜钥匙的空闲,靠着柜子问道:“要是来的不是我,你想出南师城,少不了腥风血雨吧。”

    江访安无声一笑:“玉墟宗的弟子意外身亡,师门必来过问……一次两次不行,那么最后,总要轮到大师姐出手。”

    法锈抬手接了钥匙,没什么表情:“好一出引蛇出洞。”

    破尾茫然抬头,法锈摸着她头发按下她的脸,“没事,蛇说的不是你。”

    一行人妖鬼步入交了订金的上房,走在最后的江访安眼梢微微一瞟,不用动手,檀木大门自主关紧扣锁,环扫四周,这间居所风雅得很,临窗还支着一架玉面案几,刻着纵横交错的棋盘,两个盛满黑白棋子的竹筒矗立一边。

    法锈二话不说走过去,俯身抓了一把棋子,噼里啪啦扔到地上,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响还没落,她单手一抬,棋子微动,另一只手凌空抹过,掌心旋出一个阵法纹路,两手相触间,棋子分别奔赴其位,循规而动。

    “算筹之术……”江访安背靠门板不动,口气中隐有欣赏,“悟道二轮啊。”

    黑棋慢慢各居其位,法锈稍一甩手,袖里滑出一柄弧形小刀,反握切入手心,召来几枚白棋,依次将血涂在棋底,挥去充当算筹的黑棋之间。白棋很快融入当中,连续不断的摩擦声响起,没有一次撞击,不消片刻,算筹指引之下,阵法初成。

    沛然灵力流动,江访安退后一步:“这个仿**堂的十八柱门石盘阵,需要多久?”

    “好用的东西,时间长一点不过分。”

    法锈又一招手,黑白棋子从竹筒中井喷般涌起,阵法迅速旋转扩大,纹路布满棋子间的空隙,逼近门边,破尾也退了两步,只觉得无处下脚。

    突然间身子一轻,破尾不假思索拔剑,软剑在手才反应过来是江访安将她提了起来,他同样飘在空中,往窗边飞去,像看孩子玩笑一样扫过她的剑:“你大师姐正在做能顺利出城的厉害物件,我们暂且去屋顶上看月亮,别扰了她。”

    掠过大师姐时,破尾伸了下手,法锈嗯了一声,全神贯注于阵法,并未看她:“去吧。”

    目前是个一损俱损的局面,江访安纵然不安好心,也不敢对饲祖的小师妹下手,不但不能,还要尽力保她周全,是以法锈并不担心这个。

    破尾就这么被提溜到了屋顶上,无边无际的靛蓝色广阔天幕,嵌着磨盘似的月亮,下面万家灯火亮遍大街小巷,对比身下冰冷的屋顶瓦片,映在瞳孔中异常温暖。

    古往今来,成双结对坐屋顶躺草皮不是没理由的,凉飕飕的夜风一吹,若有个知心人在身旁,天大地大,我纵渺小,也不再孤孑。

    可破尾也只是失神一小会,便重新提起戒心,原因无他——坐她旁边的是个鬼,还是个不熟悉的老鬼。

    老鬼江访安半晌没说话,悠悠吁尽一口气,才四平八稳开了嗓:“小友名讳破尾?是个新鲜名字。”

    破尾抱着剑,不答话。

    “饲祖名动四方时,你破壳还没多久吧。”江访安笑了笑,追忆道,“你师姐那会儿风光极了,修为在炼气期和筑基期两头晃,却能让元婴修士为之屈腰。”

    破尾还是不理,师姐叮嘱过她少听乱七八糟的话,她本打定主意当耳旁风,但涉及师姐,她又忍不住暗暗期盼下文。

    江访安是个鬼中人精,城府不浅,三言两语与法锈斗个旗鼓相当,尽管相处时间不长,看穿一个小妖修的心思还是轻而易举。他垂头看着排列整齐的瓦石,声音化在了风中:“能有这样的师姐,的确值得跟随,只是破尾小友,你追得也太近了。”

    破尾纹丝不动,突然眨了一下眼睛,似乎从这话中听出了什么,但妖修一根筋的本性又将那点感觉一挥而散。

    “同门的确易生情谊,有明目张胆曝晒日光之下,也有暗搓搓挖坟埋一辈子的。”

    一句句循序渐进,江访安嘴角挂上笑,余光瞥见那条小蛇妖木木地抱剑而坐,垂头眨巴着眼睛。

    他仿佛带了执棋人的俯视之姿,想起屋顶下方还在布阵的法锈,一把算筹尽数天灾又如何,世间变数,只需轻轻一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破尾小友,你师姐果真对你寄予厚望。饲祖当年,身后可没跟过什么人——除了后来,多了只狐狸。”江访安不动声色,“我听说,那位涂山九潭出身的狐妖,正是你们现在的师父?”

    这次,破尾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是。”

    江访安笑容更深:“那你们的师父,恐怕没将自己的心意埋起来,否则也成不了现下逍遥快活的比翼鸟、连理枝了。”

    破尾沉默。

    “就不知道破尾小友的心意,甘愿不甘愿被埋了。”

    江访安说完这一句,闭嘴入定,点到即止,绝不画蛇添足。

    屋顶上寒风瑟瑟,老鬼修不说话之后,小妖修更不会自言自语。

    江访安说得再明白不过,以妖修的脑子也能知道意思,破尾陷入了茫然,她在思考一件事。

    ——爱大师姐吗?

    托着下巴来回忧思好几个时辰,她觉得自己是不爱的。

    她知晓离兑宫有那桩子事,大师姐与师父的传闻愈演愈烈,好多小弟子都在偷偷咬耳朵,说师父没准儿爱着大师姐了,虽是平日被气得一幅恨不得撵她八百里断绝师徒关系的做派,然而不想想,当初是哪个拉下一张老脸,顶着压力死不收徒,又拖又拽地将她寻了回来。

    但终究是无影传闻,妖修心大,有把柄也懒得抓。

    破尾阅过话本,晓得姻缘线一旦牵扯到三个人,必然是剪不断理还乱。

    依照这个理,如果她爱上大师姐,必然会跟师父产生隔阂,怎么看师父怎么不顺眼——然而她不,她看师父依旧很顺眼,那张冷脸也顺眼,师父就是用这张脸拎着她尾巴捡回来的,别人都嫌它臭得烂成了一堆蛇蜕,个个捏着鼻子不愿给她洗伤口敷药,也就师父把她搓洗回了一条活蛇的模样。

    师父是只很好的妖,她知道。

    她又想到,有几天夜里大师姐是没出师父寝殿的,那他俩必定是睡到一个榻上去了,睡在一起干什么她有一丢丢概念,应该要很亲密贴在一块,但她觉得自己不能跟大师姐睡一起。妖修都喜欢化原形睡,她随大流,鳞片又硬又凉,打哈欠时整张嘴大得能吞一头猪,还嚣张露出两颗毒牙,这要是谁一肘子碰上来,就得玩命。

    破尾越想越坚定,她没有怎么爱大师姐,爱这个字对于她来说太遥远了,她还小,小妖修不兴玩这个,也许以后等她长熟了、膀大腰圆绕树三圈了,就能遇上某个瞧对眼的道侣——

    到那时,月下花前,才是她的姻缘。

    ……

    两个半时辰后,仿十八柱门石盘阵成形,能令**堂用作本堂门槛的阵法,功力不俗。法锈嚼着回复灵气的丹药,撑着头坐在阵眼处,等江访安与破尾都走入阵法,说了一句:“直接突破三途山的屏障不行,阵法最长可达八千里,有哪些城可以去?”

    “距三途山五百里脚程,盼安城。”

    “好。”法锈精神略不济,“你们两个站过来些。”

    等他们都站稳,法锈手指点地,注入灵力,阵法纹路如水流汩汩涌动,片刻后光芒大盛,众人眼前一暗之际似乎听到有破门声,可惜此刻追捕为时已晚,待有人破门而入,房间空无一人,地上遗留的阵法自动破坏,棋子狼藉。

    进门的其中一人登时骂娘,啐了一口又看向旁边:“去哪里了,可以摸到么?”

    立刻有个素衣老者上前,屈膝缓缓摸着地上的痕迹,脸色渐渐难看:“……不能,有点像本堂的石盘阵。”

    先前那人踢翻了凳子,哐当一声响,闷气生了半天,又有人提议:“不如去三途山,或是三途渡河,总能堵到。”

    “有屁用!大堂主早派了重兵,驻守多年不撤,哥俩几个四野门混出来的,敢抢?”

    “**堂内部又不是没党派,二堂主和六堂主与大堂主那拨不对付,不如……”

    这么一说似乎还有转机,随之而来的四野门各方人马又蠢蠢欲动,此刻勘探阵法的老者站起,拱手叹道:“若只有鬼修江访安一个,拼一拼也可以。可搭上一个志在必得的锈主,**堂也只敢背靠三途渡河……”

    “锈主……你是说饲祖?”人群中冒出三三两两的声音,“饲祖不死,谁能阻之?”

    “万锁石刀,三途河水。这两样足以重伤锈主的东西,竟没人知道么?”素衣老者捋了下缕空的丝绸袖子,带着好笑的口吻道,“不过知道也无用,前者诸位无缘得到,后者唯有鬼修可取,老朽木犀,钱庄杂事颇多,就不奉陪了。”
章节目录 第52章 薄弱
    十月初八,三途渡河。

    传言世上最高之处是万锁磐石,巍巍而立,高不可攀,只与仙庭差了临门一脚。而世上最深之地乃三途渡河,沉没其中,将身魂分离,坠入地府。

    灰沉沉的大批**堂修士中,白影倏地掠过,一只裹着三层护腕布的手抬起,两指轻飘飘夹住那只纸鹤,他将纸慢慢搓开,一目十行扫完,手一抖,震作碎屑。

    “怎么?”右边一位绛紫法衣的人侧过头。

    “四野门人手的来信。”

    驻守三途渡河沿岸的正是**堂四五两位堂主。望见密信化作齑粉飘散,身着绛紫衣的五堂主轻微一哂:“如何了?”

    “不出所料,逼出南师城了。”

    “光是驴前吊萝卜,把饲祖引过来有什么用?”五堂主讽笑,“上一次可比这周全多了,还是在本堂的地盘上,结果呢——人家大闹一场,虽说伤了吧,但不出几十年又活蹦乱跳。”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会布局算计,她法锈就不会么?那一水儿的宫臣殿仆,就会眼睁睁到最后关头都不救驾么?所以我们这样做——有什么用啊!”

    立冬的风刮在脸上微微刺痛,四堂主吐尽胸膛内的浊气:“老五,人定胜天。”

    五堂主抱臂哼笑。

    “未到悟道三轮,臣仆只会袖手旁观,不足为虑。至于法锈会如何应对……她这次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搅混水了,何况,身边还有一个鬼修江访安。”

    五堂主微怔,蹙眉奇道:“此人是谁?”

    “是个不得不防的人物。”四堂主垂下眼皮,“当年他夺走迢遥血肉,应该为宫臣催酒授意三途山的,但能将这种重宝据为己有长达□□十年,是他的本事。”

    “修为很高?”

    “不清楚,或许不靠修为,靠的是……拿捏人心薄弱。”

    “饲祖之心,如磐石烈火,会有薄弱?”五堂主呵笑一声,“她弱在哪里?云莱仲砂?那只涂山九潭的狐妖?还是……她这次带的什么小妖?”

    四堂主转动目光:“不是。动他们,只会促法锈心中烈火,激到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狡黠如江访安,不会从这下手。”

    他看向众修士背后,雾蒙蒙的三途渡河静谧无声,“老五,你应当知道,近万年前,只有人妖魔三类修士,没有鬼修。死了,就在地府轮回往生……后有不世大能撕裂虚空,抗住天道加诸两界的规则威压,硬生生贯通了这条道路,让鬼得以用修士之身现于人世。”

    五堂主不明白为何说起这个,发出一个鼻音:“嗯?”

    “我想……”四堂主沉默许久,才续道,“江访安,对这个传说,知道的会更多一点,譬如那位大能的名字。”

    ……

    卯时左右,这边一行人顺利赶到盼安城。

    抬头望向高悬的城名牌匾,江访安流露出了些倦鸟归林的神色,率先进城:“我以前在此处停留颇多,想想城名里也有个‘安’字,与我投缘,特意买下一个带花草的小院子安养,多年不归,不知屏风上的落灰积了几层……”

    法锈不置可否一笑,像是对他话中“安养”二字不怎么苟同。

    江访安对盼安城熟门熟路,在青石板的路上走了一阵,到了一处夹在高门大户之中的古旧小门,夜色中不注意一瞅,还以为是旮旯小巷。他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掏出钥匙摆弄门上铜锁,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主人久不归,狭长的小院中黑洞洞一片,江访安捻了捻手指,扶着墙进去,一盏盏淡蓝色的磷光依次亮起,映入法锈与破尾眼前的,是高到腰间的野草花丛,肆意疯长。

    “小心些,别碰折了,我回头慢慢修剪。”江访安像个碎嘴爱花的老头子,小心走过被花草埋没的小道。

    穿过花圃步入厢房,江访安也不多言,刚暂且脱出四野门所控,人困马乏。清扫完客房让法锈破尾安顿好,随后知趣不去打扰,提了把剪子,往前院摆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

    破尾是条认床的蛇,信不过老鬼修,打算撑着不睡,但熬不过困意。待法锈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发现小师妹蹲在床脚,歪着脖子枕在她袍角上打盹。

    法锈笑笑,慢慢抽走袍角,破尾一下子抬头:“师姐?”

    “你继续睡。”法锈起身下榻,将她抱到床上,试了试她手背温度,又将手炉往她怀里塞得更深,拖了毡毯盖上。

    破尾迷迷糊糊睡过去,法锈掐了个诀,给屋子加了层禁制,随后走了出去。外面阳光明媚,一个身影埋在花丛中,袖子裤脚撸起扎紧,身上沾着犹带露水的落叶,低头一株株细心修理。

    “江道友。”法锈颔首。

    “法锈小友。”江访安捞起衣袍下摆擦了擦手,也笑,“睡得可还习惯?”

    “挺好。”

    话过无言,隔了好久,法锈抬手托起一朵万寿菊,似在打量:“这些花,是道友与夫人一起种下的么?”

    “不是。”江访安垂头修剪,看不清脸,“江某说过,与阿菀不过是患难扶持。”他说完抬头,手里攥着一把枯枝,似笑非笑回看过去,“江某与妖修的缘分算是尽了,不知道小友与妖修的缘分,是怎么个算法?”

    法锈道:“等他飞升吧。”

    “锈主就是大方,谈起飞升,底气十足。”江访安叹气,“如果我不是鬼修,飞升无望,那么炼道四轮的迢遥血肉,还比不上小友你——天底下最大的机缘。”

    法锈无所谓地笑:“管你怎么看,早点办完事,我师父还等我回去呢。本想着让他静个三五天,时间一长,他估计又要上火了。”

    江访安闻言,突然:“你们家的人……何必入红尘。”

    法锈手指扣住枝叶,扬起眉梢:“道友活得很久嘛,我家?你还知道谁?”

    “有个名字,鬼修大多都听说过。”江访安淡淡一笑,“血浸三途渡河的那个人。”

    法锈默默盯住他凹陷的双眸。

    “法世。”

    江访安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余音仿若缅怀,“近万年前,捭阖不世功一出,风起云变,谁人不识。只叹天道无路,一朝英雄陨——法迢遥虽是炼道四轮,浑噩度日数千年未有寸进,却还勉力遗留一碗血肉,当年那个半步天道的法世,骨头渣子都没落下……”

    “啪”一声断响,他眼角扫过在法锈手中弯折的花枝,不在意一笑,“唉,江某的不是,引锈主动怒。”过了一会竟又笑了,“不过法锈小友也要仔细些,否则……四十八个前车之鉴,等着你哪!”

    他语速骤紧,最后四字压抑低吼,花瓣乱颤,却不知是否刻意作秀,饱含感同身受般的彻骨萧索。

    午后秋风飒飒,花丛前,法锈身披红纹白袍,卷起的飞花映入瞳仁,窥不出半分温和,漫山遍野没有生气的冷硬,即便如此,她终究没有动手。

    如铁如石,哀胜于怒。

    破尾一觉睡醒,已是半下午,她惊觉客房内寂静无声,快速收拾完自己,心魂不定地握剑,出鞘三寸推门。

    门开的一刹那,她一颗心又猛地落定,法锈正靠坐在廊柱下面,见她浑身炸刺儿似的出来,笑了一笑,招手让她过来坐,摸摸头毛:“饿醒了?”

    破尾摇头,感受到头上温暖的手很快收回,脚尖失落地蹭了一下地板。

    法锈道:“要是饿了就去庖厨拿吃的。”

    “师姐吃过了么?”

    “我辟谷。”

    破尾愣了下,忽然想起大师姐元婴期修为,早该辟谷,但她偏不戒口腹之欲,师父也甘之如饴为她炒菜炖汤,突然间谈起这个,实在奇怪。

    “没办法,怕有人在吃食里动手脚。”法锈摇头笑了,扶着廊柱站起身,掸了掸沾灰的衣袍。她仰头望天色的时候,空中有一只雁飞过,也许是跟丢了迁徙的长队,叫声听起来无端凄惶,很快飞过这一方狭小的院子,扑翅声渐远去。

    “想回玉墟宗啊。”她突如其来的一句,透着疲惫,“头疼,要狐狸爪子揉。”

    说完,她转身沿墙走远,旁有秋花争奇斗艳。破尾惶然望去,寥寥几笔勾勒一个沉默的、赘重的轮廓,一步一步,仿佛从挺直的腰背中一刀切下,就能暴露出倦乏极了的荒凉。

    翌日,启程前往三途山。

    四野门分布极广,时间紧迫不容多留。法锈在耗费精力做出仿石盘阵之后,未能从江访安那里试探出什么,反影响到自己,恍惚之下心气浮躁,在房间里一边念静心决一边用算筹摆出当下局面,试图弄清楚该如何夹缝求生,结果却越看越乱。

    还剩小半日时间,法锈索性挥乱了所有算筹,不管了,走一步是一步,怕什么。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师妹,法锈挠了挠额角,去街上小摊买了一条红手绳,花半个时辰刻了个小阵法,交给正坐在门槛上擦剑的破尾:“这城太偏了,买不到什么有用的符咒,你拿着这个。要是我没空顾及你,刀子临头了,拽断它,大概能移个两百丈,救命用的。”

    破尾停下擦剑的手,不明所以地抬头望。

    过了一会,她小声说:“两百丈还是跑不了呢?”

    法锈习惯性往袍袖里一抓,动作停顿,似乎没摸出什么有用的信物,想了想,掏出一张无量手券,塞入她衣襟:“那拿钱砸。”

    破尾:“……”

    五百里,对于元婴期人修和延年期鬼修来说,满打满算也就几柱香的功夫。但是临近三途山,听风就是雨的修士嗅到“机缘”的风声,纷纷化作拦路虎,排成一溜长串,个个摩拳擦掌要截胡。

    饲祖正式重出江湖,就是在这样一个形势下,把控战局,直线推进,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与当年涮封煞榜前二十的气势如出一辙。

    无论是法锈还是江访安,都在刀头舔血的时段磨过,对这样的流水战习以为常,还游刃有余留出空当,给破尾做了示范:“别追那个了,看这儿,这个人修的功法很水,所以不用管他手上噼里啪啦的花架子,照着心窝——”

    一个余音,江访安鬼影闪过,山石哗啦爆出大团尘雾,呛人的黄沙落下,刚刚话中的人修已经被轰进石缝里,大惊之下,眼花缭乱的招式全糊在石头上,屁用没有。

    清完小道的江访安退到一边,拍干净衣服下摆的灰:“还有五十里。”

    法锈脚边是个躺地不起的修士,她弯腰拂去他衣领上的沙尘,翻过来看了一眼:“**堂。”松手直起上身,笑道,“江道友,前有狼后有虎,你说我是与虎谋皮,还是不进狼窝,自己当这截胡的最后一道关卡?”

    江访安只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法锈小友,走吧。”

    他一马当先向前走去,初冬狂风呼号,尘雾漫天,远方矮山隐约可见。
章节目录 第53章 连环
    三途山与三途渡河从名字上看,便存了相依的关系,却非山环水,而是水中山。

    不等走近,就听水流湍急,仿佛无时不刻向上翻涌泥沙,脚下轰隆震动,掀得地壳都在微颤,似有万千厉鬼嚎哭尖叫。

    不出所料,茫茫河岸旁驻守数排**堂修士,衣袂翻飞,手持法宝。与之相反的是他们背后,洪流飞泻的巨响宛若是众人幻听,那里只有死水一般沉寂的河面。

    “诸位昔日同袍,怎么不见堂主坐镇啊?”法锈袖手上前,朗声笑言。

    饲祖旧时在**堂是呼风唤雨的存在,亲切称一声袍泽,倒也恰宜。江访安落后几步,看她旁若无人地走向对面的阵势。

    破尾刚要跟上,被一袖子拦住,抬头见江访安淡淡撇过目光:“以破尾小友的这身修为,跟着打头阵还是勉强了,不走丢就好。”

    眼看法锈已走出四五丈,**堂中顿时走出一人,迎上拱手道:“饲祖,堂主念往日交情,不愿撕破脸皮,只要饲祖说服身旁那位鬼修,交出飞升机缘,一切既往不咎。”

    法锈轻咦道:“**堂当初开启迢遥境,不是说‘有缘者得之’么?”双方逐渐走近,她一哂,“堂而皇之的话,说着不觉得辣口?你们堂主好不容易正儿八经下达了围杀令,又不是在四野门偷摸行事。事到如今,戏词儿还照着本子念,就不敢大吼一句——”

    “咣!”的一声两人之间猛然擦出刺目火光,湍流咆哮,风沙骤起。

    法锈手无寸铁,格挡住一方铁剑,笑道:“——饲祖又何如,遇则杀之!”

    话音斩落,一触即发。

    无数**堂修士蜂拥而上,数以千百计的法宝携荧光扑落,雄伟壮阔的人墙利器如铁铸的车轮如雷霆滚动,而中央的被狂风吹得飘摇不定的人影,犹如螳臂。

    那一刹破尾奋然冲去,却被江访安牢牢摁住七寸:“不要冲动。亲眼目睹一下,饲祖昔时的势不可挡。”

    法器嗡鸣和人群吼叫尽皆被水声吞没,法锈不退不躲,赤手迎上,空中霎时扬起一线鲜血,腹背受敌中她左冲右突,行云流水,毫无滞凝,刀剑相擦呲出刺目火星,灵气紊乱暴突,电光石火之间,一柄不知从何处飞出的断刃急速旋转,带着穿风的尖啸,直直扎入破尾脚前的土地。

    破尾愣愣盯着半截仍在土中震颤的刀刃,上面一滴血此刻才滑下,没入黄土。

    此刻,乌云密布,九天雷殛伴电光怒吼轰击而下,地面崩裂。

    “看到了么?”江访安鬼修之身,不敢沾染天罚,拎着破尾避开几步,“死战与切磋,差距便在此处了。”

    撞见雷劫,修士急忙防护自身,铺天盖地的人群稍微散开,法锈才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然而未做休整,毫不犹豫突进,人墙正面被她撕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跟上!”江访安放开破尾,顺那条破开的路冲向三途渡河。

    **堂不住溃散,饲祖一旦锋芒出鞘,无人能挡。人墙逐渐变薄,三途渡河近在咫尺,法锈目不斜视劈落阻碍在面前的修士,一切的剑术功诀,在道法面前,寸寸碾过。

    直到她刺空了一回。

    要论熟悉,与本堂相识十余年的饲儿祖宗,显然对她的这些同僚略有了解,但这一击过后,她极为短暂地怔了一下,紧接着迅速地再次反手回击,低声道:“鬼修!”

    法锈突然止住,一鼓作气的气势被迫停下,左右望去,**堂的人已经向两边逃散,而正对面的,是从平静如镜的河水中浮上的,无穷无尽的鬼修,阴森森飘上岸。

    要说他们来意友善,简直就是开玩笑。

    法锈顿时心中微沉,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

    身后江访安与破尾已经赶到,法锈向江访安瞟去一眼,后者神色不动:“法锈小友,他们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江某来的。”

    “你做了什么?”

    “一点小事。”

    “我洗耳恭听,什么样的小事,引动了过半三途山的鬼修?”

    江访安笑而不语。

    法锈望着他,又转而看向自己脚下,沉默。

    时至现在,她终于明白自己漏算在何处——不光是没有战前筹谋推演。

    饲儿要办到的事,她一件都没做。

    对江访安这个鬼修,她知之甚少。言语试探过,一无所获;四野门这个消息集市逃了一个怀揣重宝的鬼,各处闸门必有人马把守,没法进去探听;而另外,布阵后精力未恢复,怕引动小天罚招来**堂,甚至没跟他交过手……

    这次不同于迢遥境,水已经很浑了,没办法搅,波及更广,只是树敌,拉不了助力。

    饲儿的手段,该如何做她根本不用细想,已经浸入言谈举止,相处间将人摸个底朝天,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这次,有意无意间被堵上了所有的路,环环相扣,除非她放弃,再无可解。

    但可能放弃么?

    不能。

    从一开始。她若不来南师城,如江访安所言,就会有十几个玉墟宗弟子的尸首等着她前来一探究竟。然后迢遥血肉和野狗般抢食的修士,会撵着她向三途渡河赶……如果她脑子一抽,突然不答应了呢?江访安在小院花圃中的那一段话——关于“法世”的话——也会逼她走下去。

    走到这一步。

    鬼修摩肩接踵地浮动在河面,越涌越多,河水中大大小小的石头耸立,说是矮山都牵强,更像一个个丁点大的小屿。当战意渐浓之际,那远方岛屿中终于传来高吼声:“江访安,狼子野心!为夺一个于鬼修无甚大用的机缘,杀其夫人蒋菀!南师之截,八百余鬼修,自此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江访安在这河水吼怒和斥骂中,安然一笑。

    他的嗓音,如修剪花枝时的那份从容:“既然都说于鬼修无大用了,何必还兴师动众呢?阿菀本不会死,你们不拦截我,也不会死。”

    “畜生!菀夫人与你相互扶持多年!”

    江访安眼窝深陷,带着疲色:“事不过三,一遍又一遍解释,已经很厌了。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有情眷属白头到老。烦了倦了,不念不怨,各奔东西,相见陌路。”

    他转头向法锈道:“法锈小友……哦不是,锈主。真年轻啊,第四十九个了,时间真快……”

    他没能说完,鬼修们在那一刹那发动了攻击,他身轻如燕飘然而去,顷刻掠至河岸,手指在半空抹过,一只碗掉落出来。江访安边往河中央退去,边掰开一半,断口整齐,其中那赤如玛瑙的水似乎是凝固的,一分为二。

    法锈身旁全是冲回三途渡河的鬼修,她在黑鸦般的阴影中冷冷眺望,并不追上,半晌,一揽破尾的肩往回走:“回宗吧。”

    破尾不免呆住:“师姐?”过了下又问,“是我……是我拖累了吗?”

    “不是。”法锈没什么表情,“我还想看着师父渡劫飞升,你和俩二愣子师弟独当一面……”她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技不如人,往后再去讨教。”

    千百鬼修反扑入三途渡河,法锈护住破尾,抬手挡去刺骨阴气,不顾河中半碗迢遥的诱引,背道而驰。

    果决断尾求生,虽痛,犹可忍,但法锈并没有走多远。

    十丈之外,风烟滚滚,本堂的四堂主赫然出现阵前,缓缓而笑:“饲祖,老夫久候了。”

    法锈停住了步子,冬日寒气刮骨。

    该来的必然会来,之前**堂的人墙被割裂开一条道路,受创后向两侧散开,现下这等千载难逢的时机,若无故退去简直是……暴殄天物。

    **堂没傻成一群狍子。

    静候一旁的四堂主与五堂主迅速整顿人马,反抄退路,若想脱围,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迎战数千**堂修士,以及两位大乘期大能;二是退入三途渡河,向鬼修求助。

    悟道二轮,加上捭阖不世功,尚可全身而退,前提是只有法锈一人。

    她多重的伤都不死,可破尾呢?

    **堂并未发动猛攻,静静对峙在退路上,慢慢前进,逐渐缩小包围。法锈闭目良久,忽而笑了,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三途渡河的岸边。

    但她没拉动破尾,这个小师妹脚上生了钉子一样,不肯挪步子,固执说:“师姐不用管我。”

    破尾亲眼看过大师姐以一敌百的战力,打得众修士毫无还手之力,她可以无所顾忌猖狂冲杀过去,只要没有累赘。

    就像那些宗门切磋一样,几乎三两招,胜负立显,然后她两肘搭在火泽台的链绳上,衣边飘落在湿热的夏风中,轻松闲适,仿若午觉刚醒。

    她本该如此,是的,不需要瞻前顾后,那么便所向披靡。

    对此,法锈笑了笑,只是拍了下自己师妹的背:“走吧。累了,不想打了。”

    三途山之间,阴风狂作,昏暗一片。

    法锈伫立河岸,长发衣袍猎猎翻卷,她摸了一下破尾的脑袋,顺势摸到她背上的剑,五指握住剑柄,如开闸放水猛灌灵力,过了片刻软剑嗡鸣不止,才缓缓收手。随即抽出来交给破尾:“拿好,蹲着放脚下。它冲得会比较快,你抓紧点,注意方向。记得随便到哪座三途山上,越近越好,别掉下去让身魂分了家。”

    破尾接剑,问道:“师姐你呢?”

    “我入不了地府。”法锈抬脚,踏入渡河上空,然而似乎被吸得骤然一陷,脚底差点挨近无一丝波澜的河面,堪堪稳住后,另一只脚也缓慢浮空,“现在也不知痛,无所谓了。”
章节目录 第54章 肝胆
    阴寒冷风怒号,破尾蹲在那柄窄薄的软剑上,死死抓住剑柄,手指因紧张变形。在法锈毅然走入三途渡河时,剑身长鸣一声,化作一道金光,载着破尾冲向远处河水中的矮山。

    须臾间,划破三途渡河上空浓浓的鬼气,破尾一个跟头摔在矮山上,趴着揉了下后脑,慢慢拾剑坐起。

    相较而言,法锈要费事许多,胜在无惊无险,在第一块三途山小屿稍作停留,休息了几息功夫,再次往前走,竟朝着鬼修乱战的方向去了。

    破尾安分坐着,没有吱声,她转头望向岸边,**堂的修士围堵在那里,俱冷眼旁观。

    鬼修之战激烈归激烈,同时无声诡秘,如脚下平滑却喧嚣的三途渡河。法锈突入其中,散魂期鬼修透体而过,挡住延年期鬼修的几招余波,走向中心的一处三途山。

    岛屿正中,一个身捆铁索的长髯鬼修抬头,虚眯空白的眼瞳:“人修?”

    法锈驻步,颔首行礼:“是。”

    只闻黄泉轰鸣,对视半晌后,那个鬼修再次开口,语气犹带厌恶排斥:“你——是与那姓江的畜生,一同前来的?”

    法锈在腰间一抹,拽下离兑宫首徒的玉佩,拿系绳在上面绕了几圈,抛了过去:“玉墟宗内门弟子,谒见山主。”见那鬼修接到玉佩,又道,“因菀夫人的竹片传讯,前来玉墟宗接应一位道友。其余不知详情,过失之处,万望谅解。”

    长髯鬼修摩挲玉佩,面色稍霁,却仍质疑:“玉墟宗乃妖修宗门。”

    法锈道:“但也没说不让人修拜师学艺。”

    众鬼聚集,呵气成霜,长髯鬼修抬眼望去:“玉墟宗的高徒入我三途之地,有何贵干?”

    “求援而来。”

    “那敢问你,又是如何招惹了**堂?”长髯鬼修冷声,“群起攻之,必有遭恨之处。”

    法锈无力笑了笑,刚想分辩一二,那鬼修突然道,“既然你意欲与姓江的撇干净,桥归桥路归路,不如你去与他一战!”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将“多言无用”四个大字摆到案上。法锈沉默,风掀起衣袖,此时此刻,九连环丝丝入扣,促成了四面楚歌之局,一目了然。

    半晌,迎上长髯鬼修不疾不徐的目光,轻叹一声:“樯倾楫摧,我何渡为?”

    言罢回身,决然赴战。

    鬼修之斗,诡谲难测,众鬼牵制着江访安,不让他没入三途渡河,一旦叫他藏身河中,那可真是无处可寻。数位延年期鬼修猛攻,江访安进退得宜,在某一刹突然往左偏了几寸,随即见一道吹毛断发的锋芒切过,他抬头望去,笑道:“锈主啊……”

    群鬼似都被一股风扯得散开,法锈的沾血白衫狂舞,身影在空隙间一闪,在阴气凝结的数百刀刃间,风驰电掣般刺入,一击劈落江访安头顶。

    江访安举手格挡,气流爆开,凝滞一霎,凄风苦雨夹雪而飞。

    这一交手,江访安凹陷无光的眼窝中忽然现出一点神采,后撤消去冲击力道,咧开嘴角:“不怪**堂处心积虑——”

    他折身而上,再次迎击,法锈双手结印,铺天盖地卷来古远青铜钟鸣沉响,河面震动,微起波澜,所及之处砾石乱飞,功法之强可见一斑。

    “捭阖不世功……想当年法世,修的也是这门功法。”江访安挥袖,握住从袖袋中滑出的物件,砰得一声摔入三途渡河,“可惜,悟道二轮,还不够火候!”

    半碗迢遥血肉,激起滔天巨浪。

    千年未曾溅起一滴水花的三途渡河像是解了冰封,平滑镜面被顷刻打碎,沙黄的河水咆哮,磅礴奋起,又重重泻下。众多鬼修被浪头扑散,法锈仰头,周身火焰腾起,亮慑天空。

    与此同时,岸边**堂退后半尺,脚下河面荡起波纹。

    五堂主一挥拳:“好!这么大的浪,不信她能全须全尾地躲过去,若落入河中,也不用我等再收尾了!”

    四堂主宛如老僧盘膝,掀起一线眼皮:“老五,莫要高兴过早。她全力以赴之威我们见识过么?没有。宫臣殿仆露脸了么?也没有。”

    五堂主闭了嘴,看向远方战事,又忍不住道:“那个江访安什么来头?”

    “观他出手,有些招式颇为古旧,看样子死过很多年。”

    五堂主皱眉:“鬼修无法飞升,他要炼道四轮的血肉,做什么用?明知与三途山结仇,怎么还千里迢迢跑来触霉头?”

    四堂主缓声:“也许,他要用的地方,便在这三途渡河之内,或是地府。”

    三途渡河之上,法锈虽早有防备,却仍然力所不及,战至最后,捉襟肘见。

    江访安又一次近身,攒拳挥来,法锈见他只攻不防,纵然这拳头里攥了一把黄泉水,借身上烈火也可搏上一回。

    挥击,错身,一人一鬼同时退开,江访安胸口焦黑碎裂,透出一个大洞。而法锈颤抖伸手捂住肩胛,鲜血直流,那里插着一柄漆黑粗糙的小刀。

    万锁石刀。

    那拳头里不是三途河水,而是这样一把伤则不愈的刀。

    江访安吸取阴气修复伤口,笼罩于阴雾中:“锈主,世上很多事,不是你想退,就能抽身的,不是你想拼,就能挣脱的。”

    三途渡河再度爆发洪浪,席卷那一簇飘摇火焰。

    江访安沐浴水流中,负手道:“捭阖不世功的血肉,较之浩渺成空功的,如何呢?”

    浪未平,金光破水而出!

    破尾踩在犹存灵气的软剑上,手中死死拽住法锈的袖子,腕上红绳瞬移八百丈的阵法耗尽灵气,黯淡下去,无力飘荡着,衬得有些陈旧。

    法锈半只脚已经踩入河水中,血浸透鞋面,力气不支,强撑着望了一眼小师妹,笑了笑:“让你逃命的东西,反抬了自己一手。”

    破尾瞧准了左侧一个三途山小屿,拉住师姐催动软剑飞过去,不料眼前一暗,江访安趁胜追击,挡在她面前,心平气和:“破尾小友,大江大浪的,非你踏足之地。”

    破尾以手为刃,字字透着稚嫩的咬牙切齿:“你找死。”

    江访安没有躲避,刀光入体带不出一丝血:“江某死去很久了。”

    经历过与法锈的一场酣战,吞丹期的小妖修的任何一招,都显得格外弱不禁风,江访安丧失与她对战的兴致,神出鬼没落在法锈身后,似乎要将她按入河水。

    法锈毫不犹豫反手杀去,但毕竟未占先机,脚踝没入水中,皮.肉溶开。

    破尾回头,勉强稳住声线:“师姐……”

    法锈瞳仁一缩:“小心!”

    战场上心思不专乃大忌,江访安突然出手,法锈踏水上前一把护住破尾,抽出她脚下的软剑抵挡,火光炸开,残破的剑身寸寸零落,金光散去。

    衣袍翻飞,鲜血溅出。

    破尾被一只手臂抱住,她还不能在吸扯强横的三途渡河上腾空,感受到脸上沾了热烫却无味的血,心中一片空白。

    ……她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杀气横溢之下,记忆里,玉墟宗那岁月光阴中滞留的尘埃,正在缓慢沉淀。

    破尾狭长的瞳孔一瞬间暗红。

    扣住师姐环抱住自己的手,她张开嘴,亮出两道弯长毒牙,狠狠咬了下去。

    过山峰之毒烈,以蛇为食,两刻可致凡子身亡;修百年,道则避之,化人身,鬼亦惧矣。

    法锈一惊,虽察觉不到痛意,但酸麻的感觉从手臂窜上,淌入胸口,蔓延全身。她低首看向小师妹,那个顶着一头尘土的蛇妖刚刚拔出沟牙,滴着血,蛇信微吐。

    破尾没有回头面对师姐的目光,低低说:“师姐,我能解毒的……现在那个老鬼不敢近你的身了,鬼修都不会。快点找地方……落脚,我知道我很重。”

    法锈搂紧了她,轻轻一笑:“是不轻。”

    剧毒从皮肤透体而出,挟凶猛本色,腐蚀阴气,同时法锈的脚步迟缓许多。虽不致于死在这上面,但一时半会是没法拼命了,总要几天休养。

    江访安欲再掀风浪,可此刻三途山主已从渡河动荡中反应过来,大片鬼修紧接而上,将他死死咬住了。

    法锈直奔长髯鬼修那片矮山,落地一个踉跄,将破尾放下来,扶着山壁走了几步,落下几个血脚印,右腿一软膝盖砸地上,没站起来。

    破尾紧紧抿着嘴,扛住她一只手臂,试图将之扶起来。法锈摇头,拍拍她:“不了,让师姐休息一会。你去那边,把玉墟宗弟子腰牌给个满身铁索的鬼看。说天亮之后,**堂必然来个斩草除根,问他刚刚饲祖一战,满意否?”

    破尾用力点头,抹了把脸,立刻往矮山中心处跑。

    在她身后,法锈颓然靠坐地上,连续的鏖战掏空了她的精力,被过山峰之毒一催,神智也开始模糊,昏昏沉沉半天,还是闭上眼睛。

    ……

    待法锈睁眼时,是被呛醒的。

    她往身下一撑,触及发现那些碎石被清理过了,连个垫子都没是因为三途山寸草不生,荒凉之极。抬头看天色仍阴,睡过去应该只一两个时辰,再看把自己呛醒的东西,是一碗汤水,破尾两手是血,旁边摆着一口锅,精致缕空的小手炉放下面,热着里面剩余的汤水。

    法锈咳了半晌,只觉得满嘴苦腥味,喘了口气,费力道:“……哪里来的?”

    破尾答:“买的。”

    法锈一时没明白:“嗯?”

    破尾端着汤喂给她:“锅碗和水都是问那边养伤的鬼修买的,用师姐给我的手券。”

    法锈只觉得汤水味道糟心到家了,跟狐狸煲的汤根本没法比,差点呕出来,连连呛了好几口,却还笑了:“那可是无量手券啊小败家子儿,找钱了吗他们?——哎,我不喝了,什么玩意儿,倒掉倒掉。”

    破尾若是背负起照顾大师姐的重任,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卸下的,以下犯上地举着碗,送到法锈嘴边:“师姐快点好起来。”

    拗不过她,法锈忍着全咽了。不知小师妹把什么灵丹妙药磨碎搅进去,味儿是冲,效用挺好,过了一阵,僵直的手脚恢复七八成,基本活动自如。

    破尾缓慢屈腿,蜷在法锈身边,将脑袋拱在师姐的怀里。三途渡河雪粒纷飞,寂寥无人,法锈忽的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手臂搭着破尾的肩,试了试她脸上温度:“冷不冷?回去给你多买几个手炉。”

    片刻后,传来小小的一声应答声:“嗯。”

    “这雪还是太小了,不软和,冰碴子一样,隆冬的雪白鹅的毛,那个雪好玩。”法锈长长出了口气,停顿一会,问起正事,“马上天亮了,鬼修那边什么态度?”

    破尾低低道:“三途山主派了鬼修前去**堂讲和,没谈成。山主说,如果**堂真的来了,鬼修们会挡一阵。不过听他们肆无忌惮的口气,不知道备了多少专门对付鬼修的法宝,伤亡过大,他就不会管了。”

    法锈点点头,仰头看渡河滔滔,与天接线处隐约透光:“还不错,拖出时间,可以做个阵法。”

    事不宜迟,她正准备起来捡石子当算筹,破尾赖在她怀中,不挪位子。法锈心中微软,揉着她的头:“累了?撑着点,别功亏一篑。”

    这次破尾没听她的话立刻站起,法锈双手挠她腋下:“你再不起来……”

    话音戛然而止。

    法锈缓慢僵住,笑意敛起,直接将破尾翻了过来,鲜血从她腹部的厚衣透出,将棉花凝成了硬壳子,又染红了她的衣袍。

    “怎么回事?”法锈拉开她没扣紧的棉衣,每个字都从胸膛震出,“怎么回事!”

    破尾喃喃道:“有点冷,我想冬眠了。”

    漫天飞雪旋转。

    法锈扯开布条帮她包扎,破尾安静地看着她,出声的时候,从嘴里也涌出了碧色的血:“师姐,不用了……人无心不能活,蛇无胆也不能活。”

    解毒之引,唯我之胆。

    “你——胡闹!”

    破尾吃力靠近这个声音,像是冻硬的蛇本能靠近温暖。

    别人都讲,若是得不到,那扯着拽着,都要把那人留下,关着押着,总得叫人回心转意,就算遭人恨,也可以做的。

    但她这么做了,就是一条蛇,毒到通体浓烈的蛇,就算修到化形,也不是人。

    师姐是个爱薅毛的人,她没有毛,那就要更像个人。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心里话,就这么漏了出来。

    “我想长大,找一个道侣,也许就不会总想着要长毛了。”

    “师姐,我想长毛。”

    法锈茫然了,半生摸透人心,到头来迷失在这些纯粹至极的言语中:“什么意思?”

    破尾忽然牵动了嘴角。

    甘愿将心埋起不见天日么?

    不甘心的。

    她笑着,犹似那年那月烈日当空,离兑宫火泽台,孤僻冷厉的小师妹,仰头清脆说道:“愿对师姐,肝胆相照。”

    一捧碧血丹心,也愿拱手相赠。

    天光破晓,岸边喊杀一片。

    江访安不知去向,伤亡过半的鬼修无力再战,**堂两位大乘期堂主踏空而来,身后跟随养精蓄锐的修士,朝阳普照,风起云涌。

    法锈充耳不闻,她意识到自己喝的汤水到底是个什么,手忙脚乱想拿散发浓烈苦腥味的空锅碗,拿了有什么用,她不知道。

    破尾睁着眼睛,很平静看她,拽着她衣角的手逐渐变僵。

    百年积存的剧毒足以透体而出,一旦剖胆,沾之无解。这不肯施予人的毒,留我独自吞吃。

    红尘万丈啊,一条毒蛇,是怎么踏进去的,又怎么能踏。

    一字一句的长毛,痛彻心扉,挖心掏肺,含在嘴里,衔在齿间,是不敢宣之于口,是刻意颠倒黑白,还能是什么?

    那个字,几笔勾画,囊括了古往今来多少恩义情丝,这丝都是活生生扎在心里的刺,漏出的血,竟是甜的。

    甘甜至此,教人忘记所有的痛。

    破尾的笑容落了下去,蜷在法锈身侧,叹息弥留在空中,再无声响。

    这一世得近你身侧,已是足矣,再无憾事。
章节目录 第55章 道成
    法锈默默跪坐于三途山,什么也听不见,雪粒吹打,枯槁如石。

    手掌下是硬密滑腻的鳞,妖之将死,化作原形。一无怨怒,二无执念,求仁得仁,与鬼修无缘,第一境界魂散期都够不上门槛,即入地府,与世诀别。

    那些往后的承诺和期冀,碎为泡影。

    她突兀回想起,年幼时与仲砂相见,那个钦定少宗主曾无喜无悲道:“这个世间,不会因为我背负了期待厚望,被视作‘天降大任’者而网开一面、优待于我。”

    彼时,两条跪裂膝盖的腿在风中摇晃,孤苦无依。

    自以为加诸于身的荣光,在博大的岁月中,都会被碾碎。自以为的磨难苦寒,只是因为它不在意脚下,缓慢坚定往前推去。

    目空一切,摧枯拉朽。

    当初仲砂说这话,不指望法锈能感同身受,她生来一切都可获得,所见的都是他人望洋兴叹的苦难。

    有过无能为力么?

    现在有了。

    天地苍茫,万籁俱寂,这条冰冷的蛇,终于在雪地里永远的冻僵了。

    三途渡河之上,鬼修溃散,**堂大批修士前仆后继,赴往中心矮山。

    四堂主密切观望周围,五堂主则身先士卒踏上岛屿,矮山边角处积了浅浅一层冻雪,那个身影弓着背,被风雪刮得坚硬,毫无生气地杵在那里,像是顽石。

    时间紧要,五堂主二话不说,五指一握,运了大招就扑身而上,大乘期之势惊天动地,近在咫尺的那一刹法锈忽然抬头,狂风吹开散在她脸前的头发。

    藏在袖中的万锁石刀还没用上,便闻后方传来嘶声大喊:“退后!老五——退后!”

    五堂主不明所以,却明白四堂主并非一惊一乍之人,不敢耽搁,迅速收手。刚退几步,整个上空风云变幻,遮天蔽日,没有冗长的酝酿,数道粗壮如老树的雷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下,炸得三途山崩裂不止。

    **堂纷纷避让,五堂主膛目结舌:“这是……大天罚?可她……她不是元婴么?”

    四堂主心中懊恼之极,额角青筋跳动:“早说了她二轮已臻至顶峰,离三轮的那一小步,是本堂的最后机会。”

    “不不,老四,这是渡劫天罚,她区区一个元婴,能渡得过去?不如趁现在……”

    四堂主甩袖怒道:“扯淡!”

    不去理会异想天开的兄弟,四堂主腮帮子绷得死紧,望向刺目雷霆内扭曲的人影。

    境界?又不是修这个,自降生起,她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无数天罚中千锤百炼,洗筋伐髓,融汇成道。

    一个宿命是跨入炼道的人,还怕什么悟道的天罚。

    他沉重叹气,刚想挥手命令修士撤出三途渡河,突然身旁一闪,那缺筋货突然蹿出去,借着穿透虚空之能,手握石刀,竟是要背水一战。

    四堂主震惊失语,喊都喊不出来了。

    不等他出手接应,一个轰响,五堂主浑身焦黑倒退而出。雷霆吼怒,渡河狂嗥,当中的那个人扬臂振袖,声如震如钟鸣:“你动我,可问过苍苍天道——”

    涤荡风云,尘烟俱退。

    悟道三轮“化”,物无不达,劫过道成。

    ……

    冬至已过,腊月临近,玉墟宗离兑宫内,凝重压抑得近乎诡异。

    茶盖磕在碗沿一声脆响,也显得聒噪。

    北堂良运静坐许久,终是开了口:“消息已经在这儿了,可能不详识,但大体是如此的。”抖了下手中宣纸,“以一己之力挑上**堂化神期以上众修,两位堂主,一伤一死,听闻外头‘饲祖’这俩字已经叫疯了。倥相,你这徒弟能耐太大,我玉墟宗庙小,这是赶哪儿来的大佛?”

    四下无声。

    觅荫真人左看右看,拍大腿哎了一声,打了个圆场:“事儿没弄清,别整的跟兴师问罪似的。现在人都还在外头没回来,到底什么模样,等人回来问清楚,再打算不迟……”

    北堂良运砰得一拍桌子,厉声道:“觅荫,少来这套,弟子惹出这么大乱子,宗门将来怎么搞你想过么?散修讨要说法怎么办?仙宗施压又该如何?人修妖修之间的问题呢?是,你不是宗主,不想这些——就万年唱得一手好白脸!”

    劈头盖脸一骂,觅荫拢了拢袖子,鹌鹑样的缩了。

    北堂良运烦忧难消,她想不通人修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非要把事闹得不死不休,扣成死结,扔给师门,要是处理不当必成大祸。

    接到这个惊骇消息时,她第一个想法便是立刻将此人逐出宗门,万事退让求稳,是她执掌玉墟宗五百多年以来养成的惯性。

    但她很快意识到行不通,要是她自己的弟子,能使唤动,逐便逐了。可法锈的师父离兑宫宫主,对自己开山大弟子可谓爱护到了极点,就算犯下天大的事,想让他逐人也没商量。

    正剪不断理还乱之际,突然殿外嚷嚷起来:“师父师父!您快出来啊!”

    北堂良运当即一个茶碗砸过去,撞得殿门一抖。

    殿外的曲验秋吓得脸色发白,口齿不清:“师父,还有师……师伯!大师姐回来了!”

    一直沉默的玄吟雾迅速抬头,起身往外赶。

    寒风呼啸,法锈就立在长阶之下,一伙儿师们长辈鱼贯而出,觅荫刚想出声,瞥了眼北堂良运,将话咽了下去。玄吟雾刚步下长阶,突然顿住,发觉法锈披上了一袭黑衣——她之前从不穿深色衣裳。

    法锈怀抱着一个黑色石盒,沉默向上走,一直到北堂良运前方,才道:“北堂宗主,请进殿一叙。”

    北堂良运拿不准她葫芦里买啥药,尚在犹豫,法锈侧过脸看向玄吟雾:“师父不是想与我一同去涂山九潭么?明天吧。驻留三天,尔后礼尚往来。”

    玄吟雾见法锈这样子,心里乱的很,她以往就算面上不笑,眼眸从没消退过笑意,正因如此,才能让人瞧出那一抹鲜亮活气。

    他怕的就是法锈这不对劲的样子,恨不得马上屏退左右问个究竟。

    这时北堂良运摇头走入殿内,是决定听一听了,法锈随之跨入门槛,一横臂挡下其余妖修:“师父和其他二位,请暂候殿外。”

    殿门缓缓阖起,隔绝声响。

    击磊真人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弯腰磕了磕滚进草鞋的沙子,四周望望,见无事便打招呼先走一步。觅荫嘬了下牙,一脸担忧望向师弟:“倥相,有点难办啊。”

    玄吟雾盯着殿门,忽然道:“她手上拿的是什么?”

    觅荫怔了下,细细想来,胸口一沉:“不对,你小徒弟怎么没回宗?”

    玄吟雾还没答话,背后在冷风里直打哆嗦的黄雀,已经愣头愣脑开了口,睁大眼睛喃喃问:“对啊,小、小师妹呢?”

    整天听他“大膨颈子”、“大偏头风”的叫,这一声小师妹,罕见到了极点。声音也飘忽,被风一刮,就割碎在了空中。

    风雪无声,只余殿角风铎低吟,在山间空荡回响。

    玄吟雾抬头望去占地广阔的离兑宫,觉出几分冷清。不到十日前,破尾还撵得她二师兄嗷嗷叫,有法锈纵着她,而卫留贤是绝不唱黑脸的,深谙调和之功,一唱一和,好不热闹。

    眨眼之隙,白云苍狗。

    玉墟宗一片愁云惨淡,最没心没肺的,大概算坎艮宫的那只虾了。真真正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坐着不嫌腰疼,听死对头离兑宫大师姐今日归宗,屁颠屁颠过来,想要借着“我师尊欲撸了你首徒之位”的讯音,大肆揶揄一番。

    路上遇见曲验秋和卫留贤师兄弟,清咳一声,上去捻着自己的虾须,四平八稳地开了口:“哟,这不是离兑宫的师弟们嘛,怎么这么垂头丧气呀?我早说过,凭你们师姐那得罪妖的性子,呆不长久,迟早要被赶出去,这不——”

    他被一个巴掌抡了出去,栽了满头的雪,翻身起来怒道:“谁敢打我!”在看清来者一瞬,立刻缩头怂了,捂脸赔笑,“师父怎么在这儿啊……”

    太阳正殿门槛上,法锈黑色外袍未系腰带,搭在肩上衣边翻飞。北堂良运神情复杂至极,似乎有太多的话想一吐为快,揪不出个头,便全呈现在了脸上,硬生生造出一张五彩斑斓的脸色。打完自个关门弟子,没像往常一样边斥责边护犊子,而是面向离兑宫的两个内门弟子,客气道:“二位师侄莫要在意,本座回去定当严惩。”

    从没得过宗主这样对待,曲验秋与卫留贤一同愣了,若放到平时,定当下巴翘上了天,能拿这事在永笃前嘚瑟一个月。

    可毕竟不同往昔,吸一鼻子气,都是风雨欲来,浓厚得令人手脚不知往哪放。

    这些习惯看人脸色的小妖修,诚惶诚恐夹起尾巴,蹩脚学着长辈的官腔:“不敢不敢,宗主言重了,永笃师兄也是玩笑……”

    缺心少肺的永笃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犯了糊涂劲,还想不服,被他师父一个嘴巴扇回去了。

    妖修的预感准的居多,当天夜里离兑宫发生变动。

    宫主玄吟雾远游,首徒法锈返家,都给出了个归期不定的回答。原本被众妖看好的关门弟子破尾意外身亡,代宫主之位竟落到了最不靠谱的二弟子曲验秋身上。

    曲验秋当场傻了,他非常有自知之明,无论是修为还是处事都难当大任,急得跪下直哭:“师父,大师姐,你们别走啊!我不行的!我真的……不行啊!”

    玄吟雾垂首折纸鹤,正着手知会涂山九潭一声。

    法锈道:“北堂宗主会照应你们,觅荫师伯不用说,击磊师叔承过我的情。此外,我们师父在封煞榜相识的旧友将前往玉墟宗小住,出了事,这些大风大浪里活下来的能顶上,跟后面学学。”

    她走到两个师弟身旁,最后摩挲了一下曲验秋柔软的头毛,吐出一口气:“我十几岁那年涉世,觉得这天地真大,街上车水马龙言笑晏晏,而我连话都说不溜。”

    拍了拍卫留贤的后背,将代宫主令留在地板上,走出殿门。

    一生中总会有几个“一夜之间”,在某一个过后,无忧的少年时光被一刀斩断,世事蜂拥而来,毫不在乎地拔苗助长。

    就算听见根茎撕裂的声音,也要咬牙存活。

    件件事都决定得分外仓促,翌日一早,法锈将一串缕空手炉埋下,才从新立的坟茔前站起身,洗了手与师父一道走到玉墟宗的宗门前,各路师长弟子难得在寒冬腊月起了大早,顶着一脑门子雪花侯着。

    觅荫正拍开饯行酒的泥封,见正主来了,连忙斟上两碗。

    法锈转身面朝玉墟宗的数千山峰,整掸衣袂,俯身跪下,北堂良运急忙避开,不敢站在这一礼之前。谁也不知道法锈这一屈膝跪的是谁,风潇潇兮,大雪漫天,她漠无表情跪完,接过酒一饮而尽。

    北风卷地,雪尘纷乱,很快遮盖了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若隐若现,直至不见。

    觅荫瞅见离兑宫就剩俩伪化形的崽子,不由啧了一声,略微提道:“就算要走,也太急了吧这……闹得妖心惶惶的……”瞥向北堂,打了个哈哈,“宗主您怎么也不拦着点?”

    北堂良运呼出一口热气,闭了闭眼,唇齿间冒出的团团白雾犹在颤抖。

    ——“天子莅临,敢有不从?”
章节目录 第56章 八荒
    玉墟宗北堂宗主怀揣何等心绪暂压不提。玄吟雾与法锈这回远赴涂山九潭的大道,平坦得有些过了头,像是被提前清扫过,不论哪方的魑魅魍魉都不越雷池一步。

    离宗之事办得脚不沾地,许多要问的话一句都未出口,现在有时间了,又平添几丝近乡情怯,玄吟雾犹豫了三四番,不知道从何提起。

    破尾之事,他并非毫无波澜,只是未尝亲眼见过小弟子毙命于面前,除了略有些哀凉,其余刺激倒是不大。

    法锈不同,他看得出来,百八十年积存的肃然都堆在脸上了。

    他有心宽慰,搜肠刮肚想不出能用的词——哄之一字对法锈,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明摆的适得其反。思量片刻,默不作声先把手拉上了。

    法锈一顿,从善如流地反握住。

    戌时,大雪封路,入住客栈。

    天光渐歇,法锈扫了扫自己头发上沾的雪粒子,刚想往门外走,玄吟雾想都没想一把扯住她,问:“你又往哪儿去?”匆忙之下拉偏了位置,法锈这件黑色外袍没系牢,扯脱了半个肩,露出下边严严实实的中衣。

    法锈回头,说了这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师父想玩扒这衣服的花样?可能有点难度。”

    玄吟雾:“……”

    大概是脑子没转过来,他毫无意识地接了一句,“什么?”

    法锈沉吟,招手让他凑近,一只手勾住他脖子让他俯身,另只手慢条斯理解开衣襟,一振袍袖,披了半片在她师父身上。

    狐狸毫无防备,黑袍刚上身,瞬时重如泰山压顶,直击识海,仿若大道有成六根清净,半丝绮念也无法兴起。

    袍边滑落。

    玄吟雾顿觉从头到脚一轻,诧异望着这身纯黑的衣裳,刚想问点什么,法锈半披着黑袍,用一种“你懂我”的神情道:“是吧,浪不起来。”

    “……”

    玄吟雾还没开口就被噎住,肺腑里头五味杂陈,呵斥堪堪涌上喉口,被久违的熟悉劲头一冲,烟消云散。半晌后笑了出来:“你不是一直嫌深沉色儿显老么,穿这个做什么?”

    他话里顺嘴的一句“披麻戴孝”终归还是掠了过去。

    法锈道:“衣服是老气,但我只要肯穿上,身价不一般啊。”

    玄吟雾道:“与你饲祖身价相比如何?”

    “没比头,饲祖的名号说到底就是一张草纸,除了手上赚得跑断腿的几个钱花销,能有什么身价?”法锈理好衣襟,“这身旧皮可不同,显赫着呢。”

    打量那件袍子,连个纹路都无,只像是一匹单布裁制而成,玄吟雾眉梢一挑,显得有些疑惑。

    法锈不打算往深里说,吹熄了灯:“不过这种紧箍咒似的的衣裳,我消受不起,师父你也不乐意吃斋吧。”和衣往榻上一躺,“迟早剥了它。”

    窗棂处透来凉薄雪光,提了屋内昏暗的色,呼吸声也纠缠一起,一只手理开法锈额前的碎发,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半晌,身侧有重物压下的凹陷,毛茸茸热烘烘的头绒蹭了蹭她的脸颊,挨着入睡。

    第二天雪停,北风也不刮得那样掀雪翻浪的骇人,玄吟雾与法锈紧走慢赶,本想一马平川般直抵狐狸窝,结果还是捱了两三天,办了个年货。

    再怎么四大皆空的袍子,也阻挡不了法锈一颗赤忱处事的凡心:“空手去不好意思,还是买点东西,心意不够,样子总要做的。”

    玄吟雾瞅她手里拎了一捆油纸包的酱汁鸡脖,盯了半天:“你买这个做什么?”

    “零嘴。”法锈撕了个小口,凑过去嗅了嗅味,又晃到玄吟雾面前,“在麻酥糖摊子前停留半天,后来想想那招小孩欢迎,不招狐狸崽子待见,吃了掉毛。”

    油纸包的边角刮到了他的嘴角,从那个小口,漏出了一丝热乎浓郁的气,他舔进嘴里,没尝清是什么味,暖意直窜脊骨。

    “走那边。”她的声音在喧闹中被搅散。

    天暗得快,法锈站在一串灯笼侧面,暖融融的光映了她半边,人来人往,她低头在摊子上挑拣,另一只手松松挽在玄吟雾的臂弯里。

    小城里张灯结彩,大街小巷填满了热火朝天的吆喝,混着芝麻翻炒的脆香和各家秘制的卤水酱汁味,热气白雾滚滚升腾,融化冻雪冰溜。

    玄吟雾拎着满手的年货,觉得还可以再买下去,沿着这条四通八达灯火通明的大道,与无数个赶集夫妇或凑热闹的道侣擦肩而过,漫无边际,永不到头。

    相比之下,不合时宜的黑袍也不是那么碍眼了。

    她是关不住的。

    套上一层放空红尘的束缚又如何,按着她的头在耳边念叨一千遍安分守己,也扛不住她充耳不闻再次仰头。

    几日前,玄吟雾在玉墟宗给涂山九潭写信时,上书“轻装便行,不期而至。”……那时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会以扛着大包小包的形象回狐狸窝。

    涂山九潭偏南,冬日仅有几场薄雪,放眼望去除去山尖尖白了头,一派山清水秀。前来迎接的是玄氏的分族长,寒暄还没脱口,身后一群尖耳朵大尾巴的小狐妖撞了他一个跟头,前仆后继地耸动鼻子嗅着堆在地上的年货。

    老态龙钟的玄氏分族长揉着腰,挥苍蝇似的皱眉一叠声“去去”,扇开崽子们,抻着痀偻的背,抬手拍玄吟雾的手臂:“你们这批小崽走了好久,七八百年了吧?”

    玄吟雾应了一声:“离家有八百一十六年。”

    分族长虚眯着眼:“带什么东西回来了?小崽一个个馋猫作怪。”

    这话他答不了,买的都是啥他也弄不清,不由看向法锈,法锈上前一步,睁眼说瞎话的谦辞顺口道来:“哪里,不过是千里送鹅毛。”

    分族长特别受用:“太见外了。”

    “在下师承倥相。”法锈顺势见礼。

    分族长一笑,眼角褶皱迭起:“倥相?玄氏有几千个可冠以倥相之号的妖修,这个在外头管用,当个靠山,在自家容易糊涂,指名道姓吧。”

    法锈听闻,瞟了自家师父一眼:“承蒙分族长教诲。”狐狸警惕望来,法锈对视回去,缓缓念道,“在下师承玄氏吟雾。”

    玄吟雾没来由腿脚一酥。

    没缓过劲,分族长枯瘦的爪子已经拍打上了:“好,好,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小雾,这样的勾腔弄调,你使得出来吗?”

    玄吟雾:“……”

    分族长叹气:“知道你从小就放不开,耳提面命还不听话。八百年,你就带回个技高一筹的徒弟,光顾着桃李芬芳啦……”

    玄吟雾耳朵烧得慌,想打断也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直到法锈插了句嘴:“放不放得开暂且不论,人里人外两副模样嘛。不过师父这名字没取错,尤其是中间那个字。”

    分族长不愧身为一只老狐妖,身子骨不中用,脑子转得飞快,再望向面前师徒俩个,眼光一片扑朔迷离。对于法锈无师自通学会这类“素包肉”的话,玄吟雾已经想扒了她那身黑皮了——连个荤话都挡不住,那玩意儿穿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用?

    三方心怀鬼胎沉默,门前剩下的,只有狐狸崽子们啃吃酱汁鸡脖子的咔嚓咔嚓声。

    随后在玄氏的大洞府稍歇少许,玄吟雾和法锈又去拜会了涂山九潭的另两氏,皓氏与朱氏,交情谈不上多深,客套话滚轱辘着讲。

    拜谒大族长放到最后,深处的洞府上方的漆字脱了釉,几只火红皮毛的小狐狸正在叼着笔涂抹,扭动中露出白肚皮,法锈一抬头就走不动路,手不自觉就伸上去薅,半途被截住了手腕,扭头看玄吟雾皱着眉头:“不要随便挠。”

    法锈道:“指头痒。”

    玄吟雾看了一眼她的指尖,尖尖俏俏的,又别过目光:“马上要见大族长,你……”攥着她的手慢慢放到自己的黑发间,让她摸到抖着毛的绒耳,又一本正经训斥,“快点完事。”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妙,果不其然法锈立刻颠倒黑白:“师父,长者门前,当谨言慎行。**戏语,有失体面。”

    玄吟雾气得耳朵差点支棱竖起来。

    等法锈过了手瘾,她才一甩衣袂,与玄吟雾一同跨入大族长的洞府槛儿。

    然而这次,没像前三次等来老头或老太慈眉善目的问候,迎来的,是一声拐杖落地的重响。

    涂漆的小狐狸吓得跌了下来,四处蹿走。

    玄吟雾的脚步踌躇了会,诧异抬眼瞧,从躺椅上猛地站起的大族长身躯抖动如滚油溅身,瞳仁竖起,直勾勾盯着法锈,腮帮子抽搐着,老皱的皮格外触目惊心。

    法锈谦和的笑容骤然一敛。

    剩余的笑意在大族长吐出两个字后,彻底消失。

    “天子……”大族长胸脯剧烈起伏,撑着椅面,颤巍巍滑坐地上。

    天地在颤音渐消中短暂凝滞,不说涂山九潭大族长、一只脚迈进上古期的妖修,就算普通修士,个个活得长见识多,傲气直冲内府,性命当头也断不会轻易腿软。

    那对瞳孔钉死在法锈身上,囊括整件后摆铺地的黑色袍服,没有往上拨动分毫,也不曾施舍余光在她的脸上。

    法锈提步,走至大族长身旁,俯身一把捞起他的胳膊,那只臂膀在她手里一个颤动,法锈皱起长眉,想说什么,没开口已经失了兴致。

    “怎无臣仆随驾?”

    恍恍惚惚的一句问话,法锈松了手:“不日即归。”

    大族长连珠带炮:“何时归?”

    法锈没有说话。

    她并非故作不理,话到嘴边该说就说,只是正襟危坐的款儿、打情骂俏的调子,全收罗在饲祖那副面皮心肠里。饲祖过的是闯南走北的挨千刀日子,不论他人怎么哄抬,身段放低易于来往,不少人吃这一套。

    但是一朝披上显赫的皮囊,故意在地上沾灰走,也被捧成天上的星月。星月能说什么?它们倒做了表率,就是冷冷清清挂在上头,俯瞰众生。

    有人乐意,不但乐意还享受,扶摇直上也算求仁得仁。

    法锈觉得没意思。

    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她在天上地下的落差中交叉思量,威严十足的“放肆”和装孙子的“预计三日,望大族长多担待”之间徘徊半天,想得很烦,索性不说了。

    然后她望见了狐狸投来疑虑的目光,难掩惊诧,但还算平静。

    法锈道:“那就今日归家吧。”

    一声“天子”叫得响亮,不是白叫的。来的时候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仿若省亲,走得必然不能寒碜。

    涂山九潭大族长亲自陪同,三氏分族长侍立在后,法锈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面对之前自己以晚辈礼拜访过,如今毕恭毕敬的几位老头老太,玄吟雾第一次瞧见她脸上居然会出现“我现在该说什么?我下句话又要怎么说?”的彷徨神色。

    饲祖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玄吟雾笑不出来。

    他想起法锈曾经用抑扬顿挫的语调道:“别看我现在舌灿莲花,以前舌头捋不直的,讲话当背经,还缺音少字儿。”

    花言巧语太多,他想象不出她还有口难言的过往,想想觉得不可能,准是她添油加醋,或是在哪册话本子里偷截一段哑巴结巴的词儿,随口道来。

    现在他看到了。

    纸鹤如雪发出,不时有身着四大仙宗弟子袍服的修士陆续赶来,跪地行礼,护驾一旁。此刻再说她是落魄世家精心栽培出的未来,简直玩笑,能大规模驱策仙宗人马,世家千年前猖狂的那段时间也不可能。

    四大仙宗俯首帖耳的盛景,还是有过的,在万年前。

    势力间制约平衡,靠势力中大乘期修士的数量。四大仙宗大约各有一两个,**堂六位堂主皆为大乘期,双方勉强持平。但仙宗总是占尽先机略高一筹,不在于底蕴和名声,而是它们背后还站着一个极端避世的势力。

    海纳百川,仙宗首座。

    千年来“仙宗首座”的尊称更多的是昙花一现并不如雷贯耳,原因是它太避世了,没人见过有打着这名号的活人出现。要是没点阅历,一般人想不起来。

    一旦反应过来,不由心慌。

    仙宗首座从未消亡,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根深蒂固。

    玄吟雾低声道:“你出身……”停顿了一下,才续道,“八荒殿?”

    法锈已经一脸了无生趣,叹口气,勉强打了精神:“不算。”

    过了一阵,又道:“八荒殿设殿八处,殿主各自为政,这与**堂很像。但**堂的决策,是由六位堂主共同商议的,八荒殿不是。世人尊一声殿主,实际上真正的称呼是殿仆,在他们之上,还有宫臣,宫臣之上,是家主。”

    她道:“准确说,我来自八荒法家。”
章节目录 第57章 家主
    八荒殿是什么时候建的,不清楚,又是怎么得以闻名的,也很模糊。

    追溯起来,有史有据牵扯过的大事,是万年前众势力联手强行推行灵币,全面清洗掉市面上计量不便的灵石。

    同时这也是**堂最巅峰的时期,力压四大仙宗,得了八荒殿的正眼一顾。

    当年的六位堂主心高气傲,引出了这个一直不吭声的庞然大物,自然要战上一战。但他们未能跨过去第一道坎,八荒殿不曾沉默,驻守各方的八位殿主应战。鏖战数日,**堂惜败。

    惜败二字,并未打压到六堂主百折不挠的脊梁骨。只是马失前蹄,不免心怀忌惮,壮志未酬心犹不死,便暗中与仙宗拉线,抱着一锅端了八荒殿的心思,探探口风。

    不久后,口风传回来了,四大仙宗不约而同表示忠于首座,绝不反水。

    **堂哈哈大笑,指名道姓嘲笑堂堂仙宗,竟也奴性至斯。

    仙宗答:“八殿三宫,尚可一搏。天子在上,不敢僭越。”

    任何一个修士,听到此言,第一反应都是——“我等超脱凡俗,道人何来天子?”第二反应是:仙宗果真畏缩如龟,成天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龟缩一代,有可能,就当那一辈的胆子都被狗啃了。

    缩了成千上万年,只扔出个“打不过”的理由,未免太敷衍。

    毕竟仙宗每一代的掌舵人都年轻气盛过,狂放如蛾,白昼扑日,黑夜撞烛。要是出了个尤其桀骜不驯的,私下肯定不服老人之言:“师尊怎的如此守旧,您瞧好了,待徒儿喝上二两黄酒,定打上八荒殿,将那劳什子的天子揪来见您——嘿,到时候,那娇生惯养的小子别吓尿了裤子!”

    多少天不怕地不怕的蛾子,被一句语重心长又矛盾绝望的“你不懂”扼住双翅,然后慢慢地蜷缩在火光能照到的罩子上,从师长手中接过重任,与对八荒殿的俯首称臣。

    也只有真干过“挟天子闯八荒”的仲砂,敢不卑不亢直言一句:“道有人,天无子。”

    此刻的涂山九潭,无数回的陈词滥调再次提起,狐狸问:“为什么称你为‘天子’?”

    法锈道:“可能……哎,凡子中天子的意思是天命所归,换过来意思也差不多,师父你体会一下。”

    玄吟雾:“……”

    天命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归了你这个混球?

    起驾阵势越摆越大,法锈索然无味瞟了一眼,又接着道:“我一并说了吧,全称天道之子——别管这个,名号都是胡诌出来的,想表达出的意思就是我比较能耐。”

    玄吟雾:“……”

    你是够能耐的。

    法锈低头掸了一下衣袖:“师父应该懂修士梦寐以求的好事,洗尽铅华飞升成仙,对吧?只是大天罚恼人,一个不小心魂飞魄散,这可是永消天地,两手空空。”她捻着袖边,似乎在思考怎么说,“道法天规是没办法徇私舞弊的,但耐不住钻空子。万无一失的渡劫机缘,有么?本来是没的,大家各凭天命。凭不了怎么办?那造一个。”

    玄吟雾神色凝重下来,他意识到法锈所谓的“能耐”是什么了。

    “天底下最大的机缘,是个活人。”法锈道,“就是我。”

    她一笑,口音带上了街头小贩的油腔滑调:“师父,飞一个吗?六根不清不要紧,心智不坚也没事,我保你稳稳妥妥的。”

    玄吟雾默然看着她,突然问:“你自己呢?”

    法锈一哂:“我?我还可以,没听见那斗大的名号么,天道的亲闺女,宠着我呢。”

    玄吟雾立刻质问:“可你说你有血亲,他们后来怎么了?你在迢遥境,说法迢遥怎样?……形神俱灭?”

    法锈沉默,想了想才道:“我说过吗?”又道,“师父您听错了,我说的是寿终正寝。”

    玄吟雾怒极,掰了根枯杈就在她背上来了一下,打完四周骤然一凝,涂山九潭几位族长并四大仙宗弟子全瞪大牛眼,直愣愣地盯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法锈挠了下背,那根枝条还软趴趴贴在她身上,她拨开,扫去手掌上的干树皮屑,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可以走了么?”

    立即有五蒙弟子上前:“禀天子,阵法完备,候命以待。”

    法锈负手往前走,所到之处修士退让,她出声:“云莱仙宗?”

    有红底白纹袍服的修士立刻跟上一步:“在。”

    “把这个带给你们少宗主。”法锈从袖中抽出一根红色手绳,放到云莱弟子托举的双手之上,手指捏着绳尾停在半空,隔了几息功夫才松开,让它落下,“盼安城买的,样式不常见,让她帮我看看。”

    云莱弟子收入怀中:“是。”

    “话也要带到。”

    “是。”

    远处宽敞空草皮正中,一个用朱砂描线的大阵间歇亮着光,四面八方静悄悄的,密集站着数不胜数的修士,法锈凝视那个阵法良久,闭了闭眼睛。

    她转头:“走吧。”

    这句话是对玄吟雾说的,无论是涂山九潭还是四大仙宗,无声无息,没有阻拦。不过也是,何时何地“搞好关系”四个大字提在心间,碍不到我之利益做什么出头鸟,管它作甚。

    玄吟雾走上前,与法锈一同踏入阵法。

    阵法不是直接通向八荒殿,落地处是一间空荡荡的楼阁,窗外鹤唳几许,仙雾袅袅,法锈手肘搭在窗框上,探了下头,手指在墙上蹭下一指头的灰,仰着脖子看了楼阁外头的牌匾:“还行。”

    玄吟雾拍了拍一把椅子,被扬起的灰呛到了:“什么还行?”

    “那几个五蒙弟子的本事,没送错地方。”法锈收回目光,把手指拍干净,“天子殿,每个仙宗都有一座,可以直接通向八荒殿。没怎么用过,打扫起来不太上心。”

    法锈撩开衣袍,单膝触地,一只手按住布满灰尘的地面,另一只伸给玄吟雾:“拉紧一点,这东西比较老旧,可能会晕。”

    玄吟雾俯身打了一下她按地上的手,拾起来把灰拍干净,又掐了个祛灰的诀,风猛地吹开浮尘,如六月飞雪呼啸大作。他又呛了几回,终于忍无可忍:“你家没人么?就不会来个人接一下?”

    法锈道:“我原本的打算,是在涂山九潭待三天再正式回去,所以这时候,是没人来接。”灰吹散后露出下方褪了颜色的阵法,她又将手按上去,嘴里还道,“不过没事,这样回去放松一点。”

    比起**堂小桥流水的诗情画意,八荒殿名字听着巍峨古朴——也许曾经是这样的,不过岁月摧残了巍峨,又将古朴变得破旧,高耸的墙壁层层叠叠,没有人声,失了颜色,看起来冷清得怕人。

    法锈握住门环用力推开,石板铺成的路干干净净的,连片落叶都没有,玄吟雾跟着她七绕八绕,越往深处走,空中翻涌的精纯灵气就浓郁得让人呼吸困难。玄吟雾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是一种很诡异的洁白,走了大半天,没有云遮日头那般明明暗暗,仿佛凝固。

    不知走到何处,法锈脚步突然一止,面前伫立着一个身披黑鹤羽衣的高大人影,对视片刻,催酒深深躬身:“锈主。”

    这一礼后他就要直起身,法锈手一指:“等会,谁叫你起身的?”

    催酒起了一半,腰卡住了,只道:“锈主有何要事?”

    “我记得上次回来,三宫臣八殿仆全围在我寝殿周围,生怕我上天入地跑了。”法锈漠然道,“那这次规矩照旧,都给我过来,住的地方不得超出百丈之外。”

    催酒应道:“是。”

    法锈熟视无睹向前走,玄吟雾颇为疑惑她又搞什么幺蛾子。又走了大概百十步,跨入一间修缮过许多次的古旧屋子里,法锈看了看左右,望向窗台上不断滴水的竹筒,合上了门。

    “现在是几时?”玄吟雾也看到了竹筒,却没看出来个所以然。

    “睡觉的时候。”

    法锈捏着一只袖边递给玄吟雾:“帮我拉着,这件衣服太重了,不怎么好脱。”

    狐狸懵懂帮她除了外袍,法锈长吐一口气,活动手颈,慢慢的就活动到玄吟雾身上去了,玄吟雾不免一顿,连着数日再触摸到熟悉的温热,总归还是想的。他勉强保留了一丝清醒要去关窗,结果依旧迷失在气息颤抖的亲吻里。

    空隙之间,法锈似乎听到他一声齿间模糊的叹息:“你个贼……”

    她低笑,明白狐狸的意思,贼这个字说得好听,不用前面附加的乱七八糟的字眼,也能酥人心。

    于是她接道:“食色性也是为贼。”

    ……

    沉浮之中,也不知道弄到了哪儿的关窍,嗓子里几声轻悠悠的哼声纠缠在一起传了出来。

    方圆百丈都是大能,修炼时也神识外放,这一声儿虽然又轻又软,哪儿能逃得过一群兔子耳朵,只是还没等他们欲念起,法锈捋起汗湿的额发,一手扣在了床榻上,不世功无声发动,飓风一般以她为中心席卷了出去,震得一群修士东倒西歪,连忙稳固心神。

    这刹那的功夫,叫催酒也一愣一惊,茫然片刻,活生生被气笑了:这他姥姥的,连着这方圆百丈就你锈主一人能快活,其他的老实睡觉,这是人干的事?

    麻木半晌,催酒无声叹了口气,算了,谁叫她是家主呢。

    这边法锈轻微喘息着,隐约瞧见玄吟雾正将手背按在脸上,咬着自己的手指。

    她脸上扬起一个笑,把他的手拿开:“别介啊师父,叫出来嘛,我跟你说,他们都没道侣的,道貌岸然了千百儿年,欲念攒的肯定很多……我们今天晚上,有几回恨就招几回。”

    玄吟雾佯怒道:“你几岁啊,干这种事情!”

    法锈笑:“我呀,气血方刚的年纪。”

    玄吟雾的手被她攥紧,按在枕边,迫不得已喘了几声,咬着牙,也只能骂出一声:“孽障……”

    这厢**帐暖,那边三位宫臣八位殿仆都一脸麻木,端坐在床榻上,心中日之狗也。
章节目录 第58章 慕世
    八荒殿的名声大气势足,就算过得默默无闻,也被捧成了“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仙山琼阁。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自从玄吟雾在这地落了户,过得是砸个锤子都激不起半寸水花的日子,趴平了毛,磨平了爪,无所事事像是要混吃等死。

    宫臣殿仆好歹算几个活物,却个顶个没活气,仿佛共用一副口舌,只有被问及,才肯出几嗓子声音。法锈不怎么见他们,她更多的时候披着那一身状似朴素的黑袍,闭目冥思,天罚不时劈落,好在八荒殿的宅院分外结实,傲骨嶙嶙,陪家主一道扛住。

    这景象对玄吟雾来说格外罕见,法锈有多么乏于修炼他记忆犹新,活驴一样不抽鞭子不拉磨盘,没法陷在一个四方小院不动弹,逮着机会必定拱着头出去,非得四处作妖、过的有滋有味不可。

    十天半月后,自认为坐得住的狐狸也有些闲得发慌了,法锈便在屋子里翻找一通,在床底下掏出个小石板模样的东西,掂了掂挺重,回身递给玄吟雾:“这大概是八荒殿的出入令牌,以前挺多的,后来大小天罚噼里啪啦撞下来,碎得差不多了。”盯着那石板片刻,眼角似乎也泄出一丝嫌意,一笔带过它略带土气的样式,“能用就行。”

    玄吟雾没接,指腹摩擦了一下她的脸侧:“你不出去么?”

    法锈道:“忍字头上开了刃。”

    她又翻七倒八,屋角堆着无数珍奇异宝,窝在金山银山里头挑挑拣拣,拎出几样:“不知道俩师弟有没有认真修炼,师父你回去督促着点。尤其是验秋,未来要接手一宫之主,矮了坎艮宫一个头不要紧,矮了坤巽宫半个头也不要紧,要是沦落到给乾震宫垫底,拔毛吃了算了。”

    玄吟雾似是要刨出个根底:“法锈,给个准话,你到底能不能出去?”

    法锈靠在床榻上,仰头道:“师父,你看不出我与那几个老东西是相互制约的么。我当然凭悟道三轮闯个天翻地覆,但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不会再放任不管,”

    “为何?”

    法锈双手交叉置于身前,长长吐出一口气:“于我而言,悟道三轮不是终点,后续炼道四轮‘煅’,炼道五轮‘同’。八荒迄今四十九位家主,除我尚在,其余四十七位通通卡在四轮,无疾而终,只有一位,突破四轮,却未曾登顶五轮,死于‘半步天道’。”

    玄吟雾皱了眉:“炼道?你们八荒法家到底在搞什么?”

    法锈漠然盯着自己手指,那些巨石般压在心头的东西,吸入时仿佛鲸吞汹涌,吐出时却骤然化作了轻烟。

    最终,她说:“身化道法,新翻天地。”

    ……

    八荒殿迎得家主归,宫臣殿仆聚首,里里外外守得那叫一个固若金汤、波澜不惊。外头可没那么平静,首当其冲就是玉墟宗。

    “天子”一事传开,除去几个知事的老妖修心有余悸,伪化形的弟子们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纷纷跑去离兑宫打听事儿。可留守离兑宫的曲卫师兄弟更懵,满肚子黄水憋不出一把尿,没比这群同门好到哪里去。

    好在旁边驻扎着一个滑头老山羊,连“天子”肚子破了口求收留的惨淡模样都见识过,心里打了底,笑眯眯搓着这群小妖修的后脑勺,打马虎眼:“你们大师姐,跺跺脚震山河的人物啊。腰挺起来,别整天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直哆嗦,怕啥,天塌了,你们大师姐的肩也宽厚着呢。”

    曲验秋愣兮兮的,冒出一句:“大师姐不胖呀。”

    拆月嗯嗯点头,不在细枝末节计较,只拍了拍他的背:“缺啥就跟你大师姐要,没出息,攒着一点小钱还抠手抠脚,想想你师姐手里头有那么大一个长生钱庄,阔气得很哪。”

    屋檐铁马潇潇,拆月满口跑马的跟小弟子们闹,心有不宁的北堂宗主寻来,默默在墙角站了一会,无声地离开了。

    走了一截路,她自嘲地笑笑。

    是她太提心吊胆,搞得整个宗门乌烟瘴气,这事放到击磊真人面前,就换来一句:“慌锤子。”然后摇着蒲扇乘凉去了,一身腱子肉四平八稳。

    觅荫反应要大一点,刚装模作样拿了杯茶,突然一翻烫了脚,猛地站起来,脸色变化几次。北堂良运心里刚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慰藉,就看他匆匆往外走,想拦住劝几句,就听他嘴里嘟哝:“被子还没收,阿钰又要骂我老糊涂了……”

    北堂良运:“……”

    她带领的宗门大概是历来最心大的一代,心都大成窟窿了。

    天塌地陷,比不过眼前的家长里短。

    玉墟宗能偏安一隅,没遭到好事者的登门拜访,很大程度归功于云莱仙宗的有意回护。

    锦鲤畅游池塘,滴落不到身上的风风雨雨,被云莱少宗主大包大揽。仲砂接到消息的那一刻,手指紧握成拳,炽火自手绳燃起,忍了许久,终是恨道:“傻子。”

    她这一声太轻,却是极罕见的出了音,旁边送信的弟子惊异凑过去问道:“少宗主?”

    仲砂挥开了他,闭了闭眼,收敛翻涌不歇的情绪。片刻后,她招来随侍弟子道:“现下的三途山主,还是那个反限期鬼修,贾沛?”

    随侍弟子颔首:“是。”

    仲砂低头摩挲了一下手指:“去把怀菁太师叔请来,带上他编的那些文史,有些事要请教他。”

    随侍弟子应了一声,垂眸退下。

    不多时,门外传来人声,随后一个颇为年轻的白衣郎君跨入屋内,脚步挨地顿住,一探头,贼头贼脑的踩着砖进来,仿佛那门槛是个照妖镜,转瞬就撕了他翩翩风度的皮囊。

    仲砂端坐不动,一碗茶在桌上沸腾不止,连带着瓷碗底也不安分,哐哐叩在桌上。那白衣郎君一眼瞥见,忙不迭在袖子里掏出数个卷轴,堆在桌角,赔笑道:“这又是哪个不长眼色的东西惹了咱少宗主,瞧这上好的红袍,都煮成……哎呦喂烫死我啦!”

    震沸不休的茶碗终于承受不住,瓷面乍然裂开,滚烫的水泼了一桌,几滴溅到郎君娇弱的手背上,激得他要死要活的嗷嗷直叫。

    普天之下,尊师重道,没人能如此怠慢师长,但云莱仙宗的这位太师叔,连看门狗都敢抬后腿撒泡尿。

    此人令人不屑之处是靠裙带关系入了云莱傲阳老祖的眼,那位威震天下的老祖收弟子颇为苛刻,结果晚节不保,受故人之托带了个奶娃娃回宗门,没几日撒手人寰,还在吃奶的小孩就名正言顺成了关门弟子,锦衣玉食捧着长大,辈分高不可攀,本事屁都没有。

    若仅是如此,这份祖上荫庇谁也羡慕不来,就当供个米虫。但问题是此人与名字里寄予厚望的“菁”字就没个像样的地方,骨子里坏透了,欺负男弟子调戏女弟子的破事没少干,小时候都拿他没办法,长大倒是收敛一点,因为学会了“装模作样”这等招摇撞骗的字眼,读过几本书,就开始装满腹诗书气自华。

    托了怀菁人模狗样的白衣装束,早年不少蒙在鼓里的修士都恭维一句“落梨公子”,自鸣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竟在切磋大会上调戏太朴仙宗首席。

    姜迎微好战之名世人皆知,本以为是个有胆有识的同好前来较量,结果“同好”被打得满地翻滚还要摸蹭占便宜,手中飞剑一挑,便要将这伪君子给剥皮抽筋。

    好在仲砂正在看台观战,云莱内部再怎么厌弃这个太师叔,总不好在外让人欺负了去。云莱少宗主亲自讨人,姜迎微曾败于她手,心中敬重,也给了面子。

    怀菁鼻青脸肿,死性不改,极少见到这位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宗主,见她姿容是少见的娇媚,眼珠子立刻黏上去,一张嘴就不顾辈分的开始套近乎:“哪里来的妹妹,诶,这腿是怎么了,我看看,伤哪儿了这……”说着就毛手毛脚过去摸。

    仲砂这双腿,叫她跪还可以,无所谓,膝盖都跪碎了,再跪一跪师长当还个口粮钱,唯独摸不行。

    也就法锈是个例外。

    随侍弟子自然通晓这个理,慌忙上前拦道:“太师叔,使不得……”

    仲砂漠轻轻挥动两根手指,十分会看眼色的弟子已经疏散了外宗弟子,家丑不外扬,恭送走太朴姜迎微,顺便把门带上了。

    后来,唯一让怀菁夹起尾巴两股瑟瑟的人,是他的太师侄仲砂。

    此刻随叫随到的怀菁太师叔心疼吹着被烫红的手背,卷轴堆在桌角,仲砂看也不看,她知道这位太师叔偷鸡摸狗的事比谁都精通,修炼不上心,自诩要写文史,谁惹他不畅快,搁笔下就是往死里骂。

    但能扒拉出消息,管他是什么歪门邪道。

    仲砂开门见山道:“江访安是什么来头?”

    听到“江访安”这个名字,怀菁眉头一紧,一咂嘴,轻咦了声:“这人没死啊。”顿觉不对,这人已经死了,立刻改了口,“……还没投胎,留着一副残躯上万年,成精了。”

    “上万年?”

    怀菁想了想:“有一出戏文《慕世志异》,你看过没有?里面有这个名字,万年之前,似乎与八荒殿还有一脚……不太记得,我整理了的,等我翻翻。”

    仲砂看他架着腿开始抖落卷轴,找了半天,才不负所托地长出了一口气,念道:“八荒殿历代天子被拘其中,不为外人所知,传闻是因为第一任家主太奔放,少年成名,荡平九洲,还与一个魔修女子有了扯不干净的关系。”

    仲砂:“……”

    她几乎可以想象,要是让这位太师叔写一篇关乎法锈的文史,定然如出一辙:“八荒殿第四十九任家主,有乃兄之奔放遗风,天资异禀,血洗封煞,还与一个妖修男子有了道不明白的关系……”

    怀菁还在念那段扯不干净的爱恨情仇,裹脚布似的婆妈,仲砂听了半天,打断:“江访安这三个字到底在哪里?”

    怀菁唔了一声,往下扫了几行:“快了快了,我刚刚不是说天子法世和魔修宛慕世成了一对戏水鸳鸯嘛,自然就要有棒子来打的,这棒子就叫江访安。”

    仲砂默默扶住额头。

    怀菁滔滔不绝:“江访安与宛慕世本是一对师兄妹,但师门排序向来认不得真,江访安小他师妹几岁,向来都是宛慕世对他照顾良多。后来师门变故,宛慕世堕入魔修,这个人修小师兄还是格外依恋她,恋出了界,对横空出世的八荒殿家主极为看不顺眼,可惜他这打鸳鸯的棒槌还没人家小手指粗,连毛都打不掉一根。”

    仲砂心想光阴不愧喻为杀猪刀,戏文里头的白面小生,摇身一变,已经成了个城府深沉不择手段的老鬼修,搅得满城风雨,自己作壁上观。

    思其至,她突然灵光一闪:“宛慕世,她还活着么?”

    怀菁一愣:“死了吧……戏文说到法世踏破三途渡河,鬼修一道诞生。宛夫人得知夫君身陨,遗下未满月的骨肉,投河殉情。”

    “不可能。你把法世突然打破地府的理由念出来,我不信他无缘无故扔下夫人孩子不管,跑去黄泉玩命——法锈还知道把她师父送上天,换一个身后无所顾忌。”

    还真让怀菁找到了理由:“世主大义,阅众生求而不得疾苦,心生感慨,决意翻江倒海,给众鬼一个弥补生前遗憾的机会。”

    仲砂心道,扯他娘的犊子。

    再怎么大义,也不可能头脑热成火油,一点就燃,连媳妇坐完月子的时间都等不了。

    除非……出了大事。

    仲砂揉动眉心,宛慕世殉夫的结局值得质疑,说不定江访安带走半碗迢遥血肉,就是与之相关。但诸事过去上万年,多数灰飞烟灭,留下的寥寥几笔,也只是悲欢离合的殷殷传唱,捧个场逗个乐,跟怀菁笔下乱七八糟的“文史”差不多。

    仲砂攥着那根红手绳,指甲陷入掌心。

    法锈归家之前给她带的话很简单,提到了一个盼安城。原先她意欲直接拜谒三途山主贾沛,现在少不得走一趟盼安城。

    盼安,盼安,这城名字起得没眼色极了。

    怀菁还在絮叨《慕世志异》戏文的尾声,话尾带了点轻浮的勾音,打着拍子似乎要唱起来了:“翠禽篱上翘,俏出一江春风老,郎君道慕恁个世?冤家休得再笑,抛一朵灯花,看君知不知……”

    纷纷扰扰,旧事随风。

    仲砂忽的想起云莱宗主三番两次劝她急流勇退:“不要再掺和八荒殿之事。但凡天子,上不登仙庭,下不抵阴府,成则灭,不成也亡。你跟着倒腾个什么,还真以为能博得一个从龙之功么?”

    她低头垂目,不作声,心底突的有个依稀的祈望。

    愿千万年后,芸芸众生唱的一出戏词,闹出个星火燎原的荡气回肠,莫要灯灭茶凉、人散殊途,空留笔一杆,狂书千行逝者已矣。
章节目录 第59章 密谋
    身为知分寸早知事的一宗少主,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上头师长是不怎么管的,颇有些“任你东南西北风,我心落肚不动弹”的漠视态度。

    但在仲砂启程前往三途渡河的当头,云莱宗主突然大驾光临,拦了一手:“近段时间阴雨连绵,你腿脚不便,还是休养为上。”

    云莱宗主是什么样的人,仲砂心知肚明,想她在迢遥境成名之后,云莱兴办五次仙宗大会,为的就是让她干柴加火扬名立万,哪里提过半句不良于行,满头满脸都刻着一个“无利不起早”。

    仲砂转着手绳,并不答话,跟随宗主前来的首徒肖尘根悄声上前,撑着轮椅扶手解释道:“少宗主,如今四大仙宗的年轻一辈都是该知道‘天子’的年纪了。你强出他等百倍不要紧,因为修仙途中福祸难料,不少人心怀歹意盼你落马,但若知晓你与天子交情匪浅,恐怕……在这当口,还是韬光养晦,别出去了吧。”

    香炉袅袅,片刻沉寂。

    仲砂忽然一笑:“我不成仙。”

    云莱宗主倏地抬头,双目如电:“你胡说什么?”

    仲砂道:“身为修士,宗主一定听过这样的话:心无杂念,努力飞升就好了,成仙就可以了,再没有忧愁,仙是无所不能的。”

    她说:“我也听过,从小开始听。”

    云莱宗主看着她:“你应该承认,这是对的。”

    仲砂不置可否:“我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修道,要飞升,要成仙——无寿元劫难,无尔虞我诈,无忧虑患难。”

    云莱宗主面色微沉,肖尘根心中七上八下,挣扎地拍了拍轮椅扶手,轻声道:“少宗主!”

    仲砂不为所动:“确实,如果说凡世为虎狼之牢,天庭大约是一个木笼。”

    云莱宗主的眉头皱成了几条深沟:“不得妄议。”

    仲砂续道:“——但是,空有化道法为己用之能,依旧被缚,磨空了一腔烫血畏首畏尾。天道规则不许他们下界,于是这千万年来,便无一仙敢冲破界限!”

    云莱宗主爆喝:“仲砂!”

    仲砂以同样的声量顶住:“仙在我眼中,也不过就是明哲保身。”

    若说这一声斩钉截铁,那必然是削铁如泥般的锋利,云莱宗主急促回气,像是突然得了痨病。肖尘根连忙趁这片刻休战功夫,站出半个身子挡住仲砂,顺带请宗主息怒:“师尊您别气……别气,回去我给您泡冰梨水,少宗主她腿不好……”

    云莱宗主缓过气,当即一把拨开大徒弟,怒视仲砂:“逆徒!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你比天子多受了几年锉,就多长了一副饱经风霜的心肝?头戴高帽,就去碰八荒殿的旧事,你也不扪心自问,你碰的起么?”

    仲砂不怯不退:“若为飞蠓,也将扑火,何况阊阖大炽功本就是焚天煎海的火。”

    云莱宗主怒不可遏:“你也知道修的是阊阖大炽功,你就准备带着这万里挑一的功法,折在这个少宗主的位置上吗!”

    仲砂偏头看向劝架未遂的肖尘根,古井不波道:“肖首徒很不错,若不是我横插一脚,定是众望所归的人选,我——”

    “荒谬。”

    肖尘根突然被牵扯,不等宗主发话,自己就连忙接上了一句推诿。

    仲砂的话被打断,沉默了一会,低低道:“何为天命所归?”

    她将手拢入袖中,缓慢道,“宗主,修道本就是一场漫长的对峙,不比凡子命薄,道人与天命作困斗之争,力量悬殊,却从未终结。”

    云莱宗主以手握拳嘶哑地咳嗽,对面传来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我等皆逆流而上,以命博命,微不足道,退无可退。”

    仲砂将手从宽袖中抽出,握着一方小印,雕有浮云,流光溢彩。她双手托起:“宗主厚爱,弟子不敢忘。但我并非立足隔岸观火之地,心之所向,无惧无悔,纵然身死,也得以告慰。”

    那方少主印章就明目张胆的杵在云莱宗主眼前,逼得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甩袍袖,捂嘴靠在了屏风上。肖尘根心惊胆战去搀扶,结果还没近身就被一阵风推开,随后云莱宗主蹒跚着步子,痀偻着背脊跨出了门。

    肖尘根回身,又将仲砂的手掌按下:“少宗主,此事不可儿戏。”

    “我离宗后,还请肖首徒暂代庶务。”仲砂一翻手将少主印章递到了肖尘根手心,见他推脱,终是将话说开,“我与法锈交情甚笃,她那个身份,已经超出年轻一辈争奇斗艳的陈芝麻烂谷子。四仙宗的相互制衡被我打破,我、云莱,必然有一个要顶在前面。”

    肖尘根还没从刚才的争吵中回神:“少……”

    顿了顿,他突然小之又小念出了深埋心中的两个字:“师妹……”

    提起云莱仲砂,仙宗弟子都会叫一声“大师姐”,但从先来后到的顺序来说,她是他的师妹。有着这层关系,他不尴不尬叫了许多年“少宗主”,她也礼尚往来回一句“肖首徒”。

    年少气盛之时,被褫夺了年轻一辈领头人的风光位置,他愤怒嫉妒,面子上端着禅让的大度,却在外界质疑云莱的决定时沾沾自喜。

    这些龌蹉发酸的念想,像是存了多年的陈醋,酿不出酒的醇香,只发臭招蝇。

    最噬咬人心的,不过是她能做到的,他做不到,连“自欺欺人”都无情抛弃了他。

    他曾从燃烧的辇车里扶下了云莱的凤凰,朝见台上是山崩一般的“大师姐”,清风吹过,在他手臂上借力的少女乌发间一抹白皙脖颈,弱不禁风,占了皮相的便宜,无端令人心中怜惜。

    他屏息凝视,不敢多窥。

    几十年的恪守距离,看她进可靡坚不摧,退可安如泰山,唯有牵扯到某个故交,才暴露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肖尘根茫然又困苦地想,天子锈主……那是怎样一个人呢?

    不过一介机缘,真的值得云莱仲砂赴汤蹈火么?

    ……

    在云莱宗主阻拦仲砂未果的同时,鸿渊仙宗的宝筝小楼内,另三大仙宗的年轻一辈刚吵得不欢而散。

    同压在云莱仲砂这座大山下翻不了身,鸿渊杜蔺雨早就有抱团之心,可惜另两位都是恃才傲物之辈,看不上眼他的不战而退,对他白送了仲砂一挑三极为不满。

    杜蔺雨努力了几次,通通热脸贴了冷屁股,也被激起一点怨气,抱团的心思便淡了——直到八荒殿给了他当头一棒时,又坐不住了。

    也许是察觉到这份人力不可及的威胁,这次发出的请帖,不论太朴姜迎微,还是五蒙守缺子都接了,也没有爽约,遂有了第一次私下聚首。

    但可能杜蔺雨除了一身清远六根体,还有个天生犯冲的体质,聚首不到寥寥几句,就到了作鸟兽散的边缘。

    眼看着快要与另两位不欢而散,杜蔺雨连忙补救:“先着手眼下的事——仲砂要前往三途渡河,那个饲……天子曾去过,还与**堂大战一回。”

    守缺子苦行僧般盘腿坐着,短短一茬头发从风帽中冒出尖:“天子悟道三轮,是情急之下的顿悟?”

    杜蔺雨摇摇手指:“非也,要加上一个前提,她的小师妹折在了那里。”

    姜迎微抱剑靠窗,苛刻说了俩字:“也好。”

    要说四个风光无限的年轻人中哪个受挫最多,那必然是摸爬滚打才坐上首席位置的姜迎微,实打实的一身狂战本领,流的血比流的汗多。

    杜蔺雨眼带询问笑道:“哦?哪里好?”

    姜迎微冷冷道:“一帆风顺,没摔过跤,被一棍子打醒。只希望下一棍子别打残了。”

    杜蔺雨笑意更深:“姜仙子说的下一棍子,难不成是……仲砂?”

    姜迎微回头对上他的桃花眼,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抵了回去:“姓杜的,半吊水的夜壶叮哐晃啊,亏老子还以为你掌握了什么秘辛,才催投胎似的连递十二封请帖,敢情你连仲砂的底儿都没摸透,就躲在这旮旯里大言不惭。”

    一番土匪似的话骂得杜蔺雨心头火起,却强按着不能拍案而起,憋出个好脸色转而问守缺子:“守缺兄?”

    守缺子不咸不淡道:“阊阖大炽功的出处,杜道友了解么?”

    杜蔺雨能屈能伸,不耻下问:“不曾了解,还请守缺兄指点。”

    “那法世此人,杜道友应该知道吧。”守缺子眼皮都不抬,“知道就好办了,阊阖大炽功就是他从自身功法萃取出一部分,耗费心血谱出的。”

    虽说过了万年被遗忘得七七八八,但做出踏破地府这么大的动静,翻翻古书就能找出的名字,杜蔺雨还没无知到那个份上,忙道:“自身功法?那他修的是?”

    “捭阖不世功。”

    守缺子吐出字眼,眼神微动,“目前为止,八荒殿共有家主四十九位。四十七位修的都是‘浩渺成空功’,无一例外止步于炼道四轮。而‘捭阖不世功’,除了第一任家主法世习得,也只有……当今天子法锈。”

    杜蔺雨额角有冷汗渗出:“这个功法……如何?”

    “浩渺成空功不足为惧,被称作‘守成’。但另一个,有法世前辈的珠玉在前,杜道友应该能猜出一二来。”守缺子垂眸敛目,“云莱仙宗将阊阖大炽功奉为仙法,却束之高阁,是因为八荒殿这万年来,未曾出过一个捭阖不世功的家主。任何妄自修习大炽功的修士,都得了暴毙而亡的下场。”

    姜迎微见缝插针地冷笑:“姓杜的,你别又开始乱哄,云莱那么多弟子,偏生选了仲砂送去八荒殿,依我看来,仙法通灵性,云莱宗主也有点识人之明——要是把你包了送去,你那腿跪不断也要被打断。”

    杜蔺雨忍无可忍:“姜迎微!我对你以礼相待,你何苦步步相逼!”

    姜迎微手中剑“铮”的出鞘半寸,寒光含血,闪得杜蔺雨一滞,她将唇贴在冰冷的刀面上,双眸狞然:“缩头龟儿子,老子一想到跟你混作一谈,就特想拿你祭剑。”

    守缺子中规中矩站起,坚实的手掌按住姜迎微的肩:“迎微,可以了,走吧。”

    赫赫有名的迎微飞剑回鞘,衣袂划过,姜迎微已经踹门走出这个雅致的小楼,守缺子落后几步,看向僵坐的杜蔺雨:“杜道友,大家能坐上同辈中的第一把交椅,都不是花言巧语能忽悠住的。送来的请帖很有诚意,但客人从千里迢迢赴约,还是拿出点真材实料比较好。”

    杜蔺雨面上青白交加,拳头在衣袖遮盖下颤抖。

    守缺子整理风帽,遮去大半张脸,拱手道:“谢鸿渊之邀,五蒙守缺子告辞。”
章节目录 第60章 南师
    杜蔺雨设的是私宴,因此另两尊人物来时避人耳目,去时也不露形迹。

    守缺子脚步稳健地走出鸿渊仙宗五里外,姜迎微正抱剑等他,浑身上下的衣物都极为贴身,关节外裹一截层层相扣的冷铁护甲,比起仲砂的翩跹红纱,更像是一颗貌不惊人的钉子,暴烈时一剑横扫河川,伺机而动时连风都吹不起她的一片衣角。

    “久等了。”守缺子走上几步,与她并肩前行。

    上有无一合之将的九天凤凰,下头是一鞋底就能翻个面的龟孙,俩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竟因为贴合“中庸”而凑成了一处。

    谈及中庸,唯有苦笑。

    心气高傲之徒,又尚且年轻,从知事起就直奔万众之巅而去,预备着结识一两个惺惺相惜的友人敌手。结果天意弄人,一边是“既生砂何生吾”的愤慨,一边是“耻于与之为伍”的腻烦,水火交加,激得人心里一片鸡啼狗吠、不得安宁。

    好在气量还是在胸间占了一席之地。

    守缺子抱诚守真,自是不必多说。姜迎微无论头面是否像个百毒不侵的刺客,用的却是兵中君子迎微飞剑,败在仲砂手下,也痛快认了;对于杜蔺雨,一向将其视为“鸡零狗碎”,若不是找上门现眼,骂他都嫌浪费唾沫星子。

    郁结归郁结,无论何时都需着眼当下。姜迎微仰头望天上云卷云舒,说:“姓杜的糊不上墙,不必再理会了。”

    守缺子酝酿了一会,才道:“我来鸿渊,是有意将杜蔺雨带出来的。”

    姜迎微脚步一顿,便听守缺子续道:“三人尽出,一人留宗,是为变数。用不上,可以拘起来,以防卒子乱阵。”

    五蒙擅阵,得意门生大多都工于心计,守缺子身为个中翘楚,少有执棋前的摇摆不定,却迟疑在这一步上:“只是将杜蔺雨牵扯过来,无论我等是何等打算,在这四把交椅的划分中就与云莱对立了。与云莱对立不要紧,问题是这是否等同于与八荒殿对立。”

    姜迎微沉吟:“天子也要按规矩行事,应当不会明目张胆的给仲砂撑腰。”

    “难说。”守缺子道,“杜蔺雨曾在迢遥境大言不惭贬斥饲祖,就算贵人多忘事,也难防心有芥蒂。”

    姜迎微立刻明晰——天子是个有脑子的活人,不是一推就转的磨盘。宫臣殿仆的媚眼不会抛给瞎子看,毕恭毕敬的表面文章,都是为了让天子不要心怀芥蒂——当然,若是矛盾激化到无法调和,宫臣殿仆必将反水,行刺家主,随后等待下一位的诞生。

    许久未有应答声,守缺子瞥去一眼,扫到她半边脸颊,细密的睫毛修剪成规整的长度,丹凤眼角微挑,眉毛上沾染了赭石色的尘土。

    “太朴仙宗命你出行,可确切说了何事?”守缺子收回目光。

    “师门授命含糊其辞,恐怕他们自己都拿不准现在要做什么。”姜迎微不由嗤笑,“一味想吃到蜂蜜,却又不想当被蛰的狗熊。”

    “避开仲砂为首要。”守缺子低沉道,“仲砂近日启程往三途渡河,我们去南师城。”

    “怎么?”

    “现在局面尚能看清,仲砂以身作饵引风吹火,我们追其步伐,反倒身陷囹圄。不如退一步,去打探一下‘鬼中幕僚’江访安的底细。”

    ……

    四月春来花蕊绽,芳菲漫天。

    随着云莱仲砂亲赴盼安城,太朴姜迎微、五蒙守缺子暗访南师城,鸿渊杜蔺雨消沉不动一段时日后也频繁出席各类小宴。自此,四大仙宗没一个肯站岸上,纷纷跃身河中激流勇进,算是彻底趟了浑水。

    浑水尚浅,一时半会搅不起风浪,到处还是一派春意融融、意懒心慵,只有玉墟宗不同凡响地炸开了锅。

    锅沸的第一声是老山羊一嗓子吊出来的,彼时他正给几只圆毛小妖搓澡,飘飘欲仙的宽袖被扎成了个跑堂伙计的样式,吭哧吭哧替几个滚成泥的小家伙可劲儿刷毛,余光瞥到一个鞋面,头也不抬伸手:“抹舟,把为师的新做的毛刷拿来。”

    头顶一个声音道:“你在拔毛?”

    这声儿太熟悉了。

    哑声半晌,拆月骤然抬头,大呼小叫,活似瞧见了十条尾巴的狐狸:“哎呦我的亲姑爷,哪儿门子风把您从九万里青天上吹下来啦?”

    玄吟雾:“……”

    老山羊手劲一松,一只湿漉漉的土狗就猛地从澡盆里窜了出来,抖落一身皂角水,形还不会化,开嗓就汪汪告状:“宫主!救命啊宫主!拆月真人要炖我!”

    拆月怒而摔汗巾:“滚滚滚!好心当驴肝肺的东西,谁吃你二两狗肉,我吃素。”

    土狗躲过汗巾,逮着空撒欢跑了,甩出一路水迹,结果刚跑到门口就被一双小手拎起来,拆月的小弟子抹舟噙着笑,一边给乱吠的师弟擦毛一边有点期冀探头,面孔上还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倥相真人,锈师姐游历回来了没有?”

    不等回话,拆月就撸下袖子赶她:“就知道玩,快去把扁毛和王八叫来,师尊回来一趟,那俩玩意还在蒙头大睡?”

    抹舟一缩头出去了,身后跟着几只洗完的未化形妖修。拆月将小心掩了门,转身便想问点啥,话到嘴边咕咚又咽了下去,权衡再三,干巴巴道:“你那个……”

    玄吟雾道:“你想问法锈?”

    拆月踟蹰,湿手挠了挠发旋,叹道:“她当时给我比那个手势,我也吓了好大一跳,谁能料到八荒家主满山满林跟个猴子样的乱窜,随手就能逮到……”

    玄吟雾平静道:“拆月,她要是不曾闯出八荒殿的那一道门,是不是从生到死,世人都不会对‘法锈’这个名字有所听闻。直至千年后,或许会出来一个跟‘迢遥境’一般无二的‘锈境’,传闻其中有令人眼红的飞升机缘,众人争抢,也不会在乎曾经是不是有过一个女孩红颜白骨。”

    沉寂片刻,拆月忽然敛起一副滑头脸色,微皱了眉,低低说道:“大道无垠,何须多情。”

    玄吟雾不理会劝告:“我想知道历代八荒家主是怎么陨落的。”

    拆月摇头:“我一介散修,只是活得长,年轻时在四野门混过日子,晓得那么点半斤八两,其余所知甚少——这等秘辛,仙宗老祖都不一定知道,怕是烂在八荒殿自个人的肚子里。”

    默然少许,玄吟雾转身推门,听见背后一声询问:“倥相,天子那边是个啥意思……”

    玄吟雾耳膜一刺,这么些天,大大小小的叠声“天子”,听得人心生厌烦,也无怪法锈曾一脸意懒心慵还强撑着扒拉干净:“都是抬举,叫着好玩,身在其位禁不住悠悠众口,要是我拉大旗占山为王,叫我是狗贼我也得应对不对。”

    玄吟雾捏紧手指,答复拆月:“她想尽早让我渡劫飞升。”

    拆月顿时来了精神:“这感情好!”

    八荒殿灵气浓郁,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又有天命所归的家主坐镇,拿这些堆出一个上古期妖修并助之成仙是毫无疑问的事。拆月喜滋滋道:“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在涂山九潭挂上一个‘玄老’的身份了。诶倥相,回头真到了上古期,记得请客啊。”

    玄吟雾心头被一团郁火堵着,听了拆月那份悠然自得,噌的火苗大涨,一甩袖子就要把这老东西按在盆里涮一遍羊肉。拆月吓得挡了几招,直接撞门火燎屁股般嚷嚷着逃了,玄吟雾刚想去堵,门外满头大汗的曲验秋和卫留贤先把他堵住了。

    “师……师尊!”曲验秋结结巴巴凑上去,目光亮晶晶的,“师父您回来了!我给您倒水!”

    卫留贤虽然闷声不响,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无法言明的仰仗。

    玄吟雾手按在门框上,没能说出话来。

    当初离宗,他们被临时授命,哭号着恳求师父师姐留下,到头来涕泪无用,只能一点点用伪化形的稚嫩肩臂扛起离兑宫的主心骨。

    一夕之间的拔高,磨砺着周身的骨肉,逼迫自己模仿长辈的一言一行,可等上头撑的伞再回来,个个又蔫头耷脑挨着挤着,好似从未长大。

    好似……还是光阴回溯的荫凉夏日,故人都未远去,可将年少尽情挥霍。

    “师父,师父您还走吗?啥时走哈?”茶水很快端来,曲验秋小心翼翼问,大概是跟在老山羊后头跟久了,学了拆月一口不着调的乡音。

    “过阵子吧,等你们化形期。”玄吟雾低叹一口气,端起茶碗,晃了晃,“差点忘了,你们大师姐让为师给你俩带了点八荒殿特产。”

    多方风起云涌下,玄吟雾回玉墟宗并未大张旗鼓,北堂良运与他见过面寒暄几句后,也只是给一名云莱仙宗的弟子递了消息——她心里门儿清,玉墟宗尚且平安无事,靠谁罩的不言而喻。

    云莱弟子立刻将消息送去盼安城,仲砂仍在此处,接到消息没什么反应,将纸鹤捏在手心,随后松开,擦掉手掌上纸片燃烧后的灰烬。

    随侍弟子在揣摩上意这一项上尤为精通,不等仲砂擦干净手便道:“少宗主,可要借那狐妖之口,给锈主带去几句话?”

    仲砂老早就用一句“道有人,天无子”把那糟心的九五之尊敬称给顶回去,随侍在她身旁的定然非常有眼色,不敢直呼法锈名讳,便弄了个折中的称呼,听起来也不是特别讨人嫌了。

    仲砂瞥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有什么话要带?问她晚饭吃了没?

    随侍弟子知趣闭嘴。

    仲砂翻动手中整理出的旧事志异,这座城靠近三途渡河,阴气过重,肯留于此地的人并不多,日子过得不温不火,出了乱事大门一关二门一锁,各扫门前雪,管它多是非。

    问及江访安,大多人摇头不知,只有几个老妪靠着篱笆纳鞋底,从豁口齿缝里漏出几句:“他啊,他家阿菀是个好姑娘,圆盘脸细眉毛,可亲得很,可就不晓得怎么看上了那个阴测测的老鬼……”

    旁边一个老妪用粗针尖搔了下头皮,尖利道:“掰了吧,早该掰了,看着都厌,江老鬼哪里会过日子,他照看那园子花都比对他家夫人用心,我看后来阿菀也倦了。”

    街坊的三言两语拼凑出“蒋菀”的单薄模样,这位菀夫人的生平也随之翻出,随侍弟子不出几日就能讲出个大概:“原为玉墟宗乾震宫内门弟子,后遭封煞榜‘庖丁解’剖杀,怨气久久不散,度过魂散期成为鬼修。后于盼安城结识江访安,一见倾心……”

    说到这里,随时弟子喉咙卡了刺,这词简直像是煤球里开花,顶着一个大写的“白瞎”。

    仲砂不为所动:“继续。”

    随时弟子只能清了清嗓子,胡乱掠过这段。

    “……原本就不曾有多少情谊,后来更是相见如陌路。蒋菀于迢遥境趁乱拿到‘迢遥血肉’,未出**堂被杀之夺宝——正是江访安,他没有留手,一路逃至南师城,与三途山主贾沛手下数百鬼修遭遇,魂飞魄散者不计其数,称作‘南师之截’,后江访安遁入四野门了无音讯。”

    瞄了一眼手中宣纸,续了个尾,“八十余年后,借用蒋菀在玉墟宗的前弟子身份,用传讯竹片向玉墟宗求援……引来了锈主。”

    客栈的雅间内沉默半刻,随侍弟子握着一卷宣纸七上八下,生怕少宗主突然来一句:“你说蒋菀为什么会喜欢上江访安?”——恕他答不上来,唯有糊弄人的一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感情的事,谁说的准呢”。

    他忐忑许久,仲砂忽然说:“改道,去南师城。”

    随侍弟子心头打了个突,迟疑道:“可是蒋菀这个事还没弄清楚……”

    “我为何要耗费时间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东西上?蒋菀是因为一句话还是一个眼神倾慕于江访安,追寻出来,跟我有关系么?”

    随侍弟子一个激灵,随即应下。

    仲砂漠然扫过被风吹卷的宣纸,又别开目光:“斯人已逝,何必多扰。”
章节目录 第61章 鱼摊
    云莱少宗主前往三途的消息并未封锁,也没有隐藏身份,排场食宿随从弟子一应不缺。盼安城只知来了一位贵人,姓甚名甚知道个大概,究竟长什么模样还是一头雾水。

    先前仲砂一句“改道”的话放了下去,跟从的云莱弟子都轻装简行,敛手敛脚,土特产不敢买得太多,生怕哪一天就接到“速行”的命令。

    然而半月过去,上头没了动静。

    随侍弟子不时接到下面师弟师妹的询问,皆是笑着应答“时候未到”,关起门来在门板上蹭去背上冷汗——仲砂只给他留了张纸条,走得无声无息。

    那纸条上压着一根红色手绳,特地注明用处:“若有歹人汇聚盼安,不必理会,遇危急,断绳即可。”

    除了解释这手绳用处,那张不足两寸长的纸条翻来覆去就找出五个大字,看起来像是一句嘱托,但颇有点风凉话的意思——不要慌,镇定。

    随侍弟子:“……”

    连归期都没写,镇定个屁。

    与此同时,南师城正步入立夏时节,街面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一个头戴竹编斗笠的红纱女子抬头确认过城名,沿着小贩此起彼伏的高亢叫卖声,按住帽檐走入城内。

    容颜娇丽的女孩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尽管她身披补丁布衫,似乎出身穷苦,不少修士还是戳着同伴暗搓搓投去目光,追随一阵后,见她熟练拄着一根拐四处走动,显然旧伤许久已成顽疾,又啧啧哀叹天妒红颜,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这人正是仲砂。

    她显然对乔装不太上心,脸上手上啥都没抹,沿途从一个穷苦村里换了件旧衣,又让村头的棺材铺老板做了斗笠和拐杖。老板做的是死人生意,人却和善,手上编斗笠,嘴上不停,提起自己曾是个篾匠出身,结果大刀阔斧劈棺伐材久了,这一点细活做得反倒不顺,若是有个啥竹刺没拗进去戳着了头,先在这陪个不是……

    仲砂寡言少语,听得有一搭没一搭,望着山间的闲云野鹤,一晃神,老板已经自顾自讲到他的媳妇,正巧老板娘掀帘子送茶水过来,听了几耳朵,面颊羞红,手肘暗中撞了丈夫几下:“死鬼,烂成絮的旧事,讲什么讲……”

    旁边上演一出打情骂俏,仲砂心如止水不甚关心,却忽然想到如果是法锈在此,必然早就与之闹成一团,说不定还哄得老板娘心花怒放,讨到个不要钱的荷包。

    便如那年二人歇脚在南师城,她偷摸一坛状元酿,油腔滑调作出一副落魄模样,满口无赖求道:“仰仗少宗主养我。”

    仲砂微不可察笑了下。

    沾了一团尘气,那尊被擦得纤尘不染的金像,也学会了转动眼珠。

    仲砂走了几步路,歇在南师城一家店铺的檐下,弯起手臂撑住拄拐时,袖子里的一管笛子硌到了她。

    这笛子用料昂贵,羊脂玉沁一丝碧蓝,得了个专称“云蒸海”,迄今仍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品,做个戒指手镯已足够昭显地位,这么大块的料子做个笛子,纯属吃饱撑的。

    以仲砂“好刀用在刀刃上”的性格,断然不会收藏这么个附庸风雅的东西,这支“云蒸海”玉笛是她在盼安城找到的。

    准确说,是法锈留给她的。

    一代饲祖,纵使被江访安扰了心智,没做到运筹帷幄,却不会疏漏后手这一项。仲砂循着法锈留下的一点印记潜入江访安的宅子,一进去就是占据大半院子的花圃,似乎被修剪过,但冬去春来疯长一截,四处落种,交缠而生,已看不出品种原貌。

    院子不大,她沿着墙面摸索,最终从年久失修而开裂的缝隙里抠出了这管笛子,法锈没留下只言片语,笛子本身的穗子上却绣着两个模糊的字:余情。

    ……凭这俩酸兮兮的字,她觉得这东西也不是法锈自个儿用的。

    既然非己用,那么很大可能是让她手持信物,去寻它原本主人。再一思量它原主人是何方人士,便看法锈当时有心去、却无力去地方的是哪里。

    四野门。

    那时因鬼修江访安逃脱,各大闸门周边有重兵把守。此刻天子归家,鬼中幕僚失踪,没得防,也就散了,而法锈与江访安初次接头的地方,便是南师城。

    既然想通去处,一刻不耽搁,留下云莱弟子做出留守假象,牵制各方人马,随即一身轻松赶至南师城,路途顺利。唯一的问题是四野门这类藏污纳垢地方,仲砂不太熟悉,一时找不着门在哪里。

    眼看日上三竿,清晨的淡薄雾霭散去,日光晒得皮肤干辣,仲砂转了个弯,往一家客栈里走去,客栈名风月,小二伙计嘴甜勤快,不管客人点什么,先上一盘蘸了盐沫子的花生。

    倚窗边而坐的是两个人,一叠花生米吃了三个时辰。

    老的那个鸡皮鹤发,白胡须垂至膝盖,手臂青筋盘虬;年轻的是个女子,模样端正,气色却不好,半杯茶喝了八次才见底,呼吸断续,像是每天需一根老参吊命。

    这俩人的伪装可比仲砂高明多了,就连本宗弟子来了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自从仲砂一拐子跨入客栈门槛,扮作气衰女人的姜迎微就急促抽了口气,守缺子背对门口,接到姜迎微的示意,才颤巍巍抖着白胡子回头,一瞥之下呆了。

    仲砂腿脚不利索,拄着单拐看路,迎着那两人投来的目光对视回去,巡梭一眼,没拆穿,眼眸尽是了然神色。

    守缺子:“……”

    姜迎微:“……”

    三个仙宗的领头人物,猝不及防在一个小客栈相遇,不同于以往指点江山的英姿勃发,活脱脱就是三个“老、病、残”,要是再加上鸿渊的那个“弱”,南师城这趟可就齐活儿了。

    风月客栈人满为患,仲砂停在门边,小二连忙甩着白巾前来招呼,只是没寻着座儿,又可怜这位有腿疾的姑娘,遂引着她往窗边那个位置,擦了下一老一病的那桌桌面,点头哈腰道:“二位,不是我小店门面窄,还非要从客人兜里掏子儿,实在是这位姑娘腿脚不便,太阳就午时最烈,您二位行个方便,我再给这桌上一叠花生米来!”

    边赔罪边忙不迭跑了,那边又有客人叫唤,多几句话的时间都挤不出。

    被强行聚在一桌上的三人霎时沉默。

    直到下一叠散发热油油香气的花生米上桌,仲砂才头一个开了金口:“幸会。”

    对待仲砂,姜迎微在鸿渊的那份烧杀抢掠的匪气立刻消散于无形,十分给面子的问了个好,守缺子也点头寒暄。

    诚如守缺子对杜蔺雨所言,坐上首席之位,身手是一方面,脑子也要活络。三人心思各转,便把前因后果想了个八.九不离十,一时间竟问不出什么话——能问的自己都能答。

    最后还是仲砂问了个实在头疼的问题:“劳驾,四野门的门是朝哪边开的?”

    守缺子用一副老人沙嗓道:“仲道友也去四野门?”

    姜迎微客气到有点拘谨:“既然同路,那仲道友与我们一起吧。”

    仲砂毫不意外:“劳烦二位道友了。”

    两碟花生米又磨磨蹭蹭吃了小半个时辰,三人才起身,白占了这么长时间的座略有些不好意思,在桌上放下几块灵币,招呼小二收桌。

    四野门的闸门时常变动方位,好在此行有个阵法高人,不出半柱香在一处死胡同里摸到了闸门的痕迹,随后从怀里掏出几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帕子,拿了两块递给姜迎微与仲砂:“四野门所设的隐匿身份的阵法极强,一旦进入,在外人看来便如身裹烟雾,招式也模糊,不辨敌友。请拿着这方‘孤灯帕’,以防误伤。”

    二人收好手帕,仲砂没有言语,姜迎微熟稔地问了一句:“之前不都是用‘孤灯钉’么?五蒙何时改的。”

    守缺子贴在脸上的大白胡子抖了一下,似乎在笑:“那个一段时间不用,耳洞长合,再穿过去刺得耳朵疼,不如手帕男女老少皆宜。”

    仲砂习惯性扫去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守缺子的耳垂上有个细小凹陷,藏在白毛鬓边若隐若现。

    除去孤灯帕,守缺子又做了几手准备,仿佛一颗棋子立于棋盘,上下左右都预留了七步通路,堪称步步为营。等确认无误后,才点头道:“走吧。”

    三人先后步入闸门内,仲砂目睹了守缺子前前后后的布置,心中掂量,比起阵法和绸缪,法锈与守缺子各有各的优势,不知谁更胜一筹。但如果是法锈,从不会这么稳扎稳打一开始就落到实处,她惯常是优哉游哉吃着瓜,事到临头,才教人看清她做了什么手脚,下得一手敌我不明的乱棋。”

    也因为如此,她在饲儿的时候,取她挂牌的修士们大体分为两部分,有人劫后重生夸一声神机妙算,有人心有余悸啐一声旁门左道。

    四野门内一片混沌之色,活似天地初开未及绘上颜色,不少人行走于市或是在一旁絮絮低语,离得远了还能看清高矮胖瘦,近了就是一团浓雾,任何法诀都试不出来人的真面目。

    正因为过于隐蔽,寻仇是没法做了,但杀人越货的不少,还有专门蹲守四野门猎杀修士的疯子,一抓一大把,像是守着鱼摊的渔农,靠近人声鼎沸的外围,出手迅疾,随即会有刮鳞般钻心惨叫交叉而起,腥味铺地,戾气冲天。

    早些年有个颇有才气的修士在四野门遭遇了一场杀戮,恍惚数日,愤而赋诗一首《四野屠咏怀八十四字》。其诗流传并不广泛,唯有其中一句“卖鱼似鱼眼不活,食骨化骨万人唾”通俗易懂,念着念着传开,成了黑话,将那一波人统称为“卖鱼的”。

    而自诩正义的修士反剿恶人,称呼就更随便了——买鱼的。

    三位骄子出身仙宗,别说黑话隐语了,连四野门的路都摸不顺,有过路人压低声音问:“几位,买鱼么?”守缺子斟酌片刻,看不清另两位的脸色——连脸都看不清,只能自作主张拒绝了:“不吃鱼,谢谢。”

    过路人悻悻走了,守缺子拢袖问道:“我与迎微四处走走,不知仲道友有何打算?”

    仲砂握住袖中“云蒸海”的笛子,还未及答话,突察背后有劲风袭来,果决反手迎击,轰得一声,雾气缠绕烈焰爆开,阊阖大炽功被捧作仙法,四野门法阵也被誉为仙阵,两相交击,缠绕于身的烟雾竟有点摇摇欲坠之意。

    周遭的人对这种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的情况习以为常,有自知之明的不慌不忙撒脚丫子跑,觉得尚可一搏的继续围观,在忙乱中竟显出一份身经百战的井然有序。

    然而这次“卖鱼的”似乎并不恋战,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完了后,似乎又回归成一个唠嗑的文人,规矩作了揖,出声道:“公子命我前来问话,阁下身上的‘云蒸海’,从何而来?”

    一番话定住了跃跃欲试想迎战的姜迎微和静观其变的守缺子,四周空旷,仲砂摩挲到穗子上的字迹,道:“故人相赠。”

    “既然如此,请道出故人来历。”

    “名讳我不便说,但似乎是这里熬出的饵鹰。”

    “明白了。”

    仲砂会的几句为数不多的黑话,还是法锈在迢遥境教她的,“饵鹰”便是**堂的饲儿,有点名气的饲儿几乎都是在四野门里熬出来的,因此也被叫做“熬鹰”。

    “可否带我去见‘云蒸海’的主人?”仲砂上前一步。

    “自然可以。”

    眼见三言两语,卖鱼的就和鱼相谈甚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不满嚷嚷:“杀不杀!还杀不杀了?快给老爷我来一出剁鱼头嘿!”

    “又是鱼头!都能炖成一锅鱼头煲了,不知道最近兴起的是拔腮么。”

    “腻得很,上次出了个会撕网买鱼的,活蹦乱跳买下自己一条命,那才叫好戏!”

    三人顿时置身于哄哄闹闹的巢穴,腥臭四溢,警惕杀气却又不明所以,直到那“卖鱼的”清清淡淡地开口,压下一众人欢马叫。

    “诸位让路吧,在下虽是一卑微下人,却也是余情公子的下人。”

    话落地,众声皆哑,虽说未达噤若寒蝉的程度,至少鸦雀无声了。

    骤然的静默诡异非常,仲砂寻思后,不曾记得有这号人物,问:“你刚刚说了谁?”

    那人又是一揖:“不敢擅称公子名讳,至于别号,‘云蒸海’上应该绣了的。”
章节目录 第62章 余情
    在四野门内有着以一敌众的威名,可想而知大多是恶中之恶,弄个风骚的字号,再加上公子二字,也不过是一张沽名钓誉的人皮。

    有了这样先入为主的观感,仙宗出身的首席们对“余情公子”是膘肥体壮还是干瘦猥琐全无好奇,八风不动我自巍然。

    但耐不住现实太熊,狠狠糊了他们一耳刮子。

    那位自称下人的“卖鱼的”在前引路,走至半刻后,行人稀疏。再往前百余步,浓郁雾气向两侧散去,走出的一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貌似春梅绽雪,神似月射寒江……彻底将三人不抱希望的心神撞了个人仰马翻。

    一撞之下摇曳不止,姜迎微侧过头,生疏地用手指抿了抿鬓发。

    下一刻,剑锋与剑鞘的摩擦声“噌”地乍响,捯饬完自己的姜迎微顷刻变脸,霍然拔剑。

    不怪她先声夺人,四野门里大家的形貌不敢恭维,像是一锅煮烂的汤圆,突然出现个眉目清晰的,比鹤立鸡群还惹人醒目。

    那带路的仆从甩袖喝道:“大胆!”

    未及两道劲风相击,插入一个嗓音:“稍安勿躁。”

    迎微飞剑的磅礴剑气在这四个字间消弭,余情公子发间的缎带翻卷,垂落肩上,略过另两个“烂汤圆”,准确看向仲砂的方向。

    片刻,他莞尔:“本以为来的会是妹夫,可以相约谈一谈家长里短,怎么,法锈还怕我欺负了她的心肝不成。”

    仲砂:“……”

    没跑了,一开口如饺子露馅,法锈那口风流调调儿准是跟这位学的。

    守缺子与姜迎微面面相觑,想使个眼色,但一眼望去依然是雾气,靠眉目传意难度太大,一时干巴巴呆在原地。过了一会,守缺子按住姜迎微的肩,虽说连“余情”是哪两个字都没弄清楚,还是照猫画虎的当了一回出头鸟,问道:“虽说此话有些冒昧,但敢问前辈与当今天子的关系是……”

    余情公子笑而不语。

    守缺子还欲出声试探,姜迎微反握住他的手,没人比她对双方的差距更为感同身受,皱眉道:“不要妄动。”

    另两位踟蹰不前,仲砂从袖子抽出“云蒸海”,递上时声音低不可闻:“阁下以兄长自居,底气何在?”

    余情公子并不接笛子,倾身低头,两根指头摸上穗子,直接动用神识震入仲砂识海:“八荒法家欠的情债可不少呢。法世为了夫人闹得轰轰烈烈,让‘宛慕世’三字千古流芳,我虽不及嫂嫂名声,却也实实在在和八荒殿有一腿儿……”

    遗了个勾人的尾音,再续道,“……也爬上过家主的床。”

    仲砂不知该如何答话,这些乌七八糟的家事,别说她,就算法锈在此,也难以置喙。八荒家主向来一枯复一荣,一死得一生,上头那四十八位血亲,连名字都没留全,捣腾出的恩怨情仇更是不为所知,只望欠的债别太多。

    余情公子用神识知会了一声后,没再多提,直起上身,好整以暇依次扫过面前几个不速之客,报出名讳:“云莱仲砂,五蒙守缺子,太朴姜迎微……热闹啊。敝姓殷,号余情,各位有何贵干。”

    守缺子与姜迎微纯属跟着仲砂走,说不出所以然,闻言旁观不动。仲砂将玉笛收回袖中:“前辈可否知晓,鬼修江访安索取那一碗迢遥血……”

    殷余情不待她说完,笑了:“知道,不告诉你。”

    仲砂:“……好吧。”

    顿了一会,仲砂直接搬出法锈这座大山:“看在法锈的面子上,也不能说么?”

    殷余情道:“若是法锈本人在此,兴许可以跟我讨价还价,你们没什么裙带关系,就免了。”

    仲砂道:“那我能从前辈的嘴里套出什么?”

    殷余情含笑竖起三根手指:“其一、江访安的目的,其二、迢遥境与迢遥血肉是怎么一回事,其三、历代八荒家主是如何永诀人世的,其四……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仲砂听得聚精会神:“这些……”

    “都是套不出来的,不用问了,求也白求。”

    “……”

    这回不光仲砂,连姜迎微守缺子都心生一丝郁怒,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实在不想说就打一架,还能道一声痛快,哪儿来这么多耍人的弯弯肠子,真是好不知礼。

    到底是哪位八荒家主猪油蒙了心,香的臭的都往家里划拉,竟看上这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破烂玩意儿。

    仲砂虽然不是乱世手谈的料子,但胜在脑子清楚,窥一斑而知全豹。从她出宗起一直四平八稳按计划走,结果在这儿碰了一鼻子灰。

    这滋味真是如鲠在喉,她心道这一趟要是真的白来,误了事,不如将这位余情公子一把火烧了,骨灰往八荒殿一洒,让他清风明月,陪老相好的怼去吧。

    殷余情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可是觉得我欺负人?”

    仲砂面无表情:“前辈,外面满城风雨,我为了法锈之托找到这里,你却拿出一堆‘不可说’应对我——我大可以转身就走,反正你这位没名没分的姐夫,爬完了床享了富贵,管她后头是否还有七八个弟弟妹妹,是修炼不世功还是成空功,也与卿何干是么。”

    她身后的二人精神一振,从这话中终于摸到一丝云莱仲砂的往日口吻,一旦不再被牵着鼻子走,立马字字淬刀,要从人心里剐出半寸肉来。

    殷余情不怒反笑,像逗猫似的:“瞧瞧,一点不顺意,尖牙利爪就嗖嗖冒出来了——我们才说了不到十句吧?半柱香都未燃完,你这副神色像是我偷走了你半百光阴。”

    仲砂懒得再纠缠,胳膊肘架着拐杖,手指一抻,自手绳上燃起火光,周身雾气被烧得咝咝作响:“这一口声调,也要因人而异,法锈说起来我并不反感——大概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辈若再多说一句——”

    殷余情眉梢一挑:“是个会呛人的,你牙缝里还有多少戳心灌髓的词儿?”他一句话说了个全须全尾,然而面前长刀已于电光石火间斩落,离额心一寸便再也劈不下去,仲砂刀尖一滞,阊阖大炽功猛然宣泄,烈火灼尽仲砂手臂上的烟雾,在这灰茫茫间极为亮丽。

    姜迎微摩拳擦掌,刚想持剑上前,却被一直沉默的仆从拦住了,交手之下竟压过剑势,姜迎微暗惊,倒退几步,与守缺子并肩。

    在仲砂的全力出手之下,殷余情拂去衣袖间的火星,从容道:“在我这里省点力气,我又不会拿你怎样。”

    仲砂充耳不闻,赤色长刀裹挟滔天烈焰,势不可挡。悟道二轮威压震荡而去,震得姜迎微手中飞剑哀鸣,守缺子用手指在她剑锋一抹,鲜血迸出,跪地飞快画阵,合掌喝道:“开!”

    这座“增功坤元阵”刚顺着守缺子一声喝叫缓缓挪动,猝不及防一阵白光柔柔铺来,这阵法竟骤然一卡,如王八缩头,死活不动了!

    守缺子愕然,蓦然抬头,顺着那白光,一眼便看见殷余情正是源头,他单手捏住仲砂的刀尖,火焰仓惶避开他近乎玉白的手指。仲砂死死盯着他,浑身燃火,烟雾被灼尽,粗布旧衣也烧成灰渣,穿在里面的红纱狂舞,如疯如魔。

    殷余情平静望着她,端方谨然如谦谦君子:“仲砂,你不该跟我打。法锈让你带‘云蒸海’过来,不是让我给你授业解惑的。”

    他屈指一弹,长刀瞬间偏离,狠狠砸入他身侧的地面。

    “江访安年岁逾万,被誉为‘鬼中幕僚’;法迢遥是历代天子中活得最久的一位;八荒殿的根基牵扯到仙庭秘辛——这些,都不是你现在能插手的。”

    未等仲砂稳住身形,殷余情已握住她的臂弯,扶她站直。

    垂眸看向她薄红的眉梢,他道:“你急于求得太高太远的东西,忘了脚下。我不能抛出星星给你摘,但可以给你点一盏灯,让你看清路。”

    仲砂长刀杵地,听出了点不妙,一句“有何指教”转在心间,却没立刻吐出来。

    殷余情没卖关子:“你为了法锈逃脱八荒策划八十年,后生可畏;但江访安同样筹谋八十余年,法锈一脚踩入这老鬼修的套,不算意外。所幸她在盼安城已预知到最坏的后果,明知险象环生,仍下了一步险棋。”

    仲砂接道:“让我来寻江访安,做到知己知彼?”

    “当然不是,她自知力有不逮,需做的是来日方长的买卖,怎么会把担子全压到你身上?”殷余情隔着她的袖子拂了一下云蒸海,“她要我保你平安无虞。”

    仲砂蹙眉,略觉怪异——法锈是什么人她清楚得很,少年时期的一抹轻狂自负迟迟不散,闯八荒踏**,刀山火海,把命悬在刀尖往前冲,什么时候计较过“平安”。

    “我怕你丧命,还是别做了。”——这句话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从法锈嘴里能掏出来的。

    殷余情不理会她的质疑,抬手翻掌,白光自手心喷薄而出,几处格外明亮,在半空汇聚成一幅长五尺的山川图,手指往盼安城一指:“法锈这一步棋将你引入我这里……”略作思索,不要脸地自夸,“实在是明智。”

    仲砂:“……”

    “仙宗四方平衡倾斜一角,云莱摇摇欲坠,为分散火力,拖延时间让云莱做足准备,你必然扛着少宗主的身份出宗。”殷余情手指划向图上南师城,“江访安不会在盼安城动手……他家在那里。但一旦你在其他地方现身,他留的后手,单凭你们几个,遇上是凶多吉少。”

    “什么后手?”

    “五苦谷。”

    姜迎微突然出声:“这是魔修的宗门,不说我等没有招惹过,江访安一个鬼修,能有什么关系门路?”

    殷余情刚瞥过去一眼,仲砂突兀出声:“江访安很久之前有个师姐,宛慕世,魔修。”

    守缺子也低声道:“鬼中幕僚,驱策宗门当刀使不是一次两次,上一次不就算计了**堂和三途山,差点将天子围杀在三途渡河那里了么。”

    殷余情抚掌:“很好,都上道了。那你们觉得能从五苦谷围堵中脱身么?法锈是做过这种事,强行突破悟道三轮——你们仨,一个元婴期悟道二轮,两个元婴期悟道一轮,是不是有点寒碜啊。”

    守缺子立刻警醒,他最先躬身:“不敢与天子比肩,请前辈指点。”

    殷余情的手指从山川图上的南师城移开,一直滑到另一处小点:“我可以把你们带到这附近的四野门,你们从那里的闸门出去。”

    守缺子喃喃念道:“玉墟宗?”

    殷余情收手笑道:“别小看这个宗门,如果没记错,法锈的师父正在这儿呢,护山大阵也是出自她手,五苦谷的杂碎,还不至于惹恼八荒殿。”

    不比姜迎微遇战便战,绝不退缩,守缺子还是万事求稳,因为是此处唯一没和殷余情正面交手的人,语气也最为和缓:“前辈在四野门草木知威,不能收留我等一段时间么?”

    “可以。”殷余情抚过山川图中的四大仙宗,“如果鸿渊的那个也在此处,你们凑一桌玩牌九,随便外面一群老人家怎么僵持。等烟消云散,再让人来接也未尝不可。”

    守缺子敏锐道:“前辈是说杜蔺雨——”他话没说完,一把扣住姜迎微的手臂,“迎微,仲道友,听我一言,速回仙宗!”

    姜迎微手中飞剑登时出鞘半寸,阴狠道:“王八掀风浪,真当自己是玄武了。就算他怂恿仙宗把天捅漏了,还有八荒殿顶着呢。”

    “错了,就算四大仙宗成了一锅粥,他们也不会插手。”

    仲砂骤然转身,“法锈两度出走,如今是炼道四轮的要紧关头,宫臣殿仆不会将这些上报给她,甚至不让她察觉到不妥,很大可能会封锁视听。”

    停顿一瞬,她突然扭头看向山川图上的玉墟宗,瞳仁微缩:“不,有人……有狐狸可以告诉她!”

    殷余情闻言一笑,白光绘成的山川图星星点点剥落,收拢于他的手心。

    他袖手道:“法锈托付我的,我已经做到了。接下来,灯已点燃,路也通透,该你们走了。”
章节目录 第63章 五苦
    烂漫的春花还没谢,东南边一个小城遭了殃,满地落花流水碾作泥,据说是五苦谷造的孽。

    “魔修肆虐”的风声忽忽悠悠往四处一荡,酒馆茶棚里杜梨木敲打中,激起了众人一腔义愤填膺,挽袖子摔茶碗,口唾横飞,在齿缝舌尖上已将那群为非作歹的魔修惩治了千儿八百遍。

    这厢骂得轻巧,而真真切切卷入这场混战的仙宗骄子,为了夺得一线生机,不敢藏私,十八般武艺全使上,阊阖大炽功压阵,迎微飞剑突围,五蒙奇阵殿后,与来势汹汹的众魔修打了个昏天暗地。

    玉墟宗位置偏远,纵使四野门四通八达,也只有一个两百里路程的小城离得最近。本以为五苦谷总要拖个一时半刻才能找上他们,止步于闸门的殷余情却道:“最好别抱着‘江访安也会失误’的念头,否则你们会把命栽在侥幸上。道儿我照亮了,要是你们还摔坑里,闹了个头破血流,那这笔账法锈是算不到我头上的,只怪你们全是瞎猫。”

    忠言逆耳,这一棒子打下去,还是能起到点醍醐灌顶的作用。果不其然没跑到城门口,埋伏的魔修就着手封城,来了个瓮中捉鳖。

    三人虽同为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单打独斗都能撑起一方门面,但毕竟隶属不同宗门,磨合不免出了问题。

    姜迎微杀起兴是认不清路的,守缺子则有个难以启齿的小毛病,“东南西北”他能立刻分辨清楚,但跟他说“左右”,可是要了老命了,五蒙宗主曾经语重心长教他:“你习惯拿筷子的是哪只手呀?为师看看,是左手对不对,小左撇子,这边就是左。”

    隔了半月一看,得意弟子用左手握了握筷子,又换做右手,似乎在感受哪边熟悉,最后犹犹豫豫用右手扒饭,念道:“左……”

    五蒙宗主郁卒。

    毛病放自己身上不耽搁事,一旦搭伙,必出纰漏。姜迎微狂战之名不是白得的,如野马脱缰,怎么喊都不听,已经冲出阵法范围。守缺子掀开风帽,双手按地铺开法阵,向仲砂精确报出大阵踩点的方位:“北偏西四十,十四步。”

    仲砂一刀横扫,火光凌厉闪灭,右侧成片魔修被拦腰削掉,血流漂杵。她一脚踩入发黑的血洼中,哪里还分得出来南北:“直说左右!”

    守缺子迟疑道:“右……吧?”又给予信心般补充道,“应该。”

    仲砂:“……”

    她真的超想念跟法锈搭伙的默契。

    遇上这俩个方向错乱的家伙,仲砂单肩挑大梁,一边尽力配合守缺子将丸泥封关的大阵用到极致,一边拽住姜迎微的缰绳,别让她深入腹地。辛辛苦苦将战线往玉墟宗方向拉了一百来里,长刀指天,一道浓烈之极的火焰直飞上天,炸开火星万千。

    玉墟宗主北堂良运正静坐冥思,突然被外面的火光刺了眼睛,无措之下突然有附近的云莱弟子求见,脸上尽是急切之色:“北堂宗主,那里必定有我宗大师姐,若贵宗施以援手,云莱必定涌泉相报!”

    听闻是云莱少宗主遇险,北堂良运也是惊愕:“光天化日,是何人敢对仙宗弟子动手?”

    “五苦谷。”搬救兵的云莱弟子匆忙道,“具体我亦不知,闲话少叙,救人要紧。”

    魔气疯狂席卷,沿途乌烟瘴气,北堂良运不作停歇,立刻率乾震、离兑二位宫主向激战之地赶去。

    击磊真人落地狂吼一声,震开包围外的魔修,化作十二丈原形,浑然刀枪不入向前冲杀。随后的玄吟雾衣袍卷动,抬臂翻腕,指尖转出倥相诀,覆掌压下,方圆百里的土地压入三寸,叫嚣的魔修脚步一陷,手脚僵直不能协调,北堂良运一个摆尾,扫开了一条路。

    彼时守缺子油枯灯尽,浑身上下套了数个阵法,每移一步都如坠千斤。仲砂凭借阊阖大炽功,尚有四分余力,姜迎微站在她不远处,握剑的手轻微发抖,灵气在丹田处乱窜,一时干滞一时充涨,近乎虚脱,她舔了一下开裂的嘴唇,磨开一层死皮。

    姜迎微用力用剑刃划开一个魔修的躯体,拔了一下没拔.出来,加上脚才将剑从那魔修骨头里抽出,带出格拉的裂骨声,只觉得肺里全是燥气,生出一股命丧于此的绝望来,也不吝啬力气,费力喊道:“仲砂!你说天子有没有想过此时此刻,你自身难保,她却在天边!”

    话一传开,守缺子就怒道:“迎微,杀昏头了!这个时候是妄议是非的时候么?”

    仲砂猛地抬腿一踹长刀刀柄,火光如星辰坠地,以雷霆之势贯穿正面的魔修,随即不停歇,再次洞穿下一个,足足串够了八个才缓慢力竭,烟尘乍起。

    听见姜迎微的话,她漠无表情:“我的遗言已经背给她听了。”

    想没想过又如何,终归死得其所。

    言罢手腕一抖,另一条红色手绳瞬间化作长刀,前后左右火焰流转,空中鲜红飘飞。

    不知法锈是否真的仔细推敲过,还是玉墟宗有只肥硕的大锦鲤,这一步棋下得惊心动魄,却也是有惊无险,玉墟宗援兵杀出一条路接应他们三人时,仲砂还未到束手待毙的地步。

    北堂良运拍着胸脯,连声庆幸:“命不该绝……”

    击磊真人双拳击地,引得地动山摇,众魔修在几位大妖修的夹击下负隅顽抗,拼着数量占优,一时间胶着。北堂良运不敢拖延,连忙扶起几位仙宗的年轻人,在玄吟雾的掩护下脚底生风,飞快赶回宗门。

    玉墟宗内觅荫真人大步迎来,严肃道:“怎么回事?三宫宫主突然出动,弟子们慌得很……嗯?宗主您都捡了什么血糊糊的东西?”

    北堂良运衣袂上染上大块血污,却丝毫不关心自身,忙叫大徒弟永蝉搬几张榻过来,将三个力竭的仙宗弟子安置到上面。在血海中走一遭,伪装已洗去了大半,守缺子黏在脸上的白胡子稀稀疏疏,活像是只被拔毛的白耗子,褶皱的皮肤也被撕掉一半,看起来触目惊心。

    不过他也没法捯饬这副狼狈的尊容,喘了几口气,没撑住,头一歪昏过去了。

    姜迎微比他好不了多少,从阴曹地府抢回一条命,喂了一碗丹药化开的水后,将飞剑死抱在怀,沉沉睡过去。

    剩下一个仲砂,用毛巾净了脸,喝了碗丹药水恢复了少许力气,把手绳往腕上系好,按着自己头上的穴位强作清醒:“北堂宗主,久仰。”

    北堂良运面对这位仙宗未来的掌权人,生出几丝受宠若惊:“不敢当,您是云莱的那位少宗主吧?玉墟宗承蒙照顾……”

    仲砂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麻烦一件事,请宗主立刻给太朴、五蒙、云莱三个仙宗送封信,便说姜道友、守缺道友,以及我仲砂都安然无恙,信物就用我等的血手印吧,恳请各位师长切勿听信小人鼓噪出的风声。”

    北堂良运惊愕望了望旁边两个昏睡过去的仙宗门人,张了张嘴,嗓子眼冒不出半个字。不等她回神,仲砂撑着最后一点清明,留下半句话:“还有,法锈的那个师父呢?让他回八……”

    北堂良运堪堪听到一个尾音,下面没了声响,她连忙去探仲砂的鼻息,幸好只是伤重昏迷。手指停在温热呼吸的鼻端下方,北堂良运茫然四顾,肝脏脾胃都悬在肚子里颤了颤,缓慢用手盖住脸,又开始叨念:“是福还是祸……”

    她所求的一方安稳,在堂前倒了三个仙宗首席弟子的静默中,悄然撕碎。

    是福逃不脱,是祸躲不过。

    节同时异,我劳如何?※

    鬼门关走一趟,仲砂等人昏迷足有数月之久。

    北堂良运为保险起见,给宗内弟子下了禁外出的命令,开启新建不久的护山大阵。至于仲砂的几句要求,她也迅速办妥,三只带着血手印的纸鹤晃晃悠悠往仙宗飞去。

    只是最后那半句话,似乎是与玄吟雾有关,等那狐狸从魔修中脱身,清洗了一番后过来询问情况,她稍微提了一下这事,玄吟雾疑惑:“她说让我回八荒殿?”

    北堂良运沉吟:“你去跟天子……报个平安?”

    玄吟雾直言:“宗主,我觉得她身为一宗少主,应该没那么无聊,吃个饭脱个险都要跟法锈分享一下。”

    北堂良运:“……”

    全宗都是妖修,说好听点天质自然,实在点就是心眼普遍缺乏,玄吟雾用为数不多的几个心眼揣测了一下仲砂的意思,猜测道:“应该是有重要的事需要我带个话,她还说了什么?”

    北堂良运道:“没说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

    这就没法子了,又不能撬开脑壳看,玄吟雾叹了一口气:“我让拆月再熬些药过来,你多派几个弟子看着,有转醒的迹象就叫我。”

    北堂良运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匆促问道:“等会,拆月真人熬的是给人修用的丹药么?”

    后知后觉到这个份上,这三个人恐怕要昏到天长地久了。宗主靠不住,只能靠把饲祖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狐狸,拢袖道:“你们之前喂给他们什么丹药我不清楚,但拆月送来的,我都经手过。人修吃的用的,我还有点心得。”

    北堂良运手背上乍起的鳞片这才平复下去,疲惫地挥手:“好,让岗哨的弟子加强警戒,五苦谷恐怕还在宗门外面徘徊,也不知道结了什么深仇大恨。”

    鸿渊仙宗,宝筝小楼。

    细绢的床席层层叠叠翻卷,像是天边的彩霞,淹没了正中的一个人影,杜蔺雨气若游丝,面色灰白,平躺在轻软的丝绢中,小楼外守卫森严,人人自危,几乎没有人声。

    不久前,鸿渊大师兄出使太朴、五蒙二宗,游说内容自然是四大仙宗的平衡。密谈数次后,各个仙宗内部不发划为几派,激战派争吵几次后,挑拨的小弟子们热血上涌,经过某些主战师长的默认,直接向云莱郑重提出了“逐出仲砂”的要求。

    云莱仙宗不予理睬,仿佛不知道自身已成众矢之的。

    其他三大仙宗争执不下,除鸿渊之外,其他三位领头人出行,年轻弟子缺少约束和领路,一时间纷纷扬扬,混乱不堪。

    将云莱推上风尖浪口的,是霜降的当天,扫地的门人漫不经心扒开落叶,惊叫一声,与下面七窍流血的鸿渊弟子打了个照面。

    这名弟子正是狂草“逐仲砂,维平稳,等倾覆,悔晚矣”十二个大字,挂在云莱仙宗门口的一位主战派,修为不错,平日颇有威望。

    不等主和派沟通此事,接连几日都有主战派的弟子不明不白死去,到最后,连鸿渊的大师兄杜蔺雨,也在一个雨夜身负重伤,命悬一线。

    事后,鸿渊最先发声,正式向云莱仙宗提出了签订盟约的要求,而头一条,便是呼声最高的“褫夺仲砂少宗主、内门弟子之名,逐出师门及宗门,毁其功法,永不复用”。

    云莱仙宗仍是不理。

    长老们沉得住气,弟子们却深感奇耻大辱。首徒肖尘根谨守师尊之令,严厉斥责群情激奋请战的弟子,结果刚讲完一堆大道理,转头眼疾手快拉住一个白衣修士的后领:“怀菁太师叔,您干什么去!”

    怀菁一抖袖子:“小肖,我告诉你,云莱要是敢把我太师侄逐走,我杖责你师父一百棍!”

    肖尘根哭笑不得:“太师叔您别闹了,我师尊哪儿有说要逐少宗主啊,您喝茶。”

    怀菁拨弄那碗热腾腾的茶水,在水雾中低声问道:“鸿渊死了几个人,是我们做的,还是他们自己出的幺蛾子?”

    肖尘根挠了挠头,也压低声音:“我倒是想做来着,师尊不让。”

    怀菁长长哦了一声:“杜蔺雨果真脓包一个,挤出来的都是黑水。”

    肖尘根神情复杂难言:“恐怕鸿渊上头跟他是一条心,现在就看太朴和五蒙中哪一派略胜一筹了。我查了下,云莱似乎没与那两宗结过深仇大恨,想来就算不帮咱们,也不会倒去鸿渊那边。”

    怀菁捏着茶碗盖,久久不动,恍惚端起来喝了一口:“就怕……”脸色一变,啐出一口热茶,口腔像是被火烧过,“烫死啦!”正巧吐在自己鞋面上,脸色又白几分,摔了茶碗抱脚,二度哀嚎,“烫死我啦!”

    霜降过了几日,立冬临近。

    宝筝小楼中静谧无声,片刻后有弟子静悄悄走来,向床榻一礼:“大师兄,太朴、五蒙仍是举棋不定,再拖下去,迟则生变。”

    沉默半晌,杜蔺雨低低道:“你去把床头左边柜子打开,倒数一格,拿出三只纸鹤。”

    弟子依言照做,取出三只破败的纸鹤,似被火焰焚烧过,东一片西一片,缺胳膊少腿,飞是飞不了,隐约能摸到上面干涸的血块。

    “最上面一只送去五蒙,第二只送去太朴,下面的那只烧了吧。”

    弟子连忙应是,小心托起,窗外轻风吹动纸鹤一只翅膀,缝隙间一个小小的“墟”。
章节目录 第64章 兵解
    沾了血手印的破纸鹤送去太朴与五蒙后,好似一捧冷淋淋的水泼入滚油,彻底乱了套。

    太快、太急、太沸。

    不是没有明事理的修士嘶声力竭喊着:“求证为先,切勿冲动!”但一宗首徒,身上系着的何止是小辈的招牌门面,一声“未来掌舵人”,是宗门上下倾力培养百年的成果。

    仙宗命运沉浮,大半要压在他们身上,因此掌舵人生死不明,比樯倾楫摧的危难也不相多让。

    廿三小雪刚过,冬雨裹挟一阵阵哀凉的寒意。

    十月廿五,三宗主战派达成一致,气焰高涨,议出一卷《仙宗同盟录》,千人共赴云莱,要求宗主落款盖印。

    云莱宗主眺望远方的滚滚尘埃,掩面咳嗽了几声,胸肺像个破漏的铁皮炉子,随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咳喘,本就青白的脸,血色更是剥索索往下掉。

    肖尘根赶来的时候,有心扶师尊一把,又犹豫着不敢伸手,只小声问道:“师父?”

    云莱宗主勉强点头:“玉墟宗进不去?”

    肖尘根拱手答道:“护山大阵出自天子之手。”

    这一句抵得上数十句有心无力的回禀,玉墟宗封锁内外,能逆转局面的人证不出现,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空话。

    求证?到哪里去求。

    放眼望去,一片乌泱泱的脑袋,如火星燎原,风卷残云般迎面扑来,像是要将“云莱”斗大的招牌拆吃入腹。

    肖尘根不安地搓了搓拇指,想从师尊这里得到一言半语的吩咐,不至于没头苍蝇瞎急。但他只听见宗主以一种孱弱的口气道:“不能等一等么?”

    他的声音被绞碎在远方冲天的喧嚣中。

    肖尘根胸膛里骤然往下一沉,心肺拉扯着往下坠,脚下坚实的高台仿佛也左右晃动。

    都是生死如浮萍,何处听闻世事随人心。

    等不了了。

    玉墟宗坎艮宫,腊梅初吐,祥和安宁。

    仲砂未曾睁眼,已嗅到窗缝透进来的清淡梅香,她心头横着的一根弦不紧不松,还残存恍若梦中的平心定气。

    一声敲在桌面上的脆响,北堂良运撇下一碗刚泡的茶,急忙起身快步走近床榻。正巧仲砂侧过头向她看去,目光一触及,北堂良运立刻道:“少宗主昏睡之前吩咐的事,已经做了。”

    仲砂陡然清醒,心头那根弦骤然紧绷,绷得耳膜发痛,她撑着坐起来,推拒了旁人的搀扶:“北堂宗主,过去多久了?”

    北堂良运低声道:“五月余。”

    “情况如何?”

    北堂良运踌躇了一会,才实话实说:“不太清楚。”想了想又补救一句,“不过三只纸鹤在封宗之前都发出去……”

    仲砂立刻问:“你们加封了什么诀?”

    北堂良运张了张嘴,想粉饰太平,结果顶不住压力漏出一句:“没加。”

    “……”

    撑在床沿处的手一动,时间仿若被攥死:“没开玩笑?”

    北堂良运心脏狂跳,不敢答一个“没”,喉口塞了棉似的,空听窗外风响。

    静默少许,仲砂一掀罗帏,蓦然起身。

    云莱少宗主向来深居简出,打交道的基本是人修,没法像法锈那人精一样做到八面玲珑、查缺补漏,也忘了妖修大概不会做“最坏的打算”——人修的那点心尖的龌蹉鬼胎,搞得乱糟糟,让他们去分析实在过于为难。

    仲砂一醒,玉墟宗可算是活络了,护山大阵缓慢降下,不等外头驻守着的魑魅魍魉警醒,离兑宫宫主玄吟雾已经头一个离开。

    姜迎微与守缺子还在将养,人没醒,不好搬动。仲砂背着手在床前站了一会,扭头问捧着个瓦罐的拆月:“能让这两个即刻清醒,还不毁修为的丹药么?”

    拆月直截了当:“没有。”

    仲砂又道:“那有能装着人走的法宝么?”

    拆月短暂思索片刻:“山外的拍行应该有,不过那种都贵……”他搓了搓手指头,羞赧道:“小门小户的,没钱哪。”

    封煞榜的日子风餐露宿,做惯了眼皮子浅的架势,也蠢蠢欲动想从仙宗的腰包里刮出几个子儿,捞点好处,充实一下私房。身后笔墨纸砚都备齐整了,就乐颠颠等人家少主一声“欠条拿来”。没想仲砂不上套,头也不抬:“我对行情不太了解,你把法锈的名字报上去,回头我补给她。”

    拆月:“……”

    ……

    正当仲砂忙得脚不沾地往云莱仙宗赶的同时,玄吟雾也通过那一方令牌回了八荒殿,步过回旋道,登上天子殿,冷白玉似的天空劈下万道劫雷,风霜雨雪呼啸,默默承受的广阔宅院剥落了一小块漆,透出一股苍茫的古朴。

    等风雪渐歇,玄吟雾才走近了些,门扉被狂风刮得折了一角,吱嘎地荡着,透过那道缝看里面,榻上盘腿坐着黑色衮服的人影,双手搭在两侧膝上,微垂着眼,一把黑发披散下来,融进了袍服之间,显得皮肤素得异常。

    像是撸掉了娇丽的红花绿叶,只支棱出枯槁嶙峋的枝节,乍一看,严苛冷漠,与那宫臣催酒没有多大区别。

    玄吟雾心里动荡,伸手推门进去,法锈抬眼瞥了他一眼,略微笑了,示意道:“坐。”

    玄吟雾坐过去,捻起她鬓发往耳后别了一下,指腹碰到她耳垂,试出一点温度,收手的时候稳了许多,仿佛这点余热能让人心安。顿了顿,他开口:“外面出了点事。”

    法锈掀了衮服下摆,让盘着两条腿并到一起,然后身子一歪,倒在玄吟雾怀里,不咸不淡道:“我想也是,不然师父往花红柳绿里浪一趟,哪儿还记得来冷宫。”

    玄吟雾:“……”

    讲道理,对法锈的提心吊胆纯属多余。

    玄吟雾扶住她的肩,一手拢起五指帮她梳头发:“起来点别压着,容易打结——不要挠我,你头发就缠我手上……”

    小别胜新婚,胡闹过了头,正事不大容易能想起来,法锈隔了半天才消停,因为踢着榻几上的几块算筹,硌得脚底一凉,忽然道:“你碰见仲砂了?”

    玄吟雾手腕一停,低声应道:“嗯。”

    法锈点了点头,没多话。

    她摆出这副不闻不问的姿态,玄吟雾更不知怎么开口,半晌还是法锈察觉到他有口难言,说了些话:“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估摸了一个时辰,就不久前,派殿仆去了。”

    玄吟雾心下一松:“是助云莱一臂之力?”

    “不是助,是以仙宗首座的身份前去调解。”法锈一头散发被他顺得舒适,微微仰了下脖子,“这当下,风尖浪口的,八荒殿的立场一旦偏差了,云莱神仙难救。”

    八荒殿往朝世外桃源看齐,四大仙宗每天死的人节节攀升。

    云莱久攻不下,主战的鸿渊长老不免心焦,嘴里骂骂咧咧:“个病痨鬼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火烧眉毛了,打了鸡血的来劲……”

    骂也没用,云莱朝见台火海滔天。

    飓风般的火焰喷涌流转,中心悬空着一个身影,云莱宗主镶金的赤袍边在火舌中微微掀起,海量的灵气吸纳入体,通过功法释出身外,数日不休。

    一宗之主,镇守朝见台——云莱仙宗的第一道门槛。

    这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情况,最该安坐幕后的人物,破天荒顶在了最前头,把第一批借着“讨伐”之名的虾兵蟹将吓得退了三里远,望着远方热浪战战兢兢。

    气吞山河,不假。穷途末路,不虚。

    将主战派搞得人心惶惶的同时,也令主和派的友人不解其意:“老楚搞什么名堂,破财消灾罢了,哪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云莱宗主楚问寒的生平,虚岁十二被上代宗主收入门下,三十七离宗,一千六百余年后归来继承掌事人的位置,应了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少年时没干出一番伟绩,长大后是一代循规蹈矩的模范,万事以和为贵,甚至对上那个贵为少宗主的弟子,也是缓言多过斥责,背了个懦弱不堪的名声。

    较之其他野心勃勃的宗主,是个标准的软柿子。唯一显出有点风骨的,或许是身体再怎么不如意,也不让人扶着走路。

    只是这不按常理的架势一出,柿子还没捏下去,主战派修士就跟麻雀儿一样乱扑了三天。缓过劲后,低阶弟子再攒动就是送死,唯有领头的几位长老有资本上前“领教贵宗高招”,楚问寒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开战,抬手拉弓,一道火箭洞穿《仙宗同盟录》,将漫天哗啦啦的纸片烧得支零破碎。

    盟书分崩离析,宣告了云莱的态度,和谈彻底崩了。

    云莱的扛把子亲身上阵,与鸿渊、太朴、五蒙三位长老于朝见台激斗五昼夜。地砖崩碎不计其数,偏远处地面焦黑一片,战场无处落脚,遍地泥泞熔金。

    五日后长老战陨一位,暂且鸣金,另两位长老疲惫退去疗伤,唯有云莱宗主仍伫立在狼藉的朝见台上,烈焰铺开数里,他沉默如斯。

    两日后,以太朴剑修为前锋,五蒙压阵,鸿渊照应,近万人浩浩荡荡逼近。虽有宗主这样的大乘期大能作为威慑挡在最前面,云莱内部仍是惴惴不安,颇有质疑:“宗主非莽撞之人……此事应该还有回旋余地……”

    两方相交,激起喊杀冲天,未见半丝回旋。

    四个时辰点滴熬过,朝见台仍然稳稳守住,后方的天衍河是第二道门槛,河岸旁的弟子汗湿重衫,手心淋淋捏不紧拳。

    而令他们又愕然又暗喜的是自家宗主,平时最常听说的评价就是“脾气好”,从没听过还有个“能打”的签子。不过眼见为实,各个都舔着干燥翘起的嘴皮,悉悉索索挤眉弄眼:“我们宗主……有这么强?”

    此处待命的首徒肖尘根被火烟熏了眼,默默在眼皮上贴了两片叶子,杵在原地没变动过姿势,面对后头弟子的打探,一脚踹了回去。

    五个半时辰,一队太朴修士冲破火焰,直奔天衍河,肖尘根倏地一把撸下眼上贴的叶子,嘶声高叫:“迎敌——”

    这一声叫出来不到两刻钟,第二道门槛还没打热乎,一点天光当空破开,踏空波纹荡漾,远古的青铜钟鸣自天边震动朝野,众人仰头望去,当空一人看不清眉目,身披黑衣,高举石令:“奉八荒家主之命——”

    烟尘乍然四起,衬得人声寥寥。

    腹背受敌的楚问寒也仰头,笑了笑,不慎岔了气,撑着膝盖剧烈咳喘起来,呛血的喉咙里掉出几个破碎的字眼:“臣问寒,谢天子体恤。”

    那片模糊的光中,奉命前来的殿仆好像在低头凝视他,过了许久,才别开目光。

    八荒殿出面,再大的事也要化小,为了不驳首座面子,再怎么咬牙切齿也不能闹到明面上来,三宗退回朝见台外半里地,天降暴雨,将地面上的血水冲洗干净。

    肖尘根冒雨奔上前,撑起伞形法器遮在宗主头上,他左支右绌,仍挡不住透体的凉气。雨雾翻滚,愈加浓郁,根本看不清那边是个什么状况,楚问寒却用一副“望眼欲穿”的姿态牢牢盯着,细碎的咳嗽声在凄风苦雨中夹着哆嗦。

    “师父……我们先退回天衍河后吧。”

    怀揣着劫后余生的松快,肖尘根浑身骨头都散了形,冷风冷雨一刮,骨头缝里冷咝咝冒气。

    云莱宗主仿若未闻。

    肖尘根脚趾头动了动,抖落鞋面的积水,腹诽这雨还能看出花不成——突然,那雨雾从当中裂开,真的开出了花。

    炽烈夺目。

    仲砂长刀一把劈开瓢泼大雨,白色蒸汽热腾腾往上窜。她抬眼,正对上宗主蓦然聚焦的双眼,静了一刹,她慢慢走来。

    离宗之前的那次争吵,像是沙地的划痕,被水冲得看不清。

    云莱宗主的手高高抬起,轻轻拍在了她的肩背上,青筋毕露的孱弱手背按着她往回走,一路走过天衍河,走回了宗主大殿。

    迈入大殿,仲砂从袖中抽出几张纸,呈了上去:“我将姜迎微、守缺子二人送还太朴与五蒙的主和派,签下的东西,请宗主过目。”

    云莱宗主示意旁边一位长老接过,随口问道:“去见了什么人?江访安?”

    仲砂没有隐瞒:“殷余情。”

    话一出口,几位辈分大的长老脸色各异,缩着脖子的怀菁试探地提了一句:“余情公子?四野门里头的?他……不是个疯子么?”

    云莱宗主喃喃道:“殷余情?是殷锦么?”

    不用他人接话,自个又说下去,“他啊……”熟稔地张了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胸口起伏,一句话断得不成几个词,突然一个趔趄,不知哪个小弟子惊叫一声:“宗主!”

    大殿顿时炸了锅似的兵荒马乱。

    当天傍晚,一轮夕阳西斜,云莱宗主的气色也似乎顺着日头一寸寸往下落,众人手足无措,大殿乱作一团。

    寝殿灯火忽明忽暗,亮了一夜。

    辰时三刻,精通丹药的长老绕过屏风出来,避开众人焦虑渴求的神色,寻了一眼,向仲砂道:“少宗主。”

    仲砂越众而出,随之进到屏风后面,矮身半跪榻前,低声道:“宗主。”

    云莱宗主半睁着眼,还没褪下那身华贵的袍服,衬得脸上气色不好,他望着头顶的房梁,嗓音像混了砂砾:“云莱需要一个强盛的将来。”

    仲砂嗯了一声,权当应承。

    “我撑不起来了,活着也没能撑起来。”这一句辛酸的话过后,立刻带入正题,开始经久不衰的老生常谈,“天子没有将来的……凭一腔意气,你何必搭上这漏风的船……”

    寂静。

    仲砂不想说话,她从心底一阵一阵泛上疲惫,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能扯清的事,非碰上这么个固封自守又强加于人的老头。两人之间那点客气情分,也是建立在夹带利益的养育之恩上面,历经岁月磋磨,守着“多礼”与“少情”的雷池,不进不退。

    为什么要横加干涉?

    因为自己的懦弱退缩,就要下一辈也效仿守成中庸之道么?

    仲砂撑着床沿,用平淡掩盖住厌烦:“宗主,休息会吧。”

    随即她的手腕被扣住了,百年前就叨念不下几十遍的话又滚入长茧的耳里:“仲砂,你太年轻,听我说,你还有很……”

    念在对方有伤在身,仲砂没怼戳心眼的话,沉默着等他唠叨完,但楚问寒没能说完,压着嗓子的声音变了调,比老鹅叫还难听。

    然后他呜咽起来,老泪纵横,眼泪倒回去,呛到了自己,嗓音含糊。

    “你不要不听话……我曾是……八荒殿……殿仆之一……”

    仲砂一怔,认真看向宗主,似乎在求证真伪,但楚问寒避开了。

    多么光耀尊崇的身份,“想当年怎么怎么样”这句起头就是为此刻配备的,但接下来,他没法硬起胸膛说出任何一句话——当年的八荒殿“殷昼之乱”,天子法昼惨死,宫臣殷锦早先得了“天大的机缘”,抵抗天罚拒不飞升,提剑跃起杀出重围,余情笛音连泣二十七曲,绕梁十日,震塌了小半片八荒回旋廊。

    八荒殿余下臣仆不足以与昔日“宫臣第一人”抗衡,在等待新家主诞生之前,他左右逢源,捡一条命,在灰石墙边漠然望着各方倾轧。漫长的忍辱挣扎,像是鞋底踩住的田蛙,吃力又毫无用处地蠕动着蹼,自己回想起来,都是油然而生的恶心。

    为什么会活成那样呢?

    嘴角的皮肤随着时间而松弛,软趴趴垂成一道褶,手一摸,全是虚晃的年月。

    后来,亲眼目睹天堑的难以逾越,那个一袭白衣的清隽公子癫狂如魔,遁入四野门,神出鬼没。

    “不让我生,也不让我死,就这样困我于此间,你以为我屈服了?你以为我无法奈何了?”

    殷锦大败之际,神情崩裂,纵声狂笑。

    八荒动乱,四宗板荡。

    酒次青衣,铜驼荆棘。

    赤红镶金的宗主袍服铺在地上,好似他扫帚似的尊严。

    法世死得磊落无憾,殷锦拼得猖狂痛快,这一出出活在身边的人事,轰轰烈烈,唯独他缩脚站在墙角,将男儿的抱负在心里存到碌碌临老,病倒于榻,有心无力的不甘和仰天长啸的孤寡滚滚而落。

    也厌倦了。

    仲砂茫茫然愣住了,有温热的泪珠滴落在她指缝里,划开一道湿痕。

    她道:“师父……”

    楚问寒嘴唇翕动,像干涸的鱼:

    “天亮了。”

    稀疏的睫毛无声颤动。

    “走吧,仲砂,你自己走吧。”

    他像个执拗又懦弱的老父亲,一生致力于纠正儿女前行的道路,争吵过冷战过,临终前松了气,妥协了。

    日头出来了,夜路送完了,该孩子走了。

    烛火在屏风上一晃,灭了,金橘色的日光透进殿内,阴暗层层递减,天地逐渐亮堂起来。

    屏风被撤去,金红和灰白相交辉映。

    云莱第七十三代宗主楚问寒,于正月初四辰时,陨于兵解。

    层层掀起的哭嚎和跪地声像是隔了透明的纱,将画面撞得土崩瓦解,沙沙地落,仲砂在万人下跪中撑着床沿站起,她跨过人群,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在有条不紊发号施令,只是远的像是来自千里之外。

    这是云莱最脆弱的时候。

    那些物是人非,历来的黑发送白发,都被世道话本揉搓烂了,听到耳朵里,也乏陈可善,不经世事的少年人都已麻木。

    唯有手落床侧,万人悲号的那一刹光阴,才能嚼出一丝它原有的涩意,咽得喉咙发干,胸膛里一颗心砰砰乱跳,听到空荡的回音。

    走去何方,谁人左右。

    唯有向前。
章节目录 第65章 想要
    凡俗朝廷更迭匆忙,年号繁多,当下正是康帝三十九年,光景不怎么样。尤其这年冬天,百姓都盼着一个瑞雪丰年,但除了年初的几撮雪粒子,大地陡然回暖,野腊梅热死了大半个枝桠,迎春催出了病怏怏的花苞,皱得可怜。

    上报到朝堂,吓得康帝连忙坐炕上盘腿反省,憋出三张纸“罪已诏”,当着众臣子的面一把火烧给上天,期望老天爷把自己斗蛐蛐耍老千的事揭过不提,回归到风调雨顺的状态。

    凡子不知所云,道人却可以从沟沟渠渠中知晓缘由,冬去春来,事成定局,那个火烤朝见台数日的“罪魁祸首”——云莱老宗主楚问寒——兵解了。

    所谓兵解,便是殒命于兵械之下。

    仙宗的一把手,在这个年纪一命呜呼,可以说死得极不是时候——留下一个元婴期的正统少宗主,资历与修为不足以立刻继位;如果另选某人暂时执掌宗主印,等日后移权,恐怕会横生枝节。

    老少更替,一旦缟素悬起,就是鱼龙混杂的泥潭。

    漩涡中央的仲砂焦头烂额,门里门外杂事堆积如山,好似胳膊腿儿缠在一起,拎都拎不清。这种情况下,云莱辈分中屈指可数的“怀字辈”怀菁太师叔公然站出来,扶仲砂上位。

    有许多小弟子都不怕这个“讨狗嫌”的太师叔,当面取笑:“小太叔,皮似猪,肖想九天赤凤凰,鼻青脸肿厚脸皮!”

    这一通编诽扎得耳朵疼,怀菁浑身冒着酸书生的气,行事一点不文人,弯腰抽出鞋帮子,夹在书里一块砸了过去。

    小弟子们哄闹着跑开,活活泼泼,水红色的弟子袍服,仿佛四月红桃开遍。

    留下没砸中人的锦鞋歪在地上,闲书的几页纸孤零零散着,边角糊了泥。

    怀菁冻得蜷了一下脚趾,见人都跑走了,金鸡独立跳过去穿鞋,蹲下系带子时瞟到了鞋底的书页,是一句耳熟能详的“少年不识愁……”,后面的字被溅上的泥点蒙住了。

    他直直看了会,突然鼻根酸胀往上一冲,冲劲扎得脑仁疼,想都不想往脸上抹了一把,眼眶却异常干燥发涩——他觉得眼泪这东西,实在很不会看眼色。

    半晌后,他带着一股惋惜的平静,低低念道:“……却道天凉,好个秋。”

    云莱自乱阵脚不假,但在此之前,楚问寒之陨,可以说是替爱徒仲砂抵了一条命。太朴、五蒙的首徒们安然无恙回归,加上八荒殿殿仆居中调和,主和派挺起腰板,约了日子算总账,然后每家每户关门算小帐。

    鸿渊气氛略显焦灼,杜蔺雨称病不出,闭门谢客——恕他才疏学浅,棋走到这一步,除非把自己这条命拼出去,否则难以掀起大风浪。

    但杜蔺雨最不会做的一件事,就是拼命。

    事到如今,只能用“功败垂成”对自己做一个总结,然后继续奉行“得过且过”的生活。反正谁都腾不出手跟他算账,就算有空了,风声也过去了,物证一毁,一宗首徒又岂容他人指摘。

    到那时,一年春尽又一春,都是往新气象看齐,哪个耐烦翻看老黄历。

    多少浩劫再谈起,都融为一句:“罢,罢,往事已矣。”

    不得不说,杜蔺雨一把脱身的算盘打得精妙。转眼一晃,百年弹指一挥间,风平浪也静,竟是宗门与散修共度的一段平和日子。

    云莱仙宗吵了好几年,又闹出了派别,扶少派和倚老派唾沫你来我往地横飞,迟迟没有定论,仲砂夹在当中,一边上手处理宗务,一边还要听长老们叨逼叨,硬生生催白了几根头发。

    熬了十几年左右,眼瞅着就要搭上“未老先衰”的闲言碎语,不料那年倚老派唯一的一位大乘期太上长老压不住境界,飞升时又没扛过大天罚,而保驾护航的八荒天子未达炼道四轮,来了也保不住,于是殉道殉得毫无拖延,眨眼就没了。

    云莱本来就俩个大乘期修士,一个楚问寒,一个倚老派的太上长老,百年内双双死光,堪称是内忧外患并发的好时机。几位洞虚期的长老二话不说去闭关,人一少,没啥吵头,腊月过得清清淡淡,平淡过了半年,两边一合计,继位宗主这事就含含糊糊应下来了。

    翌年,云莱以“攘内”之名,推钦定少宗主仲砂继位,任七十四代云莱仙宗宗主。

    宗主继位的大礼请柬刚一发出,其他三仙宗都备了厚礼前来祝贺,依附云莱的宗门也不远千里赶来敬献忠心。四面高颂,八方朝贺,仲砂拾阶而上,身披赤红镶金的庄严袍服,分明只是换了一件衣服,看在旁人眼里,人也变了。

    昨日策马扬尘,少年容,一飞冲天又何妨;

    莫问低头白发,黄昏处,顶天立地须有时。

    观礼的人群中有姜迎微与守缺子,立在各自师尊身后,神色莫辨。

    这一代年轻的骄子们,本该是并肩进退,尝过岁月滋味,最终聚合在他们的长空下。但这场变故后,他们中的一人先一步迈过门槛,取下了身上挂着的“年轻一辈掌舵人”的名号,与太朴宗主姬章、五蒙宗主吴忱子、鸿渊宗主杜桑兰这几个老巨头分庭抗礼。

    这不是个好事,不值得羡慕;但也不算太坏,没必要幸灾乐祸。

    怎么讲,世事磋磨人,磨到这份儿上,除了咬牙硬撑,也没啥想象力的路可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仲砂在仙宗处心积虑地熬着,法锈也在煎熬。

    不过比不得仲砂生不如死,法锈是“痛并快乐着”,这一锅死水的日子里,还有个会照顾人的盼头,好比撒了一点香辣的胡椒沫子,嘴里尝到了味,也能呼出几口.活气。

    八荒殿无四季无昼夜,狐狸带了梅吐山涧的补酒和一筐巴掌大的甜瓜,瓜被切成薄薄的小片,怕不甜还撒了点绵糖。凡是能吃的,法锈都要拿起来尝个鲜,捏起一片瓜道:“外头过了夏至吧?”

    玄吟雾擦去手上汁水,嗯了一声:“比往年湿热一些。”

    法锈举着甜瓜,回忆了下湿热是啥滋味,嚼出了一点感觉:“哦,就是我碰见你的那年……”啃到了瓜瓤,又问,“谁种的呀?”

    玄吟雾道:“涂山九潭带来的,我在那边混出了个辈分。”

    法锈眉头一挑:“那敢情好,我辈分也要水涨船高了。”

    狐狸没接话,坐到了榻边,低眉一边又一边抚平床榻上的褶皱。法锈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宁,也猜了个**不离十,吃完瓜,拿来布巾沾水净了手,侧躺过去道:“师父,过来,猜个谜。”

    玄吟雾没半分心思在猜谜上,但还是顺从地低头望她,法锈伸手环住他的肩背,靠得近了,气息拂动了他耳边的碎发:“您老人家知道什么与爱相邻而行吗?”

    狐狸随口猜:“欢喜?”

    法锈摇头。

    狐狸蹙眉,从反面去答:“……恨?”

    法锈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笑了一笑,道:“死啊。”她说,“爱与死,天生一对。”

    一句话石破天惊,玄吟雾心头陡然一落,吓清醒了。半晌才格外较真道:“照你这么说,恨还与生是一对了?”

    比口齿伶俐,法锈哪里怕过他:“你要是非说恨与生相依而伴,我没意见,恨绵绵不绝,生是生生不息,也般配。”

    玄吟雾被她猛地一激,到现在还没神魂归位,掏不出能辩解的例子,只能强辩:“胡说八道,你凭什么……凭什么说……”

    他还在绞尽脑汁,法锈已经伏在他肩窝上,笑得肩膀直抖。

    玄吟雾一愣,就听他的好徒儿扔出了解释:“因为爱是……”法锈说一半,忍不住哧笑了出来,放轻了嗓音,“欲仙.欲死的呀……”

    玄吟雾一腔凛意登时被憋了回去,呆了片刻,气得抬手就打她。

    法锈此人,分外皮实,打得不够力道,定然摆着大义凛然的脸色,装白纸:“徒儿年纪轻轻,师父你说的都是什么污糟东西,听不懂。”;打得上了火候,又开始装苟延残喘的老不死:“哎……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可以了可以了。”

    等教训完这个“为幼不敬,为老不尊”的孽障,玄吟雾起身拿过布巾,沾温水给她拭背,掀衣服找鞋的时候,那件至高无上的衮服就横七竖八搭在架子上,他瞥了一眼那黑袍的狼狈样,忽然替它感到可笑。

    它前头的四十八任主人,估计都没让它这么难堪过,再往下划落一寸,就要沾上甜瓜汁了。

    玄吟雾伸手将它往上挂了一点,返身坐在床沿,把法锈的长发勾到一边,敞开亵衣,顺着背部擦下去。法锈半困不困眯着眼,将额头抵在他手臂上,吐息均匀温热。

    抹净汗后,玄吟雾又系好她腰间略微散开的带子,低声问:“现在穿外袍么?”

    法锈慢慢坐起来,摆手:“太重,等会再穿。”

    玄吟雾点头,移开了目光,事实上,每一次见到那件衮服,他的心就要往下一沉,快要郁结成心病。虽然有些殃及池鱼之嫌,但曾经驰骋**衣着鲜亮的饲祖,终归还是披上黑色,成了一个目标为“炼道五轮,身化道法,新翻天地。”的八荒天子。

    “炼道五轮”到底会怎样,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想不出结果也在想。

    法锈对狐狸这翻来覆去的心思了然于胸,吃了几片瓜,深思熟虑了一会。似乎也是觉得早晚都是一刀,伸头缩颈都是要挨的,没跟狐狸玩什么猜谜了,随便扯了件事起了个头:“按理说,八荒家主的寿元应该是无限的,活得最长的那位——法迢遥,多少千年来着,快上万了。”

    玄吟雾抬眼看她:“你能活几万年,我也不飞升了。”

    法锈笑:“估计活不到,人家练的是浩渺成空功,跟我不是一路。宫臣殿仆对我格外容忍,也是因为我有攀上炼道五轮的可能。”

    玄吟雾沉默了一会,还是上钩:“四轮已经足以助人飞升,为什么会有五轮?”

    法锈捻了下指腹:“人,得寸进尺,这种事,一劳永逸当然是最好。”顿了下,“我说之前,师父你冷静一点。”

    玄吟雾手指握拳藏于袖下:“你说。”

    法锈想了想,尽量说得粗浅:“悟道三轮是人修飞升的界限,基本上达到这个程度的——可以说基本通晓了天规,可以融入天道。炼道四轮,能在天道下扭转一些规则,就像迢遥境,它存在独有的‘小规’,之所以五蒙仙宗的弟子没办法布下法阵,是因为他们熟识的是‘天规’。”

    她抬头,“炼道五轮,则能够完全替代天道,同时,个体将消散于无。因为天道是不会思考的,不会有独立的意识,它只是规则,约束世间万物运转的规律。”

    玄吟雾的瞳仁缓慢竖起,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为什么要替代天道?”

    “因为现在的天道不是圆满的。”

    “什么意思?”

    “说个比较普遍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为了不分,所以统一,又因集权,必有异政。”法锈道,“这就是天规的一种展现,时空无涯,众生有涯,辈辈代代活着,所谓伟业,也不过是沧海一栗。胜者败者,终究也逃不过天命二字,这和困在笼子里有什么区别?杀的人,流的血,淌出了一个无法破除的窟窿。”

    “可是这一变动,不会大乱么?”

    “不会乱的,世上为何有阶层?因为天规本身就充斥了这种东西,分离清浊,化之三界,人往高走,水往低流,于是众生只能依附这种规——但是如果我打破它呢?我偏让水往高流,那么人,是否会往低走呢?如果我能让时空有边界,那么我,是否无边无际了?”法锈的声音愈发疾沉,振聋发聩,“如果我能打破它呢?我能破天道之桎梏呢?又当如何!”

    屋外隐约雷鸣轰鸣,似有天罚盘踞,天上地下,一片空荡。

    这超出了玄吟雾所理解的范围,同时他理解了为什么熟知内情的人尽皆毕恭毕敬,一个能以自身意志化作天规的人,掌控为上策,拉拢为中策,上中两策皆无用,那么必然沿用下策,拼了一身剐也要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很快他又想到……难道八荒殿,万年来就在做这样一件事?那么四十九代天子……“机缘”都是小事了,真正的目的,是替换一个符合心意的天道?

    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疯狂主意!

    玄吟雾失语了,一个“炼道五轮”衍生出了庞大而古远的谜:八荒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天子是怎么降世的,天道怎么可能允许他们的诞生?首代天子半步天道依旧功亏一篑,那么五轮真的存在吗?……更重要的是,法锈是怎么想的,是逃避,还是……

    他猜不出来。

    最后一个不用他猜,法锈朝他微微一笑,自从出生就永无止境的拷问与自省,归于一句濛濛叹息:“天何故生我啊……”

    她不是个糊涂过日、屈从镣铐的人。

    “你要……”玄吟雾艰难道,“你……”

    法锈平静望着他,眼中却犹带少年冲霄的锐气,和一去不返的孤勇。

    “为何万物不能决定自己的生,也决定自己的死?能去往海之尽头,能抵达天之巅峰,不以武为尊,不以弱为耻,四海八方,欢聚一堂!”

    “这——不就是仙么?”

    “仙也做不到,但我想要众生都能做到,三界一体,畅通往来,平起平坐,皆是主宰。”

    玄吟雾喉间似乎要从胸膛翻滚出许多话,压下种种,最后只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法锈说:“是,我想要的。”
章节目录 第66章 诱问
    玄吟雾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八荒殿的。

    脑海里持续了太长时间的混沌,反复回荡支零破碎的片段——不久前法锈神色平淡跟他说话。她道:“不久后我便会破至炼道四轮,师父您也要做好打算。”

    他没反应过来:“什么打算?”

    “得道飞升。”

    四个字,带着油然而生的积沉,比起嘱托身后事也不逞多让。

    玄吟雾哽了好一会,浑身的血都渐渐冻住:“为什么?”

    法锈笑了:“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呀。”

    “我跟你——”

    法锈没听他说完,也料定会是什么样的句子:“这种话,我觉得宛慕世说过,殷余情说过。然后比较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是,法世没同意,法昼也没同意,我呢,可能也不大同意。”

    玄吟雾怒道:“我管你同不同意!”

    “那换句话,师父,其实不关我同不同意。”法锈道,“你觉得可以跟我一起走,但你面前只有两条路:居留上界永不返下,或耗尽寿元、洗尽前尘转世重来。你走不到我这里——你想魂飞魄散么?这没有必要呀——太惨烈了,连累您到这份儿上,搞得徒儿很不好意思,心里也不好受。”

    玄吟雾真受不了她这语气:“你——”

    法锈从榻上坐直身子:“师父觉得我说得不中听?但世上本来就没有很多续前世缘的真事,也没有那么多‘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探身上前,十指陷入狐狸的长发,贴着他的额头,轻软地说,“我一早就说过,证盟这个东西很没必要,有用无用皆在一言之间。月老剪不断姻缘,同理,神佛也挡不住诀别。”

    玄吟雾的手指忽然发起抖来,因为无论是法锈的手还是她的声音,都纹丝不动,一如她展现于世的面貌,无隙可乘,进可攻退可守,笑脸迎人如沐春风。

    坚如磐石,炽如烈火。

    他终于明了为何法锈敢孑然一身踏入万丈红尘,谈笑风生,毫不在意那交错得失。

    磐石,烈火,撞击出一片浩瀚。

    为浩瀚者,红尘岂可染指。

    玄吟雾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根本不想待下去,疾步走出回旋廊——似乎用“逃”更为恰当——逃离了八荒殿。

    法锈没有阻他,倚靠在床榻边,抱着双手,衮服半披肩上,她抬眼默默盯着窗边一个雪白的穗子。忽然想起涉世未深时,在四野门中见到了那个风姿特秀的白衣公子,左看右看,兴致盎然比划她的个头:“真小呢,迟迟与你这般大的时候,可黏我了,还揪我的头发打络子。”

    “谁?”

    “哦——法昼,我给她取了小名,迟迟。其他两个宫臣还说于理不合,呵。”殷余情用云蒸海的笛子轻敲她的头,“以后,别让人叫你天子,天子称孤称寡,听着是件很难过的事。”

    年幼的法锈口舌笨拙,并不多话,殷余情捋捋她头上的毛,以长辈的口吻哄道:“以后要是碰见了合心意的人,要记得带过来给姐夫看看呀。”

    “不带。”

    殷余情起先诧异,而后一笑:“是不是怕姐夫欺负人?小法锈心思怎么这么重。”

    “你抗天罚,还自虐,会教坏我的人。”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殷余情的表情凝固了。过了很久,那副脸色快要裂开剥落时,他突然往前一挣,瞳仁显出了疯魔的猩红:“你们都是这样的人……都是……”

    法锈无动于衷望着他。

    “都是……”

    法锈替他说了:“心火胜于熔岩,一点点烧着,不到骨血化作飞灰,断不能停。”

    殷余情倏地一滞,眼眸里似有水波微荡,沸水里的面条般,颓然伏地。

    红颜枯骨,英雄无路,昔日“宫臣第一人”沦落到被人渐渐遗忘在四野的角落,怀抱着一份陈旧的情意哀哀饮泣。

    人间惆怅客,何时泪纵横。

    窗前的白穗子还在飘荡。

    法锈再也数不清它有多少条丝,闭上眼,笑了一声。

    这边,玄吟雾四处乱走,越走心中越空,天大地大,竟无处可去。

    他不想去玉墟宗,也不想回八荒殿,恍惚中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袖子刮到了一截树枝,才略略顿住脚步,凝神一看,竟是迁荷峰。

    旧景依然,只是少了居住的生气,百年的风吹雨打,洞府前后生了膝盖深的草,嶙峋碎石滚落,没法歇脚。

    他少许停留,随后慢慢沿小路下山,山脚的几户凡俗人家还在,砌墙换瓦,门口栅栏处脸庞圆润的妇人正教小孩编藤球,细细切切的笑声随风传来,混杂缺了牙的清脆童音,也不晓得是第几个孙辈,可否还是当年的姓氏。

    他顿了顿,转身欲离。

    正在此时,坐村口宽板凳上的一个眼窝深陷的中年男子拍了拍身侧,和气地笑道:“这位应该就是离兑宫主,涂山九潭新晋的玄老了?幸会。”

    玄吟雾不曾想故地重游,还遇上了故人,定睛去看时又很面生,问道:“你是?”

    那人道:“免贵姓江,上访下安。”

    鬼中幕僚,江访安。

    玄吟雾对这老鬼所知甚少,了解也很片面,除了觉得他城府深重无人能敌之外,连相貌都不曾知晓。不料竟在此时猝不及防碰面,他皱了皱眉:“你?”

    江访安放松的很,半眯着眼睛,一条宽板凳被他摇得吱嘎作响,他微笑起来,眉目仍然聚集着鬼修的阴气,不过不碍着他笑得人畜无害,细看之下还有一点夕阳辉映的温情。他指了指旁边那家人,道:“小孩六岁了,一晃几年,小两口没拌过嘴,收成又好,攒钱请人盖了不漏风的砖房,隔三差五去一趟松啼城的集市,买两张热乎乎的糖饼,一点点抿着走回家,到家嘴里还是甜滋滋的。”

    玄吟雾不明白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但仍然不由自主望过去,扛着锄头的汉子从田埂蹚水回来,手臂上泥点多,就弯下腰用额头蹭了蹭媳妇的前额,胡子扎得小孩咯咯笑,细心簪了朵黄花的小藤球被挂在栅栏上,娇嫩又明快。

    江访安也在看那朵小花,含混喟叹:“如果是在太平盛世,能娶一个像阿菀那样的妻子,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玄吟雾不是只喜欢探听消息的狐狸,并不清楚他与“蒋菀”的渊源,闻言道:“现在如何不太平了?”

    江访安笑:“何时太平过?——想装点上下,但房屋已倒,想烹制佳肴,可灶台已塌。”他向那藤球伸出手,“只要我轻轻一推,这儿便什么都没有了。”

    玄吟雾提防他那只手:“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天道可以让我这么做呢?”

    江访安看向他,意有所指,缓缓道,“太平犬,乱世人,本就是奔散流离的下场。”

    玄吟雾手指紧握。

    “你慕她桀骜不驯,她慕你岁月静好,跨不过天堑鸿沟,谈什么天长地久。”江访安一招手,隔空摄取那朵小黄花,拈起打量,“日头落下去,就是明日黄花啦。”

    斜晖一寸寸降下山头,明亮灼目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下草皮,一股急迫与焦虑的风漫山遍野吹过,吹进了玄吟雾的心里。

    他长久地沉默着。

    “想追上太阳么?”

    江访安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太轻,引得人集中精神去听。

    “以前没有追到过的,所及之处,全是‘未至,道渴而死’。但其实不用追,想让太阳不落,就看它偏向的是烈火,还是磐石。”

    玄吟雾撇过头,看向了江访安。

    那个老鬼修温和地坐着,如那个在南师城的夜里,在浩大夜空的屋顶上。

    “八荒家主寿与天齐,没有轮回。可以说,只要他们想活,就能永永远远活下去。玄老——想么?”

    他拖长了音。

    仿佛问的是当年的那条小蛇——“你甘愿么?”,狼毫的针尖,淬上心头血,准确无误刺中了最隐秘的心思。

    来自鬼的诱问,人尚且无力抵抗,何况妖。

    ……

    玉墟宗,离兑宫。

    又是一年春尽,拆月打理完自己的住所,领着小徒弟抹舟向北堂宗主辞别。

    拒绝了几位宫主的挽留,有些不舍地搓着曲黄雀的绒毛,拍了拍卫王八的硬壳,拆月怅然道:“都长起来了,都好,以后得了空,来梅吐山涧走动走动,那里有温泉和补酒,挺好的。”

    曲验秋与卫留贤拔高了几寸,介于青涩与成熟的中间,心情定然低落,却再没有当初大师姐离去的那种惶恐无助的嚎啕大哭,默默帮抹舟系好了包裹,也勉强笑道:“一定,认不得路就让师父领着我们去。”

    拆月嗯了一声,又叮嘱了曲验秋几句:“天资不够别慌,少跟你大师姐比,她是不会跟平常修士比悟性的——脸皮没厚到那个程度。慢慢来,学着点你师弟,唉——勤能补拙。”

    曲验秋闷着脑袋点点头。

    大师姐将“代宫主令”交给他后,继位的担子就全落在他身上,可惜他实在没有能力将离兑宫撑到当年的盛况。坎艮宫大师姐永蝉之英武、坤巽宫大师兄赫别枝之稳重,都牢牢压在他头顶上,将他贬的一文不值。

    他不过是一只双黄蛋孵出来的扑腾乱跳黄雀儿,所想不过是拜入一个好师门,过上一个有点小奔头的快活日子。

    无论资质还是才能,都不足以接手这样一个烫手的大摊子,到现在修行愈发艰难,阻塞不前。先开始他还没发觉,直到某一天,师弟卫留贤居然不声不响超过了他。

    被师弟轻松打掉手中木剑的一刻,曲验秋忽然难堪至极。

    他觉得大师姐的决定做的太匆促了,匆促到让他疲惫了这么久,尴尬了这么久。

    唯一的安慰,是满嘴乡音的老山羊,挽着袖子,领着个善解人意的小绵羊,给他熬制梅花香味的好汤好药,用力搂着他,搓他的头毛。

    再后来,老山羊也要走了。

    一碗米酒送别了拆月,曲验秋留驻大门口良久,抬起头看向天穹,想到曾在玉墟宗养伤数月的仙宗少主,听说她回去之后接任了师父的位置,手腕强硬,才能出众,混得风生水起。她站得太高了,高到自己没有嫉妒,也没有羡慕,只想放声大哭。

    卫留贤轻轻提醒道:“二师兄,咱回去吧?”

    曲验秋扭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的时候一个脚麻没站稳,扯下腰间一块佩饰,他握住看了看,将这块“代宫主令”递给了卫留贤:“帮我拿一下。”

    它太重了。

    纵然有四根翅膀,也飞不上半尺长空。
章节目录 第67章 四轮
    无论是知情的,蒙蔽的;情愿的,抗拒的;承受的,反对的;都无法阻止八荒殿的如日中天。四大仙宗的翘首以盼,**堂的极力阻碍,在那一日的夕阳徐徐反升中静止了。

    八荒第四十九代家主,法锈,于康帝三百一十六年,突破炼道四轮。

    这个消息抵达各势力的同一时刻,相伴着另外一个消息:宫臣飞升。

    问飞升的宫臣是谁?答:从阳。

    比起一度与锈主斗智斗勇的宫臣催酒,此宫臣鲜有人知,不少人略有诧异,因为一旦家主有了炼道四轮之力,第一时间都是把自己最烦的臣仆送上天,视厌恶的程度而定,一般烦的就做做好事让其成仙,特别烦的就袖手旁观送上西天。

    这并非信口开河,是有小道记载的。第一十四代家主在未修炼到悟道三轮之前,宫臣殿仆结党营私、良莠不齐,凭大乘期修为仗势欺人,孤立无援的家主没什么脾气,“呵呵呵”地逆来顺受,一直被压到炼道四轮,当晚宫臣就被天罚劈死了一位,十四代家主晃动手腕,特别歉意笑道:“不好意思,还不太熟练。”

    而后第十四代家主执掌八荒的十年间,三宫臣八殿仆殉了过半。

    同一时间,八荒殿的万锁磐石前,法锈负手望向玉白的天穹,身后一左一右伫立着两位宫臣,像是保护又像挟持,狂风阻挡在外,衮服静止垂落于地,惊不起一丝波澜。

    每当家主步入这个境界就意味有了正面抗衡的实力,过去的隐忍变质,妥协作废,谁也不能预料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催酒淡淡出声:“我以为锈主会先将我送走。”

    “你——?”法锈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道出三个字,“不急啊。”

    语调轻松,不愧跟历来的天子是一家亲,跟“横眉倒立、火冒三丈”无缘,吹完风,闲云野鹤地背着手,哼着小曲走回房。

    回旋廊清风阵阵,荒无人烟。

    自从法锈挑明了心事,狐狸似乎有了心结,每次来的时间都挺凑巧——也就趁她冥思时过来瞅一眼,不等睁眼就走。没人啰嗦操闲心,她过得宽松过了头,得幸于头发顺溜,否则靠她的闲散记性,非得纠成毛线团。

    法锈挥退宫臣,刚跨入门槛,脚步顿了一下,沉寂半晌,她忽然“咦”了一声,随后笑起来:“赶巧,抓住一只来不及跑的师父。”

    玄吟雾抬头,却不忙乱,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并不叙旧,斟了两杯茶,将腹稿和盘托出:“我考虑许久,如今也想通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不必顾虑我,我同意飞升,越早越好,这样你也可以早日摆脱后顾之忧,去干你的大事。”

    法锈刚坐稳,动作就是一滞,慢慢摩挲手指,沉吟片刻道:“这种话不像师父自己想的,是有人出谋划策?”

    玄吟雾反问:“你觉得我会说什么话?”

    法锈沉默不语。

    “求你安分守己?与我共度余生?”

    法锈垂了一下眼皮,瞧见他手上茶碗里水波荡漾,抖得好似狐狸皮下的那颗心:“刚才那话,也不像师父能自己下定决心说出口的。”

    玄吟雾语塞,法锈就半猜半问道:“这其中,有殷余情搅和在里头么?”

    这问题容易回答,玄吟雾如实道:“没见过。”

    “那也好,我与法昼不一样,你与殷余情也不一样。假若飞升失败,我就阻断天罚,再送个第二次、第三次……师父不要与我在这上面耍花招,搞得损人不利己,我会很伤心。”

    玄吟雾放下茶碗:“你随意。”

    法锈一笑,霎时换了一张面孔,手肘架在桌子上探出身,穿透茶碗氤氲的水雾,睫毛被热气濡湿:“多时不见,师父想不想我呀?”

    玄吟雾在脱口而出的前一刻刹住了,闭眼不看她:“不想。”

    然后他的手被拉起,循着衣料往内深入,覆在熟悉温润的脊背上,法锈又问:“这样呢?还想不想?”

    “……”

    “哐当”一声巨响,当中的那张桌子被用力踹开,法锈收脚,顺势架在了玄吟雾的腿上,不经意道:“师父,我这半辈子刀光剑影,伤的全是正脸,背后一片坦荡。”

    话是说的很明白了,敌是敌,泾渭分明,友是友,和乐融融,就差直接说“我还没被人被捅过刀子呢”。

    玄吟雾终于睁眼,压下暗色,责备道:“你这是什么话?”

    过了很久,法锈与往常一般笑道:“没什么呀。”

    ……

    数月后,万事具备,玉墟宗离兑宫宫主,涂山九潭玄老于八荒殿飞升。

    消息传回玉墟宗,北堂良运与觅荫真人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啥?”

    拆月在梅吐山涧见到红着眼睛拜访的曲验秋,愕然许久,掰着趾头算:“等等等会,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他到上古期了吗?不是,他跟天子不是正过着快活日子吗?怎么突然想不开?”

    上报到云莱这里,仲砂笔尖一顿,好半天才开了金口:“又不是等不起,怎么这么急。去查。”

    随侍领命,飞快地往大殿外退去。只一会功夫,又无声疾步走进,站定禀报:“确切无误,此事由玄老提出,锈主默许,于两刻前成功渡劫。”

    “啪”的一声,仲砂搁下朱笔,这清脆一响相当于酒席摔杯,随侍立刻全神贯注,预备听令。然而放下笔后,仲砂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久到随侍的手指关节开始发僵,禁不住自行发挥:“宗主,此事存疑?”

    仲砂恍若未闻,随侍便自问自答,“不该吧?以锈主的智虑,对玄老之事理应得心应手。”

    仲砂仍没说话,目光聚于指尖,半晌不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假思索地意识到玄吟雾的决定是有人帮他做出来的,这个人不可能是法锈,那么是谁?

    北堂良运或拆月?不对,他们还指望飞升,没道理指手画脚。

    鸿渊杜蔺雨?算了,他已经“抱病休养”快三百年了。

    殷余情?有可能……但玄吟雾去过四野门么?一没信物二没引路人,找得到他么?

    那还有谁?

    老鬼江访安?啧,这么一而再再而三,他究竟图什么……

    一瞬间天人交战,仲砂毫无征兆地陷入了深深的惘然和焦虑,试图将一些细小的线索连起来,但总是阻断在关键的节点上。于是又在猜测某些秘辛的真相,她心中微惶,竟无法遏制,她在冥冥中预感到处境恐怕不妙,而法锈仍然蒙在鼓里——依照人之常情,亲手送走师父,她恐怕还在伤春感秋!

    要发动战变接应她么?

    可成败难说,前两次一是出其不意二是深谋远虑,这次法锈被禁锢在“天子”的高座上太久,已经逐渐失去处事的谨慎估量,深埋在心底的自大已经渗透到表皮,在群狼围饲间,先干了一票全无准备的仗,焉知会不会演变成自投罗网。

    “宗主……”随侍又低低叫道。

    仲砂清晰感受到两侧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手轻微颤抖,一宗之主,她终于可以有了绝对的决策权,然而诚如前任宗主楚问寒所言,也背上了数万人命宗门兴衰的重担,教人举步维艰、身前身后都需想得周全,再无一飞冲天之豪迈狂气。

    好一副劈头盖脸的枷锁,锁虎锁豹,终于也拷住了凤凰。

    云莱大殿维持住了往日的沉默。

    仲砂没有发布任何号令,或许还需要思量,或许是慎重的静观其变。随侍不明所以,掂量许久,同样选择了稳妥的说法:“宗主,要三思啊……”

    突然间,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仲砂又似乎被手腕上的红绳烫了一下,怔忪片刻,倏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清点未闭死关的洞虚期长老,跟我走!”

    随侍大惊,扑倒在地叩首:“请宗主三思!”

    四大仙宗中,唯独云莱仙宗连镇宗的大乘期修士都无,宗主又只是一个出窍期的年轻人,内忧外患,堪称危急存亡之秋。此番贸然前去八荒殿,若有不测,好不容易稳住的宗门基业,又将跌向摇摇欲坠的边缘。

    随侍死死抓住仲砂的袍角,要以手掌的一点微薄之力阻止宗主的决定:“宗主!您想一想云莱的数万弟子,您再想一想!”

    如果此刻换作楚问寒,一声“三思”的分量之重,不亚于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意气用事,愧对先祖”,当头一瓢冰水浇个透心凉。砸到仲砂的身上,如凉水泼滚油,闷了一锅欲滚欲烈的油汤,纵然前一刻还想着“该要从长计议”,下一刻熔浆冲刷血管,带走了她最后一丝迟疑不决。

    她想的够多了。

    云莱,她扛得起来,也无论如何要扛住。

    而那个人,或自负狂妄,或圆滑审慎,千变万化,却终归是法锈。

    八荒家主都是没有将来的人。

    她的将来,若偏向磐石,那便是万重枷锁,手不能伸腿不能移,压的只余一口气苟延残喘,等天崩地裂你死我亡。若偏了烈火,更不消说,心里的火胜于熔岩,一点点烧着,不到她骨血化作飞灰,断不能停。

    法锈的一腔烈血,半数已渗入了仲砂的脏腑。

    蛰伏百年,重燃于此,任何试图扑灭镇压之人,她都将不顾一切举起长刀。

    大殿外,前来的洞虚期长老约五六人,袖手望来,胡须下的嘴唇嚅动,耳畔回荡随侍弟子越发低微的阻拦声,什么话也没说。

    “本宗未归期间,启开护宗大阵,议事长老肖尘根暂代庶务,怀字辈长老二人为辅。”仲砂声线越来越沉,“如有不测,护送金丹期以上弟子前往天子殿,长老全部出关,弃朝见台,守天衍河,封宗。”

    几位长老心下不安,正欲阻碍:“可是,宗……”

    “走!”云莱的第七十四任宗主低声咆哮。

    凤凰长嘶,振翅高飞。

    五蒙仙宗,蒙尘亭。

    守缺子手中一枚算筹忽然从手心脱落,旁边的姜迎微挽了个剑花,皱眉看他,宽袍大袖笼罩的男子眼神发直盯着地面,陡然道:“八荒祸乱!”

    半个时辰后,云莱宗主仲砂领五位大能,战宫臣催酒于八荒殿。

    探到消息的门侍小童脸色骤然惨白,僵立一刹后,连滚带爬报信。得到口讯后,无论哪个宗门都问出了同样一句话:“天子呢?”

    蒙尘亭风烟散开,姜迎微脸色凝重,持剑问了相同的话:“天子与仲砂私交甚笃,故人与家臣战作一团,她呢?她什么态度?”

    守缺子摩挲着碎裂的算筹,睫毛低垂,半晌才道:“迎微,它碎了。”

    “有什么寓意么?”

    “有,它不能涉及仙庭天宫。”
章节目录 第68章 天宫
    “天子锈狂妄横命,子时破天宫门,焚上界三刻,成半步天道。”

    ——记述在《八荒轶闻》上的,有情凄意切的“慕世志异”,也有闻风丧胆的“殷昼之乱”,夹杂其中的诗赋都不止百余字,显得新添的“锈祖叩天”分外敷衍。

    林林总总算来,不逾五十字。

    略过种种,皆要从涂山九潭的玄老飞升说起。

    依玄老与天子“披师徒的皮,干暗通曲款之事”的缘分,飞升是钦定的事。有过耳闻的人也没在意,只是觉得好不容易尝到了红尘滋味,应该会拖到不能再拖的那一刻再含泪惜别。

    事出突然,谁也没弄明白这俩人是闹崩了还是早有预谋,八荒殿内部同样稀里糊涂,宫臣从阳飞升,接替人选未定,催酒作为打理八荒的一把手,在劫云聚集的一刹那,头一件反应过来的事是——后顾无忧,当务之急便是囚住这个炼道四轮的主儿。

    于是劫云散去,法锈对空长叹,转身迎上的就是十位大乘期修士的反水犯上。

    臣仆起兵戎,天子空手应战。

    白玉天,回旋廊,被余威冲击得七倒八歪,再次遭遇浩劫,法锈披散长发,面上含笑,足以刮散劫云的罡风旋转在她脚边。就在这时,一抹迅疾的光忽的一闪而没,她侧身险避,伸手压上左边突袭来的石刀,变压为斩,那殿仆难抵锋芒,登时松手,却还是来不及。

    殿仆臂膀连根断下的同时,法锈手上余劲未消,向后突入,将另一名殿仆的胸膛捅了个对穿,那名殿仆瞳仁一缩,身后劈开裂缝,遁入其中不见。

    又是一轮捷疾若神的交锋。

    若只是炼道四轮,在法锈前头,足有四十八位家主达到了这一层次,宫臣用来囚主的花样也翻新十几回。修炼“浩渺成空功”的家主自是毫无还手之力,到头来在法锈这碰了硬钉子,凭一身不世功,顽抗数个时辰。

    催酒知道这战没办法耗。

    法锈不同于其他修士,不依赖于灵气,也不依赖于招式,光凭人多是耗不过她的。对峙中,他的目光看向回旋廊尽头的高地,矗立着高耸入云的万锁磐石。

    ——出了这等情况,要叩问于仙么?

    未等他做出决断,一声唳叫响彻白玉天,裹挟炽热的烽火,正面撞在八荒殿的大门上,坚守万年的门承受住了这一击,火光迸射,门缝被频频崩开缺口,火舌像是恶鬼肆无忌惮扑进,焦黑的石头粉末撒了一地。

    “云莱!”有殿仆叱道。

    云莱宗主驾临。

    仲砂漠然仰头,手提长刀,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造访这座庞然大物了,踹门踹得熟能生巧。

    突然,一直以来都是防守的法锈闯入臣仆的杀阵中,催酒蓦然回神,大喝:“变……”阵字没出口,他已经收声,预料错了,法锈没有趁机突围,罡风托着她停留虚空中,她头顶上是专门为她打造的白玉天,用途是削弱天子借用天规的力量。

    “锈主——”

    法锈握拳在虚空中用力一挥,白玉天发出了摧兰折玉的嗡鸣。

    这片困住她的天被打得凹了出去。

    “法锈!”仲砂突然吼道。

    她脑中是罕见的空白,第一次想把“莽撞”的签子贴在法锈身上,刚突破炼道四轮不久,就强行往五轮跨半步,这做法太急功近利,纵然拼尽全力鼓动双翼,但宛如失去了方向的大鹏,别说铺天盖地,可能下一刻就因为精疲力竭而坠落海面。

    仲砂不顾一切想上前,但被天罚与殿仆逼退了,纵横四仙宗的阊阖大炽功,此刻不过是烈日下的一粒火星。

    法锈垂眸望向仲砂,并没有援手或是随她杀出重围。

    送走那只狐狸后,往事走马观花,带来风沙过后的倦怠。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百年消磨中,脆弱得像是春季的薄冰。

    她压抑太久了,忽然想玩一把大的。

    此时忽然记起很久之前,与玄吟雾关于炼道五轮的争执——她试图撕裂囚笼,却被训诫此举天下将乱,说只顾自己痛快。

    “这路走起来一点都不痛快。”她道,“苍茫天下为笼,艰险苦难为食——那来吧!我给你们一个天道!”

    仿佛成千上万的金乌燃烧啼鸣,就算是白昼,太阳也将被夺走光辉,她身上迸射出的光芒笼罩了大半个天穹,雷电狂怒,靠近她的罡风蚀雨顷刻被融解蒸发,天子黑袍披身,横扫风雪而至。

    半步天道的威能,在首代天子法世殒命的一万年后,再次重现。

    她是日月,是阴阳,是超脱“道”的磐石,是违逆“规”的烈焰。

    任何规则将不能阻碍她。

    捭阖不世功——成!

    刺目金光乍起,所有人愣住,手中法器停顿互格,茫然望着近在咫尺的盛景。

    紧接而来的是青铜震响,层叠相缠,如海潮如铁锄,每一次的由远及近都不留情面。白玉天破裂,浓黑的云从白色的缺口中漫出来。

    万锁磐石终于不堪沉默,捆在它上面的几十道锁被风穿孔而过,像在呜咽,也像狂叫。

    这片凝固的天地在颤抖吐息。

    八荒殿之上,法锈低头指地,遥远处的三途渡河突起波澜,地府动荡,鬼魂飘离。她复抬头指天,白玉天化作碎块从头顶块块剥落,乌黑狰狞的云滚滚聚来。

    看似一切顺利,正是她所谓“新翻天地,通彻三界”,为达成一个三界共处的局面,自然需要先打通天庭与地府的路。

    但许久过去,白玉天尽碎,法锈却没有将高举的手放下。

    仲砂的脸色变了,几乎同时,手腕抖到不能自抑。

    ——倏然间,万锁磐石震动!锁孔尖啸,它高耸入云的部分云层变色,白色骤然明亮,驱散了黑色,随之云也散了,碧空如洗。

    晴空霹雳,一阵来自上界的声浪响彻长空,压过青铜钟鸣。

    “区区仙胎,竟有此妄欲!”

    那话音未散,法锈伸手虚空一握,太虚太极火从她掌心蔓延流淌,未等凝结成刀锋,反手挥出,已悍然指向长空。

    八荒殿在上万年间经历的浩劫中,这一场该盖上个“前无古人”的戳。

    炽烈的光团随着白玉天的破碎向外疯狂铺洒,四大仙宗的长老齐出关,争论不休,不约而同启开护宗大阵。金光仍不收敛,继续普照,玉墟宗北堂良运心神剧震,无意识念叨:“变天了!”

    **堂,大堂主锁眉偏过头,看了安然端坐的老鬼修一眼。

    大街旁、田埂上,修士俗子、老者稚童,不约而同仰头望向骤然亮起的夜色,云层边缘染上瑰丽的金红色,升至三伏天,烘得麦苗恹了秧子。

    忽闻一声轰隆巨响,惊吓小儿啼哭,狗吠遍野。

    法锈雷火加身,横臂斜拉,一刀割裂劫云,大开大合,横扫八方,她手下每一道轨迹都是道法,只是刚入半步天道不久,随着鏖战时候过长,从骨骼深处泛出透支般的刺痛。

    半刻钟过去,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吐火种,胸膛烧灼,仍然没有劈开上界的屏障。

    下方隐约传来叫喊,那是仲砂,但她的声音被埋没在惊天动地的震动中,没有传入法锈的耳中。

    苍穹之上,回荡着沉重的叹息:

    “你怎敢将上界纳入天道规则之中!”

    法锈喘着气笑道:“同是被困,你们又怎么敢说仙庭非存于天道内?”

    “既已跨越鸿沟,何必以身试天堑——”

    随着这句话落定,乌黑云层慢慢聚集,被挑战的天道开始无情地回馈一切意欲挣破规则的翅翼,数道压迫当空降下,法锈持火刃的手臂一滞,小幅度颤动。

    她想要再往前移一寸,手指骤然皲裂,血雾炸开。

    再移,脊椎重压,膝盖弯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握紧,捏碎骨骼。

    这种无底洞般的感受曾经有过。

    是无能为力?

    三途山阴风怒号,她满嘴都是肝胆的苦腥,抱着那条蛇,被风雪淹没。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尽力”,而是“功成”。

    “天道又岂敢阻我!”法锈发出震怒的咆哮,振袖,火刃指天宫。

    万顷苍穹爆出灿烂的光。

    无数人狂呼高喊,金光刺痛了眼睛。

    刚过子时的天,往后推三刻,便是一场叩天之战的始末。

    之所以不痛不痒提了个“叩”的字眼,是因为还原后的焚天之战远远没有后世传唱的话本那样激奋人心,甚至可以说,算不上一场势均力敌的抗争,没办法用“翻天覆地”这般盗名欺世的词。

    他们以为有火苗掀翻了天,却不知道其实是目睹这只巨手,毫不留情攥灭了火焰。

    天子法锈,兵败当场。

    战七十余场,败七十余,血洒骨断,残躯焦干,不成人形的背影半跪于地。

    “生而仙胎,享尽权柄,一心向道,化身新规——你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创造你想要的天道吗?你以为可以战胜一切的高低不公吗?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

    天降狂怒。

    “你的一生,注定败北!”

    没有人能否认天子的拼尽全力,她自己也没法否认。一次又一次丈量天堑的高度,却永远不到尽头,一把绝望的火透体而出,埋没年少的自负天真,兜头套上镣铐。

    她的眼眸像是被注入了含沙的泥水,转动间,沙土翻涌,沉浊起来,凝成了无声无息的石头。

    依稀有稚气的声音仰头高喊——

    “何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久远的沉默。

    呼吸间淌过了千古岁月,仙庭下,天宫前,她深深低着头,道:“……不能。”

    我不能。

    屈膝于地,一声轻响。

    遥记得年幼涉世,胡子花白的长者在幽静深夜苦闷,攥着书册,装模作样漫漫而吟:“命由天定……”

    学童偏生作对地高唱反调,道一声:“不信!”

    她喃喃道:“不信?”

    血斑从她残破的衮服下渗出,越扩越大,从高空看下去,像是血在盛放。

    火焰退去,天际重归夜色。

    **堂六角宝塔,大堂主精神一震,吐出一口气,朝旁边静坐的鬼修拱手:“江道友不愧神机妙算。”

    江访安撩开帘子,静静望着夜色,忽然微笑,某一瞬间,继而大笑,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熄灭她的火焰吧!碾碎她的自负吧!压垮她的脊背吧!

    他欢喜至极,就好似回到了那一日——法世以一命踏破三途渡河,随即葬身其间,那样强大不可战胜的男人也会死的,高悬在他后颈上的不周山轰隆隆塌了,天子又如何?仙胎又怎样?

    他们的皮,他们的火,都将被血淋淋剥下来,作为新的祭品,披在旧世的肩膀上。

    堂主们以眼神交流,六角宝塔只闻鬼修阴森森的欢笑,过了半晌,江访安的笑容掉落下来,手脚僵住,他念出一个陈旧的称呼:“阿宛……”

    宛慕世。

    她是法世的妻子,他们的故事被编纂成了话本传唱,世主的俊秀不凡,魔女的英丽多情。但在法世之前,她是他的师妹。

    他以为能在盼安城过“一世太平”的师妹。

    太平。

    他又想起守在迁荷峰的那次,只需算准了时间,三寸不烂之舌便是上好的饵食,姜太公钓鱼,一钓一个准。可惜那只狐狸挣扎良久后,没什么表情:“日升日落,我没办法,她想怎样我不能插手。”

    江访安眯眼,下了狠招:“那江某请教玄老,日头落山后,玄老何去何从呢?”

    玄吟雾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了半天,脸色也落寞难看,又经历一番挣扎,就是没说出所以然,正在江访安又一次觉得稳操胜券时,突然自暴自弃来了一句:“死了算了!要你管。”

    江访安:“……”

    他觉得这谈话继续下去也没结果,收钩回家,刚走出两步又被喊住,江访安并不抱希望,敷衍着回头笑问:“玄老有何指教?”

    背后一片飞沙走石,玄吟雾单手转出三十七转倥相诀,说:“我想起来你与我座下关门弟子的死有点关系,得来全不费工夫,师徒一场,是该替她讨一讨债。”

    **堂从崛起时就站在了八荒殿对立面,虽说调和了宗门与散修的关系,但同样也在双方之间划下了深壑。八荒殿搞的天子那一套他们初初听闻,丝毫没有欣慰,而是惊恐欲绝,就算成了,好处也轮不到**堂,说不定还有打压——若是将对己劣势都定成了规则,那这世上无论生死,都没法待了。

    “江道友,你确信锈主不会突破炼道五轮么?”

    江访安摸到手背上的爪痕,不觉笑了:“万锁刀,三途水,在天道发威面前都是小玩意儿,知道历代天子都是怎么被杀的么?”他放下帘子,“或是说,堂主大人,你觉得玄吟雾成仙了,就会对徒弟的命袖手旁观?”

    大堂主没说话,半晌轻嘶了一声。

    江访安低低笑起来:“见惯了饲祖的谈笑风生与战无不胜,听闻她与其师父相识是看中了他一身皮毛。不知道锈主大败而归后收到一张狐皮,还笑不笑的出来呢?”

    “可是仙……”

    “天道有规,仙不得下界,也不得违逆天道。若是锈主不死,那玄吟雾起码犯了一条。”鬼修嘴角含笑,“仙叛道,将永绝天地。不过,他似乎没到上古期就被锈主送上去了,没准还能捡几块魂,继续投个畜生胎……”

    八荒殿残垣断壁,诸臣仆抱臂立于八方,仲砂缓步上前,脚步虚浮,她站定于万锁磐石三尺之外,对着那具形同残骸的人,千言万语都消散于无。

    身侧罡风散去,法锈仰头望向巍巍高峰的万锁磐石,晃神间,她觉得自己也与之化为一体。

    胸膛完全冻住,只从心底那一簇飘摇的火苗中压榨出最后一丝泛热的气,她看见口中吐出的白雾,恍惚了一下。

    “不信年华有断肠……”

    终有断肠处。
章节目录 第69章 崛起
    凄风苦雨滂沱整整三月,浇得旱地成沼泽,总算消除了太虚太极火带来的酷热。

    既然生计无忧大灾消弭,时人津津乐道便是那焚天的由头,七嘴八舌,添砖加瓦,借着空穴来风的小道消息,刷上粉饰,捏造“三爻五行大阵”等招数。好似一群匠人,慢悠悠给泥陶贴满金箔,事毕后当做一项谈资呈现在闲谈之间。

    其中,免不了要议论其名号。

    “赫然,赫然呀,却不知这等高人出身何处?师承何人?”

    “听闻是玉墟宗弟子,离兑宫门下的,余的便不知了。”

    “虽说心性尚烈,不声不响就杀上天,平白断了长生途。然战功骇人,当封一方老祖。”

    “是也,是也……”

    门外人看热闹,门内人则闹了个焦头烂额。叩天之战落下帷幕后,云莱仲砂领五位长老返宗,八荒殿一片狼藉,天子不知所踪。

    十日后,拆月面色惨白叩响玉墟宗的大门,带来了一张柔软的玄色狐皮。

    北堂良运一杯热茶全倒入衣襟,僵硬着手臂不知如何反应,坎艮宫少阴大殿死寂半个时辰,拆月脸色灰败,哑声道:“天子可是在此处?”

    北堂良运与觅荫真人对视一眼,垂眸点了点头。

    “可否……可否让我见一面?”

    默然数刻,北堂良运婉拒:“拆月真人,天子在金笼峰布下结界,连……连云莱的砂宗主都拒见,送去的药材丹药也原封不动,你恐怕见不到。”

    拆月深深勾着头,双手用力搓上了自己的脸,似乎是想让自己精神一些,眉头处皱起的沟壑却夹着浓重的疲惫:“北堂宗主……”一句含混的话说了半截,又断断续续接道,“虽然无关……我也不知道见了她能说什么……你们看倥相这个事瞒不瞒,还是她已经知道了……”

    大殿内只有老山羊断断续续的话,仿佛深秋扫不完的叶子。北堂与觅荫都握膝不语,直到永蝉忽然叩门,急道:“师父!要事相报——砂宗主又驾临离兑宫。”

    拆月住口,北堂良运大步走到门口拉开半阙殿门,半训半安抚:“砂宗主不是来好多次了么?怎么慌成这样。”

    永蝉往殿内瞥了一眼,压低声音:“师父,那位这次是有备而来,为了破天子结界,把金笼峰给轰塌了。”

    北堂与觅荫一起兵荒马乱赶往离兑宫的当口,仲砂挥退随侍弟子,石制轮椅驶入金笼峰,这是自叩天之战后的第一次相见,也是有史以来最无言以对的一次。

    半步天道的天子不用任何进补,她的形貌渐渐恢复,焦土般的皮肤脱落,白色覆盖住骨骼,整个人清醒又混沌地倚在墙上,目光漫无焦点。

    “你这样还需要多久?现在跟我出去么?”仲砂问。

    法锈抬头瞧了她一眼,无所谓又懒洋洋道:“你走吧,恕你惊驾之罪,不要再来找我。”

    两度年少之约,终于一言成灰。

    仲砂睁大眼睛,像是怔住了。

    法锈没有动,仿佛一堆散落的柴火:“你知道仙胎么?我弄明白了一件事,天道之子不是天道直接孕化出的,是被上界造出来的,因此超脱天道,被赋予了足以达到炼道五轮的力量。而一旦顶替天道,仙就会拥有掌控天道的权力。我勾勒出的天道,从来都不属于我。”

    仲砂立刻说:“不,既有定数,也会有变数,现在下这个结论,还为时过早。”

    “早与不早,我都做不到。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我是天道之子,我是世上最大的宠儿,但现在我发现,这所谓的东西,都是馈赠,不属于我,我脱离了命轨,非但改变不了任何东西,还会承受本不是我的痛苦。”

    “为什么不让我战死当场?为什么不叫天道劈我个碎尸万段!”法锈嘶哑诘问,“我为什么还活在这里,我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我活着能干什么呢?”

    仲砂厉声道:“你觉得历代家主的死都是逃避么?”

    法锈吐出一口气,披头散发靠坐窗边,发丝遮挡下神色冷漠:“或许不是历代,只是四十九代。”

    仲砂茫然扣住扶手,她想质问法锈“你怎么说得出口”,然而临头来,她只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抖音。

    “听从仙的规划,和听从曾经的自己,对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法锈麻木地说,“反正到最后那时,我与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你的意思就是,你放弃了?”

    法锈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慢慢将目光撇向了窗外,透过枯叶落花,看向苍茫天际。

    仲砂凝视着她,一寸一厘,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个通彻。

    “我可以为你一句话去死,为了我们共同的道,甚至能忍受亲眼看你赴死。”仲砂像是喘不匀气,每句话都要断裂几次,“但是法锈,我没想到你现在就死了。在还呼吸还能动还能想的时候,如此卑劣丢脸的——死了。”

    法锈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仲砂垂眸,望向自己手掌,上面一条切痕极深的伤疤,细密的纹路伸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伤的,许是力抗五苦谷,也许是强撑云莱仙宗,也许是闯破八荒殿。

    她默默盯着,缓慢而用力地攥紧。

    “我的膝盖没有了,你的呢?”

    云莱仲砂出金笼峰之时,天色近傍晚,不远处站着几位老妖修,守在门口的是离兑宫内门三弟子卫留贤——缺爱的曲验秋一听拆月到访,早屁颠着凑过去叙旧,剩下一个三师弟替他拿着代宫主令四面逢迎。

    逢迎到云莱宗主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弯腰拱手赔不是:“抱歉抱歉,砂宗主,大师姐她因为师父那个事……还无法节哀,多多谅解,多多谅解!”

    仲砂神色晦暗,一字一句道:“这里头,没有玄吟雾的事。”

    卫留贤汗流浃背,叠声道:“是是……”

    仲砂目光下移,瞥到了他腰间的代宫主令:“就算她师父还在这,她还会是这样,说不定在你们看起来会好一点,会说要与师父归隐桃源不问世事——但在我看来,她还是死了。不光是背弃我,背弃我们过去的情义与志向,更背弃了曾经那个骄妄的法锈,那个为改变旧规纵死不悔的天道之子,这些,都在她的心里窒息了。”

    “那您何必……”昏头昏脑的卫留贤及时回神,将“讨嫌”二字咽了下去。

    可惜话咽下去,却来不及粉饰神情。

    仲砂拍案而起:“我怕她百年之后,蓦然醒悟,说她法锈曾看错了人!她被磐石镇压垂死,我仲砂,愧为至交,竟都不拉她一把,任凭她坠入深渊,还与庸人为伍,在旁给她鼓掌叫好!”

    卫留贤顶着一个“庸”字,八面玲珑也使不出来了,只慌忙擦拭滚滚滴落的汗珠。

    “若不听劝,不睁眼了……”仲砂哽了一下,闭上眼睛,“浑浑噩噩,过她的一生去吧!”

    蜃龙奔啸而起,数百云莱弟子跟随辇车消失在茫茫天际。北堂良运袖手站在金笼峰下,从心底冒出个念头:这大概是云莱宗主最后一次来这里。

    她的猜测不出差池,往后数个秋冬春夏,云莱再未踏足玉墟宗。

    尽管锈祖在玉墟宗不过几年光景,但四宫的小妖修都领教过离兑宫大师姐的风采,对这位长袖善舞的漂亮人修印象不差。先头几年还有小妖修磨磨蹭蹭跑到金笼峰边上,结果通通吃了闭门羹后,来的越来越稀少,若是叫师长遇到还会遭遇驱赶训斥。直到最后,那地方成了默认的小禁地,暂居的八荒天子被渐渐遗忘,玉墟宗恢复了偏安一隅的日子。

    其间发生的二三事,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中一件,便是离兑宫二弟子曲验秋,禅让“代宫主令”给师弟卫留贤,随后在太阳正殿跪完狐皮、金笼峰下跪大师姐,给小师妹扫完墓换了新的手炉,辞宗远游。

    曾经萝卜个头咋咋呼呼的少年,在岁月匆忙中眉目长开身量拔高,常年被迫历练世事,他脸上布满沉郁之色,饮完一碗饯别酒后,神情放轻松了不少,向唯一的师弟微笑:“留贤,师兄没办法扛起重任,你要受累了。”

    卫留贤也笑,夹杂许些寂寥:“师兄要到何处去?”

    “东西南北风,飞到何处就何处。”

    卫留贤摩挲酒碗边沿的花纹,良久,点头:“也好。”

    酒尽碗空,师兄弟抱拳辞别。黄雀一声啼叫卸去浑身积石,余下驮碑的王八,目送他飞去广袤青空。

    再往后,又是数不尽的暮去朝来。

    仙宗**四野熙熙攘攘,金笼峰寂静如死。有置身事外的世人高颂“叩天之战”的辉煌,同样有明眼人不屑冷哼:“一个斗志尽摧傲骨尽毁的天子,不过听天由命,任人摆布,有何可惧。”

    一蹶不振的人,无论曾经多么强大,都是不足为惧的。

    变故发生在“锈祖叩天”的五十年后。

    全面闭关上百个年头后,云莱长老们不负众望,迎来了一位大乘期长老,稳住了四仙宗之一的地位。次年,议事长老肖尘根从宗主手中接过了庶务权,这像是一个不详的征兆,长老们不安数日,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宗主决意启战。

    第二次叩天之战。

    肖尘根不知如何劝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恐怕宗主死意已决。

    毫无疑问,仲砂在位期间,做到了楚问寒交托她的一切,最艰难的岁月中攘内安外,稳稳当当撑起了这个庞然大物,然而至交与“道”的背弃,终是压垮了她支撑下去的勇气。不长不短的五十年内,冷静干练的神色逐渐被阴郁的疲态取代,睁开眼度过的每一天,于她而言是漫长的折磨。

    是人,总有煎熬不下去的一天。

    骄傲如仲砂,云莱的凤凰,无法忍受自己因心力交瘁死于病榻,“锈祖叩天”是她心中疮疤的源头,也可以作为她此生的尽头。

    九月廿九的这天,玉墟宗离兑宫内,卫留贤迟疑许久,才去叩响了金笼峰的门,许久不得回音,刚想转身离去,挪了一下脚又转回来,隔着门轻声道:“大师姐,我是留贤。有件事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一说,毕竟有过几面之缘……”

    门内无声,卫留贤深吸一口气:“是这样,云莱的宗主估计马上又要换人了,原来的砂宗主即将退位,学大师姐你叩天去了。”

    他说完等了一会儿,搓了搓手指,仍然没等到任何声音,甚至连衣衫摩擦的声响都听不见。又过了半刻钟,他死心了,觉得大师姐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踏出山峰。

    卫留贤隐隐绝望地吐气,朝紧锁的门行了礼,转身沿路离开。

    过了许久,金笼峰内才响起细微的声音,狼狈的人影仰起下颚晃了一下头,覆在脸上的黑发落到两侧,她双眼空洞,缓慢抬起一只手,指尖在半空轻轻滑下。

    片刻,指尖划过的地方沁出痕迹,破开一道虚空。

    仲砂的这一场叩天之战不引人注意。死于灿烂的失败,也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她孤身提刀立于高空中,长刀怒斩劫云,忽的云烟飘散,她扭头,看见了远处伫立了一个人。

    她刀尖不稳,差点没接住一道雷。

    半晌,仲砂闭目,叹自己竟落到这番境地,曾经以为就算不免一死,也死得其所,要么成就年少的志愿,要么将命拼死在路途之中,不曾想到还会有“方向偏离,道路阻断”的那一天,连无愧于心都做不到。

    她心底升起悲怒与痛怨,齿间淬针,朝法锈道:“杀了我。”

    乌云碰撞,她反手用尽全力挡住白紫色的电光,鲜血从脖颈滴落。

    “拿着我的命,向你的仙人表忠心,向你的命和加持在上面的桎梏屈服吧!”

    “我死后,那些足以刺痛你的话没人再说,你可以彻底轻松了,再无对曾经的你有过负罪,来,刺穿我的心脏,将我的骨灰洒向滚滚浪涛,我们,再不见。”

    残破黑袍的身影瑟瑟如一片柳叶。

    仲砂忽然笑了,又以讽刺的语调道:“备下此书,是防不备之需,若砂不幸殒此,不必滞停敛骨,尽早离殿十万里为上……”

    这是第二次闯八荒殿陷入重围之时,不明生还与否,她背给她的遗书,用照本宣科的语气,将一捧生硬的全心全意付之于她。

    天庭地府,八荒**,知遇之恩,唯命相报。

    “——法锈,亲启。”

    既已弃前尘,那过往种种,不要也罢。

    风云在头顶聚变,河山崩塌,红纱与黑袍遥遥对立。

    某个瞬间,天子陡然崩溃,泪如雨下,一掌挥散漫天雷殛,迎风逆雪,将即将加诸于仲砂身上的天罚尽数抹去,天道不依不饶,天子当即祭出太虚太极火,烽火连天。

    衮服燃烧,她在熔岩中赤足走向仲砂。

    像是有一千一万副面孔齐齐在法锈脸上走马观花地呈现,颓唐茫然,痛哭狂笑,凄厉至极。仲砂望着她,眼眶被火焰熏得干涩,对空长出一口气。

    犹记少时意气浓,携手共斩八荒笼。

    “走吧。”

    “好。”

    一言万语,了结前半辈的年少倥偬。

    仲砂体内阊阖大炽功爆裂长啸,引动近在咫尺的捭阖不世功随之沉鸣,手绳颤动,感受她胸膛中节节攀升的温度。

    温热的,炽烈的,滚烫的,活的。

    磐石动摇,火苗窜出!

    法锈轻轻唤道:“仲砂……”

    仲砂紧紧拥住她,像是在扣死一丝游魂,回话刹那如同初见:“法锈,我陪你说话。”

    我陪你,这一生的坎坷,我皆当陪你披荆前行。
章节目录 第70章 磨锋
    世间诸事,大多都逃不出一句“风水轮流,朝令夕改”。

    这一年偏旱,凡俗的朝代又折腾完了一个,康氏皇族两千八百余口推入菜市斩首,上京城枪戟如林,骆氏黄袍加身,谷雨时节的长砂河腥臭了三十里,佃农用草梗子裹着柳絮塞入鼻腔,卷起裤腿挑来泛红的泥水,浇入龟裂的垦地。

    这批粮食捱到秋收季节的十不存一,其中五六成被朝廷铲除。骆氏帝听信钦天监之言,认定血水灌出的秧苗,是“人命苗子”,煞气重,八字轻的人消受不起,乱吃要出大祸乱。于是一道谕令,调动八万“扼粮军”,遇秧则铲。

    佃户无可奈何,不愿往儿女头上插草标的,便往道观寺庙塞幼儿丢襁褓,一时间香火旺盛,求仙问道之人难以计数。

    四大仙宗自视甚高不予理睬,一流宗门趁机提升门槛,二三流宗门人满为患,**四野乌烟瘴气。

    一波长生途的热潮再度掀起。

    旱年的冬至,新入道的修士拥挤不堪、济济一堂,四大仙宗借此时机,着手筹办又一度的大会。

    此次大会的地点定在太朴仙宗的磨锋台。道童川流不息,捧着灵花瓜果奉上案几,资格稍老的几个门人避开各路真人,低声斥责跑腿的小侍童,却仍不敢伸手去探桌上的贡品,只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拨出几粒瓜子,唆着瓜子皮,在寒风中议论各地修仙兴盛的景象:“不是我说,广纳弟子又有甚么用处!上回我外出做事,途径哪个穷乡僻壤的小宗门,问为何修仙?竟回我,是为了‘不食五谷’——嚯,笑死我。”

    另外一门人也嗤笑:“听说今年收成不妙,凡子对‘辟谷’可是极其眼红耳热。”

    “抱着这念头修道,我看今后的路也走不太远。”

    “唉,算了。权重者为长生,怨愤者为偿命,贫苦者为残喘,你我为出人头地,人各有道,莫要五十笑百步。”

    “确实,也没剩几人是专门为道修道的了……”

    不到半柱香功夫,吐完瓜子皮,门人们就收了那副唠嗑打屁的闲工夫,开始恭恭敬敬焚香摆座,提灯唱喏。

    受邀前来的各路人马,基本都有个靠谱的领头。无论怎样狂,都知道卖仙宗的一个面子,不会往大处闹,但磕碰摩擦在所难免,真计较起来事儿也多——要么被小童冲撞了,要么对自己的座儿不满意,再是挑剔自己案上的果盘,门人不停赔礼安抚,腰弯成鱼竿。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主座,除了东道主这儿派了姜迎微镇场,也只有五蒙仙宗提早来了人。云莱与鸿渊这两大巨头还没到,门人不敢有半点松懈。

    半刻后,天边显出蜃龙身影,腾云驾雾拉辇车扑下,惊得鹤飞马嘶,五条蜃龙不以为然从鼻孔里喷出几股热雾,庞大身躯盘踞柱门,五爪扣紧浮雕。

    云莱弟子顺风降下,辇车稳稳落地,轮轴上熊熊大火散去。红衣的随侍弟子上前两步,仰首挺胸递来帖子。门人一惊,不敢多看,立刻躬身唱道:“恭迎云莱宗主大驾——”

    一声唱毕,四下皆静。

    静自然有静的道理,云莱仙宗第七十四任的宗主,也算是一代传奇,万世后必载入话本。

    少年老成,独领风骚。幼时名不经传便被钦定少宗主,雪藏十余年后出山,弱冠之年接连遭遇巨变,竟也顺利传承衣钵,在宗主宝座上苦熬数百年,硬生生将之扛出原先的风光。

    辇车旁几个随侍弟子推着石制轮椅,接着从上面步下一个身影,红底金纹的袍服铺散开,好似威仪古凤驾临。

    门人眼珠子瞅着自己脚尖,深低着头,提灯的手都在抖:“恭请云莱宗主移驾右方尊座——”

    云莱宗主未动,随侍弟子们也没移半分位置,似乎在等什么。

    随后,一只普通到五文两双的十方道鞋晃悠悠落了下来,又一人从辇车下来,一头黑发不修边幅,身上披着单调的麻布白衫,袖口裤腿宽松到风一吹就成了直不楞登的方形,在一众轮廓柔软成波浪的法衣里格外惹眼。

    门人小心翻起眼睛瞅了一眼,没瞧见脸,望到腰处心里已经一咯噔。

    能与云莱宗主同行,身份肯定不简单,但这身行头实在太随便了,练功服都算不上,人家练功服还会在腰带上绣个花——这褂子连腰带都没。

    四周人群嗡嗡私语,门人心道坏了:云莱掌权人亲自带的人,拦肯定拦不住;但若放着不问,这可是四大仙宗筹办的大会,是有规矩的,来者尽是香车宝马衣冠齐楚,怎好放任这类人进去,回头自家长老怪罪下来,同样吃罪不起。

    门人绞着手,冷汗涔涔。不等他想出个万全之策,那白衣道人招了下手,声音含笑,却没怎么提劲:“是我贪凉。拿件外袍过来。”身后云莱弟子立刻奉上一件大氅,抖开披在肩上。那人提了一下松垮的肩部,低头简单弄两下系带,十分善解人意的糊弄了事。

    看惯了自持身份横冲直撞的宾客,突然来个亲切随和的,门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的当头,后方两列太朴弟子已经面无表情将他推至一旁,姜迎微快步走来,与仲砂的目光短短一触,站定作揖道:“太朴姜迎微,代师父敬谢砂宗主赏光。”

    仲砂稍微点了头,没说什么话,仪驾缓缓向右方预备好的主座方向移去。

    待贵客右行四五步后,姜迎微才抬头扫了一眼,瞥到随行的白衣背影,登时一怔,随后整个人愕然僵在,臂弯里抱着的剑蓦然一滑。

    白衣道人偏头,散落的发丝挡住了大半的侧脸,无意回望一眼。

    姜迎微迅速矮身一抓,仍没有及时截住下滑的飞剑,本命剑哐当一声掉地上。

    直到云莱弟子全部安顿下来,姜迎微还有些魂不守舍,她惊骇于自己的猜测,又有微妙的不确定,低头将脸贴在怀中冰凉的剑鞘上,在隐瞒不报还是知会师长之间来回挣扎,连鸿渊仙宗来了人都没去理会。

    辰时锣鼓声大作,道童小步退场,修士噤声入座,顺带把她的魂儿惊回来了。

    姜迎微沉默伫立师尊左侧,禁不住朝云莱主座那边看,只见那白衣道人半倚在太师椅上,长发如云,细白手指剥着橘子,不时侧过头,与相隔不远的仲砂低声说话,过了一会,切磋的宗门弟子已经登台,便手指轻抬,指了指前方,示意先看场上,有话回头再说。

    姜迎微眼眸一垂,也随之望向场中。

    磨锋台上共设四处擂台,对应四大仙宗的位置,每一处仙宗各派十位弟子轮番守擂,首徒压场。阵势摆好后,任何方同辈修士前来领教,也只能硬接,拼个两败俱伤也不能堕了仙宗脸面,毕竟这样的场合——鸿渊金鹏台、云莱朝见台、太朴磨锋台、五蒙守诚台,并称“四头面”,是招待外客彰显底气的地方,在这上面丢脸,无疑是将脸丢给天下人看。

    随着金锣锤响,杜蔺雨、守缺子、姜迎微依次站到了自家擂台的最后方,云莱这边的气势明显弱下来,以往呼声最热烈的人正淡然坐在宗主尊座上,除仲砂之外,阖宗上下是再找不出一个平辈中力压群雄的厉害人物了。

    不少修士看见云莱压场的地方空无一人,不免摇头叹息。

    山外有山,谁也不知道这些一二流宗门中又出了什么奇才鬼才,没个强劲到能压住场的,真打到跟前,面上挂不住,搞得大会也不好收场。

    尤其云莱宗主还亲自坐镇,若是擂台被夺,这一巴掌,可就直冲着宗主脸上去了。

    四方擂台酣战至酉时,云边镀了一道赤金的颜色,更远处的云层飘渺似雾。

    不论台下诸人是忧心忡忡抑或摩拳擦掌,约莫抱着看好戏的念头,也的确看了一出好戏,鸿渊、太朴、五蒙那边守擂弟子还剩两三个,而云莱这方,最后一个弟子已经站至台上。

    上台切磋是太朴的一名内门弟子,号迎凡真人,师承报出来,是姜迎微的亲师弟,一把飞剑来回穿梭,很有迎微飞剑的几分神采。云莱弟子先开始还负隅顽抗,无奈修为差了几层,很快力气不支,左右支架中,显出落败之相。

    投向云莱方向的目光大多是惋惜的,想当年的云莱仲砂无往不胜,风头最劲时,一把长刀,尽挫其他三宗年轻一辈风云人物。

    如今,纵然宗门弟子再不争气,就这么眼睁睁看自己搏杀出来的成绩毁于后人,也须不动如山。宗主是门面,是定海神针,是万万不能下场子的。

    又一回合,剑尖寒芒挑开了云莱弟子的护肩,深切入肉,这场比试,还是见血了。

    迎凡真人提剑,翻起衣袖擦拭上面的血,平淡提议:“我不是在折辱你,但我已经留手了,如果不想在你们宗主面前败得太难看,直接认输吧。”

    云莱弟子捂住肩,痛得脸孔痉挛,犹自强撑:“既然败局已定,抬着下去,比走着下去好。”

    迎凡真人闻言不再劝阻,只再度握剑,灵气喷涌,飞剑染上流光。

    正在双方凝神贯注千钧一发之际,坐席上突然有声音叫道:“算了算了,下来吧。”

    听到这个没什么力道的嗓音,云莱弟子浑身的气场骤然一泄,刚刚拼死一搏的劲儿也火速收敛,很守礼地对迎凡真人行了抱拳礼:“技不如人,来日再会。”

    迎凡真人愣了下,剑尖稍微下垂,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道:“真不打了?”又环顾了一下擂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能真夺了云莱的擂台,有些恍惚地确认道,“……真的?”

    云莱弟子望了他一眼,道了声“自求多福”,匆匆下了擂台。

    周围宾客皆不敢出声,虽然是千年难遇的状况,但喝彩显得过于落井下石,不比沉默保险。

    而迎凡真人忽然背脊发紧,手中飞剑低低嗡鸣,流光闪灭,他眼睛顺着云莱弟子走的方向,看向了宗主尊驾。

    叫停声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主座旁边的白衣道人微微一笑,将手中剥完白络的橘瓣随手递给云莱宗主,后者不接,似乎道了句“不吃”。她便又放回桌案上,撂开外袍站起身,径直走上场。
章节目录 第71章 擂台
    磨锋台以云莱擂台为中心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十人皆失守,胜败差不多定了,这关头云莱突然追加一个压场的人,要么是稳操胜券,要么纯属自暴自弃。

    到底是绝地翻盘,还是往自个脸上再甩耳刮子,其间关窍,难说得很。

    经过场下时,守在锣鼓旁的小童似乎呆了,白衣道人驻足,拿起他手中的金槌敲了一记,手腕轻摆,没用力,软绵绵的响声传开,如水波荡漾。道人放下金槌缓步走上擂台,锣鼓仍不止歇,浑厚沉鸣源源不断。

    迎凡真人一手托着剑锋,另一只手缓慢活动手指,牢牢握紧剑柄,慢慢后退拉开距离。此时锣鼓声还在,鸣出了别样的温和,没有增强也无衰弱,听在他耳朵里,无疑是尖锐的警示,几乎瞬间激起了他一直未动的杀气。

    “太朴魏迎凡,师承本宗宗主,座下行五,御迎凡飞剑。请道友赐教!”

    他紧紧盯住对面一抹白衣,颇为完整的一段自介从齿间蹦出来,白衣道人垂眸颔首,长发滑落肩前,含笑道:“云莱客卿,与你是同辈人。”

    锣鼓异样的嗡鸣持续了一刻钟,扩至百丈,传到其他方位的擂台时,前来报信的弟子也到了。太朴擂台上还余下两位守擂弟子,姜迎微正盘腿打坐,一个伶俐的小弟子无声穿行到她身侧,俯身密音入耳,姜迎微浑身一僵,登时睁眼,伸手攥起那名弟子的领口往外一推:“弃权!叫他弃权!”

    弟子在面前陡然升起的剑威中抖成筛子,哆嗦道:“大,大师姐,没来得及,双方名号已报,这会儿该动起手了!”

    姜迎微握剑疾步几步,正欲过去探个究竟,却被自家师尊姬章的当头一喝:“迎微!”给止住。咬牙半晌,没有走出太朴擂台,只将那弟子揪过来:“如果迎凡执意不退,告诉他……不要让那人踏出任何一步!不要周旋,不能硬耗!”

    弟子懵了:“迎凡师兄只有缠斗最拿手,那,那要怎么打?”

    “强攻。”

    “可是……”

    姜迎微不耐地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可是个屁!”又很不给自己人留情面道,“强攻的话还能输得痛快点。”

    迎凡真人谨慎与白衣道人对视,试图捕捉到对手在起手招式之前一闪而过的细微波动,但对方并无意跟他大眼瞪小眼,她的额发偏长,鬓发又没梳到耳后,风沙沙吹过时常常遮去半张脸,丝丝缕缕,目光到底在哪里没个定论。

    场上静得令人发指,两人衣衫飘动,带动台下修士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迎凡真人突然松手,低喝一声:“去!”,剑染流光,倏地冲天,在半空中转了个精妙的弧,一道疾驰的荧光降下,直取白衣道人的侧颈!

    太朴仙宗器修居多,而诸多器修中又以“剑”拔得头筹,内门弟子的必备之物便是本命剑,配以入门功法“璞心剑诀”,不需灵气便可腾空,因此又称飞剑。

    白衣道人负手站姿,没有抬头,肩膀一沉,飞剑走空。而迎凡真人在出剑的同时,脚底踏地,借力跃向白衣道人,剑通灵性,毫无顿错回转,被他握入手中,反手挥舞出一片剑影,璞心剑诀、瞬息步、醉光功法,太朴仙宗三大基本功用得扎扎实实,虚实相接,剑威具象成斑纹青虎,霍然长啸,盘踞住整个擂台。

    方才的徐徐清风溃散,极烈的狂风围绕擂台旋转,人影模糊。

    围观的修士们不约而同探出半个身子,一开场就如此杀气腾腾,而且后继有力,纵然一击不成,还有缠斗的空间,完全没有试水的过程,不知云莱方究竟能不能顶住这一波攻势。

    云莱砂宗主完全不管擂台,闭目养神,隔壁桌案上的半瓣橘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片刻后,这股剑威莫名其妙猛地收敛,收到一半似乎控制不住,停了一瞬,又泄洪似的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刮得周围一阵人仰马翻。待众人挡住这阵无妄之灾,看向场上,白衣道人还站在原处,宽松单薄的白衣完好无损,在余留的微风中拉出四方的线条。

    鸦雀无声。

    她的一根手指点在了迎凡真人的眉心,一小滴饱满的血珠缓缓从指甲下沁出。

    迎凡真人倒提着自己的剑,这绝不是个正确的执剑手法,他没管自己别扭的手,表情异常茫然,嘴唇微张,呆住了。

    不远处响起几声零碎的脚步,前来传大师姐“强攻”之令的小弟子还没跑到擂台边,见此情景,气喘吁吁一闭眼,完了。

    白衣道人放下手,食指尖一点血迹。

    这身白衣太简陋,没有能装鸡零狗碎小物件的袖袋,只能捻了一下,道了声:“承让。”

    台下默然许久,云莱仙宗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呼声,才有细细切切的私语声,不光对云莱擂台的得失有了另一番预料,并且议论起云莱仙宗这一脉相传的做派——楚问寒把一个少宗主藏了十多年才重现于世,继上次大会缺席后,仲砂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个不出世的高人压场。

    说到后来,也不知惹出哪里的抱怨:“叫啥子云莱,改叫雪藏好了,那么爱藏着掖着。”

    又过了好半天,迎凡真人才堪堪回神,看了看自己的手和剑,又后知后觉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往后踉跄退了两步,并不下场,慢慢咬紧牙关:“不,我不服,你叫什么?师承哪里?用的是什么功法?我要知道我是怎么输的!”

    白衣道人笑道:“还是别了,知道太多不好。”

    “那就再来!”

    迎凡真人一声大喝,手臂一震,身侧闪过数道流光,再度向那抹白色冲去,整柄剑像是轻快的匕首在他掌心旋转,行云流水一般的快速与灵动,逐渐激荡起一股势在必得的锋锐。扑面的劲风鼓起白衣道人的宽袖和衣角,也掀起额前耳边的柔软头发,露出一张漂亮的脸,她好似脚下生根,站得不偏不倚,然而杀机近到眼前时刺了空,迎凡真人连人带剑毫无征兆虚化穿过,随即她一指点在他后颈,这次没见血,轻轻点了两下,放下了手。

    坐席再度噤声。

    姜迎微向师尊请辞后赶来,与匆匆赶到的守缺子打了个照面,没来得及寒暄,转头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风沙有声,太朴五蒙的俩得意门生一时相顾无言。

    此人是何身份,就算他们未曾真切见过尊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以为‘步步成阵’便是登峰造极,今日看来,是我妄言了。”守缺子在风帽下悠悠吐出一口气,双眼显出莹白的光,“阵即规则,于她而言,无需算筹无需纹路。由心念而生,由心念而动……”

    姜迎微不擅阵法,抬起下巴指向台上,问道:“她布了什么阵?”

    “我数不清。”

    “你若踏入那擂台,置身其中作生死困斗,有几分把握生还?”

    守缺子沉默良久,才用气音答道:“绝无。”

    姜迎微果断点头,翻手拔剑,剑光疾闪,肩甲流淌铁光:“我去陪个罪,顺便把那找死的东西拎回来。”

    擂台上初生牛犊不怕虎,迎凡真人孤注一掷,轮剑再斩,带动流动的空气,是形似“抽刀断水水更流”的一招。然而还没困住对方,磅礴的压迫就彻底凝滞了这片空间,迎凡感觉自己像是被掐住脖子,呼吸在一瞬间被抽走,手脚酸软,剑当啷落地。

    突然,从天而降一把长剑格住了那股重压,随即不断的变幻,快到目不暇接,细微的震动中使出千余招,每一次变动都削去一分压迫,这样朴实无华的手法,能用到如此程度的,唯有将“璞心剑诀”修到归真境界的太仆首席弟子。

    十息功夫,两千八十余招,重压骤减,缓缓归于无,得亏于白衣道人中途收拢手指,姜迎微方能喘一口气,不顾汗湿的鬓角,抱拳道:“多谢……道友。”

    “客气。”

    姜迎微脚跟磕在地上脆响,衣物边角都收拢入铁甲,浑身坚实如钢铸壁垒,扭头冷冷道:“给老子滚来,态度端正的认输。”

    迎凡真人愣了一下,彻底崩溃:“大师姐我不求赢,我不求……我只是不明白怎么输的,我只想知道她做了什么。”

    姜迎微飞剑入鞘,二话不说替师弟低头告罪,五指锁紧迎凡真人后领,将之硬拖下去。拖到一半迎凡突然握剑向上横扫,势如破竹,趁他师姐放手之际,在地上滚了个圈,又回到擂台中心,不屈不挠求个答案。

    他眉心的血挤出来,淌过了鼻骨。

    白衣道人低头捻手指,半晌叹了口气:“算了。不过你以后刨根问底的习惯改一改,不是每次都能活着遂愿的。”

    话音刚落,场外的守缺子立刻伸手掀起风帽,露出一截短茬的头发,全神贯注盯着擂台。场上层叠交织的无形阵法开始在一只手中清晰,密密麻麻,犹似数万张罗网铺就而成,它们每分每秒都在移动,遵循最基本的规,汇聚分裂,连接断开,生生不息。

    姜迎微抱剑的手臂逐渐僵硬,她的五师弟还困在一无所知的年纪里,有资格膛目结舌:“这、这是什么?”

    守缺子看着,反而平静了。

    四大仙宗年轻一辈的天之骄子,这一代简直跟竹笋一样参差不齐。幸而仲砂提前继位,奔波于宗门兴盛与权谋之间,于是之后几百年光阴,她引领起独属于九天凤凰时代的光辉淡去,从她手指缝里剩下的岁月,终于让没有“人上人”压着的他们跻身而上,夺回了本应雨露均沾的风头。

    但心有不甘,对自己的不甘。

    胜者退场,将辉煌施舍予败者,尝到自欺欺人的短暂欣喜后,才切身体会了一种漫长刻骨铭生的折辱,恍然意识到,半生骄傲竟被“屈而次之”四个血字,割得支零破碎。

    他黯然喃喃:“时无英雄……”

    白衣道人嘴角噙笑,手掌轻描淡写往下一压,地面崩裂,蛛网般的缝隙登时蔓延五十丈。

    ——乃使竖子成名!

    三万六千多阵法升起现形,叠起来足有半人高,没有一丝杀气,安安稳稳运转,光线密集到窒息。白衣道人视若无物穿过所有阵,十方道鞋嗒得一声踩在台阶上:“意图夺云莱场子的道友,请随意。我把阵放这儿,图个省事。”

    她将一侧头发往耳后别了一下,踩着软和扁平的鞋走下擂台。

    再次经过锣鼓时,突然有人叫问:“阁下是云莱扶植的新一代弟子?”

    “不是。”白衣道人稍作停顿,“我单名一个锈字。”

    交头接耳声不绝,待众人意识到那人究竟是谁时,全场哗然。

    除去锈祖,也没得旁人了。

    少时借“饲祖”之名,在**散修中掀起轩然大波,三度清洗封煞榜前二十凶邪,未尝败绩。迢遥境之争,隐没八十年,后跟随师父涂山九潭玄老,用首徒身份入主玉墟宗离兑宫。数年深居简出,私下却与“云莱少主”仲砂、“鬼中幕僚”江访安、“余情公子”殷锦、“三途山主”贾沛等大能修士皆有交集。不久后于三途渡河杀**堂五堂主不知所踪,再次现身世人眼中,便是紧接着玄老成功飞升,那场惊世骇俗的“锈祖叩天”了。

    之后,因“哀恸过度”隐居玉墟宗金笼峰,不问世事长达五十余年。

    五十年后云莱宗主仲砂秘密发动第二次“叩天”,翌月法锈出山,年龄不足千,却凭“焚天之战”的战绩受封为老祖,名号单字一个“锈”,世称锈祖。

    那时她的师门凋弊,撑起偌大一个离兑宫的只剩三师弟卫留贤。锈祖于出山十日后正式将“代宫主令”转授玄老座下三弟子,并留下一方锈祖金印。

    此后,锈祖行踪莫测,有传闻她足迹遍布三途山、四野门、五苦谷。深知“八荒”内情的仙宗掌权人和**堂堂主派出大量修士搜寻她的一举一动。

    所有人心知肚明,经历“叩天”的锈祖,再不是那个闯南走北散漫执棋的少年人。

    五蒙宗主吴忱子曾望卦兴叹,若非是不可变更的“道中天子”,托生凡胎做个“人中国士”也绰绰有余。

    世事如过隙白驹,虽为同辈人,却是不同面貌。面对这个大乘期修士须严阵以待的大人物,姜迎微沉默退出擂台,不忘事先一脚将师弟踹下去。

    然而她刚走出几步便被叫住了,惊疑不定转身,见到法锈负手侧目,某个云莱弟子往前奉上一封青蓝色的帖子。

    帖子正中缕空雕饰太朴的图纹,色泽陈旧却边角如新,显然没怎么打开过。法锈从弟子掌中接过:“令师上奏八荒殿的东西,称自己旧伤难愈,寿数将尽。”

    姜迎微瞳孔微缩,疑虑未起,已转为心惊肉跳。

    ——天子不直接召见宗主姬章,而是与她言说,事必有异。

    法锈指腹摩挲了一下帖子,笑道:“令师欲飞升否?”
章节目录 第72章 铅华
    在外人看来,威名赫赫的锈祖果然是改不掉饲祖时期的恶习,好一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回云莱的座位,反倒跑去与太朴首席相谈甚欢。

    有锈祖亲手布置的法阵,再耳尖的修士也听不到一言半语。只见两人轻言细语谈了几句,姜迎微锁起眉,眉心习惯性夹起一道纹路,片刻后似乎告了个罪,从腰间抽出一根水烟袋,龇开右侧嘴角,虎牙叼着烟嘴,大约是顾忌面前的贵客可能不喜欢烟味,并未点燃,只把白铜的管口被咬塌下去一个角。

    锈祖仔细打量水烟袋,宽容地笑了笑,没有催促。

    姜迎微并没有摆架子的意思,事关重大,宗门继承人也需要发泄途径。

    稍微对四大仙宗有点了解的,都知道一句总结:“云莱集绳,鸿渊鉴美,太朴吐烟,五蒙织锦。”

    云莱仲砂收藏的手绳数量不下千条;鸿渊那位热衷美人添香。而守缺子的喜好至今没定论,有小道消息说是“女红”,因为衣角上一些时兴的小绣样全是他自己动手,只因五蒙风气严苛,“不务正业”这一条作为罪责写入宗规,他羞惭让人知道自己的绣工水平与阵法造诣不相上下,故而一直未言明。

    太朴姜迎微,几百年锦衣玉食也改不掉一身匪气,燥气上来直线掀翻长老打坐的蒲团……可能也是受她师父的影响。太朴宗主姬章同是阴晴不定的暴脾气,经常吃完午饭没事干,突然念及大徒弟半个月前打碎了她新买的茶具,怒由心中起,便提剑踹开徒弟的洞府,从天而降一顿削。

    有点意思的是,这对师徒是一言不合就开打的脾性,感情却出奇不错。

    姬章是个老烟枪,烟不离手,受此熏陶,姜迎微不能打架又心思郁结时,就学会了抽烟。

    磨锋台上喝声不断,姜迎微静不下心去思考,脑子转不动,牙口又好,祖母绿的烟嘴咔吧一声,不经意间给她咬出了个坑。

    脆响让她小惊了一下,正要抬眼去看锈祖是什么态度,忽然手中一轻,法锈低头托起水烟袋,另只手的指间一卷火纸煤,已经烧出了半截红色灰烬,她轻轻一吹火头,小簇明火跃起,两指夹住,翻转凑到烟碗处点燃。

    沉默了一会,姜迎微倾身去衔手中的烟。

    法锈松手让她拿着,单手不紧不慢搓散纸煤儿。姜迎微拿眼瞧着,问:“锈祖也好烟?”

    “不喜欢。”

    法锈低沉一笑,碾灭纸煤儿的端头,“但可以忍受。”

    姜迎微做事大胆,就算色厉内荏,也直截了当:“锈祖出身八荒殿,却公然为云莱压场,不怕行事偏颇,又来引战?”

    法锈道:“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扫去袖口上的火纸屑,“这披的是衮服还是白衣,应该不难看出来吧。”

    话里话外,有点分化八荒殿的意思。

    姜迎微心里突突跳了两下,实在没招,索性推诿:“锈祖,飞升是大事,您将我师父性命的大事交到我手上考虑,不太合适。不如这样,在下替您跑趟腿,四千年雪莲茶伺候,您与我师父详谈。”

    法锈含笑不语,抬手握住姜迎微的肩。

    姜迎微手臂蓦然紧绷,搭在肩上的手却没用力,只轻柔的将她往磨锋台的边缘带,二人身量相仿,看上去背影自然,然而身在其中的姜迎微半个身子都僵直了。迎微飞剑在剑鞘里紧张嗡鸣,打是打不过的,正迟疑要找什么借口,就听锈祖笑道:“姜道友,太见外了,我们小辈之间的私房话,扯什么大人呢。”

    语气亲切。

    “不如这样,你跟我来,我把道理给你捋一捋。”

    眼瞧着锈祖与姜迎微这二人“一见如故相邀同游”地走出磨锋台,云莱这边的弟子才忙着挤眉弄眼。在各种无声的猜测中,仲砂掀起眼皮,只看到远处白衣临风、人群分海。

    橘子瓣静静立在案几上,缓慢风干。

    刚才那几幕,有一点重现饲祖风姿的味道,慵懒温雅,那个点烟的风流劲儿就别提了。

    不为人知的是,法锈能重拾这副脸面,整整过了一百五十年。

    话说二百年前,仲砂第二次“叩天”之后,万事并没有一帆风顺,其中琐碎波折不断,说到底,五十年的艰辛绝望哪是几句互诉衷肠能医好的。法锈将她送回云莱仙宗后,两人没有握手言欢,开始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冷战。

    法锈自知理亏,做了个把月的孝子贤孙。

    也基本没落实,云莱上下谁都不敢怠慢她,把祖宗当孙子使唤,除非活腻味了,端个茶送个水已经是“折煞人”。她的原话是“小住几日,打个牙祭”,说是这么说,听在知情人耳里,任它什么谦辞都左耳进右耳出,不如一个明晃晃的“屈尊纡贵”够分量。

    法锈是想放低身段,放不下去。

    仲砂是从会偶尔开花的冬末春初,彻底转入严冬。

    她的态度非常鲜明:冷漠。这种冷漠很独树一帜,不是视而不见,她躺榻上养伤的期间,药照喝,人照理,事照做,就是一旦法锈在旁边,话说不到三句,必定冷场,忘年交情也拯救不了。

    几个月内,两人间一度反复出现“吃饭了没?”“吃了。”“哦。”这类的问答。

    应了一句老话——话不投机半句多。

    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两人,中间刮着疏离刺骨的冰碴子。

    率先一拳击中墙面的是法锈,事情发生在某个阴凉的午后,她端着长老熬了六个时辰的药汁跨入宗主寝宫,没什么表情地照例问道:“饭后过一个时辰了么?”

    “没到,还有半刻钟。”

    “那药先放这晾着。”

    又是三句结束一轮对话,法锈将玉碗搁在桌子上,拉了把椅子抱臂坐下,空荡荡的寝宫只剩翻书的沙沙声。坐了一会,法锈伸手搅动药汁,突然道:“你这伤大概十月能好全,我就再叨扰这个时间。等你好利索,跟我打一架。打完我回玉墟宗。”

    “不打。”

    “我让你三招,不布阵。”

    “不打。”

    法锈手指一顿,玉勺磕在碗沿,数道裂缝如闪电分布开:“宗主大人记不记得在金笼峰字字诛心,戳得我脊梁骨疼。”

    仲砂翻过一页书:“真巧,那时我也差点动手。”

    这本糟烂的旧账埋藏许久,终是重见天日。

    法锈撑桌站起,俯视她手中书卷,开始了口舌之争:“砂宗主,一样的遗言,还是不要重复用第三次的好。”

    仲砂没有当初的窘迫,针锋相对道:“不会。锈主痛哭流涕的模样,见一次就不敢忘。”

    杵在殿门口的小弟子头背上冷汗涔涔,里头两位都是“叩过天”的人物,针尖对麦芒,几月来好不容易单独说话超过三句,句句夹枪带棒,教人听着,生怕下一句就爆出火星。

    闻讯赶来的肖尘根站在殿门旁边不敢出声,汗流洽衣,心里百八十只蛤.蟆蹦跶嘈叫,这两人要是崩了,就算不明着动手,后果照样不堪设想。

    肖尘根越想越心惊,一时病急乱投医,正叫人去寻个专业“劝和不劝分”的和事佬过来,却被守门小弟子怯生生的一句话给点醒了:“肖长老,人家劝和不劝离的招儿都是对着家务事去的,宗主与锈祖这矛盾,别人插不上嘴,也谈不到点子上……还是别了。”

    想想是这个理,世人对付眷侣之间的情爱有的是经验,你侬我侬的感情黏牙得紧,断得藕断丝连,也粘得破镜重圆。对友人之间的情谊便没多少法子。

    多少人能因一席话义结金兰,拜为八辈之交;也能因一句话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不光肖尘根心急如焚,连法锈也在慢吞吞地思索,她颓废了五十多年,浑身还是挥之不去的暮气,懒洋洋的没干劲。她身在此山中,觉得没什么,给出的说辞是:“不是我倚老卖老,身子骨不如从前了。被天道割去半条命,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的解决办法也粗暴简单——可能打几架就好了。

    幸而仲砂还算冷静:“跟我打?打完回玉墟宗干什么?继续当你的吃喝不愁的老祖?你以为你在云莱是干什么?法锈,是因为我叩天,所以你愧疚了么?”

    法锈没有接话。

    仲砂一字一句道:“我让你先留居云莱,是让你好好想一想!想你要追问的是什么,想你任何曾经质疑的地方,想你将来的路往何处畅行。然后去做你所想好的一切!”

    她低声问:“你以为是什么?”

    玉碗崩裂,药汁溅出,仲砂低吼道:“你以为是什么?嗯,觉得我是把五十年的怨气往你身上撒。法锈,你后来所做之事,让人诟病的地方海了去了,我要是对你满腹怨气,就不会踏进玉墟宗一步。”

    法锈默然弯腰,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仲砂怒而掀开褥子起身,拎起她襟口重重掼到一边去。

    “你待在云莱的意义,不是照顾我!”

    砰得一声响,炸在肖尘根的耳中如摔杯为号,他来不及捯饬自己的衣冠,提步冲进去,只见锈祖狼狈摔倒在地,强行下地的宗主正在剧烈喘气,周围满是碎玉片,药汁肆流,小溪一样蜿蜒淌过肖尘根的脚底。

    他不知所措地磨蹭了两下脚底,在“先去拉金贵的锈祖”与“先去扶有腿疾的宗主”之间犹豫了几息功夫。

    他杵着的当口,锈祖没管衣襟上扯脱了几颗盘结纽扣,也没有抬手拂开挡脸的碎发,一言不发,宗主压抑住急促的气喘,冷冷发话:“滚出去。”

    肖尘根觉得这声“滚”应该是给他的。

    于是知趣告辞,余光瞥见锈祖深深埋下头,缓慢举起单手盖住脸。

    之后发生了何事,肖尘根并不知情,许是动静不大,守门的弟子也说不上所以然。

    喜闻乐见的是这二人关系回暖,云莱上下皆松了口气。肖尘根便开始寻摸着办另一件事——自从仲砂继任宗主,云莱新一代的弟子也还不错,但就是挑不出顶梁柱,这事搁在心里闹腾,连仙宗举办的大会都缺席,因为知道自家几斤几两,心虚得厉害,实在不敢踏踏实实去参加。

    好在有一个悟道深刻修为高深的老祖赋闲在宗,与宗主的交情实打实摆那,不看僧面看佛面,肖尘根便挑了四五个资质上佳的好苗子,想让锈祖抽空指点一番。

    不曾想的是,去跟锈祖请奏时,竟被推拒了。法锈双臂拢袖靠在太师椅上,半垂眼皮,很不感兴趣的样子:“最好还是免了。从你家砂宗主来八荒殿的那一刻起,‘带孩子’这三字儿就黏我身上不下去了。成了饲祖,要给一群蹦跶的修士兜着事;我师父收徒,我来教;跑你们这儿,又要我——这什么,做工抵饭钱么?”

    求人缺底气,肖尘根臊得满脸通红,半句不敢多说,连忙喏喏退下。

    虽然年龄上他比法锈大上几百,但对方已然封祖,算是名声响当当的“前辈”,兼天子之尊,轻易得罪不起。肖尘根回去辗转反侧,反复思量自己是否哪句话不妥当,隔日备下贵重赔礼,不敢当面给法锈,于是跑去请见仲砂,低声下气把事情一说,拿出厚礼请宗主代为转交。

    仲砂听了没反应,直接打发他回去了。

    肖尘根忐忑不安离去,等到傍晚时分,法锈来宗主寝宫蹭饭,蹭的是太师叔怀菁隔三差五送来的吃食。修为到了这个份上,许多东西食之无味,愈发的挑三拣四,拈起一根酥脆腿儿,清油顺着葱沫往下滴,她瞧了一会又放回去:“你这儿厨子不行。”

    仲砂道:“是不行。厨子比不上玉墟宗的,弟子也比不上。”

    话一出口,法锈敏锐看过去——她不故意瘫成行木将就的做派,揣摩词句的造诣远在仲砂之上,许多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双方眼神触之少许,法锈率先服软,笑着叹息:“老了,到触景伤情的年纪了。”

    仲砂猜得不错,法锈不愿指点云莱弟子的真正理由很普通,她最安逸享乐的几年是在玉墟宗度过的,围绕身边的全是青葱活泼的师弟师妹,个顶个的朝气蓬勃、光阴无限。

    一次物是人非事事休就够了,何必再回顾呢。

    正如她从未再踏足离兑宫宫主寝殿。

    与她滚落红尘的那只狐狸,在“叩天之战”中到底做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从拆月送来的那张狐皮来看,多半真身全毁,魂魄碎裂入轮回。

    重创的魂魄转世,撑不起身躯庞大或有灵智的生物,大多会转为虫蚁蜉蝣之类身躯狭小寿命短暂的生灵。朝生暮死,再进入无穷无尽的轮转,俗称“蝼蚁胎”。

    仲砂极少干涉法锈的私事,但在此事上罕见过问了一次:“你打算如何?”

    “最多三百年,我让我师父拿回他的那身皮毛。”

    法锈似是不想多谈,低头揉了揉鼻梁,冷不防仲砂神来一笔道:“哭过?”

    这话,钝刀割人,尖刀挑疤,伤得不厉害,却麻痛难忍,不愧是云莱凤凰一贯风格。

    法锈说:“嗯。”

    她答得简短而拓落,收到仲砂看来的眼神,一带而过道:“还要你见证?哭给你看一次就够难堪的了,我半夜孤枕难眠,难免的事。”

    这话用她独有的腔调说出来,像是一阵从鬼门关吹来的风,轻轻柔柔,却刮得人满腔酸软。

    算是明白江访安为何久久不踏足盼安城,却仍将那座小院珍之重之放在心上,每一次回去都是近乡情怯,卷起裤腿走入疯长的花草,郁郁葱葱,就像溶进了过去的年月。

    爱与死天生一对,她这话说得一点不假,全应在自个身上了。

    窗外阴雨连绵,风吹芭蕉,殿内静了许久,法锈轻轻笑了笑,搁下筷子:“云莱弟子的事,既然是你师兄精挑细选的,应该都不费心,那就带来吧,我看看。”

    仲砂并不热衷:“你不想就算了。下次大会定在一百五十年后,拔苗助长也没法让他们独当一面。我还能顶住,慢慢来吧。”

    她面前伸来一只手,法锈勾了勾指头笑道:“那给我个客卿之位,帮你压场子,总缺席大会,于仙宗威望不利。”又道,“不过就一次,之后我也要做点自己的事了。你云莱的弟子我也先瞧看着,能教的我不会藏私,只是他们以后学到多少,看自己本事了。”

    仲砂侧目,面上终于浮现出暖春的笑意,一巴掌拍她掌心。

    她终于听到了她想听到的。

    历经战败的沉痛、五十年的绝望、一朝的崛起、数月的反省,这个名为法锈的人不再被退缩与无谓的欠疚负累,用漫长的一百五十年打磨自己,直到那一日,如最初般轻笑问答:“何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兴许能呢。”

    ……

    太朴仙宗,磨锋台上,云莱擂台空无一人,留下三万多层叠阵法浮动不息。

    过了约两盏茶功夫,姜迎微重新回到她师父姬章座下。法锈含笑归席,没有坐定,手肘倚着太师椅与云莱宗主说了几句话。

    台阶下几个守擂的云莱弟子正闹别扭,他们受过锈祖指点之恩,此番成绩不佳,推搡着师兄弟率先上前领罚。法锈嚼着橘子,低头用手心接下吐出的两粒籽,又捏了一下腮部,嫌这橘子酸,掂起一碗茶饮下两口压住味道,一眼瞥到下面兵荒马乱的守擂弟子,笑了一笑,扭头向仲砂辞行。

    守擂弟子还在推三阻四的内讧,突然有个眼尖的看见面前不足三尺的法锈,吓得哎呦一声就往后方蹿,同时惊得三四个修士崴了脚,连累其余师兄弟绊倒在地。

    最前方的弟子挤出一个窘迫的笑:“祖……祖宗哎……”

    法锈屈腰伸手拉他:“起来,像什么样子。”

    守擂弟子受宠若惊地站好,嘴里忙道:“是是,给宗主和锈祖丢脸了。”

    法锈眼角稍弯:“还好。”

    众守擂弟子全愣了,一百五十年,锈祖待人的“温文尔雅”半分没施舍给他们,每次都是往死里锤炼。几个弟子实在受不住了,拖着满身伤痕跟亲师父告状,心疼徒儿的亲师父跑去跟锈祖理论,锈祖就淡淡道:“没带过这么差的,这代悟性不行啊。”

    直至这日,锈祖有史以来第一次尽褪往日威严,当真是如沐春风:“今后长进如何,成败输赢,都靠不到旁人,我也不能鞍前马后跟着挡灾。”

    终于有弟子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锈祖……是要离宗了么?”

    法锈笑了笑,往前直走,不道离别,与他们擦肩而过。

    守擂弟子们恍惚望向台阶上主座,又怔怔见那身白衣渐行渐远,心底生出一股茫然无措之感,不知她去往何方,光是目送太过轻率,突然其中有人高声道了一句:“请锈祖保重!”

    法锈没有转身,只扬了下手臂,白衣拉出笔直的棱角,孤独走入风雪中。
章节目录 第73章 得昌
    正月刚过,浅薄的一层山雪消失的无影无踪,热风四面八方地吹,腊梅活活被烘脱了花瓣,刚绽个蕊儿就败。

    这年又是大旱,自骆氏登基后,一连七年,旱个没完,粮仓只剩底上的一层土灰。

    如今是骆帝七年。

    骆氏取代康氏朝廷即位的翌年,太朴仙宗宗主姬章飞升,首徒姜迎微毫无悬念继位,大典轰轰烈烈办了五日。太朴很气派的递了帖子给八荒殿与**堂,后者倒是派人来恭贺,前者不愧它“仙宗首座”的名头,姿态摆的不是一般的高,磨锋台上专门为之留的位子从头空到尾。

    众人修道修得兴起,谁还管凡子饥荒,骆帝酿下的灾利滚利似的,越滚越大。仔细想来,自他上位以来就没出过好事,头年听信钦天监,铲了用血水灌出的“人命苗子”,闹得民不聊生。长此以往,骆氏朝堂苦苦支撑了几年,不知是真出什么成果还是大灾乱人心,总之在第四年,骆帝斩了妖言惑众的钦天监,不等百姓普天同庆,掉头请来了一位炼长生不老丹的“仙师”。

    好家伙,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上一位血溅菜市的祸人精害的粮仓告罄人人吃糠,转眼新晋的这位又要抓童男女炼仙丹去了。

    “仙师”汲取钦天监的教训,很懂“法不责众”的道理,不搞一人独大,殷勤往上进言,在朝廷与修士之间牵线,引荐了不少略有薄名的修士。得了帝家的赏识和偏信,道人地位水涨船高,骆帝于第六年大兴土木,在京城东郊建“得昌观”,凡记录在册的修士,皆佩戴九纹鱼龙符,领“香火俸禄”,不限出入。

    不出五月,得昌观名册上的手印激增成灾,为了混饱肚子跑去修仙的半油篓子们又跑回来当官。不料此举惹宗门恼羞成怒,痛斥朝廷竟干出这种“污道心、辱道名”之事。同年秋分,以四大仙宗为首,众宗门为表与“伪道”泾渭分明的决心,来了一次大肃清,彻底将凡心未泯的门徒扫地出门。

    自此,“九纹鱼龙符”与“宗门弟子腰牌”天各一方,是不大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人腰上了。

    但凡事有变数有例外,就在梅吐山涧的温泉前,曲验秋非蹲非躺,以一个软趴趴的姿势窝地上,几天没梳的头发纠成一个歪斜斜的发髻,左手捧着大海碗,想起来便往嘴里扒几口饭,嚼上半天才咽进胃里。

    拆月沉着脸,避开玉墟宗的腰牌,拿脚将他腰间挂着的鱼龙符踢得翻了个面,凉凉道:“你师父是没了,要还在,迟早把你撵出去。”

    曲验秋唔了一声,懒懒散散仰脖子:“骆帝是不怎么样,可对修士是真掏心挖肺,还有意将膝下的娇女儿许配给得昌观里的人。您老人家也知道——我不是写信儿过来了嘛,那公主,脸儿漂亮得让人摔跟头。”

    拆月呦呵一笑:“那人家跟你好了么?”

    曲验秋抓了抓后脑勺,很愁苦地叹道:“没得。”

    拆月一点都不吃惊:“哦,怎么没得了?”

    曲验秋扒了几口吃的,含糊道:“公主喜好果决一点的,而我是——巴儿狗的性子,唉,你也晓得的嘛。”

    拆月顿了顿,拢手暗叹。倥相收的四个弟子,除去已经没了的,大的厉害,小的持重,光中间的一个还跟毛头小子似的,长不熟,送个小物件还要拖三拉四,告诫了他,又耷拉着眉头,反复说:“我心里拿不定主意,不问问我怎么拿定。”一来二去就把时间给耗掉了。

    低叹一声,眼看曲验秋手肘撑地,半躺着嚼脆干菜,又神游天外去了,拆月用脚尖踢了踢鱼龙符,夹着眉头连声道:“唉唉,趁早收好点,碍着我的眼没事,就不知道你大师姐,那位真金不怕火炼的‘真道’要是对‘伪道’恨之入骨,一个照面就削了你。”

    曲验秋不以为意:“师姐要真过不去心里这坎儿,哪轮到得昌观的牌匾兴风作浪。”往嘴里填了一口饭,“再说,她正给师父积德呢,杀孽能不犯就不犯,你瞧我,不啄虫子改吃素了。”

    拆月半合眼,喉咙里悄无声息叹了口含混的气。

    自法锈从金笼峰出山后,他与之见过几面。每次见她,拆月都有点犯怵,一颗心像摔成三瓣,一面下意识记着她八荒殿主子的名头,一面是封煞榜上挥之不去的“饲祖”阴影,还时不时闪现她初到梅吐山涧的景象,那时大家啥也不知道,其乐融融坐一桌喝酒,糊涂着乐。

    思其至,拆月恨铁不成钢地小踹了曲验秋一脚:“你师姐还不知道在闷着啥子大事,你也没自个儿想做的?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跟我这种等死的混日子?”

    曲验秋不动如山地打了个哈欠,解释道:“我本该唤作验愁,不晓得怎么搞的,失掉一个心字,脾性也给连坐了,万事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半晌喃喃道,“不过这样也好,松快。”

    望着地上浑身瘫成双黄大饼的黄雀儿,拆月知道踹不动了,恨铁不成钢地甩袖走远。

    曲验秋继续神游,许久,再端起碗时,白饭上多了一撮辣子,曲验秋扭过头,笑了:“哎,好妹妹,知道给师兄加个菜。”

    拆月的小徒弟抹舟坐在他旁边,兴致盎然地托腮:“曲师兄,你去凡子朝廷的那一趟,是不是出了有趣的事儿呀。”

    曲验秋心不在焉:“你都听说什么了?”

    “听说你险些做了个驸马。”

    曲验秋正拌着饭,闻言从饭团里抽出粘白米的筷子,猛敲她的头:“从哪儿听的?哪儿听的?你师父?我就知道!不编排我他就没事干。”

    抹舟机灵躲开筷子:“那你出啥事了?我师父可愁你了呢。”

    曲验秋叼着筷子思索片刻,专挑骇人听闻的事唬她:“我从皇帝老儿的观里出来,沿京城一路走,店铺门窗紧闭,屋檐下热热闹闹。我上前一看,嘿,草席铺了二十里,人后颈里插了草标,全拉出来卖的。骆帝吃修仙这一套,捧修士啊,我穿得光鲜,被绊住了,几只鸡爪子模样的手给缠着我的腿,要我出几个子儿,我说不买,那几只爪子直将半大的小子和小姑娘往我身上推,满口都是仙长行个好,小孩养的熟,不费事——我说不买,我是妖,吃人的妖。”

    抹舟笑嘻嘻地问:“吓跑了没有?”

    “没呢,他们说得有意思,讲人命比牲畜贱,妖魔还能活得好些。我就掏了个糠馒头问小孩几岁,答五岁,我说瞧着不像,父母又改了口,六岁半——不为啥,惯用的伎俩,把年纪说轻,价能抬高些。糊弄我这种道行浅的,瞒不过贩子,老贩子会摸骨,掰开嘴敲牙,是以往看驴的窍门。”

    抹舟仍是笑,小脸干净明媚,没有半分对“卖儿卖女”的感同身受,还缠着要听下文。曲验秋盯她半晌,恍然明白,苦笑戳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昏头了……”是他想岔了,民间疾苦怎能惊吓妖,那些黄皮皱缩的扭曲手指,黄沙漫堤、田垦荒废,只有深居山野的妖修不明疾苦,少了一颗人心,听了也不觉可怕,只当好玩。

    反应过来后,曲验秋也失了兴致,随意讲了两件小吃打发了抹舟,刚准备躺下补个觉,腰间突然一阵嗡鸣,他睡意刚起,眼皮都不屑睁,不耐烦地抄起玉墟宗腰牌大声道:“师弟,有啥事过后再讲!困着呢!就这样哈!”

    嗡鸣不断,连说几遍还是原样,震得草皮一圈圈发麻,仿佛万千只蚂蚁乱爬。曲验秋不情不愿眯开一只眼,心里嘀咕,要是卫留贤只是闲着慌,他立马回宗揍瘪他的鳖壳。

    余光瞟去,不由一怔,握在手心的玉墟宗腰牌近乎诡异的安静。

    昏头昏脑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往腰处瞧,果不其然,九纹鱼龙符闪着光摇头摆尾,像一尾活鱼,掀起草沫乱飞,要不是还有根线拴着,能蹦跶到温泉里去。

    曲验秋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倏地一把攥起鱼龙符,这东西自然是件法宝,功能不怎么起眼,仅能传个信儿。这功能也形同虚设,骆帝身侧有“仙师”和最先一批招来的修士没日没夜为他炼丹,得昌观说好听点就是撑面子用的,修士云游何方几年不归,观内撒手不管。

    九纹鱼龙符派上用场,还是第一次。

    曲验秋眨了眨眼,一个念头浮上心间,娘的个老天爷,不会骆帝吃仙丹吃死了吧?

    这太有可能了。

    “伪道”大多都是半路出道的凡子,没学到几个招儿又打道回府,当中名头最大的“仙师”未透露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行如何——这么一帮人捣鼓出来的“仙丹”,大概跟爆竹差不多,曲验秋保守推断,吃死个把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鱼龙符被捏在手里便不吵了,随即上头纹路的光断断续续亮起一行字,曲验秋心不在焉瞥了一眼,登时吓得翻了翅膀,一只鸟腿仰天抽筋半天。

    他茫然瞪着自己的犹在抽搐的爪子,不可置信地扭头确认鱼龙符上的字。

    “吾上决意莅临四野门,于廿九日择七百真人护驾。”

    这皇帝……疯了。

    曲验秋在温泉石上砸了几下,试图将失常的法宝掰回正常。

    四野门是什么地儿?腥气冲天的鱼摊,混沌之下的阴霾,许多宗门口中的不可说,仙宗首徒都要掂量着进的地方。一个凡人竟想和七百个半油篓子进去,简直是送上门给人宰鱼头。

    这得多大多香的饵?

    曲验秋十分清楚,骆帝是个惜命的皇帝,估计是八字轻,却意外占住帝王命格,两年来从不敢冒进,只叫人慢慢钻研仙丹。

    能向骆帝进言还被采纳的,朝堂上那班臣子已经做不到了,最有可能的是神秘兮兮的“仙师”或是某个修士。而遇上骆帝这种——为了谗言派几万扼粮军闹七年饥荒——的人,恨不得缩一辈子的深宫,哪里肯为了三言两语御驾亲……

    不,不。

    曲验秋一惊,在修士中有这样的人。

    在言谈之间操纵人心的,他知道两个,一个是害死他小师妹的“鬼中幕僚”江访安,另一个是他大师姐“道中天子”法锈。
章节目录 第74章 验秋
    不论登台唱大戏的是人是鬼,以黄雀儿半斤不到的脑袋瓜子也辨不出个生旦净末丑。捏着鱼龙符呆坐片刻,曲验秋一个翻身爬起,这东西是个祸事,他不敢保证会不会牵扯到梅吐山涧,还是离远些为好。

    说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不为过,那两位扇出的风带血,前脚断送了破尾,后脚将已然成仙的师尊给拉下水。自他破壳起的认知里,“成仙”就是万毒不侵,谁能想到仙也逃不过一场顷刻间的劫难。

    无妄之灾,谁说的清。

    曲验秋连跑带颠踏过满地飞絮般的羊毛,拆月正握着一头绵羊的蹄子剃背上的厚毛,绵羊一双水润润的眼左瞧右看,正是抹舟,一眼瞅见曲验秋,朝那方向蹬了一下腿,轻咩两声。拆月抬头,见他神色匆匆衣冠不整往外跑,忙喊道:“咋了!”

    曲验秋随口道:“当皇婿去!”

    拆月长长地哦了一声,很有过来人经验地提醒道:“你多带些没啥用的好看法宝,那些个公主千金,金银物什见多了,总喜欢稀罕玩意的。”

    曲验秋提着裤腰哭笑不得:“您还真当我去应招啊?”双手攥着两根腰带往里一缠,三下两下绑好,又把卷起掖在臂弯间的袍角放下,好歹像个人模人样了,“朝廷那出事儿了,我不知道大师姐是否掺了一脚,不管如何,去看看先。”

    拆月一听是跟法锈沾边,立即问:“得昌观被烧了?”

    “没呢……您老别盼着我师姐放火行不,我真愁着呢!”

    拆月呵呵两声:“你愁啥,吃饱喝好,朝廷宗门两头吃香——就是莫要惹腥臊。来搭把手,把这坨毛搬那个房去,回头给你做双毛靴子。”

    曲验秋被塞了满怀的厚实羊毛,往后踉跄了一步,口鼻都被闷在里面,晓得老山羊有心拦他,唉声叹气几声,站了一会,认命走去搁置羊毛的屋子。然而过了半刻钟,愣是没见有动静,拆月埋头收拾一地的乱毛,拍了拍抹舟的头,伸手指道:“去,看看你黄雀哥哥还在不?”

    抹舟撒蹄子过去,头往门缝里一顶,左右看了看,缩回来大声道:“师父,没得,窗子开的,他飞啦。”

    拆月意料之中地嗯了声,拇指揭了一下眼角,抱着剩下的羊毛痀偻起身,招呼徒儿:“不管他,晚上锅里少放把米。”

    辜负掉老山羊的一番好意,刚从窗框偷跑出来还不觉得,飞了二里路,曲验秋心口轻抖一下,浮上些过意不去的难言之情,回头张望几眼,已经看不见什么了,入眼全是无精打采的山峦,将那一方小山涧遮得严严实实。

    他驻足片刻,回过头继续往前。

    梅吐山涧地偏西南,与骆氏定都的上京隔了有八千多里,山高皇帝远,仙师的神通广大没扩散至大江南北,留有少许净土,让人得以在夹缝里喘上一口气,这口气虽不多,却足以捱过冬天。曲验秋掰着馍馍边走边吃,心里略微好受了些,只是也明白,这份“好受”没有多少道理,凡子这档子事不该他操心,他理应是一个冷漠又超脱的妖修。

    但一意孤行的上路,有多少是为了亦父亦友的山羊,多少是大师姐,又有多少是替这山河疮痍百姓流离感到哀怒,他也讲不清。

    最后一个理由是很可怜可笑的,他憋在心里不敢讲,只表现出妖修该有的事不关己姿态,因为只要有一丁点别的表示,就算是身为人修的大师姐也一定会笑:“你下辈子的胎投成个整天施粥的乡绅好了,图个开心。”

    他的“心系苍生”也只能图自己一点点心安。

    谁都看得出他做不出大事,跟命中注定的风云人物不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与“伟绩”无缘的。

    好比他手持“代宫主令”几百年,得了一身畏手畏脚的毛病,愣是没整出威严,到现在还有小妖修敢笑嘻嘻叫他“曲四膀子”。反观三师弟卫留贤,师兄都没人喊,清一色的“代宫主”。他一直以为是那只鳖长得太不苟言笑,直接某次偶遇觅荫真人的大徒弟赫别枝,问起离兑宫的近况,赫别枝道了句一切安好,顿了顿,又隐晦提了一句,卫留贤化形期的修为不足服众,锈师姐又常年不在,有小妖闹事,不听调停,让他亲手处决一个。

    他愣了老半天,才问了个冒傻气的问题:“处决是什么?”

    赫别枝很为难地瞥他一眼,似乎责怪他居然把不能见光的事儿说得这么无遮无拦,挥手让五个毛团师弟离远些,才扭过脖子含混其辞道:“把头给拧下来了。”

    曲验秋呆住了。

    有那么一刹,他项上的那颗脑袋也像是受了一刀,砍去了所有的神智、过往、喜怒,大片无垠空白占据脑海。

    等意识回笼,树梢轻悠悠的鸟啼也显得喧嚣无比,嘈杂躁动,震得他眼前发花。草木枯荣尽在他眼前旋转,花开花落,他们抛下他,飞速扛过酷暑与霜降,秋风扫落叶般登顶俯视地面。只有他固执蹲在草丛中,停留在嫩芽初绽的春天。

    他心里明白的,因为他的逃避,将木讷害羞的师弟架上去了,架上去后退路就堵死了,大师姐那么有本事也下不来,金盆洗手是哄人的,手里攥不住自己的命,就会被别人撬去。

    曲验秋以为卫留贤会跟他学,缩在壳里耗个三五百年,待春暖花开再探头。只是他低估了师弟,卫留贤从善如流蜕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妖”,对他再也不能开“你仔细说说你与龟和王八有什么不同”的玩笑,他也再不会屁颠屁颠跟在别人后面甘做陪衬。

    真真切切认识到这点后,当夜,曲验秋大哭一场,把浑身的毛哭湿了半截。

    隔天顶着哭肿的眼泡去梅吐山涧,拆月敲着药杵叹气,又说他“长不熟”,言下之意是很希望他早日习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实,并长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他不认,不认这个理。

    熟成那副大人模样做啥呢,如今不光人,妖也长变了,在岁月刀下无处遁形,糅合正邪善恶,留下面目全非的剪影。

    曲验秋抵达上京已经是十六日后,故意拖延了四五日功夫,就是为了不记上册子,只过来溜一圈,瞧瞧搅事的是江老鬼还是他大师姐。

    东郊的得昌观比往日热闹许多,从外头窥去,观内掌事抱着一本麻绳捆的大册子四处喊人,修士们捯饬行头整装待发,曲验秋拽住身旁一位道友,悄声问:“七百人满了没有?”

    道人答:“满了。”

    曲验秋放心大胆踩着门槛进去,一踏入便瞟见门内两头杵着铁桶似的“金鱼服”,不由一怔,放眼望去竟是数排宫中禁卫,铁桶般簇拥着一顶不显山不露水的黄轿子,曲验秋脑子没转过来,脚先急退十几步,后脑勺砰得一声撞在紧闭的大门上,方才迟钝在心里狂道了一声不好。

    黄轿子没什么可怕之处,修士拜天拜地不拜君,食君之禄不代表卖命。让曲验秋发毛的是轿子左侧小门前的抱鼓石,那里站着一个鬼,面容和煦,眼窝凹陷,正阴森森盯着他。

    江访安。

    曲验秋吓哭了,他向大师姐讨过江访安的画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遇之即跑,他从没想过怼上这老鬼,如此艰险的事该他大师姐撸袖子。他的手掌在背后门上摸索着,试图弄出条道逃出去,江访安的笑意越发明晃晃了,映在曲验秋的瞳孔里,是一个生门闭合死门开的笑。

    正当他绝望到无以复加,一声炸雷般的喊声刺入耳朵:“怎么才来?曲二你呀……幸而没误了圣上的时辰,过来摁个手印!”

    这声儿一打岔,总算将紧张过头的曲验秋给喊回魂了,血液也堪堪回暖,争先恐后往头顶涌去,闹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观内掌事抱着那本麻绳捆的册子,翻开一页摊在他面前,拿笔指了个地方,催促道:“快些。”

    曲验秋如芒在背,发虚地拿爪子蘸了红泥,摁了一个印,不敢抬头,哆嗦着问道:“咱的仙师……仙师是……”

    观内掌事合上册子,觑他一眼,向黄轿子侧面的梨木座儿拱手道:“那便是仙师大人。”语气加重提点他,“敬着些!”

    曲验秋小心翼翼投去一眼,管事口中的“仙师”白绢蒙面,身段窈窕,一截白生生的手指尖露在外面。

    是个女人。

    曲验秋心乱了,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怎么就那么碰巧,大师姐也是女人,仙师也是女的,想法虽然可笑,但没看到脸前他也不敢断言。咽了唾沫,冷静少许,他避开江访安的视线,使劲向掌事转眼珠:“那……抱鼓石旁的又是哪个?”

    观内掌事哦了一声:“是仙师从五苦谷请来的高人。”

    “怎么去五苦谷请人?”

    五苦谷是魔修的地盘,一般的修士绝不会去那里求助,掌事嗐了一声,嫌他问题又多又麻烦,草草答道:“仙师炼丹不顺,圣上也心焦,听闻四野门里有个秘宝,唤作‘昼境’。具体是什么讲不清楚,好在有迹可循,与数百年前的‘迢遥境’是一样的东西。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好办,碰巧南师城的木犀真人——哦,长生钱庄里的那位,路过上京时提了几句,说当年去迢遥境的人差不多死光了,活下来的几位不是仙宗宗主就是已经飞升,金山银山也请不起,唯有一个,身价不太贵的,可以试着谈谈。”

    曲验秋暗骂一声,**堂居然也掺和进来,木犀真人那老头是**堂与长生钱庄之间牵线的中人,打架不行,算盘拨得噼啪响。

    他坐立不安的套话:“然后呢?江鬼……江真人就来了?”

    掌事点头:“木犀真人好人啊,带了消息给五苦谷,江真人兴许是看在木犀真人的面子上跑一趟。”

    曲验秋心道面子个屁。

    鬼中幕僚无利不起早,完全可以单打独斗的事,绝不会自降身价跟一帮二流子修士混在一处,木犀真人哪里是传话,恐怕是卖了让江访安动心的消息。

    “仙师与江真人之间说过话没?关系怎样?”曲验秋又追问。

    远处有人叫名,掌事应了一声,不耐烦甩脱曲验秋的手:“没说几句,就刚见面那会江真人对仙师说了一句:‘昼境开,必有天子在侧’。”

    曲验秋精神一震,试探来了!江访安竟然也怀疑仙师的身份,他迫切问道:“仙师怎么答的?”

    掌事摊手:“还能怎么答,仙师只有跟圣上谏言,恳请御驾亲征。”

    曲验秋傻了,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也是,凡子还有个姓骆的“真龙天子”呢。仙师的回应钻了绝妙的空子,说她对八荒殿毫不知情可以,说她才思敏捷随机应变也可以,她或许只是一个无辜的事外人,也可能是幕后的天子。

    掌事的背影远了,那本麻绳捆的册子夹在他腋下一抖一抖,曲验秋默默看着,背靠大门,双肩塌下。最后一个问题不用问也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在那个“满了”的册子上,这是江访安的第二次试探,将他——法锈的二师弟——拉入群狼环饲之中。

    仙师没有给出反应。

    曲验秋慢慢抬眼,颤抖又闪躲,江访安还在看他,双方对视的时候,江访安扬起一个与鬼修身份不符的、暖如春风的笑。

    这样的笑,破尾见过,玄吟雾也见过。

    现在轮到他了。

    与此同时,宫人高声唱喏:“圣上起驾——”

    曲验秋蓦然转身,衣衫边角被风吹出门外,得昌观的大门已经洞开,然而来时退路尽失,它只通向四野。
章节目录 第75章 鹰头
    曲验秋被押入四野门,随行的还有六百九十九个半油篓子,与那群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不同,他觉得自己就像强行征用祭天的童男女,十分无辜可怜。

    有“监工”江访安在场,他非常自觉,话不多说事不多做,唯有一件——他对仙师的身份抱有疑惑,此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救命稻草,这关系到自己这条小命保不保得住。无奈之下,他趁休憩时偷偷去仙师轿子旁转悠几圈,却没收到任何暗示。

    长此以往,他也不敢轻易靠近仙师轿子了,背后一道凉气阴魂不散缠着,他知道是江访安盯着他。

    “仙师”面纱下头是谁的脸没搞清楚,小道消息倒给他听了一耳朵,七百修士中嘴碎的不在少数,其中一人号称“嘴吞鲸”,半遮半掩地抖出一个事:“要我说,皇帝老儿不是咱道上的人,不知道道上的厉害,心性忒狂了些。听道爷的一句,这‘昼境’秘宝咱只有看的份儿,知道眼热秘宝的都是什么人吗?玉墟宗的那位老祖都亲身上阵,你说咱小喽啰拼得过人家祖宗?没得戏嘛。”

    曲验秋吃着瓜,听见“玉墟宗”三字,呛了一口瓜汁。咳干净了才抹嘴扭头:“那秘宝呢?谁手上?锈祖啊?”

    嘴吞鲸瞥他一眼:“哪能,落到四野门的无冕头儿身上去了,余情公子,传言是个半仙,难对付的很。”

    曲验秋捧着瓜皮,心里突突了一下,面上却不显:“一个老祖一个半仙,是没戏……等会,仙师该是知道的吧?还把皇帝往坑里带?”

    殊不知这话歪打正着戳了宫廷下诡谲细小的暗流,嘴吞鲸左顾右盼几下,贼眉鼠眼一猫腰,低低切切道:“仙师也是没法子,仙丹炼了也有几年了,没个成效,皇帝也急呀。急上火了哪顾上别的,催得仙师三天两头火燎屁股,耐不住铤而走险跑这一趟活儿,估摸着有来无回,多拉一个下水,买卖划算——嗐,我也是猜的。”

    嘴吞鲸神情笃定,口中的“猜”八成是个谦辞,曲验秋直直望着他,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朝堂时局未靖,骆帝若是有个好歹,又种一年的人命秧子吗?”

    嘴吞鲸惊奇的“嗬”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对朝政上心,怎么,惦记得昌观的那点香火俸禄?”

    曲验秋脱口:“放屁,我惦记的是——”

    话到一半卡了壳,他收拢口型,抿了嘴,垂头耷肩将瓜皮抛两脚中间:“我没惦记啥,就是觉得……觉得可怜。”

    他难以描述胸口那点意欲喷薄而出的东西,像是一头愤怒的斗鸡不停用鸡冠撞击,他一只妖,居然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以前他将一切“为什么”都归结于人,他不懂人,然而他发现人也不懂人,不断挣扎咬断栅栏,又活得像困兽窝斗。

    想着想着他的头就痛了,妖的识海是混沌的,之前的哀怒一点点散了,他脑子发昏低头盯着瓜瓤上一个黑点,是被甜味引来的一只蚂蚁,窃取了微不可见的红瓤,慢吞吞顺着来时的路回去。曲验秋沿着它的足迹移动眼珠,四周瓜秧腐烂的甜臭、修士用的各类熏香、泥土蒸出的旱焦味杂七杂八裹在一处,作呕的气味蔓延在每个旮旯角落。

    不知看了多久,面前衣袂翻飞纷扰,一只脚不经意又准确踏过,他骤然一闭眼,睁开看见人继续走,风过了,地上尸骸无存。

    七百多号人,脚程不一,等抵达四野门的闸门口,已经是十五日后。

    骆帝凡人之躯受不住路途颠簸,腰酸脖子痛,瘫在轿子里下不来,四个大内侍卫只能一路将他抬着进去,七百修士也紧跟着跨入闸门。曲验秋“哎”了一声,没料到这群肚里没二两油的同袍就这么进家门似的进去了,他上下摸了摸衣兜,身上没存什么法宝,心里发虚得厉害。

    腿好似千斤重,跨不过那一道闸门,直到后面有修士嫌他挡路,用肩撞了他一下:“怎么愣着?”

    他一跟头摔进闸门内,过门的瞬间,脖子后头凉飕飕的,扑面而来的全是难以形容的腥臭,仿佛滚入了牲畜的腔内。

    爬起来一瞧,四面八方尽是朦朦胧胧的身影,罩在抹不开的雾里,谁也不认识谁。

    七百个半油篓子哪见识过这阵仗,顿时乱哄哄,正当此刻,一面明黄旗帜在浓雾中升起,招魂儿一样将几百只无头苍蝇镇住了。掌旗的是仙师,她举臂挥动黄旗,修士们竟顺从地跟着排成长列,以护卫皇轿的姿态簇拥成七个阵。

    曲验秋乍一望去眼前一花,随即下意识掐了自己,猛然惊醒过来这是一件法宝,如今道人众多,法器也层出不穷,保不齐这黄旗跟以前的新鲜玩意“听话符”是一家亲,虽上不得台面,对付三脚猫功夫的道人却够了。他醒神后并不揭穿,假装被迷了心智,站到了人群中间去。

    几百人中,唯有江访安与仙师身上的雾气有些不同,稀薄得可以看出轮廓。江访安眼睛微眯,袖手杵着不动,漠然用余光扫了扫黄旗,问:“四野门无边无垠,江某敢问仙师,如何寻到余情公子?”

    这一问又在试水——众所周知,能在四野门不被浓雾遮住身形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悟道三轮及以上的“半仙”,好比殷余情与法锈;另一种是持有炼道法宝或功法的修士,如他当年因一碗迢遥血肉,藏头藏尾煞费苦心。

    他对仙师的怀疑不减,他自己能弄出藏身的法子,没准法锈也行。然而这个问题不待仙师回答,他自己的脸色就变了,急喝道:“向左避让!”

    “什么?”仙师语调冷冷的。

    “没听到哨声么?奔这里来的。”江访安身形一闪,再落地时手中已拿住黄旗,他眉梢微挑,用掌心抚过旗杆,随后猛地转向,旗尖左指。

    仙师被夺了旗,愣了一愣,但不等她发怒,刚才还没听见的哨声鬼魂一样若即若离响在她耳边,伴随而来的还有仿佛鱼鳞刮在地上的沙沙声,凄厉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

    修士们齐刷刷往左疾行,这番动荡终于惹出了金贵的骆帝,从摇晃不止的轿子里探出一个头,慌里慌张又强作镇定:“何事发生?何事?”

    江访安没理他,沉默望着正在旗下奔走的修士,过了一会,失望道:“太慢了……”

    只需片刻功夫,刮擦声和哨声已然清晰可闻,远处雾气如海潮扑来,脚下却没有一丝震动,江访安默然停下了手中的旗,抛回给仙师。

    仙师压抑着怒气,第三次问:“江真人,这发生了什么?”

    “十息内推进两百里,这个猛劲……”江访安叹息,“饵鹰来了。”

    像是印证他的话,哨声自远处浓雾里尖锐响起,又细又利,直透耳膜,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徽记的旗帜,那些人的脚步和衣衫摩擦细碎无比,密如鳞片。像是一群聚集觅食的野鹰,鼓翅俯冲,一切拦在他们面前的都是牛羊猪狗,猎物惊慌失措奔逃,他们却不会退一步。

    烟尘滚滚,“饵鹰”与骆帝麾下修士相隔不足十尺时,一个比哨子更高亢的啸声猛地拔高,随后几十个啸声尾随而上,雄浑的灵气咆哮荡开,尘埃随之扩散,骆帝的七百修士顿时立足不稳,东倒西歪散了一地。

    江访安挥袖挡住那股灵气聚起的狂风,顺带拦住仙师想要挥旗的手:“别动!他们只是在警告,你一动手,在他们眼中就是开战的意思,不会再好好说话了。”

    仙师收了手,江访安没说话,却多存了一个心眼——怎么这么巧,刚进四野门就和“饵鹰”迎面撞上。他可没忘法锈就是饵鹰出身,后来**堂承认了“饲儿”的存在,她便也被尊为饲祖,天南海北的饲儿十有八.九都认她这个祖宗。

    曲验秋也明白他大师姐与饲儿的渊源,一听是“饵鹰”到了,心擂如鼓,忍不住出头张望,只见江访安一马当先,身侧仙师扛着旗杆,手中黄旗狂卷,这二人如主心骨撑起了弱不禁风的骆帝仪仗,正面对上的是土生土长的四野门饵鹰。

    这可不是**堂的饲儿能比的。

    鹰不像雁,众鹰聚在一块,是嗅到了腥肉的味道,他们都是来抢食的。比**堂的饲儿凶猛百倍,最狠的那只,叫做鹰头。

    常在四野门走的人都听过一句话:“鹰头开道,鬼神需绕。”

    放在平时,江访安也不想招惹,饵鹰这种东西实力或许不算绝强,但胜在敏锐异常。两方隔着雾对视,在四野门这儿都是半斤八两,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半晌后,那伙人的头目从嗓子眼里嗬了一声,居然把江访安给认了出来,不太友好地开腔道:“哎呀,这不是江鬼么,咱熟得很哪!”

    这腔调怪熟悉的,不过也没什么奇怪,自打法锈扬名**堂,她那个调调就被许多饲儿仿了去,有的照葫芦画瓢学了个四不像,有的却能以假乱真,关键时刻来一场狐假虎威。

    江访安:“何方道友?”

    鹰头语气里含着巍然不动的笑,不紧不慢道:“您老前辈干了杀妻夺宝的那一票,来四野门避难八十年,叫三六八几方大头在四野大肆整肃翻搅,截了多少水道。”

    “水道”是来财的路,跟“买鱼”一样的黑话。

    人命都用值钱与否来断定,可见财路是多么重要了。

    江访安摇头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江某在此赔罪了,不过鹰头大人应该不会是专门来找江某的麻烦吧,不知率领一众饵鹰往何处去?”

    鹰头直截了当道:“不信‘昼境’的风没灌到江鬼的耳朵里去,故作什么姿态呢。”

    “那倒也是。”

    江访安从不在意对方无礼的态度,他温和发问,“余情公子神通广大,他不欢迎的人,一般是没法找到他的吧?”

    鹰头像是没察觉他是在套话,扔出俩字:“是么。”

    随后从浓雾里伸手,袖口滑出一件东西,那物件通体洁白,内里晕染一丝碧蓝,正是余情公子的信物,云蒸海!

    曲验秋睁大眼,一句“大师姐”差点就出了喉咙,幸好憋住了,他攥着手平复呼吸,掌心炽热。

    这分明是殷余情曾经送给法锈的笛子,虽说之后转赠仲砂,但能从云莱宗主手里拿回来的,也只有她了。

    江访安心头也是一惊,他谨慎打量仙师,又死死盯着鹰头,恨不得将这两人的雾气一扫而尽。

    他怀疑仙师是有道理的,不光是曲验秋在得昌观,还有木犀真人,他是**堂的老人,每次出手的目的只有法锈。更重要的是,他察觉到仙师身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仙气,非常细微,但正是这丝气遮盖了她的修为,他看不透。

    怀疑鹰头就更有道理了,从哪儿都像,而且拿出了云蒸海,就算不是鹰头,也一定与法锈碰过头。

    江访安面色不改,但心分二用,终是不及以往十拿九稳的镇定。

    总是这样,不等他压低疑心,又抛出一个新的佐证,像驴前面吊萝卜,一勾一勾的,分散他的精力,一个没完又来一个。

    要说其中没有法锈的手笔,打死江访安都不信。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敌暗我明的局面终于轮到他来享受了,三途河之战他摸透人心诱导妖心,一个九连环局砸的法锈毫无翻身之力,只余挣扎。当年的饲祖还不知磨难,惊涛骇浪中护着小师妹自嘲一句:“技不如人,往后再来讨教。”

    这份“讨教”最终染上多少杀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入了局,法锈专门为他设的,故弄玄虚的局。
章节目录 第76章 谜底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目的都是同一个,旧恨暂且放一放,先把手头上的大事给了了。鹰头一行人循着云蒸海,找上了殷余情身处之地,一声飘忽的哨声,饵鹰们四散而开,将飘荡轻纱的庭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野门尽是流窜之徒,无处安居无以为家,常备法宝就是“掌上屋”,便于随地落脚。

    殷余情品位不低,又老而不灭,手头上不知积攒了多少宝贝,待众人瞧见他这座掌上屋,着实咋舌,三进三出的庭院,全部用“云蒸海”的玉料建成,比起这个,那根笛子远不够看。

    仙师与江访安一众人远远跟在后面,鹰头一马当先喊道:“殷公子,在家就出来应个声儿,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呢,**堂可是拿出了迢遥境与民同乐,你也不要小气,价钱好商量嘛!”

    鹰头说话的关头,蛰伏四周的饵鹰蓄势待发,然而过了许久,庭院里没有任何回应。

    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鹰头把玩手中的笛子,口中哨子轻嘘了一下,几乎是同时,那种令人头皮发炸的刮擦声又蜂拥而至,曲验秋在后方瞪大眼睛,饵鹰们动了,庭院的纱帘被顷刻绞碎,像是蝗虫过境,无数被雾气包裹的人影从各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窜入掌上屋。

    嘴吞鲸正蹲在曲验秋身旁,被鹰头突然的强攻吓得腿肚子抽筋,一张巧言令色的嘴什么都吐不出来,喃喃道:“娘哎……”

    他这一句感叹没完,猛地听见饵鹰中爆出一声大喊:“退!”,刮擦声瞬间变得紊乱,像猫爪挠在人心上,不知道里面遭遇了什么,许多人没撤出纱帘就消了声息,那些轻薄的纱继续柔若无骨飘动,过了一会,上面晕开了一团一团的血水,淋到墙面上,又缓缓滴落到墙缝里。

    远处的修士们脸都白了,江访安皱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骆帝掀起帘子张望了一眼,惊叫一声咕咚缩回轿子里,好半天没动静,约莫晕过去了。

    鹰头短促地吹了一声哨,退出来的饵鹰们悉悉索索聚拢在她周围,血迹在地上沥沥拖出几十条长线。

    此时又回归风雨欲来前的宁静,但没过多久,掌上屋内传来轻叩的响声,门栓被抽开了。

    所有人背脊紧绷,一只手推开了门,随之而来的是屋主人的笑声:“鹰头,看在我与法锈沾亲带故的份上,给你个活命的机会,自断臂膀,一息内退出五百里开外,闯我家门的事我就当闹了一场蝗灾。”

    鹰头也笑了:“殷公子,在四野门哪儿能吃独食呢,祖师爷都不敢的。不瞒您说,昼境的消息是托了饲祖的福,不然还不知道您在闷头发大财,不肯分人一杯羹。”

    短暂的静默。

    “既然这样,那你们便来拿罢。”

    屋门敞开,从余情公子后方走出四个下人,两男两女,袖手而立,眉眼清晰,着实叫人吃了一惊,他们不可能是悟道三轮,那不让雾气遮蔽自己唯有一种可能——他们身上带有悟道三轮或炼道的法宝。

    余情公子也证实了这一点:“昼境在他们其中一人手中——没错,不在我身上。没办法,我也要防着你们那位饲祖,她能正面与我硬抗,但对付四个,恐怕也分身乏术。”

    “谁说我不慷慨?”

    殷余情面容含笑,风姿特秀,他身后三十六卷染血纱帘狂舞,破碎飘摇。

    无数话本中龙章凤姿的世家儿郎,仿佛这一刹都有了模子,无论何等离经叛道之人,也必为他周身风月重整仪表,方不堕他此时之姿。

    一段轻忽的哨声,打着卷儿的尾音还未落下,饵鹰已经扑上前与下人厮杀,地上血迹糊成团,鹰头没有动,背绷如弓,与殷余情对峙。

    后方的仙师忽然道:“江真人,鹰头已经动手了,不如我们也……?”

    江访安默默盯着战局,平静说:“昼境在不在下人手上我不知道,我只明白一点,除非他死,否则是不会让出来的。”

    “昼境”与“迢遥境”是一样的东西,是每一任八荒家主身死道消后的“骨灰盒子”,炼道四轮足以在小范围内改变天道的规,因此会凝结成一方不同于天道的小境界,封锁他们最后一点存留世上的血肉痕迹。

    法昼,是殷余情的妻子。她遗于世的凭证,即便是法锈来要,殷余情也绝不会给。

    而法锈对昼境中的那一碗血肉志在必得,她太需要了,这东西能轻微扭转一些“规”,尤其是她当前鞭长莫及的、地府的“规”。

    这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江访安清楚得很,她师父可还在那儿。

    想透这一点后,法锈与殷余情的决裂情有可原,这两方迫切想要的东西是同一件,他们绝无可能达成一致。

    江访安闭了闭眼,昼境花落谁家他不急,让他觉得不踏实的,是法锈到现在还未正式露面,她到底在哪里?或者说,谁才是她。

    江访安按兵不动,前面鹰头一众已经遍地开花,做饵鹰这一行的,都是打斗中的好手,四个下人被他们有意无意牵风筝线一般,越拉越远。可殷余情的下人毕竟不是吃素的,地上积的血洼大大小小,全是饵鹰在拿自己的命往上填。

    就这么打了足有小半刻,某个饵鹰跑回鹰头身边,耳语道:“有一个拉不动。”

    他说的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拉开殷余情十步之外的下人,鹰头也看到了,说:“调人过去。”短暂停顿,追加道,“把钩子调过去。”

    饵鹰顿首,弓背没入战局。

    轻忽的哨声断断续续飘在厮杀上空,更多的雾气缓慢围堵上距离殷余情最近的下人,那是个姑娘,袖中剑双手轮换,神出鬼没,刀光中映出一双含情带俏的桃花眼。

    与她交手的饵鹰没能占到多少便宜,割断一人的颈子后,姑娘脚底蹭了两下地,默不作声捏紧手,她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说明包围她的饵鹰难以计数。哨声忽高忽低,饵鹰们变幻着站位,姑娘也闭上眼,专注听哨,突然,蛛丝般的哨音中出现了一个打顿,几乎是瞬间,背后的饵鹰突刺,而姑娘像是早有预料的避开,铛铛两声,袖剑格挡住刺向腰间与胸口的尖刀。

    趁她身形未定,四五道残影从各个方向一拥而上,姑娘矮身躲开,贴着地面,一只手往上精确抵住一个饵鹰的下巴,用力往左一撇,那个饵鹰连叫声都没发出,脖子被拗断,整个身躯失力的压下来,被她抬起往上挡住,下一刻,那个饵鹰的背部已经有了四把来不及收力的利刃,泛起惨绿的光。

    姑娘扛起尸体站起,饵鹰稍微退开,跃起从空中袭击,这时,左边饵鹰发觉手指上有什么丝质划过,以为抓住了姑娘的头发,心中一喜,用力后扯,却把自己摔了出去,滚了两圈才勉力撑起手臂,发现手上是整片削下的一块头皮,抬头一看,对面一个同伴惨叫抱头倒在地上。剩下两个饵鹰转换站位,交叉而立。

    不等他们再次出手,姑娘仰面一个铲地,贴着两个饵鹰腿间的空隙滑了过去,双臂猛的收拢,肘部弹出刀刃,切入身后饵鹰的膝盖窝,紧跟着脚跟擦地,以一个夸张的弧度借助腰力竖起身躯,旋身,按住两个饵鹰的背,袖中剑刺出,收回,带出一串血花。

    十息之内无负伤,解决掉七个饵鹰,姑娘轻轻喘气,半缕长发垂下额角,脸上似乎还扑过胭脂,眼眸流转间,衬得面孔越发清媚秀气。

    掌上屋前面那片地上全是血,层层叠叠,其余三处不时有兵械与嘶叫,下人浑身是伤,殷余情双手背在身后,丝毫不关系,漠然眺望远方,他不远处的那块地方暂时安静,大概是饵鹰们在重新掂量姑娘的实力。

    更远处的骆帝一行人半步不敢上前,曲验秋深深垂着脑袋,偶尔瞟一眼,不敢多看,怕晚上做恶梦。

    有修士估计还是个半大小子,受不了这刺激,呜呜咽咽的往后挤,撞倒好几个人,被后方的修士联手往前推搡,大声喝骂。乱糟糟的一锅粥中,曲验秋听见人期期艾艾的议论:“我还在门派的时候,哪有这样打架的……”

    曲验秋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心想是没有,宗门里玩的是驾风御水,用灵气不痛不痒对轰几下,吐血都少见。

    忽然有人在旁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我听人讲,饵鹰可怕就怕在用修士的体魄,搞凡子抹脖子的那一套……”

    “现下道人偏爱用功法,不看重身手,一旦被人近身,就只剩死路一条。”嘴吞鲸打着颤说,“但半仙大人养的四个下人,应该是专克饵鹰的。”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曲验秋悄悄抬头瞄一眼,但这一次,他没像之前那样瞅完就低头,而是缩紧了瞳仁。

    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饵鹰再度攻上时,姑娘双手刚抬起架住,一个唿哨,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钩子神不知鬼不觉勾住了姑娘的腰带,姑娘异常警觉低头,双手却腾不出空,说时迟那时快,那锋利的钩子一拽,束腰的缎带轻而易举裂成两半,里面贴身的衣物勾勒出青葱一样的身段,还有怀中紧包着的一个圆盘。

    所有人的眼神都热了起来,江访安也不由自主跨前一步,那圆盘的样式与“迢遥境”几乎一样。

    姑娘又急又气,掩面也挡不住双颊通红的春光,她双臂发力逼退面前两个饵鹰,一手慌忙揽住衣襟,将圆盘牢牢护在心口,微不可察地向殷余情方向投去一个眼光,并开始向他的方向靠拢。

    饵鹰是不讲究下不下作的,这一招得手,饵鹰也摸透了套路,怎么可能放任她接近殷余情,每当她的手脚被缠住,钩子就会从各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射来,刁钻地划破布料,几次下来,姑娘过于羞愤,失了章法,直接挥拳砸向一个饵鹰,一阵血肉分离的钝响,剑尖从饵鹰的后脑刺出来,但拔的时候出了意外,那个饵鹰用最后一点僵死的力气咬合住剑刃,姑娘抽了几次,明白卡死后,手腕一个上扬,掰断了袖剑。

    失去了一边手臂的武器,跟断尾求生没什么差别,处在十面埋伏的夹击中,还要提防钩子,姑娘终于顾此失彼,慌乱叫道:“公子——”

    殷余情动了,同时,鹰头也动了。

    江访安聚精会神攥紧手指,他知道时机到了。

    殷余情与鹰头几乎同一时间出现在姑娘的上空,聚起的风相撞出气浪,这边江访安手心凝出一股黑气,迅速挥向仙师,仙师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向后砸出几丈远,哇得一声喷了大口血,几个修士不明所以上前扶她,仙师挣扎开,怒道:“江真人这是做什么!”

    江访安不为所动,屈指一弹,几滴水射向仙师,这次没有其他反应,他皱眉,笑了笑:“果然不是。”

    随后不顾还在“怒讨说法”的仙师,身影一闪,接近了前方激战的边缘,从饵鹰间穿梭而过,趁鹰头与殷余情还在交手,忽然出现在那个下人姑娘的身后,姑娘敏锐察觉背后有人,但来不及招架便被砍中后颈,身躯一软跌倒在地,江访安垂下眼皮,向她怀中的圆盘伸出五指。

    “江鬼尔敢!”

    当空一声大喝,鹰头拼着受了殷余情一击从空中扑下,携雷火之势,像是要将新仇旧恨一起报了。江访安夺了圆盘就预备走人,一甩手,一个陶瓷碗突然劈头盖脸砸向她,鹰头下意识交叉双臂护在头前,那碗却只翻了过来,往她身上泼了水,这水阴气森森的,叫人觉得不大舒服,但鹰头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无什么别的伤害。

    三途河水不起效,她也不是法锈。

    江访安没来由心下一寒,脑子里灵光乍现,猛地低头去看那个下人。

    姑娘仰面倒在地上,缓缓睁眼。

    一双半合的眸子轻微转动,流过一道光,似笑非笑,与他对视。
章节目录 第77章 无章
    与那双眼睛对望的那一刻,江访安就知道来不及了。

    他向后狂退,已经不觉得能逃脱,只能尽力拉开距离。可惜为时已晚,他清晰看见脚下浮现出淡蓝的阵法痕迹,只听“嗡——”的一声沉鸣,光泽迅疾闪过,密密麻麻,这一片数以万计的阵轰然全开,绵延数十里。

    尽管如此,他心中仍残存一丝侥幸,四野门的基石就是一个悟道三轮的庞大仙阵,在它之内施放的任何阵法都会削弱,选择在这里出手,法锈可以说放弃了“地利”。抱着这一点希望,他全神贯注撤出阵法范围,奇怪的是身后竟然没人追来,刚闪过这个念头,手上那个圆盘突然轻震了一下,他手指一僵,凉气从天灵盖贯彻脚心,还未来得及脱手,圆盘立刻开启,白光霎时将他吞没,任凭他如何抽身都逃脱不得。

    这竟然是真的昼境!

    一阵天旋地转,他被甩入昼境中,还未站稳,境内天崩地裂,十二种天灾齐降,他徒劳用双手往上挡住,一瞬间,万年前那种孱弱的感觉又跗骨之蛆般降临。

    雷殛水火暴冲而下,力量之大震出境外,圆盘在半空中崩掉了一个角。

    与此同时,聚拢在骆帝周围的修士们不由自主后撤,他们本能察觉到异常,四野门这块地方的气场变了,原本江访安与鹰头汇成一股,殷余情聚着另一股,两股气相互抵着,分庭抗礼,直到有个人懒洋洋站起来,大大小小的气势都散了,匍匐在地上,大鱼吃小鱼的相溶,不分彼此。

    她抬手抹花了自己的脸,像揉散了一张皮一样,精心涂抹的胭脂晕开了半张脸。

    一同抹去的,还有那种独属于小姑娘的清丽娇俏。

    她一脚踩在阵眼,数万阵法勾连延伸,所及之处的饵鹰们不论死伤皆起死回生般站了起来,一阵刮擦声响过,所有饵鹰聚集在鹰头身后,不发一言。殷余情落到掌上屋门前,沉默看着在空中轻颤不休的昼境。

    天灾轰杀不止,明显是□□控的,江访安颤抖从胸膛里掏出半只碗,红水浓艳,正是三途河之战中残存的一半迢遥血肉。但他还没来得及用这件“炼道四轮”的东西抵御十二天灾,便骤然被甩出了昼境,面前一个人浮光掠影般闪过,一把顺走迢遥血肉。

    江访安嗓音破碎,嘶哑叫道:“法锈!”

    他用大拇指抹去糊住眼缝的鲜血,试图看清法锈在哪里。他很久没有置身战场,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垂帘幕后看他人溅血,也以为法锈会跟他干同样的事,设一个局,然后坐享其成。

    他潜心潜力揣摩法锈的局,针对仙师、质疑鹰头,尽可能不让自己被误导。

    可是一切都没有随着他的预料走,他就这样被揪了出来,毫无防备,慌张在他脑子里炸开,又逐渐转化成陌生的燥怒。

    眼前一截水绿色的缎带飘动,江访安骤然出手,但他扑了个空,同时背脊一阵刺痛,法锈鬼一样贴在他身后,袖里一把弧刀破开他的背部,正中丹田,激痛之下江访安空翻往前,落地又滚了两周,他单膝触地稳住身形,伸手到背后将那柄弧刀拔出.来,灵气在丹田的胡乱冲撞让他完全冷静下来,他又犯了错,不该与法锈近战,他的身手尚不及饵鹰,而十个饵鹰也不足法锈一合之敌。

    他不能想象,法锈在一百五十年间发生了什么。

    叩天之战前的法锈更像一个精通探听的饲儿,而非致命的饵鹰。仗着悟性高,一出手便是天地规则,剑法都不学,在迢遥境跟春秋刀过手,拙劣的剑术一览无余。

    他沉默盯着对面的人影,妆被她抹花了,眼角眉梢晕染开大片殷红。仙胎清净之体,有“颊不生色,躯不沾味”之说,想必那“下人姑娘”涨红脸的模样是她往脸上倒扣了整盒红粉。

    法锈缓缓笑了,竟然还很温柔:“江道友,好久不见,怎么不叫声小友呀。”

    江访安没有回答,脑子飞转思考退路,在数万个阵法中遁走的可能太低了,唯一依仗的是身上这点雾气,或许混进人群能借机逃脱。不等他细思这个法子,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哨声,他缩紧瞳仁马上起身,还是晚了,一只小钩子从后方射来,这次不是划破衣衫般的逗弄,而是狠狠钉入他的脚腕,普通的钩子是没法困住鬼修的,江访安挣了一下,疼痛如同火烤,这料子是“阴魂锁”,捆住三途山主贾沛的锁链就是用这个熔炼而成。

    在他挣扎的空当,法锈一步跨出,瞬间出现在他左侧,手掌已经贴上他的后颈,萦绕在他身上的雾忽的散了,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江访安悚然向右避开,却被钩子撕扯,摔落在地,他咬牙忍下一声痛呼。

    半步天道。

    他脑海中刻下这四个字,泛起陈旧的绝望。

    分明法世已经死了,那个萧萧肃肃、爽朗轻举的首代天子在万年前粉身碎骨,“半步天道”这个传说般的境界也随之深埋,法家次代天子至四十八代,无一不止步炼道四轮。

    捭阖不世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自信能再断送一个。

    直至今日,他透过法锈,仿佛重新看见那个名为“法世”的少年步入浊世,清俊英挺,俯视苍生,一剑动九洲,而他自己,还是那个倚靠师妹的弱兮兮的小魔修。

    江访安眼睛红了,在瞳孔中心凝成无光泽的暗褐,他主动对上法锈,五指枯骨撑开皮肉,将她的肩死死捏住,发黄的指甲钉入她的血肉,像是要活活撕裂她。法锈以同样的方式钳住他,一臂横过他的后颈牢牢锁住,另一只手刺透他的胸膛。

    道人偏好雅致干净的斗法,对“拳拳到肉、刀刀见血”嗤之以鼻,普天之下,诸如此类恶狼般的撕咬绝对不多见。殷余情冷淡旁观面前两个祸根紧紧贴合一起,血污从法锈的肩背上蔓延开,同时江访安缓慢颓倒,喉咙咯咯作响。

    四野无声。

    法锈毫不拖沓,一展臂,把重伤的江访安甩向掌上屋的门口,殷余情刚小心地将昼境收入怀中,还未放好,迎面一个黑影就砸过来,他往旁边侧了一下,任由那东西重重摔在台阶上。

    法锈见没丢准,嘱咐了一句:“看好他。”

    殷余情挑眉,鬼修形不散,就是还没死:“不杀?”

    兴许是刚挑掉一个大敌,法锈还有心思开玩笑,故意用含义不明的口吻道:“姐夫,慢慢来嘛,这么急做什么。”

    殷余情:“……”

    他后退两步,不想跟这人说话。

    法锈旁若无人地将破成碎条的水绿色外衫随手剥下来,里面是完好的白色道衣,此时从掌上屋里出来一个水绿色衣裙的姑娘,捧着一盆水,迈着碎步来到法锈身旁,细声细气道:“你快擦擦脸,多吓人哪。”

    法锈一笑,捞了盆里的汗巾净面,擦完往七百个修士那边瞥了一眼,眼神微动,将拧干水的巾子搭在盆沿,随后负手朝他们走去。

    脚步仿佛打在心坎上,修士们不知这尊凶神何意,唯唯诺诺不敢上前,推来挤去将唯一没动的曲验秋挤到最前头。

    曲验秋也不推诿,硬着头皮上前,脚跛了下,一踉跄直接双膝软倒在那双十方道鞋前头,仰着脑袋喊:“大师姐。”

    法锈居高临下看他,半晌笑了:“吃着皇粮,还认师门呀。”

    曲验秋腆着脸:“大师姐您别介这个啊。”

    法锈俯身拄膝,用没沾血的手背拍了拍他的脸:“哪儿的林子不清净,非往热闹的这块儿凑。”轻叹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拨开他:“行了,让个道,没闲工夫跟你叙旧。”

    曲验秋被推到一边,哎了声,迅速爬起来转头,麻溜地跟上大师姐,见师姐笔直往黄轿子方向走,心虚地指了指:“那是骆帝,晕着呢。”谁知法锈根本不关心黄轿子里的凡人天子,一直走到盘坐地上的仙师面前,屈膝蹲下,微微一笑:“手伸出来。”

    这话莫名其妙,所有人不解其意看着她。

    法锈绕着弯子道:“三年前,松啼城拍行拍出一把飞剑,剑铭‘无章’,有个不太靠谱的传闻,说是已飞升的前太朴宗主姬章的本命剑。经过几轮角逐,被一名二流宗门的弟子以三百六十万灵币买走……”

    仙师紧张地后仰,惊怒叫道:“你休想杀人夺宝!”

    这句话一出,反应最大的当属曲验秋,左瞧瞧仙师,右看看大师姐,傻了:“这……这不是师姐你的人啊?”

    法锈啧了一声,很不赞同道:“哪儿那么多‘我的人’,我的人就只有你这种不争气的。”

    曲验秋:“……”

    遭贬遭得突如其来,黄雀很不服,指着鹰头方向叫道:“那不还有吗?”

    法锈以一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眼神斜着他:“曲二少爷,你师姐我也是做饲儿的,从没听说过饲儿白做工。谁请个饲儿不得花钱?人家不走,是在等我结账呢。”

    曲验秋:“……”

    仙师捂着手臂,死死盯着法锈:“传闻是真的,这就是太朴仙宗的无章飞剑对不对?这是仙器,你休想夺走,大不了我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曲验秋在心里唷了一声,觉得这话很新奇,“鱼死网破”这词除了天道,谁用在法锈身上都不太合适,就目前来说,鱼肉与刀俎更为恰当。只能说幸亏仙师端着架子一路上都不说话,偶尔几次误打误撞,才让江老鬼一直没敢断定。

    法锈叹道:“道友,我不干邪道的事。”又轻言缓语道,“若是别的什么玩意儿,也就送你了,权当压惊。这样,我花十倍的价买回来,如何?”

    “不可能!这是无价之宝!”

    法锈瞧着她,道:“你觉得自己撞了大运?挺巧,我把剑拿给拍行的良筹真人的时候,也把这个事叫做‘走大运’。”

    “那你现在是反悔了?”

    法锈沉默少许,觉得跟她有点说不通,想了想,还是简单提了一下来龙去脉:“你走大运的那次拍价,我让良筹真人留意买主,并做了手脚。拍出的金额对不上,松啼城必然上报南师城,长生钱庄里有个跟我不太对付的**堂木犀真人,你应该见过。他意识到是我作乱,一定会密切留意买主,并从中走动,让能与我一较高下的江访安与你搭伙,但更多的他也不会对江访安说,毕竟早先的三途河一战折了他们一个五堂主。”

    “至于那柄无章飞剑,取的就是‘无章无法’头俩字。若是姬章掌剑,来去无踪杀人无形,佩在你身上,大概能起个捉摸不透的作用。”法锈说,“本命剑应该随主飞升,我也是大费周章才拿到手,给你是必须,我要回来是必然,谈不上反悔。”

    仙师半天没出声,看样子是没懂。

    于是法锈用了最浅显易懂的方式:“一百倍。”

    仙师回呛:“你加多少都没用!”

    “你先算一下价钱,现在是一千倍。”

    “我不……”

    “一万。”

    仙师觉得喉咙逐渐干渴,也许是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太灼热,她意识到价钱逐渐变的高不可攀,嘴唇终于哆嗦起来:“你能出的最高价格是多少?”

    “对我而言没有最高,你有。如果我加到十万倍,你身上这层雾我就不会给你留着了,到时候你的处境……”法锈抬手示意,让她扫过四周七百个虎视眈眈的修士,还有远处徘徊的饵鹰,随后探身过去,凑到她耳边笑了笑,“事没必要做绝,大家留个脸面,你觉得呢?”
章节目录 第78章 天下
    饲祖屈膝蹲地上,两肘架在膝盖上,恩威并济地给仙师摆事实讲道理,后边儿饵鹰们目不转睛瞧着,这出戏唱得忒稀罕,遇事不打一架,居然坐下来好好说话,在“杀烧抢掠”等同“喝水吃饭”的四野门里称得上一道旷世奇观。

    再转头看地上那个仙师,也是个奇货,毛没长齐一身虎胆,敢与锈祖叫板。

    四野门根深蒂固的行为处事是靠拳头说话,前辈高人想要东西,不叫为难人,机灵点儿的赶紧主动献上去;等人家开口要,还不说点漂亮话,命就不在自己手上了。

    不管他人怎么想,法锈一意孤行,坚持正道道义。这份坚持毫无道理,她是从四野门熬出的饲儿,入世百载,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因而此番不论怎么看,都正得有点诡异。

    最莫名其妙的就属黄雀儿了,闯过几回凡尘,曲验秋觉得差不多能将人看出个四五成的脾性,但一对上他大师姐,又是满脑子雾水,拿不准她到底是个什么弯弯肠子。

    他脑子里噼里啪啦地闪灭各种念头,总是在边缘晃悠,捕捉不到那个在心里乱窜的疑点。

    曲验秋想了许久,得过且过的得出一个结论:“师姐她可能是太寂寞了……得找点乐子。”

    法锈出奇的好心情,笑言晏晏,耐着性子讨价还价,还时不时凑过去低声窃窃耳语。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仙师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和颜悦色的前辈,被唬得发愣,茅坑脾气也没撑住,戒心虽不减,总归是慢慢平静下来。

    另一头,嘴吞鲸像是缓过劲了,摸索到曲验秋身边,啧啧啧了几声,咂嘴艳羡道:“这位前辈与你小子一个师父啊?哪路神仙呀?”

    曲验秋心不在焉,敷衍起来就没管住嘴:“差不多吧,半个师姐,半个师娘。”

    嘴吞鲸:“……”

    回过味来立刻挤眉弄眼,悄悄摸出纸笔来,亲热搭着曲验秋的肩,小道友好弟弟地叫着。这师门关系乱得挺带劲,巴不得他多说些。

    曲验秋没理会嘴吞鲸上下乱溜的眼神,他心中焦躁,来回在仙师与黄轿子之间瞧看,眼前疾闪过上京五十里草席,皮包骨的青紫手指把插草标的小孩推到他身上,眉目姣好的童男童女流水般往宫里送,帝家帷幔如同巨兽翻卷的唇舌,吞进了乌泱泱的人,连个饱嗝都不打。

    遍览上京,河山苍夷,生灵涂炭。

    哀苦悲愁的人脸,磨出白筋红肉的双膝,一沓子浸血的香火俸禄,窃取绿瓜红壤的蚂蚁,鞋底薄如纸的残肢,洪水般的碎片咆哮,拼成了一只不断撞他胸口的斗鸡,鸡冠红得像火,烧得他心房乍明乍痛,他扯了一下衣领,却没扯松心里那根弦。

    他跨不过这道坎。

    这是心魔。

    心魔常在人修魔修鬼修的心里,在妖修中几近绝迹。像拆月,像抹舟,像北堂良运,像觅荫——他们目空一切,不去想,不去琢磨,也不存于心。

    妖心是最不易沾染尘秽的心。

    偏偏让想飞高高的黄雀儿给沾上了,压不住,消不了,只任它日渐茁壮悲忿。

    他可以视而不见,一直乖乖在梅吐山涧吃着加辣子的大碗米饭,等拆月薅完羊毛给他做厚底靴子,可为什么又无数次走回上京,为什么不停去得昌观领香火俸禄,为什么兑了糠馒头给饥民,又为什么手脚发颤也要来这一趟四野门。

    他将苍生的遍体鳞伤披在肩上,在上京的梅雨天耷拉羽毛,无休止地想,为什么。

    想不通,于是又想,为什么连一个答案都吝于说个明白?

    曲验秋双手按着脑门,满头胀痛,耳边嘴吞鲸还在鼓噪,嘈嘈切切,隐约听见法锈轻描淡写说一句:“那我现在可要解开无章的封印了。”

    他抬头看过去,视线发虚。

    那边两人似乎已经达成一致,法锈手指轻抬,仙师突然浑身猛抖,发出一声惨叫,手臂不受控制抽搐,雾气层层从手上剥离而去,一道墨蓝剑纹活物般抽离仙师的手臂,刚猛剑意冷冷荡开,似乎下一刻便要破空而去。

    法锈笑道:“会有一点疼,我说过了,金丹期的修为没法应付仙器。”随后两根指头往上一勾,“过来。”

    墨蓝剑纹肆无忌惮张扬的末梢一凝,水草般摆动,散去剑意,乖顺攀上法锈的手腕,一直游动到肩部,最终蛰伏下来化作靛色纹路。法锈放下手臂,白色宽袖顺势挡住了张牙舞爪的剑纹。

    仙师冷汗涔涔卧在地上,整个身躯都在战战颤抖,失去唯一能傍身的无章飞剑,她在瞬间感受到修为狂降以及丹田内空虚的灵气,她的脑海蓦然一片空白,突然涌起一阵追悔莫及,暗恨起自己被甜言蜜语的花招给迷惑了,现在对方反水易如反掌。

    “你不能杀我!”她肘部整在地上,抬起一只眼狠狠瞪向法锈,翻出箱底零星的几个筹码,“知道这次来的还有谁么?骆氏皇帝,真龙天子!”

    法锈不动声色:“被街边的话本子祸害了?怎么,觉得骆氏皇帝是天命之人,傍过去,想受点恩惠?那你傍错人了。”

    事已至此,法锈不再多说,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券,折叠两次,轻飘飘甩到她身上,话梢勾笑:“别修道了,拿着金银,逍遥去吧。”

    眼看法锈起身,曲验秋推开嘴吞鲸,三步并作两步上去,虚拽住法锈一角袖边:“大师姐……”

    “没缺胳膊少腿,叫唤什么。”法锈不等他说完,拍掉他的手站起身,“鹰头。”

    鹰头倏然出现在七百修士身后,上前两步站定:“饲祖。”

    “送回去。”

    “是。”

    曲验秋一愣,立刻明白他师姐说的“回去”,不是把他押回梅吐山涧就是玉墟宗。

    他回头看了看躺地挣扎的仙师,还有无声无息的黄轿子,眨了下眼,拔腿追了上去,急切道:“师姐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鹰头脚步一转,冷冰冰向他走来,刮擦声越来越近,气势如虹,比他整整高一个头,如一堵铁墙挡住他的视线,曲验秋心里发憷,鹰头刚刚那一个闪身明显是穿梭虚空,至少洞虚期修为,不敢跟她正面抗,踮着脚招呼他师姐:“别大师姐!师姐我有话跟你说!真的,特重要一事儿!唉你别赶我,嘶——你下手轻点啊!”

    这一声嚎被法锈听见了,远处过来一个声:“下手轻点,捏断骨头不要紧,别扯脱了他的毛。”

    鹰头:“……是。”

    曲验秋接着嚎:“亲师姐啊!”

    在他视线被鹰头挡住的远处,法锈走了两步,忽然撑住了墙。那个水绿衣裙的姑娘赶忙上前扶起她,两只细弱的胳膊往上架,似乎是想搀着她进屋,但不知道是不是力气太小,没能挪动。法锈埋着头,抬起一只手扇了扇,示意姑娘放开。

    兀自靠墙歇了一会,方抬脚跨过门槛。

    掌上屋的门扣在她身后插上,殷余情正抄着手,站在廊下等她,脸色是少有的严肃:“法迢遥的半碗血肉在你手上,你要我帮忙的事儿完了,现在该你了。”顿了顿,语调又上翘了些许,“堂堂锈祖,腰缠万贯,应该不会赖账吧。”

    法锈笑道:“姐夫,说话真伤和气。”经过殷余情身边时,嗓音放轻,“早晚的事儿,急什么呀,天大地大,有情人都等得起。”

    殷余情刚想伸手拦住她去路,被法锈一个矮身避过,负手往前直走,背上被江访安撕裂的血痕濡湿白衣:“叫你的人给我弄碗糖水来,别让我太久,小心我把你屋子拆了。”路过拐角时转过半个身子,摊手一笑,是个谁也奈何不了谁的表情,“你疯我也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

    两柱香后,曲验秋哧溜一声钻入掌上屋。

    发现这回师姐是真不帮自己,黄雀儿当机立断横下一条心,与鹰头斗智斗勇,化作丁点大的原形,奋力扑腾翅膀,四根膀子蜜蜂似的扑啦扑啦。

    他自始至终一副豁了小命的架势,鹰头毕竟不敢真弄残了他,一收一放地吊着,一不留神让这鸟给跑了,阴着脸,立马打了个唿哨。

    饵鹰们窸窸窣窣地聚拢,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可练的是杀人的本事。饲祖她二师弟身娇体弱的,不敢硬拦,只能用肉墙挡。那么丁点大的黄雀飞得极快,专找刁钻的角度,直接从掌上屋的瓦缝里挤进去,冲势极狠,屁股上一撮毛挂在瓦片上也顾不上。

    掌上屋是殷余情的地盘,半仙坐镇,鹰头不敢贸进。曲验秋化了人身,抹了汗,发觉这里居然可以散去四野门的雾气,不由摸了摸褴褛的衣衫,尴尬地遮住屁股,抬头就见到端坐院中的翩翩公子。

    对比他这身行头,简直云泥之别。

    曲验秋不敢怠慢,小心翼翼问好:“余情公子,久仰久仰……我师姐在哪个屋?”

    殷余情摆弄笛子,不咸不淡道:“她睡下了。就在后面那间,你有事就敲门吧。”

    曲验秋才不听他的,大师姐只有师父才能叫醒,他还记得曾经吵醒午睡的大师姐,结果被揪住削了三个钟头的惨痛回忆。缩了缩肩,老老实实蹲墙根:“没事,师姐肯定是累了,我等她起来再说。”

    殷余情意义不明地瞥了他一眼,并不开腔,又低头雕琢笛子去了。

    这一等,就是四个时辰。

    期间那个水绿衣裙的姑娘来过一次,转了转眼,见里面的人还未醒,端着炖的咕噜噜的砂锅回厨房。第二次来的时候捧来一袭洁净的白色道衣,法锈这回在屋里应了个含混的声,姑娘便放心推门进去。

    曲验秋竖起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姑娘轻言细语在替他打探:“锈主,您师弟正等在外面呢,要见一见么?”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片刻,姑娘踮着脚放轻步子出来,经过门口时拧了一下曲验秋的手臂,使了个眼色:进去呀。

    曲验秋怕缩缩的,心里打鼓,做了个口型问:“真能进去?”

    姑娘白了他一眼,估计在余情公子身旁服侍惯了,看不上他这番做派。曲验秋扁了嘴,低眉顺眼地进了宽敞的玉门。

    走进去四五步,背后的门突然一合,吓得他一哆嗦,猛地回头,又转回来悄悄抬头,床榻上锦缎层层叠叠,绣纹翻起的边如同海浪,淹没了上面的身影。

    一阵沉寂后,低沉的声音从绢被中传来:“曲二,你入世太深了。现在需要的是凝神静气,而不是因为操心朝廷,逗留此处不走。”

    曲验秋磨磨蹭蹭上前扒着床沿,腆着脸道:“师姐您别赶我啊,许久没见的,我都差点把仙师瞧成你了!”

    法锈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仙师是我?”

    “因为……有些地方相同。”

    “你说。”

    曲验秋犹犹豫豫道:“是……是个女的。”

    法锈沉默半晌,才开口:“你挺会观察的。”

    曲验秋嘿嘿两声糊弄过去,技巧非常拙劣地套话:“不过能让江鬼一直没对仙师掉以轻心,师姐你怎么没搞出错的?”

    法锈短促呵了一声,用“不过巧合”的口吻带过:“说笑吧你,我有那么工于心计么?”

    曲验秋:“……”

    很有啊大师姐!

    曲验秋对仙师耿耿于怀,嘴吞鲸说的一席话言犹在耳,四野门多险的一地儿,仙师将骆帝拉来就是为了一劳永逸,也不用在几千个童男女也炼不成的仙丹上费劲了。

    法锈对仙师的态度实在扑朔迷离,曲验秋一头雾水,大师姐不是没怀柔过,但怀柔也有限,没道理自降身份,何况对面那个眼高手低还自视甚高,合不了她的眼缘。

    “师姐何必与那种人打交道?”曲验秋斟酌着用词,“她挺不得人心的,很多人都欲杀之而后快。”

    “看不顺眼就要杀,你也很随心所欲。”法锈从床上坐起身,又歪斜到软枕上去,“修了几百年的道,从妖修成魔了?”

    曲验秋越发怀疑师姐憋着后招,既然师姐不肯吐露风声,再问也无用。他双手大拇指扳在一起,绕了半天,如同他纠在一起的心思,缠得越来越紧,勒得他咽口水都困难。

    法锈也不催,过去老半天,曲验秋才低低出声:“我求师姐个事儿。”

    “说。”

    曲验秋踌躇了一下,直言道:“骆帝不能死在外面,我知道自他登基以来,七年之灾民不聊生,四方揭竿而起。但如果这个节骨眼上他出事,必定再连年兴战,战得荒无人烟,屠出死城。”

    法锈挑眉,这话有点不像一个妖修说出来的。

    “你想怎么样呢?”

    曲验秋沉默良久,忽然掀袍单膝跪地。

    “求师姐下旨,昭告天下,禁得昌观,道不预政。”

    此话一出,空气无端紧.窒,不知过了多久,法锈不愠不火地笑了:“你真是混出名堂了。”

    她往前倾了一些:“这个命令我可以给,但你要明白,求仙炼丹的是骆氏,饥荒是扼粮军的祸,把道人分化真伪两路的也是帝家。曲二,别把错全往道上揽呀。”

    曲验秋听出法锈的责备之意,辩道:“我不是——师姐我没那个意思。只是道人与凡子求的不同,混在一起只会徒增冲突。得昌观更是目无朝纲,心无天下!”

    法锈神色不动:“你说正道需心怀天下,我也告诉你,换个皇帝坐龙椅同样除不了根,千万年来,勤政者有之,昏聩者有之,盛康有之,乱世有之。天道分化三界,修为分成九层,锤炼强者为尊,迫使弱者铭耻,你扭转得了么?”

    曲验秋还想反驳,却挑拣不出慷慨正气的词。

    心怀天下。天下又是什么?

    千百个人,千百颗心,嘴上都是天下,心里各有千秋,怀的根本不是同一样东西。

    有人怀的是安身立命,有人怀的是宇宙洪荒。

    鸿鹄翱翔,燕雀偷生。

    它们头上的那片天是不同的,所以天下也不是同一个天下。

    “我的天下……就是悲苦哀乐。”他声音细不可闻,抖得厉害,“但这也是很多人的天下,师姐你要做的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能拼命尽力活在很多人的天下,帮很多人活在他们的天下。”

    妖修不会论道,曲验秋只能说着滚轱辘的话,竭力将心口剖出一道缝,让那些喷薄的火焰通过浅薄的词句沁出来。

    法锈望着他,轻叹一声,避开话,转而问他:“你说把骆帝平安送回去,然后呢?”

    “扶持明事理的皇子上位。”

    法锈垂着眼皮俯视他:“你管着离兑宫的那几年,没灾没难,还搞得马马虎虎。干不下去就当甩手掌柜,把摊子扔给卫三,我看你跟人去斗心眼,没等朝堂从上到下刷洗一遍,你先被乌烟瘴气呛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曲验秋低着脸,法锈招手让他走近些,捏了捏他的肩:“你要真是那块料,师姐不拦你。曲二,你自己想清楚。”

    法锈的手指覆在他肩上,隔着衣物都能察觉到其中蕴含庞大又深不可测的威能,曲验秋觉得自己一寸寸缩下去,孱弱得不堪一击。但最终他拉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干瘪的苦笑:“如果我想不清楚呢?”

    “打断你的腿。”

    妖修的脑瓜时常不灵光,曲验秋也搞不清这次是灵光一闪还是突然卡顿,直愣愣来了一句:“可师父不想你去叩天,师父也没打断你的腿啊。”

    法锈:“……”

    趁法锈没接上话,曲验秋赶紧添柴烧火:“——还有,我靠膀子,不靠脚,师姐你打断我的腿还不够。”

    这大概是黄雀儿最勇敢的一刻了,语气铿锵,说完立刻视死如归地梗起脖子,期望师姐下手时能轻点。

    但过去很久,他的手脚还完好无损在他身上,他抬头去瞅法锈,发现师姐也在默默看他。

    “曲二。”法锈叫他,声音低沉且轻,“我是不放心你呀。”

    曲验秋心尖尖一涩,气势突地就泄了,脊梁骨弯了一点,又软趴趴地跪坐在地上。

    他突然就想起来,大师姐也曾是个耍小性的人,变着花样耍,耍到师父都没法治她。

    可是曲验秋很久很久没见过她耍性子了。

    好像听到她跟云莱宗主耍过,但仲砂其人,视甜言蜜语为毒蛇猛兽,想从她牙缝里抠出二两听上去还算舒心的话,比登天还难。

    总而言之闹脾气在仲砂那里是行不通的,云莱宗主冷漠如山,一句:“作天作地,还想让人上赶着伺候啊?”直接把人气焰给拍灭了。

    碰了钉子,天子也就垂头笑笑,不吱声了。

    小性子是要别人嘘寒问暖捧手心的养着,师父走了后,就养不住了。她说出口的是对师弟临行密密缝的担忧,透着“你还是只雏鸟”的无奈。他大师姐贵为天子,还愿意腾出一块地方记挂扯后腿的,曲验秋忽然就想退步了。

    他张了张口,几乎要脱口我听师姐的,这就回去闭关。

    话到嘴边刹住,不知为什么,他说不下去。

    连带着脑子都恍惚了一下。

    这世间,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好比温柔乡,好比慈母线,让人流连忘返,让人消磨斗志。

    英雄难过美人关,游子难逃慈母念。

    是种在人心里的蛊,防不住躲不了,心甘情愿化为绕指柔。

    任谁都会陷进……

    ——不,有人扛住了。

    曲验秋浑身一颤,他大师姐扛住了。任何事,任何人,都没能阻挡她,孤勇,不悔,坚如磐石,骨子里却淌着万世不灭的烈焰。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令玄吟雾心仪的也是这样一个人。

    曲验秋慢慢抬起了眼。

    那一层眼帘慢得像是滑过了前半辈子的时间,河流,山川,陆陆续续浮现,人命秧子,七年灾荒,也映上了血红,无数双骨瘦如柴的手挤满他的心,挤出最后一丝止步不前。

    斗鸡双目圆睁,发出最后的啼鸣,猛地冲撞在他心口,红冠点燃了他整颗心,舔舐他的血肉,炽热而灼烫。

    他骤然一滞,火撑住了他的骨,化作熔浆的髓,再无法抽离。

    像飞蛾扑火,夸父逐日,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决心与誓愿,他尝到了,于是便再不甘心,他挣扎地向天空昂扬头颅,尽管知道永远不可能翱翔至云端的尽头。

    欲翻云海,何惧狂澜。

    曲验秋闷头叩倒,双臂撑地,额头重重磕下去,重到能听到锉骨的钝响。

    “大师姐……”

    他呵出的颤抖气流润湿了地板,却没有再挤出半个字。

    言词穷尽,唯有一腔热血鲜明。

    法锈闭了眼,同门弟子平常不需行这么庄重的礼,就算她是八荒家主也一样。

    这是辞别礼。

    相见时难别亦难,总归要隆重一点,世事无常,谁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曲验秋行过礼,缓缓站起,原地默立了一会,随即扭头向门口走去,背影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他推开门,跨过门槛时又顿住,转身在门外掀袍跪下,又磕了一个头,抬脸时飘着声音道:“大师姐,这是给师父的。”

    “愿师姐与师父……”

    很突然的,一串合家欢乐的祈愿突然就从他舌底下滚了出来,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拿来凑数的,低低的,带着微末的暖,“四季平安四季春,岁岁年年长相见。”

    他把心窝掏出来,也只有这么一点低微到尘土的平安喜乐。

    法锈没有回话,她向后仰倒在床榻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出得极慢,像是耗尽了胸膛里最后一丝叹息,拖出了百年光阴,固执停留在烈日下的火泽台,毛头小雀挺着胸拜师奉茶,跪姿端正,垫在屁股下的脚趾头却在兴奋地互相磨蹭。

    气息散尽,那年那朝,终究也挽留不住。

    曲验秋身姿缓慢地站起,整理衣袍,每一个动作都很坚定郑重,像是撕裂了曾经的躯壳,青涩岁月的最后一丝留影终于灰飞烟灭,四翼黄雀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张开了他一直蜷缩的羽翼,向着万丈峭壁,初露峥嵘。

    笼子的最后一道锁打开,他无畏往前疾奔。

    转身,振翅。

    飞去了他的天下。
章节目录 第79章 禁道
    骆帝七年末,八荒殿一道密令同时发向云莱、鸿渊、太朴、五蒙。当日,四大仙宗遵首座旨意,高举道统旗帜,兴师动众,数万门下弟子持令鱼贯而出,大肆肃清伪道。

    一直以来“伪道”之争越演越烈,仙宗态度暧昧不明,底下偶有纠纷也被看作小打小闹,正是“龙王不言,虾蟹争霸”。这回四大仙宗猝不及防掀了窗纱,一出手就是直捣黄龙,毫无回旋之地,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有了仙宗作出的表率,一二三流宗门火速跟风附议。“伪道”的老窝得昌观前前后后被翻搅了十多遍,门口两侧的抱鼓石碎得不成样子,三人高的香炉坍塌,烟灰飘散一地。宗门弟子来去间,不时有面黄肌瘦的百姓在墙角缩头缩脑,对得昌观阔气又破败的景象指指点点,小孩也睁大眼睛瞧着,跃跃欲试,好似在看一只纸老虎被人抽了骨架,如今该是猴子霸占虎皮了。

    曲验秋再次驻足得昌观门前时,几乎认不出这是盛极一时的朝堂道观。

    他一身麻布青衫,头上裹了飘巾,是个像模像样的文人打扮。事实上他目前也是,当日与七百修士分道扬镳,便没再去得昌观,而是几经辗转投身贤臣门下,当起了门客。

    道观虽破落,遮风挡雨的壳子还是在的,不少无家可归的百姓试探着挨近,竟是想鸠占鹊巢,在此处安个家。

    门槛上斜斜靠着一人,披着烧了一半的道袍,披头散发,喘着粗气赶人,破铜嗓子带哭腔道:“你们看什么看!出去!滚出去!这是道观!”

    他身后墙瓦凋朽,环堵萧然,趾高气扬的气劲被正道□□散了,在他人眼中,与乞儿歇脚的破庙无甚区别。

    曲验秋在人群后看了一会,忽然认出那是嘴吞鲸。

    他愣了一下,拨开人群,上前握住嘴吞鲸的手臂想拉他起来,嘴吞鲸软绵绵把他推开。碰到他手臂的一刹间,曲验秋就知道他经脉断了,往下一探,丹田尽废。

    嘴吞鲸瑟瑟发抖,上下嘴唇干燥起皮,因为说话而裂出道道殷红血痕,他木木地抬头看着,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曲验秋,忽然就从嗓子眼里憋出话:“为什么?”

    曲验秋不明所以与他对望。

    “我,伪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领了帝家的几两银子就活该剁手吗?世上有那么多大奸大恶之人,正道不去杀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的麻烦?啊?为什么!”

    说着他激动起来,乱甩着软绵无力的腿脚,像失了壳的蜗牛。

    曲验秋口腔发干,他舔了舔嘴皮,没能说出话。

    伪道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他们的本质,不过是一群被骆氏逼得去修仙混饱肚子,又因为贪图蝇头小利回来作威作福的半吊子。

    他们中有人领了“香火俸禄”是慕虚荣,有的是接济亲眷,也有的与他一样,掰算成最划算的糠馒头,送给过不下去的人家吃。

    耳边,嘴吞鲸还在喃喃:“为什么……”

    不为什么。

    众生共跨罗生门,乱刀之下,谁都没有免死金牌。

    正在此时,突然道观门口聚拢的人群往两边散开,整齐的脚步声踏在砖石上,一众白衣的修士昂首阔步过来,腰间系着宗门腰牌,不知又轮到哪个门派的弟子又来摧残得昌观了。

    这地方变作待宰的韭菜,一茬茬地割,被四面八方可劲儿折腾,记录修士名称的册子也翻烂了,漏网之鱼没一个逃得掉。

    迄今,也只有两个名字被“特赦”,一个是不知所踪的仙师,有人说是**堂带走了,她那几百童男女的债没欺负到宗门头上,宗门弟子犯不着为了她与**堂怼上。

    另一个就是曲二少爷。

    太朴仙宗御剑高超,仗着速度快头一拨抵达得昌观,领头弟子眼界宽广,一见册子上“曲验秋”三个字,当机立断拿剑戳了个窟窿眼,当做没看见。后面弟子问起,一个爆栗子敲过去:“那是锈祖的亲师弟!一时贪玩记了名,现在早被带回去了,你那么能,去玉墟宗要去。”

    新来的一队修士冷冰冰排开,曲验秋有些张皇地转身,他还没见过这阵势,他身后嘴吞鲸靠着门板,凄凉告饶:“爷爷们,没得砸了,都光了,人都没了,再来就只剩墙皮了……”

    他想作一个揖,但两只手泥一样搅合在一起,不伦不类摇晃。

    肃清刚开始的时候,仙宗破门而入,还有人大喊饶命。

    但正道确是正道,不取人性命。捉到了伪道,心思歪邪的往天灵盖一掌震碎神识,懦弱无为的断根骨废丹田。

    这做法得正道公认,理由充分:“伪道也配修行?莫污了这长生途。”

    曲验秋僵硬笑了笑:“各位……道爷好。”

    宗门弟子二话不说捉住他的手腕撸袖子,要探查经脉。这是宗门里的新招,因为不少在外头的伪道听到风声后立马脱衣乔装打扮,盼望能逃过一劫,然而下有对策上也不糊涂,管你是骡子是马,一探经脉就什么都明白了。

    曲验秋没反抗,任由他们探查,嘴里不停陪着小心:“各位道爷,小生一时好奇走岔了路,绝不是什么伪道,求爷爷们放小生一条生路……”

    那个宗门弟子皱眉摁了摁他的手腕,与身旁弟子对了一个眼神,慢慢放开手,脸色松快起来:“不是就好,这会儿搞的厉害,我们也是不得已为之。”又不耐挥手,“这时候就别好奇了,乱跑出人命的,回去吧。”

    曲验秋连忙“哎哎”应着,落荒逃出得昌观的门槛。

    走出约十步,背后还有嘴吞鲸有气无力的哀泣,蛛丝般断断续续,他脚步缓下来,抬起头,天色青白。

    他记得刚出四野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殷余情手下的那个水绿衣裙的姑娘。边跑边喊,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等走近后扔给他一个坠子:“锈主给你的,能封印你浑身经脉。你要当凡子,就别在身上露出破绽。”

    他沉默接过,点点头:“替我谢过大师姐。”

    姑娘匀了气,又道:“锈主还说了,让你记着她的话。”

    曲验秋当时思忖,难道师姐还没感受到他的决心?等着他后悔回去?——于是毅然决然跟姑娘告辞:“告诉大师姐,我走了。”

    上京秋风起,枯叶扫街。

    曲验秋拢了拢衣袍,忽然明白了,大师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法锈说,曲二,你要想清楚。

    他要想清楚的不止是他的心魔。

    还有那一句“禁得昌观,道不预政”,与它掀起的风风雨雨。

    师姐说的一字一句又在他脑中重放,她说,命令我可以给,但你要明白,别把错全揽到道上。

    八荒家主享尽天下权柄,却极少下令。

    是有缘由的。

    八个字的命令多简单啊,但谁都不会想到最终会演变成何种模样。

    有人曲解上意,有人公报私仇,都是一张薄薄的旨令不能涵盖的。那一根标杆沉默杵着,不带血污,周围溅出的血泪却入地三尺。

    天子一令,概不召回,是对是错,千秋评说。

    ……

    四野门,云蒸海掌上屋。

    江访安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轻轻一动,又止住了,他忍住浑身辣痛,倒回未曾醒来的姿态,慢慢调动耳鼻二感仔细探查,过了很久仍然没听见有动静,终是将眼睁开一条缝。

    掀起眼的那一刻,心中蓦然泛起暗悔,知晓自己输了先手。

    入目昏暗,一束微弱的光,微光中映着一个黑白分明的轮廓,法锈目光像是钉在他身上,拔不出分毫,身子却放松往后靠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像是一尊微笑的泥像。

    他扯开一个笑,牵动脸上血痂,血痕蜿蜒淌过下巴,微微狰狞:“法锈小友,士别三日,长本领了。”

    法锈抬手揉了揉鼻梁,她动起来后,才透出一丝人气。

    江访安低低絮叨道:“我没想到你能控制昼境。因为半步天道?殷锦会将昼境借予你,你许给他了什么?让我想想,不会是法昼的……”

    法锈将手放下,一句话就成功让他住嘴。

    “宛慕世还活着。”

    很快,法锈又说了第二句:“她应该栖身在三途河。”

    第三句接踵而至:“你见不到她,大概是破不了法世生前为她设下的什么东西——可能是阵,也可能是境。”

    三句话像是一记烙红的重锤狠狠敲在江访安的脊梁骨上,他半张着嘴,嘴唇上大片的死皮微不可察地起伏,血水粘黏,如脱水的鱼的腮。

    法锈直起上半身,手肘撑着膝盖,往前挪了一些,凑近江访安的脸,神色寡淡:“没听清呀?江道友。”

    这会儿的鬼中幕僚成了个锯嘴葫芦,法锈等了半晌,没等到只言片语,又靠了回去。斜倚在椅子扶手上,双臂交叠顶在腹部,膝上盖着一卷书册,正是《慕世志异》的戏本。

    “江道友,几个小事请教一下,愿意说就说。”法锈道,“还是关于那三句话,其一,宛慕世一个魔修,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其二,她在三途河的什么地方;其三,法世到底为她造出了什么。”

    宛慕世如果还活着,她的重要不言而喻。

    她是首代天子最亲近的人,身怀阊阖大炽功,并不仇视八荒殿,询问她一些当年的秘事,比跟一个老鬼修绕弯子容易得多。

    但江访安没有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他面前的是饲祖,套话中的祖师爷,多说无益,不如焊死牙关。

    法锈默默等着,没有别的动作,也不需要,用刑太掉价了,对硬骨头也没用。江老鬼与她一样,不想说的话,费尽心思也抠不出来。

    等了约两刻,法锈将戏本扔到一边,站起一步上前扼住江访安的脖颈,力气之大硬生生将他撞到的墙崩出裂痕,大约是动静吓到了外面的人,门口传来小姑娘轻呼一声,随即温言软语地说:“锈主,我给你熬了红枣糖水。”

    法锈抬头,温声道:“放门口,我过会儿就喝。”

    姑娘应了,传来砂碗搁在地上的脆响。

    江访安一眨不眨地看她,眼白泛出血丝,上下眼皮仿佛分别黏在眼眶上,法锈垂眸,松开他脖子,转而贴上他的额头,掌心微凉,比起鬼修已算得上温暖。

    色泽惨淡的发丝从她指缝中漏出来,风中轻颤。

    不愿意说的后果是什么,二人都心知肚明。

    破尾的一副肝胆,玄吟雾的轮回蝼蚁胎,还有仲砂遭五苦谷围杀,云莱遇险,楚问寒的病重兵解,最终化作叩天之战的一抹太虚太极火。

    仇深似海,无力回天。

    额头被手掌覆住,江访安最后恍惚了一下,依稀看到盼安城破旧的大门,午后的光带着蒙蒙的冰凉,老头和婆子在篱笆地下唠嗑做活,他推开一扇满是灰尘的门,花圃中争奇斗艳,野草茂盛。

    那些花草又该修剪了……

    一阵锐痛从额头强硬刺入,风暴般怒吼扑向识海,他运起最后力气抵抗,如螳臂当车,被绞碎得干干净净,直到最后褪成空白。

    法锈放下手,被阴魂锁铐住的鬼修瞳仁发木,无力勾下头,阴气缓慢散去,摧毁神识后,再强的鬼修也无法保持形体。

    法锈默立了一会,手肘压住腹部,拔脚走向门口,拉开门弯腰端起地上一碗红糖水,一饮而尽。

    她摔了碗,靠墙忍耐疼痛与躁气,转头再去看阴魂锁的方向,鬼气散得差不多了,乌黑的一团分崩离析,突然从中间掉出了什么东西,磕在地上一声脆响。

    上前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旧花灯。

    翻开花蕊,应该写“平安康健”之类祈词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写。
章节目录 第80章 鹏雀
    法锈翻掌收起旧花灯,不知道这东西什么年头,款式平淡无奇,颜色昏暗发腻,线头用手稍微用劲一捻就碎,挺配那个活了也死了万年的老鬼。

    一碗红枣糖水吞到肚子里,胸腹间总算浮起一团暖意,法锈将头发往后一捋,事多压身,自睡起来就没得歇,将二师弟和江鬼这边的完了事,还有法迢遥与殷余情的事儿等着她。思索少许,索性往太师椅上一坐,想暂且偷个闲。

    盹儿还没打,殷余情就找上门了。推门见法锈靠在椅背上,正对墙上空荡荡的阴魂锁,嘴不饶人道:“怎么,坐这儿不动,是大敌故去,感秋伤怀了?”

    法锈刚酝酿的那点睡意冷不防惊扰到,没能留住就飞去了九霄云外,不得已撑起半个身子,打起太极:“哪里,我正想着这一肚子坏水,接下来往谁身上使。”

    殷余情心里存着事,不与她过招,催促道:“你说半步天道可以唤出法家历代的天子的残影,现在迢遥血肉在你手上,可以一试了么?”

    法锈道:“其实我也没把握……”

    殷余情冷笑:“是么?你来找我的时候,那神态可是十拿九稳得很。怎么一到正经时候,反倒恹了气了。”

    早先被法锈左口一个“不急”右口一个“慢慢来”千拖万拖,早就让殷半仙急不可耐,此次来者不善,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了。法锈低头敲了敲扶手,不再废话,从怀中取出一个画轴,解开上面系的带子,手腕抖动,一人高的画卷滚在地上拖开,上面细腻勾勒着一副青年男子的画像,下方的字淡得模糊,隐约看出是“迢遥”二字。

    殷余情皱了皱眉,看出来是真迹:“你这又是从哪里淘来的?”

    法锈道:“迢遥境。当年我为迢遥血肉进入内殿,这卷画像就给了仲砂,一直在她那里存放,前些日子才拿回来。”

    殷余情上下一扫,说:“你倒是什么都敢给她。”

    法锈似笑非笑觑他一眼,转头全神贯注握住画轴,右手往袖中一抹,摸出半碗迢遥血肉,大拇指指腹轻轻一沾碗内红水,印在宣纸上。

    红水入纸即消。

    凭空一声尖啸,短促的高亢后是清凄的悠长,像是风刮在屋檐的尖角上,随即,画卷向上延伸开十丈左右,上面几笔勾勒的人形如水纹晃动,愈动愈烈,最终挣破了画卷底色,齐齐扑向法锈。

    几乎是一眨眼的事,墨色勾勒的人形连带法锈一同消失,画卷“啪”得一声卷起,滚落在地。

    虽然事先用算筹证实可行,但真轮到真枪实刀去干,法锈也是头一回,要说万无一失肯定没有。被画卷罩入后,法锈的眼前骤然暗下,环顾四周,只有前方尽头是一束光。

    她揉了揉额头,循着光过去,一个素未谋面的清瘦男子站着,身披纯黑衮服,长发散落在地,他阖着双眸,待法锈走入三尺,才初醒一般掀起眼帘,眼眸如水清澈,映不入任何景象。

    这是一个虚影,应该是法迢遥留下的最后一丝残念。

    法锈垂在袖中的手指忽然无意识收拢了一下。

    他们静悄悄对视半晌后,虚影忽然开口。

    “半步天道。”法迢遥凝视法锈,嗓音轻缓,“继法世之后,居然又出了一个捭阖不世功。你是第几个了?”

    法锈张了张口,道:“四十九。”

    这个数刚吐出来,就是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

    法迢遥是第二代天子,他们之间,整整隔了四十六代天子,而那四十六个一脉相承的血亲,已烟消云散。

    法迢遥道:“你已经知道仙胎非天道孕化的隐情了么?”

    法锈道:“知道。”

    “如何得知?”

    法锈道:“我欲创出容纳三界的新道,地府在万年前已与凡世相通,但仙庭劫云不破,依然置身度外。两百年前我曾杀上天宫……败得彻底,后来想想明白了,仙止步悟道三轮,毕竟只是‘悟’,理解天道,却永远不可能接近天道,于是育出仙胎,借此修改天道,补出一个有利于他们的天地规则——而仙胎,无法忤逆。”

    法迢遥眼角浮出一道浅纹:“那你来见我,想知道什么呢?”

    法锈摇头:“没有。几百年前想问的很多,现在并无其他,我只是……”

    法迢遥骤然打断:“你想与法世做一样的事?”

    法锈没有说话。

    寂静只维持了短短一息,虚影的衮服突然被狂风鼓起,法锈毫无防备被风一压,往后倒退两步,堪堪稳住脚步。

    “你活下去!”法迢遥的声音高得振聋发聩,“你不死,就是最好的阻碍,最好的反击!”

    法锈蓦然开口道:“不。是有变数的,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我——”

    “你做不到。”

    这四个字从旁人口中说出,与血亲口中说出,感受不尽相同。

    法锈虚眯眼睛,胸口焦郁之气乱窜,她慢慢矮身蹲在地上,手臂抵着愈加剧痛的腹部。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叩天之战的那日,天道压身,高不可攀,她支零破碎跪伏于地,鲜血扩散成大地上的一个红斑。

    跪下后,一蹶不振五十年。

    “道无垠,你再大,大不过无垠。可你若想无垠,必与之相抗。”法迢遥声涩如刀,“法家之人,寿与天齐,若身死,必死于抗衡苍苍天道。”

    “法锈,记住我的话。”他字字恳切,“你的兄姊,自信不输于你,也曾以为自己可逆天行事,最终迎来的,是寸寸垒高的万锁磐石。”

    法锈忽然抬头:“万锁磐石……迢遥境原先就是被封在那里的,是么?”

    法迢遥颔首:“仙胎死后的‘境’都会被埋在那里,上面的每一把锁,就是一个法家之人。”

    法锈撑住头,她想起年少时在八荒殿悟道,仰望凝固的白玉天,听到风穿过锁孔的凄厉啸声,一阵一阵,钻入她的头顶。

    烈火灼烧,头痛欲裂。

    “我知道了。”片刻后,法锈低低说,“不用再说了。”

    “你要怎么做?”法迢遥终是不放心,追问,“你想怎么做?”

    法锈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长发如云倾斜而下,朝下的脸埋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沉默中过了许久。

    “活着。”

    她说。

    半柱香后,画卷缓缓打开,细密的条纹跃动,法锈从画中浮现出来,坐在地上歇了好一会,才站了起来,

    殷余情还守在一旁,觑着她的神色,心中了然,见到法迢遥的事八.九不离十成了,那么下一个该是她一早承诺过的——

    殷余情紧揪问题不放:“你何时让我与迟迟相见?”

    法锈向外的脚步并没有顿住,话里话外全是心不在焉的调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姐夫,能不能有点耐性。”

    殷余情蹙眉:“你是在牵制我?”

    法锈轻啧一声回头:“瞧你,说得太见外就没意思了。有情人相见天经地义,哪有阻挠的道理,只是不能放着我家的不管,先给你们搭鹊桥呀。”

    二人遥遥对视,法锈眼中深不见底,殷余情面如寒霜。

    对峙几息,最终还是殷余情做出让步,一字一句加重语气道:“好,我等着,真是迫不及待见到妹夫了。”

    法锈笑笑,没接话。

    等转过背来,脸色微沉。

    她原以为法家前面四十八代家主上下一心,立志破天道,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捭阖不世功趋烈火,浩渺成空功偏磐石。

    一攻一守,截然不同。

    有了法迢遥的前车之鉴,她无法知晓法昼的态度,而法昼决定了殷余情的立场,一旦这上面出了偏差,殷余情恐怕没心情化身垫脚石,先当上绊马索。

    绊住她的事已经足够多,不能再多加一个。

    四野苍茫,漫无边际,法锈回到居处,扯下衣架上沉重的衮服,半披在肩上,单手握着半碗迢遥血肉盘坐于地。

    以她为阵眼,一瞬间阵法突增,往上叠成环形高墙,上方碧落下层黄泉,她凝视着这些“规”,左手一翻,半碗血肉囫囵倾倒入阵。

    霎时血光冲天。

    天规拨动之下,地府胎位移转,那一条永世轮回的“蝼蚁胎”弯折,终是错了位。

    ……

    骆帝十一年,道人绝迹,几年前修士满街横走的景象已不可见,得昌观废址任其荒芜两年后,又兴建了东郊庙堂。

    话说回来,自骆帝去四野门转了一圈回来,估摸受了惊吓,自此身子骨便差了去,登上帝位短短十年,两颊凹陷骨瘦如柴,活脱脱憔悴成了一个人钉。眼见着祖皇帝越发的不中用,膝下七八个皇子羽翼丰满,开始一边搜刮天灵地宝往宫里“尽孝心”,一边野心勃勃地互相撸袖子干仗。

    正值十一年秋,丹桂飘香,镇守疆土的皇长子凼城起兵,水路直逼上京。还在宫中赏花的骆帝接到邸报,一口痰噎住口鼻,拼死挣了两个时辰,手脚一松青筋一消,去了。

    龙椅空缺,虎狼并起;兵戈相见,共谋皇图。

    曲验秋不惜以身犯险护住骆帝的性命回京,也不过拖了四年的风平浪静。

    骆帝驾崩的这年冬天有很多人捱不过去,老臣间呼声最高的皇五子最为势单力薄,府邸被抄,在兄弟围杀中仓惶出逃,门客流亡,书册焚毁,曲验秋身为皇五子门下食客,毅然追随皇五子而去。

    追兵是精悍的凼城铁骑,□□战马绝不是上京的保养得体的膘马可以相比,双方数次贴近到只有几尺距离,小战不下百次,每一次都以皇五子的败退疾驰告终。

    第一百零一十四次厮杀后,擅政不善战的皇五子崩溃了。

    他已经不想逃了,从属下手中夺过大旗,驻在地上,双脚站得很开,就像一座铁石的丰碑。他还可以再东山再起,但太疲惫了,就将雄心壮志留在这片土地上,这面大旗的下方。

    可惜事与愿违,在凼城铁骑的隆隆声浪急速逼近的前夕,指挥后撤的将军回头看了一眼,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扬鞭策马,从马背上跃起一把握住大旗的上端,身体坠地时使劲一抡,将皇五子拦腰甩上嘶鸣的战马。将军满口鲜血,不顾呛入鼻腔,拼命撞向马臀,马匹惊得朝撤退方向撒蹄狂奔。

    烟尘滚滚,背后一颗头颅飞上天空。

    将军的马是好马,齿间累出白沫也不停歇,皇五子眼前昏花,横陈马背上下颠簸,几欲呕吐,越过无数奔走的小兵,惨叫不断,一颗颗人头在喊杀声中飞离身体,重重坠落在地,蹄下晃过去的,全是破碎的衣衫与马掌。

    血如流水。

    眼前掠过的景色从尊贵体面到贫穷落魄,待兵卒在乡僻处歇下造饭,五千将士剩下不到一二百,皇五子无力地攥着马的鬃毛,蹲坐在屋后面。

    随行的太监嫌汤水不干不净,喝骂声又尖又利,衬托出一股飘摇不定的窘迫。

    他们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只要凼城铁骑再发起一次冲锋,千里马也跑不掉。

    饿极了的将士稀里哗啦吞着草根汤,半个时辰后,皇五子拄了半截旗杆起身,血污灰尘的脸上是背水一战绝望与决绝:“传我的令,明日寅时决战。”

    他说完转身,不愿面对任何一张脸,无论平静或悲怒。但刚在墙角坐下,突然一个灰头土脸的门客找了过来,作揖道:“愿听殿下差遣。”

    皇五子只看了一眼,移开目光不想理会。他难以不产生轻蔑之意,这种脸生的门客在他府邸里基本上毫无作为,一抓一大把,有的是肯为他卖命的,但这时候过来“听候差遣”,多半是临阵脱逃,独自求生门。

    他不答,门客竟赖着不走,皇五子无力地挥手:“我死志已存,卿要走请自便吧。”

    门客固执道:“如果殿下此次绝处逢生呢?”

    皇五子不免冷笑,又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如果如果,凼城两万铁骑赳赳昂昂,何来假如。

    他烦闷不已,想尽早打发走这个文人,捡冠冕堂皇的话来讲:“若真是上天眷顾,那我就拼了这天赐的下半生,还河山一个安宁。”

    不料门客双手抱拳,郑重往下一揖。

    “那请殿下不要忘记河清海晏、天下安康。”

    皇五子眼中涌出噬人的火来,愤怒瞬间席卷他的胸膛,父兄为仇,雄才厮杀,他身披风沙苦累劳顿,到头来却被一个没才没能的门客教训,但最后他只是咬牙笑道:“如何能忘!”

    门客直起腰来,却没有再磨蹭,行了礼就远去。

    这门客正是曲验秋,拜别皇五子后,他缩回暂且安身的小瓦房里时,刚踩门槛,脚步突然停住。挤人的小房里迤迤然坐着一个身影,宽袖长袍整洁干净,腰系两块沉甸甸的令牌,抬头瞧见他后便放下茶盏,道:“二师兄,与我回去罢。”

    离兑宫代宫主,三师弟卫留贤。

    曲验秋用脚趾头蹭了蹭鞋底,喉口干涩:“是大师姐让你来的么?”

    卫留贤侧头站起,小心不被逼仄的小屋打到头,缓声道:“师兄,莫要再掺和了,天下大势变幻莫测,你越是要做什么,越是做不到。”

    曲验秋听他没提大师姐,脸色一转,没有那份客气,在门口让开一条道,赶王八一样挥手:“去去去,你别扰师兄我干大事,急着呢——”

    “二师兄!”卫留贤一步没动,骤然低吼。

    这一吼让曲验秋闭了嘴,师兄弟在门口僵持片刻,黄雀儿叹了口气,把手往脑后挠了挠,薅下一根细软的鸟羽,双手托起,递向卫留贤。

    卫留贤垂下稀疏的睫毛,脸上笑容淡了去,双手拢在袖中:“师兄是想做什么?”

    “请……转交给大师姐。”

    曲验秋低声说道,双手坚定用力得几乎颤抖。

    卫留贤木然望着曲验秋的手臂,他上一次如此紧绷又慎重还是从大师姐手中接过代宫主令,当时他们都还小,他木愣愣跪坐一边,看二师兄哭得天塌地陷。一转眼,又想起那年玉墟宗的一碗饯别酒,他接过倒霉师兄抛下的重担,问他要到何处去?他轻爽地说:“东西南北风,飞到何处就何处。”

    他想问:“你不是说要乘风而起么?不是要飞去大江南北么?怎么又落地了……”

    师兄,天大地大,也飞不出天下的桎梏么。

    指尖抖动,他接过那片羽毛,轻轻软软的在指缝里,犹如无物。

    翌日寅时,凼城铁骑列阵于乡村荒野之前,皇五子也纠集剩余的百人,隔了一块荒田遥遥相对。

    曲验秋缩在瓦片房里,侧耳听去,已听外面万马刨蹄,他颤抖着手,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坠子,后颈勒出一道红痕,握拳,坠子碎裂成星星点点的光。

    狂风旋地而起,妖的骨骼舒展开,发出爆响,他的头发凌乱狂舞,渐渐化成了细密的羽毛,四支羽翅怒张,翅纹流转耀目金光。

    沙场长矛碰住的第一声响还未落下,平地升起了一轮烈日,伴随刺耳的啼鸣,金羽冲天竖起,长翼遮天蔽日,飓风卷起沙尘,强劲的一侧羽翼猛地挥动,皇五子的几百将士连人带马被风裹向目不可及的远方,轻柔的风托着他们,送他们避开了鬼门关。

    “有妖人!妖人来袭!”

    凼城铁骑叫嚣着,弓箭手准备,还未拉满弓,四翼巨禽回首再一振翅,杀伐无数的铁骑人仰马翻。

    凼城大将勒住缰绳,稳住战马,挽剑指苍空,怒吼道:“放箭!”

    映在鸟的瞳仁中,箭如雨下,他几乎是本能地往上飞,往伤不到他的高空飞,但他肩膀一松,放弃了,甚至褪去了护体的金光。暴露妖修身份,不论动静大与否,势必引起宗门或**堂的注意,他若是活着逃脱了,龟缩一辈子,玉墟宗是有大师姐做靠山,能顶得住压力死不交妖,命是保住了,可八荒殿颁下的“禁道令”将彻底变作了一个笑话。

    清洗伪道,数万得昌观修士被废,也成了纯粹且无意义的浩劫。

    “道不预政。”

    他终是亡于自己亲口说出的四个字之下。

    烽烟消弭,箭矢满地。

    黄雀儿被钉在砖石砌成的土墙上,羽箭刺透他的心口,撕裂了汩汩跃动的心脏。

    面临悬崖峭壁,没有雄鹰的凶猛与健壮,任何破出金丝笼的鸟雀都难逃一死,或精疲力竭,或一箭穿心。

    无缘高空。

    他轻微垂下了头,苍天注视得够长够久了,让他再看看这片土地罢。

    这片山川河流,这片炊烟人家。

    这个天下。
章节目录 第81章 仙长
    九月深秋,玉墟宗,离兑宫,枯叶满长阶。

    卫留贤驻步宗门前,迟迟不迈入一步,有小妖修见到他恭敬行礼,他也不回应,目光滞留脚下的土坡碎石,鸟羽轻轻搔掌心,他死命地攥着,手心汗涔涔,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

    直至站得腿酸脚麻,他才抬脚走进宗门,一步一个脚印跨上长阶。少阴正殿后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常青山,待他走了半里路,入目的是一个白衣背影,盘膝坐着,卫留贤意料之中地垂下眼眸,走上前去。

    听到脚步声,法锈平静转头,卫留贤递上手掌里的东西,低低道:“大师姐,二师兄让我将……将这个交给您。”

    法锈注视着那片羽毛,过了许久,才抬手接过。

    卫留贤一抬眼,便瞧见正前方是个小坟冢,外头一圈埋着缕空的手炉,心中骤然酸疼,别过头不想再看。

    他哽着声音:“大师姐,咱们回去吧……”

    法锈没有回答,手指搓着那根鸟羽,顺着捋,逆着拨,无休无止地抚弄,从指尖的触感中依稀回忆起一片滑软的头毛,黄雀儿嗷嗷叫着,扯疼了也不敢说。

    她木然盯着指缝里的羽毛,慢慢的,头勾得越来越低,像是要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直到整张脸都没入双手,她蜷缩成弓,后颈绷出脊椎的轮廓,往下连着的脊柱像是在皮下弯到极致的铁骨竹子。

    坚韧得近乎毫无血肉。

    但她维持这个姿势没有多久,背脊重新直了起来。

    双脚踩地,重新站在苍穹之下。

    “走吧。”法锈动了动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风大了,鼓起她身上单件儿的白衣,凉气冻住吐出的一点热气。

    一时间,卫留贤分不清她是麻木,还是老了。

    ……

    一晃五十年,无常最是旦夕祸福,骆氏朝堂大约是先遍尝祸事,待熬过劫数,就只剩享不尽的福了。

    如今是骆祖帝的皇五子登位,称骆平帝。

    谈起这位平帝的皇图之路,可谓艰险无比。最险的一次是被皇长子两万凼城铁骑追杀七百里,人劳马疲,众将士心如死灰。或许皇五子真龙之相命不该绝,正当两军交战之际,一只金色巨鸟横空出世,一翅膀将追兵给截了,顺带将皇五子扇出五百里,好一出天无绝人之路的戏码。

    皇五子争得一线生机后,在有“一线天”之誉的关城安顿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励精图治三年,卷土重来,举旗杀上京都。那时正是最先起事造反的皇长子坐上龙椅,历经几番激烈交战,皇五子势如破竹,三千死士冲入禁宫,当众将兄长的龙袍扒了下来。

    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两月后骆平帝登基,改年号安康。

    这朴实无华年号的祈愿成了真,老天爷一改之前不是旱就是灾的作态,年年风调雨顺,加之兵祸平定休养生息,逐渐复原了些许国泰民安的景象。

    史官见风使舵,开始修改编纂之前的典籍,但写到“脱走凼骑”一节时犯了难,那救了平帝一命的传奇巨鸟,不知形貌,不知名讳,该如何写起?

    一众乌纱帽儿为此事争论不休,有人说是金乌,有人说金鹏,吵不出个结果,无奈交到平帝的案上,由圣上定夺。平帝接到折子也头疼,他哪里还记得清是那种鸟,闭眼朱笔一勾,选中了金鹏。

    上头出了结果,民间也顺应着编出颂德话本,说书先生每每讲起这一段儿都激奋难抑,拾起惊堂木比划金鹏的偌大雄壮,振翅救帝王于万军之前。

    安康二年,工部奉帝命,塑出一只高十六尺宽十二尺的金鹏像,供奉于东郊的庙堂。

    花果贡品之上的金鹏威风凛凛,怒目圆睁,强健的翅翼凌厉的尖喙,遮日月吞山河也不在话下。

    平帝捏三炷香叩拜而下,闭眼时,只记金色巨禽拔地而起的雄姿奋勇。那个畏缩逡巡说着“河清海晏”的的门客,早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

    平帝安康五十一年,卫留贤上京。

    自从接掌代宫主令,他常年坐镇宫中不动弹,极少有事能请动他出面。这次本该是坤巽宫那边出的岔子,却正值坤巽宫大师兄赫别枝与小师妹胡儿大婚,赫别枝身穿大红,请他干了三杯喜酒,为难道:“卫师弟,你看这个事儿……”

    瞧他欲语还休的样子,卫留贤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无妨,师兄尽管与胡儿师妹洞房花烛,这一趟小弟替你跑了。”

    夜半动身,塑骨期妖修脚程并不慢,到京都城门下正巧赶上日出。卫留贤干净利落办完事,并没有直接回去,脚步一转,去东郊远远看了一眼香火鼎盛的“金鹏庙堂”,屋檐上有几只歇脚的鸟儿,翘着尾羽,蹦蹦跳跳。

    他默立良久,忽然眼角抽动了一下,喃喃:“师兄,你并不在这里罢……”

    千人供奉的不是你,万世流芳的也不是你。

    他们只在伏拜冲天而起的一瞬光华。

    卫留贤垂下眼,负手准备回宗,沿着江堤走出城门,江上画舫络绎不绝,才子文人吟诗作对,采莲姑娘嬉笑打闹。烈日当空,唯独一叶小舟携着“独钓寒江雪”悠悠而至,上面坐着的人也是披着裘衣,活似腊月隆冬,卫留贤多看了几眼,依稀觉得小舟上的人影有些眼熟。

    小舟靠岸,艄公往臂上搭了条巾子,矮身扶起上面的贵人,恭敬送上了岸。

    卫留贤不由自主追过去,途径小舟时,艄公微不可察向他稍行一礼:“卫代宫主。”卫留贤脚步如飞,没有停留,只在心中加深了猜测。

    一直追入临岸的茶坊酒肆,卫留贤才与那人打了照面。

    软和厚实的裘衣上结了霜,全是扑面的寒气,当下暑夏火球烘烤,脆薄的冻霜扛不住热,化作饱满水珠大大小小抖落在地。卫留贤一惊,快步过去替大师姐接过身上湿漉漉的裘衣,嘴里轻声道:“您这是打哪儿来的?”

    法锈褪了裘衣,还觉得热,扯了扯领口:“三途山。”

    三途近地府,阴气重,师姐又不能沾三途河水,裹严些无可厚非。卫留贤放好裘衣,多问了一句:“什么事还需要您兴师动众跑那边一趟?”

    法锈整拂衣袂坐下:“找贾沛查了点东西。”

    卫留贤听了心里一动,贾沛身为三途山主,返限期鬼修,地府之事也能打探一二。

    还未等他有意探听,法锈就拾起桌上清凉的茶碗,刮了刮盖:“宗门有事急着回去?”

    卫留贤忙道:“没有,宫里庶务不多。”

    “嗯。”法锈道,“那与我出去逛逛。”

    几百年来头一遭,卫留贤在他师姐身上看见了除道衣衮服之外的衣裳,重新穿起凡子的万紫千红,红尘披于肩上。卫留贤拿不准她葫芦里卖啥药,稀里糊涂跟着上街,漫无目的在长街上晃悠。

    街上叫卖此起彼伏,平帝虽已七十古来稀,太子仁厚礼贤,其余皇子早早打发去封地,想来熙熙攘攘的盛世太平还能持续几十年。

    法锈没有在店铺间停留,从大街拐入一处胡同,七绕八绕过几条青石板的小路,终于停在了一家宅院门前,比起京都里的高门大户寒碜了些,应该是某个小吏的家门,门口石狮子比衙门的小了一倍,雕工粗糙,没见着威仪之气,笑得还有点傻。

    卫留贤迟疑道:“大师姐,这是?”

    法锈不语,上前叩了门。

    守门小仆悄悄开了条缝,一只大眼瞅着外头,略略发直,显然没料到来客是个漂亮千金,上下打量一眼,衣裳料子轻软绣工精湛,一见便知价格不菲,手脚利索地开了门,点头哈腰搓着手:“贵人好,可有是什么吩咐?”

    法锈忽然抬手往门上一撑,卫留贤下意识扶住他师姐,心里头刚咯噔一跳,就见法锈惟妙惟肖地扮成了一个病秧子:“麻烦这位小哥,出门在外身体不适。不多打扰,就讨口水喝。”

    卫留贤:“……”

    大师姐你编个话也走心点儿啊!

    这话一听就是糊弄人的,但是单凭法锈这身衣裳,不论是真恙还是假恙,也不可能端来一碗水就打发。守门小仆赶忙让开,请她进门:“哎您稍候,小心槛儿,我去叫我家夫人。”

    卫留贤随法锈走入院门,左右扫两眼,是套老房子,有些年月,几人合抱的槐树膀大腰圆地横在院子一角,枝繁叶茂,夏蝉咋咋呼呼,光斑从叶缝里透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木头与烘烤棉絮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

    下人只有零星几个,守门小仆一溜烟从拱门下过去,不多时,这家的女主人捏着帕子匆匆赶来,一眼瞥见法锈衣角繁复的刺绣,小心翼翼上前:“阁下是?”

    法锈不说话,虚弱地捂住胸口,夫人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伙计:“阿二,你快去药堂请姚老先生过来。”完了赶紧给法锈抚背顺气,扶她坐在槐树底下的长凳上,又是拍打又是哄慰,卫留贤孤零零地站在一边,茫然和一众仆人大眼瞪小眼。

    不多时,伙计请来了药堂里有名望的老大夫,捋胡子搭脉半天,皱眉看向法锈:“您这脉的确奇怪,不是病。”两根指头寻摸着又按了按,不太确定道,“……像是中了邪。”

    卫留贤:“……”

    上京老字号,艺高人胆大,什么话都敢说。

    法锈也不生气,还在那西子捧心,虚心求教道:“是么,这该如何呢?”

    老大夫唉声叹气收回手,收拾起药箱:“老朽无能为力,您还是去正经的道观,请位颇有修为的真人来看看罢。”

    法锈蹙起两道眉,满口瞎话:“可我并没有门路呀,平日也没捐香火钱,真人哪会理睬我。”

    卫留贤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法锈作假也作得情真意切,认命站起,向夫人与老大夫行礼:“多谢两位,诊金改日送去药堂。三弟,我们走吧。”

    夫人低头思忖,踌躇两回才犹犹豫豫开口:“姑娘请留步,其实……实不相瞒,因小儿幼年善举,有一位仙长暂居我家。姑娘你这……拖不得,再等半个时辰应该便该结束清修,过会儿我让小儿去请他来。”

    闻言,法锈脚跟一顿,另一只脚下意识转回半圈,嘴里客气:“怎么好意思再劳烦夫人。”

    夫人叹气:“谈不上烦劳,只是那位仙长端庄自持,喜静爱洁,切不可贸然行事,你记着些。”

    法锈背对他们,脚底捻着地面,眼底神色不明。

    “——那要谢过夫人了。”

    老宅夫人去内院嘱咐完儿子,就回来在院子荫凉下做绣活儿,顺带与法锈唠了半个时辰。刚说起年前的趣事,从拱门里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疯跑得大汗淋漓,脖子上长命锁一闪一晃,拉住他娘亲的衣衫,吵着要甜瓜吃。

    夫人叫丫鬟去取瓜,边给他擦汗边问:“仙长来了么?”

    小孩喘着气点头,一指后头:“来了呢!”

    正说着,一人踏出圆拱门,玄袍缓带,如坠风月。

    卫留贤腕部剧烈一抖,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响声惊动他,抬头望去的一刹那,仿佛时间骤然停滞,他驻步不前,抬眼扫过诸人,一直看到靠在槐树下的那个身影。

    法锈也抬眸看来,睫毛投下的一道阴影,染上骤然焕发的神彩。

    她自己似乎还没意识到,任由嘴角不知觉地挑起,露出一个笑由心生的模样。

    时年盛暑七月,漫天芳菲,天子一笑醉京都。
章节目录 第82章 活路
    法锈真心实意笑起来极为晃眼,艳压晴光烈阳,满院蝉鸣仿佛瞬间失了音,颠倒众生也不过如此。

    唯有仙长不为所动,当即转身走人。

    他急促得衣袂带风,满天蝉鸣嚣叫,法锈不为所动地背着手,吊长了音对他的背影叫道:“仙长,尾巴拖地上了!”

    仙长本能回头看了一眼地面,什么都没有,又迅速抬头看向法锈。法锈微挑了一下眉,笑了。

    这逗弄的一笑又活生生把人给气跑了。

    院子里陷入沉寂,午后太阳烧得人心慌,宅子夫人茫然又惶惑,双手紧张地绞着帕子,头重尾轻的钗子在发髻颤动。片刻,匆匆伸手扶了一下碧玉钗,看向法锈,懊恼地哎呀一声:“你怎么……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冒进么。性命攸关的事,还开玩笑!”

    法锈从桌上顺了杯茶,低声认错:“是我出言无状,还请夫人去探一下仙长的口风,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事已至此,夫人再是坐立难安也无济于事,只得叹道:“罢了罢了,我去问一问。”

    随即拿了帕子给儿子擦了脸,弯腰牵他走进拱门,细细嘱咐礼数,小孩不耐地嗯嗯应着,短胳膊断腿止不住地扭,被他娘瞪眼一拽,才收敛了些,软软叫道:“阿娘,你攥着我热!”

    妇人又絮絮地说了些话,孩子扬着嗓音回了几句撒娇,被蝉鸣淹没,只听出零星几个字眼。

    茂盛的草木摩擦声渐渐平息,脚步也远了,院子里只剩下打杂的仆人,一片叶子晃晃悠悠落在卫留贤面前,他猛一仰脖子,仿佛才回过神,结巴道:“那、那是……”

    法锈垂着眼皮,默认。

    卫留贤捏紧拳头又放开,小心翼翼点了点自个儿脑门:“那师父这儿……还记得咱们么?”

    法锈道:“你以为成过仙的魂魄那么容易消磨?不光记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还能回味个千儿八百遍呢。”

    说完,朝拱门抬了抬下巴,哼笑:“要是不记得,跑什么呀。”

    这一问,倒把卫留贤的疑问给勾了出来:“是啊,师父跑啥呢?”

    他抓耳挠腮地苦思冥想,觑向大师姐,想从她脸上窥出只言片语的理由,法锈没有一丝表情,不以为意将茶碗往桌上一磕:“瞎猜什么,你猜出个**不离十,也没直接问来的准。”

    卫留贤刚想揣摩这话的意思,就见法锈径直朝圆拱门走去,院中几个挑水的仆人立刻放下桶,边吆喝边围拢过去:“嘿!贵人,那里不能进的!”

    法锈目不斜视:“对不住了各位。卫三!”

    她大步流星跨过拱门,一点没停,下仆们一愣,急得立马撒腿跑去拦人,还没靠近拱门,迎头撞上一堵水墙,措手不及灌了满鼻子的水,仰倒在地,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卫留贤转身,在空中平滑划出一道线,又是两面水墙耸立,挡住别处追来的仆人。

    卫留贤顾忌凡子,不敢真用力,基本没使劲。看多了法锈潜心设局的场面,遇到这种情况实属意外,他大师姐这回是心血来潮,想到一出来一出,能敷衍的就敷衍,不能敷衍的就糊弄,糊弄不过去就撸袖子,脸上阴晴不定没个准儿,也看不出她是憋着火气还是不在意,就这么利利索索地单刀赴会了。

    飘然穿过水墙,卫三伤脑筋地搔头发,心思重重地沿着小路快步追去。

    话说两头,葱葱茏茏的曲径尽头是一间小竹屋,收拾得整洁干净,然而一路过来的草木七歪八倒,狐狸没心思管这些,他胸膛里好像只剩下一颗心,仓促跳动,到处都映出那个冤孽的样子,含着笑,瞧着他,口中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他摸索石桌上的一碗冷茶喝了,凉水入腹,仿佛浇在了无边无际的热汤中,没半点用,放下碗按住额头,怎么也镇定不了。心神恍惚之际,忽闻草丛间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差点打翻了碗,压着声音道:“谁?”

    郁葱的长草被挥开,走出一个牵着孩子的娇小身影,原来是府上的许氏夫人。

    “仙长,那位……那位客人是有疾在身,所以才来烦劳仙长。”许氏夫人脚下踟蹰,底气不足地细声说,“若是仙长实在不愿,我这就去说,让他们离开便是了……”

    “……不。”

    玄吟雾心乱如麻,脑中一时浮现出迁荷峰上初回相遇,一时又是法锈身披衮服浑身浴血。他自脱离蝼蚁胎转世,年复一年过着枯燥无味的日子,竭力抑住心里头不安分的悸动,以为不相见就不会再有那种生离死别的剔骨之痛,但真当见到了她,竟没办法让她再走远一步。

    许氏夫人听到一个“不”字,见事有转机,稍稍放松了些,这一松立刻给了儿子可乘之机,小手哧溜一声从娘亲掌心里滑出来,迈着短腿钻入草中。

    “阿犊!”许氏夫人一惊,来不及告罪,折身紧走几步去拉儿子,刚拨开灌木,突然撞上一个身影,吓得帕子都掉到了地上,待看清后,后怕地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法锈笑笑,伸手一把揽住夫人的肩,按住她的肩转了半个圈,许氏个头稍矮,法锈就压下头与她说话:“这不是亲自来给仙长赔罪了么,夫人放心,这次一定斟酌言辞。”

    说完放手,身后卫留贤会意地上前一步,截住夫人的后路,做出请的手势:“小少爷正在这边,您也请。”

    不等许氏出声,法锈已经与之擦肩而过,走出灌木的刹那,坐在石桌边的狐狸也转过头,一怔之下,慌不择路般从桌角提起一把剑横在桌面上,不知是用来劈柴还是纯属装点,日光洒下,剑刃闪过一道白光。

    法锈视而不见地往前,距剑刃只有一寸时停住,眼角噙住笑,春风化雨般勾人:“开过刃没有?”

    “没有。”

    “那你呢?”

    狐狸没反应过来。

    法锈掀袍,屈腿往前一磕,膝盖顶在他双腿正中:“没开过呀,那仙长要不要试试?”

    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玄吟雾纤长的睫毛一抖,惊怒道:“你!”

    躲草后边的卫留贤愣了几息才明白,轻轻哎呦一声,没眼见他大师姐耍浑,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法锈昂起脖子,上身前倾,向前凑上刀脊,玄吟雾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咬牙一掌拍开钝剑,下一刻温香暖玉占据怀中,呼吸相闻,仿佛不曾分离。

    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心口。

    “你这……”法锈凑到他耳廓轻声说,“有我。”

    湿热吐息顺着耳朵缓缓降下,所及之处,酥麻人心。

    冤孽哪是那么容易磨灭的,沾上了,就药石罔效。

    他入了她的障,注进心肝肺腑,陪她走去百日千年,一路走过迁荷峰离兑宫、八荒殿**堂,踏遍千山万水,默候白昼黑夜,直至某一天,被岁月吞噬至片甲不留。

    玄吟雾崩溃的喃喃,近似神志不清的呓语:“你怎么就不能给人留条活路……”

    法锈伏在他颈窝里,牵引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腰带,低声发笑,震得衣领轻颤:“师父,你还想到哪里去找活路呀?”

    她贴上他滚烫的耳根,气音化成煦风:“我不就在这儿么。”

    ……

    久旱逢甘霖,难免胡闹到半夜才歇下。玄吟雾被惊醒时天还没亮,坐起来往窗外一看,扑面一股凉爽湿气,暴雨突如其来,雨雾如浪摔在墙上,窗架乱晃,风雨飘摇。

    他披衣起身合了窗,返身时将地上层层叠叠的衣物捡起搭在架子上,上榻后放下帷帐,法锈睡得很熟,黑发散落地到处都是,他轻手轻脚将她的长发理顺铺在枕上,从背后轻轻拥住,俯身时听到怀里平缓悠长的呼吸声,心尖尖一颤,低头亲了亲她。

    次日一早,天色放晴,泥土犹带潮湿之气,夜间一场暴雨打得草木七零八落。正巧碰上朝堂休沐,府中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张罗饭菜,越发衬得小竹屋这边寥寥无声。

    法锈一觉睡到中午,还赖床不起。

    本来是没这毛病的,只是几百年来没人敢叫半步天道的天子起床,于是回回头一挨枕头,必睡到自然醒,就连半仙殷余情也只能耐住性子等,一来二去给惯坏了。

    玄吟雾叫了她三次,人是叫醒了,但就是不起。玄吟雾穿戴整齐坐在床沿,手里拎着她的中衣,让她伸手穿进去,嘴里说她:“人家都在用午膳了,你还不起床。”

    法锈很无所谓:“徒弟睡到日上三竿,没脸的该是师父呀。”过了会,撑起脸往架子上乱七八糟的衣物那飘了一眼,笃定道,“是你不要脸。”

    玄吟雾被她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没办法,迫不得已端起师父的架子:“打你了!”

    法锈顺势将亵衣下摆一掀,一条腿架上他膝盖:“打呀,徒儿受着。”

    玄吟雾不说话,按住她的脚腕,拿起袜子给她套上。

    磨蹭了约半个时辰,衣服好说歹说穿齐了,这时屋门被轻叩三声,卫留贤略紧张的声音传进来:“大师姐……在么?”

    卫三儿十分明白自己是个添头中的添头,既不会曲二师兄的俏皮可意,也不像破尾小师妹的讨人喜欢,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中规中矩,于是掂量准了时间再来请安,早一分晚一刻都不行。玄吟雾去开了门,卫留贤见了立刻退后三步,跪地拜倒:“徒儿留贤拜见师尊。”

    玄吟雾应了,抬手让他起来,卫留贤小心站起靠立一侧,离兑宫正主归来,他腰间那块代宫主令可用可无用,寻思片刻,琢磨着说道:“何时归离兑宫,还请师尊示下。”

    师尊没立即作答,还是大师姐揉着额头从屋内走出,接了话茬:“今日吧,席子硌得我背痛。”

    玄吟雾:“好。”

    卫留贤麻溜儿地哎了一声。

    狐狸过得简单,收拾不出几样能带的东西。与这家的渊源也并非深达千尺,此地是一个六品武官的宅院,小竹屋是府上特意划给“玄仙长”的居所,至于为何委身于此,也不过是个俗套的报恩事儿。

    历过天劫的魂魄凝实无比,转世后,不出十年便可化形。若是潜心闭关百年,修为或许能与前世持平,却不料被凶邪盯上,玄吟雾头一世入过封煞榜,对凶邪的门门道道清楚得很,只输在修为不够,一番激斗后负伤而走。走出百里力竭,靠在山路旁的青石上没多久,一个小孩深一脚浅一脚跑岔了路,躲在树后愣愣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跑了,再回来时小手用力拽着他娘亲的衣角,说话颠三倒四,讲了半天,他娘亲还是一头雾水。

    好在已经看见玄吟雾,赶紧翻出香囊,从里面掐出几味止血的草药递给儿子,让他送去给玄吟雾,随即找来一同踏青的丈夫。

    再往后,身负大神通的“仙长”被请入府中养伤。

    日头明晃晃停在天空正中,玄吟雾正要去向府主人告辞,法锈往衣袖中摸了摸,掏出一块云蒸海的玉料,做了阵在上面,递给他:“我就不去了,昨个太急,可能冲撞到了那位夫人,这个给她,让她找玉匠做个镯子,挡灾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如果要卖的话……嗯,告诉她这玩意儿不值钱,还是自己戴着好。”

    玄吟雾轻轻笑了下,将她的折进去的衣襟翻出来,拿着“不值钱”的云蒸海挡灾符去院内正厅了。

    卫留贤杵在门边当柱子,半晌,犹犹豫豫地与法锈说:“我还以为师姐您会在此处待上三四个月,然后突然离走,激一激师父。”

    法锈不置可否笑一声:“说你是王八你还慢上了。”

    地面全是透过树叶的斑驳日光,法锈伸手接住一块光斑,忽然咦了一声,饶有兴趣撇头看他:“你是觉得我一晚上搞不定咱师父?”

    卫留贤:“……”

    搞的定,搞的定。
章节目录 第83章 吃糖
    从京都至玉墟宗的半天路程,让师徒三个拖拖拉拉走了五天四夜,一路专捡山野小道,走遍田间阡陌的鱼米飘香。

    到离兑宫的正门口已是二更天,群峦叠翠静谧无声,黑黝黝中几点烛火明明灭灭,被山风吹得左右飘摆,卫留贤扶稳头顶上的灯笼,侧身行礼:“师父,大师姐,是否明日宣告归位?若有这个打算,我便去准备一下。”

    他摸到腰间系着的代宫主令,刚要解下,玄吟雾却开口:“以后再说吧。”

    卫留贤点头应下,眼角暗中瞥了一眼大师姐,见法锈目视前方,无甚反应。复垂头:“那弟子先退下了。”

    卫三退去得迅速且悄然无声,法锈没有理睬,她还在对群山峻岭出神,夜幕中起伏的轮廓倒映在她瞳仁中,一直沉浸于阴谋诡计里的头脑短暂地停滞了。时隔数百年,她在某一个瞬间似乎返了回去,又是那个傲气果敢的年轻人,没有劫难打磨后的砂痕,沾染一身尘气,奔跑过姹紫嫣红,衣角带起千年的春光与尘埃。

    她沉默地看,春去秋来,夏花冬雪。

    狐狸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长阶,走得很慢,像是脚下踩过了上半辈子的聚合离别。

    当法锈清晰看到金笼峰的雏形时,刹那间,前缘往事蜂拥而至——胎诞即修道,十年悟二轮,三途战三轮,八荒炼四轮,叩天登半步。纷扰思绪最终化作一场滔天大火,将附在她身上的过去剪影烧了个干净。

    她止了步子。

    “不去金笼峰。”

    玄吟雾闻言抬眼,疑惑看向法锈。法锈拉住他摇头:“别,我在那蹲了五十年,不想去。”

    夏夜凉风徐徐吹过,打散二人的头发,玄吟雾忽然想起街头敲杜梨木的说书先生,谈起锈祖叩天,口沫横飞的都只是一时三刻的光耀显赫,战后“隐世五十年”通通一笔带过。他心口抽疼,换了左手牵她,空出的手拥住她贴近自己:“好,去我寝宫。”

    离兑宫主的寝宫闲置很久,以前他们最常歇脚的地方是金笼峰,次一些的是正殿,这些都可以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唯有寝宫……众目睽睽之下,首徒夜夜宿于师尊的床榻,也太不像样了。

    私底下是心知肚明的“不可说”,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

    推门进去,法锈捻动几下手指,近处的几盏烛灯噼啪燃起小火苗,寝宫内弱弱地亮堂起来,环顾四周,卫三果然面面俱到,主人久离,居处照例清扫得整齐洁净。

    法锈很少过来,路没还摸顺,狐狸去铺被褥,她便沿着堆积书卷的架子慢悠悠走,纸上墨迹黯淡,边角两三个虫蛀的小孔,她随手拿起一册,将烛灯扳过来,凑在旁边翻阅。

    看了半页,腰身被人从背后环住,狐狸轻声问:“在看什么?”

    “以前离兑宫的弟子课业。”法锈往后扫了扫,“怎么都没批几份?”

    “你没做。”

    “我做了你就批?”

    玄吟雾没说话,呼吸安静扑在法锈的脸侧,法锈无声笑笑,合上书册扔到一边,在他怀里转过半个身子。

    “那我现在做……”她执起他的手,不顾狐狸细微的挣动,咬了一下指尖,“师父肯不肯高抬贵手呀?”

    玄吟雾垂眸看她,指头上的酥麻顺着经脉骨髓,噼里啪啦炸入心间,将魂捉去了。

    灯光烛影,人面桃花。

    他缓缓垂头吻住她的嘴唇,浅浅贴着许久,辗转深入,法锈的头顺势往后微仰,撞到了灯架,轻轻推了他一下,玄吟雾没有放开,只拿手指深陷入她的发中,垫在她脑后。

    直至被压至榻上,双方长发铺落枕巾,法锈勾住玄吟雾后颈的手被取下,松松握在手心,他触吻她的指腹,浅尝辄止,温度浸染每一个指节,每一寸肌肤。

    窗沿未曾扣紧,有风偷入,满室烛火飘摇。

    ……

    玄吟雾醒来时天色还早,怀中空荡荡一片,他惊而坐起,胡乱拾起床脚的外衫就匆忙寻出去,侧门虚掩,法锈正靠在雕栏上,抱着双臂,身上一件白衣,在晨曦的微光中泛着淡淡的暖金。

    她俯瞰着离兑宫大小山脉,玄吟雾在她身后抖开手中外衫,披到她肩上,拎了拎领口裹紧。法锈任由他动作,并不作声,看得十分专注,玄吟雾循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眉头忽而蹙起,这一瞧还真瞧出了意外的事,宗门口静悄悄走进来一个身影,正是他的三徒弟卫留贤。

    他似乎是刚赴完什么人的约,穿戴整齐,脸色稍有疲怠,刻意避开离兑宫弟子惯用的大道,沿着旁侧的山路往上爬,不一会便消失在枝繁叶茂的深处。

    玄吟雾的眉头锁紧。

    昨夜他们是一同进宗的,又能有什么大事让他专门出宗再跑一趟?

    对这个徒儿,他素来关注不多,四个亲传弟子中,这个是最不亲厚的那一个,品行也没有多深的了解,只模糊觉得老三谨言慎行、老实木讷,在省心一项上能往前排。

    思量一会,他轻抚法锈的背,低头对她道:“你再睡半个时辰,我去审他。”

    不料法锈抬手拦住:“信他。”

    说完回身,从书架上随便搜罗来两张废纸,又去摸桌上砚台,摸出满手黑色碎屑,再一捏,立刻龟裂成八块,是不能用了,她收回手,懒得再去翻找,直接用指甲在纸上刮字,痕迹潦草。玄吟雾拾衣在她身旁坐下,看不清她在记什么,问道:“你知道他与谁见面了?”

    “无非就几个。”法锈单手撑住额头,写一会停一会,“与他接洽的不是**堂,就是殷锦的人。其他的可能不大。”

    玄吟雾温上一壶茶,他听闻过四野门半仙的名号,如今自己也勉强算是一个半仙,不免注意几分:“殷余情?他登门做什么。”

    “一点私事,我应许给他当月老,却拖着不牵线,那半疯迟早打上门。”

    法锈口里又道,“不过如果不是他手下临时起意,他本人的意思不太可能先找卫三。**堂事最多,人才辈出,我瞧那个钱庄里的木犀挺乐意干这一行……”

    她念出的声轻且低,许多音只在嗓子里滚了个圈,根本没吐出来,狐狸还没理顺,法锈忽然将镇纸往纸上一压:“不想了。”

    玄吟雾伸手去试她的额头,以为她着了凉:“怎么,头昏?”

    法锈:“再多想就清醒了,清醒完还睡什么回笼觉。”

    玄吟雾:“……”

    狐狸松开了捂住茶壶的双手,这隔夜茶也没温的必要,他刚要去扶法锈,她已经自个儿撑住桌子站起来,却突然手腕一跌,是刚刚用劲太过,这会儿酸软泛上来,手脚俱没劲,走路带飘。

    她一个不稳,把狐狸吓得不轻,吹了那么久的风还不清醒,光顾着补觉,怕是累得狠了。赶紧抱住她送回榻上,法锈双眼微张,里面似有水色无边,玄吟雾被她这么迷迷蒙蒙看一眼,胸口像漏了底,魂飞天外。

    这次法锈没精力作妖,很快闭眼,靠着狐狸睡去,玄吟雾试了试她脚上的暖凉,扯过凌乱的被褥盖住,伸手轻缓地将她拥在臂弯间,吻落在她的脖颈,柔软甜蜜地蹭了蹭。

    不知不觉,狐狸也随之入眠。

    再次睁眼已是天光大亮,法锈轻轻一动,玄吟雾就醒了,同时也听到外面传来卫留贤的低声劝慰,以及一个悲悲戚戚的哭声,放半夜能骇得一众小妖尿裤子。

    他听着陌生,不像任何一个旧友在掉泪珠子,于是抛之脑后。只有法锈被这哭丧吵醒,不大痛快,面上不阴不阳的,碍着狐狸在给她顺毛,没发作,过了片刻“咦”了一声,听出这是谁了。

    果不其然,四野门消息灵通,一听到法锈这边成双成对,殷半仙就打发人过来索要鹊桥了。

    还偏偏是那个嫩葱似的姑娘家,简直要怀疑是殷余情专门遣来克她的,小女儿家家的梨花带雨,她就这个不太能吃住。

    法锈翻了身,有起来的意思,可往床沿方向一探头,衣物散得到处是,又懒洋洋缩回来,将头埋入软枕,不动弹了。玄吟雾看她这来回一折腾,知道是懒筋发作,亲了下她的头发,起身穿鞋帮她一件件捡,法锈嫌麻烦,不太想穿:“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让卫三放她进来吧。”

    玄吟雾拣了外袍给她穿戴:“总归是外人。”

    法锈流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挠了挠他下颌,靠过去用气音说:“哦,内人。”

    玄吟雾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算是惩戒了。
章节目录 第84章 省亲
    为了面见“外人”,法锈被玄吟雾从头到脚好一通料理。

    肩线肘弯皆细细打点,新做的衣裳扣子涩得很,又小又密,绸庄为求好看,特意用丝线缠成红腊梅的模样,玄吟雾低头一点点别好,最后抚平旁边被扯动的褶皱。

    法锈后腰垫了两个软枕,神游天外,想东想西,最后想到自己身上,低头看襟口的那排腊梅扣子,目光往下,扫过绣工精湛的枫叶纹,雪白厚实的料子,映在眼里很陌生。她习惯每次睡醒,看到的都是一身不容易脏的麻布白衣,便宜货色,破了也不用补,直接换了扔掉。

    穿着流水一样的衣服,过着流水一样的日子。

    两三百年的朝朝暮暮,稀里糊涂对付过去。

    法锈拾起面前一缕长发,绕着圈往上捋,一直拨弄到发根,她手指的温度刚触摸到头皮,狐狸就轻微缩了一下,拿开她的手:“别闹。”

    法锈一声哼笑。

    穿戴妥当后赶至前殿,门刚开,一缕光透进,水绿裙的姑娘随即挤入,三步并作两步冲来,抓住法锈的衣角死活不松开,嗓音里尽是哭腔:“锈主您行行好跟我去罢,公子发起脾气要杀人了!”

    能将自己人吓成这样,看样子殷余情动了真怒。

    法锈神色不动抬眼,瞥向门口,卫留贤与她对视一眼,立刻从外面合上门,外面传来他不真切的声音,大概是训斥瞧热闹的小妖修。

    收回目光,法锈忽然哎一声,从椅背上撑起半个身子,拿过帕子给人揩眼泪,夹带关切道:“眼睛要紧。”

    姑娘抽抽噎噎的,哭得没声了。不顾红肿的眼睛泡子,仗着年轻俏丽,继续拽动法锈撒娇。正巧玄吟雾从里间出来,皱了眉头,不清楚这是法锈哪年哪月认的人,没规没矩的,上门求人连个正经态度都没有。

    他手指蜷起想敲敲桌子,又觉得自己多心,只叩了一下,提醒法锈注意分寸。

    法锈应付着水绿姑娘,抽空瞅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又嫌又气,起了作弄心思,一手松松搭上姑娘的小腰,声音轻了好几个调儿:“哭个什么,坐下说话。”

    狐狸头脑一懵,给她气炸毛了!

    她都没这么哄过他。

    从来都是上手就撩,撩完就撂手,稍微想得寸进尺一点,还要看那混账心情,一副“州官放火”的派头,且不为此感到羞愧,堂而皇之跟他耍嘴皮子:“我既然放了火,那师父还需要点什么灯呀。再说,您拿手的不是灭火么。”

    狐狸还没来得及发作,法锈已经知趣地放开手,往旁示意:“你先来见个礼,这位便是涂山九潭玄老,离兑宫宫主,我师父。”

    水绿姑娘转头,与一脸不愉的玄吟雾打了照面,她是早听闻过这位的大名了,眼泪也来不及抹,怯生生行礼:“玄老前辈。”

    玄吟雾不凉不热应了声。法锈一笑,端起桌上一小碗冷茶,嘴唇碰了下杯沿,嫌陈茶味重,重新放回去,明知故问道:“趁着没哭嗝,把事儿说清。你们家公子,又发哪门子的疯呀。”

    水绿姑娘尽力把事儿往大了说:“已经在四野门撂话了,说要让锈主有进无出。”

    法锈说:“哦,他这么能啊。”

    水绿姑娘心口一跳,这腔调一听就是风雨欲来,果不其然,法锈往后一靠,下句就带了嘲弄,“这么能,怎么不上天呀。”

    水绿姑娘咬住嘴唇,用哭腔嗔道:“锈主。”

    法锈笑吟吟的:“嗯。”

    “您就跟我去吧!”

    法锈垂眸摩挲着碗口,摸了四圈半,才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也没说避着不去。”放下碗道,“但我见你家殷公子算是省亲,贸贸然不太合适,不如先把我师父这头的亲给省完,再一起去。你说呢?”

    水绿姑娘虽不太满意缓兵之计,又不敢真唱反调,脸色迟疑道:“这……这还要多久啊。”

    法锈笑道:“这个我做不了主,看我师父的意思。”

    水绿姑娘擦着眼角,躲闪地瞅了瞅玄吟雾,瑟缩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过他,细声细气央求道:“还望玄老前辈体谅……”

    玄吟雾莫名其妙被赶鸭子上架,但话不宜在人前说,顿了顿,端出师父的架子叫法锈:“跟我过来一趟。”法锈嗯了一声,将帕子留给水绿姑娘,让她稍安勿躁,随后站起来跟他去了后殿。

    跨入后殿,法锈直接坐到门边的椅子上,神清气闲地翻动旁边的书册。

    她与殷余情联手搞的那些事,玄吟雾是一点儿也不知晓,这会儿想问一问,但念及法锈那狗脾气,经常拿事儿吊着人,多半是不会与他说的。玄吟雾琢磨半天,又想着过了这村没这店,还是问了:“殷余情非要你跑一趟做什么?”

    法锈斜觑他一眼,忽地笑了,招手让他俯身,两只胳膊就搭在他肩上,勾住脖子叫他低头,耳鬓厮磨道:“你撬开我的嘴,我就告诉你呀。”

    一个“撬”字说得别有深意,狐狸双手撑在她左右的扶手上,廉耻心小小挣扎了一下:“光天化日,门还没……”

    法锈含笑望着他,玄吟雾下面的话就销声匿迹了,低头含住她的嘴唇,正午晴光透窗而入,屏风外面传来摆弄茶具的清脆响声。起先心间一根弦还紧绷着,越到后来,尝到了偷欢滋味,玄吟雾撑住扶手的手就缓缓贴到了法锈的腰上,渐渐收紧。

    亲到两人兴致起来了,法锈忽然别过脸,两手变勾为推:“光天化日的,门还没关,谈正事吧。”

    玄吟雾:“……”

    州官又放火了。

    放完就跑。

    殃及池鱼的事多了,百姓也有造反的时候。玄吟雾这次不惯她,手摸上她的雪白腰带,法锈没去截他的手,只仰了下头,露出一小段颈子,似笑非笑瞟他,州官的态度如此放任,更助长了百姓的气焰,腰带上的络子胡乱搡开几个,内侧的梅花扣子却纹丝不动,每一个都是他今早扣上的。玄吟雾伸手抚过去,恼恨自己怎么系得这么牢靠。正与头一个扣子较劲时,屏风上人影一晃,等急了的水绿姑娘已经探出来半个脑袋,叫道:“锈主,玄老前辈,快过去半炷香了,什么时候动身啊……”

    她蹿头的劲太快,语速也快,话没收住,唯有最后一个“啊”字堵喉咙里了,只出来半个发飘的音。

    玄吟雾怒叱:“出去!”

    法锈像是早料到这一茬,仰靠在太师椅上,笑出了声。

    “慌什么。”她的手绕到自己的腰后,覆住狐狸的指节,轮流轻敲了几下,“一粒扣子都没弄开呢。”

    水绿姑娘早呆在屏风边,吓白了脸,冲击最大的不是看两人缠腻在一张椅子上,而是法锈浑身活泛的人情味。殷余情的四个下人,只有她近身服侍过法锈,一早就知晓法锈八荒家主的身份地位,伺候起来诚惶诚恐,战江访安的那次需要涂脂抹粉,她抹开口脂时都不敢用手指,直到上完妆,这活祖宗才倦懒地睁眼,淡淡道:“好了?”

    她与那目光一触即分,仿若被一小簇火抽到,从眼角蔓延开,烧得脑壳热烘烘的,绞紧手指,呐呐蚊吟,无故想起前些日子驯服拄膝跪在软榻前的鹰头。

    想来天子大抵如此,无论面子里子,皆高贵凛然不可侵犯,万万没想到事发突然,无意撞见了天子判若两人的时候——头一回见她被压在太师椅上。

    然而惊过之后,小姑娘面皮蓦然涨得通红,进不是退不是,整个人臊极了,殷余情不会与旁人说起法锈的私事,她对这对师徒“不正经”的关系全然不知情,真心拿玄吟雾当老前辈孝敬,一点都没往沟里想。

    她巴巴望着法锈,期盼她能澄清几句,然而法锈一开口,彻底把她带入阴沟了:“**苦短日高起,半炷香哪够动身,你先出去。”

    逐客令一出,水绿姑娘再不敢逗留后殿,二话不说退到屏风后,传来阖上殿门的吱呀响声。

    等她出去,玄吟雾低声道:“你故意的?”

    法锈懒懒笑道:“哪里,四野门的人就是没规矩,比这过分的还有,师父您多担待。”

    好似为了应证这句话,身为饲祖——半个四野门的人——以身作则地曲起腿,十分过分十分没规矩地撩他,磨蹭得狐狸压抑地低喘,腾出一只手按下她的膝盖:“你说殷余情找你有什么事?”

    法锈道:“也没别的事,他想见我姐姐。”

    “你哪来的姐姐?”

    从他这徒弟口中多半只能听到比她排行低称谓,让她低头如强压犟驴喝水,玉墟宗的辈分不够,她打都要打出一个“大师姐”的名头。玄吟雾将“姐姐”两个字反复咀嚼几遍,忽然反应过来:“法昼?”

    顿了一会,又疑惑道:“她不是……”

    法锈道:“还有残念未散。”

    玄吟雾不解:“那为什么推三阻四,你不是很注重血亲么?”

    法锈摇头:“两码事。”

    究竟是哪俩码子事,玄吟雾来不及问,法锈翻掌制住他一只手,抬起另一边膝盖不紧不慢地压磨他,明显是不太想他刨根问题。他心里宽慰自己,以前她嘴抿起来就是一道铁栅栏,几百年一过,竟然学会见缝插针的索贿,比起之前事到临头才吐露一二,算变通了。

    撩拨越来越过火,玄吟雾索性不去想,专注“行贿”。

    日头未落,哭了小半个上午的水绿姑娘终于不再叨扰离兑宫,悄无声息地先行一步,随后的玄吟雾与法锈又留了一会。卫留贤放下手中累积的庶务匆匆赶来,得知这二位再过一时半刻就要启程前往涂山九潭,惊讶道:“昨夜回得匆忙,全宗上下还不知道师尊与大师姐回来的消息,少说也要留几天,不如等接风洗尘完再走,这样也妥当。”

    法锈道:“改日吧,能定下来住再说。”

    卫留贤便不吱声了,垂首立在门框边装柱子,他静默的时候尤显肩宽身高,弟子服浆得笔挺,腰间缠着半圈大小令牌印章,络子丝丝缕缕荡开,玉佩珠子撞出轻微的脆响,当中一方代宫主令重重坠下,拽得腰带翘起一个突。法锈心不在焉整理自己的袖口,驻足在他跟前,良久不曾迈步。

    察觉有异,卫留贤低声下气:“大师姐是有吩咐?”

    法锈没出声。

    玄吟雾一瞧见他,突然想起今儿大早亲眼目睹他从宗门口抄小路往回走的事,怎么看怎么偷摸。庶务方面他的确做得利落漂亮,不需要嘱咐,但有些地方也得防微杜渐,试想师尊轮回无果,首徒又足迹飘忽、常年逮不着人,空留他一个代宫主,在离兑宫里媲美土财主,快活自在,保不齐起了什么歪门心思,还不敲打敲打紧一紧皮肉,免得日后上房揭瓦。

    法锈半晌没说话,最后只是抬起手,搭住了卫留贤的肩,用力握了两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章节目录 第85章 媚术
    天子做客涂山九潭,按规矩是要差人提前递信,那边旗鼓喧天准备迎接仪仗,这边慢悠悠赶过去,两厢不耽搁,待过去热热闹闹办一场“鸿运当头”的风光宴,全了八荒殿的脸面也给涂山九潭贴金。

    可惜法锈不是诚心实意会亲访友,叠了纸鹤往天上一扔,就脚底生风往涂山九潭赶。等她到地方,纸鹤还没影儿,为了避免惊扰到整个狐狸窝,玄吟雾牵了她走小路。

    小路一重山一重水,沿途栽了苍耳,法锈踩了一裤脚的扎球儿,糟心得不想走了,玄吟雾蹲下身替她摘完,背起她继续走。路上遇到没化形的幼狐,偶尔有几只停下转了转耳朵,狐疑地瞅他们几眼,又呼朋唤友地蹿远了,皮毛一个个油光水滑,动作灵巧,一颗苍耳子都没沾上。

    法锈看明白了:“你们防贼是这路数?”

    玄吟雾道:“不是,小路不防贼,防的是狐狸崽子心思不专偷跑出去。一旦沾上这东西,回去会被罚。”

    法锈往下一看,玄吟雾两条裤腿干干净净,顿时笑道:“师父也不学好嘛。”

    玄吟雾那句“心思不专”一出口就知道不好,果不其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想补救几句,突然听见悉悉索索的说话声,神经一紧,听这动静,恐怕是伪化形的小狐妖在附近,这类小妖脑袋灵光,好奇心强,咋咋呼呼的,要是被他们发现,不消半个时辰,风声能从东海刮到西天。

    玄吟雾放轻了脚步,法锈也安静伏在他肩上,慢慢绕过前方数块大石头,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在一个石头夹缝的空隙间窥到了妖影攒动——某只伪化形的崽子甩动毛茸的大尾巴,正兴致盎然与一众小弟讲外面听到的奇闻异事。

    大概那只伪化形的狐崽子偷溜出去的次数多了,听了些道听途说的茶馆趣事,又被弟弟妹妹哄得飘飘然,绞尽脑汁从肚肠里往外掏新鲜货,圆不回来的就开始胡编乱造,十句里六句不真,把出不了家门的幼狐崽子骗得五迷三道。法锈索然无味听了几耳朵,忽然乐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竟然编排到自家名声在外的“玄老”头上去了。

    玄吟雾也听到了,脸上发烧,赶紧带法锈离开,结果法锈上了瘾,一手撑在石头上,凑到玄吟雾耳廓处用气音道:“师父,姑且听听。要是那几个不长眼的敢抹黑您呢,徒儿就帮您出气,打一顿再走。”

    石头缝那边热火朝天,一提到“玄老”,必然提起仙宗首座八荒殿,狐崽子初出茅庐,绝不可能知道有法家天子的存在,便自作主张,道是“收服了八荒殿殿主”。

    法锈好整以暇瞄玄吟雾,顺着胡话接上一句:“哟,那可有八位殿主,玄老您降服的是哪一位呀?”

    玄吟雾瞪她一眼。

    狐崽子又感叹:“不到二千岁飞升上仙,大族长都没这么风光呢,玄老他老人家真是活到了极致,不枉狐生了!”

    幼狐们对修炼没兴趣,起哄要听“八荒殿殿主”与“玄老”的传奇故事,狐崽子为难挠了挠脑壳,没太敢胡诌,硬着头皮说了几个中规中矩的,弟弟妹妹们不太满意,食髓知味闹着还要听。狐崽子灵机一动,高深莫测清咳两声:“别吵,你们知道玄老是怎么降了八荒殿殿主的吗?”

    小妖们茫然又兴奋地说不知道。

    狐崽子抖了抖毛,如一只羽翎乍起的公鸡,以睥睨之姿傲视群雄,吊了一会胃口,才矜持吐出四字制胜宝典:“祖传媚术。”

    玄吟雾:“……”

    玄吟雾第一反应是希望法锈走神,没听见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论,但也明白不太可能,饲祖的耳力多厉害啊,他隐约听到她在身后短促笑了一下。这一笑叫他乱了手脚,想好的说辞也没用上,张口就是一句训:“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法锈嗯了一声,话不对口道:“你对我用过没有?”

    玄吟雾侧过脸,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这就是没了。

    法锈拿手肘撞了下,怂恿:“用一次试试。”

    “……”玄吟雾呆了一瞬,随即恼羞成怒,“法锈,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法锈应道:“我没听,你先用。”

    玄吟雾断然:“不会!”

    法锈轻啧:“谁信呀,没个两手招数,涂山九潭肯放你出去闯荡?”

    玄吟雾刚要反驳,这时空中横插一道疑惑的嗓音:“我怎么感觉那石头后面有东西,十六,你过去瞧瞧,是兔子就逮过来吃了。”

    法锈没听到一样,根本不将小妖放在眼里,没打算动,玄吟雾只能暂且住口,抬手掐诀,闪现十丈开外,甩开那群嚼舌头的崽子们。本以为这页就这么揭去了,法锈却不依不饶:“师父,就当给徒儿我长点眼界。”

    玄吟雾气得不想理她:“你眼界还少了?不差这一点。”

    法锈道:“多多益善,又没有坏处。”

    玄吟雾一直觉得法锈是最懂适可而止的人,从没发现她还能跟胡搅蛮缠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也不知道是不是把多年压箱底的缠劲都用上了,小路走完她还没到头。天色正值黄昏,九潭朝西是一片闭关地,零零散散的房屋洞府满地都是,玄吟雾收拾出一间空屋子,又去门口布下禁制,法锈看他忙前忙后,另辟蹊径地勾他话:“你的媚术,不会用在毛茸茸上面吧?”

    玄吟雾恼怒道:“不是!”

    顿了顿,脸色不好地勉强改口:“……不全是。”

    法锈笑呛了。

    她心里清楚在玩得寸进尺,却欲罢不能,日子过得太舒坦,浑身的筋松散下来,导致有些放纵了。好说歹说禁了两百来年,从脚底爬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每一寸皮肤每一缕眼神都在往外冒酥酥麻麻的嚣气,嗔笑着叫“来打我呀”。

    狐狸算是看明白她了,就是皮痒痒,刚要抽她,法锈猛一拍桌子,并起两指,混杂半不愣登的戏腔一指地面,气势大盛:“本家主莅临涂山九潭,竟无一妖来迎,不敬之罪不消说,你还敢动手动脚!”

    一听就是她又拿“天子”名号开玩笑了,就差没喊出一个“朕”,玄吟雾一哂,满腔的恼意蓦然冲散,好气又好笑:“又作。”

    法锈惦记着他那个“不全是”,迎着面道:“那让我看看你的不全是。”

    她望着他的眼睛笑,傍晚最后一丝金黄的余晖染过她的眉眼,烧得暖融融的,他心尖被小小地被灼了一下,嗓音低哑:“那个……我不熟,用得不好。”

    短暂的辉光转瞬即逝,法锈抱臂向后一靠,得逞地笑了。

    对于这种祖传的“糟粕”,在他几千年狐生里毫无用武之地,玄吟雾真不熟,上手生涩粗浅,惹得法锈好几次想反客为主,都被他挡下了。法锈挑眉,皮笑肉不笑道:“哦,欲拒还休是吧。”

    狐狸将她挤入床榻最里边的边角,细碎亲在她嘴角与耳尖,带着一丝无所落脚的慌乱与哄骗:“……我难受。”

    他也学着说些荒唐话,嘴唇蹭在法锈脸上喘气:“我想在你里面……”话到末尾只剩朦胧。

    法锈眼神散了些,但略微一转时又聚了光,教人拿不准是醒是醉。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做得不够好,一时间两人的呼吸明显,夹杂许些急促。

    终于,法锈动了。

    颇有**意味地轻扇了一下他的脸,问:“第一次使出来?”

    玄吟雾脸皮发烫,头发间的毛绒耳朵扑棱了一下,捉住她的手按下,法锈笑起来,支起身子按住狐狸的胸膛就往后推。天旋地转,她一只膝盖压上前,伏在他身上,一字一句雨珠般打在人心坎上,温存至极:“师父,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你别想睡觉了。”

    拉长声调,不容否决。

    “我把你缠到死。”

    ……

    收到法锈亲笔的纸鹤,涂山九潭在短暂的兵荒马乱后立即严阵以待,皓玄朱三氏的分族长匆匆忙忙薅顺一身的毛,蹲在山门处守了一天一夜,但日落西山还不见天子踪影。

    戌时末,有族人来报,天子已至九潭洞府,被大族长请入上座。

    三个分族长悻悻而归,摸不准天子从天而降的路数,只当行事乖张。这可冤枉了法锈,她一觉睡到天黑才起身,自知耽误了时辰,与玄吟雾兵分两路,她立马去接见大族长,玄吟雾去安抚等了一天的分族长们。

    玄吟雾如今在涂山九潭的分量不小,去见分族长也没耗多少功夫,叙旧完折身赶往大族长的洞府,还没过门槛,隐约听到相谈甚欢的笑声,不知道两位在洞府里头说了什么,小童通报后,他进去听到的第一句出自法锈之口,似乎是在回大族长的话:“功法不错。”

    玄吟雾耳朵立起来,什么功法?

    得修炼“捭阖不世功”的天子一句称赞,大族长容光焕发,连忙询问:“我族功法众多,不知锈主看中的是哪一部?”

    法锈用堪称“犯上”的不敬眼神往玄吟雾那飘去一眼,狐狸心下一拎,连道不好,赶紧把茶盏往桌面上一磕,甩眼色回去。

    法锈故意拖延几息功夫,看到狐狸坐立不安地往前挪了挪,才轻巧道:“都好。”

    这点儿眉来眼去没瞒过大族长,他尴尬咳嗽两声,法锈面色不变,话一转将事揭过去:“既是说了省亲,不谈其他,两手空空总归不好,我这里备了一份薄礼,也是师父与我的一点心意,大族长不必推脱。”

    玄吟雾愣了愣,这回赶得急,一路上什么都没买,有什么可送?法锈神情自若,从袖中掏出一卷绢布,又从腰间扯下一枚古铜色的木牌,放在桌面上,奉茶的小童立刻机灵地上前,托了这两件物什回身捧给大族长。

    大族长见了那枚木牌,怔了一下,伸手握住那卷布,拇指搭在锁扣上:“锈主,这是?”

    法锈道:“开吧,不是值钱的东西。”

    锁扣应声而开,大族长手中摊开一张阵图,线条繁多,画得眼花缭乱,法锈在一旁道:“我与师父缘分匪浅,恐怕惹人眼热,涂山九潭纵然半避世,却难保飞来横祸。这个护山阵法一个八荒殿都轰不开,弄不通的地方,拿着牌子去五蒙仙宗叫人。”

    大族长抬手收起阵图就要拜:“锈主……”

    法锈翘着的腿立马放下去,探身一把架住大族长那把老胳膊老腿,玄吟雾也起身过来扶住,法锈沉默片刻,叹气:“大族长,您老人家上回一拜,直接把我拜回了八荒殿,您别来了。”

    法锈这套扶人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过了一会就后腰发虚,给自个师父递了个眼色,松手坐回去,由玄吟雾将大族长扶到座位上。

    大族长收好阵图与令牌,拍拍玄吟雾的手,殷殷问道:“晚饭可用了?我特意叫几只小的去山那头采了新鲜的空色果子。”

    法锈眼珠子瞟着洞府外头撒欢的幼狐,灯笼下毛绒绒几团,惹人喜爱,心不在焉地信口胡言:“不留这用饭了,这儿狐狸多姿色好,我师父怕我一不留神被勾了魂。”

    玄吟雾:“……”

    是该提防这个。
章节目录 第88章 妥协
    说是要谈谈,两人面对面对坐了半刻,没从牙缝里蹦出半个字。

    屋角檐下的铁马被刮出一阵阵凄厉的风啸,今夜天色不好,四周弥漫着入秋的寒气,玄吟雾反复握拳又松开,在寒意漫上背脊前,终于开口:“你怎么想的?”

    法锈手指扣住榻沿,没有避开问题,但说得很慢:“师父,我的一生中,只有叩天之战后的五十年是放空的,那时候我过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想管,想的只有一件事,你如果来拉我的手,就算仲砂叩天,我也跟你,与你走一世太平路。”

    玄吟雾立即道:“但是——”

    “我知道,你正陷于蝼蚁胎,没办法来到我面前。”法锈叹息,“我也没办法,天命就是这么错综,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仲砂,给了我一巴掌,让我没法那样朝生暮死地活下去了。”

    玄吟雾沉默少许:“所以你选择走在她的道上?”

    “反了,她一直跟随在我的道上,她愿为这条道路两度杀出八荒殿,也愿为这条道路抛头洒血。”法锈道,“而我,走在自己的道上。”

    窗外风声忽急。

    鹰翱长空,龙腾入海,她说:“是我劈开的,我总要把它走完。”

    玄吟雾凝视她的眉眼,在她叩天之前,他也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那时的法锈还未尝大败,一飞冲天的勇气傲然是他不能挡的,他只能为她所要的“将来”妥协。

    但谁都无法切身体会,他做下这个决定是多么艰难。

    艰难到根本没想过有第二次。

    忍住刀剐心头肉的绝望,他低声求道:“天道之威你已经见识过了,你这条路走不走得到头很难说,如果重蹈覆辙怎么办,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已趋无声,更像是垂死挣扎。

    法锈神情渐渐柔化,眉梢眼角都好似染上岁月安详的暖光,她凑上前,抬手贴上玄吟雾的脸侧,说:“在你之前,法家第二位家主法迢遥,也这样劝过我,他说我敌不过无垠,但可以吊在光阴的后面慢慢耗,一直活下去。”

    顿了顿,法锈续道:“活到足够长,活到足够老……直到任何人都不再知道我的故事,留我独自咀嚼。只是当他们问起我的曾经,我该说什么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重复问道——

    “师父,你说我该说什么呢?”

    玄吟雾心中微怔。

    “我说,我曾经是万人之上的道中天子,主掌八荒殿,压制**堂,自知事起,我就要走一条深埋在我骨血中的路,为此,师门朋友为我所累,零零散散,但还有跟着我的,信我能将磐石踏平,信我拼尽一生坚定不移。”

    玄吟雾心口被什么压住了,空气有些涩。

    她又问:“师父,你还记不记得曲验秋?——其实曲二本可以不死的,有我在,他那条命能长到天荒地老。所以他的死是我默许,为什么?因为他走在他的道上,一去不返,做的是跟我一样的事,我找不出理由拦他,我也拦不住我自己。”

    法锈的声音低沉下来:“现在,师父,你要我功成身退,不,应该是半途而废。我当然可以打退堂鼓,至于那些追随我的人,我也不小气,反正我有的是钱财权势,安然坐拥白玉天回旋廊,豪气万丈地补偿他们,给他们奉上直上青云的助力、衣食无忧的下半辈、还有一个为众生苟且偷生的我。”

    玄吟雾要去握她的手:“法锈……”

    法锈摆手,止住他的话:“平心而论,这样的好日子过得舒服,不用处心积虑,不用日夜煎熬,真好啊。”

    “法锈!”

    “只是——”

    法锈漠然而凄厉,“若是千万年后我终敌不过岁月,那我该庆幸自己没有轮回。”

    玄吟雾愣住:“……什么?”

    “不然冥冥之中与曲验秋相逢,他要是问我,大师姐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啊,那当初为什么没拦我呢?我该怎么说?我应该拦他的对不对?我对他说那时就该把你的腿打断,因为这条道,我放弃了,也应该劝说别人放弃的。”

    她语速愈疾,“还有仲砂,我早该让她死在二次叩天那天,不,还要更久远一点,在她与我共逃离八荒殿时,我就该把她从辇车上推下去。”

    “对,我还要回到万锁磐石那里,用铁水封铸法家血亲的坟冢,我要将所有的锁孔堵死,叫他们永世不得发声,让他们的火,再烧不到我半分!”

    说到此处,寂静发慌,法锈喘了一口气,笑了:“至少我如果这么做了,他们会少恨我一点。不会等到我与你归隐,总是夜半三更从梦中惊醒,披头散发,貌若癫狂,说师父,看哪,他们都在盯着我呢!”

    她神情认真,认真到像是真的预见到那一幕。

    “是吧师父,大家一起放弃,一起背叛,让白死的人白死,就分不出孰优孰劣了。”

    玄吟雾听着这一字一句,仿若坠入无底深渊,手指轻微震颤。

    屋内沉寂片刻。

    法锈轻轻说:“很卑劣对不对?”

    她笑起来,木然拍着自己的脸:“我没脸说。”

    厢房空旷,她身体前倾,每一个字都从心肺中抠出:“我没这个脸啊,师父。”

    秋风瑟瑟,屋外似有弟子巡逻经过,脚步细碎悄声,提铃而走。

    铃声响脆一二下,法锈的声音轻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是为定数,也是变数。我身负捭阖不世功,于八荒法家来说是‘将来’的期冀,我不能将之压住,变作亘古的绝望。”

    与宏图霸业无关,与千古传唱无关,这是她一生恒久追求且必须去做的事,漫漫长途中埋过前四十八代天子的血肉、永无将来的劫难,与无垠之道的压迫。

    一旦放弃,烈火覆灭,她就只空余皮囊。

    玄吟雾只觉得换不上气,那些痛伴着肝脏搅成的血泥,一齐涌上口鼻,这间屋子令人窒息,他猛地站起往门外大步走去,用力推开大门,身后几道珠帘乱跳。

    寒风呼啸灌进来,落叶飞卷,黑夜无边。

    巡逻的弟子走远了,但屋外意外的有人驻足。

    一道身影静默地杵在那里,厚重的宗主外袍压住了纱衣,狂风而过,没有掀起半片衣角。

    云莱宗主,仲砂。

    她垂着眼皮,目光一直停留在足前三尺处,像个不问世事的旁观者,玄吟雾慢慢踱步她身边,她也没有抬头看过来。

    “我劝不动她了,是么?”玄吟雾似求证又在否定,“是么?”

    仲砂望着自己的脚下许久:“为什么要劝。”转头定定瞥向他,眼锋如刀,“你心仪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求仁得仁的法锈么?”

    山峦无声。

    玄吟雾沉默钉在那里,半晌,突然转身跨回屋内,猛一甩袖阖上漆木的厚门,他匆匆走向法锈,甚至不愿多耗费时间绕开屏风,他推开一切阻拦在道上的物件,四季彩画撞碎在坚硬的地面上,五颜六色的珠子滚得杂乱放肆。

    像是是脚踩刀山火海,归心似箭地走向她。

    法锈半靠在贵妃榻上,无声看他走来。

    玄吟雾掀袍坐在她身侧,忽然就安静了。他注视法锈良久,指尖慢慢伸手抚上她的鬓发,向后陷入柔软的发间,然后靠过来抵着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扫在彼此的脸颊上。

    凄风苦雨在屋角的铁马中呼啸,四面八方寒气逼人,只有肌肤相贴处温暖犹存,玄吟雾低头去碰法锈的嘴唇,单薄湿润,贴上的那一刻,泛起一丝打动人心的微红。

    唇齿相依,愈加交缠。

    面对逐渐疯狂的亲吻,法锈双肩轻收,往后退了一下。

    她只退了小半寸,后背就抵在椅背上,玄吟雾没有放开她,覆住她撑在金座上的手,伸入指缝,牢牢扣住。

    烛火摇曳,爆出灯花。

    管它什么爱与死纠缠不休,今夕,只醉在这片刻欢愉。

    ……

    玉墟宗朝南八十里开外,有一处二层楼的茶馆,雕花大门窄且低,门前只站一个伙计,不接待散客,流水般的马车驶到门前,伸出各式的鞋履,伙计麻利地搬脚凳,以供客人拾阶而下。

    卫留贤在伙计毕恭毕敬的询问中报出了“西窗”的馥舍名,刚上楼梯,狭窄的步道中古调悠扬,歌女顺着调子婉转而和。

    他置若罔闻穿过过道,走到左侧尽头的舍间,门隙微开,梨木门上梨花簇成“西窗”的字样。他推门走入,香炉静静焚香,正对窗的地方挂着一块垂地的麻绢幕布,幕布后面灵秀的聋哑小童正在击着鼓低哼着小调,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光景恬静。

    “有什么事?”卫留贤对桌边的女人说。

    女人戴着面纱,强作镇定,正是搅动骆帝七年之灾的仙师,伪道清剿榜上第一,在天子颁下“道不预政”之令后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还在各大宗门的悬赏录上。

    仙师深吸一口气,底气不足显得声线发虚:“是木犀真人走脱不开,让我来问你,你上回不是与他说对玉墟宗的宗主势在必得么?怎么还是让别的人得了去。”

    窗外的日光铺在卫留贤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得越发木讷。

    一天前,玉墟宗兴办大典,北堂真人首徒永婵即位坎艮宫宫主,以及登上第五十代宗主之位。

    卫留贤不说话,走去窗边,将一个东西扔到案上,边角磕在桌上,随即翻了个面,正面朝上。

    离兑宫宫主令。

    这比他腰间的那方“代宫主令”分量重了太多,离兑宫新来的小妖修可以不知者无罪,但他不能不认。

    仙师愣了下,不知天高地厚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不会先斩后奏么?”

    卫留贤说:“看来我大师姐曾经对你真的很客气。”

    他弯腰抽出垫茶具的方巾,展开铺在手掌上,一把钳住了仙师的颚骨,食指敲着她的脸,虽然隔了一层方巾,指腹上水生妖修独有的黏腻冰冷还是如影随形。

    仙师修为低下,猝不及防被制住,慌得呜呜发声,卫留贤手指更加锁紧,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语气平板直叙。

    “**堂保你,是他们以为你肚子里还装着有关锈祖的事,或是私交。当然,你也不必后悔,如果当初你在四野门拒绝大师姐的温和交涉并把她惹火了,也不要长生钱庄的上万灵币,你的脑袋就会在‘肃清伪道’中挂在得昌观的大门上,成为我二师兄的陪葬品。”

    卫留贤稍稍俯身,仙师眼睛惊恐地转动,那一张迟钝呆板脸孔近在咫尺,启口道:“我听人说,大师姐曾评过你‘走大运’,想想没说错,你活着就是走运,我宗的前任宗主运气都耗尽寿终了,你还好端端的。”

    仙师哆哆嗦嗦道:“**堂从我这里挖不出更多东西了,迟早会弃掉我……这个包袱。”

    “你本来就是一个两面开口的没用包袱。”

    卫留贤收起桌案上的宫主令,放入袖中,转过身,方巾丢进茶水里。

    “你回去告诉木犀,别干涉玉墟宗宗主的位置,大师姐很忌讳**堂的手伸到师门。我说势在必得的意思是,迟一点无所谓,只要不弄出命搞得很难看,大师姐别说杀我,她一根手指都不会动我。”
章节目录 第89章 告密
    私见**堂来人这种事,卫留贤做得并不小心,或许是法锈当前坐镇云莱脱不开身让他有恃无恐,掸了衣袖,原模原样走出二层楼的茶馆,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小驻一会,抬脚朝北回玉墟宗去了。

    等他背影渐远,街边一个糖人铺子后头,探出一个惊疑不定的脑袋来。

    探头的妖修拢手耸肩,背脊微驼,腰间揣了几个储物的布囊,是修士出山采买的打扮,面相正是拆月。他怔怔望着城门的方向,半晌不作声,突然身边一动,小徒抹舟冒出半张脸,轻声问:“师父,刚刚那是留贤师兄么?”

    拆月没反应。

    抹舟没能理解师父的沉默,接着问:“他来这里干嘛呀?”

    随着她这句话,茶馆的雕花大门内走出一个含胸低头的蒙面修士,不安警觉地往左右望了望,侧过身混入人潮,但妖修的感官敏锐非常,尤其曾生存在封煞榜的阴影下,抹舟小声跟师父咬耳朵:“**堂的。”

    拆月自然认出了卫留贤,自玄吟雾法锈迁居八荒殿后,曲卫二妖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对于他俩的秉性与气息,他摸得比亲师父还要透。

    拆月一身老骨头不经用,脑子也钝了,但不妨碍他下意识觉得此事有异,以卫留贤的立场——无论是宗散不两立的师门、还是上过封煞榜的师尊、甚至于二师兄与小师妹之死都与**堂有不小的关系,不说仇深似海,起码仇也有一条河那么宽。

    卫留贤私见**堂来使,还是在云莱仙宗宗主遇刺未明的档口……拆月脑子里嘎嘣一声,第一个念头是,糟了,这小鳖里通外敌?

    念头是有了,但他不愿相信,岁月匆匆,他对曲二的长不熟怒其不争过,也对卫三的过早磨炼心性帐然若失过。可谈起卫留贤,他总觉得这孩子又乖又可怜,每次在法锈摸师弟师妹头毛时,他孤零零排在后面,跟着二师兄当跑腿的,连所有人把担子甩给他时,也没人问他一句愿不愿意。

    他听到了一些卫留贤有意上位掌权的传言,毕竟玉墟宗宗主仙逝,继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其中怼永婵怼得最厉害的当属离兑宫的卫代宫主,若不是坎艮宫派弟子去寻玄吟雾法锈,拿这两座大山的口谕与宫令镇住了他,这宗主宝座究竟花落谁家还没个定数。

    拆月在心底为卫留贤搜刮辩词:小鳖是个好孩子啊,他从小就是。

    然而挣扎了一会,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对抹舟道:“跟上你卫师兄,看看他来这儿是做啥的。”

    拆月有心维护,然而卫留贤做的,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拆月眼睁睁且痛心疾首地暗中看到他将守宗门侧道的弟子扼晕,背地指使小妖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刻薄地对坎艮宫的永婵下绊子,从头到脚变成了一个利欲熏天的妖。

    拆月的偏信在渐渐崩塌。

    如果说他对宗主之位心不死,串通**堂吃里扒外,完全说得通。

    他心中涌起阵阵悔恨,他们都忽略了这个木讷的孩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已经结出了苦涩辛辣的祸果。

    抹舟早在偷看卫留贤一个反手捏晕守门弟子时就吓得捂住嘴,怯生生缩在他后边小声问:“师父,回去吧?”

    拆月怔怔摇头,握住小徒的手往玉墟宗正门方向走:“别怕,我们不掺和,但这事……这事得与他们的宗主知会一声。”

    永婵上位后宗内整改,宗门左右的小妖全是生面孔,拆月此趟出行匆忙,身上没带什么证实身份的东西,拉扯了好半天才通行。最后放行也是因为引来了离兑宫里有点年头的弟子,认出了“拆月真人”,拆月一见离兑宫的弟子服就心里发憷,不愿打草惊蛇再引来卫留贤,将身上采买的东西统统给抹舟,交代了她几句,便急匆匆奔向坎艮宫。

    抹舟抱着师父扔给她的东西,不敢走远,坐在离宗门不到百步的一块石头上,低头数草,偶尔抬头瞧瞧周围。她年岁与曲二卫三相差无几,许多妖修这么大时大多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妖,可拆月把大弟子二弟子派出去历练后,尝出了点老年孤寡的滋味,抱着她这根独苗苗不愿放手,留在身边照看,一留又是几百上千年。

    因此,许多事情根深蒂固存于她的脑海里,不曾抹除,在她的印象里,哪里有什么玄老锈祖,有的只是最初一年梅吐温泉,倥相师叔带来个新徒弟,一众妖修都盖不住一个人修的漂亮夺目,白色单衣如羽翅,双腿浸在温泉中,嘴角带笑,温柔垂眸给她编辫子。

    她把这点谈资暗戳戳埋在心底,这是饲祖,唯一一个令封煞榜闻风丧胆的饲儿,撩榜三轮全身而退,简直是神话。

    怎么会有这么强大又好看的人修。

    后来师父被请来玉墟宗,她见到了倥相师叔的其他徒弟,对曲验秋与卫留贤的印象也是单一的——怎么会有这么碎嘴的黄雀和这么不爱说话的鳖。

    或许因为她太没有心防,也看不见刀剑鲜血,拆月只能日复一日摸她头淳淳教导:“不要太片面,你换个角度看你锈师姐,那种踩着钢丝走路的人,要是脑子一抽踩个空,继而祸及苍生,岂不是罪大恶极?”

    抹舟想了半天,把问题归结于师父自身:“师父为什么不待见锈师姐呢?我觉得锈师姐很好啊,尤其是在温泉里的时候。这样吧,我把图画给你,师父你看到她,就不会总把她跟‘要死人’三个字连在一块了。”

    拆月难言地瞅着她:“……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画。”

    日上三竿,抹舟等得无聊,开始蹲地上拔草,过了一会,突闻几声弟子叫道:“卫代宫主!”,顿时惊得背后一凉,赶紧拍拍腿上的草屑站起来。

    她偷偷往左看去,真是卫留贤,身后随行几个修为不低的妖修,脚步匆匆,看模样是要出宗办事,抹舟紧张地绷紧了背,目不转睛盯着向自己走来的高大身影,他身穿离兑宫亲传弟子的锦衣华服,周身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气息,她几乎想往后退避开他所经之路。还不等她挪脚,卫留贤忽然在她面前停了步子,那一刻抹舟头皮发炸,差点一声“师父”就要呼救出来,面前却伸过来一只手,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块松糖。

    抹舟愣愣地看着那块糖,又顺着手看向卫留贤的脸。

    那张脸的轮廓似乎还与原来一样,四方脸,下颚收线有一点点柔和。

    顿了一下,抹舟默默接过他手里的糖,撕开浅灰的纸包塞进嘴里,闷声嚼动,以前的“留贤师兄”没验秋师兄那么会勾肩搭背,遇上她也只是下意识摸索身上有没有能给的小玩意,经常是街边常卖的松糖,有时会是深山里摘的野灵果。

    卫留贤见她鼓着腮帮子吃糖,腼腆地笑了一下,像个不善言辞的兄长拍了拍她的头,负手往前走远了。

    他身后的妖修们赶紧跟上,有几个惊异地回头多看了她几眼。

    抹舟杵在原地,松糖在她口腔融化,让她有种错觉,之前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一切都还未改变。

    妖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就像她,活得千年如一日。

    这样的错觉让她顿生勇气,一股热血顺着那一根筋涨满了胸膛,放下采买的包裹,撒腿往坎艮宫的少阴大殿跑去。

    拆月还候在少阴大殿门外,但他毕竟是离兑宫宫主的旧友,纵然永婵庶务缠身,也不敢怠慢。不多时,守门童子蹬蹬蹬跑出来,向拆月鞠了个躬,道:“婵宗主挪出空了,您里边儿请。”拆月刚要随童子进去,衣袖突然被拉住,回头一看是大喘气的抹舟,眉头半紧不松道:“咋了?——啥事都等为师出来再说。”

    抹舟死拽着他,犹豫又为难地叫道:“师父,我觉得……我还是觉得啊,别了吧,你就进去叙个旧,完了我们回山涧。”

    拆月一瞪眼:“什么别了?这不是小事!想明哲保身也得先给人家示个警。”

    “可是,可是……”抹舟急得脑子混乱,直截了当道,“我觉得留贤师兄不是那样,万一,万一呢,我们再等等,师父你不记得留贤师兄是个什么样的妖了么?他不是这样的。”

    七零八碎的话全堵在她嘴边,争先恐后要冒出来,激得她不停喘气,抹舟额头冒汗,守门童子望着她的眼神已经有点不耐烦,但她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充分,师父还是没有回心转意——拆月的确没听进去一言半语,这小绵羊羔子与他唱反调不是一天两天,说法锈危险,她偏说锈师姐脾气最好;拆月拨开她的手,抹了一把她汗津津的脸:“我看你是被秋老虎热糊涂了,去那顺风口坐着,回去给你撸毛。”

    “师父!”抹舟被旁边的坎艮宫弟子架开,挣着手臂大喊,“师父!你听我说!”

    永婵宗主时间宝贵,拆月没有心思再听小徒的胡言乱语,抹舟抗不过左右两个宗门弟子的武力,硬是被架到了风口上,山头秋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茫然叫道:“师父……”

    拆月已经进殿。

    突如其来的,刚跑过来时满身热血骤然凉了,她浑身发冷,在被山风刮来的那一刻,她心底浮上一丝细微的、持续良久的绝望,她又去舔自己的上颚和牙齿,试图找到一点松糖残留的甜味,驱散这股寒气。

    然而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章节目录 第90章 鸿门
    坎艮宫,少阴大殿。

    守门童子将拆月领进后殿便低声告退,拆月提步入殿,站在桌案旁的女子身着宗主袍服,眼袋微青,,面容憔悴,合上书卷向他颔首:“拆月真人,庶务繁多,还请见谅。”

    拆月连忙寒暄一二,踌躇许久,才断断续续将卫留贤的事说出口,永婵笑了笑,一点也不意外:“卫留贤狼子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晚辈的师尊仙逝后,他便在宗内多次作妖,若不是碍着玄老与锈祖,我背后南枯川的家世,何至于治不了他一个才入塑骨期不久的妖修。”

    一提及那俩尊人物,拆月也失语,搓了搓手道:“不如……派弟子去云莱仙宗一趟,请倥相或者锈祖过来说句话……”

    永婵摇头:“拆月真人,我身后这把椅子,是我小师弟永笃跑去玄老那里要到的,顺便也带回了锈祖的话,说我们是在搞同门倾轧,她的师弟她清楚。”永婵嘴角露出冷笑,“锈祖在宗内的时间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她知道什么?”

    拆月语塞,永婵深深叹气:“何况,卫留贤是锈祖最后一个亲师弟,分量陡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价码不同往日,越发得寸进尺,我坎艮宫有什么办法。”

    后殿一阵寂静。

    拆月接不上话,永婵目光空洞与他对视一眼,又低头收拾手中书卷,北堂良运的首徒,出身不输涂山九潭的南枯川潜蛟大族,正值盛年的淬身期妖修,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却被一个烫手山芋折腾得如秋风落叶、疲惫不堪。

    “不如……”

    拆月脑子一僵,听见自己的话音脱口而出,却没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锈祖忙于云莱遇刺之事,暂时无法顾及其他,不如趁卫三还未动手,先将他制住吧。”

    永婵霎时抬眼,眼瞳深处闪过一点微光,她怔了片刻,低声道:“拆月真人……实不相瞒,我也有过这个念头,但这也只能解一时之急,且日后锈祖怪罪,此事就……”她深吸几口气,俯身长揖,“还请拆月真人为晚辈作保,看在您的面子上,锈祖想必不会太迁怒我坎艮宫。”

    拆月胸口砰砰直跳,永婵突如其来的赶鸭子上架,令他无所适从,他第一个念头是等在外面的抹舟,他跟她说过咱不扯上事,提个醒就走——然而踏进来就走不了了,他忘了很多事,一旦沾上就无法全身而退的。

    他张了张口,想委婉推辞掉这桩差事,不等他说话,永婵突然双膝一松,重重地跪在地上,拜了下去,语调哽咽:“拆月真人,您与倥相师叔相识,他就是因宫门祸乱被逐出宗门载入封煞榜,其中艰苦您不明白么?难道您就看着师父那一辈经历过的门闱之乱,再在晚辈这一代重演?卫留贤不除,晚辈敢说十年之内,必出祸乱!”

    拆月愣愣地听着,想要扶起永婵的手停在半空。

    是的……倥相就是因为玉墟宗那场宗门乱斗,离兑宫被推上风尖浪口,师尊雾音真人被杀,师兄弟死伤殆尽,才走上五百年孤苦的散修之途。

    现在轮到他的弟子心怀叵测了,倥相会理解的吧?有他这个师父在旁兜着事,法锈就算护短,也不会太为难他们。

    “好……”

    拆月蹲下握住永婵的双臂,把她托起来,语气发颤道:“好,只制住他,不伤他性命,倥相和锈祖那边,我帮你去说。”

    **堂,六角宝塔。

    仙师整个人俯卧在地,抖得无法自抑,她前去接洽卫留贤,带回的消息不痛不痒又不尽人意,大堂主亲自盘问许久,失望地吐出一口气。

    “木犀,你看呢。”大堂主揉着眉心。

    木犀无动于衷:“回大堂主的话,骆氏帝斩钦天监而宠信此人,老朽以为她是锈主暗中布下的棋,如此看来,是锈主故意设下的疑云,我们在这里耗大气力撬此人的嘴,是白费力气,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弃子一个,杀了罢。”

    大堂主摆了摆手。

    塔外立刻有元婴修士跨步入内,押住仙师就往外走,仙师十指死死扣住石地,用力中指甲崩断,血流如注,她仰脸求道:“大堂主!大堂主……锈祖虽然不曾与我私下交代过什么,但是,但是我有件事没说!有个人,那位木犀真人引荐给我的江道友,他在四野门不敌锈祖后,密音跟我说了几句话!我愿全盘托出给大堂主!只求大堂主留我一条命……”

    木犀眯了眯眼。

    大堂主抬头,元婴修士立刻停手,他稍微侧头,确认道:“江访安?”

    仙师愣了一下,连忙瑟缩地点头。

    大堂主五指轮番叩着桌子,笑了一下,眼角的笑纹挤在一起:“有意思。我就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原来你是他的后手棋啊,他是最会给八荒殿找不痛快的人了,你说说,他给了你什么好点子?”

    ……

    与永婵短暂商议后,拆月领着徒儿暂且在玉墟宗住下。半夜时分,他正翻来覆去,门口摸进来一个身影,拆月一惊之下翻身而起,那小小的身影突然扑到他床边,月色一照,原来是歇在隔壁的抹舟。

    拆月心下一松,责怪了一句:“半夜不睡,瞎跑啥!”

    抹舟扒在他床沿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小声哀求:“师父,我们走吧,你不是说咱不掺和么?走吧走吧,我们回家。”

    拆月自知食言,只能摸头安慰她:“就一会儿工夫,小住几天,你不要乱跑,歇几天就回去,好了好了,去睡觉,不困就去修炼,啊。”

    抹舟听完哭得越发凶,在寂静无声的夜半尤其清晰,拆月忙去捂她的嘴,低声劝慰。抹舟渐渐缓过气,抽泣着打嗝,拆月松开手,又用拇指一遍遍抹她眼角,拍背哄她入睡。过了大半个时辰,这只绵羊羔子才抽抽噎噎睡着了,拆月唉声叹气,扯来薄毯将她一裹推到床里边去睡。

    折腾半天,终于消停,拆月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还没递到嘴边,虚掩的门外传来叩门声,拆月循声问:“谁?”

    外面的妖修自报身份:“晚辈永桢,师承前宗主北堂真人座下,婵宗主的二师弟。”

    拆月搞不懂来意,披衣去开门,门外杵着一位仪表堂堂的塑骨期妖修,见完礼后拆月试探问道:“深夜造访,是……婵宗主改变主意了?”

    永桢瞟了一眼房里,抹舟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满脸泪痕还未擦干,歉意地抱拳屈身道:“不是。只是这几日真人尽可陪伴在抹舟师妹的身边,此事运作不需真人插手,皆由大师姐与晚辈一力完成。”

    原来是被抹舟哭来的,拆月有点尴尬,却不放心提议道:“你们在哪里动手?我还是去旁边看着吧。”

    永桢笑笑,语气坚定:“真人是小看晚辈的实力,还是怕坎艮宫公报私仇?请真人宽心,婵师姐不是没有分寸的妖修,此事定当妥善收尾。”

    夜长梦多,此事定下的第二日,永婵就招来永桢密谈三个时辰,虽然觅荫真人和击磊真人在宗主之位的问题上一直偏向坎艮宫,但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二妖还是决定对坤巽宫与乾震宫的两位师叔来个先斩后奏。

    酉时三刻,卫留贤收到宗主手书,赴约坎艮宫日暮峰。

    日暮峰傍晚景色甚妙,卫留贤却止步长阶下,望了一圈,向引路的童子道:“本座就不上去了,你们宫主要议事就议在大殿,找这么一个吟诗作画的山做什么?”

    说完转身要走,身后随行的离兑宫弟子也往回转,童子嗳嗳两声,急得冒汗跺脚又不敢拦,卫留贤未走出几步,后面一个掷地有声的笑声想响起:“卫师弟,请留步。”

    永桢不知何时站在长阶上,他敛眉一笑,作礼道:“卫师弟给个面子,让权的事不好放在大殿里说,给坎艮宫一个台阶下,大师姐也是想与你冰释前嫌。”

    卫留贤端着一张方脸,没有别的表情:“坎艮宫若是肯退位让贤,哪里有什么前嫌。”

    永桢背地暗啐一口,脸上还挂着笑:“据我所知,玉墟宗宗主都是身兼一宫宫主,没有非宫主的前例。卫师弟不如去向令师请愿,先把离兑宫宫主的位置拿到手?”

    卫留贤不说话了,这套说辞他怼不过。

    永婵这场鸿门宴做得简陋无比,放到人修的宗门里分分钟被拆穿,但在妖修的宗门还算过得去,毕竟目的达到了——永桢好说歹说,卫留贤推脱不过,终是登上日暮峰。

    卫留贤行事谨慎到有些小心翼翼,除了外出私见**堂,一般不会独自出行,他带着一众亲信弟子正要随永桢上山,脚步踏上台阶时顿了顿,招来一个附耳道:“去坤巽宫,这里有任何不对,让觅荫师叔第一时间过来。”

    弟子一点头,立刻离队跑了。

    日暮峰的长阶尤其漫长,卫留贤一步一个脚印,终于慢慢踩上顶峰的院门,第一眼便见到永婵伫立在院内,颧骨因为消瘦极为明显。往常双方遇见,面子上总要客套一番,然而今日夕阳异常明亮,对视中仿佛已经兵戎相见,卫留贤醒悟后刚要出声,永婵暴出一声长喝,压住了他的声音。

    喝声刚落,四面八方涌出修为不低的妖修,身着坎艮宫的弟子服,动作极为迅速,趁着离兑宫的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噌”地一声对内亮出刀锋。

    卫留贤猛地回头一看,永桢已布下结界,抱臂守住院门,目光灼灼盯着他。

    卫留贤短暂地呆了一下,以妖修的脑子,他只记得法锈曾强调过一句“别干单刀赴会这类事”,他遵守着,但他没想到的是,坎艮宫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竟不惜一切代价除之而后快。

    他环顾一周,突然高声大喊:“快走!从上面冲出去!”

    他身后的亲信率先冲上结界最薄弱的上方,背脊处撑起巨大的宽翼,试图冲出一条道路:“代宫主,这——”

    一声剑啸,从天而降的热血爆了离兑宫妖修满头满脸,永婵挥出袖中剑,蜕鳞做的剑刃上淌过一丝血。

    寂静。

    离兑宫弟子的尸身重重摔在地上一声闷响,同时,不知是从哪个妖修喉间发出的悲怒长吼,日暮峰上骤然间剑拔弩张,两宫妖修们互相撕咬,尖锐的、锋利的爪和齿刺透彼此的胸肺,卫留贤被离兑宫的弟子们包围在最中间,不断有血溅到他身上,耳边尽是各种愤怒的嘶吼与哀鸣,灿金温暖的夕阳将这些拉成了一个个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透过这些残杀的弟子们,卫留贤看到了永婵,肃杀提剑,向他走来。

    日暮映血,纵然有结界封锁,群妖的哀嚎仍顺着地脉蔓延,抹舟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拆月敏锐察觉到坎艮宫的某个方向传来的震动,嗅了嗅,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愣住了。

    他几乎本能地同情“形容憔悴”的永婵,又相信了说着“有分有寸”的永桢,以为一切的最终都是化干戈为玉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鸡毛蒜皮。

    可真的会么?

    他的腿控制不住剧烈抖动,抹舟说得是对的,他不该来,他不该留下。

    日暮峰正鏖战当中,坎艮宫守卫的弟子尽被驱散,离兑宫弟子死伤殆尽,谁也未曾注意到窗外浮现出一个老者,手持一杆烟,捻动烟袋,一缕淡青的烟轻飘飘地浮起,灵蛇般哧溜钻入窗缝。木犀垂下眼皮,双手用力慢慢将烟杆掰断成几截,用力一握,灰烬散落。

    他双手拢在袖中,往后一步遁入虚空,来去无踪。

    卫留贤是塑骨期的妖修,与永婵差了一个大境界,应付起来颇为吃力,靠着身上几样举世罕见的法宝才勉强扛过一轮又一轮,他试图在劲风中说话,但永婵攻势凶猛,不留他出口余地。

    他打得筋疲力尽,用尽力气叫了一声:“婵师姐,你误会了!”

    刀剑相接间听到永婵一声冷哼,似乎对他略带服软的口气很不屑。

    卫留贤头昏脑涨,左右支架中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冲劲之大,辣得他舌根发麻发痒,一直冲到脑髓里去,刹那如万虫噬咬。

    卫留贤头疼欲裂,吼道:“永婵住手!”

    永婵哪里肯听,反手一招,卫留贤来不及抵挡,只闻切金断玉般“铛”的一声巨响,紫光崩现,永婵胸口灵气激荡,手腕剧痛,袖中剑脱手飞出,踉踉跄跄好几步才站直,抬头望去,卫留贤周身三尺浮起一个紫光法阵,收到重击仍未出现一点裂痕,反而高亢地嗡嗡震颤,永婵背后沁出冷汗,意识到这是锈祖种下的护身阵法。

    锈祖阵法造诣通天,可挡万马千军,她悟道二轮时做的护宗大阵沿用至今,更不说她半步天道后给师弟的护身符,上古期妖修亲至也不一定能破除。

    变故突生,永桢也怔住,快步走到永婵身侧,问:“大师姐,这——会不会招来锈祖?”

    永婵咬牙:“我在这里拖住卫留贤。你去找拆月真人,若锈祖真的被引来,跪下请罪!”

    永桢应了声是,立刻转身。永婵不再藏拙,深深吐纳,鳞片从胸口开始密密布满四肢,随着呼吸一开一合,骨头迅速拉扯变长,须臾,一条成年的南枯川潜蛟昂首屹立,发出了气吞河山的长啸。

    啸声震得山上石块纷纷滚落,却撼不动卫留贤周身阵法一分一毫,卫留贤披头散发,在高约数十丈的潜蛟面前纹丝不动,不化原形,不退半步。

    永婵并没有注意到,刚刚他捂住头,一丝痛声哀叫淹没在她自己的啸声中。

    妖修战到最后,通常就是比拼谁的本体强悍,卫留贤却依旧维持人形,抬手,手臂用力甩开刀刃,长刀上锁扣一开,弯折成几段,流光森然。

    永婵仰首长嘶,蛟尾一圈圈缠勒住卫留贤,试图挤压捏爆护体阵法,但很快,令她惊恐的事发生了,在阵法的加持下,她清晰感受到卫留贤的修为在节节攀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突破淬身期瓶颈,巨量的灵气被阵法吸纳注入他的四肢百骸,带动的细风撕扯着她的鳞片。

    永婵连忙松开盘旋的身躯,她想到了至关重要的问题,卫留贤的妖修功法由玄老教导,然而一切的剑术刀术甚至于厮杀求生之术,皆是曾为“饲祖”的法锈手把手教出来的。

    然而来不及了,她包在软鳞下的腹部突然一阵刺痛,弯折的长刀精准刺入她的丹田,咬合,撕裂,随后像毒蛇一样劈上,杀意之猛烈,角度之尖锐,她庞大沉重的身躯无处可避,惊诧之下猛地低头看向那个依旧是人形的同宗师弟。

    她看到了一双红中带青的悚异眸子。

    这是她一生中最后凝固在瞳仁里的景象。

    弯折长刀破开她的护体罡气与坚硬鳞片,深深嵌进血肉筋骨里。永婵睁大眼睛,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像是被锁死在砧板上的鳝鱼。永桢听闻身后惊.变,回头刹那心口停跳,随即高声咆哮,骨骼撕扯炸开,原形毕露,挣扎蹿起从上扑下:“卫留贤!”

    卫留贤甩头,从永婵胸口抽刀,毫无感情斜视永桢,瞳孔里映过一道雪白带红的光。

    手起刀落。

    地面再溅一泼鲜红。
章节目录 第91章 处置
    世上最撼人的红莫过如斯。

    莫过如一场无可挽回的浩劫。

    在玄吟雾遇到法锈的四百九十年前,在这片山脉长阶上,也曾发生过一场似曾相识的劫难。风华绝代的妖修们纷纷凋零在流满长阶的血液中,生者痛苦缅怀百年。

    觅荫真人赶到的时候,几乎昏倒过去,大弟子赫别枝紧随其后,猛地回身捂住妻子胡儿的双眼,高喊着让弟子封锁日暮峰。击磊真人后续赶来,也惊得愣神,额角青筋浮动,牙关颤抖,他快步上前,踩在粘稠的血泊里,试图去抢救玉墟宗上任不到几月的新宗主。直至走近仰在地上的潜蛟,才看清永婵自脖子以下断成数截,眼皮没有合上,击磊与她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瞳对上,腿肚子就是一抽,浑身的血霎时凉成冰。

    击磊浑浑噩噩地呆立,一时不知道何年何夕,恍然又见千年前空中飞过的一道血线,溅满半片火泽台。离兑宫受屈被陷,宫主宁死不认莫须有罪名,与野心勃勃的乾震宫斗到山穷水尽,宫主雾音真人坐拥尸山血海,声如哀啼,刻骨怨毒:“今日是我离兑宫血流漂杵,总有一日,这血也会从你们身上流干淌尽——”

    回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呼杀,一声闷声重响,他首徒残破的尸身被扔到面前,雾音低头,颤抖着替徒弟整理衣衫,在乾震宫门人冲上来的那一刻,拔出弟子胸口断剑自刭而死。

    一个凝魄期妖修的不甘枉死甚为恐怖,爆发出的滔天白浪将离兑宫夷为平地,曾经玉墟宗如日中天的乾震宫也损失惨重,宫主重伤不治,精锐弟子一扫而空,仅有挤不上前的喽啰幸免于难。

    击磊就是当年喽啰群中的某个喽啰小头目,见证过被无情逐出宗门的玄吟雾,目睹他倔强孤瘦的背影消失在长路漫漫上,又听说他背上千条人命载入封煞榜,想雾音真人与膝下徒弟都情同父子,师尊与师兄弟无妄惨死,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了。

    与他关系最好的觅荫真人都不敢去见他,只敢偶尔派大徒弟去迁荷峰转悠几圈,捎些东西。

    一晃五百年,击磊没想到玄吟雾竟然肯回来,突然一夜之间,在北堂良运和觅荫的双重默许下接过离兑宫宫主之位,坎艮宫与坤巽宫好像都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血祸,似乎只有他提防着这个雾音真人唯一剩下的徒弟,生怕他是为师尊复仇而来。

    但千年的相安无事平淡度日,又让他拧松了心中的弦,专心养老。

    击磊目光从永婵身上移开,直直望着跪坐地上的卫留贤,他手掌撑地,血泊缓慢流淌出蜿蜒痕迹,不远处永婵与永桢身首分离,毫无声息。

    触及他半身的血,击磊不由倒退两步,他觉得这是报应,是雾音真人的怨恨未散,玄吟雾没做,轮到他的弟子做了。

    突然,一道狂风从背后袭来,击磊下意识往旁边避开,侧身只见觅荫双目赤红,不顾身后赫别枝的叫喊,一记金光就向地上的卫留贤劈去,还未挨到,卫留贤身上突现阵法,纹路崩现紫光,嗡鸣不止,硬是扛住这一击,暴出的气浪将击磊推出几尺远。

    “觅荫!”击磊还没喊完,吃了一嘴的灰,赫别枝连忙上前拉住师父:“师父!他身上有锈祖种下的护身阵法,破不了的!”

    觅荫大口喘气,手臂震颤,他死死盯着卫留贤,喉口急喘,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心头涌起无尽的悔恨,手心还残留北堂良运临终前紧握的温度,那条一生劳心劳力的锦鲤第一次对他这个墙头草郑重其事地嘱托,离兑宫如今势大,徒儿永婵经验尚浅,千万让他多担待。

    他对不起苦苦支撑玉墟宗上千年的前宗主,他不该放任他们,看作是小辈间的过家家,自以为闹不出多大乱子。

    觅荫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努力支撑自己站直,只想斩了面前的罪魁祸首,但他安然在阵法的保护下,硬得像个畜生。此时,赫别枝一把抱住师父的腰就往后拉:“师父冷静!什么事还要等倥相师叔来,卫留贤是离兑宫的三弟子,坤巽宫无权处置啊!”,觅荫恍惚之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昂起头嘶声吼叫:“传信给倥相!叫他来!把锈祖也请来!”

    玉墟宗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拆月手脚都在哆嗦,匆匆忙忙逆着妖群跑到日暮峰底下,却被坤巽宫的弟子拦住,磨了半天仍然不让进。情急之下仗着修为躲着岗哨绕了半个山峰,捡了个无人问津的小道溜上去。

    峰顶的尸首还没有收拾干净,他茫茫然躲在树后,看着残垣断壁,地上横卧着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那张憔悴又秀气的脸如今鳞角凸显,无神得吓人,那个说着“定当妥善收尾”的坎艮宫二弟子也天人永隔。

    拆月的头脑空白了许久,眼前走马灯一般擦过些浅淡的光景,光景中离兑宫的山林被磨出白光,翠得发青,他一手牵着一个小妖,絮絮叨叨领他们去擦脸洗漱,左边是闹花脸的黄雀儿,右头是闷闷不乐的小鳖。那条小道盘旋了整座山林,一步一步,他目睹一大两小的身影慢慢走远,树叶沙沙,安谧静止。

    从此止步不前,只将路往后退,退他个十万八千里,卫三还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代宫主,曲二不曾在“道不预政”的劫难中丧身,老友还没被“天子”迷得晕头转向,饲祖还只是存于封煞榜上无缘得见的传说……

    他沉溺在这一时半刻的怡然里脱不出身,直到耳朵被扯住,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师父”撞进脑中,猛一个瞬间,拆月快速眨眼回神,视线逐渐聚焦,抹舟踮脚扯他耳廓,拇指死掐他人中。

    锥心的痛感汹涌而来,他猛地后退一步,喉咙咯咯作响,喷出一口血来。

    拆月昏沉抬头,眼前那片红丝毫未变,却不知何时走到了山峰脚下,抹舟担忧地瞧着他,问道:“师父?没事儿吧?留贤师兄呢?也没事儿吧?我们可以回去了么?我想回山沟沟里去。”

    话尾带了哭腔,大概是被玉墟宗这么兴师动众的给吓着了,拆月怔然许久,忽然哑着嗓子道:“回去……你先回去……吧,你先回去,走,我给你收拾,你快走!”

    抹舟愣住了,被拆月差点推了一跟头,吓得直接哭了:“师父你不要凶我,我们不一道回去吗?”

    拆月动作缓下来,抬了抬手,迟疑地摸摸她的头,低声道:“师父现在走不脱了。”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回去么?”

    “倥相和锈祖不久就会到,为师……为师牵进来了,有些话,有些事,都是要说清楚的。听话,你先回去,师父弄完这边的事就回去找你。”

    抹舟问:“真的吗?”

    她仰着头,眼瞳清澈,宛如山涧初冬雨后的第一支梅花。

    拆月喉咙哽住。

    他的双膝缓慢屈下触地,双手握住徒儿的纤细的双臂,头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是该听你说的,我们本该……早点回家。”

    ……

    云莱仙宗。

    怀菁之死只掀起一层微薄的浪花,得知锈祖已经坐镇宗主殿中,云莱上下稳如老僧。仲砂命人阖上殿门,驱散百里内闲杂弟子,独留法锈在殿内翻阅从怀菁住处搜罗来的典籍。

    法锈斜靠太师椅上,手指摩挲着从江访安身上掉下的旧花灯,不时翻动一下这份四处抄编的野传小史,看得津津有味,仲砂以为她发现了什么苗头,探头一看,顿觉不对,她把街头卖的粗制滥造的话本子夹在里头,满目的莺歌燕舞,仲砂扫了两行,实在没有兴趣:“你看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法锈:“人生苦短,当个乐子还不行了?”

    仲砂扬起眼,将她从里到外刮了一遍,直言不讳:“你很久没看过这种东西了。”

    法锈夹出那册小话本甩了甩:“可就是这种东西讨人喜欢呀,只有薄薄几页,无生从何来无死往何去,不提过去,不提将来,凭空就从一百年的日日夜夜中截出两三个月,所有的爱恨情仇,都缩到一句话,能让人书中人刻骨铭心,也能让书外看客过目即忘。”

    仲砂静静看了她许久:“你心不定。”

    法锈沉默了一瞬,笑了笑:“是有点。”

    “担心我的安危?”

    “我不担心你。催酒迟早坐不住的,他杀你,是狗急跳墙——不是有人为你挡刀了么。”法锈道,“你这么让人放心,我做什么担心你。”

    仲砂想了想,还是踢了她一脚。

    法锈笑着生受了,却未丢开话本,魂不守舍地一目十行。仲砂捋期袖子伸手越过小方桌,手掌贴在她的额头上,掌心温软微热,法锈轻轻一顿,眼皮稍坠,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成了无言的嗟叹。

    仲砂也不说话,过了片刻,法锈从桌面上拾起红翡镇纸,随手掰成十几块,往地上一扔,刚要占卦,仲砂的手忽然往下移,盖住她的眼,低声警告道:“法锈!”

    法锈沉默,手中攥着最后一块红翡,不断摩挲。

    “你现在想问天道什么呢?趋吉避凶么?别忘了,你已经是半步天道,你的道不容悔改,你的每一次的问询,都应该是问自己。”

    风刮过屋檐,法锈捏拳的手微不可察地轻颤,最终松开,红翡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

    红翡落地的回音还未散去,殿外由远而近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在殿门外站定,随后随侍弟子的声音传来:“宗主,有事禀告。”

    仲砂对外人惜字如金,随侍弟子主动续道:“玄老要求见锈祖。弟子问过,是因为玉墟宗突然来使,请锈祖与玄老移驾回宗。”

    法锈骤然抬头,仲砂皱眉:“玉墟宗出了什么大事?”

    随侍弟子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据说是……宫门内斗,锈祖三师弟私杀新任宗主。”

    ……

    不过片刻,玄吟雾与法锈便穿虚遁空赶回玉墟宗,

    宗门满目苍夷,封山掩盖不了永婵永桢双双被杀的事实,坎艮宫弟子愤怒围攻离兑宫,其他二宫焦头烂额,觅荫神志恍惚,击磊拿不定主意,主事的活计最后落到坤巽宫首徒赫别枝身上。

    等迎来离兑宫的两尊大佛,赫别枝顿觉肩上担子轻了不少,连忙前去见礼,随后立刻引路日暮峰。

    峰顶无人敢收拾,卫留贤跪坐其间,披着半身血色,嘴唇紧紧抿着,喘了口气,又用牙齿死咬,他双肩塌陷,跪坐在血污瓢泼的石地上,维持着一副憋住所有表情的僵硬面孔,泪珠从他眼眶里砸下。

    所有人都对他的眼泪视而不见,他也充耳不闻任何事,直到不远处一阵骚乱,有人高呼:“玄老锈祖来了!”

    卫留贤终于有所反应地抬头,血黏在他的眼皮上,以致于眼前人影摇晃。

    玄吟雾一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漠扫视一周,继而毫无感情地俯视着他。

    觅荫被赫别枝搀着,走到玄吟雾面前,冷冷道:“倥相,你是他的师尊,就由你来处决这个孽畜吧。”

    卫留贤直直看向师尊,一眨不眨,瞳仁颜色浅到空洞,身上的紫光护身法阵一层层环绕,忠实地低鸣。玄吟雾转头看向法锈,法锈没有任何反应。

    “锈祖。”觅荫以为法锈还未回神,开口提醒,“劳烦您解开护身法阵。”

    过了半晌,法锈道:“你们查清楚了么?”

    觅荫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胸膛起伏两下,愤而指向卫留贤:“不如锈祖亲自问问你的好师弟,到底是谁杀了永婵永桢!”

    法锈看了一眼卫留贤:“他不会做这种事。”

    “锈祖!人证物证齐聚,你还想如何辩解?”

    “去查,查清楚了再跟我说话。”

    赫别枝突然冒出一句:“锈祖这是在拖延时间?我理解锈祖的师门情深,但是兹事重大……还请锈祖当机立断。”

    日暮峰顶凄风阵阵,法锈合了下眼。

    “既然你们执意跟我死杠,那我不辩解了。”法锈道,“我保卫三。”
章节目录 第92章 水火
    觅荫无声地哀叫,口中呵出的气团团颤抖,悲辛化作狂雪将他淹没,这个玉墟宗一直以来的和事佬愤怒得像饿狼嚎叫:“法锈!”

    法锈漠然回望他,没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觅荫手背青筋暴突,他猛地转头看向玄吟雾,喝道:“倥相!你忘了你师父雾音真人的遭遇么!”

    “觅荫!”击磊几乎是同时出声阻止,然而觅荫话已出口,他心里一颤,紧张地搓了下手——扯出陈年旧事对谁都不好,逼急了离兑宫,难保不会新仇旧恨一起算。

    清风徐徐,半天,玄吟雾才抬头:“记得的。”

    他回望过去:“不过觅荫师兄,你也应该记得,我回玉墟宗不是因为原谅了这个地方。”

    觅荫短暂地呆了一下,慢慢仰头闭上了眼。

    北堂良运告知他玄吟雾要归宗时,他分外高兴,以为是这个离兑宫的小师弟终于解开心结,然而玄吟雾风尘仆仆站在宗门门口,沉默许久,就是不迈进一步。

    觅荫生怕他临时反悔,连忙道:“你有什么要求都说,宗门会尽力,不会亏待你的。”

    玄吟雾才有了许些反应。

    他只有一个要求:“我要玉墟宗帮我找一个人。”

    这个“人”在他心目中凌驾玉墟宗之上。

    而现在,这个人死保卫留贤。

    场面微僵,击磊左看右看,见局面没继续恶化,赶紧打起精神,传音给赫别枝,让他把觅荫拉回去,等冷静下来择日再议。

    赫别枝也不多言,立刻上前挑大梁,请来师娘劝走了师父,又朝离兑宫方说了几句客套软话,击磊一见可以散场,不用赫别枝动嘴,抢先一步离开日暮峰,满地枯枝在一句“容后再议”中瑟瑟吹卷。

    日暮峰上很快走空,法锈却没有动,赫别枝又陪着说了一会,眼看这位大能是真不打算离开,只好客气道别,除了叮嘱一下守峰的弟子出事迅速禀报,也没别的法子。

    做完这一切,赫别枝才拖着步子回坤巽宫,房内妻子胡儿正等着他,放下手中剪纸就迎上前,替他除外衣,开口问道:“如何了?”

    赫别枝喝了口水,摇头:“难办。”

    “锈祖不松口?”

    赫别枝默认,顿了一会,抬手拍了拍胡儿的背:“去睡吧,这事终归还是要看离兑宫的意思,卫留贤办不下来,婵宗主也敛不了棺,要扯的事还多着。”

    沉默许久,胡儿忽然开口:“婵宗主去了,下一任宗主人选呢?”

    赫别枝没在意:“不知道,这事还远……”

    胡儿扭头,冷静地直视他:“夫君真的对宗主的位置一点向往都没有么?”

    赫别枝说:“没有。”

    “真的么?”

    赫别枝皱起眉:“我没有啊,你怎么好端端的问我这个。”

    胡儿垂下眼皮不语,半晌又说道:“其实师父想整治卫留贤,不是没有办法的。”

    赫别枝叹气:“师娘倒是提过,卫留贤身上的护身法阵不可能一直显露,到法阵隐匿的时候锈祖不在,事情就好办了。问题是只有云莱宗主遇刺这种事才能支开锈祖,卫留贤的事不解决,她是不会离开半步的。”

    “谁说要仙宗宗主出事才能支走……”胡儿道,“其他的事也可以。”

    赫别枝愣了下,疑惑地瞧着她。

    “玄老轮回长达两三百年,与锈祖之间当真一点嫌隙都不存在?锈祖力保三师弟,这里头可做的文章太多了。曲验秋是怎么死的?她保过么?没有,哪怕她多说一句话,就能给曲验秋一个活命机会,可她没说过。”

    赫别枝:“什么意思?”

    胡儿无声看着他,瞳仁幽深,赫别枝从她的眼中意识到她要讲些什么,忽地慌乱道:“这不能乱说,这是……这是不行的!”

    “可是夫君……”胡儿坐下轻声道,“除了锈祖与卫留贤有私,还真没有其他原因比这说得通了。”

    赫别枝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声急道:“你怎么敢说?”

    胡儿扯下他的手:“夫君,你太瞻前顾后了,这种话不需要证据,放出点风声,让人去捕风捉影就行了,尤其是在这个风尖浪口,很容易叫人信的。”

    “这是在毁锈师姐的清誉!”

    “她需要清誉么?”胡儿道,“好好的八荒家主不做,跑去四野门学了一身饲儿杀人的脏本事,还在**堂效过力,与自己的师父也是不清不白,这样一个人,对身誉在乎过么?”

    “——还有,”胡儿紧接道,“她不是你师姐,她从来就不归属于玉墟宗。你没有锈祖那样的命,她是可以罔顾首徒这个称号地位,有八荒殿做后盾,她不稀罕,但大师兄你行么?你后面有五个师弟,都是师父的亲儿子,谁知道百年之后坤巽宫宫主的位置是传给谁的?你又有什么底气跟他们争?”

    胡儿双手扳过赫别枝的脸,让他瞳仁中映出自己的影子,低声道:“别枝……你也要为我们的将来想一想。”

    赫别枝说:“是我把他们带大的……”

    他喃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几近茫然的。

    在胡儿连珠带炮的轰炸里,赫别枝一时恍惚,不知道究竟想表达什么,他只记得五只白毛团子叽叽喳喳蹲在他尾巴上吵嘴,想象不出他们怀揣恶意的模样。

    正如新婚当夜,他掀起胡儿的盖头,红烛映粉面,静好如红莲。

    胡儿仍然目不转睛盯着他,似要他给出一个答案。

    赫别枝望进她充满期冀的眼里,依旧实话实说:“我不想当宗主,我迄今做的事,都是本分。”

    他有些疲惫地转了一下视线,不想看到面前骤然黯淡的目光,继而耷拉下眼,轻轻说:“我还是喜欢……小的时候,以前我照吩咐做事,无人说我不是,如今我只做本分内的事,也变成错的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众妖权欲疯长,丢弃木剑,拔刀见血。

    三位宫主的暂歇战火并不能做到真正的鸣金收兵,离兑宫死保卫留贤的消息一出,坎艮宫激愤异常,半夜灯火通明,集结了一帮弟子强登日暮峰,领头的一个赫然是坎艮宫三弟子永笃。

    师父、师姐师兄的相继离去,坎艮宫的重担旁落,砸到了这只还未真正成长的小虾,永笃被身后弟子簇拥推上朝日暮峰的长阶,喊声震耳,他心里奇怪地没有一丝愤慨悲怒,茫然地被推推走走,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峰顶除了等候判决的卫留贤,只剩法锈一人。赫别枝走后不久,就有弟子传话说拆月求见,法锈看了玄吟雾一眼,轻声道:“你去见吧,我走不开。”

    因为仍有锈祖坐镇,坎艮宫强攻日暮峰,守岗的弟子也不是太慌张,一边阻拦一边让小妖去坤巽宫叫管事的大妖来,赫别枝刚睡下不久,就被吵醒,匆忙披衣赶往日暮峰。

    他前脚走了不到一刻,居室又点起烛火,胡儿掀开了被褥,梳发起身。

    离日暮峰半里的石亭里,拆月事无巨细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讲给玄吟雾听,絮絮叨叨小半柱香,玄吟雾听完,一时没明白他向着哪边。听老山羊的话风,对永婵又悔又痛,对卫留贤欲语泪先流……不过总算证实了一点,卫留贤确是杀了永婵,这点没跑。

    玄吟雾拍了拍老友的肩:“不赖你,你回梅吐山涧吧,卫留贤如何,还要再看看。”

    拆月踌躇半天,才小声问:“法锈的意思……是要保卫三?”

    玄吟雾嗯了一声。

    拆月欲言又止,几次才重新把话说出声:“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啊?”

    玄吟雾道:“回去再问。”

    拆月默然,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法锈不像是护短的人,还是……这么无理由的死保。”

    再多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玄吟雾也没有接话,二妖在夜风里对坐无言,最终拆月干巴巴地告辞过后,驼背踩着小步子走了。玄吟雾目送他走远,正转身准备回日暮峰,突然听到树丛处传来一个女声:“倥相师叔,请留步。”

    风灯笼昏暗,树丛边一个红绒衣的妖修紧走几步,行了一个晚辈礼:“坤巽宫六弟子胡儿,给倥相师叔见礼了。”

    玄吟雾依稀记得有这一号妖,却不记得与她打过交道,但受了对方一礼,也不好意思不理会,驻步问道:“什么事?”

    胡儿干脆利落地开口:“倥相师叔可能不知,叩天之战后,锈祖久居玉墟宗金笼峰五十余年,等她前去云莱仙宗养伤,落下了几张卜算图,其中两则,是分别测算两位师弟的命格,这里可以交付玄老参阅。”

    说着一卷泛黄的宣纸已经双手送上,不防玄吟雾冷不丁问了一句:“她的卜算图,怎么落你手里了?”

    胡儿对答如流:“锈祖隐居期间,与云莱砂宗主似有不和,后接锈祖去养伤途中,砂宗主一个不慎将金笼峰劈了一个角,书稿散了半个山林,师侄也是偶然拾到的。”

    宣纸边角脆得猎猎作响,玄吟雾伸手接过,展开,第一张写着“龙鹏同归”,翻过去的后一张,字迹潦草,上书“水火之势”。

    胡儿的声音不疾不徐:“锈祖卜的都与自身息息相关,第二张是为卫留贤测的,意为势同水火,不容共存。”

    玄吟雾看了那四个字半晌:“你懂卦?”

    胡儿笑:“师叔以为我信口胡说?如果不信,师叔可以拿去问锈祖,相信锈祖不会在这点小事上扯谎。”

    玄吟雾慢慢描摹纸上的字,法锈的字迹他自然熟悉,几乎可以断定出自法锈之手,而释义也有几分道理,唯一不确定的是这卜算图究竟是不是卫留贤的。想了想,他故意顺着话:“所以说,法锈从叩天后就大概知道卫留贤留不得了?”

    “是,放着不管,或许是祸。”

    玄吟雾又道:“但她为什么留到现在?”

    “是啊。”胡儿叹了口气,话中有话,“曲师兄的那张可是好兆头,却不见她留住,偏偏对卫留贤爱护有加……不过也难怪,曲师兄飘忽不定,几百年全是与卫留贤互相扶持,估摸是情谊深厚,无人能比。”

    这句话说到一半时,她就感觉到脸皮一紧,一道冷冰冰的目光扫在她脸上,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寒意更甚,显然是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咬牙说完后,胡儿垂着脑袋,不敢直视面前这发怒起来一指头就能捏死自己的散仙,期许他能给点其他的反应,比如再问她一些关于他轮回时法锈的事。

    双方沉默的期间,日暮峰的动静越来越大了,渐渐能听到叫嚷声,胡儿飞速抬头扫了一眼玄吟雾,想循着他的神情补些话,但刚扫去,不由一愣。

    玄吟雾冷眼瞧着她,混合了嫌弃和无所触动,仿佛在看一个搔首弄姿的白脸丑角:“你确定你在说法锈?”

    胡儿反唇相稽:“玄老不这么认为么?”

    “我觉得她还是挑的。”

    “……”
章节目录 第93章 谢罪
    得亏坎艮宫推出来的当家是个没什么能力的虾米,日暮峰只热热闹闹了半个时辰,在赫别枝的得当安顿下,群妖散去,山峰重归寂静。

    玄吟雾回到峰顶,卫留贤还孤零零地跪着,面前胡乱摆了两根野甘蔗,法锈蹲坐在断壁边,拎着甘蔗的一头削皮,风灯笼的橘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卫留贤一身的伤还没清理,玉墟宗其他三宫上下是不会送药来的,法锈也不像以前闯南走北,袖袋内常备各类丹药,自从叩天之后,她就很少在身上揣东西,这甘蔗不知道她是从哪折的,削完皮往前一递,卫留贤木木呆呆地没接。

    法锈举了半天,扔到他手上,擦擦手站起来,抬眼看见玄吟雾,问了一句:“拆月这个时候在玉墟宗,跟这事有关?”

    “有一点。”玄吟雾一笔带过,伸手拉她站过来一些,重新挑了话题,“关系不大,我让他回去了。不过回来途中,觅荫的小徒弟找上我,给了我一些东西。”

    说罢将卜算图摊开,法锈只瞅了一眼:“哦,是我的旧物,以为早丢了。”

    玄吟雾低声道:“第二张是卫三的卦?”

    法锈嗯了一声。

    “这个卦象……”

    法锈笑了笑:“师父,我那时已是半步天道,自成变数,经我手的一切卦,可说准,也可说错,字面是不能信的,多思生灾。”

    听她这么一说,玄吟雾也是微微释然,若真如胡儿所言“水火不容”,法锈不可能坐视不理还顺其发展,于是卷起宣纸,提醒道:“此妖心术不正,恐怕要对付你。”

    法锈摇了摇头:“她不是对付我,只是见玉墟宗群龙无首,想浑水摸鱼罢了。”

    “任她去?”

    “背景很干净,心眼相对妖修而言有点多,不用刻意防,没那空。”

    嘴上说话,法锈脚下也没停,一小步一小步绕着峰顶走,脚底有轻微的阵法光纹,玄吟雾知道她在试图寻找异常的痕迹——自始至终,她包庇卫留贤的理由不需要问就能从表面上看出来,她信卫三,无需责问。

    走着走着,法锈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问玄吟雾:“你没为难人家那傻姑娘吧?放回去了?”

    玄吟雾道:“关她两天,不亏。”

    法锈:“……”叹了口气,“放了吧,较什么劲。”

    对于这个,玄吟雾不置一词。

    坤巽宫,卯时刚过。

    在日暮峰折腾了大半个晚上,赫别枝拖着满身疲惫回宫,还未跟师父报备结束,转头就听到了有弟子来报,满面慌张,支支吾吾道出:“外头在传锈祖与卫留贤暗度陈仓……”

    不等话说完,觅荫瞪着眼,一口气没接上咳了个撕心裂肺,赫别枝脚下一滑,差点摔到桌子底下,心里的惊慌突破天际,恨不得立刻回居处收拾东西让“罪魁祸首”赶紧跑路去避风头。然而报信弟子的下一句是:“这阵风是从坎艮宫里头吹过来的。”

    赫别枝愣了下,心里稍安,却立刻又揪起来——这到底是造谣,还是确有其事?

    与此同时,永笃不安地坐在他师父与师姐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三分之一的屁股都没蹭到,手里攥着一团被火烛烧过的残渣,犹带余温。他本就毫无能力治下,被赫别枝劝回来后更是不知所措,整宫弟子听风就是雨,四处喧哗乱出主意,正在此时,有小妖修将智囊偷偷递到了他手上,他哪里还有半分主见,死马当活马医,干了!

    赫别枝与玄吟雾大概也没有想到,胡儿行事粗中有细,事先做了两手准备,这种狗头军师的城府,放在妖修中也是一等一的。

    半日后,胡儿回坤巽宫,将事情在赫别枝耳边略略一讲,赫别枝听完心如死灰,瘫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

    流言愈演愈烈,不一会,觅荫又来召他问话,赫别枝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又不好明说,赶紧上日暮峰隐晦请罪来了,法锈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一笑而过,只问起觅荫在卫留贤此事上是否变了态度。

    赫别枝一听就冒汗,委婉道:“锈祖,这种时候……还是稍微避下嫌吧。”

    法锈似笑非笑看着他:“避什么嫌?不如把我与我师父的私事抖出来?毕竟师兄弟姐妹什么的,也够不上丑闻的档次,你与胡儿不就是亲师兄妹么。”

    “锈祖这……”

    “我问的是觅荫的态度,其他的小事就别来回跑了。”

    赫别枝无可奈何下山,在坎艮宫可以造势下,流言蜚语吵得轰轰烈烈,法锈巍然不动,坚持查探证据,又是一日傍晚,依然两手空空,玄吟雾才轻声问了一句:“为何不惩处卫留贤?”

    法锈垂头坐在山沿边,半晌张口回道:“以死谢罪么?”

    玄吟雾垂眸坐到她身边,抬手摸上她的脸,稍微扳向自己,注视着那双半阖的眼睛:“就算卫留贤是清白的,但你耗这么多时间在他身上,值得么?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不觉得这件事绊住了你的脚?”

    一缕头发垂到眼前,法锈沉默着,半晌伸手覆上玄吟雾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慢慢闭上眼,眉头微紧,带动睫毛颤动。

    她的神情消融了一切的自信、狂气、坚决,无言平静,像是苍天聚云,玄吟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探出另一只手挡开额发去抹她的眉心。

    抹了几下,不料法锈忽然出声:“玉墟宗容不下卫三了是么?”

    玄吟雾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只是问:“你想怎么处置?”

    法锈沉默了许久,声音轻成一片云:“就以死谢罪吧。”

    永婵头七那日,锈祖对卫留贤一事松口。

    这对于玉墟宗上下都是皆大欢喜,大多是猜测锈祖受了流言影响,急于弃卒保帅,也因如此,永笃很是振奋了一下,胡儿不敢将自己的阴招公之于众,只是私下自诩第一功臣,赫别枝仍是不安,却不好表现出来。

    虽然法锈对外松了口,但同样有要求,那就是卫留贤必须由她亲手处置。

    玉墟宗其他三宫怕时间久了事有变卦,忙不迭应了,火速定在第八日。这一日天蒙蒙亮,以日暮峰为中心便站了好几圈妖修,法锈身披长氅,手掌抹开,解除卫留贤身上的护身法阵,师姐弟在秋风瑟瑟中对视,最终法锈弯腰拍了拍他的肩,像一个招呼孩子回家的老人:“站起来吧。”

    卫留贤面前的野甘蔗已经发黑,他跪坐血污刺鼻的地上,迟迟不动,嘴唇嚅动:“师姐……”

    法锈等他说话,等了半天寂静无声,终于一脚将他踹了起来。

    这一脚人是踹动了,但好一会儿,卫留贤才双手撑地,扭曲地爬起来,七天不变姿势的僵硬四肢无法抻直,扭转时发出心惊的咯咯声,他缩着肩站在法锈身前,静悄悄的,低着头。

    法锈慢慢伸手,搭在了他的一侧肩上,无数妖修心都悬起来,明白只要那手稍一用力,卫留贤当场就得魂飞魄散。

    玉墟宗弟子捏紧拳头,目不转睛盯着这一刻来临,正当妖修们将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天际突然暴出长长的一阵轰鸣,随即丁点大的黑影迅速缩进,蜃龙长嘶,辇车燃火,来客的身份一览无余。

    “云莱仙宗,宗主驾临——”

    觅荫气得差点呕血。

    果然有变故!就知道锈祖这块骨头没那么好啃,那可是在人修中都玩得转的好手,碰到一两个流言就黔驴技穷了?开哪门子的玩笑。

    眼下这关头,走到这一步如何再退,觅荫难得强硬,撑起身子前走几步拜下:“砂宗主,在下乃玉墟宗坤巽宫宫主,此为玉墟宗的内务,不容外人插手,恳请宗主谅……”

    仲砂一脚踏出辇车:“谁关心。我找法锈。”

    众妖皆是一愣,云莱宗主似乎完全不准备为法锈造势,手指一抬,蜃龙曲起庞大的身体盘旋峰顶,云莱弟子向四周站定,顿时围了个水泄不通,所及之处尽是金鳞红衣,根本无法窥得圈中发生了什么。

    时间拖得越久,越是难以预料结果。觅荫焦急地腿肚子抽筋,不等他想出对策,仅仅几句话的功夫,日暮峰顶白光冲天而起,云霄荡起波纹,能举手投足惊起这样大动静的,非锈祖莫属。

    锈祖终于出手了么?

    杀也能杀得这么惊天动地?

    短短几秒,凝魄期以上的妖修脸色都变了。

    “不,不对!这不对!这是……这是——”击磊第一个大叫出声。

    浓云狂聚,紫光崩出,一道十人合抱的白紫色雷电劈开,直蹿而下,狠狠砸击在日暮峰顶,这一下要是砸实在了,方圆百里铁定土崩瓦解,胆小的妖修齐齐蹲下闭眼,但最终的一击巨响却始终没有来临,气浪扑出,漫天雷殛收拢在一只托举的手中,整条手臂被刺目电光映得惨白,袍袖猎猎,直抵苍天。

    须臾,第二道雷长吼而至。

    事已至此,无人再不明白面前是什么景象。

    这是天下修士最终的路途,是穷极一生寻求的道的终点。

    飞升!

    天子无法飞升,这九天雷殛肯定不是她自己的,她给谁扛的?云莱仙宗宗主?只有一瞬,众妖修又抛弃了这个念头,仲砂从少年惊艳四宗到现在的如日中天,绝不会落魄到不足境界去求法锈挡雷。玄老?玄吟雾已是散仙,法锈绝不会多此一举。

    剩下只有一个可能,卫留贤。

    觅荫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大吼:“法锈你疯了?这是你所谓的处置?你不如说是褒奖!”

    夫人久钰真人,拼命扯住他往后退,雷光余威不可小觑,此刻都被云莱仙宗的蜃龙牢牢困住,在此威能下,玉墟宗任何一个妖修近身都是自寻死路。

    九道雷落,乌云散开,众妖修眼睁睁看着一捧白光洒下,带着许些绚丽。

    云莱仙宗弟子裂开一条道,蜃龙扭动身躯站起,露出中间的人影。法锈一身白衣,撸了下袖口,意外的没有事后得逞的笑容,她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更加的阴霾,布满了风雨欲来的痕迹。

    她指尖捻着一点齑粉,捏出了一点淡紫色的烟,风吹过,全散了。

    仲砂突然出声:“还占卦么?”

    “不。”

    “你耽延了七天。”

    “再让我耽搁一天。”

    “去哪里?”

    “南师城。”

    “找谁?”

    法锈吹飞了最后一丝尘埃:“木犀。”
章节目录 第94章 牵制
    玉墟宗上下陷入还未回神的寂静。

    觅荫怎么都没想过居然会是这个结果,木已成舟,他从心底蔓延开一股浓浓的无力,几乎要将他击垮在地,他目光涣散,直到看到云莱仙宗包围当中的法锈,突如其来的悲愤交加,让他不顾一切高声怒叱:“无……耻!”

    云莱宗主在此,击磊有心回护也不敢硬来,沉稳提道:“锈祖不是应诺‘以死谢罪’么?为何出尔反尔?”

    法锈扫了他一眼,没理。神色有异的是云莱弟子,在他们眼中,锈祖天子之尊,半步天道横扫天下,四大仙宗都毕恭毕敬,玉墟宗区区一流宗门敢如此叫板,妖修中果真多出不怕死的英雄好汉。

    飞升盛景散去,玄吟雾在法锈身旁,神色难掩惊讶:“你什么时候叫的云莱?”

    法锈:“我没叫她。”

    玄吟雾看向仲砂,云莱仙宗这么恰到好处的一插脚,又是如此神态自若,让人很难想象没有预谋过,然而仲砂没有反驳:“遇什么情况做什么事,很难么。”

    法锈向玄吟雾摊手,一脸的“瞧吧不是我,她就这样”。

    虽说如此,她自己反问上了:“你干什么来了,看戏?”

    仲砂直言不讳:“你心不宁,是大忌,不容我不重视。”

    法锈食指微抬,在空中顿了一下后,才点了点她:“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八荒殿的宫臣身上。”

    “我向来主次分明。”

    “不是说好各守其位么。”法锈淡淡地笑,“我还没糟糕到向你求援。”

    “最后一段路了……”仲砂罕见地话只说一半,随即沉默,云莱仙宗现任的宗主是一个公认的传奇,厚积薄发,坚忍不挠,永远是一往直前,在她身上仿佛永远不会出现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怆。这次也与以往一样,她很快打断了沉默,万语千言,被一句话一扫而空,“负芒披苇,尽我所能。”

    法锈注视着她,缓缓叹气:“我岔个路去了结私人恩怨,你还要一起来么?”

    “一起。”

    蜃龙咆哮,云莱开道,法锈又望了一眼玉墟宗的各宫妖修,话是对着玄吟雾说的:“师父,这浪费了太多时间,你先去盼安城接应,我杀个人,随后就到。”

    “找到证据了?”

    “嗯,漂杵丹研磨制成的烟,漂杵丹的效用不需我说了吧。”

    玄吟雾入过封煞榜,当然知道漂杵丹是什么个玩意,刺激极大,邪道喜用的丹药,取“血流漂杵”为名,可见服用后情况有多不可控制。

    原因查出,玄吟雾问:“不为他正名?”

    法锈沉默。

    过了一会,玄吟雾顿悟,法锈与玉墟宗之间的矛盾已激化至此,觅荫态度毫无回转,一星半点的证据,有谁听呢?况且卫留贤的确与**堂有不正当的私交,也确确实实杀了永婵永桢二妖,这是无法掩饰抹去的,这是一根血红的刺,扎在日暮峰顶七个昼夜,不死不以服众。

    这是阴招与阳谋的密切融合,逼迫法锈舍弃名誉剑走偏锋,能在这方面做到这一点的……古往今来,也只有一个鬼修。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只是有一点令玄吟雾不解,既然决意保卫三,为什么还要说出那句“以死谢罪”,这样大张旗鼓的出尔反尔何止是没必要,根本就是反常,难道仅仅是为了戏弄一下玉墟宗众妖?法锈连私下开玩笑都知道分寸,会在大事上这么无聊?

    罡风呼啸,法锈全然未理玉墟宗声讨的浪潮,手指在半空平滑滑下,撕开一道虚空,稍微靠近,衣袍就被飓风刮得翻起,她垂着眼,半开玩笑道:“事还没完呢,走吧,我们去私了。”

    ……

    南师城渐入冬,一片萧条。

    木犀手走在街上,还在等待消息。

    仙师亦趋亦步跟着他身后,在早几日得知玉墟宗宗主死于这场变动时,一声惊叫就从嘴里漏了出来,瞪着眼睛喃喃:“这……这……这动静太大了,会惹祸上身的!”

    木犀看着她微笑:“老朽这么些年,也只为一个目的而活,区区死两个小妖而已。”

    因为借刀杀了两个无辜妖修感到愧疚?因为引起动乱而无所适从?他统统不觉得。

    “道不预政”之风刮起时,木犀就对曲验秋的“天下”嗤之以鼻,黄雀的天下不过是群生死不超百年的凡子,他心怀的天下,才是苍生,才是真正的道。

    他有自己的宏伟志向,与万年前自发组建**堂的那些天资聪颖的修士们达成了一致,以微薄之躯维护天道,作为生来以顶替新道为目标的仙胎,必须死。

    看起来近万年的势均力敌,**堂终于撞上铁板,捭阖不世功的天子横空出世,势如破竹般在重重磨难中直抵半步天道。

    **堂焦虑长达百年,面对难题无从下手,锈主之强已经不是派几个人去剿杀就能得手,封煞榜废去后,声望不如以前,反倒是八荒殿声势高涨,加上第四十九代天子已半步天道,若是真如八荒殿所愿天地换新道,日后天下怕都是得仰人鼻息,性命堪忧。

    **堂□□万年的天道,绝不能叫一个法锈破了去!

    锈主的软肋在哪里?

    这个问题**堂始终在孜孜不倦地寻找。

    结果还是江访安未卜先知地捕捉到了精髓:“虽名天子,却无忠义之臣,也无百万之师。”

    这句话通过仙师的口吐出时,**堂大堂主目光一亮,是的,锈祖虽强,却也是“道中天子,人中国士”,她更似一个孤军奋战的冲锋,从催酒曾用迢遥境设计锈主来看,定是与八荒殿的臣仆不和,因此“托付”二字于她而言是需精打细算的。古往今来,一个人可以打出一场旷世一战,但若要达成战后的目的,都不是一人足以完成的,每失去一侧臂膀,对她而言,都要承受更大的负担。

    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大堂主立刻下决断:“抢杀卫留贤!”

    木犀立马想出计策,利用玉墟宗的□□矛盾,走了一出两败俱伤的戏码。

    只是他没想到锈祖为这个三师弟加持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护身法阵,在锈祖眼皮底下补刀,木犀绝对胜任不了,这个活计随即落到三堂主身上,蹲守玉墟宗七日,千方百计寻找机会,却敌不过锈祖最后一□□劫。

    初冬的风忽然凛冽,木犀眼睛一抬,就见半空破开缝隙,三堂主连滚带爬从虚空遁出,急切叫道:“快走!锈主赶来了!”

    是“赶来”不是“追来”,木犀还是很淡然:“慌什么,没有直接证据,锈主来了也得讲道理。”

    三堂主背上冷汗淋漓,真想不理他自己跑路,但木犀于**堂而言不光是长生钱庄的接应人,还是不可或缺的幕僚与说客。三堂主耐下性子去拽他:“走走走!锈主真是杀气腾腾来的,放了话,不取首级不罢休。”

    木犀刚被扯得走了两步,三堂主的步子突然顿住了,木犀哎了一声往前看去,也定住了。七步外静静立着一个白衣道人,无声地看着他们。

    静了一瞬,木犀拍下三堂主的手,安然作揖:“老朽有失远迎,锈主别来无恙啊。”

    法锈没有像以往露出笑意,眼神空茫眺望城门,靠近城门有个小茶棚,篷子破破烂烂,桌椅倒塌,腐朽入泥。她抬手指了一下那里,开口:“我与曲验秋、卫留贤与破尾的第一次相撞,就是那里。”

    只惜人无再少年,酷暑已过,严冬静候。

    法锈收回目光,似乎才注意到神色紧张的三堂主,与尚且镇定的木犀,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话音未落,三堂主二话不说屈指一弹,将上品的雷烟丹射向法锈,双腿蹬地就要抢准时机从左侧奔逃。他脚没迈出三步,一抹刀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地,火焰哧出十步升起,将这一小片地方圈了起来,火苗灼尽青烟,随后一个身影站到法锈的身侧,红衣长刀。

    木犀看清来人,心骤然一沉到底。

    仲砂!

    如果来者只有法锈,木犀还抱有侥幸,施展一下三寸不烂之舌,但加上仲砂,瞬间一盆冷水浇灭他的希望。

    试想江访安,战绩不可谓不辉煌,趁离兑宫最有前途的弟子破尾未及大成,抢先借三途山地势斩之,随后借百姓疾苦送走曲验秋,死后还借**堂的手差点除掉卫留贤。

    这些不过是他对付法锈之外的零头,最终目的达成,一场叩天之战,成功将她从八荒法家的道中拉歪,但他还是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云莱仲砂。

    仲砂之于法锈,已经不是一句平平淡淡的“左臂右膀”可以简述了。

    法锈是照亮前路的火,熄灭了,仲砂就在黑暗里**,重新指明前方,强硬矫□□锈的脚步,并肩八十年的道同志合,熬过五十年的背道而驰,有她在身侧,法锈可以毫不顾忌行路直与否。

    她一个人行在道上,脚步回响,形似万马千军。

    仲砂二话不说一掌打退三堂主,三堂主不敢不全力应对,立即与之缠斗。法锈倒是没有着急动手,木犀强撑着笑眯眯的面容:“锈祖怎就如此确信此事与我有关?万一杀错了人……”

    法锈道:“除了你们还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木犀:“……”

    这倒是真的,他这个天生说客也哑口无言,当下居然有些怀念起江鬼,起码他要是还在,肯定不惧背锅,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法锈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罕见的神情。

    木犀略怔,他摸索法锈多年,从最开始的饲祖到如今的锈祖,就算当年年轻气盛之时,也绝不是情绪外露之人,也许有时会生点小气,但掩盖同样及时。“愤怒”一词于她而言遥不可及,回忆起来的,几乎全是谦和宽仁的笑容姿态。

    但是,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无疑是愤怒。

    木犀一时恍惚,想不到头一次直面锈祖的愤怒,居然起因是一个在他看来无足轻重的小妖修,然而容不得他多想,眼前骤然一花,寒芒直达面前,他匆忙一避,身影刚迅速闪进顿开的虚空当口,一抹红纱身影鬼魅般闪现,仲砂一抬手,阊阖大炽功发动,火焰化环荡开,虚空之门爆破,剧烈的轰鸣声,震得他灵台一瞬发昏。

    高人过招,分毫定胜负,法锈赶至,木犀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受了一脚,论肉搏杀招,没人比四野门调.教出的饲儿更精通,紧连着的是腰背受袭,一套紧凑无间断的贴身打,护身法宝接连告破,等他头脑清明,最终一击已经将他掼倒在地,头顶上法锈冷漠俯视,手持一杆断棍猛地刺下。

    木犀贴地一滚,险之又险避开丹田部位。法锈一击不得手,扬手扔开断棍,宽袖垂下,手臂上刺青狂舞,无章飞剑凝形。

    黑光破势而出,木犀不得不打起精神,他只擅动嘴,一旦动手除了挡没别的招,但法锈的速度太快,不等他使出功法招架,剑阵扑面而下,木犀眼前一黑无法视物,只听见万剑嗡鸣,心下惨然。

    果不其然,铺天盖地的长剑倏地飞落,薄如蝉翼,密集洞穿他的身躯,将灵台与丹田一齐粉碎。

    八息时间,坐镇长生钱庄的**堂幕僚木犀真人,殒命南师城。

    三堂主没有支撑太久,五息后在仲砂手中败下阵来,不出一会便被击杀。仲砂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漏掉什么落跑的残魂,单手钳住吓到腿软的仙师的后颈,像是捉鸡仔一样拎过来,向法锈道:“这个?”

    仙师心下惶然,清晰感受到脖子后的手掌烧灼到她的皮肤,坚硬有力,死亡的恐惧一瞬间笼罩了她,忽然拼命挣扎起来,看向不远处衣襟沾血的白衣道人,嘶声力竭道:“锈祖……锈祖!您代表的可是天道,理应宽仁待人,怎能滥杀?!”

    白衣道人闻言笑了笑,回头说:“谁论天道功过?”

    大道无情,致洪涝滔天,从来都是君王下书罪已诏,未有怒指苍天。

    生死有命,对错由人。

    仲砂拇指往上一挑,咔得一声,仙师急突的眼瞳一僵,慢慢失去光彩,随着仲砂的收手颓然倒在地上,撞起一小片灰尘。

    法锈在初冬的南师城街上站了很久。

    这一趟本不该有,但既然做了,接下来的布筹不容有失,法锈看向仲砂,又看了看日头,多说了几句废话:“行了,到这里兵分两路吧。你马上要单挑仙宗首座,怕不怕?”

    仲砂流露出少见的斗志:“杀进杀出几回了,也就那样。”

    法锈语重心长:“小心点,别把回旋廊都打通了,我家房子老得掉漆,经不得蛮打。”

    仲砂附和地笑了一下,浅得如昙花一现。

    叩天之战后的八荒殿,君臣之间长达两百多年的明争暗斗,仲砂历历在目。

    催酒迟早会行刺云莱,这一切,她心知肚明。

    毕竟法锈强行牵制住了整个八荒殿。

    四十九代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家主对八荒殿形成过牵制,法世也不曾有过,仙胎依托万锁磐石所生,也被其所压,“磐石”根植于每一代天子的心神深处,用于仙人控制新天道,同时也是宫臣殿仆的一道护身符,天子只能命令臣仆,无法对其任何一人下杀手。同样,八荒殿对选拔臣仆的要求也是严之又严,天子无权干涉,万年之内除了当中出了一个因情半疯的殷余情,还没有过臣仆之间刀戟相向的记载。

    不过有殷锦的前车之鉴,仲砂曾半是冷静半是调侃道:“你有没有办法让催酒对你死心塌地?”

    法锈不假思索:“没有,他丑。”

    仲砂知道法锈不屑招安,她想要的远比这个更大胆,她要将一支“军队”安插到八荒殿之中,打破法家家主自诞生以来就受制于三宫臣八殿仆的困境。

    仲砂第一次听到她这个想法,眉头稍抬:“你好像没有指派臣仆的权力吧。”

    法锈道:“这就要考你的阊阖大炽功学得精不精了。”

    “我把云莱全押上,也打不过十一个大乘期修士。”

    “谁说要你一力降十会?我可以先送他们一份大礼。”

    世人认知中,“飞升”是天子动动手指就能摆平的事,事实上对天子的消耗极大,以往天子凭借悟道四轮之能,间隔七八百年才能护一人得道飞升。然而法锈在两百五十年中,飞升六人,其中不包括太朴宗主姬章,加之叩天前还飞升了宫臣从阳与师父玄吟雾,速度节奏之紧凑,令八荒殿根本来不及补充人手,在第四十九任法家天子的这一代,八荒殿密不可分的枷锁崩溃,三宫臣八殿仆到最后,只剩下区区一宫臣三殿仆。

    千年内飞升十人,硬吃十次雷殛,这在历代法家天子中,无人企及。

    而后开锁天大阵,将宫臣第一人催酒困于阵中,牢牢把控。催酒自然知道他的依仗是什么,法锈留下他,是因为只有宫臣才有资格决定共事或继任的臣仆,而他又是宫臣之中猜法锈意图计划猜得最准的那个,简而言之知道得太多,法锈绝不会放他先一步飞升。

    法锈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八荒殿,催酒费一番功夫,还是可以从阵中逃出来的,思前想后,必然是刺杀仲砂更稳妥一些。其实,说法锈是强弩之末一点也不夸张,他若借护身符的东风拼一把,说不定能重新将八荒殿的镣铐扣到法锈脖子上。

    但催酒怕了。

    从没有一个天子疯狂到这个地步,他以为叩天之战已经将法锈燃烧殆尽,从此后忱无忧,但万万没料到,即便还剩一点灰烬,她也拿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狂傲,坚定奔赴道的尽头。

    “何为天道?”

    “桎梏。”

    而今,催酒无可避免地预见到,桎梏遍布锈迹,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