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川
作者:老猪
第二十九卷
第二十九卷 第四章
    帝林对他们说:“诸位,殿下御口恩赐,诸位都是家族股肱良臣,多年来为家族征战四方,功勋卓著。如今家族酬答良臣,殿下恩赐各位统统提升一级!”

    惊喜声纷纷响起。紫川家一向重视战功,高级军官想要提升,没有踏踏实实的战绩和功勋,那是根本不可能。没想到的是,跟着帝林只觐见了总长一番,这么轻松就得提升了一级。

    文河又惊又喜,颤抖地说:“难道,连我也得提拔了吗?”

    文河已是副统领了,再提拔,那就是统领了!

    统领职衔,那是紫川家军人奋斗生涯的颠峰,每个紫川家军人渴望的终点。但大家都知道,这个位置来之不易。斯特林在杨明华叛乱中死战,坚定地捍卫紫川家皇权,才得了个“代统领”,直到他在远东平叛战争中击败百万叛军,这个“代”字才被取消了;而紫川秀则在远东将魔族杀得血流成河,单枪匹马就恢复了远东山河,这样巨大的功勋才换来了统领——相比之下,自己这个统领简直就跟天下掉下来砸头上的差不多,文河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殿下说的是所有人,自然也包括您了。”帝林笑道:“只是晋升一个统领比较麻烦,还得元老会那边同意,得走一道程序。不过,先预祝恭喜了,代统领大人!”

    帝林说是要走一下程序麻烦,但实际上,这道程序真是走得再简单不过了,元老会、总长府和统领处的印章都拿在他手上。只要帝林愿意,他左手拿着印章,右手拿着晋升文河的公文,“啪啪啪”,不到十秒钟,一个新晋统领新鲜出炉了。

    至于元老会的投票吗?那更是再简单不过了。在宪兵端着亮晃晃的刺刀监督下——不要说文河这样功勋卓著的大将了,哪怕帝林大人想提自己厨师当统领,元老们都会全体起立鼓掌欢呼并全票通过的。

    不过,监察总长深通人xìng,知道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而且人的野心也是无穷尽的。如果文河当了统领,说不定他会觊觎掌控整个紫川家。倒不如一直用统领的官职在前面引诱着他,就跟前面吊着胡萝卜的小白兔那样,眼里只有那块红红的,统领职位永远在望却一直拿不到手,那样他倒还安分点,死心塌地地跟自己干。

    他只任命(当然,是宁殿下任命的,帝林大人只是受宁殿下委托转达)文河就任zhōng yāng军代统领。

    帝林大人语重心长地对文河说:“文河,zhōng yāng军是家族有着悠久历史和光荣传统的皇牌军,这支部队镇掌京畿,极为重要。斯特林和紫川宁殿下都曾任过这支部队的统领,让你就任统领,那是家族对你的极度信任和倚重啊,你可千万不要给这支部队抹黑,丢了两位前任的光荣啊!”

    就这样,被家族极度倚重和信任的文河兴冲冲地上任了。可当他到了zhōng yāng军,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看门老头给他指位置:“喏,那就是统领的办公桌……你去坐吧!”那口气,象对付新来公司的实习生。

    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没当过统领也见识过统领交接。当年紫川秀向斯特林交接黑旗军时,文河可是在场的,他狐疑说:“好像该有个交接仪式吧?我的前任该和我见个面,把情况介绍一下吧?”

    老头翻着白眼:“前任交接……大人,您要找紫川宁殿下的话请去zhōng yāng大街,要找秦路大人的话请下地府。”

    下地府找秦路,文河没那个本事;去总长府找总长,文河又没那个胆量,于是他东张西望:“参谋长呢?司令部的工作人员呢?”

    得到了冰冷的、毫不含糊的答复:“死了,都走了!”

    事变后,帝林大人就用铁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将zhōng yāng军给清洗了一遍,中层军官都全部换上了从监察厅派过去的军官,而且战力强的部队都被调走了,这时的zhōng yāng军只剩下了辎重兵、运输兵、文职参谋和厨师——反正,连一个能拿刀的都没有。

    武器库和财库也给搬得干净无比。

    当然,文河自然是不肯干休的,他找帝林抗议,但后者把手一摊,诧异道:“文河啊,zhōng yāng军是归军务处管的,而我是监察厅的,你找我问这个……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这个,好像也是。不过,大人,调走的人员和短缺的物资,您能否帮我补齐?”

    “文河啊,”帝林大人语重心长地说:“你也是国家重臣了,要体谅家族的难处。现在家族碰到了难关,到处都很紧张。叛逆分子把持了不少地方,地方赋税收不上来,要征讨、要平乱、要抚恤,到处都是要钱。国库空空如也——总之,你就克服一下困难吧!放心,困难只是暂时的,在宁殿下带领下,我们对家族的未来有信心!”

    就这样,文河抱着对家族的未来的无限信心回空荡荡的办公室去了,与又聋又哑的看门老头抱着火炉相依为命——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不当这个统领了,宁愿回远征军去当个副统领罢了。但远征军副统领的位置也有人坐了,新上任的哥普拉副统领正在检阅兵马呢!

    于是,就在那空荡荡的司令部了,文河大人安心坐在里面办公,深谋远虑地考虑着国家大事……他正考虑着把这个好地段的房子租出去,搞个按摩桑那什么的,估计治部少未必敢来查吧?

    一月五rì,按照惯例,紫川家照常举行新年庆典。与往年一样,庆典是在元老会大堂里举行。只是,与往年不同的是,主持庆典并发表新年讲话的人并不是紫川宁,而是一个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

    “宁殿下身体不舒,委托下官前来代劳。”对着大堂下的众多元老,总监察长和蔼地微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希望不会怠慢了众位尊敬的元老大人。”

    俊美的男子大步走在华贵的红地毯上,跟随在他身后的,是大群肩膀上缀着明晃晃肩章的军官。文河、斯塔里、方云、哥普拉、今西、辛列……zhōng yāng军、远征军和监察厅,在dì dū的高级军官都陪着帝林一同出席了新年庆典。粗豪的军人们排着整齐的长队旁若无人地阔步走进来,闪烁的肩章和漆黑的皮靴晃花了元老们的眼睛。

    “在新的一年里,我们展望过去,有理由期待家族有更新的发展……”

    听着帝林在高台上宣读新年祝辞,元老们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这是一场微型的阅兵式,正是以这种方式,帝林向世人展示了他的实力,宣布zhōng yāng军和远征军这两个大军系也落入了他的掌握中,这也是他的宣言:名份上的缺陷,他将用兵力来弥补。

    “在过去的一年里,家族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家族军队征服了人类远古以来的大敌,魔族已成为了我紫川家附庸部族,这是人类千年以来未曾达到的颠峰成就!为此,两位将军为此做出了巨大而卓越的贡献,因他们的辉煌业绩,人类文明摆脱了来自东面的巨大威胁,家族从此有条件将大部分力量从军事领域转移到社会的生产和家族臣民福利的改善上来,投入到使文明进步的科技研制上!从此,人类有可能迈入一个新的阶段!

    元老们,请记住这两个名字,也让历史记住这两个名字:远东统领紫川秀将军、军务处长斯特林将军!他们已不再局限于我们紫川家的骄傲,更超越了国界,成为全人类的骄傲!因为他们的努力,自洪荒时代以来,人类第一次摆脱了悬于头顶的利剑!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紫川秀统领阁下致意!他和他麾下的军队,正远征千里,在寒冷而荒芜的极东地区,为守护着人类的安全而浴血奋战!向我们的勇士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全场热烈鼓掌,掌声轰然如雷。无论是否真的对紫川秀抱有最崇高的敬意,但大家起码对监察长大人抱有最高的敬意——更确切地说,对帝林手下端着明晃晃刺刀站在元老会门口的宪兵们抱有最高的敬意。

    一通热烈而疯狂的掌声后,帝林伸手压了压,声音也低沉下来:“也让我们全体肃静,为我们的斯特林将军默哀。正如我们都知道的,三天前,罗明海叛军在dì dū发动了可耻的叛乱。(窃窃私语:“这事恐怕只有你才知道吧?”)为了保卫家族皇权正统,斯特林将军挺身而出,与叛军进行了坚决斗争,最终命丧宵小之手。(窃窃私语:“这倒是真的,只是那个宵小是谁?”)斯特林将军的不幸逝世,是紫川家的巨大损失,也是人类的巨大损失。国家失去了伟大的将军,我们失去了很好的朋友。他,正直,勇敢,无私……”

    说到这里,帝林停顿了,全场静得连一只蚊子飞过都能听得见。过了好久,他才用一种明显压抑住感情的平板语气说:“无论是对祖国,还是对朋友,他,一生忠诚,至死不渝。”

    rì后回忆起那一刻,很多元老都发誓保证说,在总监察长眼中,他们发现了晶莹的泪光。

    有心的元老统计过了,在半个小时的讲话里,帝林提到了远东统领紫川秀三次,提到了斯特林五次——但对于同样死难于叛乱的前任总长紫川参星,总监察长压根一个字也没提到。而且,对现任总长紫川宁殿下,帝林也只是在开头礼貌xìng地提了下,后面就压根就不再提起,更没有象往常那样在结尾时祝贺一下紫川家的长久兴旺——反而,在讲话中,监察总长一直在若明若暗地强调和暗示着,紫川家的改革就在眼前。那些头脑灵活的元老们已经隐隐觉察着,帝林似乎在竭力淡化紫川家的存在。

    跟往常一样,庆典在下午七点结束,接着是晚宴和晚会。

    在华丽的灯光下,帝林领着军官们与元老们亲切交流。这天,总监察长这时显得极有耐心而宽宏大量,甚至不时冒出几句幽默的玩笑来。

    只可惜,元老们并没有总监察长的好兴致。望着军官们,他们战战兢兢的、畏惧地躲在墙角边,仿佛看见猫的老鼠——并非他们自己想参加庆典的,他们都恨不得躲进地下室去。但他们不敢拒绝宪兵送到家中的请柬啊,尤其请柬上签名的人是帝林。他们在dì dū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象那些外地的元老,早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就在宴会上,有不少元老——包括议长萧平——都提出,希望能辞去元老会的职位。理由五花八门,年老体衰啊、jīng力不济啊、事务繁忙啊,什么都有。元老们说得声泪俱下,哀切无比,仿佛再当一天元老他们就都活不下去了。

    但帝林一句话就把他们都挡了回去:“我是总监察长,元老会的事不归我管。这事,诸位还是去请示宁殿下吧!”

    听到“请示宁殿下”,众元老顿时垂头丧气。他们何尝不知道辞职的程序,但自从元旦事变以来,一个天文上的奇迹就出现在dì dū的zhōng yāng大街了:总长府变成了无底的黑洞,它能吞噬任何文字资料——申请也好报告也好请求也好——而且从不给任何反馈!

    也有人当面求见紫川宁,但除了监察厅的人以外,紫川宁不接见任何人,任凭那些忠臣元老们在总长府门口哭得天昏地暗,她就是不见。

    官方的解释说:“突遇大变,宁殿下身心憔悴,jīng神状态还不是十分稳定,必须静养休息,暂时不见外人。”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这个说法,越来越多的人表示了怀疑。作为国家元首,整天躲在总长府里,连一个属下都不见,而且连传统以来一直是总长护卫的禁卫军都换成了宪兵,这种情况未免也太诡异了。私低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流言蜚语开始四处传播……

    马车缓慢地行驶在dì dū的绿荫大道上,寒冬仍未过去,dì dū的街面上湿漉漉的,雨雪混杂,严寒彻骨。街道上人烟稀疏,来往行人脚步匆匆,衣领拉得高高的,不时回头张望,象是害怕背后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在追逐似的。

    车厢里,帝林收回了投向窗外的目光:“卢真……有消息来了吗?”

    帝林问得没头没脑,但已经足够对方领会了。今西立即答道:“启禀大人,还没有。”

    “进度太慢了,已经第四天了,竟一点消息都没有——卢真无能!”

    今西低下了头。他并无意为同僚辩解,只是说:“大人若同意,下官也愿率一个搜捕组,助卢真阁下一臂之力。”

    “这事既然交给了卢真,那就让他负责到底吧,差事办得妥当,自然有他的功劳,差事办砸了,怎么处置也是有章程的。今西你掺合进去,将来功过赏罚就不好办了……何况,我现在紧缺人手,哥普拉已经到达克去了,我就更不能放你出去了。”

    今西心中涌过一股暖流。帝林说得含糊,但其中的爱惜之意他是能听出来的。

    “大人,卢真阁下的布置并无不妥:飞鸽传令给各地的监察厅和军法处,要让他们抓捕一个冒充宁殿下的女子,在道上设卡、派出耳目在市面上监视,密切注意没有本地身份证的外来人,尤其在通往远东的各行省,更是搜索的重点。这样的布置,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帝林打断,淡淡道:“那,马维呢?”

    当年大战过后,马维作为家族叛国贼榜上的第一名,监察厅布下天罗地网来全力搜捕他。但结果,还是让马维一路闯关杀到了西南,从河丘逃遁而去。这件事令军法官们脸上无光,是监察厅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污点。

    “大人,事情大不相同了。马维本身就是黑道的枭雄,与各地的地下帮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渠道广泛;他又是军中将领,手下有一伙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此人阅历丰富,混过黑道,打过仗,杀过人,叛过国,心狠手辣,行事果断,见事机jǐng。他很可能在魔族战败之前就有所准备了。这样的人物,本来就是最棘手的追捕对象。

    但紫川宁和李清,一个是娇嫩的公主,一个是从事过文职的侍卫官,她们平常锦衣玉食,连吃饭都有佣人服侍,没出过dì dū,没有潜伏和反侦察的经验,甚至连dú lì生存的能力都没有——下官怀疑,会不会第一晚她们就被冻死在道上了。抓她们,并不难。”

    帝林默默点头:“封锁东向的出路,那还不够!紫川宁也有可能是投明辉去了!今西,你给西北各省的监察厅也下同样的海捕令!此事关系生死存亡,无论是宪兵系统、军法系统还是情报系统,关键时候,要舍得拿出全部力量和资源来!全力以赴!”

    “遵命,大人!”

    “但愿如你所说的,我们能很快找到她们——今晚,元老们已经开始怀疑了。我看出来了,他们的眼神。”

    今西简洁地说:“他们其实早知道了,一直在怀疑我们。”

    总监察长眯起了眼,眉头渐渐竖起,眼神也渐渐冷峻起来。今西立即就知道,自己的这位上司杀心已起。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步就要上演血洗元老会的经典剧目了。

    他立即说:“大人,绝不可!一旦动手,天下轰动!紫川家立国三百年,从没有过当政者攻击元老会的先例!”顿了一下,他急速地说:“我们有两面正统的大旗,宁殿下是一面,元老会是另一面。大人,元老会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他们没有军队!能对我们真正构成威胁,是军阀们!为了稳住他们,我们必须要忍着元老会!”

    帝林神情冷漠,不置可否,也不说话。

    今西屏住了呼吸,只听到自己心脏传来“砰砰”跳动的声音。过了好久,才听到一阵长长的呼吸声,监察总长简单地说:“你说得对。”

    一瞬间,今西只觉得如释重负。他低头说:“下官浅薄之见,冒犯大人了。”

    帝林笑了。刚才,今西劝诫的话,其实也是他的想法。只是为了考验他,他故作严肃,吓唬了对方一下。结果还是让他满意的,这个年青人的定力和胆量都很不错。

    放在几年前,这样野心与实力兼备的人物,自己肯定要一手扼杀,绝不容他坐大的。但现在,不知是否因为已经上位了原因,自己的心态变得平和多了,对今西这样才华出众的年青人,自己不但没有杀意,反倒觉得很欣赏。

    “今西,你很不错。”帝林的目光中带着赞赏:“我昏迷的时候……那个想法是你提出来的吧?哥普拉跟我说了,你处理得很不错。今年以来,事态发展得太快,我们这个团体还没做好准备,整个国家却都压到了我们肩上了,我们很缺人才。

    今西,你要做好准备,准备承担更大的责任了。禁卫统领已经出缺,下星期,统领处会提议增补一个席位。我希望,坐那个位置的人是你。当然,你这个统领,跟文河那种……有点不一样。在必要时候,你要帮我撑起局面来。”

    巨大的惊喜令得今西头晕目眩。统领,紫川家军人生涯的颠峰,也是权势与荣耀的颠峰。尽管平时也有过憧憬和幻想,但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目标竟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大人,我不配……”声音出口,连今西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的声音怎变得这么嘶哑干裂,简直不象人声了。凝聚心神,他说:“大人,我只是红衣旗本,越过副统领阶直接进统领处,我怕有人……哥普拉阁下是第一司司长,位阶在我之上,而且他这次的功勋也不小……若不妥善处理,会破坏我监察厅内部团结和睦的气氛。”

    他小心翼翼地说:“大人,是否因为哥普拉擅杀了军务处长,这让您不高兴,所以……”

    “你多想了。”帝林打断他:“我做事,不会诿过于人。既然是我让哥普拉去拦截斯特林的,那后果自然是我来承担。我给他的命令是活抓斯特林,但他没法活抓……为了完成我的命令,他只有一种办法——这个罪,是下达命令的人,并非执行命令的人,他没有错。”

    停顿了一下,帝林说:“当然,斯特林……也没有错。我们都是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帝林重复了一遍,感觉眼睛有点热热的,鼻子发酸。他移头望向窗外,长街上,马车驶过的路面上,皑皑的白雪上出现了两道黑sè的雪痕。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活着是一座巍峨的大山,即使倒下,他的坟墓依然是一座让人仰视的丰碑。

    “哥普拉那边,我会做工作。”回过头来,帝林认真地说:“恭喜了,统领大人。”

    今西惊喜莫名。一直以来,监察厅的高层有个不成文的认识,即帝林是监察厅无可置疑的首脑和核心,而第二人的位置,一直隐隐为哥普拉所占据。很多时候,当帝林不在的时候,碰到不能决断的大事,大伙都去请哥普拉决断。哥普拉不单是帝林的卫队长,他还是帝林的副手、帝林的替身甚至是帝林的接班人。

    现在,这个一直以来被众人默认的潜次序即将被打乱。想到自己即将取代哥普拉成为帝林之下的第二人,尤其是监察厅即将取得天下大权的时候,这个位置的含金量就更为沉重了,跟统领处的总统领实质并无区别。

    今西心cháo激荡。他沉声道:“微臣才能驽钝,德薄才微,出身卑薄,岂敢自诩英才。承蒙殿下不弃,破格以重任委之,微臣唯有鞠躬尽瘁,誓死回报殿下!”

    帝林一愣,随后,他笑了。

    “今西,到了更高的位置,你要有全局的想法。凭马刀我们夺取了政权,但不可能靠着马刀统治天下。国政和民生,这是我们从没涉足的新领域,你有什么人才,可以向我推荐。”

    “殿下突然问起这个,倒真把微臣难住了。下官的属下都是情报官或者军官,要民政方面的人才,一时倒还找不出。想来想去,微臣也只想到了一个,但不知该不该向殿下您推荐。”

    “不知该不该推荐?”帝林笑笑:“该不会是原幕僚统领哥珊吧?”

    “殿下明见。哥珊被擒时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自尽,而是选择了投降。微臣斗胆揣测,紫川家气数已尽了,殿下的崛起势不可挡,哥珊也想顺应cháo流,投靠殿下。只要殿下折节亲往招揽,我想,她定肯投诚。毕竟,贪图富贵和权势,这也是人之常情。”

    帝林摇头,比起今西来,他对哥珊的了解更深,他亲眼见到了她在统领处会议上将紫川参星顶撞得火冒三丈,最终被押入大牢。这样的人物,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贪生怕死……哥珊倒还不至于如此。不过,她的想法,不是我能揣测的。将来局势大定,紫川家的余孽被一扫而清后,倒是可以放她出来效劳,但现在——这样的人物,我还用不起啊!”

    “殿下思虑周密,微臣远有不及。但微臣斗胆,向殿下提议,哥珊用不用,无关大局。但有一人,殿下务必请一定要笼络住他。只要他站我们这边,大局就等于平定了。”

    “谁?”

    “远东统领秀川大人。”

    “阿秀?他在远东拥兵数十万,确实很有实力……但远东距离我们太远了,而且阿秀的主力还深入魔族王国境内,被野蛮人和魔族事务缠住了……”

    “殿下,紫川家诸侯虽多,无论明辉也好,文河也好,不过碌碌之辈,唯唯诺诺,真正能对我们构成威胁的,唯有秀川大人!骁勇善战,坚毅勇悍,所有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他了,他……”

    今西皱起了眉头,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他对紫川家忠诚无比!”

    帝林瞪大眼睛望着今西,过了好一阵,他大笑起来:“你说什么啊,阿秀对紫川家忠诚?”

    “殿下,秀川统领割据河山万里,麾下子民数以千万,强兵百万。如此实力,他早就可以自立为王,但他却依然自认是家族的属臣,依然愿意听从家族的调遣——除了忠诚以外,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呢?”

    今西诚恳地望着帝林:“大人,您与远东统领有着多年的交情。这个方面,还要拜托您了。远东统领是个重情谊的人,只要大人您动之以情,他应该不会与我们为难,这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团体的存亡。”

    帝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身子倚在了车子的靠背上,好久都没有说话,脸上毫无表情。一瞬间,逼人的锋锐扑面而来,今西屏住了呼吸,扬眉剑出鞘,平时用微笑和话语掩盖了,但在沉默不语的时候,俊美男子锐利的气质表现得锋芒毕露。

    沉默中,只有单调的马车声辘轳的声响在车厢里回荡,今西窘得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过了好久,帝林才说:“今西,在这里下车吧。”他在车厢壁上敲了几下,马车停了下来。

    今西额上冒出了冷汗:“是,下官这就告退了。大人,下官今天冒昧了,说错了很多话,还请大人您不要见怪……”

    “你没有说错。”帝林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是。下官告辞了。”

    今西逃也似的从马车上跳下来。马车很快又开动了。站在路边,看着马车卷起漫天的雪花,他抹着满头的冷汗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了呢?明明说得好好的,大人怎么就突然生气了?”

    他没有看到接下来的一幕,否则他更会吃惊得合不上嘴。在他下车以后,帝林缓缓睁开了眼,伴随着睁开的眼睛,强忍了很久的泪水缓缓盈出了眼眶。

    “动之以情……”望着窗外白雪纷飞的dì dū街区,俊美的男子自嘲地微笑道,泪水顺着他柔和俊美的脸颊慢慢地滚落。

    在后人的认识里,监察厅只是个普通的军事组织,这是个很大的误解。事实上,自从紫川远星时代起,因为频繁的对外战争需要,监察厅已经缓慢地、不引人注意地长成了一个庞大的怪物,它具备了情报搜集、行政监督、司法审判等多种职能。这个庞然大物的头脑在dì dū,但它的触角却遍布家族领土的每一个角落。

    在帝林的指示下,律政司常常对地方上的黑帮一些“不大出格”的犯罪视而不见甚至进行庇护,取得的回报是国内大多数黑帮的俯首听命。这样的好处是很大的,黑帮往往能比各地治部少更高效地获取情报,通过他们,监察厅有了一张遍布全国大街小巷的巨网。而且,黑帮往往能处理一些官方人员不便出面的任务——比方说,七八六年年初搜捕紫川宁就是一件这样的任务。
第二十九卷 第五章
    按照官方的说法,新任总长紫川宁殿下正在dì dūzhōng yāng大街殚jīng竭虑地处理着国家大事,为国事cāo碎了心。这种情况下,发布对家族总长紫川宁的通缉令,那是不可想象的。

    幸好,搜捕行动的总指挥卢真红衣旗本找到了一个变通的办法,他向各省执法机关命令说,有一伙诈骗分子冒充紫川宁殿下到处流窜,不但骗取钱财,还妖言惑众,对家族的威信造成了极大的损坏。

    和通缉令一同抵达各省的是紫川宁、李清等重要人物的画像。各省官员不敢怠慢,迅速行动。各省民众感觉到了,气氛莫名地紧张起来,在城门、干道、桥梁等要害位置,宪兵rì夜在盘查。尤其是对有着dì dū口音的路人,他们检查得特别严厉,特别是对年青女xìng,稍有怀疑就被扣下来。

    经营宾馆、酒店、旅舍、饭馆的商家也感到莫名其妙,这些天里,治部少检查得特别频繁,每天都要检查三四次。而且平常的检查都是看看旅客登记本就走了,但现在不行了,每次检查都要打开了房间一个个核对人数,打量脸孔。尤其对dì dū过来的人,治部少检查得更是特别利害,不但要盘查证件,还要一个个问话,稍有不对就被扣回去,弄得商人们叫苦连天。而且盘查不但限于平常的旅舍和酒店,即使那些高档的宾馆也没能例外——有区别的话,那就是盘查得更厉害了!

    而城里的居民们也感觉很不对劲。大白天的,那些地痞流氓就满街地乱串,看到有面生的外乡人就围上去惹事。如果谁家里留住了外地人,那更是不得了,地痞三天两头来打听,是哪来的人啊?往哪去啊?干什么的啊?跟主人是什么关系啊?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虽然没办法说出个事情缘由来,但老百姓都具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他们能无师自通地从最细微的枝节推测出国家大事来。结合这段时间震撼人心的大事接连不断地传来,总长的突然逝世和斯特林等重将的死,民间谣言四起。

    人们都直觉地感到:要变天了!

    街边巷尾,熟识的人见面总会打个眼神,悄声地交流得到的小道消息:

    “听说,这是为了搜捕流窜七省的汪洋大盗……”

    “你傻了!什么样的汪洋大盗要抓得这么鬼鬼祟祟的?我有个侄子在治部少做事的,告诉你内部消息,他们在搜捕罗明海的残党!他们以前都是当过高官的呢,听说,最近凡是cāodì dū口音的都被查了……”

    “你才搞错了!才不是罗明海的残党,罗明海根本就没死!他带着十万大军准备反攻dì dū呢!这下,仗有得打了!可惜,大将军又去世了……”

    “嘿,你们可都弄错了!斯特林大将军还活着呢!前天我在道上就看到了他,他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彪兵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就打那走过,说要领兵进京平乱!家族里面,现在有小人,斯特林大将军故意装死,等他们一个个跳了出来,嘿!大将军这就去收拾他们了!”

    “啊?家族有小人?那是谁啊?”

    “嘿,这里人多,不方便跟你说……来来来,到我家去慢慢喝茶聊去!”

    谣言一天比一天多,渐渐地,有一种说法压倒了其他的流言,尘嚣直上:“宁殿下自接任以来,从来没有接见过大臣,也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甚至连接任大典和新年庆典都没参加,这非常反常!很有可能,宁殿下早已丧生于dì dū动乱中了!

    总监察长cāo纵傀儡,欺瞒天下,目的是为了擅权专横,把持家族!”

    到最后,流言更甚一步,直指要害:“我们都被欺骗了!真正的叛贼不是罗明海,而是帝林!他谋害了总长、宁殿下、总统领和军务处长等大人,然后嫁祸于总统领大人,最后窃取了国家!”

    应该说,这个谣言造得很有水平,已经接近了真相。卢真红衣旗本在听到时,竟吓得失手摔掉了手中的茶杯,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监察厅的反应也是相当的快。

    “这不是一般的谣言!”监察总长义正严辞地说。众将齐点头,心想这当然不是一般的谣言,这根本就是事实。

    “家族遭遇大祸,内外之敌已经勾结,捏造无耻谰言,诋毁殿下,中伤大臣,目的是破坏我家族万众一心的团结,毁灭我家族强大的根基!此等狼子野心,岂能让他们得逞!”帝林愤怒地拍桌子:“严加打击,绝不姑息!”

    帝林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各地监察厅和军法处闻风而动,但是来自dì dū的指示很含糊,帝林当然不会傻到对谣言进行一番详尽的描述,他只是很含糊的指示:“清肃那些对家族怀有不满情绪、散布谣言、恶毒攻击家族的破坏分子!”为防止地方监察厅不够重视,他还特意强调:“此项任务的完成情况与年终评定和奖金挂钩”。

    历史上被称为一月风暴的肃清行动开始了。为了在帝林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干和勤勉,各地监察厅首脑相互比赛,象赶狼一般驱赶着部下:“出去干活吧!加油干,努力干!”

    为完成任务,黑sè马车满街乱窜,宪兵们乱抓一通,吼叫得喉咙嘶哑,jīng疲力竭。在各地的监狱里,被抓回来的人塞满了监狱。有些人是因为物价上涨发了牢sāo,有人是因为拿着有帝林头像的报纸装了腊肉,有人是因为跟某个宪兵军官口角过……但更多的人表现出来的却是莫明其妙。他们被抓进来,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他住在被抓人的隔壁,或者只是路过监察厅问个路,或者只是来监察厅报个案——但执行逮捕的宪兵已经被逼得狗急跳墙,管你什么人,先抓进来完成任务再说!

    逮捕是第一步,审讯是第二步。这时候,那些老练的、有经验的审讯监察官开始显示他们的价值所在了。他们疲惫地、揉着几天没睡觉的通红眼睛,有气无力地说:“老实交代,你是为什么到这来的?”——帮帮忙,你就自己帮我们安排个罪名吧!

    大部分人都会回答说自己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就到了这里来。他们会赌咒发誓说自己这辈子连红灯都没闯过,这准是场误会。他们满怀信心,以为很快就能解释清楚,然后就能重获zì yóu了——但可惜,他们不明白监察厅的铁律:只有抓错的,从没有放错的。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矿产勘探员……”

    “你把所有的地下矿产都勘探出来了吗?”

    “这个,当然还没有……”

    “啊哈!就是你了!你这个破坏分子,你故意隐瞒地下的矿产,让家族遭受损失!”刚才还疲惫得象摊软泥似的监察官一下子跳了起来,生龙活虎地吼道:“没说的,抓得就是你!这条毒蛇,差点让你蒙骗过去了!要知道,破坏分子是绝对逃脱不掉监察厅惩罚的!”

    在帝林时期,监察官的业务能力得到了最充分的锻炼,水准之高是其他任何时代的同行望尘莫及的。动用暴力手段来取得口供的现象不是没有——依靠这种法子,能取得任何笔录。但是高水平的监察官都不会乐意这样干。在他们看来,审讯是一项艺术,而暴力刑讯就象玩游戏作弊一般,亵渎了这项艺术,也丧失了乐趣。

    他们更喜欢的是对供词进行某种程度的加工和推导,例如:犯人供认:“我在地下室有一把生锈的柴刀……”在有经验的审判官的笔下,他会自动翻译成:“我有一个地下武器库”。“屋顶上装新颖的避雷针”,那自然是“与外国特务接头的标识”。

    根据统计,在一月风暴行动中,各地监察厅都取得了良好的成绩,各省逮捕的破坏分子和散布谣言分子数以万计,塞满了监狱和牢房。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在形势最紧张的那段rì子里,人们在道上都不敢说话,只敢用眼神来打招呼。

    “大人!”窗外有人喊道:“请出来。有点情况。”

    卢真红衣旗本jīng神一振,昏昏yù睡的眼睛就明亮起来了。他梳理了下凌乱的头发,从马车箱的搁椅上拿起自己的军官盖帽,系上了风雪斗篷,整理下衣裳,打开了车门。

    顿时,一股寒利而清新的冷风吹进来,刮得他浑身打了个寒战,顿时也清醒不少。他跳下了马车,只觉得严寒彻骨。白雪皑皑的东方天际已经出现一片绯红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夜过去了。

    两名军法官和一队士兵站在车旁边,看到卢真下来,他们齐齐敬礼。

    在士兵们的眼中,卢真看出了嫉妒和愤恨,他知道这些又冷又饿,在严寒的雪地里搜了一整夜的小伙子们在想什么:这个穿着裘皮大衣躲在有真皮座垫和火炉的马车里的大官,真是好命啊!

    好命!卢真嘴角抽动着,笑容象哭。若可能,他宁愿和这些士兵换个位置,宁愿冒着零下十度的低温,挪动着僵硬的双脚在雪地象狗一般爬行着,哪怕身体冻得跟木头桩一般他也愿了。自打接受了追捕紫川宁的任务,帝林不断地督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快快快!”一会是鼓励:“卢真,吾等之生死存亡,全系于你手上了!功成之rì,吾不惜统领之酬!”一会又是恐吓:“军令状已立,若不能建功,三尺军法正为你设!”一会是天堂,一阵又是地狱,卢真苦不堪言。短短几天,他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每天晚上他都在辗转反侧,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念头:紫川宁,她到底去了哪里?

    “大人,”军法官对卢真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领着他走到道边的一棵枯树下:“大人,我们发现了这个。”

    树下已经被挖了个洞出来,两条狼犬对着那洞狂吠着。军法官在洞里掏弄了下,弄出了几件衣服来,他把衣服摊在手上,展示给卢真,后者眼前一亮:这是一件深蓝sè的军官制服,被泥土弄得污黑肮脏的肩膀上,有金星的肩章。军法官把衣服再抖了一番,抖掉了衣服上沾的泥土,让卢真可以看得更清楚点。

    “大人,这身制服是小号的,可以确定,是一号人物自己穿的。”军法官被冻得通红的鼻子抽动着,眼眶发黑,脸上的皮肤被冻得僵裂。他抽动着鼻子:“除此以外,我们还发现了和它一起被埋起来的几件军服。”他压低了声音:“制服里有士兵的,也有红衣旗本军官的。可以确定,二号人物和一号人物在一起。”

    刚刚睡醒,卢真的脑筋还有点模糊,一下没法反应过来,嗫嚅说:“所以?”

    “大人,这证明我们的搜查线路是对的。就在这里,目标换了装。”看出上司还在迷糊着,军法官善解人意地解释说:“大雪掩盖了脚印,但看这里的衣服,我们可以推测出,随同一号人物的护卫约有十人。衣服是他们从附近的民家买来的。”

    “能看出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大人,看雪的厚度,可以推测,在两天到三天之间。”

    “两三天前。”卢真重复了一遍,眼睛里透出了绝望。

    两三天的时间,足够人干出太多的事了。紫川宁能逃出上百里了,而且她还可以在附近租借马车和马匹。等自己摸索地追过去,他们早就走远了,自己只能找到她们经过的痕迹。

    “没办法抓到紫川宁了!”

    卢真痛苦不堪。十几天的辛苦和劳累都在此刻发作了,顶风冒雪的辛劳,万斤重压的负荷,深入骨髓的疲倦,这时候,他疲惫得连脚都挪不动了,身心崩溃。

    卢真无力地蹲了下来,绝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对着茫茫白茫茫的雪原,他痛苦地呜咽道:“紫川宁,你到底在哪里!给我出来啊!”

    “宁殿下,我听见,外面好像有人在喊您的名字?”

    凌晨五时,李清模模糊糊地醒来了,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声音,她轻轻推了下身边躺着的紫川宁。而后者睡得正香,只是嘀咕了两声:“听错了吧?”翻了个身,她继续睡去了。

    李清凝神倾听,过了好久,再没有别的声音传来。她才释然,放下心思继续睡觉。

    在这一刻,李清和紫川宁都没有想到,他们的追捕者卢真更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仅仅不到三百米的距离。卢真和他的部下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离大路不到两百米路上的那个破落的小村庄里,就藏有他一心一意追查了足足两个星期的对象。

    兵变当rì,紫川宁和李清从地道逃脱,她们本想是要投奔达克的远征军。但可惜,帝林先进了大营,他们没法靠近。

    李清和紫川宁都还不死心,在达克城中住了下来,想找机会混入营中与斯特林见面。但第二天,城中哭声四起,达克城头的军旗都下了半旗了,出入军营的官兵臂上都缠着黑纱。打听之后,二人震骇万分,军中刚刚公布了消息,斯特林竟已于昨晚去世了!

    咋闻噩耗,李清当场就昏厥过去了,紫川宁也当场痛哭失声。幸好斯特林统领平时深得军心民心,闻知他噩耗,达克城中痛哭的军民无数,她们二人的悲痛看起来倒也不怎么抢眼。

    直到第三天,二人才恢复了清醒。斯特林去世了,但他的旧部还在。强忍着悲痛,李清想见文河等部将,但远征军中能话事的将领都被帝林拉去了达克,大营门口被监察厅的宪兵把守,而且哥普拉已经接管了远征军的军权,李清连军营的大门都进不了,无从下手。

    几次失败的尝试后,两个女孩子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敌人是多么可怕。帝林做事从不给对手留机会的——其实哥普拉刚刚接手,未必真的毫无破绽。若是换了紫川秀或者圣庙长老布丹,那结果就很不一样了——但对两个初出茅庐的女孩来说,这确实足够了。她们连潜入军营都办不到,对于如何煽动士兵发动一场兵变,实在不知如何着手。

    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随着叛军势力的扩大,达克城内的jǐng戒也来得越来越严,宪兵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盘查了,紫川宁和李清带着部下们连夜离开了达克,他们本来要直奔达克以西的安卡拉城的,但半夜里,跟随她们的禁卫军护卫中有三人不告而辞,偷偷地开溜了。

    一路上,盘查越来越严密,途径的各个城市根本没法留宿,宾馆和旅店也没法住。有两次,刚住进旅店,李清觉察不对马上离开,他们刚从后门离开,宪兵已经从前门进来了。

    向东和向西的道路都被堵住了,无论到哪里,总有些不明身份的人在跟踪着,总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冷冷地注视着,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涯,整rì整夜地提心吊胆,随时准备着逃跑,rì不能食,夜不能眠——紫川宁和李清都身心疲惫,花容憔悴。她们能感觉到,头顶上笼罩的天罗地网,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那种沉重的压力令两位女子不堪其负。

    好在紫川宁虽然娇生惯养,却天生有一种不服输的坚韧毅力。而李清处事老练果断,随行的护卫们也足堪忠诚,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几次前进的尝试都失败后,他们被搜索网逼得又退回了达克——因为想不到紫川宁敢重返dì dū,比起外省来,dì dū周边的搜索反倒松懈了很多。她们不敢进达克城,就藏身在附近一个废弃的小村庄里——当年魔族入寇东南,杀戮累累,造就了无数这样的小村庄。好在出来时,紫川宁和李清都带了足够的银两,还可以派人出去购买食物支撑一段时间。

    但对于何去何从,李清和紫川宁却产生了分歧。

    按照紫川远星临行前的嘱托,李清主张立即去西北,投奔明辉统领,而紫川宁却在犹豫着,迟迟不肯动身。李清也急了,问紫川宁:“殿下,复仇平叛,事不宜迟!我们每耽搁一天,帝林就强大一分。为参星殿下和先夫报仇,我们怎能还能在此耽搁呢?”

    当然不能耽搁了。但到底要去哪里呢?向东,还是向西?

    望着村口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两条分叉道,紫川宁陷入了迷惘。

    是听从叔叔的话,还是相信他呢?

    当年提剑当胸,彻夜不眠为自己把守门口的少年,还会象当年一样为自己挡风遮雨吗?

    多年过去了,经历了那么多的腥风血雨,艰难曲折,他那漆黑的双眸,是否如当年的一般的明亮透彻?那个少年,还是象当年一样地倔犟、坚定而充满了正义感吗?

    紫川宁对李清说:“清姐,我打算找远东统领去。”

    李清愕然。她低声说:“殿下,老殿下生前嘱托给我们,千万不能……”

    “我相信他。”

    李清苦口婆心地反复劝导,但紫川宁低着头,回答的却始终只有这句话:“我相信他!”

    李清气道:“殿下,您怎能如此任xìng!下官不愿无端怀疑谁,但您也知道,远东统领与叛贼是过命的交情,万一……”

    “倘若如此,那就是天弃我紫川家了,灭亡了也就罢了。”紫川宁猛然抬起头,她的眼中已经溢满了泪水,紫川家的当代总长红着眼放声哭道:“清姐,我想他!我真的很想他了,想得受不了啊!哪怕死,我也想再见他一面啊!”

    望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李清心头酸痛,也想起了自己丈夫那坚定而温馨的身影。悲从心头来,她抱住紫川宁一同放声大哭。

    “也罢,殿下,就让微臣陪着您一起赌命吧!我们去投远东统领!”

    七八六年一月六rì清晨,林冰启程从dì dū返回远东。

    冬天的清晨,冷风飕飕地吹过,天空灰蒙蒙、yīn沉沉的。道上人烟稀少。

    不知如何,林冰返程的消息竟不胫而走,很多元老和军政要员都赶来为她送行,送行的人群簇拥在门口,以致一时堵住了道路。以今西红衣旗本领头,监察厅的军官们也来了不少。他们自成一群地站着,与其他的送行人显得径渠分明。

    今西殷切地握住林冰的手,声音大得全场都听得见:“林长官一路保重,路上风寒,小心照顾好身体。如今时局动荡,帝林大人已下令各地的监察厅,让他们一路给您提供照顾。路上有什么需要,您只管开口好了,不必客气的。”

    “有劳cāo心了,十分感谢。不过估计不会有什么需要的。”

    “请代向秀川大人转达我们的敬仰之意啊!大人在极东征战苦寒,请他有空时一定要回来安歇休息,大家很想念他啊!”

    “定当转达,阁下请放心。”

    监察厅的高官一个接一个地上前,热情洋溢地和林冰握手道别,哭喊着挥泪洒别,仿佛他们个个和林冰是一辈子的生死之交——林冰在肚子里暗骂:“老娘上个星期才认识你们这帮龟孙子,现在都记不得你们名字!不跟着帝林造反,谁知道你们谁是谁啊!”

    但无论如何,监察厅的这番表演还是给在场人带来了足够的震撼。他们才发现,原来远东军跟监察厅的关系好得很,不但远东统领是监察长帝林大人的结拜兄弟,而且连远东的副帅也和监察厅的高官们关系莫逆。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啊,自己差点认错好人了!

    元老们本来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和林冰说的,监察厅的人在场,这些话统统只好烂在肚子里了。他们尴尬地站在寒风里,强作欢笑、说上几句:“一路顺风”、“保重身体”之类的客套话,然后用可怜的眼神望着林冰,都要快哭出来了。

    元老会议长萧平因为年纪大,资历又老,相比其他人,他就无所顾忌多了。握着林冰的手,他迟迟不肯放开——若不是看他的年纪,大伙会怀疑他是在趁机揩油的——苦着脸说:“林长官,您走了……唉……我们真不知怎么办好了啊!您……您……得向远东统领说啊,让他快……快点过来啊!我们等他都……”

    “爵爷,您不用说了。”林冰连忙拍萧平的手:“爵爷,一切不言中,我明白您的意思。您不用再说了!”

    “唉,我活了一辈子,没想到临进棺材还能碰上这样的事。真是想不通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白rì里做恶梦都想不到啊!唉,林长官,现在这世道,好人越来越少了。斯特林大人是个好人啊……就可惜,他死得太早、太冤了……若他活着,那决计不会让……”

    “咳咳!爵爷,风太大,您进屋里歇着吧!您年纪大了,先好好休息吧!”

    “唉,林长官,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为我好。可我一把年纪了,都快进棺材的人,我还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旁观众人无不惊恐得脸白如纸,看他们表情,仿佛恨不得下一秒钟拔腿就跑。林冰则暗暗叫苦,监察厅的人把耳朵竖得跟兔子差不多了——好在,萧平虽然自称快进棺材了,但还不是真的想进棺材了。罗罗嗦嗦一通后,他总算祝林冰一路顺风,顺便送上了贺礼和盘缠。

    与一大堆人告别之后,车队启程出发。但车队并非直奔dì dū东门,在zhōng yāng大街转了一个弯后,在一个栋高大的建筑前,车队停了下来。

    林冰让车队在门口等候,独自一人进去。

    这是一片静谧而肃静的地方。深黑sè的墙碑给人压抑的感觉,连绵不绝的白玉碑排列得整整齐齐,漆黑而空旷的大殿,高得令人窒息。巨大的黑sè鹰旗在殿门上方安静地垂下,它的羽翼遮盖了殿门前高耸的汉白玉石碑,也遮盖了石碑上刚劲有力的大字:“圣灵殿”。

    紫川家的圣灵堂,一个神秘而肃穆的地方。三百年以来,只有家族的总长和为家族做出过杰出贡献的重臣才有资格进驻此地。

    大殿空荡荡的,光滑的黑sè大理石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清晰得可以照得见人影。

    当林冰副统领走进去的时候,她听见呼啸的风穿堂而过,发出呜呜的哀鸣,仿佛千百年的英灵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自己的欢迎。进圣灵殿,这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她怀着一种拘谨的好奇心,从那些华贵的白玉碑前慢慢地走过,一个个地读出了碑上的名字:紫川云、紫川星、雅里梅、沙加、卡缪、云山河……这里的每一个名字,在当年都是跺脚就能震撼大陆的人物。他们若不是紫川家的君主,便是名将重臣。

    最后,在大殿最左端的位置,林冰看到了她寻找的目标。这里,一块洁白的石碑耸立着,名字分别是:哥应星。

    林冰默默伫立着,凝视着碑位上的字,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大人,我来看您了。您一个人在这里,离开了远东,离开您的部下和亲人,您一定很寂寞吧?这么久没来看您,您还好吗?大人,自您离开以后,我们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您一定没想到吧?当年您照顾的那个少年,现在他已经继承了您的事业,他击退了魔族,还打到了魔神堡,征服了整个魔族。您的心愿,在他的手上完成了。听到这个消息,您一定很开心吧?

    您的病,好些了吗?您,还难受吗?天气变冷了,您要记得加衣服,不然就要咳嗽的……”

    林冰眼中饱含着泪水,絮絮叨叨地说着。只有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才不是端正而凝重的远东军副长官,而只是一个爱说话的小女孩。在自己前半生的生命里,那个男子占据了巨大的部分。她慢慢地抚摸着汉白玉的牌位,仿佛抚摩着爱人的手,爱人从不曾消失,他只是离开了,不再回来……

    林冰坚信着,自己与他,只是暂时地离别。当那天到来时,自己将和他重逢。

    “大人,我走了。您要保重,我会回来看您的。”

    在哥应星的牌位前停留了好久,林冰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告别离去。抹干了泪水,然后,她来到了旁边的一块牌位面前,深深地三个鞠躬。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她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斯特林.左那。”

    虽然在年龄和资历上,他还算是自己的晚辈,但对这个男人,林冰只有衷心的敬佩。

    那个朴实而坚定的军人,远东、帕伊、巴丹、魔神堡,紫川家这十年的历史,就是他的光荣史。他总是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接受最艰难的任务,默默地做出牺牲和奉献,而回报给家族以胜利和希望。无论如何巨大的困难和灾难,只要他在,紫川家就稳如泰山。
第二十九卷 第六章
    低调,平实,坚定,才华横溢,百折不挠,这就是斯特林给世人留下的印象。谁也没想到,经历了无数的艰险后,这位既雅里梅之后不世出的一代将星,竟然陨折在大雪之夜的望都岭。

    他是紫川家最后的支柱。或许因为他已经承担了太多的重压?当他倒下后,紫川家也就倾覆了。

    林冰默默地祷告着:“斯特林大人,我就要回远东去了,代阿秀统领来看望您了。圣而为神,您已成神,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家族不灭,远东军兴旺发达……也请保佑我们的阿秀统领平安。”

    鞠躬之后,林冰踏前一步,将手上洁白的玫瑰送上去。这时,她看到了,在自己之前,在斯特林的灵位前,已经摆有一束洁白的百合花了,花朵娇嫩洁白。

    林冰愣了下,帝林的兵变已告成功,叛军掌控了京畿和周边,总长府和圣灵殿都落入了叛军手上。虽然叛军宣称斯特林是死在罗明海手上,但真相到底如何,连老百姓都心知肚明。谁有那么大胆子,敢公然祭扫斯特林?他就不怕被叛军盯上报复吗?

    林冰擦了下汉白玉碑位的碑面,再次鞠了一躬,在心里默默祷告道:“斯特林大人,暂别了。他rì,当家族王师再度光复dì dū之时,下官和秀川统领一同来探望您。您保重。”

    她抬头再望那墙壁上巨大的飞鹰,久久凝视,长长地叹息一声后,转身离去。

    大殿的门口前,她停住了脚步:在殿门前,在鲜花和松柏丛中,帝林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着,明亮的双眼炯炯地注视着自己。在他的手上的,捧着大捧的洁白百合花。

    “监察长大人?”

    俊美的男子走过来,微微欠身:“久违了,林长官。”

    自事变以来,林冰还是第一次见到帝林。当年在远东时,帝林曾在她部下任职。那时的帝林,气质锐利得象锋利的刀刃,感觉靠近他都是危险的。

    但眼前的人……好象有点不一样了。他的眼神深邃而通澈,动作间有一种动人的韵律美感,令人赏心悦目。如今的帝林,竟象脱胎换骨了一般,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

    林冰脑海里闪过一句话:功勋盖世,罪恶滔天!

    “是巧遇吗,监察长大人?”

    帝林笑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当然不是巧合,林长官。听说您要回远东了,我特意在此恭候,为您送行的。”

    “在这里?”

    “办事处那边人太多,我也不喜欢过去凑热闹。”

    林冰紧紧抿住嘴唇,没有出声。帝林猜到自己回远东之前要来圣灵堂——这个揣摩人心的魔鬼,她有一种浑身上下被看透的感觉,这令她很不舒服。

    她淡淡说:“劳动大人大驾,在下受宠若惊。”

    “林长官……”

    “总监察长大人,阁下位阶远在我之上,长官二字,就不必再提了。”

    “长官您客气了。您曾是我的长官,帝林绝非忘本之人。”

    “帝林大人如此念旧,实在让在下感动得很,受宠若惊。不过,我林冰身单肩薄,担当不起大人您的尊敬——还是免了吧。”

    帝林笑笑,若无其事地说:“您说笑了。林长官,我听说您马上要回远东去了?”

    “如果帝林大人您允许的话。”

    “林长官言重了。这么多天来,dì dū虽然厉行宵禁和城禁,但对远东各位同僚,我们都是一律放行,你们没受到任何阻碍。这是为了表达我们的善意和友好,您该是心里有数的。”

    “我们能在首都的街道上走动而不被抓进大牢里——真的要好好感谢总监察长大人的善意了,此份大恩大德真不知该如何报答的好。”

    帝林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望着林冰:“林长官,您对我好像有所误会?”

    “岂敢。监察长大人威武盖世,我一个弱质女子,岂敢对您误会?大人敢作敢当,小女子佩服得很。”

    话出口了,林冰立即就后悔了:既然已经决定敷衍他了,又为何如此冲动呢?眼前是一条冷酷的毒蛇,为什么还要激怒他呢?这个魔王,他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帝林没有被激怒。他凝视着林冰好一阵,然后说:“林长官,您是我尊敬的人。我只想问您一句:平心而论,紫川家待我如何?公平吗?”

    林冰愣住了。她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发出一声长长的空叹。

    “新年前夕的深夜,就在我满心欢喜地回家与妻子小孩团聚庆祝新年的路上,四百多个手持刺枪和长刀的武装匪徒血洗了我的车队,一百多名卫兵全部战死,唯有我幸存。这次惨祸,执行的人是罗明海和林迪,而在背后指使的人是紫川参星。

    林长官,换了您,您会怎么办?”帝林注视着林冰,平静地问:“您会束手就死吗?”

    林冰沉默着,紧紧抿着嘴。

    帝林长叹:“林长官,你我立场不同。我也不奢望您能赞同我,但至少,我希望您能理解。整件事,我都是被逼的,根本别无选择。我也并无后悔,只是有一件事,令我甚为痛心。”

    帝林的语气甚为深沉,林冰轻声问:“军务处长?”

    帝林沉重地点头:“二弟的死,并非我的本意……当然,我的罪,无可推卸,我也不打算分辩。但从始至终,我丝毫没有加害他的想法,一点都没有!这点,您相信吗?”

    望着帝林明澈的眼,林冰艰难地点头,说:“我相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你确实没有杀斯特林的必要。”

    “谢谢你,林长官。”帝林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他对着林冰笑笑:“此去远东,一路山长水远。林长官,一路上多保重。请代我问候阿秀。”

    对着林冰,他伸出了手。

    神sè复杂地望着对方,林冰踌躇着,最后还是伸出了手。凝视着帝林的眼睛,她轻声说:“帝林,你的行为,我不能赞同,但我得承认,你确实是当世豪杰。”

    帝林淡淡笑道:“紫川以一家一族,割据东南三百年,我将它推翻,有何不可?三百年前的紫川云是一代豪杰,又焉知今rì的我又比他差呢?

    当今大陆风云激荡,正是英雄崛起之时。我辈豪杰,岂能拘泥于愚忠迂腐小节?无破不立,紫川家的崩溃,何尝不是大陆新帝国崛起的契机呢?”

    “你的帝国绝不会崛起。”看着他,林冰坚决说:“远东人会把你摧毁!”

    帝林摇头,他的笑容里含有一种宽宏的包容,象大人原谅顽皮的小孩一般:“林长官,您会看到的。将来的历史会证明的。

    林长官,有几句话,想拜托您帮我转达阿秀,可以吗?”

    林冰平静地点头:“你请说,我会原话转达。”

    “这些年,在紫川家统治下,国家经历了太多的战乱,饥荒,战乱,贫穷,疲惫,苦难深重,国家已处于灾难的崩溃边缘。贫穷而疲惫的民众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母亲也需要时间来将孩子抚养chéng rén。内战若起,遭受最大痛苦的,还是国家千千万万的黎民,是那些无辜的民众和低层士兵。

    我篡权夺位,但紫川家当年又是如何诞生的?难道不是紫川云篡夺了光明皇朝吗?

    为政者不问手段,只问结果。我相信,将来国家若由我执掌,绝对会比紫川家来得更好。

    阿秀,你是念旧的人,你总记得紫川家对你的恩情。但,是一家一族的权势荣华更重要,还是千万民众的福祉更重要呢?谁更有能力使得国家强大、使民众幸福?谁更适合统治这个国家呢?是我,还是紫川宁?

    只要你冷静考虑,你能得出答案的。

    如今,国家最需要的不是正义,而是和平。只要阿秀你愿意与我携手,我们是能够支撑这个国家的,我们也能给千万久经苦难的民众带来和平,带来温饱和安宁。只要你能同意,什么条件都可以谈,甚至,将来的新帝国,我可奉你为皇。”

    说了长长一通话,帝林好像还有很多要说的,他沉吟良久,林冰屏住呼吸,凝神倾听。但最后,帝林只是叹出一口气,惆怅地说:“阿秀,请慎重三思。”

    “就这些了,林长官,拜托了。”

    望着眼前的人,林冰眼波流转。良久,她郑重地说:“请放心,帝林阁下,您的话我已记住了,定会原话带到。您不必担心。”

    “若是信不过林长官您,我就不拜托您帮忙了。”行了一礼,帝林微笑着告辞:“不耽搁您行程了,愿后会有期。”

    望着帝林高挑的身影在圣灵殿门口簇立的鲜花和松柏之间慢慢消失,林冰眼神复杂,陷入了迷惘。

    “这个人来当皇帝,未必不是件好事呢?”

    林冰摇摇头,把这个荒诞的想法赶出了脑海。年青的远东军副帅也算见多识广、经历丰富的人了,但在她的生命经历里,从未遇到过象这样的人。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驶去。怀着异样的心情,林冰离开了dì dū。回望着初升阳光照shè下的城墙,她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三百年来的第一次,统治这座雄伟巨城的人,已经不再是紫川家了。

    车队一路向东,林冰本不想惊动地方,但没办法,各地监察厅都派出了人马专门恭候,只要林冰车队一入省界,立即有人迎上来恭敬地问:“请问,是远东军林统领的车队吗?奉总部之令,下官特意前来护卫。”

    林冰一再表示,自己随行护卫兵马已经足够,实在不必劳烦诸位阁下的大驾了,但军法官的态度却是相当坚决的:“大人,总部已颁发了严令。下官若不能完成任务要受严惩的。请大人不要让下官为难了,我们是绝不会防碍大人您行程的。”

    林冰知道,除非自己要和监察厅翻脸大打出手,否则决计是没办法摆脱这批不请自来的“护卫”的。既然推不掉,那就只好接受了。

    在道上出现了壮观的一幕,车如水,马如龙,数百武装宪兵簇拥在林冰车队前后,杀气腾腾地虎眺四周。车队所到之处,先行的前哨就封锁了道路,行人和马车都被赶到路两边。大群开道的护卫骑兵之后,一队高举着黑sè马尾旗的宪兵为车队引道,他们高声呼喝着口号:“肃静~回避~”悠长的呼号声长长地回荡在荒凉的大道上。

    路人们都被赶到道边,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这支权贵的车队从他们面前耀武扬威地通过,在他们的目光里,透出了各种各样的感情:艳羡、畏惧、憎恨……

    一路享受着这种目光的沐浴,感受着身为人上人的权贵滋味,随从们感到非常满足,意气飞扬。但林冰本人却深有忧sè。她明白帝林的用意,以这种方式,帝林向世人宣告了他和远东军之间牢不可破的坚定友谊,以此吓阻任何可能的挑战者。

    一月十五rì晚,车队途径巴特利行省首府,林冰在当地的驿站休息。深夜时,侍卫来报,巴特利行省的总督和省长联袂求见,请求秘密接见。

    林冰有点惊讶。本来,以她远东军元老的身份,跟东南各省的总督或者省长多少都打过交道,熟人来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在七八四年残酷的抗击魔族战争中,为了延缓魔族军前进的步伐,紫川家高层发布命令:“家族军人绝不后退一步!”——这就是后世被称为惨无人道的271号命令了。各地的镇守总督和省长们面临残酷选择,要想活命就得丢官,不想丢官就得去死。这件事造成的普遍后果是,将魔族驱逐出去以后,东南各省的镇守总督和省长们普遍都换了新面孔,所以林冰实在想象不出,会有谁在这半夜来求见她。

    林冰匆匆换上制服来到会客室时,两位男子都从沙发上了站起。

    林冰依稀觉得,其中的一个有点眼熟。她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回忆,一边寒暄道:“失礼了,两位想来就是巴特利的守护者和父母官了?在下是林冰。”

    两位男子都向林冰行了个礼。其中一位主动出声说:“林大人,在下是巴特利行省总督瓦新。当年巴丹会战时,您率部经过本地,下官有幸与您结识。”

    林冰缓缓点头:“我记得你,瓦新阁下,当时您是东南军五十一师的师长,瓦新师长吧?”

    瓦新欢快地笑了起来:“林大人好记xìng。当时吃饭时,我们东南军有几十个军官在,您现在还能认出下官来,真了不起。深夜打扰了,失礼了。”

    林冰笑笑:“请坐,瓦新阁下。还有这位阁下……”

    “哦,这位是我的同僚,行省政务长(省长)吴华红衣旗本。”说着,瓦新特意加重了语气:“大人,您完全可以放心,他是自己人!”

    与瓦新同来的干瘦老人起身致意问候:“林大人,深夜求见,打扰您休息,真是很对不起。但若不是这样,我们没办法避开宪兵们。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们来见过您,那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林冰淡淡说:“哦?”

    瓦新正容道:“大人,今晚我们来得鲁莽。时间紧迫,我们也不绕圈子了。您从dì dū来,见多识广,我们想问,那晚,dì dū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冰淡淡说:“驿报上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罗明海密谋兵变,谋害总长和斯特林,监察长大人平叛,拥戴宁殿下继位——难道你们有什么疑问吗?”

    两位红衣旗本交换个眼神,吴华红衣旗本干咳一声:“大人,驿报我们看了。但下官觉得,通报上有些疑点,解释得不是很清楚……咳咳,有点难以自圆其说。而且,近期也有些传言,说得似是而非,让人,咳咳,很摸不着头脑……所以,下官特来向林大人求证了。”

    “哦,阁下觉得哪里有疑点呢?最近又有些什么传闻呢?”

    “这个,咳咳,当然,下官也是听别人传闻的……据说,事情经过与驿报上说的,有点不一样……详细情形下官也不是很清楚,当然,那也可能是一些无知愚民的胡说八道罢了……”

    看到远东军副帅神sè始终淡淡,吴华额头冒汗了,连忙打了个转:“当然,那些东西,下官是坚决不信的。无知愚民的胡说八道,不值一提……”

    林冰笑笑,也不说话,只是高深莫测地望着他,让吴华心里直发毛,不断地擦汗。

    “我说,你们都别再兜圈子了!”瓦新站起身走近来,诚挚地说:“林大人,下官虽然只见过您一面,但下官能看出,您是靠得住的人,同伴们也跟我说,您是个正派人。所以,我今晚才敢来见您。要是被您卖了,那就当我瞎了眼好了!

    林大人,我们豁出来了,只问您一句话:有可靠的人跟我们说,帝林发动叛变,谋害了参星殿下、总统领大人和军务处长,总统领大人是被冤枉的——这事,是不是真的?”

    林冰淡淡说:“就我所知,是真的。”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一下子得到了答案,两名红衣旗本依然震惊万分,脸上变sè。

    吴华狠狠捶在桌子上,低声骂道:“颠倒黑白、大逆不道!畜生当真这么大胆!”

    瓦新脸sèyīn沉,一言不发,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目露凶光。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男人们沉重的喘息声。

    “林大人,谢谢您告诉我们真相,谢谢您!”在瓦新的道谢中,林冰听出了真心的感谢。对只有一面之缘的自己,林冰给予了那么大的信任,两位红衣旗本非常感动。

    林冰笑笑:“我倒是无所谓。现在监察厅正在拉拢远东统领,即使他们知道了,也不敢对我下手。激怒了秀川大人,帝林就要倒霉。倒是你们二位要多加小心。刚才那样的话,不是对谁都能说的。监察厅拿我没办法,但对你们两个——虽然两位阁下都是高官,但监察厅如今气焰正凶,与之正面冲突,殊为不智。”

    两位红衣旗本使劲地点着头。瓦新问:“大人,远东统领大人打算怎么办?他何时起兵讨伐叛逆?”

    “这次我回去,就是要把情况向秀川大人做个汇报。秀川大人嫉恶如仇,他对此绝不会坐视不管。但棘手的是,宁殿下行踪不明,也不知道她是否落在了监察厅手上。要讨伐叛逆的话,我们师出无名,世人弄不清真相,反倒有可能说我们是叛逆——尤其我们远东,一向与家族zhōng yāng的关系都不是很和睦,有心人很容易造谣的。

    这里,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二位的。”

    两位红衣旗本齐齐起身,连声道:“不敢,大人请吩咐便是。”

    “如今,宁殿下行踪不明。我估计,殿下若幸免于难,又能脱离监察厅控制的话,她很有可能投奔远东统领而去。巴特利省是前往远东的必经之道,二位都是一省镇候,拜托二位平时多加留意,若发现宁殿下行踪,务必保护好她,全力护卫她到远东来。如此,二位就为家族立下大功了!”

    两位红衣旗本齐声答道:“谨遵大人命令!”

    “二位不必如此。我不是你们上司,也没资格给你们命令,这只是我私人拜托而已。”

    “大人言过了。且不说身为家族军人,护卫宁殿下,本来就是我们的本分职责,而且,如今总长遇难,宁殿下生死不明,重臣之中,唯有秀川大人一人幸存。能代表紫川家正统的,也只剩下秀川大人了。林大人您身为秀川大人的副手,自然就是我们的上司了。”

    吴华也说:“秀川大人身负海内英雄所托,众望所归。若是大人不弃,我们二人都愿投奔大人麾下。只是不知,远东大军何时能入关讨伐叛逆?虽然我们兵微力弱,力量有限,但只要秀川大人勤王兵开到,巴特利全省必将起兵响应!”

    因为担心宪兵们察觉,表完忠心后,两位红衣旗本很快就走了——当然,这两位慷慨激昂的义士是从后门翻墙偷偷地溜出去的。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林冰露出了微笑。

    她相信,瓦新和吴华刚才所表现出来的义愤确实出自真诚,但她也怀疑,这种义愤能持续多长时间。回想起吴华的表态,她不禁失笑:“只要秀川大人勤王兵开到,巴特利全省必将起兵响应!“——不愧是文官,安全第一,连发誓都留了余地。

    若紫川秀真带着数十万远东军杀到的话,巴特利行省想不响应恐怕都难。

    若紫川秀一直不出兵的话——那可不能怪他们啊!毕竟,这几位大人可是在rì夜期盼远东的大军啊,在远东大军抵达前,他们就只好继续和家族的大逆贼帝林“委以虚蛇”了。

    在林冰接下来的行程里,她发现,抱同样想法的官员们还真是不少。每天晚上,总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偷偷跑来求见林冰,然后表明身份,他们都是当地的官员。自然,在林冰面前,他们也慷慨激昂地表示了一番对家族的忠诚和对远东统领的期盼,顺带着也赞美了林冰深入虎穴挖掘真相的勇气。最后,他们都非常坚决地表示,只要远东军一开到,他们必将起义兵响应,一同讨伐逆贼帝林,直捣狼穴。

    至于当场拔刀而起,公开要与帝林决裂的——很遗憾,一直到进了瓦伦,林冰都没碰到这样的好汉。

    在瓦伦要塞关口前,车队遇到了远东的半兽人巡逻兵。得知车队里有远东军的副帅林冰,带队的半兽人军官连忙上前问候。眼见碰到了远东军,护卫宪兵们倒也识趣,不等林冰逐客,他们就自动告辞了。

    终于甩掉了这群十几天里yīn魂不散的跟屁虫,林冰心情大好。但随即,她发现不对了:“远东的巡逻兵怎能在瓦伦要塞关内巡逻?瓦伦要塞是被紫川家控制的啊!”

    “大人,瓦伦要塞已被我军控制了,要塞司令是明羽大人。”

    那一刻,林冰有一种被天外流星砸中脑袋的感觉,巨大的惊喜令得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立即带我去见这厮!”

    当远东军第三军司令,红衣旗本明羽见到林冰时,他显出由衷的高兴:“林大人,您回来了,那真是太好了!dì dū那边起了乱,我们可一直在担心您呢。”

    “废话暂时就少说了。”林冰毫不客气:“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大人,您说的就有点奇怪了。一直以来,瓦伦要塞都是我们远东军的司令部,我们驻在要塞里,那是天经地道的事啊,难道您——啊,你怎么能拿高根鞋打人?”

    “老娘让你废话多多!”林冰气喘吁吁地穿回了鞋子:“告诉你,老娘今天赶路走了五十多里,走得脚底都起了水泡,就是回远东调兵把瓦伦给抢过来。谁知道,到了瓦伦,却看到你这厮坐得四平八稳地跟老娘磨牙——老娘从dì dū一路狂奔上千里过来,最后却发现在做白用功,这种心情你怎能理解!

    说吧,你是怎么把瓦伦给抢下来的?”

    “说抢就太过分了,”明羽很委屈地说:“下官可是斯文人,下官跟瓦伦的友军说,一直以来,瓦伦要塞都是我们远东军的司令部,要塞归还远东军,那是天经地道的事啊!因为下官言之有理,浑身充满了王霸之气,瓦伦军立即折服了,他们就……哎呀,大人,您先不要动手啊,您听我说完!”

    远东军进驻瓦伦要塞的过程中确实没有动用武力,但事情也不象明羽说得那么和平。政变成功以后,帝林第一时间就用信鸽给驻瓦伦军法处发命令,要他们立即行动,将要塞掌握在手中。瓦伦军法处头目跟瓦伦驻军司令素来不睦,他就想借此机会把驻军司令吕玛斯红衣旗本给除掉。

    事实证明,帝林这种人物,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学习的。军法官一手导演的蹩脚兵变失败得一塌糊涂——比罗明海搞的刺杀还差劲,过程就不多说了,结果跟罗明海差不多:想杀人的反倒被杀掉了。

    但胜利者也好不到哪去。得知随营军法官死于乱兵中,吕玛斯红衣旗本当场就晕了过去。杀害军法官,罪名等同于叛逆。虽然自己是被迫反击的,但这种案子可是监察厅的人来调查的,他们肯定会站在他们死去同僚那边的。吕玛斯觉得自己是没活路了,慌张之下,他竟作出了一个荒谬的决定:向远东军献城!

    “紫川军向紫川军投诚?”林冰听得目瞪口呆:“吕玛斯这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把我们远东军当成什么了?紫川家的敌国吗?”

    “谁知道他?或许,他觉得留在原地肯定是死路一条,带着瓦伦要塞投到我们这边去,说不定还能寻得一条活路来。事实上,他也是赌对了。”

    当时,明羽恰好就在瓦伦附近。当他得到通报说紫川家的瓦伦要塞司令要向他投诚并愿意献城时,他吃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接收还是不接收?

    明羽当场就拍了板:要!送上门的,为什么不要?

    林冰打量着明羽:“我今天才知道,阁下原来是这么有胆量的人。没请示秀川大人,你就敢做出这么大的决定?真是佩服佩服!”

    “我想,先把人和要塞都给接收下来,rì后紫川家肯定要找我们交涉的,要把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紫川家怎么也得给我们点好处吧?我们远东毕竟是穷得太久了,不能放过任何机会啊!大人,您就别笑话我了,我还不是穷疯了吗!”

    林冰宛尔,问:“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猜到了。在远东军接收要塞的第五天,林冰的报告才传到了瓦伦。得知dì dū发生了政变,明羽这才醒悟过来。他从周边的远东行省抽调部队前来进驻要塞,自己亲自坐镇在此,关注内地的动向,一直等到了林冰回来。

    听完汇报,林冰长舒一口气:“很好。明羽,这件事,你当机立断,处理得很妥当。拿下了瓦伦要塞,我军控制了西进的通道,掌握了战略主动,意义重大。这件事,你立大功了。”

    明羽耸耸肩:“立功不立功倒是无所谓了。林大人,dì dū的局势到底如何了?我们在这边离得太远了,消息传回来都是经过加工的,很不准确。前天有人跟我说,dì dū地区的军队正在混战,远征军跟zhōng yāng军开战了,血流成河,杀得昏天暗地——这是真的吗?”
第二十九卷 第七章
    “远征军与zhōng yāng军开战?我没看到。至少,我走的时候,dì dū局势还是控制在帝林手中的,但是这种局面能持续多久,那是谁也不知道了……情况复杂,跟你解释不通。大人现在在哪里?还在魔族王国那边吗?我跟他直接报告吧,明羽,你帮我安排车马,我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早就继续出发。”

    “大人,您若是要找统领的话,那就不必继续走了。”明羽说:“我们得到通知了,大人正从魔族王国往这里赶。这时候,估计都快到明斯克了吧。您只管在这里歇息着等他来就是了。”

    明羽估计只要三两天,但结果,林冰在瓦伦足足等了五天。第六天清晨,前哨游骑终于抵达,宣告了众人期盼已久的消息:“统领大人将于下午时分抵达瓦伦!”

    为了迎接紫川秀,以林冰和明羽为首,城中军民倾城而出,守候在城门两边。

    黄昏时候,黑sè的大军浮现在地平线上。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面又一面旗帜,连绵不绝的铠甲在落rì下闪闪发光。看不尽的人马洪流,看不尽的刀枪与长矛,大军未到,人们已经能感觉到那股剽悍的气息。人类、半兽人、魔族的团队一队接着一队地出现,仿佛永无尽头。

    令人震撼的是,整路大军统统身着黑甲、黑衣、黑旗,士兵们从头到脚,一身全黑,除了他们右臂上绑着的白sè飘带。士兵们神情肃穆,庄严,大军行进时,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犹如一条黑sè的大河流过。

    林冰这才想起,总长丧期未足一月,紫川家还处于国丧期间,按照惯例,家族臣民都应该为总长的去世而哀悼戴孝的。但在内地省份,帝林竭力淡化紫川家政权的传统sè彩,他竭力给世人造成这样一个感觉:死去的只是一个无关重要的老家伙罢了,zhōng yāng广场象征xìng地降了半天鹰旗——这是唯一的默哀表示了。没有追悼会、默哀会,也没有人出来号召纪念总长的群众集会,更没有人半夜举着蜡烛在街上游行为紫川参星的灵魂祈祷——仿佛死去的不是统治家族十几年的总长,而是一个厨房大师傅。

    林冰没想到,在远东,这个历来被紫川家zhōng yāng认为是桀骜和充满叛逆xìng的地方,她能亲眼目睹如此声势浩大的默哀游行,整路大军为那位被部下所弑杀的总长披黑默哀。悲壮而悲哀的气氛笼罩全场,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尽管对总长并没有很深的感情,但他毕竟也当了自己近十五年的上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回想起总长的音容笑貌,还有在这场叛乱中死去的紫川家菁英,那些年青或者苍老的面孔,斯特林、罗明海、秦路、皮古……他们都是曾和自己一同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战友,一个个离自己而去,从此不再回来。

    悠长的唢呐声缓缓响起,一股悲壮和心酸的感觉充沛了林冰心头,她鼻子发酸,潸然泪下。

    在飘荡的远东飞鹰黑旗下,林冰看到了紫川秀。那个挺拔的年青人裹在密实的铠甲里,头上戴着钢盔,脑后飘荡着白sè的布带。他的面目被铠甲的遮面挡住了,林冰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也看到她了,因为他对她微微地低下头示意,然后,他被一群粗壮的半兽人军官簇拥着进了城。

    林冰站在原地,目送着紫川秀的身影消失在城门里。在刚才紫川秀投来的目光里,她感觉到了深切的悲哀,深深的疲倦和水一般——那不该是二十六岁年青人该有的眼神。

    一个秀字营军官走过来:“林冰大人。”他恭敬地说:“统领大人想见您——哦,明羽大人,您也在这。请跟我一起来,统领大人也要见您。”

    跟在军官的身后,林冰和明羽穿过密密麻麻的走廊和楼梯,足足走了十几分钟,他们才来到了瓦伦要塞的塔楼隔间那里。这里是整个要塞的最高点,可以俯眺整个要塞及周边地区。

    林冰和明羽推门进去的时候,一身铠甲的紫川秀正背对着他们,在阁楼的窗口边眺望。

    除了紫川秀以外,屋子里还有几个人。他们都是林冰认识的,半兽人将军布兰、远东第一军副参谋长兼远东情报局副局长杜亚风红衣旗本,还有一个明眸洁齿的年青女子坐紫川秀身边,她是魔族王国的前任魔神皇卡丹。

    将军们彼此点头致意,大家都没有出声,生怕惊扰了正在窗边沉思的紫川秀。

    林冰专注地凝视着窗边的人。他的背影依然挺拔,比起去年,紫川秀明显地瘦了。本来贴身的一身铠甲,现在明显地阔了,松松垮垮地披在他身上,但奇怪的是,那消瘦的背影里,少了一份飞扬,多了一份凝重,年纪轻轻的他,竟也有了不动如山的气势。

    过了好一阵,紫川秀长叹一声,他顺手脱下了手中的盔帽,转过身来。

    看到他的脸容,林冰和明羽都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叫,同时站起身来。在紫川秀头上,那头雪一般银白的头发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昔rì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竟已一夜白头了!

    “大人,您……”林冰的声音微微颤抖,她有很多话想要说出来的,但看着紫川秀那头触目惊心的银亮白发,不知为何,话都哽咽在了喉咙,只能干巴巴地说:“大人,您一身牵挂大事,还请节哀。”

    紫川秀摆手,满头白发水银一般晃动着,他的笑容依然象往rì一般温馨:“林长官,我没事。您能平安回来,让我们都放心。我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了,如果他们打算扣押您,哪怕翻脸动武,我也要解救您出来——这次大难,我们已经遭受可怕的损失,如果再失去您,那真不知如何办了。”

    在他明澈的双眸里,林冰看到了真诚的关怀。她心中一热,起身鞠身道:“大人如此看重,下官粉身难报。启禀大人,我们在dì dū没受到任何留难。正相反,各方对我们很宽容优待。能有这样的待遇,并非下官有何过人之处,只是因为各方都畏惧大人您战无不胜的威名和远东军的强大,我们都是被大人您的声威所庇。”

    “林长官,您深入险地,为我们取回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十分辛苦。dì dū那边,情况如何了?紫川宁,找到了吗?”

    紫川秀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紫川宁的下落,这倒让林冰微微意外。她不知道,他是出自公心地关注家族继承人的下落,还是出于私心地留意初恋情人的安危呢?

    “监察厅声称,宁殿下在他们控制下,但这十几天来,除了监察厅的人,没有任何家族官员能见到宁殿下。很多人都认为,宁殿下恐怕并不在监察厅掌控之下。否则的话,即使宁殿下要养伤,监察厅起码会让她在一些公开场合亮相,或者安排一些中间派官员去觐见她,以安定民心,而不是象现在这样任由流言传得满天飞。下官认为,她若不是在那晚逃脱了,便是……”

    林冰没说出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想说什么。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紫川秀。

    光明王眉毛一挑:“下落不明,生死不定吗?这就很麻烦了。”

    林冰有种感觉,经历大难之后,紫川秀更深沉,也更成熟沉稳了。现在,已经根本无法从眼神和表情觉察他的真正想法了。不过,这也是正常的。二十六岁的他,不但是担当一方的镇国大将,如今,整个紫川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了。

    “现在,官方的正式公告是罗明海弑主,这是否真实呢?”

    “这是谎言。”

    “此事关系重大,您有没有把握?”

    “大人,事变当rì,下官第一时间就派出人手四处打探。他们探访很多亲历事件的证人,有zhōng yāng大街的住户、禁卫军的逃兵、目睹战斗过程的元老、秦路大人的妻子、宁殿下府上的卫兵,甚至还有监察厅的官兵。这些,我们的调查人员都秘密做了笔录,并让他们签了字。证词在这里,请大人和各位同僚有空时过目。”

    她拿出了厚厚的一叠笔录证词,紫川秀点头,却没接过来。

    林冰说:“其实,我与帝林本人也会晤过。他承认了,叛乱是他所为。”

    明羽惊道:“林长官,您与帝林见过面?他说什么了?”

    林冰把二人会晤的对话给复述了一遍。远东军的副帅有着超人的记忆力,她不但把二人的对话复述得一字不差,甚至就连语气和神态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听不到一半,紫川秀就可以确定了,这确实是帝林的原话——他那独特的语调和用词是很难伪造的,尤其是言辞中透露出的傲气,更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从林冰口中,众人得知了dì dū事变的经过,尤其是知道帝林兵变的缘由,大家无不长叹。

    “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明羽红衣旗本叹道:“这么说来,帝林倒也不是……”

    “全无可恕”还没出口,明羽已经发现自己的失言了,他急忙住口。

    没有人理会明羽的失言。远东的将官们心情沉重。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紫川参星莫明其妙的臆想,罗明海的仇恨,带来的后果竟是如此惨重,紫川家的菁华将领被一扫而空。

    紫川秀沉默不言,心cháo起伏。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后,他的心情却更加悲哀和愤怒了。

    斯特林,自己忠义无双、肝胆照人的兄弟,他为家族,无数次地出生入死。竟就为这么荒谬的事件,他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兄弟手上!天道不公,莫过于此了!

    该恨帝林吗?但若设身处地,把自己换在帝林的位置上,除了和他一样造反兵变,自己还能怎么办?

    这时,紫川秀清晰地回忆起,幼年时他们在紫川宁庄园的苹果树下嬉戏的情景。他甚至能闻到,凉丝丝的秋苹果香味。地上铺着一层洒满了露珠的黄叶,高大的苹果树,树叶里冒出微带苦涩味的青烟,飘绕果园的秋风吹动了少年的衣裳和女孩的青丝……

    窗外的天空灰沉沉的,紫川秀的心情比天空更加的灰暗。谁能想到呢,当年情同手足的少年和少女,如今却面临着如此残酷的抉择,自相残杀。

    “大家怎么想的,都说说吧。”

    房间里静得惊人,将领们都在望着紫川秀,大家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眼神复杂,但谁也没说话。

    紫川秀把话又说了一遍。

    过了好久,象是下定了重大的决心,林冰站起身,行了个笔挺的军礼后,她严肃地说:“大人,下官知道,您与帝林阁下交情深厚,但您是受远星殿下、参星殿下和宁殿下三代总长恩遇的重臣,您要知道,国仇重于私情!

    如今,乱党窃取国政,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亵渎正统,以强权和暴力统治国家,愚弄民众。天下虽大,能挽狂澜者,舍大人您再无旁人!

    下官斗胆,恳请大人立即出兵,讨逆勤王,匡复国政,挽救社稷!这也是天下英雄所望,所有忠臣贤良的期盼。大人您若不出,天下将再无正道!

    若大人进军讨逆,各地义军势必蜂起响应,下官也愿担当敢死前锋,誓死效劳!”

    仿佛严寒的风突然吹进了房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紫川秀若无其事,但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面对众人探询的目光,他勉强地笑了笑,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仿佛不敢面对众人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地起身,然后离开了房间。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林冰长叹一声,她的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和失望。

    “紫川家,真的要亡了!”

    七八六年年初的寒冬,在人们印象中来得特别的寒冷。雪下得又厚又密,家族东南的四个行省都发生了雪灾。民间议论沸腾,都说这是因为老总长死得冤枉,怨气冲天,以致引来了这场遍布数省的大灾。

    以帝林为代表的“军人救国委员会”,已经俨然以紫川家的统治机构自居了。委员会向各地下达命令,说因为参星殿下不幸去世,家族要为此举行隆重的悼念活动,各省的总督、省长,各军区旗本以上军官,都必须出席。为此,他们必须在七八六年的二月五rì之前抵达dì dū。除了远东军区因为路途遥远和战事正紧可以不必参加,其它各军区、各行省官员一律不得缺席。

    命令来得非常严厉:“凡是二月五rì之前未抵达dì dū报到的官员,一律视为对参星殿下不恭和对新任总长宁殿下的极大蔑视,对此,家族绝不会容忍。”

    紫川家历史上,这么大规模地召集各地的镇候和军官的例子不是没有,但jīng通历史的人都记得,这种行动往往就是各种“清洗”和“整顿”的前兆。从这些简单的词语中,那些鼻子灵敏的家族官员能嗅出血腥的味道来。这时,各省督抚对zhōng yāng的权威还是敬畏而服从的,尽管不情不愿,总督们还是慢吞吞地收拾了小包袱,告别了家人,挪着脚步往dì dū走。

    但在西北,军人委员会的政令遭到了抵制。主要障碍是来自西北的重量级人物,边防军统领明辉大人。在一次午宴上,明辉统领公开说,今年开chūn,他的事很忙,估计是去不了dì dū了。而且,他的部下们也很忙。

    “本官认为,作为戍守边境的将领,守卫好国土,完成自己的职责,那就是对参星殿下的最好哀悼和对宁殿下的最高敬意了。”

    至于军人救国委员会的命令……

    明辉大人说:“我是边防军将领,我听从总长殿下的命令,我听从统领处的调遣,我服从军务处的指令,至于军人救国委员会——那是个什么组织?我没听说过。”

    “但是帝林大人说……”

    “帝林大人是总监察长,他老人家管好军法官和宪兵就够了。勒令边防军将领丢下职责回dì dū去——我不信帝林大人会干出这种蠢事,一定是传令的蠢货们弄错了!”

    虽然相隔千里,但两位重臣之间的火药味浓得连瞎子都感觉出来,只差一颗火星就能爆炸了。

    监察厅心知肚明,明辉这种统掌一方的实权镇侯,有自己情报渠道,要指望那些愚民宣传能骗到他们,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肯定早知道dì dū事变的真相了。本来,帝林不是没考虑过,以监察厅的宪兵为主力,辅以远征军部队,对明辉进行一次讨伐,以此来杀一儆百,慑服整个家族。但考虑到西北边防军是一支劲旅,西北平原广阔,万一明辉拿出他的老招式来,打不过就跑,那这场追逐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监察厅的主力陷入与边防军的僵持中不能抽身的话,dì dū就成了一座空城了,很难保元老会或者其他忠于紫川家的势力不会趁机夺取。那时,监察厅真的要陷入灭顶之灾了。

    而且,监察厅的幕僚们还分析了一个更恐怖的可能:即使监察厅能在持久漫长的血战中取得胜利,将明辉逼上了绝路,那他还可以干脆向流风霜投诚,向流风家借兵来对付帝林——这并非不可能,当年远东副统领雷洪和魔族王国的远东大总督鲁dì dū走过这样的路,而且比起他们来,明辉还更加理直气壮:他并非叛国,而是“借兵讨逆,为参星总长复仇!”

    所以,对于西北边防军,监察厅还只是停留在嘴皮上放几句狠话,并不敢真的大打出手。威严在于令行禁止,但现在dì dū摆明了不敢招惹远东的紫川秀,又制服不了西北的明辉,那这份召集令就显得很滑稽了。

    总督们都在窃窃私语,观望着事态的发展。要独个站出来与dì dū作对,他们没这个胆子。但现在既然已有明辉这样的大人物出头了,那自己躲在身后打打太极拳还是可以的。

    一时间,雪花般的公文飞往dì dū,总督们纷纷打报告请假,都说自己是重病在身,实在不堪长途跋涉的辛劳,恳请总长殿下慈悲,能批准自己辞职。

    监察厅的智囊今西统领被气得牙都疼了。他当然知道,总督们并非真的想辞职,他们只是以此来要挟,试探dì dū的底线。只要dì dū同意他们不来参加追悼会,保准那些病得要死要活的官员们转眼间就能生龙活虎起来。

    监察厅的高层也出现了意见分歧。哥普拉、白厦、卢真等官员都认为,监察厅政权未稳,不宜对地方施压太过,最好还是先安抚总督们,把事态平息下来,rì后再慢慢收拾他们;但今西、沙布罗等人却认为,zhōng yāng政权绝不能态度软弱,若是在此时退缩的话,那总督们会更加得寸进尺了,rì后更无法收拾了。他们主张采用强硬手段,严厉镇压,杀一儆百。

    其实从个人来说,帝林也是倾向于采用强硬手段的。但作为国家的统治者,他不能不考虑其后果。他担心,若是太过强硬,把各地的总督都推到了明辉或者紫川秀那边,那就等于帮敌人忙了。但若要就此答应总督们的要求,好象又过于软弱了,他实在无法接受。

    为了这个事,监察厅三天里连续开了五次高层会议。会上,两派官员都在争论不休,极力阐述自己的观点,希望能给帝林更多的影响。因为争论过于激烈,几次会议都无法做出任何决断,官员们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决定将会议延期。

    七八六年一月二十rì清晨,紫川家国境线。

    湛蓝耀眼的天空下,冷风嗖嗖地吹着。地平线上,太阳已经升起,温暖着这片四季如chūn的土地。

    虽然只是清晨,但染着冬霜的大道上早已是人声沸腾。络绎不绝的车队正在前进着,既有向东,也有向西的。商队连绵不断,马夫欢快的吆喝在道上响彻了一片:“得儿~架~”行进间,不时有熟悉的商人彼此吆喝打着招呼:“×掌柜的,您早啊~”、“×老板,您好啊!”道边早餐店的小儿也在卖力地吆喝:“新鲜出炉的大肉包子喔,一口一个鲜!”

    “美味可口的香茶啊!”

    饭馆也是一家接着一家,招展的商旗和招牌在风中招展着。这条大道是两国贸易往来的主要商路,本是荒郊野外的道路,如今早已成了热闹的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热闹的喧哗,车声马嘶人嚷汇成了一片,一股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的生动气息扑面而来。

    河丘与紫川家之间有着两百年的和平,自从一百二十年前,林家首脑与紫川家首脑签订和平协议以后,两国的历代元首都很好地遵守了这个协议,西南已经有一百多年不曾遭受战火了。千万百姓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繁衍生息。在抵抗魔族的卫圣战争时,西南地区作为紫川家的战略大后方,为紫川家提供了超过两百万的兵员和劳役,贡献赋税三百多亿。正是因为有了西南,紫川家才能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重整旗鼓,恢复元气。

    但就在七八六年一月二十一rì的清晨,一切都改变了。

    当那员穿着白sè风雪斗篷的保卫厅骑兵从道上走过来时,起初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商人们甚至还友好地冲他打招呼:“军爷,这么早就出来巡查啦?真是辛苦了!”

    年青的骑兵军官并没有与往常一般微笑地回答,而是回应以沉默。骑在高头大马上,他抿紧了嘴唇,冷峻地俯视着眼前忙忙碌碌的众人,轻蔑得象望着一群蚂蚁。他沉稳地骑在马上,从容不迫地缓步前进着,顺着大道一直走。直到那块青sè的石碑前,他才停下了脚步。

    这时,有商人善意地提醒他:“军爷,再不能往前走了。再走就越界了,您回去要挨处分了!”

    青sè的石碑上,端正地写着几个红sè的大字:“紫川家国境线”。

    军官嘴边露出了嘲讽的笑容。这时,附近的路人和商家都隐隐感觉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就要在他们面前发生了,他们屏住了呼吸,齐齐望过来。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军官猛拉缰绳,战马长嘶一声,风一般冲过了国界碑。傲气的少壮派军官跃马奔腾,高高地扬起了自己的帽子,发出了长长的啸声:“呜~呜~”风啸雷动,他风一般地奔驰着,白sè的斗篷在寒风中猎猎飞舞着,仿佛巨鹰张开的羽翼,凶狠地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给吞掉!

    “天哪,他疯了吗?”望着这军官奔去的背影,众人吃惊万分,纷纷嚷嚷道:“闹得这么大,若惊动了紫川家,弄出外交纠纷来,他回去怕不是吃一顿军棍能交差的了!”

    远处传来了轰隆的巨声。从骑兵军官出现的来路上,此刻出现了军队,绘有金槿花图案的蓝sè大旗在地平线上拼命地舞动着,在这面旗帜的指引下,成千上万佩戴着金槿花标志的士兵军队一队又一队地出现,他们cháo水般越过了商队,越过了道边的车队和店铺,越过了紫川家与林氏家族的边界。

    骑在白马上制服笔挺的高级将领呼喝着:“去吧,士兵吧,旦雅就在前方!夺下城市,光明帝国千年的辉煌,将在你们手中复苏!”

    回应他的,是雷鸣般的轰隆声:“帝国万岁!”士兵们呼喝着,大步前进,攻势一往无前。

    眼看着这一幕,商人、路人、店铺的伙计、马车夫……道边的人们统统都变成了石头做的雕塑,他们失魂落魄地望着军队轰隆地从身边开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天,今天是怎么了?”有人痛苦地叫道:“难道我是在做梦吗?”

    七八六年的一月二十rì清晨,林氏家族保卫厅突然对紫川家的西南发动大规模入侵。二十万大军倾巢而出,没遇到有组织的抵抗,包括旦雅、特里西亚、瓦林等与林氏家族毗邻的六个行省,统统插上了金槿花的旗帜。
第二十九卷 第八章
    与此同时,林氏家族驻dì dū办事处事务官通知紫川家zhèng fǔ,因为紫川家拖欠林家战争贷款时间过久,所以,河丘zhèng fǔ在不得已情况下采取了紧急措施,将紫川家的六个行省作为贷款抵押纳入了林家保卫厅的控制之下。

    事务官保证,林家zhèng fǔ对紫川家绝无领土野心,更无意长期霸占紫川家的国土。1.20行动的目的只是为了督促紫川家能早rì还款,并无他意。只要紫川家能还清贷款,那林氏保卫厅就立即从上述六省中撤兵,不留一兵一卒。

    “希望紫川家能早rì偿还欠款,不要因为这件小事影响了林氏家族与紫川家之间源远流长的传统友谊。”事务官文质彬彬地说,顺便公布了紫川家欠款的总额:大概相当于紫川家一年国民生产总值的三百倍。

    当然,为什么这笔贷款的数额会如此巨大,又和紫川家财政部上的记录相差那么大,他也做了解释。在战争期间,紫川家首脑——紫川参星殿下、宁殿下、罗明海——私下借去了大量的钱财。当时战事正紧,为了不耽误全人类抗击魔族的大业,林家一切手续从简,没跟紫川家财政部对帐就让他们把钱提去了。

    而且,“为了计算方便”,林家也采用了“新式的利息计算方法”——利息比高利贷高一点,但还没达到每天翻一倍的地步——所以,得出这样的债务数字,那是一点不稀奇。

    “每一笔贷款和利息都是千真万确的,参星殿下、罗明海大人和紫川宁殿下对此事都非常清楚,他们亲口答应我们的。若有人不信,可以找他们三位对质。”

    发言人很有把握地说:“当然,紫川家是有着悠久历史和良好信誉的大国,我们相信,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绝对不会做出赖帐的事的。只要贵国结清了欠款,我们林家立即撤军!”——意思非常明确:紫川家的各位,在交出这笔巨款之前,不好意思,西南六省就要跟你们说拜拜了!

    消息传来,紫川家国内一片沸腾,各省都爆发了强烈的反弹。

    一月二十三rì,以大学生为主,数十万民众在dì dū举行游行,强烈抗议河丘政权无理取闹,霸占紫川家的国土。游行队伍冲破了宪兵们组成的人墙,冲到总长府前高呼口号。按照《dì dūrì报》的说法,大学生们呼喊着“坚决抵抗挑衅!拥护鹰旗收复国土!家族军队打到河丘去!”——(不过根据在场人的回忆,大学生们喊是:“坚决抵赖不还债,打到河丘去,活抓林睿要赎金!学费太贵了,每顿伙食要有肉!!”)面对沸腾的民意,新成立的帝林政权面临严峻的挑战。林氏家族一直是监察厅关注的重点。这个光明帝国后裔建立的国家素来以开明与zì yóu著称,但情报官员却知道,在貌似zì yóu的林家,他们想搞到点有价值的情报那比登天还难。这个国家的高层笼罩着层层的黑幕,无论是人员变动还是政策制定都是秘而不宣,甚至连林家长老会成员身份都是秘密,外界所能得知的只有林家公布的。河丘林氏,这是个笼罩在神秘黑幕下、很不明朗,无法被揣摩的团体。

    尤其这次的1.20事件更加验证了这个观点。林家在边境上聚集数十万军队,监察厅派驻在林家数百探子居然一无所知,直到事情发生前才有紧急报告传回来——那时林家军队的前锋都已经越过了边境了!

    因为对林氏家族情报搜集的严重失职,监察厅第二司(外情司)司长白厦红衣旗本遭到了帝林的严厉叱责,白厦本人提出引咎辞职,但遭到拒绝。帝林命令他戴罪立功,继续留任原职——白厦红衣旗本吓得汗水浸湿了衣裳。对自己顶头上司的脾气,他可是知道得太清楚了,留任原职绝非宽容,其xìng质更类似于“死刑缓期三个月执行”。

    为挽救自己的小命,白厦使出了浑身解数。林家进驻西南以来,各地的监察厅在名面上的据点都被铲除了,但这毕竟是紫川家的土地,监察厅在暗地里还有拥有情报优势的。很快地,林家入侵的兵力被查清,并报告了dì dū。

    “此次入侵,林氏家族动员军队十七万两千余人,五十七个营,其中步兵约十五万三千,骑兵一万八千余人,其总统帅是林氏家族的保卫厅长官林康。另外,林氏家族已在国内颁布了三级动员令,下令预备役人员集结,根据估计,林氏家族的战争潜力巨大。如果顷国一级动员的话,他们能征集超过八十万的兵员,并能坚持开战一年。这个国家已经两百年没打过仗了,人力和物资资源都非常丰富。”

    听白厦念完报告,会议室内的众人虽不能说是面无人sè,但也起码是脸sè凝重。在座的人都是监察厅的铁杆,但两个月前,他们还只是一些中层军官,最高只担任过司长或者师团长之类职务。首次参与重大的国家战略决断,军人们战战兢兢,不敢作声。

    帝林等得不耐烦,催促道:“大家说说吧。”

    哥普拉、今西、白厦、卢真等人都说了看法——言下之意大多都是认为,林家来势汹汹,兵势极盛,而监察厅根基未稳,各地未服,不宜与其正面冲突。他们存有顾忌,担心一旦开打,监察厅的政权会有所不稳,至于边界的冲突,可以通过外交谈判手段解决,实在不行,割让一两个行省给林家也是可以的。

    “没想到得了天下,诸位的锐气反倒都丢光了!说出这种话来,你们还象监察厅的男人吗?”坐在最后的沙布罗红衣旗本勃然怒起,起身叱道:“林家算什么东西,一群浑身铜臭的商人而已!我带着一个宪兵师就可以扫荡他们了!”

    哥普拉说:“沙布罗,这是军国大事,你不能冲动,这种事很棘手的。那时,我亲眼看到的,以前紫川家决定战和之策时,他们都是非常慎重很谨慎的,要开会讨论上连续几天,统领处商量上很久,军务处的参谋们制订计划,然后报总长批准……总之,这种事情,你不懂,不能急的。”

    “正是因为紫川家暮气沉沉,所以他们才被我们夺了天下!敌人已经欺上门来了,除了战争,还有什么选择吗?”沙布罗厉声喝道:“两百年没打过仗的军队,能有多少战力可言?纵有百万之众,在我们面前眼里也不过一群土鸡瓦狗!”

    “说得好!”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全场鸦雀无声。此时长身而起的,不是旁人,而是监察总长帝林。一向斯文的他,此刻目闪雷火,利目如电,他狠狠地说:

    “西南是紫川家的膏沃之地,是我们财政的来源!没了西南,我们就拿不出钱来发军饷,拿不出粮食来充军粮,领不到钱粮军饷,十几万军队会把我们咬死的!

    林氏家族一向见风使舵,欺软怕硬,这次入侵不过是个试探,他看到我们拿明辉没办法,以为我们软弱可欺,若我们继续退缩,他们就会更加得寸进尺,那时,真的要打举国大仗了!

    与明辉打内战会损耗国力,但对于欺上门来的林家,举国愤怒!我们若不动手,民众会把我们彻底抛弃。诸位,这场战争绝不会削弱我们,正相反,借助一场万众一心的对外战争,可以促使整个国家团结在我们周围,使我们更加强大!

    军心民心可用,此战,我军必胜!”

    在一月二十七rì的监察厅高层会议上,帝林力排众议,坚持通过了对入侵林氏家族的反击提案。

    一月二十八rì,监察厅召见河丘驻紫川家事务官,今西红衣旗本向他提出最后通牒:“二月十五rì之前,林氏家族若不从家族领地上退兵,那两国唯有战争相见!”

    同rì,“军人救国委员会”发布战时征集令,同时发布新任总长紫川宁殿下对全**民的讲话。讲话中,紫川宁殿下号召家族全体军民团结在新zhèng fǔ周围,一致抵御外敌。公告获得了家族上下的热烈反响,各地民众和军队都热烈响应号召,表示坚决拥护宁殿下的号召,支持军人救国委员会的强硬政策。

    一月三十一rì,西北的明辉统领公开表态,西北边防军支持军人救国委员会回击林氏家族的侵略,为抵御外敌,西北军愿鼎力相助。

    消息传来,dì dū一片欢腾——更确切地说,是总长府内一片欢腾。帝林总监察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感谢明辉统领对zhōng yāng的支持。讲话光明正大,言辞激昂优美,洋溢着爱国主义和乐观战斗主义jīng神,完全可以拿去当中学生的语文教材。只有在里面一些不起眼的段落里,有几句含义模糊的文字,让人摸不着头脑——当然,放在知情人眼里,这就一点不暧昧了。

    明辉统领也回应了家族一通声明,dì dūrì报全文刊登。通过这篇文章,dì dū市民都知道了,前阵子流传明辉统领与dì dū不和的说法,那根本是谣言!看明辉统领的声明,赤胆忠心,滚烫的赤子之心跃然纸上,谁不在心里大大赞叹一番这位对国家忠心耿耿的勇将军。

    当然,跟帝林的讲话一样,声明里也有几句话是老百姓们看不明白的,不过大伙可以放心,这些话也不是说给你们听的,该听的人会明白的。情况太复杂微妙,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不过大家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分赃协议已经达成了。

    在知悉内情的高层眼里,这个协议的达成来之不易。明辉也知道,若放任西南被林家吞并,那西北边防军也难以独个抵挡流风霜。若不想投降流风的话,他就必须得与紫川家的叛贼帝林联合。

    是忠于一家一姓的紫川政权,还是忠于这个已历经三百年沧桑的民族国家?在生死威胁面前,明辉统领选择了后者。他很含蓄地表明了态度:可以亡家族,不能亡国家。

    西北的隐患解决了,但帝林并没有立即动手。西北是重要,但远东却是生死关键。自从dì dū事变以来,那片荒芜、野蛮却偏偏蕴藏着强大力量的东方土地,至今还是一片沉默。

    并不止帝林,在那个掌控着东方的权势者没表态之前,西北的明辉,蓝城的流风霜,远京的流风森、河丘的林睿,大家都在观望。古奇山脉以西的各个列强都在等待着,揣摩着那个二十六岁军人的真正想法,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会遭受连锁反应。

    二月七rì,在瓦伦慰问归来远征军官兵的文艺晚会上,从魔族王国归来的远东统领紫川秀首次公开亮相,他那头飘逸的银发引起了全场轰动。记者们蜂拥而上,追问统领关于时局的看法。

    但无论记者们如何围追堵截哀切询问,一头银发戴着墨镜的远东统领始终保持着沉默。在半兽人卫兵组成的保卫圈里,远东统领沉默地、面无表情地观看完了节目。在出场时候,记者们抓狂得要杀人了,有记者冒死冲过了卫兵的包围圈,冲到了统领身边。

    “河丘大举入侵,大陆动荡不安。您有些什么看法吗?”被半兽人卫兵抓住了手脚正要拖出去,记者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哭喊:“大人,求您了,说一句话吧!哪怕一句话也行!”

    看着声泪俱下的记者,远东统领摆摆手,摘下了墨镜,卫兵松开了抓住记者的手。

    立即,全场静得连一棵针掉下来都听得到,数千人聚集的会场,竟能不闻丝毫呼吸之声。

    “紫川家的事,紫川家的人会处理,轮不到外人插手。”紫川秀淡淡地说,他冲人群点头示意,重又戴上了墨镜,转身走出了剧场。

    “紫川家的事,紫川家的人会处理,不容外人插手!”一个星期之内,从东方瓦伦要塞传出来的这句很有力量感的放声,已经通过千千万万报纸和新闻的头条,传到了dì dū,传到了河丘,传到了蓝城,传到了远京。

    与以往一样,监察厅很快得到了消息。少壮派军官们欢呼雀跃,连呼万岁。他们只注意到声明的后半句:“紫川家的事不容外人插手。”于是,他们很有把握地断言道:“远东统领大人坚决表态了,他反对林家入侵紫川家,他是支持我们的!”

    但监察厅的首领却远没有他们的乐观。听取报告后,帝林一夜无眠,独自一人在书房呆到了天亮。当夫人林秀佳早上进去给他送早餐时,却看到帝林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面前摆着他与紫川秀、斯特林三人少年时的合影。这张发黄的照片,已被点滴的泪水打湿了。

    帝林伤心地对林秀佳说:“我与阿秀,看来还是免不了要决一死战了。”

    林秀佳甚为惊诧。她虽然不过问丈夫的公务,但报纸还是常常看的,紫川秀表态事件是最近的热门新闻。她问丈夫:“为什么呢?报纸上不是说了吗,阿秀已经说了,家族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这不是在支持你吗?而且,夫君你和阿秀关系一向很好,他怎么会与你作对呢?”

    帝林凄然苦笑,默默摇头。他对妻子说:“你们只注意了后半句,却没看到前面:‘紫川家的事,紫川家的人会处理’——其实阿秀的意思已经够明显了,你还不明白吗?”

    林秀佳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茫然地摇头。枭雄们钩心斗角的勾当实在太复杂,不是整天忙着相夫育子的女子能理解的。

    “不明白也好。”帝林沉吟着说:“如今,林氏拥兵五十万,国力雄厚。虽然我有把握战胜他们,但战事凭天运,殊难预测。若我战败,那时你就带着帝迪去投奔阿秀吧,他会善待你们的——那时候,除了他,恐怕也没人有能力庇护你们了。”

    “夫君,我怎能投靠你的敌人呢!”

    “阿秀不是我的敌人。”帝林摇头说:“斯特林已经去了。在这个世上,我只剩下一个可以放心把你和孩子交托的朋友,那就是阿秀。拥有他的友谊,是我帝林一生最大的幸运。只可惜——”

    俊美的男子凄然泪下:“我不配啊!”

    七八六年二月十五rì,已经超过了撤军的最后期限,但林家zhèng fǔ依然没有从西南各省撤军,反倒又增派了二十个营的驻军。对此,dì dū的反应也是毫不妥协的。二月十五rì午夜十二时正点,在正式递交了宣战书、宣布两国即rì起处于战争状态后,紫川家zhèng fǔ驱逐了河丘驻dì dū的事务官。

    二月十六rì,军人救国委员会颁发军令,下令dì dū周边的各军集结。dì dūzhōng yāng军、达克的远征军都接到了向西南的开拔令,它们统统被改编为了一个大军团,即西南方面军。

    新组建的西南方面军下辖二十一个师团,八个特种旅,总兵力达到二十一万人,军团长为监察长帝林兼任,副军团长哥普拉副统领,参谋长今西副统领,前锋将军沙布罗副统领——关键位置上,清一sè的监察厅嫡系。

    为了应对林家的入侵,dì dū罄尽全力。西南方面军囊括了紫川家所有的jīng锐部队,它开拔后,dì dū城内只留下监察厅的几个宪兵大队和周边行省调来的一些预备役民兵,兵力连维持社会秩序都捉襟见肘,dì dū等于是一座不设防的空城。不少高级军官都向帝林提议,至少给dì dū留下最低程度的可靠部队。今西说得更是恳切:“大人,这样的防御,远东那边只要来一个轻骑兵大队就足以把dì dū拿下了!那时,我们全都要死无葬身!”

    冷冷地望着今西,帝林回答道:“三弟绝非那种卑鄙小人。他既然承诺了,那就足够了,这比二十个骑兵师更可靠。dì dū会安然无恙的,你完全可以放心!”

    雪已经停了。平原上弥漫着浅蓝sè薄雾,山岗后升起了深红sè的月亮,黯淡的月光洒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洒出一片淡淡的红sè。

    一队骑马的战士顺着大道往东奔去,他们都是军人,穿着一式的黑sè骑兵斗篷,为了遮挡那迎面而来的寒风,骑兵的头脸全部裹在斗篷里。战马的鼻子喷着白sè的雾气,喘着粗气一路小跑着。月亮照耀着空旷辽阔的原野上,雾气中,只听到战马的蹄声在嘀哒地响动着。

    领头的是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军官,和其他人一样,她的头脸也裹在了斗篷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带领整个队伍,战马跑得不紧不慢,速度正适合长途跋涉。

    突然,她猛然举起了右手,勒住了缰绳,止住了战马。

    跟着她,整路骑兵齐齐止步,整齐得如一个人般。

    女军官侧耳倾听,聆听着风中传来的声响,她回头问:“你们可听到了什么?”

    “大人,我们也听到了,前方好象在厮杀战斗,而且规模不小!”

    “正是。”女军官诧异道:“如今太平年间,东南并无战事。怎会有人在驿道上开战呢?”

    无人回答。女军官自言自语道:“莫非,是劫匪在打劫商队吗?”

    她的副官,一个戴着毛茸茸皮帽和眼镜、书生模样的军官策马上前,与她并行,劝阻道:“大人,这种劫案,我们还是让当地治部少处理吧。前面几十里就到瓦伦了,我们不宜多事,还是绕道而行吧。”

    “这怎么行,兵匪自古不两立!我们是军人,见到贼,怎能不打!”女军官坚决否决,她满脸跃跃yù试的兴奋:“见死不救,这种事我们也干不出来!拿好家伙,准备动手了!”

    士兵们嘻嘻哈哈地从战马的兜袋里取出了马刀,互相打趣着:“这么多天没打仗,闷死老子了,终于可以活动下筋骨了!”

    战斗在即,骑兵们却没有丝毫紧张不安,他们吹着口哨开着玩笑,这绝非虚张声势,而是身经百战后的信心,游刃有余的轻松。对曾与魔族装甲兽交过手的战士来说,对付一群内地的匪帮——那简直连热身都算不上,顶多只能算是无聊路程中的点缀罢了。

    骑兵们加紧了马步,快速奔驰起来了,蹄声密集地在夜幕里响成了一片。转过了一个山丘,一个战场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一钩暗红的新月挂在远方黑黝黝的树林梢头,山岗后,两辆马车的残骸熊熊燃烧着,明亮的火焰吞吐着,将整个战场照得光暗不定。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首,鲜血和破碎的肢体洒了一地,惨不忍睹。遭到伏击的是一个车队,七八辆马车歪歪扭扭地停在官道上,两伙人正在马车的缝隙里厮杀斗殴着。厮杀的人们手中举着火把,火光中,无数的人影在厮杀着、跳跃着、闪动着,钢铁的光芒在不断地舞动着,惨叫接连不断地传来。

    骑兵们突然奔至,这吸引了厮杀双方的注意。厮杀的车队里传来了凄厉的呼救声:“救命啊,打劫啊!善人啊,救救我们!”

    女军官娇叱道:“住手!大胆匪徒,竟敢在官道上打劫行商!官军已至,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骑兵们齐齐拔出了马刀,清脆的拔刀声响成了一片。虽然只是几十人的小队,却有森然大军的慑人之威,气势逼人。

    “等下!”一个男子越众而出,朝骑兵们奔来。他高声叫道:“误会,误会!对面来的是哪路的弟兄?千万不要被这群逆贼蛊惑,我们是家族官员,正在执行捉拿叛贼的任务,这是我的证件。”

    他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黑底金字的军官证,在女军官脸前一晃,笑道:“我是监察厅律政司的,请问阁下如何称呼?是哪位大人属下?”

    认出对方手中的是货真价实的军官证,女军官也放缓了声气,笑道:“原来阁下是监察厅的执法官啊。我们是远东统领麾下,途径此地。阁下正在执行任务吗?不好意思,我们差点误会了。可需要援手吗?我的随从还是可以帮上点忙的。”

    听到是远东军人,军法官的脸sè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客气而坚决地说:“不敢劳动阁下了。阁下赶路正急,也是有任务在身吧?不敢耽搁您的大事,好意心领了。”

    “我任务倒也不是很急,而且已经完成了……”

    “虽然同属家族官员,不过我们是监察厅的,而您是远东统领大人麾下——这样说很不好意思,但监察厅的规矩很严,有些事也不方便外人知情,您参与的话,多有不便。感谢您的好意,但还是请您上路吧。祝您一路顺风!”

    虽然对这场冲突很感兴趣,但对方既然已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也不能太不识趣硬要凑上去。女军官笑笑:“那好吧,祝阁下马到成功,凯旋而归了。弟兄们,我们走吧。”

    女军官一声呼哨,骑兵们无jīng打采地把马刀收入了刀鞘,骂骂咧咧地上路了。走出几步,在路过战场时,她无意地把目光望向那个被围困的车队,在那些战斗的人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她眼帘。她大吃一惊,猛然勒住了战马,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睁大眼睛再确认了一遍,但火光闪动着,光暗不定,一转眼,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

    她调转马头,回头冲那军法官奔去,问道:“阁下,你是在执行什么任务?捉拿叛逆吗?”

    军法官脸sèyīn沉,目光闪烁:“是的。”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快让你的人住手!车队里有个人,我认得的,她不可能是叛逆!”女军官正说着,突然,背后传来了副官的大叫:“大人当心!他——”

    女军官猛然侧身一闪,从马鞍上滚落地上,“砰”的一声闷响,重重地摔在地上,险险地躲过了擦着她发鬓而过的一剑,尖锐的风声刺得她耳膜隐隐生疼!

    这时,副官的话才说完:“——在摸剑了!”

    军法官一击不中,立即持剑朝着女军官扑过来,一剑又刺向了女军官胸口。那女军官反应也是一等一的快捷,立即就身一滚,滚到了自己坐骑的腹下,又躲过了这剑。军法官拿着剑还想再刺,但因为女军官躲在战马的腹下,战马不停地扬着蹄子,碍手碍脚的,他急匆匆地围着战马打转,一时竟无从下手。

    “嘿,小贼竟敢暗算我家大人!”骑兵们的反应也很快,三个骑兵已策马朝这边猛冲,锋利的马刀在夜幕中闪着寒光。

    眼见偷袭失败,军法官立即拔腿往回跑,叫道:“杀掉他们!统统干掉,不留活口!”

    那女军官从马腹下钻了出来,她愤怒地叫道:“冲!把他们干掉!”

    尖利的呼啸声中,骑兵们狠狠地撞上了人群,战马在狂嘶,战士在呼号,伴随着可怕的刀剑格杀声,钢铁砍击**的声音,伤者凄厉的呼号,濒临死者的惨叫。

    战斗骤然发生,但很快又结束了。对方根本不是正规军,骑兵一个冲击就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丢下了几具尸体就嗷嗷叫着“风紧”往道边跑了,任凭那个军法官拼命地鼓劲也不顶用——眼见队伍垮了,那个军法官跑得也不比别人慢。

    望着逃跑的敌人消失在夜幕中,骑兵们疑惑不解:“真是奇怪。那个人自称监察厅的军官,但他们为什么要偷袭大人呢?”

    “大人,他们肯定是匪帮!”文质彬彬的副官很有把握地说:“他们弄了本假证件,冒充监察厅。大人机jǐng,看出他们破绽了,他们做贼心虚,只好先下手了,却被我们打跑了!”

    副官的推测合情合理,士兵们纷纷说:“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了。”

    “嘿嘿,现在的匪帮还真是大胆,打劫时还敢冒充官军!”

    但女军官秀眉微蹙,心事重重。她没有参与部下们的讨论,而是径直朝被围攻的车队走过去,扬声道:“诸位,没事吧?可需要帮忙吗?”

    一个头上包扎着纱布,脸上血迹斑斑的男子中年男子从车队里迎了出来,他客气地说:“大人,刚才真是多谢了。恶匪竟敢在官道上打劫,幸好您援手救了我们。此番恩情,实在无以答谢。”

    他恭敬地鞠了一躬,双手递过来一个钱袋:“小小意思,实在不成敬意,请大人拿去和弟兄们喝酒吧。还盼您能留下姓名,rì后我家主人定有答谢。”有意无意地,他挡住了女军官前进的去路,也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看着钱袋,女军官却没去接。

    “钱就不必了。不过,贵主人为何不出来呢?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刚救了你们,难道连当面答谢都不肯吗?或者,贵主人身份真的尊贵到这种地步,连见下救命恩人都不愿吗?”

    “这个……”男子的脸sè变了,他强笑道:“大人您说笑了。我家主人只是个普通的商人,哪里谈得上什么尊贵。只是他刚被恶匪们惊吓,受了伤,一时不便出来,这点还希望……”

    “李清红衣阁下,麻烦叫她出来。”女军官平静地打断他:“我见到她在里面了。”

    一瞬间,男子脸sè大变。他闪电般把手按到了刀柄上,目露凶光地呼哨一声。十几条大汉齐齐冲上来,手上拿着血淋淋的兵器。虽然大多身上带伤,但他们动作迅猛,进退有距,比起刚才的匪帮高明多了。

    女军官猛然后退一步,jǐng惕地一手按剑,她的身后,骑兵们一窝蜂地涌上来,摩拳擦掌地叫骂着,铿锵的拔刀声接连不断。

    副官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官军,要查看你们的证件!”

    头上裹着纱布的大汉沉声答道:“大人,嫌钱少,我们还可以商量。拿了钱,您就上路吧,奉劝您不要多管闲事!赏金虽然丰厚,只怕您rì后没命享受!”

    “好胆狂徒,竟敢威胁官兵,要造反了吗?弟兄们——”

    两边人马对峙着,冲突一触即发,这时,马车里传出了一个温柔的女声:“请问,诸位大人是哪个部队的?请问尊姓大名?”

    那女军官眼睛一亮,她响亮地回答道:“远东统领大人麾下,白川红衣旗本!请问,阁下是否是总长府侍卫官李清大人呢?”

    “啊,是白川~”马车里响起了另一个清脆的女声,声音里说不出惊喜:“真的是白川姐姐你吗?”车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银白sè裘皮大衣、美丽得如仙女般的少女欢快地跃下马车,快活地朝白川奔过来。

    看到她,白川陡然一震,脸上露出了难以相信的表情。她缓缓单膝跪倒:“微臣远东军白川,参见总长殿下!”

    跟在她的身后,骑兵们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