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生龙
作者:秋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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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001章 .冰上马
    孟冬大雪下了三天,海冰已结寸许,是往年不曾有的景象。

    渔民吴家的小儿子哈满,追着跑到了封雪的海边。走在海上冰面的女子头髻高耸,身量挺直。她身穿麂皮制的衣裳,背上背着器匣,手中拿着叉戟和皮囊,向着海里走去。

    哈满一脚踩在冰上,听见一声咔啦的响声,海面的冰并没有裂开。他已经开始害怕,粗声粗气地大喊:“别走了,阿戎!”

    看她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向着海的深处走,就快要走到冰面的尽头。

    哈满鼓足了勇气,另一只脚也踏上去,向着海里踉跄地走。越走他的害怕越重,竟至哭了出来,可仍是要跟上她,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哭,口中含着唾沫喃喃:“阿戎,阿戎!”

    这时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用叉柄向下狠力一凿,霎时间好大的声响,她又迅疾将叉头转下送入水中,从水里叉出一条大海鱼,远远地抛过来喊道:“拿了它回去给你娘。”

    哈满看那鱼恰好掉落在自己脚边上,开心地抱起来朝她点头,反方向地跑回去。

    哈满抱着鱼进了家门,往院中的缸里一放,啪地一声响。他带着寒气掀开厚重的毡帘,见他娘许氏和阿翁吴起河正坐在炕上。炕下烧着火,吴起河年老,坐在最暖和的地方靠着,哈满近来的时候因为有风,咳嗽了两声。许氏正在择玉米。玉米是早就存好的干玉米,过冬来吃的。

    许氏闻他身上一股海鱼腥咸:“你去下海了?”

    “跟着阿戎,踩冰!”

    许氏登时扔下瓢碗站起来,一把将哈满拉到炕上,脱下他的裤子狠狠地打。哈满哇哇乱哭,看着吴起河委屈地叫:“阿翁求求娘……”

    吴起河叹一声:“他都二十三了,你打他干什么?”

    许氏听他哭够了,自己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下来。她是旱地迁来嫁给吴家的男人的。可自家男人早些年下海打鱼翻了船,尸体也捞不到,生的这个儿子又是个傻子,二十三了还和四五岁的孩童一般。吴起河是家中爷长,这些年一直靠着他打鱼才能挨过日子,如今一过冬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今年里腿也软了,就没有几天下得来床。

    这阿戎是在入秋时到他们这个渔村的,会打鱼打猎,说是父母兄弟全在渔猎中死光了。看她平日安静得像个哑巴,干活却勤快,而且厉害的是,早早已经预料到今年的大雪,在入冬前给吴家备下了冬食。若是这个能指望的阿戎也走了,她和她的傻儿子可没法生存。

    “阿戎让你带回了什么?”

    “鱼。”

    说到此间她抹掉泪,走到外面看到那缸里新鲜冻住的鱼,终于安慰了些。一定要把阿戎留下,让她嫁给哈满。她脑袋里一边想着,一边抱着鱼进了厨房。

    一夜无事,直到三更时分。许氏在大炕上睡着,忽然听到外面有奇怪的野兽叫声。她惊醒过来,窗户外面电闪雷鸣,再看窗前睡着的吴起河也醒了。

    许氏问:“外面那是什么声?”

    吴起河道:“像是豹子。”

    许氏:“这个地方哪能有豹子?”

    吴起河撇撇嘴:“这世道,什么都能有。”

    忽然间一声巨喝,这响声太过震荡,门窗都好似晃荡一晃。许氏听得毛骨悚然,这分明的确是野兽,可绝对不是豹子,是要比豹子巨大百倍的东西才能与的叫声。她急忙穿上衣服起身,打开门,看见天上砸下来豆大的冰雹蛋子。

    在院子里听得更清楚了,那声音来自海边,每过一会儿便会发出凄厉壮烈的叫喊,每一次声音会更激烈,仿若在与另外的什么决斗一般。数声嘶吼如同杀鸡宰羊时发出的尖利叫声,只不过这一次是震耳欲聋的。

    “是蛟!”吴起河几个月来头一次振作起身子,眼睛瞪得斗大:“老夫已经三十多年没听过蛟的叫声了。”

    海边总有蛟的传说,许氏听过,但以她旱地人的忖度这蛟不过是因大海的残忍而被人捏造出来的神灵野兽,令人要有敬畏大海之心。可她回头时望见吴起河那异常笃定的神情和释放光亮的双眼,不由得开始信以为真了。若不然,这此起彼伏的厮杀叫喊又是什么?

    在这巨大的声响下,时不时还会发出较弱的“可谓——可谓——”的声音,吴起河听了半晌,道:“还有海雕。这个时节下怎么会有海雕?”

    许氏虽然不知道蛟是什么,但却是真真切切地知道海雕的。哈满小的时候跑进巫医闾山去,夏时虎头雕就在那里栖息,她和哈满爹追进山里找他,却看见他站着一动不动,面前十丈地就站着一只虎头雕,身子有老虎那么大,有老虎身上一样的斑纹。最醒目的是它的大嘴,比人的脑袋还要大,它身上全都是黯淡的褐色,只有鸟喙是醒目的黄。她吓得动也不敢动,直到那虎头雕飞了起来,穿过层层树枝展开它那船帆一样的翅膀和尾羽。等它飞走之后,它穿过的树枝全都咔啦啦地断裂,垂得垂,落得落。她抱起哈满,和他爹一起朝着林外狂奔,惶惶如丧家之犬。

    那时见多识广的吴起河说:“那是它不饿,若要是它饿,你们三个就在它肚里咯。老夫是宰不了它,以后只能当儿女给它供着鱼食。它不吃我,就算你们孝敬的。”

    哈满听到他阿翁再说海雕,一个激灵便醒了。这时候听到外面吵嚷和恐惧的嘶叫,又伴着雷和冰雹落地的声音,吓得慌了神。

    吴起河忽然从床上下来,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几步,大开了屋门让北风呼啸着进来。他已经很久不能站立,但今天遇到这奇事却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抬头望着阴诡的天空,转头问:“阿戎是不是没回来?”

    许氏念叨着:“阿、阿戎?”她回头看向儿子,哈满如梦初醒,大叫道:“阿戎在冰上,阿戎在冰上!”

    许氏心头虽然一震,但想着的是幸好儿子没跟着阿戎,否则遇上这些野兽还能有命?她看哈满害怕,赶紧把他抱在怀中。儿子虽傻,好歹活着那就好了,只是可惜了那女娃,本来能给哈满当个娘子。

    几声急促地“敦敦”声,有人正在敲打院门。哈满叫道:“阿戎,阿戎回来了!”说着便要挣脱她娘去开门。

    “别去!”吴起河压低嗓子吼一声,猛力把哈满往屋里一拖,哈满跌在地上。吴起河这时关上门,指着许氏说:“你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许氏登时醒悟,可是眼下慌不择路,看着厨房门就打开钻了进去,将门反锁上。吴起河抓着哈满的肩膀严厉地说:“待会儿不能提你娘,有人问你你就说你娘早死了。听见没?”

    哈满点点头,见阿翁的手一松开,他就躲到了床角里蹲着。

    院子不大,吴起河憋着腿疼挪到院门前开了门,面前的人果然和他所料的不差,是官差。

    早几十年有靺鞨人,再来是契丹人,三年前又换成了女真人。这次是抓壮丁,是抢冬粮,还是强/奸女人?是屠戮?当年前因燕州被契丹人夺走,里长还想抗衡于是契丹人开始屠杀,他和几个弟兄一路逃向渤海国,才得了活路。可渤海国如今已经烟消云散,齐天祚帝也逃去了西京,如今是景国的天下了。

    “老渔农,让我们进去躲一躲。”两个景兵看他开了门缝,强行推开门进来,又把门重重合上插上门栓,快步走过去掀开帘子进了屋内。吴起河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走近来,只见那两个景兵已经跪在火炕前打着哆嗦,外面的宽袍和浑身的戎服已经全部湿透,冻得僵硬。

    “你们从哪里来?”吴起河大着胆子问。

    “从登州坐船过来,奉了皇命接楚使到上京的。”

    “怎么不走旱路?”

    两个景兵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随后说:“你这老头活得逍遥,不知道现在旱路打得凶,坐船还安稳些,谁知道还碰上这种场面。”

    “什么场面?”

    “海上都结冰了,船靠不了岸,就看见那么大一条东西砸在水里!”一个景兵描述方才在海边看到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表情惊惧狰狞。另一个看他又在想方才的情形,接下去话茬说:“隔着一里没看清是什么砸下来,就看那浪直接涌了一里多打在船上,船就翻了。”

    “啧啧,可惜了那匹好马。”两个景兵互相应和,这时说起了女真话。

    “那是楚使云中侯的马,听说是这云中侯出使西夏的时候西夏王所送的,路上老子便想,若是这云中侯死了,这马便归老子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楚国使臣死了,咱们两个也会被杀。”两人烤着火说到这里,忽然面面相觑:“云中侯!?”

    船被打翻后只有他们两人爬上了冰面,两人回头看,电光下的海面变成殷红一色,最中心有吸龙卷。他们一边看着吸龙卷,一边惊骇地朝岸上走,还好冰面算结实,才没让他们俩被这血海水给吞了。那个时候命悬一线,还能顾得了别人?他们两个出生在黑水边上,水性很好也不怕冷,可那群汴梁的楚国人,身子娇弱毫无生还能力。

    “咱们还是出去看一看。如果找不着,咱们就不能回去复命,直接逃命吧!”两人商量好了,当下一点头,站起来又走出去,嘱咐吴起河不要关门。

    吴起河听不懂后来他们说的什么,但看样子,他们是在着急什么。他跟在两人后面快步往出挪,拐了几个弯后,看到了大海。

    此时雷声已去,倏然云开。满月高照,月下的冰面上有人身披大氅,踏着高头骏马而来。马踏上岸,那人身量笔直,从容不迫,离着三人越来越近。吴起河等他靠近了去看,那人果然楚国装束,面容白皙俊朗不同凡俗,他的马前还趴着一个昏迷的血人,那血人身上缠着一圈一圈肠子肚子似的东西,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那两个景兵忍不住呕了一地。

    那披着大氅的人继续跨马前行。两个景兵给他带路,一路将他引到吴起河的家里。进了院门,那人下了马走进屋内,这时两个景兵将那血人从马背上卸下来,扔在地上。吴起河走近低头一瞧,是……是阿戎!
章节目录 第002章 .云中侯
    吴起河听到那女真人喊那骑马踏冰的人“云中侯”时,他一下子认了出来。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三十年前汉地时黄河决堤,正好他当职那处是个谷地,四面都已经无处可逃。他跟着里长搬运石袋强行堵堤坝,可水势汹涌,根本都是在做徒劳之功。断水断粮已经十天,原本困在最高处的人,因老人孩子的哭声也再没死等的胆量,于是有几个人将那狠哭的孩儿和老人牵出来,狠了心地往水里去拖。

    “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哭了!”

    这若是在几天之前,吴起河和众兄弟们还会去管上一管,但到了第十天,便是他也觉得那些妇人和孩子该死。一众人坐着无动于衷,眼看着几个孩儿和年老的妇人要被拖下水去,心中除了想让他们快些,没有半点其他的反应。

    这时忽然间就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他们向后看去,一个身穿华贵紫袍的俊逸男人坐在马上走来。马蹄的声音从容,便好似眼前黄涛如溪水一样。

    吴起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又是怎么出现的,在这四面是水的大谷地中,就偏偏好似从天上降下来了这么一个人。

    里长站起来问:“敢问阁下是朝廷派来搭救的吗?大人是……大人是……”

    那人只是跨马靠前向下一瞥,似乎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但见他不答,里长和众人又都激动满怀地望着,他于是说:“慕云歇。”

    见这些人不退开,他又淡淡说:“云中侯。”

    一听是侯爷,众人更是心里生了希望,看来是朝廷来人搭救他们这些可怜的百姓了。可吴起河却高兴中却生纳闷,幽云十六州早就给了契丹,云中已经不在楚境几十年了,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年轻的云中侯?而且就来了他一个人,船呢?

    但还来不及细想,便见那慕云歇两腿一贴马腹,马便向着洪水疾奔而去。妇人小孩都惊呼大叫,但很快洪水便将一人一马吞没。所有人以为到来的希望又被瞬间打破,连吴起河也不再思考什么。但那些方才想将妇人小孩拖下去的人却没再敢动。那水已经汹涌而上,被水吞没却是比哭声更惨烈的景状。吴起河眼睛盯着肆虐的洪水,脑筋再也不动了。死不过就这么一眨眼的事。

    可这死最终是没有到来。不过半天,洪水就渐渐地退下去,谷中的地面又露出来。这时有孩子道:“快看那对面!”

    吴起河和众人一齐望过去。骏马身上坐着那紫袍的男人,那云中侯慕云歇!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啊!”老人们颤颤巍巍地先跪了下去,吴起河也跟着跪下去。“是朝廷救了我们,朝廷没忘了我们!”里长也如此说。吴起河只见对面的山上,那慕云歇牵转了马头,转身而去,消失在山顶的高草间。

    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模样,三十年了,他望着马上的人嘴唇颤抖了起来。

    云中侯慕云歇,他还是如同三十年前一样的年轻!而那跨马而来的身姿,也如三十年前一应的神秘。

    ——

    慕云歇下马后头也不回地走入房里,那两景兵将浑身是血和肠子的女子从地上扔下来。腥臭味道让两人又要作呕,跟吴起河用汉话说道:“把马拴上。”后又在地上看了一眼:“不要把她拖进来。”说完也跟了进去。

    吴起河勉强蹲下身体查看阿戎的伤情。他将手指在她鼻前探了探,心中痛惜叹惋,这孩子看样子是死了。

    阿戎从秋天来这芦间村,已经有几个月了。家中要不是仰仗她下海捕鱼,哪里还能留有过冬的钱粮?他决心将她好生埋了。

    手正打算去拖起她时,忽然她胸口猛震一下,口中喷出一口血,随后张大嘴巴吐着气,接着睁开了眼。

    吴起河大喜,叫到:“阿戎,你活了!”

    阿戎仍旧细弱,口中细若游丝地说:“那该死的蛟临死甩尾打我胸前,让我闷进这一口血。”

    吴起河抱起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先将你拖到厨房。”

    他家里的厨房在屋里有个门,屋外还有个门连通起来。平日里从外面拿鱼和柴火,做完了直接端到里屋炕上去。吴起河看他们入了房里盖上毡帘,偷偷将厨房门开了,将她拖进去藏好。藏在灶旁边草席子下的许氏这时露出眼睛看了看,细声道:“阿爷你这样,他们迟早会发现我。”

    吴起河皱了眉头:“你光管你自己的死活?”这一句声大了些,许氏害怕引来女真人,只好说:“行了行了,赶紧出去。”

    吴起河将阿戎放在草席边上出去,心道他这儿媳太也白痴,跑哪里不行,偏生跑去厨房。那些女真人难道不吃,不喝?现在因着阿戎身上的味道,那两个女真人就算强进厨房,也断不会接近草席子,这才将就能救救命。

    他这么想着踱步回去,看那两个景兵占据火炕。于是和哈满一起蹲在房屋一角。

    那两个景兵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忽然间站了起来,去开屋里通着厨房的门。吴起河蹭地起身:“官差们要吃什么,让小人弄就好了。”

    那两人瞪他一眼,叽里咕噜几句,于是把那厨房挂着的门锁拽下来,开了栓。吴起河想赶上来阻止,腿却先是一软,跌在地上。

    哈满叫:“翁翁!”把他扶着坐在了墙边。吴起河叹一口气,就算是想救,也有心无力了。只能祈祷他们是真的只要吃食,不要奸/淫……

    景兵走进厨房便开始翻箱倒柜,搜索一切地方。闻到一阵扑鼻臭味,他们说着女真话靠近,手中拿出刀来。

    阿戎从他们进来时便盯着他们,眼见刀光乍现,更是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可这时她身后草席子里的人却大喊一声:“不要啊,官差饶命!”

    随后许氏从草席子里钻出来,跪在旁边不停地磕头:“饶命,饶命,饶命……”

    那两个景兵被许氏一吓,还后退了一步,见她喊的是饶命,好端端的又藏在暗处,于是知道是躲在这里怕被强/奸的。

    两个人嘟囔了几句,看表情似乎是嘲弄。许氏的腿一直哆嗦,只觉得头皮有些发凉。她低着头不敢再看,过了一会儿,有个景兵把一个小袋子放在她面前,指着上面乌黑的三个字嘲道:“合欢散?”

    许氏眼光扫过去,两腿间一热,竟然吓尿了。这是她前些日子没下雪的时候,买来想给她儿子和阿戎吃的,她想着把这生米煮熟,阿戎也就真在吴家当儿媳了。可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被他们给搜出来……她是不识字,不知道那老医师竟然写的就是药名,真是自作孽啊……她恐怕自己是要不保了,趴在地上捂着脑袋哭。

    那两女真人又互相说起女真话,阿戎盯着他们,但眼下显然无力回天。过了片刻,其中一个将她的嘴扯开,另一个将那合欢散倒了进去。随后舀了厨房小缸中的水倒在杯子里,在其中一个,把剩下的合欢散都下了进去。

    两人端着水走出来,将其中一杯递给慕云歇。慕云歇盯着水看了一眼便喝下去。那两个女真人相视一笑。毒物能测,这种春/药却不是什么坏东西,就算大罗神仙也看不出来。

    不一会儿慕云歇向着吴起河道:“请问家中可有大盆?”

    吴起河见他双眼微睁,似是疲累。他多盯一会儿,又愣了那么片刻,想起过去心中又惊又奇。恍了半天心神才镇定下来,答说:“敢问大人是要作何用途?”

    “沐浴用。”

    吴起河撑起身子走出来,那云中侯微微点头客气。他带着他走出去把杂物房的门打开,里头放着一个大木盆,里面装满了水,因为外面太冷,这房里没有烧火,水也已经冻成了冰块。那云中侯颇有礼仪地说:“请回。”

    吴起河道:“大人,这水我须得拿去烧一烧,您可否先等片刻?”

    云中侯仍旧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直接说“不用。”他待要再说,慕云歇却已经将门掩上。

    吴起河捶了捶脑袋,心想该不是自己看错了,这侯爵之位也是继承,大约眼前这一位是三十年前那人的儿子?可连名字都和老子一样的儿子,他也还没见过。

    正忖度间,那两个女真人却突然从厨房开了外面的门,拖着带血的阿戎走到杂物房来。

    “两位官差这是干什么?”

    “滚开,老东西!”

    这两女真人方才想进来躲避时那惧怕的眼神已经不在,最初在屋里同他友好交谈的情景也恍若不曾发生过一般,他们将阿戎扔进杂货房,又拿起放在门下的锁头把房门锁上,随后转头对他说:“老东西,滚回去,别碍着大楚侯爷的好事。”
章节目录 第003章 .古姓氏
    慕云歇的手指在盆中冰上碰了一碰,那冰便层层融化开去。他用手搅动盆中融水,不一会儿水便在这冰雪天里散发出腾腾的热气。他除尽衣衫放在一旁货架上,随后走入盆中坐下。暖水覆盖在他胸口,他倚靠着边缘微微喘息。也不知道是水温还是自己,总觉烧热躁动。

    门开了开,一股刺骨凉风透入,他忽然神思清明了一些。等那门再关上,这房里的地上又多了一摊血水。

    慕云歇看见地上趴着的阿戎,忽然心中悸动。

    她的身上有血的味道。这不是人血的味道,不是鱼血的味道,不是蛟的味道。是龙。

    她脖颈和手腕缠绕着的那堆看似人肠一样的东西,是他所知这世上最熟悉的,也是最珍贵的东西:龙筋。

    慕云歇眯着眼睛,想起方才他骑马跨上冰面的一幕。

    血海之中他看见那蛟腾出几十丈多高,发出惨烈声响。一个女孩骑在蛟头,双手各握一根锥,毫不犹豫直插入蛟双眼之中。随后她从蛟身后岳,每隔一尺扎下一根锥,扎满蛟身后纵身跃上海雕背部,以狼血从蛟头撒下。

    蛟怕狼血,屠龙之族千年技巧,他看着那头蛟凄厉声嘶,头朝后跌入海中。将自己的肚皮仰面暴露给敌人,此蛟必死。只见女孩拿起叉戟,那叉戟在电光中银光大现,随着她一声厉喝直插而入。她手不松懈,将戟上利刃朝下,一声撕裂将那蛟腹剖开数丈许,伸手进去,猛地一抽!

    蛟绝望大叫,眼睛望着自己腹部喷出的鲜血。那女孩手中拔出的是已经成型的母蛟的孩儿,

    它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被女孩以袖中匕首花开背部,抽出长曰十尺的筋来!

    自古来,龙为公,蛟为母。此蛟承龙脉,才导致今天的死劫。屠龙者从来无法见到和伤到真正的龙,却只能在蛟腹中寻找龙的踪迹。这一场博弈它输了,蛟在彻底的痛苦之中摆尾扫去,这一扫击中了女孩的胸口,可也使出了它最后的力气。它头朝水面重重拍下,血水激出数里,海面一时翻涌,它身体垂下带动吸龙卷,漩涡随着它沉入海底。

    慕云歇目睹了这一过程。在蛟龙伤她的那刹那,他纵身将她接下,稳稳落入马中。她看着他伸出手,目光中略有惊奇,但口中为血所堵,丝毫说不出话来。过得片刻,她闭上了眼睛,手也垂落在胸前,唯有握着龙筋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醒了?”慕云歇低语一声,压制内心的躁意。

    他的声音深沉,带着刚睡醒似的沙哑呓语,阿戎听来,身体已经忍不住滚烫。她沿着木盆的盆壁爬起身来,用胳膊支撑着盆边直勾勾地望向他:“醒了。”

    她开始喘着粗气,渴望眼前的净水。她试了试站稳,一件一件将自己身上的血湿衣物剥去,留下龙筋在自己胳膊上满满地缠紧,随后身体向水中一倒,跌落进来。

    有了暖水挂在周身,她才觉得呼吸畅快了些。

    慕云歇透过水面氤氲的蒸汽望过去,她沉在水中的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和烂肉,有些是夹杂了冰碴和泥土的。水盆里的水在她迈入时就已经变得浑浊,并且夹杂着海水的咸腥味道。

    但他对这种泥土和咸腥并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他只是继续用他神奇的手指在水面上轻轻碰了碰,那水中已经融化的盐和飘荡的泥土全都聚拢起来,就仿佛他是大地的母亲,他张开手掌之后,这些东西都变成了裹挟的一颗丹丸落在他掌心里,随后他将这颗和着泥土和盐的丸球扔在了地上。

    阿戎没有看到这些,她只是靠着桶壁大口喘息,没喘息一下,她就能呼入呼出更多新鲜的空气,这意味着她在恢复生机。

    慕云歇透过静水继续观察她的肌肤。或许他想弄干净水,并不是出于他要沐浴的需要,而是想看清楚在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她身上的的伤口正在水中慢慢地自愈,殷红的破口正慢慢地缩小,越来越小,很快便自行长在一起,变成了大约一月才能长成的显露的疤痕。

    他闭上眼睛朝后仰头,在水里微微打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听到水中很重的扑腾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朝她望过来。

    在暖水中的阿戎沉了许久才冒头来,身上的所有疤痕都已经消弭。这不禁让他略觉惊奇。她的眼睛很大,此时也在一眨一眨地观察着他。似乎也察觉到他与常人有着不同。

    慕云歇觉得自己在常人中隐藏得很好,若有不同,那大概就是气宇不凡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

    阿戎望着正在俯视她的这人。他的身体洁白如玉石雕刻,腹胸紧实如最强悍的猛士,可他的表情却看不出半点波澜。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身体由不得自己的靠近,水将她送到他面前,下身几乎要贴住。

    “你想干什么?”他唇微微动了一动,声音从喉咙发出。

    “我们族人身不藏垢,守心如一。我只是要洗干净。”说了一会儿后,她盯着他的眼睛:“我见过你。我做梦的时候见过你。”

    慕云歇没有躲,面对着她几乎贴面而来的热气,他回答道:“很多人都如此说,并没什么稀罕。”

    他眼睛向下看去,见她脖颈间带着一个红绳系着的玉牌,上书:“儇氏”二字。

    “你叫什么?”

    “儇戎,旁人都不识儇字,我也不会写他们的字,于是他们都不喊我姓氏,叫我阿戎。”阿戎的目光已经开始迷离,眼前出现了幻觉。

    儇氏屠龙之族,上古所传。此时阿戎撑着盆边的两臂已经不支,肌肤完完全全和他贴在一处。他的某处滚烫起来。

    “儇,黄帝之子。你见到的人多是乡野村夫,孤陋寡闻再正常不过。”慕云歇把手伸出来,阿戎看到他的拇指上带着一块翠绿的扳指。

    “这是大楚皇帝给我的东西,他给我的时候说,这是身份的象征。”他原本只是看她好奇,介绍这扳指的来历,说到最后,自己却噗嗤一笑,似乎对“身份”这种东西很嗤之以鼻。

    “你觉得人世上有身份这种东西吗?”

    阿戎盯着那个扳指。这种翠绿的颜色像是她的琥珀。她有一块父亲给她的琥珀,那个琥珀里装着的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非常的小,几乎就如这扳指上翠绿的玉石一样。

    而且也是绿色的。

    “身份……就是我耳朵里的那个声音,一直在告诉我,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做,我还要坚持一辈子。”

    慕云歇盯着她的玉牌问:“杀蛟是为了什么?”

    她听他这么问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人。他忽然就变得凌厉,仿佛她杀的那头蛟河他颇有渊源似的。

    “为了屠龙。”

    “屠龙?蛟母腹中的龙子不过几十年才现一条,真正的龙隐匿于茫茫人海,如何能杀得?”

    “我儇氏人世代以此为生……”

    “以此为生,是卖龙肉吗?那为何只将筋抽出,而将那还没成型的龙尸抛于大海?”

    阿戎一时语塞。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父兄死去后,她只顺服于祖宗的信念。祖宗的东西,必须有人传下去。

    “我们族人历代生存的信念,就是要让孽龙消失于世。这并没有什么必要去问为什么。”

    阿戎血气上涌,把嘴巴伸过去,盯了他一会儿,看他也没有拒绝,于是就忽然间衔住他的下唇。衔了一会儿又觉得力度不够,于是使劲地用牙齿咬下去。听到他喉头闷然一声,他的下唇也渗出血来。她把那血舔掉,再次咬住,这时他却不听话了,趁着她的牙齿松懈就将舌头突进去。这舌头好烫,好滑,似乎泄入了强大的气劲一般让她无力推开,只能随他而动。他的舌头开始舔她的舌头,两个舌头搅在一起就像水蛇互相搏斗一样。
章节目录 第004章 .重上路
    这时候他的力气开始变大,一只手紧紧箍住她的头,猛烈地用舌头舔舐她的喉咙,劲力太大了,她嘴里被他激得心痒难耐,两胸紧贴着他胸膛,胸前痒痒的,她推不开,只好重重地打下,却只能激起水花。

    他猛地用身体将她压下去,两人一起沉入水底。阿戎没有半点不适,水中便如陆上,她闭气能活三日之久,此时在水中被一个男人扑倒,她竟是如同与蛟龙搏斗一般兴奋异常,而他却用双臂紧紧箍着她,那一瞬的激奋让她瞪大了眼睛,此时水中的男人衔着她的下唇,身体在水中抽动,暗流汹涌,波涛阵阵。

    她仰头望见自己的长发飘在上面随波震动,似乎便如雄鹰飞舞,剧烈的身体浮动,却给她心上万籁俱寂的宁静。

    她自出生以来便固守的职责,便是在水中与蛟搏斗,但只有这一次,她真正斩杀过一条龙。

    少时父亲带她入大泽,将家族屠龙所用的武器交给她,说:“儇戎,这些是你阿翁传下给你三个阿兄的。他们死了,如今便传给你。”

    蛟从大泽中露头,声如虎啸,父亲说:“儇戎,在水中它生你死,它死你生,你是要它死还是自己死?”

    阿戎大声道:“我不要死,我要它死!”

    父亲:“那便拿起长锥、叉戟,迎着它去吧。”

    阿戎大声吼着奔跑到大泽中央,泽水浑浊,泥沙俱下,她以叉戟叉入蛟龙身上,但很快就被甩下。蛟龙在泥水中找到她的身影,张开血盆大口咬了下来。

    忽然间父亲三箭绳钩穿过蛟的七寸,它痛急了大声嘶叫,她才从蛟扣下逃脱。父亲道:“是它生你死,还是它死你生?”

    阿戎纵上其背,以长锥从蛟腹划破,这时父亲也跃入泥沼,在蛟腹部再下一道深口,向着她道:“把那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阿戎将一条还未长成的蛟龙掏出来。父亲道:“龙的命在背上的筋,拔掉龙筋他们才能死。此虽为蛟,你还是要学会。拔处筋吧。”

    阿戎点点头,匕首一寸寸刮开那幼小的蛟身体。

    跟随父亲十九年,她一直在练习如何屠龙,却从来未曾见过蛟腹中的小龙。父亲三年前身死于江中,她独自一人走上找寻有孕蛟龙的道路,以一颗小龙的心做成的琥珀为感应,沉浮六年,终于在此处感应到怀着龙迹的母蛟。

    此时的她感受到从所未有的情绪,或许不是因为身上的男人,而是内心的雀跃,她真的杀了一条龙,龙的鳞片在月下有万般的华彩,身躯绵长崔嵬,虽然幼小仍看得出百年成年后的形状。究竟成年的龙又是何模样……

    她渐渐失去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火炕上。吴起河在窗口靠着,脸向窗外,不知在思索什么。那许氏瞧着她臂上恶心的“肠子”已经发冻发干,也不愿意靠近她,这时拿着扫帚出去了。

    “他……呢?”阿戎的思绪还在那天的浴盆里。

    “你已经晕了三天了。景兵早就走了。”

    阿戎眼神出离片刻,说:“我认得他。我分明是认得他的。”

    “老汉也认得他,他是楚国的云中侯,三十年前,我曾经亲眼见到……”

    阿戎摇摇头,想了想:“他叫慕云歇,我就说我梦见过他,他是叫这么个名字的。”

    吴起河道:“若是老汉没记错,你说的这个名字没有错。”

    阿戎想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支撑着身体下床走出去。哈满看她起身,高兴地像往常一样跟在她身后。

    此时已近午后,久违的太阳高照,一片冰雪消融的景象。阿戎走到海边沙石上望向远处,海风将她头发吹至脑后。

    哈满看她站在那里发呆,便只好在沙子上画了起来。等画好一个阿戎,他心满意足地从后面喊她的名字。

    阿戎走过来看了看他,说:“哈满,我得走了。”

    哈满的笑容僵住,“阿戎去哪?”

    “我爹活着的时候留下的事情,我得给他办成了。以后我不会回来,你也不要想着我。”

    哈满闷闷不乐,蹲下身将地面的肖像用手抹掉。

    她想通了之后走回吴起河的院子里。她一直器匣不离身,也唯有她和慕云歇在浴盆的那一晚才解了下来。她将背上的器匣打开,把一张带血的绫锦展开给吴起河看。

    “我要找这盖红印的人,翁翁您懂得多,帮我认一认。”

    吴起河盯着看了,大吃一惊:“这是圣旨!这上面是契丹字。那盖印我在告示上曾经见过,是齐国道宗皇帝的宝印。可是现如今这里已经是女真人的地界,齐国现在的皇帝已经逃去大同府了。”他想了想,“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阿戎,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阿戎耿直地道:“翁翁,我爹是给这盖红印的人做事的,现下我要去代我爹给这个人一个交代。翁翁能不能告诉我大同府怎么去。”

    “这……我是知道些路程,可是西边战事吃紧,你怎么走?”

    阿戎道:“放心吧,蛟都杀不死我,谁能杀死我。”说罢她走下床,背起器匣走了出去。

    “兵器可不像蛟,兵器可不长眼,现时和以前不同,还有火器……”吴起河劝告她几句,看她丝毫没有听进去的样子。其实自从见过那云中侯,便再也不疑什么看不透的事情了。眼看这女孩儿是自己拿主意的。她说得也对,果真是蛟出海都没有将她打死,不过三天功夫,她从一个闭气已死的人又活蹦过来,现在已经完好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蹒跚下床来讲了讲走法。他想要送她一程,但却只出了院门,见她走得飞快,赶也赶不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毗邻的雪道上。

    ——

    上次把她丢在冰上差点死了,哈满忽然长了男人心志。他在院门外偷偷往里瞧,见吴起河正在给阿戎的包袱里塞晒着的鱼干和干粮,水囊,还拿出一串铜钱给她。但阿戎受了吃的喝的,却不肯要钱。许氏因为春、药的事情,自觉丢人也就不出来相送。

    阿戎徒步向西行走,走了不多时,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这才回头看见哈满。幸得是她没走太快,才让他一直追着,这若是她纵气疾行,他便跟丢了。以他的心智恐怕找也找不得回去的路,离开渔村的一大程都是荒郊野外,他不饿死便是要被山上半冬饿了的野兽飞禽给盯上。

    眼见她站在他面前,哈满坚定地说:“不要送我回去,我要照顾你。”说着拿出一个用海边捡的白螺穿绳做的手钏来给她。

    “你这个做了多久?”

    “不久,就你昏着那三天。”哈满扭扭捏捏,脸也有些红了。

    阿戎将白螺手钏自己带上,想了想他娘也不是什么好人,既然哈满跟来了,她也不想劝说什么话让他回去。

    哈满嘿嘿憨笑,知道能跟她一起走就足够了,至于她前面说的什么,他也不大懂。

    “你给了我这个手钏是什么意思?”

    哈满挠了挠后脑勺,说:“让我以后都跟着你。”

    其实阿戎知道,身边有个伴,虽然是哈满这样心智像个小孩儿一样的人,也要远远比独自穿山越领要愉快得多。她一出生便受受父兄们的管教熏陶,不苟言笑,不与外人有多交流,不问世事只寻龙踪,但自从父兄们在海里殒命,她一个人的时候免不了需要问询说话,在这些年中,她也听会了不少方言。但她的路途像父兄一样凶险,如果哈满出了什么事,也怨不得她,只能怪他命不好。

    在路上或走或停,风餐露宿了两天,哈满的身子抵不住了。哈满似乎是因晚上睡觉在野地里头着了风,如今走也走不动,外加上开始说胡话。可这一望无际的没有人居,她只好背着他前行。哈满本就肥壮,她背着走得就更慢了。

    第三天眼见太阳要落山时,才将看着要走出去了,哈满在她背上止不住地呓语:“要喝热汤,要吃热面……”

    阿戎一边走,一边安慰:“走上官道了,再过不多久能看见驿站,就给你吃热的。”

    官道上远远地听到有马车的声音,她回头去看,有齐兵,有僧人,中间护着的两辆马车上装的都是一个一个大箱子。马跑得飞快,想是要趁着太阳下山之前赶到前面的驿站去。

    等这一行车马快到阿戎面前时,却慢了下来。跑在前面的一个僧人又加了加速,到她面前时停下马问:“施主这是向哪里去?”

    哈满看见有人,急切地伸出手,表情难受地叫:“热汤,要喝热汤!”

    阿戎抬头望他,见他看上去十七的模样,面容俊逸,眉眼温雅,目光中有大善的慈悲心。

    “我,我们往西京去。”

    她不知道求人的话该怎么说,但那僧人已经从她眼神里瞧出来了。他痛快地说:“你等我跟师父说一声。”

    阿戎见他马又奔回去,和中间一名身穿袈/裟的老僧人说起话来。老僧人面有疑难,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小僧人又奔回来,道:“女施主,我们为你腾下一匹马。”
章节目录 第005章 .佛之都
    马车队伍已经过来,他下马把缰绳给了阿戎,自己上了另外一个僧人的马共绮。阿戎谢过上马,一行人向着前面驿站走。

    这里是个大驿馆,有吃的有住的,僧人和齐兵们安顿下来,那位小僧人端着两碗素汤面给她们放下,哈满眼里只有面,呲溜呲溜地便吃了个精光,将汤底也舔干净了。僧人说:“我们要了几间房,你们两人同我们一起吧。”

    结果是她和那小僧人,还有几个齐兵坐在房屋地上,将床上的几床褥子被子都拿下来或垫着或盖着,让病着的哈满睡在上面。另外有几个僧人和齐兵陪着那穿□□的大和尚,两车的大箱子也卸进了大和尚那屋里。

    齐兵们严肃齐整,自成一队和小僧人和阿戎隔开。小僧人在阿戎身边地上睡着,想了想,他还舀了一碗水放在旁边。

    阿戎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大约是他们的习惯。她担心哈满的病情,晚上时不时要起来瞧一瞧。摸过哈满的额头,按了按脉搏,发觉身上已经不热了,脉搏也正常,呼吸都粗沉了不少。她安定下来走回去。

    那小僧人忽然问:“你也睡不着吗?”

    “我能睡着了。”她说着躺下来,侧头去看小僧人。他身子很长,比她长一个头的距离,很瘦,眉目清秀,晚上趁着窗子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光,眼睛里亮亮的。她说她能睡着,小僧人好像很失落似的。

    “你叫什么?”阿戎问。

    小僧人一听她问,嘴角又弯了起来:“小僧法号非绝。”

    “非绝,你的师父不喜欢你?”“”

    非绝爬起来问:“为什么这么说?”

    “绝就是断,你不绝就是不断,僧人不都要断这个戒那个,你师父却叫你不绝。”

    “不是的,我们这一辈是‘非’字辈,我有三个师兄叫非艰、非苦、非卓。”他往这边凑了凑:“那你呢?”

    阿戎听到他们师兄弟的名字,笑了几声,随后说:“你叫我阿戎就是了。”

    “阿戎,”非绝喊喊她名字,“咱们一起上路,现在兵荒马乱的,能平平安安地到大同府去就好咯。”

    阿戎疑惑:“我瞧你们还有兵士护送,难道怕路上遇到劫匪吗?”

    他点点头,皱起了眉头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凉的地面:“那两箱子是从上京带来的经书和金像。皇上让我们拣选经卷运到西京五台山去。没有想到女真人打得如此之快,我们前脚离开上京,就听说上京陷落了。我们一路往西往南,前脚刚离开辽阳府,辽阳府也陷落了。路上碰到过一些偷盗的,都被护送的齐兵和我们僧众打退。到了现在东西一样没丢,已经算是大幸了。”非绝虽然大大咧咧,看似是僧人之中最活泼的,但心中也有担忧会遭遇什么不测。此刻他想平安是最朴素的愿望。

    非绝虽然傍晚的时候看她胳膊和腿都算紧实,还能背着哈满这个重小子走那么远,是有不少蛮劲的。但毕竟也是个身量纤瘦朝不保食的乡下姑娘,哪有什么能给他的。而且他本来就是好心搭救,佛门人更没有图别人东西的道理。他于是笑嘻嘻地说:“我佛慈悲,你要回报就回报我佛吧,我可以教你念个《准提咒》,就算你不是出家人,念了这咒准提佛母也是能听见的。”

    阿戎愣了愣,开始听他念经。

    “南无飒多喃,叁藐叁菩驮,俱胝喃怛侄他唵,折隶主隶准提娑婆诃。”

    见阿戎听得一头雾水,他又解释背诵说:“若一心静思诵此咒,满九万遍,无量劫造十恶五逆,四重五无间罪,悉皆消灭,所生之处,常遇菩萨,丰饶财宝,诵满二十六万遍,乃至四十六万遍,世出世法,无不称遂,便于梦中,见佛菩萨,及以花果,口吐黑物,饮吃白物,即知成就。或梦见自身,腾空自在,或渡大海,或浮江河,或上楼台高树,或登白山,或乘狮子白马白象,或梦见好花果,或梦见着黄衣白衣,或梦吞日月等,即是无始罪灭之相。”

    阿戎听到他的解释反而精神起来,她脑中闪过父兄,闪过那雪夜暖盆里和她旖旎亲近的男人。和尚们以为念了咒之后,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入梦就是佛祖的功劳。这样想倒是心里安慰。她算了算,自从出来之后,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人。

    非绝点头:“佛言:此咒能灭十恶五逆一切罪障,成就一切白*德。持此咒者,不问在家出家、饮酒食肉、有妻子,不拣净秽,但至心持诵,能使短命众生增寿无量。佛母在上,其莲花座下有两龙王加持,你虔诚的话,就当信她会保佑你。”

    “这世上有龙,龙多了就有王……”阿戎自己脑袋里过滤“龙王”这个概念。

    父亲曾说,之所以杀龙,是因为人世间有龙祸。天下何以有天灾?洪水、风暴、地震,海上的风浪和掀翻的船只,天下何以有*?战乱平生,胡人乱过长城,三家瓜分汉家徒弟,长江以南尽是悲歌,种种都因为孽龙的现世。龙能兴风雨,龙能遗害天下,龙有人形可以混迹人间。那她在想,以往父兄所教都是杀蛟腹小龙,其实躲在深处的龙父自然才是最大的敌人。只有龙不再生,才能根除父亲口中所说的龙祸。父亲在几十年前借助齐皇的力量铸造玄铁武器,砍杀四海蛟,却始终没有找到龙父的踪迹。龙依靠母蛟生下小龙,也能依靠女子生下小龙,只是从父亲的口中,女子生龙在历史上也仅有一例。而那女子生下的小龙的心脏,就在她器匣中的琥珀里。

    非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给她传道:“你跟着我念。”

    她不想拂他的意,跟着他重复那句赞颂准提佛母的《准提咒》。

    “南无飒多喃,叁藐叁菩驮,俱胝喃怛侄他唵,折隶主隶准提娑婆诃。”

    这咒真的有催眠效用,念了几遍两人都闭上了眼睛。非绝以为自己还醒着,但却好像听到了自己的鼾声。猛地一抽鼻子醒来,忽然看见月下的窗纸上有人影闪了过去。

    阿戎显然已经听到了响动,示意他摇醒兵士。人影瞬间便窜走,兵士这才懵懵懂懂地醒来。等到几个齐兵去敲大和尚的房门,一堆人才重视起来。

    那齐兵的队长对大和尚说:“那人许是来探虚实的,咱们得赶快进入燕都。”大和尚天蒙蒙亮便招呼众人起来,草草吃点东西就赶快启程了。

    哈满醒来时身子已经大好了,眼睛里恢复了神采。因为阿戎背了他大半程路,他心里对自己很是懊恼,所以现在他就强行要帮她拿包袱,甚至还帮着僧人们扛行李,一路上殷勤能干。

    眼见还有十几里就是燕都了,外面有关隘,里面有留守的军队,应当不会像上京和东京那么容易失手。而且景与楚国有盟,燕都若是被景拿下来是会归还给楚的,想必不会在都城内大开杀戒吧。

    一连赶了六七个时辰的路,期间没有停在驿站,只怕又会横生什么枝节。其实这个时候队伍已经快要虚脱,但燕都就在前面了,大家都喜出望外,光是遥想今晚能睡在那里,就已经止住饿了。

    官道远处响起了遥遥的哨声。其他人还没有反应,阿戎先是听到了。她自小就用哨声来控制鹰隼之类,即便是非常小的声音,这些猛禽都是听得到的。她的耳力也同他们一般灵敏,这种看似毫无章法,却实则便是暗语示令的哨音。

    阿戎说:“听到那声音了吗?这附近有驯鹰人。”

    非觉伸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真的有声音。”

    阿戎说:“现在鹰还在远处呢。但听上去,应该是有几十只。”

    “几十只?这我可没见过。我只见过皇亲贵族有提着一只两只鸟笼来寺庙里。”

    阿戎说:“这个我爹教过我,我可以叫几只来给你瞧瞧。”

    她这时也念动哨音,哨音如同乐曲,听着悦耳。非绝不禁都问:“你这是什么曲儿?真好听。”

    这时远处响起众多野禽的应和,或高或低的声音此起彼伏。天空中已能看到好些隼在回旋飞舞,各人都引以为奇景,一边驱策着马儿快跑,一边抬头张望着。

    非觉高兴地听她吹的曲,“我想夸夸你,现在佛在箱子里,你就是那佛前妙音鸟。”

    他师兄说:“非绝你尽说妄语,小心师父听见。”

    “非觉你出来能不文邹邹的吗,听起来娘里娘气。”

    到了城门关闭之前终于赶到,进入燕都后各人长舒一口气。看到城里是祥和的景象,到了此时远远地能看到华灯已上,连城楼上都点着红红的灯笼。哈满头一次来到这么大的都城,自然是看什么都很新鲜,开心得不得了。大和尚连夜带着人赶往最近的寺庙云觉寺。
章节目录 第006章 .云觉寺
    一行车马驶到云觉寺大门口。非绝跑在前面跟对方门前的僧人通报,过了不到半晌,寺里的方丈带着几个长老都出来迎接。其中一个长老看起来也就四十来岁的中年模样,似乎是在寺里管事的,带着寺内僧人们拉着车马进寺并卸下箱子。

    大和尚走下马车,那云觉寺的方丈赶忙走过来,热情地喝他寒暄起来。

    “西亭师兄,多年不见了,你可好啊?”大和尚微微往前说道。

    “圆通师弟!”那名为西亭的云觉寺方丈走过来握住大和尚的手,向旁边的主事和尚介绍说:“有行,这是我二十年前在五台山的旧学,上京真寂寺大修圆通首座长老。”

    主事和尚双手合十鞠躬:“圆通长老。小僧云觉寺监院执事时有行,您在寺中有什么需要一应知会我便是。”

    圆通大和尚受礼行礼,随后西亭方丈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行人跟着他们三人往里走,非绝带着阿戎和哈满,还有剩下看守箱子的僧人和齐兵一起去抬箱子,把箱子放在了专门的一间禅房里。这禅房较为宽敞,这么十几个人坐进来,躺下来也没什么问题。非绝看得放心了,双手合十用契丹话和那齐兵队长说了些什么。那齐兵队长拍着胸口回答,似乎是在给他承诺。

    阿戎想着方才大和尚和那方丈、执事的介绍,又看非绝也是管事的,于是问:“你在庙里是个什么官?”

    非绝一看她,不由得就有点脸红,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常见女施主的缘故。他低着头摸摸后脑光头:“寺里哪有什么官,我就是个园头,看守菜园子的。”

    哈满憨憨地说:“别人叫我阿翁是老头。”

    非绝笑一声,伸手也去摸摸哈满的脑袋,但哈满一头油摸了他一手,他又缩回来,低头说:“阿戎,我去问问客堂的房间安排好了没有。”

    阿戎道:“我同你一起吧。”于是跟着他一起出去。她们两人是被大和尚和非绝救下,白吃白喝本就不好,肯定要帮着多干活。就当是寺庙雇他们当挑夫当短工了。

    寺里果然已经分配好给他们睡的客房,三间干净整洁的大僧房,给他们和齐兵住的,剩下一间小客房是给阿戎的。寺里不大好较他们男女同屋,而且那带着他们来房的僧人还说,叫她一般穿作男装,且没什么必要不要出来露面,以免引得寺里僧人们注意。

    非绝本有些不高兴,说:“在我们上京,僧尼同寺都不罕见,怎的你们这么多规矩?”

    那僧人扫他一眼:“上京?齐国还有上京吗?现在的上京是女真人的会宁府。”

    非绝瞪大眼睛仰起头:“你说这话不是叛附女真人吗?”

    那僧人也凶了起来:“你别含血喷人瞎说八道。”

    非绝还要再争,另外一个僧人赶紧把他们两人支开:“还掰扯不清了?你在里面静一静,这已经不是咱们寺了,是燕都,汉人多,咱们可是来求宿的。”

    那僧人把非绝和阿戎带到房里。非绝这才觉得脾气消了。转头瞧见阿戎正捂着小腹坐在床榻上,皱着眉头似乎难受的样子。他以为她不高兴了。

    “我忘了,阿戎也是汉人。”

    阿戎肚子疼了一会儿后又不疼了,听了他的话摇摇头:“我是儇氏人。”

    非绝想了想:“那你听哪个皇帝的?”

    “我听我爹的。”

    “……”

    非绝看她目光认真,想想她一个乡下姑娘大字不识什么都不懂。于是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阿戎帮同行的僧人们放好行李,跟着一起去禅堂见大和尚。

    圆通大和尚正和他多年前的老友西亭方丈喝茶叙话,此时正好说到他的师父齐国国师圆寂之事,他喉头哽咽:“我师父骨灰存放于我寺中佛光塔地宫之中。此回逃出上京没有来得及将师父带走,我心中对不住师父。”大和尚年岁已近花甲,是契丹人,精神很好,身子骨也健朗,只是因为这回的战火显得很疲惫。他这么一哽咽,座下的许多僧人都跟着哭了起来。

    西亭方丈举茶安慰:“国师大人已安于西,我们活着的人更要将他多年的心血保存下来。师弟可有将国师经注抢救出来?”

    大和尚叹口气:“所救不多。”

    “我瞧这回只带两箱,僧人方才抬着一箱比另外一箱沉重许多,是否还带了佛像?”

    大和尚喝一口汤,咽下去说:“不瞒学兄,只带出一尊佛母小金像来。其余太大也搬不了。”

    按照契丹人的习俗,待客先汤后茶。他们先喝了一回汤后,西亭让看茶。旁边有茶炉,时有行把锯下来的团茶茶碎放在银执壶里煨于炉口之上。过一会儿倒好了递上。那茶香四溢,有种独特的味道。阿戎对这茶味道敏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上茶后,时有行又端出来雕花蜜饯给大和尚爽口,大和尚瞧了瞧,见是在上京也不多见的好东西,尝了口又觉太甜,于是说:“我还是那粗口味,吃不了这种好的东西。”

    “哪里话说的,师弟常日不出上京国寺,这等东西显是吃腻了吧。”

    西亭太过客气,大和尚微微皱眉。他都将师父的事情说出来,按理说两人应该像过去一样亲近才是。而且本来西亭是汉人,当时虽在五台山,他也没有用过辽人礼仪,但现在吃的喝的都是辽贵族所用,这雕花蜜煎和团茶都是上珍之物,偶尔皇上会从楚国节日供奉的团茶蜜煎中拨一些送到真寂寺,但为数也不多。

    燕都寺庙许多都是皇亲国戚所建,而云觉寺在城郊,原来是个小的汉寺,现在也不大,沙门法师等高僧也没有几个,寺田供奉和税金想必也不是太多,但是茶却用上皇亲茶,吃的是皇族蜜。显然是西亭与一些皇亲有交往,学来的客套样子。倒和他以前在五台山是勤谨演习《华严》时的西亭很不一样了。

    西亭看他吐露了半天肺腑本来很放松,结果现在面上又刻板起来,还以为是招待不周,赶紧又让时有行去上饭。

    “那师弟此番打算在燕住多久?”

    “只消修整两日就上路。”

    “这么着急,不多住些时日?正好我也想与师弟多探讨佛理。”

    “这两日来了燕都,也想着去圆福寺一睹觉苑大师真迹,再看一看有没有未传出来的手笔精要。还得劳学兄领着我去。”

    非绝在旁听着,听到师父说要去圆福寺看觉苑大事留下的真迹,他自己也兴奋起来。觉苑大师是大齐最有名的密宗大师,曾师事印度摩尼三藏,写有多部著作。他学的就是这些,于是等他们聊完了晚上就跟师父请示。大和尚知道他勤学,所以决议带上他。

    吃完之后两人还在聊着,有个僧人过来请示,说南京留守耶律玦大人派人前来问候了。

    圆通大和尚纳闷了。他才刚来官府就知道了,怎么能这么快?是守城的通报的?还是云觉寺通报的?

    那人近来后双手合十行礼,说:“久闻圆通大师之名,留守大人相请过府一叙。”

    圆通知道这耶律玦是道宗孙,现在皇上的叔父,以前也是位一姓王爷,被贬后做南京留守。但至少是皇上的叔父这一条,请他去他就得去。

    他心里担心他们是为了他箱子里的东西而来,于是嘱咐下面多加看护,随后点了几个僧人和他同去。

    结果那派来的人说:“您至多只能带两人进府。”

    这邀请人前去的毛病还不少。阿戎见圆通和尚点了非绝,剩下一个人选正在犹豫,好像去这个留守府很危险的样子。阿戎想去见见这留守,听说这留守也是皇帝的兄弟,如果她说要见皇帝,他说不定能够能为她指一指通路。她于是说:“大师父,带上我吧。”

    非绝开心地望了她一眼,随后转过头去跟他师父说:“阿戎有身手,能路上当个保镖。”

    阿戎一个女子,看起来像是不谙世事,大和尚还是准备点个自己的僧人,结果那派来的人却强行说:“就这样了,赶快走吧,留守大人已经等了多时了。”

    他说完便伸手一请,大和尚也不好多说,就带着非绝和阿戎走了出来。到了寺门口上马车,见马车外面是一排排的辽兵,心想也的确,若是对方想做什么,他就带谁也是救不了自己的。

    阿戎瞧了瞧官兵,上了马车。燕都道路平坦,坐着不颠也不晃,但大和尚一直皱着眉头。等到了地方,阿戎先下车。她站在留守府门前望见府门里走出一个锦衣玉冠,带着奇怪师巫面具的男子,在她身旁走过时停了一停。

    她不知何意,怔怔地盯着,只觉得他的身形有些许熟悉。那人也望着她,随后嘴唇微微弯曲一笑,又径直走过去,很快便消失在转弯处。

    大和尚忽然握住非绝的手说:“弟子之中,为师最信得过你。原本指着这一身衣钵传给你,让你早有建树,但我预感这一次可能已经到头了。”

    非绝听他说得凄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得跪下,声音发慌:“师父您这是怎么了,您身体一向很好。难道是知晓那留守要对您做什么?”

    大和尚把他扶起来,叹气说:“为师只是怕他们想要箱子里的东西。”

    “非绝不懂。师父请明示,咱们箱子里只有一尊佛母金像和两车经书,他们想要什么?”

    大和尚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但帘子已经被掀开。大和尚警觉地下车没再说话。

    三人进了这留守府邸,走到府堂的时候被人拦住:“大人正在里面待客。”

    那个之前传话的官员道:“大人正是邀请圆通大师与里面的客人一齐说话的。”于是他们被请进去。

    这内堂奢华深广,看得阿戎眼睛不停眨。非绝道:“是不是没有见过这么华丽的地方?”

    “没见过,这里太晃眼了。”

    掀开一个帘再进去,见里面已经坐着一人正在品茶。这人绯衣黑冠,见之有种凌厉的王霸气息。阿戎闻着那茶味与云觉寺西亭方丈给沏的一样味道,鼻子一酸又想打喷嚏。盯着眼睛一看,茶桌上也放了一样的雕花蜜煎,她大约知道这些东西估计都是这留守给云觉寺送的。她若是知道,那大和尚一定也看出来了。

    “来人,请汤。”

    “方才在云觉寺刚喝过。”他已经知道是云觉寺给官府通了信,自然对他的相请也没什么好感。

    “那请坐。耶律玦听闻大师带了两箱佛藏前去西京,不知道这两箱都是哪些佛藏,可否让鄙人观上一观?”

    大和尚道:“都是经卷,若是大人想要,我可令徒儿摘录副本。我想燕都佛寺多广,不大可能没有誊抄本……”

    耶律玦这会儿吩咐婢女道:“方才侯爷说出恭,如何这么久还不出来?”

    阿戎听到他说侯爷,脑袋里想起了慕云歇。吴家阿翁说过,慕云歇也是一个侯爷。

    那去寻慕云歇的婢女回来了,支支吾吾说:“侯爷不见了。”

    “不见了?能去哪?”耶律玦一脸大不快,蓦地起身走到外间叫了一队兵士去找。过了一会儿管家从外面进来说道:“方才见到那楚国侯爷再外面,他让我稍话给您。”说着凑到他脸庞耳语。说完之后,那耶律玦才咽下一口气。显然是很不高兴。

    随后他又盘问了圆通和尚几句箱子中宝物的事情,问:“那佛母金像,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

    大和尚脸上变了变颜色,老实答:“空心的。”

    阿戎这时把背着的器匣拿出来,把家传的圣旨拿给耶律玦看,问:“大人能不能让我见到皇上?”

    耶律玦看了半天,噗哈哈地笑出声来:“屠龙,龙筋?我瞧瞧你这龙筋长什么样。”

    阿戎皱皱眉:“那我得脱下来。”

    “藏在身上的?不会是藏在私隐的地方吧?”耶律玦眼睛往她那处一瞟,她蹭地瞪视回去。耶律玦吩咐下人带她去西间更衣,她去之后,那婢女奇怪地说:“怎的墙上还有字?这侯爷还在我们府厕所提字呢。”说完赶紧拿抹布把字迹给擦了。

    阿戎把缠在腰间的龙筋拿下来,捧在手上拿出去呈给耶律玦看。耶律玦瞥一眼:“你想诓我么,这是羊肠。”身旁婢女笑了几声。

    “这怎的是羊肠,你没见过羊肠吗?”

    “拿羊肠作龙筋,假作圣旨想欺瞒圣上?乡野人多作怪。”他从那圣旨中间一扯,绸缎破裂为两段,扔在地上。阿戎情急之下,上前去将两端圣旨捡回来,对于眼前这个人已经没有丝毫的好感。

    圆通和尚没什么好脾气地道:“回吧”。说着让非绝搀着他出去。

    阿戎知道点佛家道理,就算和尚信世上有龙,龙也是佛家子弟顶礼膜拜的对象,她说自己是屠龙的,不能让他们有什么好感。眼下她萌生了自己出城的意思。
章节目录 第007章 .死复生
    回来后那西亭方丈一个晚上安慰圆通和尚,直到他称说累了,这才放他回去歇息。但大和尚还是觉得不放心,特地将非绝叫过来交代:“你要多警醒些。虽说跟着我们保护宝箱的这一队兵是皇上的亲兵,但毕竟这燕都留守的兵马也有成千上万。”

    非绝脑袋中想了想,安抚他师父:“若是那留守想抢咱们的宝箱,他今天就有机会。这明日我们去过圆福寺就会走,他要是存这份心怎么可能不下手呢?我看还是师父你多虑了。”

    大和尚摸摸他的脑袋:“但愿你是对的。”

    非绝看着师父睡下,看着师父一天一天老下去,如今上床睡个觉,也不如以前利索。回到安排好的僧房去,眼见几个师兄们和哈满都已经睡下了。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好又走出来。眼见阿戎屋里的灯还亮着,她的侧影印在窗上,笔直笔直地坐着,也不知道正在想什么。他偷偷地多看了一会儿,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看,但只要在这窗前,就觉得心里莫名的欢喜。他在窗户前面趴了一会儿,竟然不经意地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光已经盖在脸上。眼见自己是在屋内,心想师兄们真好,怕他在外面睡着受了凉,特地半夜起身将他抬回去床上睡了。

    这样想着于是起身,揉揉眼睛。忽然听到外面几个师兄都在大声叫他的名字,还问寺里的僧人道:“有看见非绝吗,就是我们中间顶俊俏那个。”

    他先是嘿嘿得意地笑一声,后又觉得不对。如果他是在僧房里,师兄们怎么会找不到他?

    这时师兄敲起了门:“阿戎姑娘,非绝不见了。”

    “阿戎,开门!”是哈满的声音。哈满咚咚敲着门,见敲了数声都不开,已经开始用背撞门。

    非绝听到旁边一声呓语,揉了揉眼睛往旁边望去……

    阿戎躺在他的身侧,虽然离着他很远,几乎就在床边上将要掉下去,还在他们两人之间放了一碗水,可终究,他们两人是躺在一张床上的!他愣怔在床上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

    阿戎听到声音,登时坐立起来,目光都没有瞟向非绝一眼,便跳下床去。她走路如风一样快,还没等他开口,她已经拔掉了门栓。

    哈满一下子撞了进来,几个师兄也向着屋里瞧。哈满指着非绝,有些气恼地说:“阿戎,我晚上怕黑你不和我睡,却和这个和尚睡……”越说声音越抽搐,下一刻眼泪都要掉下来。

    师兄们在门口看着,脸上有讶异的,有诡笑的,有叉腰挑眉直愣愣瞧着的,一时都没人说话。

    阿戎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如她往常一样,说:“他昨晚在我屋外地上昏倒了,我只好将他抱进来。”

    师兄们点点头,看到床上的水碗似乎也猜到是差不多的原因。可哈满还在地上恼怒望过来,大口喘着粗气。

    非卓师兄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犯了浑破戒,要毁人家姑娘的清白……你没做什么吧?”

    “这事先作没看见。”管着三人的大师兄非沉吟半晌:“非绝你出来,想让全寺看见?”

    这时非绝涨红了脸,从床上跳下来,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没有……”他的手有点抖,这时候脑袋懵成了浆糊,看见床上的水碗,忽然拿起来向地上狠狠一砸。

    那碗打碎的声响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哈满也不哭了,只吓呆了一样地瞧住他。

    非绝的面部表情抽搐起来,他一会儿看看师兄,一会儿看看阿戎,最后朝着阿戎大吼一声:“谁要你把我抬进来的,我……我……”他是有理也说不清,这话音说道最后已经打颤,有豆大的泪珠从他脸上滑落下来。

    “你在我窗外站着晕倒了,你们那屋敲门也不见人来开,我只好将你抬回来。”阿戎不知道戒律在僧人心中有多重,虽然各个他师兄弟们知道事有权宜不一定就发生了什么,不深究举报他,但他早上从一个女子的床上醒来被人看见,横竖是洗不清的。

    非绝嗖地从门里跑了出去。等到了师父面前,谁也没提他在阿戎屋里醒来的事。显然师兄弟们直接有默契,绝对不能传出来坏了他和他们真寂寺国寺的名声。

    云觉寺的寺监时有行前来请圆通大和尚与西亭方丈以及随行的几个僧人上车,一行人径往圆福寺去。

    马车停在圆福寺前时,正听到寺内敲钟的钟声。也许是因为这是他一直以来崇拜的觉苑大师圆寂之处,所以听着那钟声都觉得要比上京更隆重、更振聋发聩、更庄严圣洁。

    圆福寺内大殿两侧高悬着觉苑大师亲笔的对联,走入内去,莲花金座上威严耸立着三世佛的庄严宝相,僧人们已在早课诵经,圆通和尚、西亭方丈、还有和他一起来的僧人们也都跪下一起诵经。那佛前点燃着的三排大烛熠熠生辉,他望着望着,第一次在佛祖面前走了神……他的脑中浮现着昨晚阿戎窗里烛光下的侧影。

    “南无阿弥佗佛三藐三菩提……”这已如梦魇一般,不论他想怎么忘却,怎么认真地去赞颂佛祖,佛祖也都不帮他将这恶魔抹去……她是恶魔,否则怎么会在佛祖面前舞蹈?佛祖也拿她无奈何吗?

    早课结束后,圆福寺的首座和尚念净*师带着宾客前往后侧准提佛母殿瞻仰。觉苑大师的著作便存于佛母殿之内。

    佛母种种庄严其身,身着白色衣裳,朝霞络身。非绝抬头仰望,跪在下面一遍又一遍默念准提咒。准提咒可是神咒之王,一定可以洗去他身上那点罪恶的念想的。“佛母王菩萨请除去我心中的恶魔吧。”

    跟着师父们瞻仰了一些大师的手笔还有著作后,西亭方丈提出说:“圆福寺画像千佛塔的释迦摩尼佛牙舍利,此番可否去参拜?”

    念净*师道:“不能私去参拜,不过下月白月一至十五日乃是佛牙舍利祭祀大典,会将佛牙舍利请出地宫一十五日,供天下人瞻仰。”

    西亭方丈叹了一口气说:“咱们齐国独有两佛的佛牙舍利,一个是在画像千佛塔的释迦摩尼佛两颗佛牙舍利,一个是上京真寂寺的八颗定光佛牙舍利。可如今上京已经归了女真人……自古来说,帝王热衷佛牙,以为得佛牙者便是这佛选天选的天下之主……这真寂寺的佛牙已经到了女真人手里,你寺千佛塔的佛牙,难道还不赶快送入西京吗?”

    圆通大和尚听着,只觉得他话里有话。意思便是直指他从西京逃出来,肯定也带走了定光佛牙。还有什么是比佛牙更珍贵的?连自己师父的真身舍利都可以丢下,还不是因为有更加不可放弃的东西吗?根本便是瞒不了这些明眼人的。想必那南京留守耶律玦也是如此想法。

    还是他自己太天真了,以为他不说,便没人知道他此行其实是在运送这象征国祚的定光佛牙。

    眼见这两个燕京寺庙的大长老都露出了“佛牙在你手里”的眼神,他实在没法再参观下去,赶快借口身体不适要去解手,脱掉□□,假扮成一般僧人撤了出来。

    他对非绝说:“咱们马上回去收拾东西,即刻启程赶往西京。”

    非绝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看到师父慌张着急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好了。他们脚步很快地奔出圆福寺,上了门前马车。非绝驾车带着师父往回奔,想着昨天就已经告诉自己师兄们今早要离开,他们肯定已经准备好了。

    马车奔回到云觉寺前停下,非绝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云觉寺已经被燕都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这架势,任是里面有鸟也插翅难飞。

    非绝扶着圆通大和尚下来,那耶律玦正优哉游哉地挎着马从寺庙里出来,看到他们站定,道:“我齐国国寺真寂寺首座圆通和尚,奉旨保护佛牙运往西京,却在燕都渎职失守导致佛牙遭窃。你作何解释?”

    圆通大和尚双眼圆睁:“佛牙失窃了?”他快步疾奔要闯入云觉寺,被人拦下,耶律玦命人将两个箱子抬出来,仍在地上。

    圆通和尚奔去箱子前,见两个箱子已经被撬开,打开一看,明显是被人翻过、撕扯凌乱的痕迹。那佛母金身被人砸了个稀烂,半寸厚的金片打烂一堆。显然那耶律玦怀疑佛牙藏在佛母金身里面。但他眼下的神情凶狠焦灼,一看就是没有找到。

    “我师兄们呢?他们在哪?”非绝朝着那耶律玦吼。

    耶律玦打了个响指,便让人领着他们往后门去。后门外死了一匹身上插着几根箭支的马,地上血泊几片,却没人。

    “我们的人在哪?”

    那引领士兵嘴边嘲道:“城外的坟岗,你的师兄们已经去超渡了。”

    圆通神情凝重:“你快去看看。”

    非绝狂奔着出了城门,往那人所说的坟岗跑了三里地的距离,终于望见兵士抬着一具一具的尸体,足足抬了十几人。其中多是护送他们的上京护卫,师兄们虽有受伤,却显然是受着护卫的保护而没有殒命。那些个抬人的燕都士兵嫌晦气不愿意再往里走,就随地挖了一个大土坑,将护卫们的尸体放了进去。

    死的都是冲在前面保护他们的皇上亲兵,耶律玦这是为了佛牙要赶尽杀绝,连皇上天威也不管了?

    他的师兄们正在土坑的周围念咒超渡,哈满在旁边大哭,被齐兵反扣着双臂。非绝看见这浅浅的土坑的一堆尸体中躺着闭目的阿戎,心脏处穿透扎入的一根箭。阿戎……死了?

    非绝趴在坑边伸手去坑里探她的呼吸,摸她的皮肤。冰冷的嘴唇,胳膊和手。他猛地醒悟。是他在佛祖和佛母面前说要让他们除掉他脑子里的恶魔。可他明明知道那个恶魔是她。所以她死了,乃是因为他要佛祖杀她的!

    一个师兄说:“今早云觉寺的僧人帮我们抬箱子上了车,马也已经从后门出去等着你们回来,准备等你们一回来直接便走。可是等到大晌午的时候,忽然对面屋顶上趴着一群蒙面的贼,他们现实射箭,后来有人拿刀闯过来。我们几个躲在马车后才没有死。阿戎那时候正晕在马车边上,就中了箭。”众人一回顾,又纷纷掉下泪。

    这时一个齐兵道:“超渡完了就上一边待着。”说罢跳进坑里,拽着那箭使劲拔/出来,口中嘟囔:“别浪费了这好箭镞。”

    一根根箭拔出之后便用铁锹铲土来填。非绝这时坐进坑里,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坐着。那齐兵看人多,没理由也埋活人,只好停下,不耐烦地说:“你这小和尚到底要怎地?”

    非绝握住她冰凉的手呆呆坐着,瞧见她鬓发混乱,又给她别到耳后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握了握她的手。大概是他自己的体温传到了她手上,她的手都显得暖和了。

    他低头啜泣一阵,再抹掉泪,望向她。她的眼睛开了一条缝,好似在眯着眼睛看着他一般。许是他方才没有看清,其实她本是没有全闭着眼睛的。

    这时所有的僧人盘坐在地上,闭上双眼,念起虔诚的经文。

    种种齐声响彻的庄严梵音之中,非绝的心中悲凉,想着如果那天在官道上他没有唤她上马,没有给她面吃,她就不会横死。是否佛母已经看穿他的内心,因他的不虔诚而让他尝恶果?可为何不让他自下地狱,而要折磨一个什么都不相干的她呢……

    非绝睁开眼睛。此时的阿戎忽然在层层尸体顶端坐起身来,头低着慢慢睁开眼睛。梵音仍旧回荡林间,正午的烈日将光耀环绕在她头顶,仿若是佛母宝相头顶的光轮。
章节目录 第008章 .身无垢
    阿戎睁开眼睛后,望着自己身下的尸体。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扑鼻而来,而她是坑里唯一的活物。

    僧人们有迷信的狂热。非绝口中喃喃道:“是佛母显灵了……佛母无边法相,能为一切不可为,能救一切不可救!”

    他的师兄们更加激动,在她的面前扣首,口中诵念准提佛母之咒。

    那些个逃去僧人背后躲避的耶律玦的兵士们,看着他们如此山呼万岁一般的情景,也不知不觉地弯曲着身体半跪在地上。不论她是个什么东西,她确确实实是个死人的。如今诈尸醒来,不是鬼就是真如他们说的,被佛祖给关照的结果。

    当那时背后冷箭射来的时候,阿戎正在腹痛、晕眩。她的身子抵在马车旁,想让自己好喘息些,可那些冷贼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冷箭透入心房时,她是窒息住昏死过去的。

    到得现在,阿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但这样已不是一次了。父亲曾说她是不死之身,只要将扎进她身体的伤器拔出去,她的骨头和血肉就会在短瞬之内恢复如昔,活动如常。她原本也想将父亲给予自己的这副身体归于神灵造化,可父亲却说,儇氏父祖在古时逐鹿天下,原本就是有这样一副身体。但血脉到后世延续已经越来越不纯粹,能生下拥有父祖身体的,只能是归于万中无一的返祖现象。所以父兄死于海蛟厮杀之中,只有她一人能够安然无恙。因为无论是海蛟还是人,还没有能将她至于死地的东西。至少说,她不知道有什么能够真的杀死她自己。

    眼见和尚对她像神像一样叩拜,她也泰然受之。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向她下跪。见过她神奇死而复生的人,大多会有这样的习惯。虽然儇氏人不信奉任何鬼神灵物,但也知道旁人有旁人的信奉。这些和尚研究一切因果一切法,一切如来一切相,研究了也有千百年了。她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到他们真正所叩拜的东西,那不是她,而是她所承载的那种虚无缥缈的寄托。信可得道。

    于是她也双手合十,口中跟随他们一起念那法咒。梵音于信者为舞乐声,于不信者为鸦雀声,于尊敬者为钟鼎鸣音。

    这时有几个官兵互相看一眼,再转向她的时候,已经变化成另外一种眼神。他们的眼中是怖畏和肃杀之情,是已经杀戮惯了的人才会有的那种,但凡他们无法理解、无法驯服的,就要杀害的东西。阿戎目光与他们直视,眼看着他们举刀枪一齐冲过来。

    她决心好好让他们惧怕惧怕。她没有躲闪,第一个人一刀劈在她的脖颈,“刺啦”一声,血肉模糊,她的目光盯过去,却不改神色继续向前。第二个人瞪大了眼睛怒吼一声,持枪穿透她前胸而过,她伸出右臂,微一使劲,将那枪从前/胸□□,扔在那人面前。第三个人仍是持刀,看她走过来时从她头顶跳起,一刀从天灵盖直劈而下,瞬间头盖碎裂的声音大作。刀卡在头盖骨中,阿戎左臂伸手拔出,亦扔在他脚下。剩下另有五人,已吓得屁滚尿流,其中一个当场看疯,仰头倒在地上大笑不止。

    不过多时,方才她身上脸上淌血的伤口便已经长好,她以袖擦掉血迹,望了望地上或躺或趴着的官兵。那方才以□□她的人想跑,她从地上伸脚踢起掉在地上的长/枪,从他背后抛过去。那枪不偏不倚正正穿过他的心脏,他于是前趴落在自己的血泊里。

    阿戎随后脚步缓慢走到哪给她当头劈下的人面前,俯身捡起他的刀,认真地盯着他道:“你看清楚,这是不是你自己选的死法。”话音落时,刀也在他头顶落下。刹那之间,脸分为两半。

    她又继续走到那砍她脖颈的人面前时,那人知道要死,已经泰然。他淡定地在地上仰望她,问道:“砍断脖子,你脑袋也会长出来吗?”

    阿戎道:“我若能捡起自己的脑袋放回去,它就可以长回去。”

    “那若是我将头拿走,你就死了?”

    阿戎想了想:“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若有来世,我一定要试一试拿走你的脑袋。”

    阿戎等他说完,一手拉着他头上的头发,一手持刀把他的脑袋从他脖颈上割了下来,随手扔进尸坑之中。

    这时她转向活着的官兵,除了那狂笑不止的,其他人纷纷大扣首,一个个争相将脑袋磕出血来,学着前面念经的和尚道:“佛祖饶命,佛母饶命,佛祖饶命,佛母饶命……”

    齐国人无论是皇亲还是贱奴都多少有信佛的情结,若是奴与民,就更信奉密宗所宣扬的三世佛之母的佛母,密宗相信,佛母咒法可普度一切众生,可解除一切苦厄,不论是否剃度,守戒,是否婚娶、奸/淫、盗窃、杀伐,即便恶贯满盈,她亦能这人让步入极乐。

    阿戎想起方才那些想将她杀死的人,他们眼中执着的杀意是从何而来呢?是因为惧怕她,所以才要杀她把。她脑中想到为什么齐国皇帝会给父亲下诏杀龙后要将龙筋奉上呢?是否就是因为惧怕龙的力量?而父族又为什么祖祖辈辈以杀死蛟腹中的小小龙婴为遗训?是否也是因为惧怕?那么龙到底有什么力量?

    脑中忽然出现那个常在梦中出现的人,和她有过一夜肌肤之亲的人,这个慕云歇的眼神,却没有她见过的人眼中那种懵懂与否,害怕与否,喜欢与否的感情,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却又清晰得见里面的光芒万丈……她想着他,脑袋中一阵眩晕,又跌了下去。

    眼见她跌倒,几个神思清明的官兵立刻起身,仓皇向云觉寺逃窜而去。

    非绝已诵念完九十九次准提咒,见她此时跌坐地上向着一旁干呕不止,于是到她身边扶起她。他的眼睛在她头顶和脖颈看过,亲眼看到她那被砍的位置上,竟然毫无伤痕,如同可以轻易抹去的污垢一般,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他心里有两个声音在自问自答,看见她明目航弹地被砍杀和杀人,他怕。可他们先要杀她,她只是反抗,她是佛母救回来的,他们违背佛旨,所以杀人的其实是佛母。

    师兄们低头跟在后面。今日之景,也不知他们要花多久才能消化。他们望着她的眼神,如今已经有了敬畏。

    回到云觉寺时,远远地便望见那黑马上坐着耶律玦。他挎着马后退几步,与他层层叠叠的燕都兵士站在一起。

    方才跑回去的官兵说了方才的奇景。三人成虎,士兵们都忌惮她。他耶律玦也不可能气定神闲。眼前的阿戎对他来说一定是个活尸、鬼魅一般存在的人,尤其是当他看到她的面上竟然毫无惧意也无笑容。在他面前的出现的人大多是带有这两种表情的,自然,那戴面具的楚国侯爷不能算在这里面。

    “这个妖女,给我扔到牢里去。谋杀官差,按律处斩。”耶律玦吩咐下面。

    但是根本没人动。圆通和尚这时候颤颤巍巍地扶着箱子,道:“金像是我国国宝,却毁成这般……你为了佛牙,毁佛像,杀人,简直是屠夫饿狼!圣上若是知道,也会治你的罪!”

    “大和尚,本府是赶来救火的,你怎能指认本府为盗贼?倒是你没有看管好佛牙,导致被人偷窃,枉顾圣上信任,按律也该下狱。”

    监守自盗的人怎么敢说是自己行的凶?大和尚知道自己是着了他的道。

    耶律玦壮了壮胆子,往前一些俯身看着他道:“圆通和尚,本府给你十日时间。十日之后的白月第一日,就是画像千佛塔释迦摩尼佛牙舍利的祭祀大典。本府已通报西京,圣上应允,将在祭祀大典上同时展示释迦摩尼佛牙舍利与定光佛牙舍利。若是到时你拿不出定光佛舍利,便视同你丢失佛牙,欺君罔上,我将代圣上斩你头颅。此事已报上听,圣上已派晋王于祭祀大典上观礼,若你拿不出定光佛牙,便由晋王监斩你真寂寺全寺僧众。”

    说完他又吩咐手下:“把那妖女绑了。”

    “既然你要佛牙,我便给你佛牙,要是再死人,老衲就绝不会让你满意。”

    耶律玦听他说了这话,算是得了个准信,得意之余,也就没再让人带走阿戎。他拉扯缰绳,快步而出这云觉寺。众士兵排序而出,前后拥挤。他们都怕那马上的阿戎真的是鬼魅,会追吃掉走得慢的人。

    阿戎站在远处瞧着他们走远,心里难免诸多思虑。

    为何死的都是保护僧人的卫士?他们身上每个人都中了数箭,没有一人生还,似乎那些贼人本来就是要将他们置之死地。毫无疑问,这便是给皇上的亲卫们不留活口的。若是那些贼人想杀僧人,怎么会让他们躲在车后面就不管了?她恍然,这些亲卫自然与皇上有书信往来,要让皇上知晓我们行踪和宝箱情况的。但是现在他们死绝了,就没人可以传信。

    现在耶律玦倒打一耙,明令大和尚要在下月的佛牙祭祀上拿出定光佛牙舍利,没有佛牙舍利,所有大和尚的随行,还包括她,就要全部被处斩。但看其他僧人的样子,听耶律玦提起佛牙都吃了一惊,只有大和尚满面镇定,显然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佛牙藏在哪里。

    阿戎不想再淌这趟浑水,决心尽快离开去上京完成自己的使命。

    腹部忽然一阵抽痛。她痛得撑着身子,勉强回到屋内。只好等过了这一阵疼再走。

    ——

    非绝坐在师父身边陪着他。师父什么也没说,等到说累了,他只好走出来。此时已又日落。外面半明半暗,阿戎的屋子却是全黑着,没有点灯。他想了半晌今日的情形,还是敲了敲门。

    门没有从里拴上,是不是她忘记了?

    非绝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了两步。他的内心与他师兄无异,但凡是看见了她如何被砍杀,又如何毫发无损的人,都不会心中宁静。他坚信她的确是被佛母的咒念救回来的,这才鼓起勇气,一步步往里走。

    里面放着僧人处拿来的两桶水,一桶满着,一桶只剩下桶底的水。原本里面黑乎乎的,只有水趁着外面有些光。

    再往里走,他突然吓一跳。他的脚踢到了她,他这才阿戎躺在地上,艰难地呻/吟一声:“头很晕,又摔倒了。你扶我起来。”

    非绝俯下身子摸过去,正巧摸到她的背。那温热和光洁的皮肤触感,激得他向后一缩。他顿时浑身炽热。

    可是他不能让她躺在地上吧。他硬着头皮将她扶上床榻,急忙拿起被子给她盖上,道:“你……你自己能穿衣裳么?”

    “能……”阿戎虚弱无力地答。

    “那你先穿上衣裳,我去跟那监寺说给你请大夫来看。”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寺里的药师来看。药师为阿戎诊了一会儿脉,低头不语。非绝问他,他便快步走出去。等到非绝跟着他进了西亭方丈的禅堂,见方丈放下木鱼召他进去,他才说:“那位女施主,有孕了。”
章节目录 第009章 .心有异
    非绝脑袋嗡地一声,好似头顶有一只钟掉了下来将他套住。他的耳中嗡鸣不断,却是无法喘息。

    她怎么会怀孕?难道是那天……难道那天他们做了什么吗?

    他心中忐忑,脸涨的通红。西亭方丈看过来,他便好似心里有鬼一样地低着头,额上背上和手心里全都冒着虚汗。

    “听圆通大长老所说,阿戎是在你们西进的道路上遇上的?与她同来的是她的主家?”

    “是……是吧。”他低下头,上牙使劲咬着下唇,不敢让西亭看出他面上表露出的担惊害怕来。

    那药师继续说:“依照老僧的诊断,她肚子里的孩子应还没有多少时日。放作一般的郎中是号不出来的,但老僧在皈依前曾为汴梁太医院之首,这喜脉在宫中都看了大半辈子,断不会有错。”

    西亭摆摆手道:“老衲并没指摘你有错。但她既然有孕,再住在寺院中多有不便,我明日寻个地方去给他们夫妇住吧。”

    药师双手合十鞠躬道:“我佛慈悲,我瞧她脉息不稳,恐她出去后不怎自护,耽误了她肚里这条性命。还是安排得离寺近些,能让老僧照拂。”

    “非绝,”西亭瞟一眼:“你师父眼下恐没有多余经历在这件事上,你便告知他一声就是了,具体由我寺安排。”我看……既然过几日就是佛牙舍利的祭祀大典,”

    非绝听到他喊自己,浑身抖了一个激灵,只觉得三魂丢了六魄。他答应下来。

    西亭又吩咐监寺时有行:“你不是明天一早要去咱们寺属的邑社吗?让他们选一户人家接纳她就是了。”

    齐国人大多信佛,寺可以储民结成邑社,千人的邑社不在少数。这些百姓给寺交税,供奉香火,更是帮寺庙组织大大小小一切活动法事。云觉寺虽然不大,但也有不少邑社。尤其此番的佛牙祭祀大典还有盛大的□□,这些□□的彩车、装束、抬车人力等等,一应都有寺内长老带领邑社来完成。

    时有行便是云觉寺指导这些民间邑社的长老。原先他们庙小,法事也都是在自己地盘的,但这一次是盛大的祭祀,圆福寺方面和他们的邑社已经为了佛牙的展出付出几个月的准备,而他们却只有十天。他已经发信给了各个邑社的管事,明日一早就是要去督促他们尽快准备祭祀巡街和大典的用度。明天去了之后,就可以选一户人家安置阿戎。

    西亭对于这样的安排很满意。一来她死而复生,听那些兵士们回来的形容,她似是金刚不坏一般。虽然知道那几个兵士只是被她醒来给吓坏了,但寺里已经在传风言风语。二来她是圆通和尚救下来的人,他们前二十年的情分,都葬送在给耶律玦通风报信,结果被耶律玦设计陷害上了,她让人照顾这个女子,就算是还他圆通和尚一个人情。

    ——————

    非绝走出来的时候,心思已经一团乱麻,还没走到师父房门前,腿已经软了。

    难道他真的像师兄们所说的一样,破了戒吗?难道孩子真的是他的?他战战兢兢地敲师父的门,师父一开门,他便跌了进去。

    “做什么莽莽撞撞的,是那耶律玦来取老衲的性命了?”

    “不是……师父,阿戎有孕了。”

    圆通大和尚先是一愣,随即松了松眉头。“是那吴哈满的吗?我看吴哈满脑袋有些问题,但年级是不小了。听说你教她诵读佛母准提咒,想来我佛感念至深,知晓他们从东边躲避战火,才得意让她与腹中这小生命一道存活。”

    非绝这时已经略微镇定下来。他按着西亭方丈的意思说:“西亭方丈说她不适合再留在寺里,要将她迁出去住。寺里的药师会时不时去给她问诊。”

    圆通大和尚思忖一会儿,忽然眉头化开,面上露出了笑容:“我让你去给她看护,就不要回来了。把这个带出去,寻时机出城,不要叫人看见。”

    他从那箱子里抱出一个包袱,打开来一看,都是被砸烂的那佛母金身。

    “师父,这全是金子,若是被人看见会抢的。城门守卫看拿这么多金子,我也出不去。”

    “那……那你先找地藏起来也好,埋起来也好,总之不能被人发现。我看那阿戎不是个一般人,又有功夫,她身上有圣旨,定然也是要出城的。你跟着她准没错。师父说得决绝,他跪了半晌,见师父不再理他,只好退去。

    走回僧房时,阿戎的房门还是没有关上。

    “房门总要栓好了才能睡。你先起来拴上门栓。”

    阿戎挣扎着起身走过来。他的视线故意不去看她。阿戎问:“那药师说我是什么病?”

    非绝这才抬起头来,瞧着她现在发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明亮镇定,他手里瞧着那包裹吗,忽然心头起了邪念,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说,若是他的孩子,他便还俗陪着她好了。这么多金子,肯定能换破天的钱财。

    “药师说,你有孕了。”

    “有孕?”阿戎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但随后这种讶异的表情便在她眼中消散掉,好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追溯到了某个火热的夜晚。

    “大约明日,你就得从这里出去。不过你放心,方丈已经给你安排了人家住下,师父也让我去照顾你。以后你可以不用颠沛流离,可以在那里迎接这个孩子出世,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他说得真诚肺腑,他这一刻发疯似得想握住她的手。方才在师父屋里那样不愿意离开的心情,根本就抵不上此时的动念。

    她关上房门拴紧,倒在床榻上。有孕……这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知道得很清楚。她对那个人的情愫,绝不是从那一晚他从海上踏浪而来,将她救上马背开始的,更不是从被强喂合欢散后看到他的身体,肌肤,感受道他嘴里游走的龙蛇和下身的肉/锥开始的。那是在久远之前的梦里,那个人在她梦里出现,宛如那夜看着她的表情,关注,却有不屑的目光,激发了她心中的欲/火。

    这个孩子是那个人的,那个人叫慕云歇。

    第二天一早,时有行便送她、哈满以及非绝出寺。寺里找了一辆驴车将他们拉走,也不多时便走到一户人家。

    这家是燕都摆摊卖包子的人家,也是汉人,家主姓王,冬天里人来人往包子卖的比夏天更多,攒了些许过冬的积蓄。

    王家男人一大早已经出去摆摊,家里就留了他娘子刘氏。刘氏迎她进来后,便问陪同的寺监时有行道:“时长老,那这次收留他们,法事会还要我们做事吗?”

    时有行道:“法事还需得您多操劳。阿戎有我们寺里僧人和药师,还有他丈夫陪着,你就只是给她们地方能睡觉,多三双筷子能吃饭便是了。”

    “那是不是能免我们税钱?”

    时有行正向走,这边厢被她拽住了僧袍。他原本刚去和几个邑社的头子商量了祭祀大典的事,时间紧迫,一切都还没准备,邑社的管事们也抱怨连天,他一个个的聊完又来来去去接人送人,正是火头上。这妇人的手大约是早上做完包子仍站着油,这时候摸在他袖子上,是在他火上浇了油,他大声道:“这交税的事难道是我定下的?还有,这祭祀大典就只有十天,今早就已经给你们下了任务,你家是不是要做三百个布花,三百个纸球,你现在还不做,到时交不够试试看!”

    刘氏被吓住。齐国的僧人是高人一等的,还有特权。他们可以惩罚寺地里的人家,而且但凡安一个蔑视我佛,蒙骗我佛之类的罪名,那整个街坊、邑社里的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便是要教她没脸做人的。

    她送走了时有行,再回自己房里一看,那过来寄居的女子已经躺下了,另有一个傻子满院子瞎跑,还有一个和尚坐在家里念经。

    多三双筷子,怀胎十个月,再加上生出来的娃,她一冬攒下的血汗钱全要浪费在上头。更受不了的是那三百布花三百纸球,那是粘在彩车上的,邑长已经下令要五日上全部交齐,她如何能做出那么多来?

    她眼睛瞪着里屋的阿戎看了一会儿,去外面扯烂绸布和竹条,开始做花和球。做到又是将近入夜,眼睛都花了,手指也疼,可还要继续做。

    哈满在院子里玩石头,石头扔在了她身上,她咽下气去。但她朝着那里屋瞧了瞧。那女子刚怀孕没多久就这么害喜,身旁又守着一个血气方刚的和尚……

    “喂,傻子,过来。”她朝哈满使个眼神。

    哈满不悦:“我不叫傻子。”

    她伸手:“过来过来。”见哈满还是走过来蹲下,她凑过去问:“那屋里的是你娘子不?”

    哈满忽然脸红,低头说:“不是,我想是。”

    刘氏睁大眼睛:“不是你娘子?那她肚里怀的孩子也不是你的?”

    哈满被问住了:“我不知道。”

    “嗨呀,你有没有跟她在一个床上睡,脱光了,然后把你那下面的大鸟塞进她这里。”刘氏跟个傻子说话,丝毫不害臊,她拍拍哈满的□□软踏踏的东西,又指了指自己两腿之间。

    哈满摇了摇头,问:“塞进去孩子就是我的了?”

    她心里已经明白,这傻子什么也不知道,根本也没做过。傻子是不会骗人的。她脑袋精光一闪,只觉得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章节目录 第010章 .苦无情
    010苦有情

    阿戎抚摸着肚子,作为儇氏的族人,继承了祖先的身体站在这世上,子孙后代为儇氏血脉,她必是要生,还要像父兄所教她的一样,让他明白祖先的前尘历史,继承祖先的遗训,将儇氏祖祖辈辈誓守的信仰传承下去。

    她这时肚子不疼了,便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屋子。走了几步后,望见一间破旧的瓦房半开着门,屋舍中烛光昏黄闪烁,里面坐着一个披散头发,带着面具的男人,正伸手捏掉烛火里的灰。

    他的面前放着一坛酒,阿戎走了进去,看见他佝偻的衣衫和发灰的头发,却并不以为意,躬身一揖,道:“老先生,儇氏阿戎想借一口酒。”

    那戴面具的老头抬眼一看,用苍老的声音说:“不就是酒嘛,姑娘随取就是了。”说着将面前自己用来小酌的浅瓷酒杯子往她面前一拍,示意她拿去用。

    阿戎见他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并不显老态,倒反而举手投足赏心悦目。她将酒取来倒入酒杯,走出门外找到巷尾没人处,对着南面洒下酒去。洒完走回来递还酒杯,那面具老人问:“你取酒不喝却洒了,是嫌弃老夫用过的杯子?”

    阿戎道:“祭给我父兄先祖的。我现在有了身孕,总得让他们知道。”

    那老人愣了一愣,面具后的神色变得复杂。他招一招手:“你过来,让老夫摸一摸你的孩子。”

    阿戎走近,他果然伸手摸了上去。摸了一阵,轻笑一声。

    阿戎问:“你笑什么?”

    “老夫为师巫,能感应他的魂灵。我笑他魂灵正在你腹中这一片的深渊里沉睡,假以时日他苏醒过来,便要叫这世上抖一抖尘土。”

    他感受了一会儿,将手放回站起身,目光透过那两个孔洞望过来。昏暗的烛火被他的背挡住,他站笔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眉毛上的皮肉挑了一挑:“你父是个聪明人,知你这身体来自先祖,给你取名为‘戎’。晋语有言:乱必自女戎,你之存在于世上是个祸乱,恐怕只要你活着,总有人想将你置于死地。”

    阿戎望着她深深一揖:“我父亲曾说,我们的先祖就是师巫,见您如见一姓人。如果真的有人害我,就等于要将儇氏灭族,那我会让仇人尝到儇氏人的刀口。”

    他嘴边微微一咧:“我会为你数一数将来割下的人头,恐怕不比头顶星辰少吧。”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她的手把着瞧了一瞧,内里的温热顺着他手掌传导给她。“你这双手还要抱起孩儿,你生他的艰辛,老夫已经想见了。老夫已经预见,再见你之时,你于高处身穿白衣看下来,海东青站在你的肩头。来日再会吧。”

    说了这几句后,那面具老人便走了出去。她看师巫走出巷口转瞬就不见,只余下他那间空落落的屋子,等那烛火灭了,屋里也就半点烟火气都没了。她在寒风里伫立了一会儿,趁夜回去,看见院门里的刘氏还在做花。

    刘氏见她回来时张口问:“姑娘去什么地方了?方才不见踪影我还有在担惊害怕呢。您可不能走丢了,您要是走丢了,我同寺里可是没法交代。”

    “巷里有一老师巫处,我去让他帮我算了算命。”

    刘氏一听皱了眉头:“你是说那破瓦房吗?那老师巫想必是个流浪人,这几日到了咱们这条巷,就住进那空落的瓦房里。”

    哈满这时出来憨憨笑着喊她:“阿戎,我给你烧了热澡水。知道你每日都要洗的。”

    刘氏一听,心里蹭地涨起了火气。但既然是寺里的客人,得罪不起,她只能收了火。又过一会儿她那姓王的男人回了来,她便贴过去在外面嘀咕了一长串话。他男人比他信佛,寺庙的活计从来没抱怨过,此刻也就嫌她嘴碎,赶忙地找一个板凳坐下,也开始做花做球。

    阿戎洗好出来时,皮肤白嫩可弹,将她的面容衬托得璧玉一般。她头发松软滴水,蓬乱得像堆海藻,穿着薄僧袍,露出的脖颈带着热蒸汽,走出来的时候水打湿脖颈内圈和肩头,刚好被那王家男人看到,王家男人忍不住也多盯了一会儿。这一幕恰巧给刘氏看在眼里,她便更添恨意了。

    睡前她与非绝一处。非绝小声与她商量:“师父让我们尽快逃走。我手里的包袱是佛母金身被打残的壳子,若是被人瞧见了会惹事。”

    阿戎正有此意。今天晚上她才不疼了一会儿,想必过两天会越来越好。只要能有半日不疼,他们就能试着出城。只是这么一大包的金身残骸,的确不好运送。难不成要在城墙下打地洞穿过去么。

    第二天刘氏一早看见那非绝和尚已经在门厅外屋檐下双手合十地念经,她便内心觉得道貌岸然。她家里收留了他们,她一个小小的贱妇,大不敢支使高高在上的僧人,但他们也不感恩,无人帮忙做绢花纸球,可不是狼心狗肺吗。她也不是没怀过孩子,只不过是个女儿嫁走了罢了。她可没见过这般娇气到刚怀孕就满口说疼,游手好闲的妇人,那不是王公贵族吗,她瞧阿戎也就是个乡野贱女罢了。

    王家夫妇两个没日没夜地做了五日花球,终于等到了上交那天。邑社的人来收时数数,见两样加起来总共还少一百个,那人五大三粗当下急了眼,便横说着打算把刘氏带回去。拖着走了一会儿,阿戎此时又是疼痛,非绝便出来瞧是怎么回事。

    非绝向那收花球的大汉说道:“贫僧是云觉寺出来的僧人,是从上京真寂寺出逃到此的。时长老将我们安排在此处,都是托了王家施主的福,所以还请通融通融。”

    那大汉道:“不是我不通融,实在是祭祀大典□□要用,这事别家都做够了,怎的就王家不够?上面有交代,做不够的要拉去受罚。”说罢他便在巷子里一喊,在别家收货的人也聚拢了过来,纷纷要把刘氏拉回去受审问。

    那刘氏又被拖了几尺,手上疼得很,大叫道:“我是有原因的!”那些人停下拉扯,她让几人附耳过来悄悄说了几句话,瞪圆了眼睛,转回头跑走了。

    等过了许久之后,那几个大汉又折了回来。

    非绝一看便迎上去,关切地问刘氏“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却见刘氏指着他说:“就是他!和那小妇人勾搭一处。僧人与妇人苟且怀孕,在我家里便不知廉耻,两个人狼狈为奸,上下其手了。”

    那大汉立刻将非绝制住,剩下几个去屋里抓阿戎。阿戎本今早就动了胎气又腹痛,现在正是疼得要昏死过去的时候。那几人带了绳索,一拥而上将她捆得严严实实地拖了出去。

    这群人分了两头,带着非绝走向云觉寺的方向,却带着阿戎往留守府去了。

    刘氏见阿戎走的时候,一双眸子盯在她的身上,后脊背便森森的发凉。但她一转念,想想这五天做得十个手指头全都破了,她却在暗地里和和尚通/奸,便觉得自己站在道德至高处,于情于理,她举报都是没错,而且她举报有功,免了惩罚和三个月对寺里的税,所以她现在腰杆挺得很直。

    阿戎被扭送到留守府,自然是寺里已经有人向耶律玦通报过了。耶律玦在府里喝着热茶,看到士兵将这女妖带进来,押送到了自己面前。他轻蔑地瞧了瞧,道:“看来还真是那几个吓破了胆。既然是砍不死的妖精,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抓回来呢?”

    他身前跟进来的一个士兵跪下道:“启禀大人,咱们真的是亲眼看见的,您可拿刀试上一试便可知道,咱们是绝对不敢欺骗大人的。”

    阿戎看过去,这士兵的确是那天见到她死而复生的其中一人。她冷笑一声,盯着眼前的耶律玦。

    耶律玦抽出刀在她脖颈比划了比划,“我听说,你也不知道你这脑袋要是落了地不捡回去,你能不能活是吧。看来我应该这么试上一试。”

    他将刀横过去,笑起来春风荡漾:“迷惑僧人,杀你算是太清了,也不舍得。先在你肚子上试一试,本官看看你这胎肉能不能长回去。”

    随后他用刀挑进阿戎的衣服里,卡啦一声砍掉了腹部的衣物,露出她光滑的肚皮来。他用刀在她的肚皮画了一个圆圈,舌头舔一舔嘴唇,狡黠地笑道:“你说我用力一点,将里面的孽种掏出来,你还能不能再长出一个孽种来呢?你要是有本事再长出一个孽种,那我就不算你与那我国大真寂寺僧人的通奸之罪。毕竟他自己长出来的,我亲眼所见,可以为你作证嘛。”

    阿戎此时的绝望是从所没有的。她怀孕以来,每次胎动都会让她劲力全失,头昏欲裂。此时因为今天一连串的折磨,她的疼痛已经快要让她窒息。可尽管如此,她也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孩子。可如今的她一无是处,只是别人脚下所踩的虫罢了。

    师巫还说她是什么女戎为祸,如今不过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连自己腹中的胎儿也没法保护。可她知道,她自己是不会死的。她一定不会死。若是真的保不住胎儿,她会将毕生精力去让耶律氏族消失在这世上。她只能诅咒,她在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耶律玦的刀举了起来,准备一捅进去大快人心。此时外面忽然跑来一个传信兵道:“圆觉和尚说只要这阿戎和她腹中胎儿保命,他将如期献上至宝定光佛牙。”

    “哦?果真?”耶律玦刀在她腹前一滞,“那老和尚没交代佛牙藏在哪里?”

    “他说在一个大人想不到的地方。”

    “本府会想不到?他所带只有那两个箱子,难道他已经将佛牙埋起来了?”他想了想,“传令下去,把这老和尚到过的所有地方,云觉寺,圆福寺,全都里里外外地搜,地全都给我翻一遍。”

    士兵道:“可是……寺庙之地,按理不能搜查啊。”

    他已经急昏了头,这时候想到这一茬,他便焦躁地在府里走动起来。过了半晌他拉过他的军师来问:“景国兵马打到哪里了?”

    “就快到山海关外了。我看,不差这一月。”

    他的踱步更加加快,随后道:“将这妖女拉下黑狱关着。那大和尚不是说白月□□祭祀大殿他就拿出来定光佛牙吗,好,我等着他。把他和他带来的那两个箱子,都给我带进黑狱去,我看他到什么时候才说。”
章节目录 第011章 .儇氏记
    黄帝子二十五人,十四人分封得姓,帝之宗有儇国。儇氏先祖尊巫、御鬼、屠龙,因帝以龙为图腾,儇氏背之杀龙,后来便藏于世人找不到的深山远古,从此族内相互结合,不与外人所通,而且始终一夫一妻,只为保住血脉纯粹。儇人相信,只有保持血脉的纯净,先祖师巫之力才能亘古流传不息。但若是与外人通婚,便会让族外之人掌握有帝血中的巫术,进而窥探固守几千年的隐秘。

    古时巫玉为尊,传到后来帝之子民转巫玉兵器为青铜兵器,有巫力的古方国从此因血统流失渐渐凋零。族人外流之后,通婚再所难免。阿戎记得父亲所说,儇氏从古有训,嫡系佩戴由帝分封方国是所制作的氏巫玉牌,以正血统。有氏巫玉牌的为儇国王脉,必须以继承祖训为志。

    东周之后列国争锋,焚书坑儒文字尽毁,战争所至流离失所,当年古方国一一零散。儇氏不再为人所知,也无典籍可查,下传千年,儇字意义变为慧黠、媚诈,不知就是否和族人外流之后入世使用一些血脉里存有的巫力有关了。

    她从小耳濡目染的是父亲对于祖先的崇拜、对于祖先教义的推崇。每个人都要熟知祖宗的一切,熟知这世上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天地神物巫语鬼话,他们并没什么超乎寻常的力量,却也从无惧怕的东西。

    原本父亲是固执地以长子为尊的。她的大兄继承父亲的氏巫玉牌,却早早就死在蛟口中。到了后来几个兄长都死了,父亲才发现她身体自愈的返祖巫力,这才将她看做儇氏嫡系血脉的继承人。

    她没有见过母亲,母亲生育三个兄长后,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后来怀着她时就开始一阵一阵剧烈地腹痛。怀孕不久,母亲就卧床不起,很快渐渐地失去了意识。但她在母亲的腹中渐渐成熟,到了羊水破裂的时候,母亲无法用力去生育,父亲一连找了许多接生婆和师巫,都说除了留子去母外就毫无办法。父亲狠心用破开蛟腹的长锥破开了母亲的肚皮,将她带了出来。

    父亲那时一定是失望的。她在出生时就记住了父亲看她的眼神。一个女孩,葬送了他的爱人,破坏了母亲的魂灵的孩子,将她永远留在沉寂之中。大兄曾经说过,是你杀死了母亲。母亲不会承认你是她的孩子。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很少会理她。父兄们渔猎时,她就快快地撒开小腿跟在他们身后,仔细地学习眼神、动作、姿势、方法,父兄睡觉的时候,就照着他们的叉戟自己做,一块铁天天磨,好不容易才磨成钝锥。三个兄长用父亲的小龙心脏做成的琥珀去寻找大江湖海中的蛟龙踪迹时,她也在一旁看着他们,学着他们念一样咒,去唤醒琥珀里面那沉睡的小龙心脏。

    父兄们下江的时候,将琥珀放在岸边让她看着,等到他们四个走后,她偷偷地拿起那颗小龙心脏,摸上去,琥珀光滑透亮,她的指头轻轻地抚摸着,琥珀竟然越来越热,她觉得奇怪,仔细去瞧着,那小龙的心脏忽然跳了一跳。

    她在江边大声叫着:“阿爹,阿兄!”

    没有人理会她,她捧着那刻心脏,它越跳越快,快到与她的脉搏差不多时,就变得有规律了起来。

    那次她足足等了一夜。江上狂风大作,吸龙卷从江心滑上岸,农田及农舍全部都飞了起来。可她没事,她捧着那刻温热的琥珀心脏,听着在琥珀中发出的心跳声。她恍惚觉得,这琥珀已经是一个生命体。

    父亲和二兄三兄回来时浑身是血,颓然地倒在岸上。二兄的腿泡在水里,时来的浪会将他转回去。她拼了命地跑去父亲倒下的岸边,将他从水里拖了出来。

    “这蛟太顽强,大兄已经给它开了膛破了肚,但愣是被它脑袋回旋过来一口吞进去,带着他沉进了江底。我分明看见,那肚里的鳞片是龙鳞,开了膛,这小龙定会死了。”

    二兄断了一条腿,再也不能渔猎了。父亲背着他继续行走,每到夜时,二兄就会同三兄偷偷走在外面对着月亮哭。他们没能救得了大兄,父亲又不让当面哭。

    阿戎已经忘了怎么哭。阿兄们哭时,父亲都会扇他们大耳光子说:“不许哭,哭是没用的,哭只会让你软弱。儇氏人走到今天,王脉的人心中只有使命、挚爱、恩报和仇恨,使命让你知道祖先的志向,挚爱是让你知道失去的痛苦,恩报让你知道你是因何才活着,而仇恨,是要让伤害我们的人明白,若是削弱我祖先的志向,带给我失去心爱的痛苦,阻止我们的恩报,那他的现在和以后,他的子孙和全族,都将会成为儇氏人刀口的猎物。”这句话只有她记得,二兄与三兄却总是不记在心里,他们话多,总是偷偷哭泣,他们不爱她,也不尊重父亲,那样的下场始终会来到,她明白,她也心恸,她静静地将痛苦带给那些让她失去亲人的蛟龙,报复他们,完成使命。

    她记得父亲最后给她戴上玉牌时曾说:“王脉不存,儇氏则不存。你虽然继承了祖先的身体,你也要知道,祖先也是会死的,所以你要好好保护你自己。”她是儇氏嫡脉的最后一人,生下这个孩子,王脉就能够得到传承。现在她于自己的一切都异常地清醒。她的使命是将龙筋给了齐国皇帝,完成父亲的遗志,从齐国皇帝那里拿回属于父亲的东西。她的挚爱是她腹中的胎儿,还有她梦中的男人。她的仇人,是伤害她和她胎儿的人:刘氏和耶律玦。等这一切都结束,她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将孩儿生下来,好好地抚养它长大成人,像自己一样坚强,像自己一样明白生于人世的意义,像自己一样爱人和恨人,帮助和杀害。

    ————

    阿戎坐在黑狱垫着地面的枯草上,将往事翻了一遍。旁边的牢门被打开,狱卒将圆通大和尚推了进来。他和她一样,双手双脚都带着镣铐。

    圆通和尚见了她,关切地问一句:“身子可好,胎儿可好?”

    她点点头:“谢谢大和尚搭救。”她抬头望着他那老态龙钟又疲惫不堪的姿态,他坐在草垛上,还哈哈一笑,对她说:“有草,暖和些,待遇还不错。”

    这时候已经入夜,狱里晚上不点灯,阿戎听到大和尚很快打起了鼾声。她心里知道她已经承了大和尚太多的恩惠,如今他又要用耶律玦想得到的宝物,换取了她们的性命,以儇氏的恩报说法,她会尽力去完成他的愿望。

    第二天一早,狱卒忽然过来道:“阿戎,有人来看你。”

    阿戎抬眼,哈满扑在木栏上高兴地唤她:“我给你带吃的了,吃了他们就会把你放出去!”

    哈满向后看去,这时候又走过来一个人。阿戎见竟是那刘氏。刘氏一脸歉疚和无奈,手里带着饭篮子,蹲下来放到地上,拿出热腾腾的一碗粥饭。里面是很好的稻谷和菜、肉糜煮成的粥,比她家里平常吃的糠粟要好得多。

    她将肉粥和汤勺递上来,道:“我仔细想了想,这事是对你不起,一下子让你和非绝师父两个人受了这样的苦楚,往后你们就算能活着,恐怕也难在人前立足。我知道黑狱里面饭都是从泔水里面舀出来的,这怎么能给人吃?我特地做了这碗粥,你喝了它,我这就去给你求情,你放心,一定可以出去的。”

    哈满趴在门口,将头抵靠在栏杆里道:“你就喝了吧。”

    阿戎端起粥碗来闻了闻,有明显的红花味道。她的眸子如魅一般盯着刘氏:“肉糜掩不了药味,你是想要我堕胎?”

    刘氏目光慌张,将那饭碗伸手拿回来,在鼻子处闻了又闻:“这不可能啊……”

    “不可能什么?”

    “不可能有味道啊,我加了许多料进去……”她放下粥,趴在栏杆上道:“姑娘,我是为你了好。若是坐实了和和尚通奸,您是会被处死的。许是剜胸脯、剜肚子……我听说后怕得不行,这才来借口送粥,帮您把这孩子拿去啊!您若是真的和非绝师父好,那将来再生便是,您这有孕的时日短,吃这个能奏效,也不至于会烂掉肚子,您就信我一回。”

    阿戎看着她的眼神没有变。圆通和尚在旁看到,已经明白阿戎的心里是没有原谅这意思的。阿戎如兽一般朝前挪了挪身子,拖着铁链发出金属滑地的响声。

    圆通和尚道:“老衲喝点可无妨?实在是渴了也饿了,哈哈哈。”

    刘氏瞧着阿戎的模样哆嗦一下,见大和尚要,她便又推到他的牢房。圆通喝了几口粥,向阿戎道:“这位施主确是种好意,可这好意又包含了伤害,我佛慈悲,施主您还要回去多诵一诵经文,解一解业数。还不快回去面佛祖悔过啊?”

    刘氏一听,急忙走了。哈满大叫不走,又是哭又是闹,竟然被狱卒打了出去。
章节目录 第012章 .古灯佛
    等刘氏走了,圆通大和尚叹息一口气,转头来看着她。她看上去呆呆坐着,目光却如炬,那表情就像有些心中藏着许多苦重的人,在选择离开、死别、或造下孽业前的那种淡然、坚决、少言寡语一样。这种人心中有大主意,常人已经很难去更改、打动,谁也不知道在未来某一时刻,他们会消失,会闯下弥天大祸,会成就一方霸主。那么眼前这个看似普通,身怀六甲,得到长生的女子,内心的*又会是什么?

    他已经修佛三十余年,真的是无欲无念了吗?他有。他追随博文光知的佛学大家,他几十年如一日沐浴在华严光火下,得到一份真迹也如痴如醉,视作举世瑰宝;他时常有私心,有自己喜爱的和厌恶的人情世故,他也为首座位置呕心沥血。想当初一心向佛时为的是出世,但在上京、皇宫、国寺的这些年,却又背心入世。有言:背心即为背佛,仔细想想,他也愕然。

    这黑狱之中难见光影,容易使人想入非非。他囫囵吞枣想了半天,用禅定的方式将自己冷静下来。思过佛理,他还是向着隔壁牢房的阿戎劝慰宽解,希望她少造一些祸业。诚然在黑狱里是做不了什么的,但谁知明天的命途?她身怀异能,不可能埋没在茫茫尘世,总归是要超脱出去,做出什么事来。希望不是鬼神事,大恶事啊。

    “因果结下孽业,世上大多的事情,不放下,就是冤冤相报。我们常言:立地成佛。恶的欲念不除,人心无道可得安啊。”

    阿戎转头看着他道:“大和尚的意思阿戎明白。但阿戎也懂,在世上的人都是靠信奉着什么而活着,有些原旨不能违背,违背便会被驱逐。天下有法,佛有法,我也是尊我族人传续这几千年的法。如果只有佛,佛没有法,那也不成书不成文,不成院不成寺,不成今日的规模。大和尚说是不是?”

    圆通听她说法,于是问:“你知佛法?”

    “阿戎不懂。”

    “佛法六名:善说、现报、无时、能将、来尝、智者自知。善说:以实说法;现报:朝闻夕得;无时:风雨无阻;能将:正行解脱;来尝:自己证悟;智者自知:慧则信解。”

    “又说什么是佛,什么是法?是心作佛,是心是佛,直指人心者,犹当逊其奇特。即念念佛,即念成佛,历劫修证者,益宜挹其高风。如时雨之润物,如大海之纳川。九界众生离是门,上不能圆成佛道。十方诸佛舍此法,下不能普利群萌。[1]”

    “你也瞧见,老衲与众僧出逃,只带了一尊佛母像。有言:佛以法为师,佛从法生,法是佛母。[2]”

    说了这些后,瞧见阿戎虽然听得认真,但知道她也是似懂非懂,他说的这些,其实一般每天读经学法的僧人也未必能参明,所以这最后一句“法是佛母”将佛法神化,借佛母无边功德来代表,让她简单明了知道就好了。其实给她说这些东西,于他是浅显的,但在犹疑时候,诸法的解释最正人心。他告诉她也是告诉自己,与自己当年的开坛说法都一样,教学相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狱卒来送了饭食。狱卒将那两碗泔水伸长了胳膊端过来,丢进去,说了声:“一日就供这么点,一顿吃饱了可没下顿。”

    圆通大和尚斜睨一眼,大声吵闹道:“这老衲是绝对不吃的。若饭食是如此,那老衲就当不吃了。老衲能扛个半日扛不了一日两日,便就饿死了为好,大家皆大欢喜,松一口气。”

    狱卒当然听过上头吩咐,这个大和尚手里有宝贝,是绝对不能死的。不用说死了,伤了磕了碰了,舌头肿了嘴瘸了,上头必会把责任推给他。这个犯人是留守大人的犯人,要是留守大人随便说几个字,他人头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脑袋上。只好将自己晚上供过来的饭食给他供过去。想着和尚也不吃肉糜,他自己就着肉糜吃了半碗糠饭,把剩下的填成平的给他送了过去。

    “就你毛病多!”狱卒恶狠狠地说一句,将那泔水碗收回来给狱里别的熟识犯人加餐去了。大和尚等他走了,拖着手上铁链将那碗小心翼翼地推到旁边的牢房,对阿戎说:“你吃这个。肚里的孩子若吃了那泔水,恐要遭殃。”

    阿戎方才一句看到他向狱卒讨要饭食,而当发现他是给自己和胎儿求的,眼眶也有一丝发热。她举起那泔水的碗吃了几口,放下来,露出些微的笑容:“我和孩儿不骄矜,我没出生前,母亲也是风餐露宿的,我和我兄长们都生得很壮。”

    她明白大和尚因为她下狱,本来就年老体弱,又一路上逃命奔波,担惊受怕的,比不得自己。她将饭碗推回去,心里也想说句什么来劝他吃,但是也说不出口。

    圆通和尚最懂人心,知道她是不肯吃的。于是自己吃了几口,称说:“绝不是老衲不愿吃,常日里国寺是吃粟麦的,与皇宫用度也同。还是你吃。”他又推过去,一碗饭推来推去,谁也不吃。又过不知道多久,阿戎睡醒,看见饭碗仍然在地上,那狱卒已经过来说了一次要收碗。

    圆通和尚已经入定,阿戎见他这么坚决,自己要是不吃,他还真的要绝食了。只好端起来吃了下去。

    狱卒也是个明眼人,看懂了这里面的牵连,下次就让多送一碗饭,分给他们两人一人一碗。

    圆通和尚闲暇时,不忘给她讲讲佛祖故事。阿戎也百无聊赖,听一些,多半也觉得有趣。

    圆通和尚讲说:“定光佛出生时,一切身边光明如灯。夕时释迦尊为善慧童子时,取至珍五茎莲花献给定光佛,后来无量劫数时,他见定光佛赤脚走在污水里,便以自己的头发铺路让佛行走。定光佛祖便对释迦尊说:‘汝于来世,当得作佛’。”

    类似故事讲了许多,于他便是在传道。夕时定光佛传灯于释迦尊,释迦尊又传灯于弥勒,佛法存续就在于遍布天下和世代人心之中。

    阿戎没有他这么泰然。耶律玦要他将佛牙在祭祀大典上拿出来,否则一寺僧人都会殒命。

    黑狱的时间过得尤其的慢。阿戎正睡着时,头上忽然被浇下一盆凉水。凉水激醒之后,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串布卷,一眼就能知道那布卷里面都是各种暗刑的器具。阿戎挑了挑眉,那人估计看不懂她只是嘲笑罢了。她的身体能够迅速愈合如初,疼痛的感知虽然强烈,对她来说却从来都不少有。什么刑罚她都是能忍受的。那人果然给她试了几次之后,就知道如论怎么样,她都是一副不吭不省,毫无波澜的面容,他也兴味索然。转头去看了看旁边此时正在故意大声念经的老和尚,便如蚊子蛐蛐一般绕在耳边不休,不由得怒从中来,让狱卒给他开了老和尚的房门。

    “老和尚,你念经是什么意思,是不知斤两要挑战本官?本官是奉命给罪人以刑罚,做得也是大善事,你休得以为菩萨不保佑?本官名字便是观音奴,最懂得菩萨需要什么,但比懂得菩萨更懂的,就是叫人服帖。”

    他将他的布卷打开,拿出百枚细针,插于他的五脏、脖颈、□□。随后拿出两根直钉,分别贯穿他两手手掌,又插入到大腿之中,便如固定凳子腿一般,让他双手不能动弹支撑身体。“你就给我在这牢里滚一百圈,你会死吗?你不会死。你会活吗?你要说出佛牙藏在哪里,才能活。这点道理能不能明白?”

    圆通和尚只是念经,在最疼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就会凄惨无比。此时那黑衣人从背后拿出鞭刺,一鞭子一鞭子狠狠打在他身上,道:“你滚不滚?”

    圆通和尚很快皮开肉绽,他这时已经疼得快要昏死,心想那针刺刺进身体里,是不如鞭子疼的。他开始在地上滚。

    随着缓慢地滚动,他下身一根一根针刺入脖颈和脏腑,他抽搐着滚动,口中喃喃不休:

    “善男子,如来功德,假使十方一切诸佛,经不可说不可说佛刹极微尘数劫,相续演说,不可穷尽!若欲成就此功德门,应修十种广大行愿。何等为十……”

    他滚动稍慢,那人便道:“滚不滚?你滚不滚?”

    “一者、礼敬诸佛。二者、称赞如来。三者、广修供养。四者、忏悔业障……”

    “你滚不滚!”鞭子又是抽下,那些针眼是越来越深,血从各处流出,将地上布下一道道的血水。

    阿戎的锁链此时已经颤抖不止。她如兽一般向前扑,想挣脱锁链,一门心思一试再试。但那锁链坚固务必,过不得片刻,她的手脚也被那镣铐上面的暗刺划伤。

    圆通和尚大声道:“不到时候!凡事果报得宜,你莫冲动,你需忍耐,我死不了,时候到了,我就让你还报!你顺着吧……顺着……八者、常随佛学。九者、恒顺众生……”
章节目录 第013章 .尝恩报
    那黑衣人在此后的每天里,都会来对老和尚施虐。狱卒其实对这刑官的施暴也司空见惯,但上头的确交代过要好生对待这两个犯人,他并不知道这刑官为何仍然会对老和尚动用各种刑罚。上头的政策一向是高深莫测的。

    白月一日已经到来,那老和尚还不松口。刑官也不能整死他,在他脖颈如今扎进的真刺已逾五根,一一避开喉管。老和尚也明白他们不论做什么,都是要保住他的命的。原先说好的白月一日,他必须供出定光佛牙,到如今已是白月一日,他们不过是使得手段又变了,重了而已。那黑衣刑官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老和尚便越是镇定和微笑,他知道耶律玦焦躁了。

    他挺身躺在自己时干时潮的血泊里,转头向阿戎道:“你知道留守大人为何想要这几粒小小的佛牙吗?”

    阿戎只是看着他。他自然知道她是不懂这些的,于是告诉她:“人心充满怖畏,留守大人他是大齐皇亲,姓氏耶律,原先为王,却因牵连进当年的昭怀太子冤杀案,被先帝削去王爵,官南面殿前都点检。成了南面林牙,就代表着掌不了什么大权了。如今的圣上是谁?是先帝嫡孙,昭怀太子的长子。当年的冤案举国哀恸,身为人子的圣上自然犹记,他这叔叔虽然勾连不大,但给贼人提供过便利,所以又被贬出了上京。”

    “佛牙有甚用处?无论齐景、西夏、楚国,远至天竺各国,为争夺佛祖佛牙舍利的战争从来就无止息过。佛国之地,举世皆尊,没有佛牙的君王,意味着不得佛祖的认可,不得众生的信服。现在景国从黑水起兵,一路奇袭拿下上京、东京、中京,下一个便是燕都。他耶律玦在本朝不得意,现在是想靠着给景国贡献佛牙,昭显他投诚的决心。老衲……深受皇恩,此回是度不过这个坎了。”

    大和尚阳面笑着深咳了两声,每一咳都喷出少许血来。他继续说:“今日已是释迦尊佛牙祭祀大典,圆福寺将千佛塔地宫之中的释迦尊佛牙请出,放置于坛上供人参拜十五日。耶律玦的城外兵马应是在关前侯着,城内的重兵也都把守祭坛护持佛牙,城门许还能蒙混出通路来。

    “你从这里出去,回到云觉寺,说你手中已有定光佛牙,他们便会为你涂妆,将你装作护送佛牙的佛母化身坐于彩车五茎莲花之上开启游/行。游/行路线由云觉寺到城中圆福寺,在祭坛停留片刻,放置佛牙后,便会再从圆福寺回到云觉寺。到时我真寂寺的僧人会抬着彩车在周围护持。你要还老衲的恩报,便只有一项。彩车五茎莲花驶上祭坛时,请你放置假的定光佛牙于释迦尊佛牙沉香盒旁,并将释迦尊的佛牙沉香盒换成备好的假盒。”

    “换好之后,按照游/行的线路,我僧人将会护着彩车驶向云觉寺。云觉寺下已是近郊,离城门不远,僧人会借口绕行逃向城门。在城门前免不了会有一场厮杀,你不用管他们,只消将拉着彩车的马匹身后绳索砍断,带着两佛佛牙,直奔西京,务必交到皇上手中。为何先前让你一忍再忍,便是因这时机不到,我知道你有一万种方法从这里逃出去,但只是因为还欠着老衲恩报,才能留下你。若你早出去了,耶律玦等必会警觉,那老衲所想这一切办法,也就无法奏效……”

    见她低头沉思,他道:“许是复杂了些。这些安排已经一应交代非绝,你回云觉寺时,他会帮你。如此为难你,绝不是老衲的本意。只因你是不死之身,此事才能有成功的可能。虽千难万险,希望阿戎不要推辞。”

    阿戎问:“那大和尚?”

    圆通和尚从他脖颈拉出一根长针,随后道:“休管老衲。老衲已经到了传灯之时。此身罪孽深重,一护不住国寺,二护不住佛牙。如今只能依托天意。”说罢他用针刺喉管,刹那间双眼圆睁,张嘴仰天抽搐起来。这一刺只是接近喉管,却没有刺破,可也伤了脉,开始往那针眼外涌血。

    阿戎仰头望一望漆黑的牢顶。父祖无所不能,却没能在天下间留下自己的席位;以屠龙为业,却只能屠杀蛟腹中毫无意识的幼婴。儇氏的血脉传至现在凋零得只剩她一人,可见父祖并非无所不能,人也不可能万岁长生。

    “听了这么些天的故事,佛也不过是人而已。佛祖涅槃了?他只是死了。放下屠刀不会立地成佛。放下屠刀,只会成为尸体。死后去了哪里,这世上无人关心,活着能到哪里,才是他们忌惮的。老和尚你若是死了,便算咱们一笔勾销,教你不能死得其所。”

    狱卒巡牢时发现圆通和尚倒在地上,喉头插着断气针浑身大哆嗦,吓得赶忙要飞奔去上报。那刑官本就没走,此时刚刚整治了老和尚,正和狱卒一同喝酒。这时才审完后两杯下肚,犯人已经丧命,他拦住正要上报的狱卒:“等你去了他也死了,他是自己死的,你看见了,那针不是本官扎的!”

    狱卒指着他鼻子道:“上头说不能让他死,你却将他弄死了,不说是你,难道还说是我?”

    其他的狱卒也聚拢过来,纷纷站在自己同僚身边。刑官手段他们多见,都是父母生养,佛国信徒,如此毒辣他们早已看不惯。此番要冤枉人他们可是不许的。有个人还是奔了出去,刑官眼见大事不好,转头瞧见阿戎便惶急道:“你看见本官根本没动他,是他自己寻思的,是也不是?”

    阿戎盯着他回答:“是。”

    那刑官大笑道:“你们听见了没,老和尚的相好都如此说!”

    阿戎继续道:“但我对留守大人可不会这么说。”

    刑官倏然止住笑,那些个狱卒露出几声嘲讽。“都回去干活了。”那狱卒吩咐各人分散开来。

    刑官胸口起伏似是吐息不畅,跑到桌前拿了纸笔甩到阿戎面前:“‘圆通和尚自弑而亡,’,你在此写下。”

    阿戎道:“我两臂栓着,如何写字?”

    狱卒道:“你傻不傻,这女人不识字,是骗你给她解开镣铐。”

    “只消放开一只手,又能如何?”那刑官将钥匙打开套在她右手手腕带刺的那铁环,阿戎甩了甩胳膊,接过刑官递来的笔,半吊着身在纸的上方悬空一阵,眉头皱起,不知在思索什么。

    “果真不会写字?”那刑官提高声调,眼睛瞪出了血丝。

    阿戎抿了抿唇,提笔运劲,在纸上以古金篆文写下透入纸背的三个字。这刑官认得汉字便难能可贵,几千年前的古体根本见也没见过,此时看她写了三个如数十个蝌蚪爬一样的东西,便道:“你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那在背后看热闹的狱卒将她写着的东西拿来一看,便脱口大笑:“便早说了此女不识字,只是玩弄你。不过这张纸,我也要上呈给留守大人,教他知道你是如何刑讯的。”说罢便差人将字条送去,让他向留守讲述方才发生的事。

    那刑官怒不可遏,伸手便向着阿戎一拳抡过来。阿戎一手自由,接住他的拳头向外翻转,便听咔啦一声,他的手臂已被她转折。”

    “啊……”刑官疼得抱臂跪下,便如给她磕头行礼一般。阿戎道:“你且抬头。”

    她的右手握住仍被镣铐铁链所拴住的左手,使劲一捏,左手骨节脱断成一滩软泥,她捏细了从镣铐中脱出来。随后她轻轻抚摸过去,不过片刻,便又恢复灵活如常!

    刑官看得愣住,意外却又算不上。他已经验证过她不伤的肌肤,确然她能够自愈。可这自断手骨脱离镣铐……他没有想到,他没有想到……

    她诡然一笑,一手指头掐住他的脖子,另一手将双脚如法捏断,从那脚扣中解放出来。在他的身后,狱卒已然惊吓地腿软跌在地上,撑着双手望过来。

    阿戎将刑官翻倒在地,以他的长刀刺进他的身体扎进地面。随后抽出他所用的鞭子,鞭打他道:“你滚不滚?”

    数声之下,那刑官已经血肉模糊。大和尚在旁边的牢房虚弱地喘息,阿戎听到,知道他没死,终于松一口气,赶忙将插在他身体的刀□□。血喷涌如柱,但阿戎知道血如何喷便不会溅到她身上,力度恰到好处,溅洒出去,洒了那狱卒一脸。

    阿戎砍断牢门锁链,将他脖颈的针刺一一□□,随后将衣裳撕扯成条给他绑起。她抱起大和尚走出牢房,后面怕或不怕她的狱卒已经站成了一排,她走几步,他们便退几步,有的还尿湿了裤子。如此齐国怎能不亡呢?

    她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出来,谁也不敢近她的身。她抱着大和尚赤脚从街上走过,扒下路边拴着的一辆驴车,将和尚放在车上,往云觉寺而去。
章节目录 第014章 .化身佛
    阿戎赶着车带着已经气若游丝的圆通和尚回到云觉寺。因今日的祭祀大典,包围在云觉寺外的兵士走了多半,寺里这些日子平安无事,兵士们松懈下来。直到阿戎驾车狂奔而入,他们躲闪开来,才又追了上去。

    寺院内已经停放着做好的马拉彩车,彩车后跟随者邑社来的那些贴着黄面佛装、化作千佛的巡街打扮的百来号寺民。院落本就不大,此时满满当当挤着坐在地上百无聊赖的人。

    因无佛牙可巡,邑社寺民不住地喧哗,有些男人已叫嚣起来,声称被骗,便要与寺内长老理论。西亭方丈已打算将彩车运送佛母金像去代佛牙走这一遭。

    非绝抱着从上京带出的佛母金像,刚刚放置在花车之上。忽然间空气中裹挟一阵疾风,非绝回头望见驴车飞奔而来骤然停住,驴前蹄抬起,仿若马踏飞燕。

    阿戎从车上跳下大喊:“药师在哪里?”转瞬已被寺民僧众团团围住。

    非绝挤进人群,望见师父躺于驴车上艰难地呼吸,他握住师父的手,望着他包扎起的喉咙和上身衣襟满布的血水,哽咽地唤一声:“师父……他们竟这么对您……”

    “莫哭……今日是佛牙盛会,我这一身已要面见我师,虽然无颜面,却也不得不给他一个交代……你低下头来。”

    他低声耳语几句,便大声喘气。这样一喘,口中血便塞满。此时药师已来到,吩咐非绝:“你快帮我将这脖颈的布拆开一看。”

    吩咐了两次,抬头却见非绝愣怔不语,眼里带着大惊之意,药师道:“你到底还要救你师父不救?”

    非绝回过神来。急忙拆开那裹布,才望见里面溃烂的血肉。“师父!”四名圆通大师的亲徒当即跪下大哭起来,众真寂寺随行僧人亦颜面而泣。

    阿戎紧锁着眉问:“究竟有救没有?”

    药师诊过之后:“回天乏术了。”

    “大和尚,是不是我救迟了?”

    “时机正好,哪里是你的错?记住我所说的,今日是佛典,你需得做佛母化身,持佛牙巡街,接受百姓朝拜。”他说完剧烈喘息一阵,焦急地望向非绝:“还不按我说的,快讲我火化?快将我火化……”话因未落,人已经长逝。僧人嚎哭,众寺民在旁也都动容落泪。国寺*师死于囚牢,更添王朝将没的没落之感。众人都知道他是进了黑狱才死的,心中对于留守平日的剥削与苛扣涌上心头,悲从中来,化为愤怒。原先非绝和阿戎被污蔑有苟且的事情,随着药师对非绝的检验,已经断定了他的童子之身,这谎言不攻自破已经引起民愤,大和尚也是因为想搭救阿戎而入狱惨死。很快便有人将那“眼见为实”的刘氏从人群中拖出来,有殴打者,有辱骂者。

    非绝在这乱中,已经和师兄们从寺内柴房和树丛抱来了木头和杂草。他们将驴车的驴解下,在驴车里师父的身边和身下堆满了柴草。

    □□而圆寂,是佛家传统。众人双手合十跪地悼念经文,声声梵音集体发出,大过洪钟鸣鼓。

    火势将灭后,非绝对阿戎说道:“师父方才悄悄告诉我。八颗假佛牙舍利他吞如胃里,八颗真佛牙融于佛母金身之中。那佛母金身需得在圣上面前由圣上亲启,乃是王道。师父身体里的假佛牙,就是今天展出的定光佛牙。若不如此,耶律玦不会相信这便是佛牙舍利。这是师父的计策。你不怕伤,便不怕火,只能由你帮我从那火中将舍利取出。佛祖舍利皎如明月,洁白光滑,不怕火炼,就如你一般……”

    这最后几个字也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带出来的。阿戎望他一眼,他迅疾将眼神抽开。

    阿戎问道:“大和尚要我今日做佛母,是何意思?”

    “今日佛典,游街众人扮作千佛前往圆福寺千佛塔去,做出千佛动作,显示为千佛化身,护佑燕都民众。这是燕都佛事巡街时的传统。”

    阿戎点一点头,走上前去步入火中。

    众人惊呼一声。待得片刻,先是一抹焦黑身影从火中站起,缓步而下,随后焦黑身影从头顶慢慢复原出白嫩的皮肤。

    药师望见她肌肤露出,眼疾手快地将自己拿出的白色长布为她披上,道:“女子不能将身示外人。”

    药师是楚国人,见她的模样和谈吐举止,颇像先民王贵,不由得心生怜惜。而她能够浴火而出,在众人眼中都仿佛神灵一般,这一时间鸦雀无声。

    见阿戎手捧八颗白色石子站了出来,非绝向前一步,将八颗白色石子接过,放于沉香木盒之中,对寺民说:“我师父将定光佛牙舍利交托给我,接受众生拜谒。定光佛曾对释迦尊说“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师父佛学造诣如此高深,定也是在历尽无量劫数,登往大道。”

    “师父曾早有言,阿戎今日为佛母化身。”听闻这话后,寺民中带佛装稠液的便拿刷子为阿戎上黄面佛装,为她穿起佛母白衣。待她坐上彩车,僧人们围在彩车边上,千佛妆容的寺民跟在彩车后面。驾车的非绝赶着拉着彩车的白马,缓缓驶出云觉寺。

    彩车驶入闹市,人声沸腾。前方锣响开道,锣两声,僧人喊一声:“化身准提佛母护持定光佛牙舍利为众生减除业障——化身千佛护持定光佛牙舍利为众生增寿添福——”

    向来化身佛母在佛典巡街里,都为皇亲公主担任。巡游大殿,最突出的就是这彩车上的女人。此时的阿戎佛装盘坐,身后放着佛母金像,身前捧着手掌大小的沉香木盒,接受万民的朝拜。颂咒之声阵阵,她俯视着他们,看到他们眼中崇拜的神情。

    彩车越来越接近祭坛。祭坛最中间已经坐着九名燕都最有名的*师,坛下中间的金色五茎莲华上放置着释迦摩尼佛牙舍利的沉香木盒,那是圆福寺拿出的珍宝。

    等前方报说定光佛牙将到时,坛下站出一命蓝衣玉冠的年轻男子。他缓步走过来,颇有王贵风范,在彩车前做一个双手合十的模样,走近了抬头望她:“你是何人?”

    “三世诸佛之母。”

    “本王问的是何人化身为佛母?”

    非绝想起原先耶律玦说过,晋王会从西京过来查看大典情况。晋王是圣上的亲儿子,此次也定是派来接佛牙回去的。他心中生了希望,鞠躬道:“这位想必是晋王。我们是从真寂寺来,护送定光佛牙前去西京的……”他待要再说,已经发觉不对劲。如果耶律玦忌惮他,怎么还敢让他来监督这佛牙盛典,自己反而不来呢?他难道为了抢佛牙,连晋王的威严都要冒犯吗?

    只是接下来的话,就让人琢磨不透了。那晋王仰着头带着笑,看起来有年轻人的清澈。他说了一句话:“姑娘扮的佛母,是本王见过最美的佛母。”

    非绝心道,阿戎脸上那黄面佛装涂得那么浓,他究竟是怎么看出来她美的?非绝朝着身后的阿戎望去,乍一眼不觉什么,但望得时间长了,才发觉她本来那样面容淡漠却有悲悯的模样,也是极似菩萨宝相的。

    释迦摩尼的佛牙舍利比定光佛牙要罕见,千佛塔中只有两颗,此处展出的也是那两颗。沉香木盒放在金制五茎莲华上,散发出久远的古着味道。阿戎不敢有负大和尚的嘱托,她走下彩车走上祭坛,在诵经之中将假的定光佛牙木盒放在一边,随后用袖子把五茎莲华故意往前一推,又一接,这动作之间,原先木盒中的两颗佛牙已经调换。杀蛟练出来的快手,有一天竟然用在偷盗上,这她也没有想到。

    她将佛牙藏在手心里,正要往台下彩车走时,又忽然被那晋王拦住。

    “姑娘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阿戎要走,他有跟上,“姑娘随我护送佛牙回西京如何?”

    这晋王太轻佻,又是个俊朗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的样子。阿戎不理会他,径直坐上那彩车。

    彩车按照预定往云觉寺的方向回去,但在中途却绕路向城门去。越接近城门,僧人的心中就越紧张。阿戎也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将要过城门时,忽然听得城外山海呼啸一般的人声。那声音像是几千几万人同时发出的,众人加快步伐,在城门前却听得齐整快速的奔跑声,走到城门前时,几十年大齐燕都的城门大敞,城外尘土飞扬,几万景国兵马在耶律玦和景国首领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走进燕都城门。
章节目录 第015章 .旧人望
    进入燕都的景兵为先头铁骑。这铁骑兵便是景国攻打齐国屡战屡胜的法宝。为首是一个身披厚重狐裘的景兵将领,他右侧稍稍靠后的是耶律玦,左侧也有一人,但却被耶律玦挡住,阿戎瞧不清楚。

    阿戎将佛面装从脸上抠下大半,以免被人认出来。将头顶盘发和装饰一应去掉,散发披在脑后。从那大典祭坛上换掉的两颗佛牙,不知道过多久他们才会发现不同。一般来讲,如若不仔细去辨认,那白色光滑石子也已能以假乱真,除非有人觉察有异,用火烧的办法。真佛舍利不怕火吻,但他们得有这个胆子吗?老和尚这一招虽然险,但只要他们出了城,想追上就难了。可若是出不了城……寺里的和尚们不敢烧,耶律玦和景国头领也会烧的。

    那释迦摩尼的两颗佛牙舍利,到现在仍旧握在阿戎的手里。她只觉得握着佛牙舍利的手心烧灼,就好像石灰一样在手心的汗湿里发起热。

    耶律玦的目光朝道路两旁扫了过来,以阿戎的脾性,从来不会躲着谁的视线,但非绝在旁握住她的手说:“切莫让他瞧见我们,佛牙不保我们也难逃一死。”

    阿戎这才低下头来。

    “跪——”景兵在侧鸣锣大喊,百姓们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非绝拉着阿戎跪下,只见那耶律玦仍旧将马掉头,向着路边人群几步走近,对着那前面几丈处人群里说:“晋王殿下是贵客,怎么能给本府行跪礼?”

    晋王身着贵族衣饰,头冠鲜亮显明,日光下熠熠生辉。他这时从人群中站了起来,道:“哼。原来这就是你叫本王来的目的,是想将本王作为质子讨好景国。”

    耶律玦命亲兵把晋王双手系上绳扣,请到了马上,让人拉着他进了队伍。随后他一边随着队伍继续缓步前行,一边向着所有人道:“本府为保护全城百姓免于战争流离之祸,虽有负于耶律氏,却实是为了燕都繁华存续,各人安居其业。”话锋一转,“晋王此话就枉顾了咱们叔侄情谊了。此次只将殿下当做使者,便如慕侯爷为楚国使者一样。慕侯爷是礼佛之人,一听说燕都有佛牙大典,便兼程赶来祝贺。”他伸出手掌指向站在景国狐裘铁骑右侧的男子,阿戎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骏马上坐着冷峻艳美的男子,此时听他废话连篇,眼神一摆,便与阿戎交汇在一处。他那海上冰面一样的面容,裂开嘴边一条缝,若有似无地一笑。

    阿戎的心通通直跳,她认出了,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慕云歇?”阿戎自言自语一声,声音很小,但大概是常人对自己的名字都很敏感,便见那人偏头过来。与之一起偏头的还有那狐裘将领,狐疑地在人群中定位是谁在叫楚使的名字。

    阿戎看到是他,一颗心脏通通直跳,甩掉非绝的手站起来。人群中除了晋王,就是她最突兀,她眼睛里盯着她深深切切想见的这个男人,他已经占满了她的眼睛,眼前什么铁骑兵,什么耶律玦,跪着的这些人全都不存在。这样望了一会儿,她心上忽然不安。她腹中孩子必须是儇氏的子孙,如若眼前这个男人因她怀有他的孩子,而如凡俗一样,要将它当做他的孩子,姓他的姓氏而无视她的家族……她终于明白父兄在她小时候为什么会对她的冷淡,那是因为她是女人。

    她的一只脚本想迈出去,奔到他的面前,可现在却抬不起来。最好只这最后一次纵容自己,以后她再也不见他了,那就没有这些烦恼。

    非绝纳闷地抬头瞧着她,又转头去看她目光所及,同时也与她四目相对的那高头大马上的楚国人。这楚国男人的脸上透出高深莫测的寒意,举手投足里又有种说不出的轻佻。他正望着阿戎,他这个轻佻是对阿戎的。

    阿戎难道认识这个楚国人?可他身上穿着上好的丝绸,头冠为隼皮镶嵌玉璧,就如同皇帝一样高高在上不可亲近,根本就不是阿戎能够认识的人。

    这个思虑间,耶律玦忽然发令:“赶快将这妖女拿下。”跟随他的几个亲兵正要下马,就听慕云歇说:“妖女?”

    亲兵的腿又在马上多放了一会儿。

    耶律玦解释道:“此女身上被砍伤后毫无伤口,与和尚私通怀孕,入狱后又害死刑官越狱逃跑。据说只有用刀将她身首异处,她才会死,者不是妖是什么?”

    “怀孕?”那慕云歇低声一句兀自沉吟,不久又自笑一声。

    耶律玦手里已经招过一个亲兵道:“多派些人,直接割下她脑袋拿来。”

    “方才云觉寺来报说,她是今日护送佛牙所选的佛母化身,祭祀大典有一十五日,这十五日巡街后千佛化身都要回到寺庙后诵祈福,接受观仰,若是砍杀她,那不是大不敬了?卑职们便将她送回寺庙守着,等大典结束了再行抓捕她。”说罢便将马驱策离开了队伍,在阿戎面前下来道:“你跑到城门根儿上,是想看大军入城,还是寻思着逃跑?”

    阿戎仰面看他说:“是听说铁骑兵入城,正好在路上折过来看一眼。”

    “今天里大军入城后就会将城门全数关闭,你若是当能出去,便是做梦了。”

    阿戎此时握住非绝的手,将那手心里温热的两粒佛牙舍利传给他。她的目标实在太大,这些人也皆是为她来,如果被他们夺取,那老和尚在天之灵定要痛心了。这若是一小队兵,她硬闯也算能出得去,可景国大兵浩浩荡荡万余人,她又是个随时会晕倒疼痛的孕妇,实在是没法任性而为。大和尚的嘱托里还有那佛母金身,里面也有佛牙舍利。舍利对和尚来说,就如龙筋对她的意义一般深重,她也不能舍掉里面藏有定光佛牙的佛母金身。

    非绝感受到她递过来的两颗佛牙舍利,脸上犹豫不决。他是个连半点功夫都不会的小僧人,真能如师父的愿望把舍利带出去吗?

    亲兵跟在阿戎的身后,看着她往寺庙走。他们对她忌惮,所以一个个将砍刀放在身前。即便她不听话,将她砍下的四肢拿走她也就是个人彘,不死又有何用?

    ————

    那狐裘正往前走着,耳朵从后面听闻他们说的话,转头一问:“你说有个女子金刚不死之身,为佛母转世?”

    耶律玦内心一禀。他与亲兵说话用的是契丹话,没想到这景国人能听懂大半,只是意思有差。他正想解释,将领右边的慕云歇却笑着叹息一口气,用女真话道:“大元帅,她是我与你提过的人。”

    那将领又说:“就是那个让你把持不住的女子……这倒是很有意思,十年前你到部落中来时,我送给你多少女人,没一个你看得上的。我认识你这十年你都未曾婚配也不沾荤腥,三个月前我通信与你邀你出山,你还没碰过女人,这路途之中却忽然间就转了性子,我是明白了,你是怪物,你也喜欢怪物。”

    慕云歇道:“她方才那神情,是不想到我身边来。耶律玦说她怀孕了,这孩子是我的。”

    那将领耸耸肩:“她不想在你身边享福便不想,孩子却是要夺回来的。”

    慕云歇笑一声,不置可否。

    耶律玦不明所以,只能岔开话题用汉话说:“大元帅,这条路走下去就是燕都宫殿。”

    这慕云歇曾经来他府上与他用契丹话交流,商讨投诚景国的事宜,如今亲眼见他连景国话他也全通。他那时候也纳闷,虽然说慕云歇以楚国使者的身份出入燕都比景国人出入方便,但景国派出这样的人和他劝降,他还是惊讶的。随后他便让人去查他的底细,发现他不仅在楚为侯,在景国还与皇帝围拜把子兄弟,出入牵手同行,更据说皇帝酒醉时,说是要给他封个王爵,他却提议若要封王爵,就等他先把大同奉上。耶律玦初时不肯与他合约,但听他将自己在皇廷的遭遇和耻辱一一细说过来,若是景兵大军压境,以燕京城的军力室万万没法抵抗,而他又多次向齐皇粉饰太平,军力调动已来不及。他若是不降,以以前陷害昭怀太子的罪过,也赚不得皇廷什么名声。投诚大臣从上京往下数,比比皆是。燕都本来就汉人多,即便是齐国的平民,也多半为自己安危苟且,谁想打仗呢?他要是投诚了,百姓还爱戴些,在景国也自当继续做他的大官。在利益分析上面,这慕云歇算是没有多说,却每个字都刺痛他这内心的神经。

    而这景国大元帅,也是景国皇帝的叔叔,景国□□的儿子,封的是个明王,他自己还称自己是个现世明王。这“明王”的名号就是因为他表面上最爱礼佛,府里还有他小妾造的佛堂。一个杀人如麻的战场上的刽子手,竟然给封一个“明王”,在他看来封为阎王还差不多。然而这次燕都的兵不血刃,可给明王多了条“少造杀业,造福黎民”的功德了。
章节目录 第016章 .来时梦
    眼前她站在这燕都宫城的深处,面前站着少时梦里的人,他在前面金龙宝座前站着,看那景国明王坐上去。

    齐国皇帝每年有巡游四方的传统,所以才有了这五京。北地严寒,燕都是个暖和的地方,且旧时是汉人之地城池房屋完备,市井繁华,比上京严寒大帐要舒服得多,因此齐国皇帝历来在此停留久些,行宫也就造得比东京更好。这也无怪乎这明王会对这里的皇座更感兴趣些。

    明王说:“本王先给皇帝陛下探一探温度。”

    耶律玦笑答:“那明王须得给皇上先捂热了。”

    慕云歇立在一旁无话,眼神时而向后瞟过来,与阿戎对上时略微露出一点笑容,忽而对皇座上的人说了几句女真话。

    那明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殿外此时由人传报,过一会儿那圆福寺首座和云觉寺的西亭一起走进来,两人手里各端着一个沉香木盒。阿戎顿时便明白,这是耶律玦命令他们两个来献宝了。

    明王吩咐身旁,过一会儿便端上两个火盆。阿戎知道这明王是个明白人,他是断不会随便听信的。且不说他拿了佛牙也是借花献佛献给皇上,若皇上查验出来这是假的,还怎当?

    佛牙是通体洁白不惧火不惧锻之物,其中西亭亲眼看到定光佛牙是从火里拿出来的,众目睽睽之下,见到的人数以百计,这景国的元帅要以火烧佛牙,他在来之前也有过这样的猜测,所以并没太大的惊讶。他心中还是有把握的。

    圆福寺首座却无把握。他亲自看守佛牙这许多年,从来没人想要将佛牙放在火中查验过,那如果当年放入千佛塔的就是赝品呢?他心里忐忑,反而两腿发虚,抖动得厉害。

    等那两盒佛牙在火上烧了半个时辰毫无损坏之后,西亭露出一丝笑容,首座则以袖擦了擦脑门的大汗。

    两人长舒了一口气后,忽然听得明王说:“拿那陨铁造的长门斧来砸!”

    “啊?”两人的心再次揪到了嗓子眼。再来一轮,几乎要了这两个老头的命。

    阿戎的手指紧了一紧。大和尚生前预料到这样的场景了吗?

    一旁守着的非绝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吧,师父有这样预料。那是天竺的白刚玉,砸是砸不烂的。”

    阿戎却不是如此想。若佛牙被当作是真的,那景国明王定然会就此信任了耶律玦。方才耶律玦吵嚷着要将她的头砍下,如若明王允了,她和这些僧人都会无路可逃了!

    阿戎站出身来,突然大声地说:“这些佛牙都不是真的。那不过是刚硬的石头罢了!”

    殿上所以人都吃了一惊,西亭伸出手指,想要说一个“你”字,但却被耶律玦抢了先:“你这贱女口出狂言,佛牙有三寺护持,大真寂寺方丈以生命保住佛牙,且佛牙以火中完好断定为真,根本就不可能为假。”随后转身向那明王一躬身:“路上之时曾与您说过,此贱女非凡胎乃具妖性,刀刃砍伤却绝无伤口,必是恶鬼投身绝不能留,小人以为应当立即将她头颅砍下!”

    阿戎上前一步指着他:“是你指示我做化身佛母,为你盗取佛牙,”她扬起头望着明王:“耶律玦以天竺白刚玉混充佛牙,其罪当诛,上面的郎主可以叫懂得玉石的匠人查验。”

    明王立刻再次吩咐下人去找石匠,此间免不了继续审问。

    耶律玦心思细密,知道她既然敢请人来验查,就明白她话十有*是真的,此时他便立刻跪下,当做廉颇道:“属下有罪,属下一片赤诚热血,只盼望能将宝物献给大景,却未能在献宝前查验真假,皆因太相信佛寺住持之缘故。但现今佛牙既然有假,属下恳请殿下给予时间彻查此事,若查不出佛牙下落,再任凭殿下处置!”

    这下他耶律玦为自己找了台阶,如

    表面承担下来,却实际是为自己开脱,争取了时间。

    明王陷入沉思。慕云歇对他低语几句,从大殿之上皇座之旁向着前面迈出来几步,盯着阶下阿戎慢慢走下来,解下身后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唇齿微张,旁若无人:“又有许久不见你了。”

    阿戎喉咙抖了抖,望着眼前的人。

    ————————

    那是在北边的扑鷰水,以前靺鞨人叫做忽汗海的地方,夏天忽然下起了大雪,水势涨得奇高。

    她和父兄盯着琥珀中的小龙心脏。那小龙的心脏突突跳得厉害,它是感知到了附近到同类。

    守到了夜里冷得发抖,她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雪下着下着,将她的头发裹挟成了一大盘冰碴子,但很奇怪的是再没了风。她仰起头,看着一片一片的雪垂直地从天上飘下来,落在睫毛上。

    她也不知道仰了多久的头,直到看见有条白幡飞过去了。她想起前日里水边有一户人家死了娘,那白幡挂在地头,可能是被风吹过来的。

    可是不对……她感受不到一丝风。那白幡往越来越高的地方飘,高到成了一个小白点的时候,忽然有个人站在船边对她说:“你能射中吗?”

    阿戎瞧着这个站在水面上的人。今夜里这么冷,许是水面结冰了。许是船冻在了水里,又许是船就在岸边上,她不记得了。

    她想张嘴回答,但嘴巴已经冻得张不开,声音也像老妇一样嘶哑地发不出来。她鬼使神差地拿起弓箭对准了天上的白点射了出去。

    以往父兄说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于她来说听话是本能的反应。那弓箭带着天上的白幡一起掉入了水中,溅起一小骨朵的水花。

    她又望向这个陌生人,就像做完了事的奴仆,马上盯着主家等着他给她下达新的命令。她这时才开始观察眼前的人。

    这个人眉目深远,黑夜里看不出模样。只觉得他颀长,肩膀宽阔,穿着像样的干净的男人衣袍,衣袍是水何澹澹的颜色。

    “你帮了我的忙。我用一个秘密跟你交换,你愿不愿意?”

    阿戎直觉里没有拒绝。她一向也是不忤逆父兄的。她从船里爬出来,站在镜子一样的水面上,倒也没有觉得太神奇。那个男人比她高两个头,她刚刚能够到他的前胸。男人问她:“你多大了?”

    “十三了。”

    男人嘴巴微微张开,笑着朝远方看了一眼,继续说:“我以前见过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从很高的地方像那条白色的螭一样掉下来,拍打进水里。我从极深的水底将它抱起来,抱在怀里就像一团杂乱的青荇。”

    阿戎觉得奇怪,“这就是你说的秘密吗?”

    男人自顾自地继续说:“水里有很多东西可以缠住你,让你不得游走。平日里你躲着它,但是有时水里很冷,你会想躲在尾藻里取暖。”

    阿戎答:“你说的那是鱼。”

    “水上一瞬之间就结成了厚厚的冰。我那时受了极重的伤,没什么能力再将它送出冰面上去。有人环伺在外,总觉得这一仗是他会赢了。”

    “那孩子身子越来越冷,我就将一团团的尾藻包裹着它,只露出一个脑袋来。它安静地躺在我怀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也没有死去。”

    “世上还有不死的人?”她不由得睁大瞳孔。

    阿戎跟着他走出去很远,直到走到那白幡落下的地方,这块水面已经结成了透明的冰,不知道为何冰中发出幽幽的绿色,那白幡一样的东西此刻变成一滩疲软的水兽,很像父兄口中说的龙,但并没有角。

    “它死了,它的血是绿色的,血渗出来的时候被冻住了。”

    阿戎觉得这块冻住它的冰很像父亲手上的小龙心脏,只是方才跟着男人走的时候没带出来,否则可以拿起来对比瞧瞧。

    “它的角在很久之前被锯掉了,是被他自己还是旁人就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是为了躲我。”

    阿戎低下头摸着透明发绿的冰面:“那它……是龙吗?”

    “龙?哈哈,”男人低头笑笑,头一次借着月光低下头,让她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种难以捉摸却又有些戏谑的眼神,他继续说:“这世上只有一龙,伏于尘渊潮海,眼观浮生混沌……其实他挺寂寞的。”

    此时寒雪裹挟风暴而来,阿戎身上哆嗦,瘦弱的身骨将要被吹走,只得靠着下盘功夫牢牢地将把身子依靠双脚抓在冰面上,嗓音颤颤:“我冷……我必须要回船上了。”

    “你再陪我一会儿吧。这螭将死的时候,天色总会有些异怪,没什么稀奇的。”男人对眼前的狂风大雪毫无感受,但声音却颇有无奈之感。他说话间,将背上毛皮拿下来,裹在她身上。

    但刺骨的寒冷好似穿透了毛皮,阿戎双唇惨白地说:“我……我还是冷……”

    “冷就别睡了,过来。”大兄的声音突然响起,阿戎打了一个激灵。她从靠岸的船上醒来,父兄生着火坐在一个小火堆旁,火堆外面立着几块父亲从旁人家借来的几块粘土砖,阻挡风势用的。大兄脸上因为太冷也没什么笑容,趁着火锅哈出一口凉气说:“你睡着舒服了,我们守到后半夜时龙心跳得厉害,倒以为今晚捞着了,却不想风雪一大,什么东西都没出水。”

    阿戎摸一摸自己的后背,干瘪瘪的什么都没有。
章节目录 第017章 .燕宫中
    “……你记得我……”

    “儇戎。”

    阿戎见他果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眼里也有不可名状的兴奋透出来。

    “

    就在两人相望之际,宫里的工匠也很快就被带来了。工匠是个汉人的模样,穿着大齐的官服,跪在下面胳膊撑着地面不稳,似乎是在哆嗦。耶律玦先是向明王说:“殿下,此人曾在汴梁为楚宫中为官,归降后在燕宫主管修缮,对玉石最为钻研,整个燕都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懂玉石的人。”

    见明王点头,旁边的侍卫就将沉香木盒里的佛牙拿出去给那人看。耶律玦对地上跪着的人说:“你且看看,这是不是真的佛牙?”

    问一个看石头的工匠是否懂得人身上遗留下来的东西,那人听着也脑袋冒烟。那人说:“天竺之玉石小人不曾亲见过,但据书册上的描述……”他的头上冒着虚汗,抬眼望见耶律玦盯着他,他也不知该做什么回答。从他的这处来看,现在的燕都是景国的了,但耶律玦这齐国留守还好端端在这里站着,想必景国人对他也不会怎么样,若他还是在燕都为官,自己的小命也仍旧归于他手。仔细看这一小块的佛牙,旁人容易忽略的东西,他忽略不了。这石头是打磨过的,只要是打磨过的东西,一定留下了匠人的痕迹,那必然不是佛牙了。他打定了主意,回答道:“色泽相近,硬度也佳,但佛牙比金玉坚实乃是定论,小人觉得……这确实不是刚玉。”

    他看色泽不通透,知道是近刚玉的杂质次品。不是刚玉是真的,是不是佛牙那就不是他所专的门类了。

    阿戎在旁听见此话,一眼向非觉望过去。想想这刚玉的说法也是他从大和尚口里听出来的,断不可能他故意骗她。他也无法知道她会跳出来告诉景国人啊。

    她再一眼望耶律玦,他脸上松一口气,嘴角藏不住因此逃过一劫的雀跃之情。阿戎有慕云歇站在她的身前,好似有人撑腰地壮起胆子继续说:“这个人他看不懂佛牙,需得请见多识广的佛门人士来鉴定。”

    明王哈哈笑一声,道:“若论见多识广,就不必局限佛门人士。在座能称得上见多识广者,非云中侯莫属了。”

    阿戎一听放松下来,仰头望着眼前的人,慕云歇对她的眼神没变,但却低头一笑,回答道:“留守大人以齐国王贵之身投诚而来,佛牙如此重大之事,自然不会有假。”

    阿戎面上僵硬起来,睁大了盯着眼前的人。

    明王拿起旁边侍卫端着的酒杯站起来:“都站着做什么?两位高僧也一同入座,今日本王也想好好听听这佛牙之典故。”

    阿戎忽然觉得胸闷,压抑之气变成浑身的阵痛。这孩子还这么小,连形都没有,便又在肚子里闹她了。

    慕云歇扶着她当着众人的面走出去,阿戎虽然不解他为什么反驳自己,将她置于险地,还搬弄事实真相,但在他握住他手的时候,仍然心上抽搐了一下,如此没有挣脱他。待得出了殿呼吸得上新鲜空气,阿戎坐在石阶上,闷声不响地喘息。

    慕云歇站在她身旁,低头道:“你是为了什么,想将他拆穿?”

    阿戎抿了抿下唇,想到保全在非觉手里的真佛牙。这些她不能对他说实话说。“是为了私心……”

    “这便是了,我也是为了私心。”

    阿戎心里想说,此人杀人害命,应当死相丑陋,而不是被人供奉上酒桌像现在一样快活。但慕云歇这一句“私心”她便明白过来。

    在高楼城墙之下,他们浩浩荡荡的大军走入城池,一路坦途地进入宫殿,都是耶律玦的功劳。送给景国人佛牙是锦上添花,即便不送,他的投诚也已经是大功一件了,景国人为了让更多齐国将领投诚,也就对他装聋作哑,断不会因此就诛杀功臣。而佛牙是古人身上的东西,这可不像刚玉那样好鉴别,又有哪个人知道哪个是真?阿戎也不能断定她偷出来的就是真的,她也只是相信大和尚罢了。

    此时她明晰了初心,不过是要让这些和尚活着与她一起到西京罢了。到得西京她找到皇帝,递上龙筋,那些和尚也能完成护送佛牙的使命,算是对得起大和尚了。原本她站出来说话,是为了让她和非觉等人能活着出燕都,而现在似乎一切都变得更容易了。眼下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他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站在一起,许也能帮他们出燕都的。

    她有了精神,蹭地站起身盯着他问:“我想出城,你能不能帮我?”

    慕云歇皱一皱眉,向殿前的台阶下面望去。燕都殿前台阶很高,站在上面确有睥睨之感。阿戎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不知道他这停顿时的喘息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

    慕云歇点点头,安置她跟着下人去休息。随后便又回到殿上。阿戎知道他是答应了,她盲目地相信他一定不会食言。她在他点头之后,也已说了要带同真寂寺的僧人们一起走,他亦是点头作答。那燕宫的女婢身后站了两个景兵,一起将她送去一座巨大的寝宫。

    这寝宫似是皇帝驾临所用之处,无论从外面看上去那红墙琉璃瓦,还是里面的木器装饰,还有熏香帘帷等一应华丽无比。宫人和侍卫带她进去后,里面又有五个宫人显然已经听了命令,一人手里准备出来一套厚重华丽的衣裙。宝蓝霞纹、正红金线凤凰纹一路看下去,最后一个手里端着的白色。不知为什么,那白色衣裳在烛光下仿佛有种熠熠生辉之感。阿戎仔细端详了片刻,问道:“这些衣裳都是给我穿的?”

    一名宫人道:“云中侯有吩咐,听说您明日要出城远赴大同府,一路将风尘仆仆,想到此间心有不忍,就挑了些衣服请您选一件明日穿的。”

    阿戎想了想:“我身上穿的还能穿,这些太华丽的东西,我不想穿。”

    那宫人回说:“云中侯特地让奴婢告诉您,您选的这件衣服,和明日他选哪种办法送您出城,是有关系的。”

    阿戎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又将各式衣裳看了一遍,选了白色的。

    那端着白色衣裳的宫人踌躇地说:“您不选一件明亮些吗?”

    阿戎道:“这件最明亮。”

    宫人愣了一愣,拍拍脑袋:“奴婢方才想岔了,奴婢想起齐国原先是不让穿白的,现在可能没这样的规矩……”

    那侍卫道:“除却皇上外,无人可穿白。你这件衣裳果真是云中侯让送过来的?”

    宫人:“是云中侯吩咐下来的。”

    侍卫:“这里面衣裳颜色都为王贵才能用的颜色,云中侯确是这样吩咐?”

    宫人不解,猜测道:“那云中侯是楚国使者,是否不大懂得服制?”

    侍卫不耐烦地怒道:“就问你是不是云中侯亲自送来?”

    宫人被他吼得一惊慌,衣裳都差点掉下去,连忙说:“这里每件衣裳都是云中侯亲自将衣裳递给奴婢们手上的。”

    侍卫听她这么说,也不再继续问,只说:“既是云中侯亲自准备,便无什么服制问题。”

    这宫人已经有四十余岁,在燕宫中待了不少年份,恪守规矩,眼下却有点乱了。她此时仍然不大明白这其中根源,只觉得不能穿的衣裳为什么偏要让眼前这个乡下女子穿?一眼看上去,虽然这女子的五官美貌,但始终是个野丫头,此时让这丫头住这样的寝宫,又让她穿这种白色,眼见是故意地犯皇帝的忌讳。这丫头什么都不懂,提醒她便也不知道换,不过……不过这些个颜色穿哪个都是死罪,也就无所谓她如何选了。

    宫人明白这一点后,待她挑选后便离得远了些。几个宫人在外面互相小声交谈,阿戎也无暇顾及她们说什么想什么,只想让肚子里的孩子和她一同歇息歇息。

    宫人伺候她沐浴更衣,她说道不愿意,想要自己洗,但那些宫人又说:“您要是不让咱们伺候,那外面的景兵会惩罚咱们。”

    她也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深意,但仍旧不愿意怀疑慕云歇的做法。她知道他并不是她能猜透的。到了很晚的时候,仿佛睡梦之中一样,他熟悉的身影立在她床头。他的眸子此时又看不清了,她呓语道:“能再见你,真好。”

    那人握住她的手,在她身侧睡下,环抱住她。阿戎那一夜睡的很香,她好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稳又暖和的一觉了。
章节目录 第018章 .大祭祀
    第二日睡到晌午时,阿戎才朦朦胧胧地醒了。她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各处遮着帘,看起来仍像晚上似的。昨晚侍奉她的婢女看她醒了,就马上把盆子端来,另外一个将巾子湿了,要为她擦脸。

    阿戎自己拿下来,囫囵擦赶紧站起来。后面已经又站着一个端着衣裳的婢女等着了。带将昨晚她挑的那件白衣裳给她穿上,婢女们才去开了妆台前的一扇小窗,因为是冬天,只开了一点缝透进光来。这当口又有伺候妆容的过来请她坐下,梳头的还另有一个,两人让她在铜镜前面坐下,开始给她往头上挂很重的金饰。这样来来去去的就有六个人,其中指挥的是昨日话多年稍长的一位,阿戎听别人称呼她为月梨。

    见婢女为她穿戴,初时还想拒绝,但看到那高如锥的顶时,却忽然想起大和尚那尊小佛母金像来。她被寺民扮成佛母化身时,没有这种劳什子头饰,而此刻给她戴上,便像一个活脱脱的天竺人使得。她本身的五官精致,皮肤细腻,就和寻常的民女有差别,但只是平时疏于打理,又满身血腥味道,不大得人凑前观看罢了。此时那为她妆容的婢女仍然为她上的是佛面状,长眉涂出来的时候,就已有她是活脱脱得从那佛像里面走出来一样。阿戎不得不佩服这婢女的鬼斧神工。

    按照习俗,这十五日的祭祀大典,是日日都要游街的。昨天既然没走成,他们便还要依俗理让她带着化妆成千佛的百姓们游街。若说昨日这祭祀大典还只是寺庙主办,今日就变成官办了——而且还是换了个朝廷。

    阿戎揣度,这是景国入主了燕都,要来一点动作告知百姓,那么第一件事从佛事上入手,把祭祀办得更盛大,算是安定民心的举动?她对这些东西不慎了解,只是进了燕京看得多了,在周遭人的脸上,话里都知道了不少。

    打扮停当,外面侍卫敲了敲门。里面的婢女开了门,那侍卫问:“都好了吗?时辰可要到了。”

    月梨过去答:“都按吩咐弄好了。”

    那侍卫嗯了一声,忽然觉得妆台前处有光照耀,晃了一晃眼。梳头的婢女向他喊说:“我们要起身了。”

    那侍卫便将寝殿的大门敞开来。阿戎从席上站起,脚上没有穿鞋子。不过佛妆似乎就是不穿鞋子的,,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所谓。只是那白裙曳地,需要婢女从后面托起,阿戎向前走一步,差些被裙摆绊倒。

    月梨说:“姑娘您走路时可不要看脚下,那是会跌倒的。您只要深吸一口气,记住身量时刻挺拔,眼睛望着前方,便如那皇上那殿下一样,就当着底下的人都是灌木丛子就行了。”

    阿戎于是依她说的深吸一口,将下巴微微扬起,挺直了腰身。那经验老道的婢女说:“凡事只要不怕便没那么容易做错,即便是做错了,只要透出一种坚韧来,旁人便不会认为这错是您犯的。”

    阿戎听了她的话走出去几步,果然只要走得步履自信,便不会错了脚步,那裙摆也就自然跟紧了步伐。待得走出寝宫大门的时候,外面已是正午。太阳抬头即是,正正将光亮洒下,她微微地挡了挡眼睛。

    “啊……”周遭婢女们皆发出惊呼,那月梨原本扶着她出来,也颤颤巍巍后退几步,看着她便如看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

    寝宫前也有台阶,虽然不如正殿前面的陡峭,但阿戎还是向下望了望。底下停了一抬轿辇,众人躬身把她请上去,恭敬的表情就好像尊贵王亲一样。

    阿戎不明所以,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慕云歇答应了要将她和那些僧人都平安地送出去,那她对于他的安排就不会有疑惑。

    等到轿辇门开,月梨站在她身前将她搀扶出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高于人顶的大理石祭坛之上。这处不是之前展出佛牙的祭台,她朝后忘记,见后面下面的人群密密麻麻,一颗颗脑袋好似剥剩下头上半个皮的桂圆,如此多的桂圆仰着头颅看着她,口中半张,目光中透露出惊讶和敬畏。

    阿戎在这种围观的奇怪眼神当中看过去,看到在北边低处的有一幢殿宇,牌匾上写着“大祀殿”,这时她收回目光,才发觉下面这些密密麻麻的人头底下所穿的衣服,都是清一色的黑底和花纹,料子也比在城里的百姓们穿得更好,似乎全都是齐国的官员。

    “明王已经叫所有燕都的契丹官员全部在下面站着,看这阵势,与三十年前的大祭如出一辙啊。”

    “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也是在这大祀殿前的圜丘,当时契丹人刚把幽州夺下来,就把在燕都的楚官圈召集在这里,当时契丹人让那不归顺的往前走一步,走出来的,全都拖到宰牲亭杀了。这事就叫‘大祭’。如今……”

    “那我在站在这里是什么意义?”阿戎问她。

    “奴婢也猜不出来。当时听人说大祭用的是契丹祖上信奉的师巫,在祭坛上跳大绳。如今是用佛母……”

    阿戎想起刚才她看自己的神情,现在底下密密麻麻的人也都是这样的神情,阿戎问她:“为什么他们这么看着我?”

    月梨说:“这衣裳不是寻常衣裳,寝殿上太暗,照不出这华彩,但是您走出来,这件衣裳便吸了天光,散出一圈一圈的晕,奴婢是近了看还无太大感受,但下面的人站得那么远,这圜丘本就高,光洒下来看不清您面貌,但却看那一圈一圈光晕金灿灿的晃眼,就好像佛祖现世,佛光普照一样!”

    此时大祀殿响起钟声,从南面空旷的石阶传上来,声音震震不止。侍卫把月梨从她身边拉下去,祭坛上只剩下了阿戎一个人。待得片刻,天上骤然降下瓢泼大雨,冷雨撒在下面人群的头顶,阿戎望着眼前的雨,但却惊觉没有一滴滴在她的身上。她仰头看去,那雨水在她的头顶画了一个钟型罩,将她安安稳稳地罩在了里面。

    祭坛下是守着的僧人,此时已经又开始齐声诵经了。但是官员们,显然已经被这天降的“指示”吓怕了。阿戎不安地看着下面一个个对着自己的惊恐目光,只觉得自己确然是被利用作了一种神迹,她忽然想到,会否这些想要制造神迹的人,会真的拿刀柄在自己的身上开刀,然后证明给下面的人看?

    忽然一阵齐刷刷的拉弓之声响起,那声音是从大祀殿前传来的。她这时望去,才发觉大祀殿前空旷的地上已经站了一拍整整齐齐的景国兵士,那些兵士手中拿着弩,在长官的命令声下,一齐朝天上射箭,阿戎望着这整齐的箭在天空交汇成为一簇,向着她的方向射过来。

    箭支像狂风暴雨一样骤然落下,扎进她的身体各处,更多的是滚落地上。阿戎身上瞬时剧痛,跪倒在地上。她的眼神向下望去,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看一场真正的祭祀,他们已经了解,他们自己也会是这场祭祀中的牺牲品,所以他们并没有人逃走,大叫,只是静静地,惊恐地,一动不动地瞧着。

    她的腹部一阵剧痛,她捂着肚子,跪坐在地上,像拔出吸在身上的水蛭,而此时大祀殿前的弩兵又一次拉弓待射,这箭雨分明是想将她剁成刀子。地上已经血迹斑斑,阿戎在口中用哨音呼唤起来,她仰头看着天空,渐渐地听到鸦雀鸣叫的声音,待到□□齐发上天空的那刻,天空中忽然飞出成千上万只鸦雀,在她的头顶盘旋成黑压压的龙卷,紧接着是中箭的群鸟一只只从天空向着祭坛之下掉落,不一会儿就铺在了祭坛上。而鸦雀组成的龙卷却并没有消退,随着她的低声呢喃,鸦雀将她围成了一个移动的圆筒。

    此时殿下几乎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跟随僧人称颂起佛的功德来。那一阵阵声音传到阿戎的耳朵里,让今日的苦楚全部化为了对这种声音的厌恶。她的身子越来越弱,口哨声渐渐挺下。那鸦群失去了指挥,渐渐地四散而去。

    这时,那景国明王站了出来,在大祀殿前的弩兵之后站在高阶上,后面跟着耶律玦。阿戎气喘吁吁地跌在地上,听到大祀殿前的士兵替那明王传话:“佛母有灵,以化身为众生祈福,替你们受万箭穿心之罪,洗清你们的杀戮孽障。上天有好生之得,既然你们的罪业已除,那么愿意为我大景效力的自可留下,不愿的,便由你们信奉的佛母,一道带同你们前去大同,继续为你们那齐国的昏君贼子尽忠吧。”

    阿戎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中,只有零星的几个人站了出来。果然好似月梨说的,是一场“盛大的祭祀”,会否就在这些站起的人走出去的时候,那弓箭手就会将他们全部杀死?

    阿戎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很快失去了意识。
章节目录 第019章 .离有时
    头晕目眩地旋转,在半空当中飞驰而下,像一只被射中的鸟,直直栽入深不见底的水里,乌黑的水下压力巨大,她越来越觉喘不过气。

    忽然胸口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像罗网,将她牢牢地套在水中不再下沉,过了片刻后,她的身子弹了起来,那罗网像弹弓一样把她抛射上水面,抛射上岸,她趴在地上看到面前站着的一双脚,穿着她没有见过的绣着华美花纹的黑色靴子。

    她用尽全身力气地抬头看一看,但头仍然抬不起来,只有一丁点的余光看到他俯视的样子。他很高,他的眸子很深,他低头望着她,说不出来的让她害怕。

    她是有理由害怕的。一个只在她梦中出现的人,忽然间从结冰的海水中,蛟龙的袭击下将她捞上岸来。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做,他比父亲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而如今她知道,他可以赋予她生,给她一个孩子,还能让她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你是谁?”这个问题她在梦里得到过答案,但一个名字,或者一个身份,很难让她明白他到底是谁。或者说,问“你走进我命里,究竟是要干些什么?”更为合适。

    他低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声音深沉得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就被困在一处空谷里面,四面的墙壁都在回荡他的声音。

    “你到西京之后要做什么?”

    之后?她将龙筋交给齐皇,完成父亲的遗愿……她手伸到自己肚子上摸了摸,再之后,她就是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养大,等他可以拿刀枪了,便带着它去寻找蛟龙,等他到了年岁给他娶亲,将来再让他们的孩子也去屠龙……

    “那和山野村妇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很奇怪,她不就是以打猎为生的山野村妇吗?她艰难地说:“要……要有什么区别?”

    他好似在笑,但言语里不大能听得出来:“帝之子孙果然都泯然众人矣。”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还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让我承受祭坛上万箭穿心的痛苦?”

    “对你来说,这样叫痛苦?你好好想想你曾经杀过的蛟龙,他们的痛苦,你再想想你自己被蛟龙所伤的痛苦,你的父兄,你的母亲,你的祖辈……哪一个不比今日更痛苦?于你皮肉无伤,于你寿命无减,何曾叫做痛苦?”

    阿戎抓了抓胸前那块跳动的地方,她也知道身上的痛苦并不足让她难受的,而如今难受的是因为那块跳动的地方,像蛆虫咬噬一样疼。可是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人是不明白她的疼的。

    停顿了许久,他也许是察觉到她神情变得和方才不一样了。他这时候叹了一口气,似乎是俯下了身,她觉得他离她很近,能感觉道他温热的呼吸。他的声音变得很近,但却很低:“等你清醒的时候,就会发现这日子,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什么意思……”

    他伸出双臂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他扶着她站定,让她注视着他的双眸,随后说:“我活得比常人要更久些,看得也多些。浮生一日,四海一书,我当浮生都是故事,浮生当我也如是。”

    “现在的你和过去的我毫无不同。尊父辈和尊祖宗,只为一个命途而活,我倦了,想试试别的活法。而你就是我新的活法。”

    他将阿戎的一只手放在他胸口,让她感受那种胸口的起伏,随后又将她的手放回她的腹部,让她抚摸着他们的结晶,随后说:“我们的孩子,我总要给他备点礼物。”

    地面忽然间颠簸起来,阿戎的耳朵里传来马蹄声,她奋力地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上。

    她第一个看到的是那燕宫中的婢女月梨,见她醒了,那月梨跪下来说:“您可算醒了,侯爷说得果然没错。”

    阿戎喃喃:“侯爷,慕云歇?他说什么?”

    月梨回道:“侯爷说,您睡两个时辰便会醒了,他还给您肚子上放了一个小暖炉,还命我给您盖上厚被子。”

    阿戎支撑起身体,望向四周,才发觉这马车竟然如此宽敞,里面的布置便如她昨天住过的那个寝宫一样,各处的帘子和她身上的被子摸上去都翻着透亮的颜色,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面料,但却能感觉到舒服至极,是没法说清的好东西。

    “侯爷让我给您捎句话,说时过于期,他就会来找您,叫您最近没见他时不要记恨他,等过了这一程,您便能见得他这么做是有深意了。”

    阿戎身上犹能感受那种疼,她不想去揣测慕云歇的所谓“深意”,她只是摸着自己的肚子。过了一会儿觉察出了什么,靠在后面摸着暖炉,盯着月梨问:“现在是去往西京?

    月梨跪在地上往她面前靠了靠,仰头望着她:“咱们的确是去大同府。”

    阿戎继续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月梨说:“祭祀台上所有人都看到了,奴婢也不是瞎子。他们说您是佛母托身,现世来了,奴婢……奴婢就觉得应当跟着您。”

    阿戎盯着她眼睛没有眨:“大祭上那些不想归顺景国的人,都怎么样了?”

    月梨说:“这也正是奴婢能跟着您的原因。您这马车外面都是当时站出来的人,大家都横了一条心准备死了,但没想到那景国的明王说话算数,派了车马送咱们去大同。且不说我们,连晋王也放了,晋王就在前面那辆马车,那马车制式和您这辆是一样的。”

    阿戎这些时日学得很快,听她说马车制式一样,就知道里面有点耐人寻味的地方。

    “哦,对了,奴婢还想跟您说一件事。”她凑近了说:“奴婢今日也好奇,祭祀殿上没见侯爷,却在被景国人赶着我们一群人往马车走时,远远看见侯爷立在这辆马车旁边等着,我走过来他便说您在这车上,命我好生伺候您。看侯爷对您,好似是情谊极深的。”

    阿戎皱了皱眉,并不想听她说慕云歇的事,但她也不习惯去阻止别人。那月梨就继续说:“奴婢其实想说的……有些复杂,您慢慢听。昨日侯爷送来衣裳,吩咐说您挑哪件,就能决定了您今天出城的方式。您昨日挑的这件白衣裳,佛经上说就是佛母穿的模样,这奴婢是知道的;而那时旁边还端着正红的,奴婢当时看出来是齐国王妃的大婚服,因为以前奴婢在燕宫就是伺候王妃的。现在看到晋王在咱们车前头,奴婢揣度,您昨日要是选了正红的衣裳,可能就有一场强加的婚事了。”

    “什么?”阿戎直起身,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她的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慕云歇的每一招,不是让她要身伤,便是要让她心伤?身怀他的孩子却不能让他有丝毫怜惜?

    怜惜……阿戎忽然领悟。这不是她应该有的情绪,她儇氏族人怎么能向他人祈求怜惜?她着相了。

    “那其他颜色的又是什么?”

    月梨摇摇头:“单看出一件蓝色是楚人的衣裳,也是富贵人家穿的。其他便不知了。”

    “楚国富贵人家……”她心里想到了一种答案,但又立即打破,结果却听月梨点了出来:“侯爷是楚国的云中侯,那您要选蓝色是不是就等于答应当侯爷府里的人了?”

    或许他真的留了一个选择给他自己,也给她。可是这么选她就没法离开燕都,也并不是阿戎想要的结果。但至少,她有这么一丝的理由去冲淡他的可恶,让她心里对她自己说,他曾经是给过她选择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

    但这种给出选择的方式,本身也是种可恶的行径。

    月梨忽然“咦”了一声,打开旁边的一个箱子看了看。那箱子也是慕云歇送来的衣服箱子,月梨翻了翻里面后抬头说:“奇怪,那另外四件衣裳也都送过来了。”

    晚上马车停在驿站,阿戎走下来,月梨立刻为她披上大氅。站了片刻,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戎!阿戎!”

    阿戎看过去,是哈满。看到他一张憨憨的脸,阿戎心里有了暖意,赶忙跑过去拉着他,柔声道:“没想到你也跟来了,寺里有吃有喝又暖和,不好吗?”

    哈满笑着喘气,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那也没有跟着阿戎好,非绝回寺里来收拾行李,我说把我也收拾走吧!他就把我带来了。”

    阿戎这时才想起了僧人们,赶忙问:“那非绝人呢?”

    她朝远处望去,车队后面有一个走过来的身影,面上略带着羞涩的笑容,年纪轻轻便有俊俏的面孔,却可惜是个和尚。

    “佛牙……”

    “安顿好了,一进大同拜过皇上,给金像开了封,我就去五台山了。”

    他不知为何,并不看她的眼睛,反而盯着她的裙角。盯了一会儿,他便急忙又说:“我还有别的事,就不陪着你了。”说罢就匆匆走开了。

    哈满摸着后脑:“他能有什么事啊,天天就是抱着一堆破烂成金片子的佛像睡觉,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把佛像当大姑娘了。”

    阿戎摸摸他的头,跟他一起坐下来吃饭。月梨却是个精明人,对着哈满打趣说:“说不定他是在想着大姑娘呢,只不过他这样这样,这样这样。”月梨手指着脑门,又比划个双手合十。哈满想了想,拍手道:“笑他是和尚。”

    一路上无趣,也只能看他们这样自娱自乐了。

    正说话间,那晋王走了过来,阿戎的方桌就坐了三面,还有一面空着,晋王坐下后,月梨想张罗着给他点饭,他却说:“路上本王便不吃了,只喝点水便是。”

    月梨问:“晋王殿下是吃不惯这种乡下食吧?”

    晋王道:“倒不是不能吃……只是本王吃相不好看,从不在旁人面前吃饭,我已命人将鸡肉做好送到我马车上了。”

    月梨笑问:“那晋王殿下过来坐是……”

    “是来看看我的未婚妻子。”晋王笑靥明朗,俊美模样,亮亮的眼睛朝着阿戎望过去。
章节目录 第020章 .王事
    阿戎沉默了一会儿,转眼望见驿站边上马棚里拴着的马。这些马身上风尘仆仆,对自己的未来毫无卜知的手段,也无掌控的能力,活脱脱是和她一样。

    但如何说呢,她很明白,归野的马许并不如有主的好,餐风露宿,野兽环伺,不知何时死于何地。一匹怀孕的马,生存的能力就更弱,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这么诞生在苟活路上。

    所以她没开口。暂且先按着暮云歇的安排,他就算有可恨之处,但不可能会不顾她肚里的孩童。阿戎收回视线看回晋王,说:“慕云歇是怎么跟你说的?”

    晋王点点头,说:“此事若我叔父来说,我不会听他,女真贼子来说,我也不会听他,但那楚国人有些与众不同的气度,言之在理。这次我与你结亲,算是为我大齐争夺一时喘息,有了这一年时间,父皇便能有机会从夏国,荻荻,西域各国借兵。”

    “一年?”阿戎和月梨一同叫出声来。此时哈满正呲溜呲溜地吸着热汤,他冬天里全都靠逮着喝热汤来暖身子。

    三个人一同瞧了一会儿哈满,心里各自想着什么。阿戎自然想的是,他慕云歇是将她和他的孩子作为人质困在齐国,来换取他的什么大计谋。她的手握在一起,紧紧地抓着,有些颤抖。

    月梨看出来她的不对劲,拿自己的手搓了搓再握住她,说:“姑娘勿要嗔怪。咱仔细想想,这一年为期,至少便是说晋王殿下娶您回去,只是个幌子。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晋王望着阿戎说:“你别怕,我已经听说你与那楚国侯的关系,知道你肚子里的这孩子是……”

    阿戎偏过头去,她不想听他再说一遍孩子是慕云歇的。

    晋王继续说:“还有一点,这婚事虽然本王点了头,但回去之后父皇母后还没发话,他们其实早已经给我选定了我表妹,是萧家的……”

    声音说到后面变得低了些,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怎的,月梨看阿戎面上没什么表情,于是解释说:“咱们大齐除了耶律氏就属萧家了。”

    晋王嗯一声:“其实大约并不能真的成婚,这也只是权宜而已。等将来借兵之后,我定当亲自送你回去。逃亡路上,我不会骗你的。”

    阿戎抬头看他,晋王说到情急的时候,眉头皱着,一双眼睛很亮,好像有星子在里面闪光。他认真地望着,就等她给回一个微笑,让她定要配合。

    阿戎没有说话。这做什么假的王妃,齐国什么萧家,听来乏味。她一句话也不说,想这么乖乖地顺应旁人给她命运的安排,大抵是因为她实在困惑于现在的人生了。

    是不是有了孩子,人的脑子便混沌不清了?

    月梨将她扶着回到马车上,等着马车重新上路了,颠来簸去地无聊时,月梨说道:“这一年功夫,其实算是争取得长了。您且看景国兵马从上京打过来用了多久?只不过半年而已,燕都离大同还远吗?若要我是景国人,这时候还不趁胜追击?给敌人活路,不等于把自己半截埋进土里吗?我在燕宫看景国人尽听侯爷的,揣摩侯爷地位无两。您是他府里的人,景国人能让他用您牵制一年,恐怕里面也有什么谋算。”说着说着她又走了神:“原先齐国人连着景人和楚人一块儿里欺负,现今他们关系这样要好,便是要将契丹绝种啊。”

    阿戎听她分析这么半天,说:“你大事知道得很多。”

    月梨叹一声说:“不瞒姑娘,我读过几年书,听我阿爷和叔父们常说这些东西。我阿爷是在三十年前的大祭上死的,阿爷死后,契丹人又道路以目地,让楚国人互相举报不忠,害的我全家被抄没,叔父惨死,我自小没爹,一直和两个弟弟相依为命,但两个弟弟也被送到极北之地。前几年我多方打听,知道他们应该是都死了。我在燕宫没什么追求,本想着哪一天自己也被抓去弄死,便算了。”

    她这时抬起头,眼眶里液体打转,忽然扑通地跪下:“我其实不信佛,但知道这世上有贵人,您是老天选中的人,老天爷把您送到我身边,让我见得您不死之身,这必然是有道理的。”

    阿戎的心里好似有一点热流涌动。这个人和她的身世很像,都是孤苦伶仃的失家的人。

    月梨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姑娘,您放心,我必定以这性命互您周全。”

    阿戎的心大概是干涸久了,这时有个人说她没听过的体己话,忍不住动容。只是她仍旧不大会表达,但心里对眼前的人,可说再没像对什么人那样信任了。

    走走停停也有五六天,这五六天间,她和月梨便成了姐妹似得亲近,而那晋王也时常过来照看,说些可亲的暖话。但阿戎见他越是离着大同府近,却越是不安起来。即便下车停歇时,他也不愿老老实实在车里休息或吃东西,反而不停地踱步。

    月梨也在她耳边说:“目前殿下头疼的应该就是婚事。他满口答应了景国人,这若是说不动皇上,就要坏事,这婚事一坏,景国人的铁骑兵可就踏过来了。”

    阿戎摇摇头,听了这么几天月梨对战事的分析,她也能发表些自己的见解了:“既然这么明朗的局面,皇帝都躲到大同了,怎么可能不答应?我看他担心的是别的事。”

    月梨偏头狐疑:“那您觉得殿下是担心什么事?”

    阿戎想了想:“不知道,什么萧家的女孩吧。”

    月梨恍然一拍大腿:“对啊,如果萧家定好的婚事,这回却因为您毁了约定,可能会引出点麻烦。那咱们面前可能就有难办的地方了。姑娘去后听我的,咱们自保一年安稳,可不要被那些个门户引进去牵连争斗去。”

    阿戎默默不语,只觉得这月梨想得也太多了。

    快马加鞭地去到大同,马车在城门前缓慢下来。听着城门前是开了门,进入了热闹的城里,又走了几个时辰,马车便不让行进了。

    阿戎走下马车,眼前高数十丈的宫墙显得十分崔巍,红色的顶在艳阳下熠熠生辉,厚重的宫门发出巨大的声响缓缓打开,开门后,那门里是穿着华裘的一个个妇孺,为首的那个一身玄色,毛茸茸的坎肩隐去了脖颈,那妇人发胖的身材也掩盖在厚厚的裘衣下,头上不像周围的年轻人那样带着契丹人冬天里爱戴的帽子。

    晋王下马车后看到那妇人,脸上的激动油然冒出来,往前快步跑了几步。对面的妇人遥遥看到他跑过来,也往前又走了几步。

    但晋王又停了下来,转身小跑到阿戎身旁,从月梨手里将她的手挪到自己的手里,低低地对她说:“从现在起,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了。”

    阿戎愣了愣,但还没有仔细想,已被他拖着手向宫门里走过去。那妇人没有再往前,似乎是回头又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话。

    晋王自顾自地把她拉着往前走,这时攥得她手指生疼。她腹部此时也微微地在疼,但好在能忍着,一直随他走到那个妇人面前。

    晋王这时松开她的手,向那妇人跪下:“母亲!孩子回来迟了,请母亲责怪吧。”

    妇人眼角冻得通红,显然方才有泪,因又受了这么冷的风,才显出了这么红的颜色。妇人颤抖着声音说:“你快起来,能回来已经是万事大吉了,母亲还怎么能苛待你?”

    但此时那妇人向旁边的阿戎看了一眼,晋王会意,见她没有跪下,赶忙稍微地拉扯她俯身了些,随后站起来说:“母后,这是我在燕都时娶的妻子,她是……她是叔父的远亲侄女。”

    那妇人拒绝他的话:“耶律玦的远亲侄女?”说话时妇人望向阿戎,晋王捏了捏阿戎的手示意,阿戎只好回答:“是。”

    随后那妇人嘀咕了几句契丹话,阿戎听得这是她在北边时听过的问候,意思是说:“今天牛羊如何”、“今天可好,”阿戎恰好知道契丹话中简单的句子,便生硬地答:“很好。”

    晋王此时支吾说:“阿戎这几年在汉地长大的,不怎么会说,等回头儿子会教她说话的。”

    那妇人用契丹话道:“你知道我和你父皇有多为你忧心,不烟有多为你忧心?你在外面却风流出个野种来,你!”

    她气急败坏,抬手就想要打,所幸被后面的人拉住了。阿戎能听个半明白,却没听明白野种这句。见她面不改色,那妇人的脸都气得煞白。

    那妇人瞪了片刻,忽然大喘气起来,几个她身后的妇人扶着她关切地说:“皇后娘娘可切勿动气啊,这么冷的天,有什么话请殿下回去再说吧!”

    正说话间,有个妇人身前抱着的小孩儿拖了手,径直跑上来将阿戎狠狠推了一把,大声叫喊道:“你别碰我大皇兄!”
章节目录 第021章 .预言者
    阿戎向后退了几步,月梨上前托住她。这孩子这一推,正好推在她的腹部,原本就在疼的地方此刻略微一震,阿戎的脚几乎要站不稳。

    月梨在她耳边低声说:“咱们跪下吧,这是皇后。”

    说完之后月梨见她没动静,便伸出自己的腿悄悄地顶一顶阿戎膝盖后面的腿窝,想让她弯曲弯曲。阿戎这时才跪了下去。

    “叫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叫七皇子。”

    “七皇子……殿下。”

    月梨听到她口里说出了殿下,知道她是明事理了。

    晋王这时又俯下身将她扶起来,一边说:“以后就是自家亲弟,叫他‘阿淳’。”

    皇后已经被扶着上了轿辇。这宫城根上还是略偏了些,众人有轿辇的都上了去,那孩子跟着他母亲上轿前,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晋王的轿子也已经备好了,他拉着阿戎坐上去。两人坐在里面稍嫌挤了点,晋王把自己缩在边上,以礼待她。

    “这里不比燕都繁华,但好歹还有宫城。这宫城难得的地方宽广,这一点比燕都强,自然若你不觉得这宽广荒凉的话。”

    阿戎瞧他的身量健壮,知道他手上也是经常动武的。但此时表现文质彬彬,显见世家大族都是文武双全。但是只要是和刀枪干仗的,相互间都有洒脱的一面,两人相处也不觉得尴尬。她问他:“你弟弟和你,并不是一个娘亲吧?”

    晋王笑答:“其实你今日见到的皇后,也不是我真正的娘亲,但她是主母,自然宫里的孩子都是她的。皇后是我娘姐姐,也是萧氏。我三弟淳是元妃所生,元妃是奚族人。”他顿了顿:“阿戎,你是什么人?”

    阿戎答:“我是儇氏人。”

    晋王虽然读过点书,但齐人尚武习气之下,他也只是跟着南面林牙学过点汉学皮毛,所以儇氏他也没听说过,但晓得可能是古方国传下来的古姓,应当在千年前也是有头有脸的。

    阿戎看他在思索,便打断他:“现今我也是个孤儿了,没有同宗同祖的活人。倒是你还没有说,你叫什么名?总说旁人怎么不见你提自己呢?”

    晋王愣了愣,可能没想到她会问他的名字,一般而言,除了比他位阶高的,谁会叫他名字呢,而且比他位阶高的,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呢。更何况,今天又不是他们两人的初遇,想要打听他的名讳,按照道理讲一般人也会从旁打听吧,直接问出来的让他哭笑不得,但她又顶认真地望着他,所以他低下头,脸上有些害臊地说:“澋。”

    轿辇停在他自己的寝宫前,他又拉着阿戎的手下了车,这时候门前已经等候着一个中年嬷嬷走上前说:“今日两位大家都免了您的请安了,让您在宫里好好休息。这姑娘的事,已经有人跟皇上说过了,皇上没明确说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但不同意,几乎就是默许了。”

    耶律澋开心地抱住那嬷嬷道:“寻姑,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那嬷嬷也拍拍他的背,拍着拍着竟然有些激动,泪花留下来,下巴抽泣一阵才停下,嘴里说道:“我还当这次见不到殿下回来了……”

    等两人亲热完,那寻姑先对着阿戎看了半晌,随后面目凝重地把两人请进去。寻姑顺便就说:“明天早上皇上下朝后,殿下就自己过去见皇上吧。您的事现在都是国事,不同以前了,您不能再顽劣。”

    “知道了。”

    全交代好了,耶律澋便又拉着阿戎来到床铺旁边:“你以后睡这里。”

    阿戎:“那你呢?”

    耶律澋说:“我也睡这里啊。”

    阿戎无奈:“不需如此吧,我有身孕,我知道大户人家没有跟孕妇硬要挤在一起的男人。”

    耶律澋:“我知道,你睡在里间,我睡在外间。”

    阿戎叹口气:“殿下这是你的宫殿,这么多空着的屋子,便让寻姑随便给我安排一间就是了。”说罢她便往外走。

    耶律澋拉住她:“你的孩子现在是大齐的皇孙了,你的身份也令很多人猜疑,我怕你离的我远了,会保护不了你。”

    阿戎:“你可以给我派两个侍卫,还有月梨和哈满,他们可以来保护我。”

    耶律澋:“从燕都回来的都被拉去查核了,等过几日我才能把她领进来。我自己的侍卫也是皇上的,所以还不如我守着你。”

    阿戎这时候知道,合着他其实是没什么实权的小殿下,自己也知道身旁没有多少信得过的人选啊。

    这一天相安无事,晚间她睡下时,耶律澋还坐在床边陪她睡下,等到婢女们都出去了,耶律澋才起来去睡在外面的榻上。其实阿戎倒不觉得他委屈,因为外面的榻比里面的还要大,平日里他就在外面榻上架桌子吃饭,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安排。

    总之,他是个无缘无故地对她好的人。她是想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就有月梨和耶律澋这般对她好的人的。

    等到入夜后,阿戎将身上的龙筋拿了下来,在夜里仔细地摩挲着。即便已经过去两个月,这龙筋仍然光滑,在一星半点透进来的月光下,发出好似夜明珠一样隐隐的光。若是将它献给了皇帝,那么她以后的人生,就只剩下这个孩子为支撑了。她忽然感到害怕,她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信念,想要见到皇帝的心愿,好似瞬间崩塌了一般。

    第二天早上耶律澋独自一人去见皇帝。阿戎和寻姑带着宫人走到皇帝的勤殿远处,望着侍从将耶律澋领进去。阿戎远远地望着门敞开,光线投进看起来里面黑乎乎敞开的门洞时,她的心跳得极快。一直到那门关上了,她对自己说,不急,她不急。

    这时候寻姑深吸一口气,转头来问:“姑娘,你知道我是靠什么进得来宫里么?”她说着拿出一个饭团,里面夹着肉酱当中散发出挺大的羊膻和火药异味。

    阿戎笑一笑:“我闻出来了,这饭团子是用来念咒驱邪的。您是宫里的师巫?”

    寻姑道:“其实是我父亲。我虽然不会这门道,但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得了天眼,能看出点常人看不出的东西。你在燕都时,父亲还同你说过话,姑娘还有印象吗?”

    阿戎想起了那夜遇见的带着面具的老头。

    寻姑继续道:“那时他老人家就传信给我,说天选之人,祸衍之主,就要到来了。他的算卜一向是很准的。”

    阿戎指着自己:“天选之人,祸衍之主……我吗?”

    寻姑认真答:“是啊。”

    阿戎道:“那么景国的铁骑又是什么?”

    寻姑意味深长地望着天空道:“有些东西,你得从源头上去看。天寒了,北人才南下,我齐人四时还行帐,是为什么?景国踏破此处,那也是天命里写好的。夏雷冬震,铁骑飞霜,都是因为那两个字。你知道天命给你是怎么写的吗?旁人是顺命,只有你,是破命的。”

    阿戎觉得她说得太玄乎了,她听不懂。不过她已经学会了好奇。“你说‘夏雷冬震,铁骑飞霜,都是因为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什么?”

    寻姑跳大神一样地摇摆着自己的脑袋,口中喃喃声音忽然犹如鬼魅:“顺时而告,那是应,提前说露,那是逆,汉人说“天机不可泄露”啊。”

    她神神叨叨地说完之后,前方正巧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人。那高的是个窈窕女子,这么冷的天穿得暖和,却仍然能显出身段来,旁边那小矮子便是前日里推撞她的孩子耶律淳。今日带着他的这个女子,并不是上次宫门口的妇人中见过的。

    寻姑道:“你知道现在顺应天机,我应当告诉你什么吗?那女子就是咱们殿下表妹,北府宰相之女,咱们皇后的侄女萧绫,还破例给封了平昌郡主。她小字叫做不烟,你和宫里提提“不烟”这两个字,没人不知道那是未来新皇的皇后。未来新皇可以换,她的位子却跑不了,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阿戎道:“你的意思是,现在咱们大皇子是她定下的夫婿。”

    “姑娘聪慧……不过老奴还不知道,您在这宫里假托的是叫个什么名?”

    阿戎在车上听月梨交代过,说是耶律玦的侄女也是萧氏出来的人,只不过虽然姓萧,却不是国舅家的那根萧,但算是沾着点宗亲的家室。这样的身份才不会让大齐皇室拒绝,她若说自己是汉人,可能当下便棍棒打死了——汉人也敢怀耶律氏的种?月梨告诉她,耶律玦那远方侄女已经被他叔叔为了这次的用途,永远铲除于人世了。阿戎记得月梨说自己是叫做“萧温”,小字是叫做“鸳鸯”。

    “萧鸳鸯。”阿戎把名字说出来,那寻姑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竟是这样!”

    阿戎道:“你若是得了不想说的天机,便忍着,不要勾人的胃口。”

    “哈哈哈,哈哈哈。”这寻姑大笑几声,几乎笑出了眼泪。那萧不烟和耶律淳向着他们走过来,她立刻就止住了笑,恭恭敬敬地鞠躬叫一声:“哟,三皇子和郡主来了,是去看望皇后娘娘啊?”

    萧不烟停下来,还没发话,她手牵着的小孩儿耶律淳就指着阿戎说:“她,她就是要给大皇兄生儿子的人!”

    萧不烟目光灼灼地望过来,与阿戎对视一眼,嘴唇微微一动说道:“你是鸳鸯吧,生得一副好模样。”

    阿戎低头没有说话。

    萧不烟继续说:“近日父亲听说了你的事,也跟我提及,说与你父亲十年前在春狩时见过,那时你父亲为我父亲当马凳。”

    阿戎听到这样明晃晃地挑衅,倒是觉得好笑。

    寻姑打个哈哈:“郡主,这地儿太冷咱挪挪地方吧,而且咱们都堵在这路中间,待会儿被皇上的人看见说不好会来个责骂。”

    萧不烟淡淡一笑,上下对着阿戎打量一番:“等我先去看过皇后娘娘,再看还有没有空闲来找鸳鸯姐姐叙话。”

    阿戎摇摇头:“你有空闲,我没有,且不用来看不熟的人。”

    萧不烟冷笑一声,拽着小孩儿走了。

    寻姑看着这热闹,就似乎是以一种洞察一切的姿态站着,养着头颅好似炫耀与造物主的这种沟通。她的嘴角挂着一丝预言者的笑容,对阿戎说:“她不是你的对手,你将来给她一个善终,我保证萧氏一族日后会给你不可估量的回报。”

    、”
章节目录 第022章 .绿琥珀
    阿戎吃了一惊:“你是说我会杀死她?”

    寻姑把头转过来,盯着她露出诡异的微笑,做模样在她身上嗅嗅,好似嗅到什么香味一样嗯哼一声,说:“你身上这么浓的血腥味道,不像是没杀过人的,还吃什么惊呢?”

    阿戎瞧着她的模样,眼睛里似乎有种嗜血的渴望,似乎前面若是有血迹,下一秒就要将狗舌头伸出来了。阿戎说:“杀人不是本能,只有自己被逼上绝路了,才会以此来让自己脱困。如果有旁的方法,也断不会把人的性命当做攀爬的手段。”

    “攀爬?你到是学得很快。在宫里就是得攀爬,你以为可以安顺其然地熬年份,旁人自然就会尊重你,不然,旁人见得你越久了,越觉得你是这皇宫陈设里多余的一块东西,不想办法把所有的陈设都换成他们自己想要的样子,他们是不会罢手的。所以攀爬,便是不让别人把你拿掉的办法——你得把自己变成对旁人有用的样子。”

    阿戎:“你说的‘旁人’是谁?”

    寻姑:“这就广泛了,奴才心里这人是主人,女人心里这人是自家男人。我心里是我父亲。不过在宫里,“旁人”有很多,因为大家既是奴才,也是女人,还是冠以父姓的乖孩儿,找准自己的身份是很难的。”

    “照你这么说来,你首先是你父亲的女儿,隐在大齐宫殿中的奚族师巫,那么你和你父亲想在这里得到什么?”

    寻姑将自己的视线收回来,微咧开嘴角,目光变的警觉:“你的好奇心倒是和父亲所说的不大一样啊。”

    “见到你父亲的那时,和今日相比,定然是有所不同了。”

    阿戎盯着远处的勤殿,那门此时打开了,几个推门的侍从先走了出来,随后耶律澋被皇帝身边掌权的侍从请出。耶律澋站在殿前远望,一眼就和她对上,略微抬了抬手向她致意,快步地走过来。那身后的侍从稍稍年迈,但穿着在一堆侍从里却是最好的,跟也跟不上耶律澋的脚步,只好一路小跑,临到了阿戎面前,才停下皱着眉头审视她。

    阿戎今日里穿的是寻姑给准备的袄裙,外面披一件灰色长披风,其实就是一般齐国贵族姑娘冬日装扮,实在没什么奇怪的。但老侍从对着她看了一会儿,再转头瞧了瞧耶律澋,正巧看见耶律澋那望着姑娘的含笑的眼神。

    他也不说话,只是眼睛里透出点复杂的意味。

    耶律澋拉住姑娘开始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说:“这么冷的天,在屋里等就好了,做什么要出来接我?”

    阿戎朝他笑笑就算回答。

    寻姑跟在耶律澋和阿戎身后,看老侍从这是要送送,于是问:“大石宰眼骨碌都要掉出来了,怎么的,没见过亲热的?”

    那大石宰停下来把寻姑拉到一边道:“燕都来报,过几日女真人要派婚使前来说和,以景国郡主礼嫁这萧温给晋王,并且索要岁银五万两,绢一万匹。”

    寻姑撇撇嘴:“这是国事,我可不懂。”

    大石宰急了:“唉,你父可是大师巫,他若在,必定早早占卜出这一连串的祸事了,你说你怎么就没学到他半点皮毛?”

    寻姑冷笑一声:“大石宰这样说奴婢,奴婢也惶恐。我覆罗氏这能耐是看祖宗给不给饭吃,传到我这一代不济,开不了这天眼啊。我父亲倒是能开,但吾皇那时不爱听,还因着没捕到头鹅杀了我阿弟,让我覆罗家断了子孙后代,把我父逼上了绝路,这您都忘了?”

    大石宰左右看看,赶紧捂住她的嘴:“别再说了,你自己不想要命,你们奚族老小你也不管了?”

    “我奚族人世代为奴,我管和不管又有什么分别?”

    “那远的不说,说说你阿弟,你阿弟没捕到头鹅,本来罪不当死,结果却随便拎上一只鹅跑去骗皇上,欺君之罪啊!再者说来,他本就没生下男孩儿,断后也不能说是皇上的错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两人扯了一会儿皮,显然虽然吵得凶,却是什么都敢说,可见是信得过的熟人。已经快到了耶律澋宫外,大石宰说:“你把这未来的晋王妃给伺候好了吧。”

    寻姑的脸忽然就高兴起来:“哈哈,定下了就好!看来殿下的位子是稳了。”

    大石宰看送到了人,叹一声后回头向外走了两步:“那可不是稳了么,现在天下不是耶律家的,也不是萧家的,是那大景国的咯。谁当太子能让景国人太太平平地不动刀枪,皇上自然就选谁囖。”

    回去后晌午才歇了一会儿,耶律澋便叫阿戎带了一顶毡帽,一起往宫里那湖边去了。因为离湖有点距离,出了内城还骑了马。寻姑和侍卫们的马跟在后面,隔着有点距离,阿戎扭头过去看了一眼,这一回头间,眼光扫到从空中掉下的几根羽毛,抬头望去,只见一只海东青在极高空盘旋了一阵,也往那湖边去了。

    耶律澋看她望着湖的方向,说:“我刚从外面落魄归来,打算给父皇打下头鹅,晚间烹了做孝礼,算是投父皇的喜好。”

    “天鹅?按俗是开春才会落到此处。”

    耶律澋说:“我来西京后就曾探过,秋时就留了这么一群,让人帮我养着。这次放在湖里是做做样子。等开春的时候,我再带你真的见识见识捕鹅。”

    阿戎不说话。他们一队人来到湖边后,在枯着的杂草丛下听到天鹅的声音,跨马走近了瞧,果然结冰的冰面上凿出了十来米的小水泡子,里面放了有十来只鹅。阿戎看那十来只鹅都养得较为肥胖,大约是飞不得太高。

    阿戎道:“既然你父皇历来都喜欢捕头鹅,吃头鹅,自然对这头鹅肉质要求不小。这群豢养的恐怕太肥腻。”

    耶律澋说:“这宴是叫头鹅宴,但其实头鹅是给父皇吃,陪宴的人也要吃,便是吃这些了。头鹅我自然也有准备。”他从马上下来,双手太高拍了几下,便打算走到阿戎马边去扶她下来。但阿戎这时候却不停下马,反而面色露出诧异神情,随后一夹马肚子径直奔到冰湖中央去了。

    直到旁人跟不上来,她终于将手抚摸在胸前的硬物上。

    她所带的龙心琥珀正在剧烈地跳动。

    这包裹小龙心脏的琥珀,就像湖面的封冰一样是自然的造物。父亲说几乎在千年以前,这颗心脏就已经流传在儇氏正脉的手中,可是今天阿戎的胸口,竟然觉得有些暖。

    以往即便它跳动,也没有这样烧热起来。因为这种奇怪的热度,她忽然有了心慌的感觉。可这龙心的律动分明就已经和她的心脏律动达成了一致,它们各自包裹在自己的皮囊里感受着对方,和谐而统一。

    但当他们真正和谐统一的时候,阿戎便有种想要喷血的*。他们在内外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共鸣。

    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意念跑进她的脑袋:这颗小龙心,它饿了。

    阿戎将她带着的龙心从胸前拿起,它现在好似变得越来越热,跳得越来越快,阿戎呼吸急促地从马上跳下,不顾周围人的大声劝告阻拦,一股劲地往湖心走去。她受了龙心的指引。

    以她二十多年来的浅薄见识,她断定这湖中是有龙的,至少也应该是一头大着肚子的蛟龙。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那小龙心脏会跳得比她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热,渐渐地,龙心琥珀在她手里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

    天空中出现一声鸟鸣。阿戎听得出来,高空有一只飞起的天鹅,这只天热飞得时高时低,似有规律,在冰湖上空回旋,看得出来是被驯鹰人□□过的。

    阿戎仰头看了一眼,就在这分心时刻,那小龙心脏忽然朝天一拽,将她脖颈拼命一扯,阿戎伸手抓住它,却发觉它在与她奋力抵抗。过得许久,阿戎看到那琥珀上发出崩裂的声音,那龙心中的绿色血液集合为一个细小的原点,随后竟然破壳而出!

    喷出的液体在空中变成气雾朝着天上急窜而去,随后便听那高空的头鹅声嘶力竭地惨叫,白色的羽毛如雨而下,阿戎看得胆战心惊,口中呼哨一声,那远远的用来捕猎天鹅的海东青低飞而过,阿戎翻身踩踏上去,跃起追逐那绿影的去处。

    但那绿影却没给她看清楚的机会。她只看到一副骨架从天而降,她再想找寻那绿影时却已没了影踪。海东青要比海鹰小得多,根本无法承载一个人的重量。当海东青也开始坠落时,阿戎对准了那个凿开的水泡子跳了下去。

    俯冲的力量太大,阿戎整个人沉入了水中。她在寂静的冰水里望见此时已经飘于眼前的那琥珀,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琥珀从父兄手上传给她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场面。这颗心脏原本只因同类而跃动,现在却是因肉食也能震颤,那它以后还会出来找肉吃吗?那它会吃人吗……

    阿戎想得出神,许久之后,便见周身有不少侍从跳了进来,有的连水都不会,她知道那是来搭救她的。

    她缓慢地游上水面,出水时将长发以手撩至脑后,湿哒哒地爬上冰面来。耶律澋站在水边,表情焦急,却面色发白,没有像往常那样走上前来。也是,她自己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又遑论这个贵族公子?
章节目录 第023章 .覆手香
    阿戎在水边的冰面站着,冰天雪地里呼出的气息变成白色的起雾,大口地呼吸让胸前起伏。她低头瞧瞧自己的两胸,挺拔,随着呼吸抖动,衣裳湿透沾着皮肤,她也的确感受到刺骨寒冷。但这种感觉,她多年也已经习惯。

    胸前的绿琥珀已经恢复了原状,贴着身体冰凉冰凉,就好像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在半空跃起时看到的那头鹅枯骨,方才也已经急坠落入水中,即便阿戎也没有瞧清楚它落下时的样子,那其他的肉眼凡胎就更难在那一瞬间判断出掉下来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过了片刻,冰面发出了摩擦的声响。阿戎向声响处看过去,见耶律澋已经跪在地上,口中喃喃念着什么词。

    阿戎心想,他大概是被她纵身跳上海东青背的模样吓得以为见了鬼……

    奚族师巫家族出身的寻姑,虽然看得愣住,却并不觉得难以理解。她前行几步扶起四肢发软的耶律澋,大声说:“哟,殿下怎么摔倒了?”一边凑近一边低声说:“是否觉得奴婢当日没有说错?”

    耶律澋颤抖着低声说:“本王第一眼看到她时,便知这一切都是值得……她的确是覆罗所预测的那样,是个天赋异禀的女子。燕都一行,本王就相信覆罗,才会把自己送上门去认他耶律玦和景国人宰割。覆罗辅佐了那么多帝王,便也会帮我坐上太子之位。”

    寻姑淡淡一笑:“太子?我覆罗家一向只服侍帝王。”

    耶律澋赶忙说:“本王一定会登基。”

    寻姑笑而不语,将他扶起来。“我父让你牢牢地傍附眼前的女子,不是让你崇拜她,仰慕她,而是要让你驾驭她,成为她的主人。即便是天王老子,修罗神仙,你也得把她当做你□□的马,任你驱策,而不是给她跪下,钻进她的裙下做个痴子。”

    耶律澋低下头,神情变得复杂:“可是本王……就不能爱上一个女子吗?”

    寻姑使劲地捏他一把胳膊,耶律澋皱着眉头闷哼一声:“萧不烟也是覆罗所指,可以辅佐我登基的人,我接受了她,她也对我诉了心意,你却告诉我她不能让我当上太子。往后,你也会让我抛下眼前的这个女子吗?”

    寻姑思了一会儿,劝他道:“你若是真喜欢上了这个女子,那便将她骑在身下,把她变成你的女人啊。”

    耶律澋大惊:“不可!那会伤及她的孩子。”

    寻姑装作无事地凑近他,手却又去捏他胳膊上的肉:“她可是香饽饽,但她肚里的孩子却不是。你道为何旁人会让她怀孕?那便也是相中了她的命相,算知了她未来之大能。现在我们也算知了,这块香饽饽自然不能让别人捡了便宜。”

    阿戎从远处走过来,寻姑赶忙止了话。耶律澋迎上去扶着阿戎,此时的阿戎面无表情地任他扶着。

    寻姑把自己披着的干披风拿下来,给她裹上。阿戎盯着寻姑瞧了瞧,低头说了声:“多谢。”

    耶律澋说:“你身上全都湿了,这样下去会得风寒,我们赶快回去吧。”

    这时跑过来一个老奴,跪下道:“殿下,那头鹅竟然跑了,老奴着实唤不回它,求殿下宽恕!”

    耶律澋心不在焉地说:“也罢,只把那群鹅杀了做个全鹅宴就是。”

    回到寝宫里,隔着衣裳摸了摸腰间所缠的那根龙筋,对寻姑道:“我想换件衣裳。”

    寻姑低头说:“奴婢这就给您找来。”

    寻姑拿了干净的衣裳。正要帮她更衣时,阿戎说道:“我自己便可以了,你出去候着。”

    寻姑待要再碰她,却被她将胳膊隔开。“姑娘,这衣裳许稍复杂了些,尤其您不大熟悉礼仪,譬如左衽这些……”

    阿戎僵硬地笑着说:“你出去。”说着便以凌厉的眼神望着她。

    她的笑容带着诡异,寻姑寻思在冰湖与耶律澋说话时,会否被她听见了。但她在那水泡子边上,隔着老远,他们说话又小声,按道理是不能够的。

    但她仍然捏一把冷汗:这女子可是父亲算中的神异之人,是不是除了长生不老外,还有顺风耳千里眼什么的也难说。她自己算不了前途,父亲也远水解不了近火,她现下的处境堪忧,是否那女子会因为那一番话而报复她,也很难说。

    她想了想,转头走出寝宫,向着冷宫的毡帐而去。

    这回天祚帝带着宫眷逃来西京,也把冷宫的人都带出来了,说是不能给景国人□□了。她阿弟的唯一女儿,当年因为牵连进阿弟的欺君之罪,也被打入了冷宫。但她却继承了他们覆罗家的一点通灵之力,她此刻病急投医,只能去找这侄女算算看。

    冷宫的那几顶毡帐周围荒凉,前日里下的雪还在帐顶上没有人扫去。寻姑在这几个毡帐周围找了找,断定了她侄女是住在哪一个,遂赶忙地跑过去。

    她掀开帐帘走进去,里面黑乎乎的看着骇人,她摸着黑一边往里走,一边喊:“水姻?”

    过了半晌,无人回答,她又叫:“水姻,姑母碰上麻烦事了,你快应我吧。”

    “嗯……?”

    一声慵懒成熟的女子声音传来,其中似有惑人之感。

    “水姻,快将灯点上。”

    过得半晌,才见火折子响了一声,随后有一点微弱的烛光亮了。寻姑瞧见灯下那一张带着困意的脸却是个男人的,那男人面色慌张,没穿衣裳,此时跳起来拿着衣裳打算跑掉,又慌不择路地撞在她身上。

    “滚出去。”寻姑用手扫了扫自己身上被撞过的地方,一脸厌恶。

    那微弱的烛火下终于露出了她侄女覆罗水姻的一张俏脸。那脸面年纪,绝色姿容,魅惑众生,活脱脱的是一只狐狸精。只不过十七娉婷,如此花样的年纪就坐了冷宫,实在是太可惜。

    寻姑叹一口气:“你可是你爹的独苗,他死了,你好歹也继承了覆罗家的一点衣钵,快起来给你姑母算算,我这接下来的命势如何?”

    那名叫覆罗水姻的支烛走过来,脚步无声,吐息却有声,仿若鬼魅的靠近。饶是自己的侄女,寻姑也有些惧怕地往后缩了缩。

    “姑母来得好巧……侄女方才刚汲取了天地阴阳之力,现下好似能够听到你的命魂在招引我……”

    寻姑道:“你别动了,就站在那里算吧。”

    那覆罗水姻缓慢轻笑一声,说话速度只有常人的一半。寻姑一直以为,是因为灵力占满了她一半的脑袋,所以才让她反应如此迟钝。

    那覆罗水姻笑一声,这笑声也被她拖得很长,随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块绿色的东西放在嘴里嚼了半天,站着闭上了眼睛。

    寻姑等了半晌,看她好似已经站着进入了梦想。她不敢打扰她,她可是覆罗氏最精贵的通灵之身,若是此时碰她,她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啊……”缓慢地拖长音终于响起,寻姑知道她侄女醒了。

    “水姻,你看到了吗,姑母近来命势如何?”

    “姑母……您身边现在有一个奇人……这种事情怎么没用早些告诉侄女呢……”

    寻姑睁大了眼睛,此时终于胆大了些凑近她:“连你也发现了那长生不死的女人?”

    覆罗水姻叹一口气:“您和祖父的秘密太多了……水姻可不想打搅你们的大事……”

    寻姑抓住她的肩膀:“水姻好侄女,你有没有算出来,那女人会否对姑母下手?姑母今日说了难听的话,若是她听到了,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覆罗水姻道:“我看到今晚……宫里有个女人会死……她死的时候地上都是瓷盘子的碎片,油水挂在她身上……还有许多的鹅……”

    寻姑“啊”地大叫一声,向后退去。

    覆罗水姻继续说:“至于是谁……侄女实在是算不出来了……”

    寻姑从她手里把那吃剩下的半个绿丸拿过去,闻着里面有龙涎香的味道。她吞下去闭上眼,口里振振有词念出咒语,可是眼前一片黑暗,她自己什么也看不到。

    寻姑睁开眼睛,在地上唾一口。那绿色的东西太难吃了。她转身跑出来,对她侄女的话深信不疑。覆罗家世代从不对占卜的结果说谎,而且她自己是算不到的,她必须信。若侄女说的是真的,她今日一定会死。

    天命,她抬头看看老天爷。今日为何要明里暗里劝告那小晋王?她也是怕这小晋王真的对那女人动了心,将她和父亲的事情说了出来,没成想她没长脑子,说话竟然被那女人听了去!

    才刚刚走到内城,便见有侍从向她招手,大叫:“寻姑你跑哪儿去了!晋王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命了两对人马在找你。”

    寻姑心中怕极了:“糟了,这定是那女人叫人来捉她了!”
章节目录 第024章 .瞬息命
    阿戎将身上裹着的龙筋取下,用古法摩挲它的周身,大约一个时辰后,龙筋被摩挲出了银亮的光滑。这条龙筋承载着她杀死的那条蛟龙腹中幼子的生命,因为离开母胎已久,没有血液的供养,它已经干瘪。

    比起来,龙心琥珀就要比它幸运得多。因被儇氏的祖先征用成了查探龙踪的工具,祖先将它困于用它自身血液包裹起的透明皮囊里,将它封锁至今。它是鲜活的,跃动的,它的生命在琥珀当中得到了保留。

    阿戎将龙心琥珀从脖颈拿下,和龙筋一起放在地上观察。蛟所生的龙,生命在于龙筋,龙筋不除,龙身不死。但人所生的龙,生命就在于心脏,心脏不死,龙身不死。这个祖先留下的琥珀,承载的是至少具有千年寿龄的龙心,而这颗龙心在困于琥珀当中的久远时日,都好端端地从未能够脱出这个琥珀的皮囊,但为什么今天它突然间打算突破牢笼?

    阿戎只觉得内心恐惧,她不曾听父亲提过这样的景象,它已经开始吃掉活物,那就意味着它有可能会吃人。它会选择吗?它喜欢什么味道?

    阿戎将龙筋拼命地颤在琥珀上,包裹得成了一块白色的粽子,随后重新戴在脖颈上,塞进衣裳里。好在是冬天穿得十足厚,多一块少一块的,旁人也不会太注意。

    阿戎最后披上一件裘袍,两手把胸前也裹死了,才走出去,准备去寝殿上吃那全鹅宴。

    这时已经将将入夜,阿戎瞧着天色暗了,才知道自己在屋里待了那么久。殿外站着总管和侍卫,那总管一个个对来客行礼,叫出“什么妃”“什么王”“什么公主”的名号。阿戎明白这次家宴,应是宫中女眷和她们的孩童都来了。

    殿内张望一阵,眼见寻姑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地站着,与寻常干练利落,大大咧咧的模样很不相同。她也不张罗布置,后厨和前殿此时都在忙碌,除了她,寝宫所有的侍从和婢女全部匆忙地跑来跑去。

    阿戎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忽然弹跳起来,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流下。

    阿戎想起冰湖那头鹅的惨状,她便试探地问:“下午的那件事……”

    寻姑忽然间跪地扣头,像鸡吃米一样“通、通”地砸地,道:“饶了奴婢吧,饶了奴婢吧。”

    阿戎揣摩这奚族的师巫天生通灵,恐怕肉眼也有异于常人之处。她长吸一口气,扶寻姑起来:“我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害人,我很害怕……可是祖宗有训,我不能扔掉,更不能损坏。寻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这话,在寻姑听来就好似千钧重,心也沉到了谷地。从她的脑袋里转换过来,总觉得阿戎对她说的是“不能保证她的活路”的意思。

    阿戎原本还想询问她师巫占卜之类的事,但眼下见她好似神智出了毛病的模样,可能真的是被那骇人场景给吓破了胆。这也是常有的事,一般人胆子吓破,疯了的也不在少数。阿戎眼见她这个样子,对龙心琥珀就更为担忧了。

    “鸳鸯。”

    “萧鸳鸯!”

    “萧温!”

    阿戎听到声音回头去看,见是那萧家的大人物萧绫,小字不烟。这袅袅婷婷的贵族大女连番换了样地叫她,见她不怎么理睬,神情立刻不快。她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也一起瞪着眼睛看过来。

    阿戎看到后面还跟着盛装打扮的皇后,皇后身下牵着三皇子耶律淳,她于是低头伸出手掌搭在左肩,鞠躬行礼:“皇后娘娘”,起身后才又称呼:“三弟,郡主。”

    寻姑看到这场面,忽然间回了神。自家的事再大,也不能在外人面前露怯。她也赶紧行礼,又定了定心神,上前招呼他们,去拿他们脱下的外衣。

    阿戎偏头见她终于正常了,悬着的心也顺了下来。那萧不烟继续说:“鸳鸯,你叔父劳苦功高,你如今也是郡主之身了,你叫我妹妹就是。”

    阿戎奇了一声:“我叔父……耶律玦,劳苦功高?”

    皇后这时说:“我有些乏,先去坐了。你们几个小辈慢慢聊吧。”说着把耶律淳也留了下来。耶律淳抬头望着她,目光中扔有敌意。

    “我父亲说了,楚国人对景国是虚与委蛇,心还是向着大齐的。如今你叔父摆下的是龙门阵,引景兵入燕都,我们的大军和楚国合围,将他们困在里面。据说啊,里面的井水都是有毒的。”

    阿戎心上咯噔一声。若是她说的果真,那燕都的百姓,那些和尚,寺庙,岂不是都要被毒死吗?她说的“楚国人虚与委蛇”,难道是指慕云歇?

    这下似乎能说通了,为什么佛牙是假的,他也非说是真的。阿戎想了一阵便觉头痛,她想不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越来越觉得慕云歇可怕。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不再想因为他,而令自己的脑袋痛苦。

    “所以……这次的婚事,乃是作为你叔父身入险境的回报,为了让他心安将仗打好。我萧绫不是不懂事的人,你为正,我为侧,互相扶持侍奉澋哥便是。”

    她走上前来,伸手轻轻触碰阿戎的肚皮:“你比我快了一步,是我慢了,不能怨你也不能怨澋哥。”

    她凑近的时候,阿戎忽觉心脏跳得奇快,那龙心琥珀又变得热了起来,阿戎浑然后退,问萧不烟:“我闻到你周围有血腥味道,你是不是触碰过什么?”

    萧不烟缩回手来,不解地问:“我只是与早上去野地里打猎罢了,如何?”

    阿戎仔细辨认:“是狼血的味道。”

    萧不烟:“林子里有狼,被我射死了。我把狼皮剥了而已。”

    “只你一人碰过么?”

    “这狼是我的战利品,自然只我一人碰过。我们萧氏从来不骗人。”

    北方民族的贵族女子,一向也以射猎为荣耀。看她的目光里还有得意的神色,阿戎脑袋明晰起来,这时望见耶律澋正在与皇后叙话,她便冲上去将他拉到一边:“你命人豢养的头鹅,是不是喂过狼血?”

    耶律澋皱着眉头:“我的确命人以狼血喂它,这样便能保持野性。我也是听景国人似乎用狼血喂养海东青,所以他们的海东青才非得又快又高。”

    “但今天那只本打算用来捕鹰的海东青,是没有沾染过狼血的吧?”

    耶律澋道:“那海东青是我宫里将养之物,已经很野了,必不能让它还有狼性,所以没有喂过。”

    阿戎终于断定:这就是龙心琥珀蠢蠢欲动的原因。父亲曾说,狼血洒于蛟龙身,会有烧灼的痛楚,所以他们对这种味道敏感。大兄惨死,也与狼血倾倒时激怒蛟有关。

    阿戎捂着前胸对耶律澋说:“我闻到狼血便胎动,支持不住,眼下不烟妹妹狼血味道挥散不去,我……我不能再在席间了。”

    萧不烟此时正走过来,听到这番话,怒意登时上了脸:“姐姐是主人,本不当走。是萧绫不是,萧绫现在就走!”

    阿戎点头:“那你走也好。总归我不能和你同处一室。”

    “你!你不识好歹,我今日这么低声下气,你……”她跺着脚,走了出去。她身旁的两个侍女一同跟着,此时她却又反身训斥她们:“做什么,当我真的走啊,我就是去如厕上个西间,给我在这里占着席啊!”

    萧不烟还在和侍女争执,那龙心已经越来越快,此时皇上还没来,席间都是到处走动的亲眷在互相地聊天,阿戎焦急地望着,心想若是她不走,干脆自己出去便是了。

    眼见此时萧不烟已经走了出去,阿戎终于松了一口气。此时刚好因为太过紧张,腹部又痛了起来,她捂着肚子坐下,等到阵痛过去后,她忽然发觉。狼血的味道怎么依然还在。

    阿戎心想,恐怕这大殿之内还是有人碰过狼血的,这下可不好了。阿戎捂着肚子站起身来,推开人往殿门去跑,还没跑过去时,便看见那皇帝身边的老侍从大石宰站了近来,大声报一声:“皇上到了,列位还不入座?”

    阿戎继续往前走,大石宰却一把手把她拉住:“姑娘是今天的正角呢,谁走您也不能走啊。”

    “我,我不舒服……”

    “那也等跟皇上请了安再走。”

    阿戎正想着要与他动武了,却见一身黑袍大氅,身纹青牛白马的男人走进来,正巧看见她在与大石宰拉扯,便说:“这是鸳鸯吧,你离开的时候,你叔父还好吗?”

    大石宰道:“这是皇上,跪啊。”

    “不必,怀有身孕还跪什么,大石宰你这也太不像话。”说着那皇帝亲自上前来将她扶住。

    “皇上,我肚子疼,我要出去。”

    皇帝被她这敷衍不敬的言论噎了回来,心中顿时不悦。耶律澋将她拉住道:“父皇,儿子领她下去瞧太医。”

    就在这时,阿戎的胸前忽然透出一抹绿色气雾,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一名婢女而去。那是萧不烟的婢女,同她一起进来,方才萧不烟跺脚出门,还呵斥她不许跟出去。

    阿戎想大叫一声“不要!”但那绿烟太快,根本就来不及阻止。阿戎看那绿色烟雾径直穿透了萧不烟的婢女,随后烟雾倏然窜回,在她的琥珀当中又重新变成了一快冰凉的死物。

    那侍女几乎是在一瞬间内,化为白色的粉末和碎骨掉落在地上。但她旁边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方,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她们好像全然没有看到。

    阿戎蓦然跪下,捂着胸口瘫坐在地。

    寻姑将她扶着说:“姑娘不是要下去歇着么,咱们快走吧。”

    所有人看着皇帝从门前走过去,等到他走上了高座,众人举起杯盏说了一句“万岁”。”

    阿戎此时摇摇头,对寻姑说:“先坐下吧……”

    寻姑面色有些苍白,望了望门边,又再瞧瞧皇帝,也不好这个时候溜走。皇帝此时坐上了正中,大石宰说了声开席,所有人都各自归位,开始捡东西吃。

    阿戎走入席间坐下,定定地望着已经从外面回来,开始自顾自吃东西的萧不烟。

    她回来后,阿戎的琥珀没有丝毫地反应。阿戎明白过来,萧不烟对她说的话只是逞能,她一个堂堂郡主,还能亲手去碰那头死狼不成么?

    萧不烟夹了几筷子,偏头道:“十五,给我拿手绢来。”

    见没人应,偏头发觉少了一个侍女。随后只是淡淡地朝另外一名侍女说:“手绢给我。”

    另外那侍女便给了她,像丝毫没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究竟要过多久,这群人才会发觉有一个活人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死掉了?

    寻姑低头问:“姑娘,您脸色这么差,真的不回去?”

    阿戎对寻姑说:“你去问问那萧不烟,明明是她的侍女””

    阿戎忍着腹痛站起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时,才听殿上有盘子摔碎的声音。阿戎回头望去,那端盘子的婢女从后退了几步,踢着脚下白花花的碎骨说:“这是鹅骨么,谁扔到这里来绊我?”

    “姑娘,又发什么愣?”

    阿戎收回神,头在殿前风里吹得昏沉,她转头望着寻姑,困倦地问道

    :“你不是有预测之能?告诉我,我的命运会如何?我怎么觉得……会有人多人因为我而死……”

    寻姑说:“奴婢没这大能。但奴婢的侄女倒是继承了通灵之力,您要是愿意,奴婢就带您去见见她。”
章节目录 第025章 .窥命眼
    阿戎站在门前,望着地上的那一摊白骨和粉末。觥筹交错地走来走去,地上不免翻酒有污。有眼力见的婢女将那石灰般的东西扫起,不免也心中疑惑地多看了几眼。

    随后听着有人喊她,那婢女便再将桌上的鹅骨一起收去,往那外边去倒。

    阿戎仍然静静地站着,目光里满是茫然失措。

    寻姑这时叹了一口气,阿戎直盯盯地望着前方,嘴巴里却在问:“你看见了吗?”

    寻姑有气无力地说:“奴婢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阿戎眼睛里少有地掉下一串泪,泪挂在脸上,顺着下巴向脖颈而去。但她的脑袋很清晰,她继续问:“你说刚才……你什么都没看见,怎么知道是发生在‘刚才’?”

    寻姑咽下一口口水:“好歹奴婢也是奚族人,虽然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吃了人,但却能分出什么东西是人身上的。老实说,人之生死有命,奴婢发现死的不是我,看见尸骨也不过一眼痛心,一声感慨罢了。”

    阿戎声音颤抖:“我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寻姑这时候说:“现下你魔怔了,这不是你做得出来的事。我早就瞧见你脖颈里带着的东西是个邪物,便如我覆罗家的蛛丝陀罗,我们带之没什么关系,要是让那些个不明事理的人摸着了,就是立时死,尸体是炭黑的颜色。你啊,随我去见一见我那侄女,我爹说过,水姻能面见阎罗死薄,通晓*福吉凶,她也许能开解开解你。”

    “开解?告诉我那人的死是天命,和我无关吗?”

    “那本来就该是如此。”寻姑在前带路,带着这个看起来懵懂的大姑娘。阿戎的年纪要比水姻大,但容貌却仍然像个十六七的少女,水姻虽年岁小,却是活脱儿一个经见过世面的成熟女子。

    寻姑将她领导冷宫帐外,一股寒意铺面而来。冷风吹着身子,阿戎眼见风里夹着雪落在睫毛上,她往寻姑领着的帐里一钻,帐子点着红炉火,发出温温吞吞的光亮,十分暖和。

    “水姻,来人了。”寻姑在里面瞧了一阵,没看见人。但阿戎已经看见了那双明亮而深沉的女人眸子,那人的眼睛秋水一般,阿戎走近了去瞧,问道一股男人的味道,忽然皱了皱眉头。

    覆罗水姻这时走到炉前,将蜡烛伸过去点燃,把烛台放在一边:“这里没别人,只是气味不大好罢了。你是想问我,你胸前的那颗石头?”

    阿戎亮了目光,知道师巫当中自古来,就有那样看破天机的本事。

    覆罗水姻走过来,两人约摸着齐高,覆罗水姻穿着一身红色的斗篷,在忽明忽暗的昏黄光下有种阎罗森处走来的使者之感。

    覆罗水姻拿出一颗丹丸,那丹丸外裹着绿色的粘稠东西,像是肉糜,但又不是,里面透出龙涎香的气味。她将丹丸吃下后,闭了一会儿眼睛,随后睁开来,伸手探去阿戎的锁骨。

    阿戎本能后退几步,覆罗水姻露出一抹似有若无地笑,无骨似的慢吞吞说:“给我摸它一下,就知道它为什么杀人了。”

    她再次伸出手来,阿戎这回没有躲,任凭覆罗水姻摸着她锁骨,顺着那根绳子进去,将龙心琥珀拿了出来,捏着把玩一阵,又闭上眼睛。

    覆罗水姻捏着那颗龙心琥珀,忽然感觉到那嫩绿色的壳内有心脏的跳动声。那跳动声比她的慢许多,她沉下心来,静静地与它的律动齐平。随后,遁入黑暗之中。

    黑暗当中有一束光亮照在一个男人的头顶。那个男人躺在一处水泊旁,头枕高石,以杂草裹身。她慢慢地朝着水泊靠近,端详着眼前的人。他有着狭长的眸,单薄的唇,年轻的身体,洁白如女子的肌肤,但肩膀和臂膊露出的地方却是紧实突出的*。

    男人的喉咙忽然间动了动,似是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他脖颈上的肌肉牵动出一道弧线,眉浓黑而长,闭着眼睛躺在水里,似是死去,又或是……似一种新生?

    这时覆罗水姻眼中跳过久远之前的景象,一个妇人穿着古老的打扮,身前是一片血海和残尸,她跪下来望着地上的一具面上染血的尸体,那尸体有着眼前这男人的轮廓,妇人对着他哭了一阵,用匕首挑开了他胸前的衣衫,随后直插而入,在他的胸口割下半个圆去。

    忽然间尸体睁开眼睛,对着她看过来。覆罗水姻刹那清醒,回到方才的水泊之中。那个男人此时微微眯着眼睛看过来,视线与她对上。

    他的下半身掩在高草之中,瞧不到身体器物的模样,他颀长的*,肩膀宽阔,肌肉恰到好处,仿佛有人精心地雕琢过,每一分棱角都似在描述一种不可言说的男人风味。

    覆罗水姻的心里一动,但紧接着闻到一种诡异的师巫味道。那是她曾祭拜过的奚族祖先墓穴经久不散的味道,祖先们埋葬的地方,上空都飘散着那样的味道。

    忽然脸上有倾盆大雨浇下,刺骨的寒冷使她睁开了眼睛。她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地上,她的好姑姑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水桶。

    “你方才躺在地上像死了一眼,呼吸也全无,姑母着实没办法,只得这样叫醒你。”

    阿戎盯着她问:“你看到了什么?”

    覆罗水姻咽了一口唾沫,“这是邪物,唯有我才能镇住他,否则他会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是什么邪物?”

    “是啊,水姻,你快说来。”

    覆罗水姻站起身来,盯着阿戎:“你将这个留给我,否则不出十日,西京内外尸横遍野。”

    阿戎手中紧紧地捏着琥珀,一话不说地沉思着利弊。

    覆罗水姻深吸一口气:“你现在除了长生,根本是毫无用处的羔羊。不听我的,便只能永远为人掣肘。”

    阿戎听到她的话,脑袋里浮现出那个名字。

    覆罗水姻替她说了出来:“慕云歇?”

    阿戎似乎信了几分。覆罗水姻微微一笑:“此物你可每日来看,我不会伤它分毫,但它要在我这里养着,我才能控制住他。”

    一旁的寻姑也劝说道:“宫里死人迟早会传开,若是再出现这等事情,南面不怀疑到您身上,您自己不怕,但总要考虑孩子,您就信任我这一回。”

    阿戎因着那婢女的死,仍旧在困愕当中难以走出来。她佩戴的这颗绿琥珀俨然便是一个杀人凶器,而师巫……确实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阿戎脱下那绿琥珀,将信将疑地递给覆罗水姻。随后有些出神地走出帐子去。

    覆罗水姻从后叫住她,叹一口气对她说:“名字于你心里那个人,不过是何拈花一样随手拿来,随手抛去之物。那人想借你的肚子,生出一个长生不死的孩子。他迟早会来抢夺他的子孙。”

    阿戎只觉得一口血腥从胃里上窜,腹部忽然疼得厉害。只是这一次疼得与以前都并不一样。方才似乎是肚里的那个生命动了,他在踢她吗?

    她揭开帐帘奔出去,覆罗水姻望见帐帘落下,松了一口气。

    寻姑说:“可算是把她唬住了。不过今日里我也吓没了半条命,总以为自己要死了,好在后来转念一想,怎么说也是我一手把你拉扯到现在,你要是算出我要死,你前日还能这么痛快儿地和男人满地打滚?”

    覆罗水姻没有说话,皱着眉头似乎在沉思。

    寻姑道:“你说这个东西,比她肚里的那个还厉害?”

    覆罗水姻道:“这个玩意与人的十月怀胎类似,都是需要将养之物。胎儿透过脐带吃母亲身上的东西,但这玩意却是要滥吃的。”

    寻姑有些害怕:“你不是要……找人给它吃吧?”

    覆罗水姻:“我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我用我的血来喂他。这样才能让他将来听命于我。”

    “那……那你不怕它把你吃了?”

    覆罗水姻端详着绿琥珀:“他见过了我,不会舍得吃我。”

    寻姑心有余悸地指着门口:“那她怎么办?”

    覆罗水姻抬头望了望门口:“她既然肯把祖上的龙心脱下来给我,依着祖先的规矩,我便得许诺她同等的东西。”

    寻姑又问,但覆罗水姻已经在认真端详手上的玩意,丝毫不理她了。寻姑从帐子里走出来,见阿戎已经不见,便又回去问她侄女:“那女人跑哪去了?”

    覆罗水姻冷笑一声:“姑母,我只是个巫,不是旁人肚子里的蛔虫。”

    寻姑悻悻地走出来,回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想起方才水姻说那姓慕的什么人只是借腹生子,顿时怕她想不开要轻生了!

    寻姑慌忙命耶律澋派侍卫去四下搜寻。
章节目录 第026章 .夜火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我作为王上的亲妹,儇国的悯姬,也不算是儇氏人了?”

    “与外通婚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你……你可还当我是兄长吗?”

    “按照我族规矩,我只能嫁给兄长你,才能保持血脉纯净。兄长爱我,不杀我,却要让我亲眼见证你杀死我的儿子。我当然当您是兄长,因您的仁慈,吾与夫君,与吾儿,将永世不忘。”

    身着古老衣裳的貌美妇人站在台阶下,那台阶上有个人头顶着冕旒,应当是王上。他们的身后跪着一名被绑的冷峻少年,跪在长天之下。穿着古老衣裳的王上站在他身后,举着刀此时天空大雨落下,有青龙之光盘旋于顶,雷声以为龙啸。

    少年望一眼母亲,他的母亲和她一样冷漠,当他的头颅被砍断后,她母亲一滴眼泪未落,将他的头和他的身子抱走。

    无人的野丛之中,老奴用针线将少年的头颅与身体缝上,随后从怀中递上一个小瓮罐:“悯姬当年所留之胎盘龙血,老奴已经取来。并和龙涎香、血蜜、万年骨脂,以奚族古方铸成此浓浆。”

    悯姬将那瓮罐接过来,偏头望向他:“知道了,你快走吧。”

    老奴道:“觋是主人身上的一只跳蚤,不跟随主人,便无食可依。请主人不要将觋抛弃。”

    悯姬淡淡地说:“奚族人甘为人奴的规矩,该改一改了。”

    老奴道:“觋看清天下之事,过去之事,未来之事,无人可真得长生,无人可永不为奴,觋愿世世代代跟随主人,尽主人之事,听命运安排。”

    “无人可得长生?这世间千秋变幻,吾儿将万寿无疆。”

    很快刀枪与脚步传来,老奴道:“觋为悯姬阻挡一会儿!”

    悯姬为少年拨开身上衣裳,在他洁白的左胸口以匕首划下,将跳动的心脏周围的血管切断,以手捧出。外面刀光剑影与喧嚣之声仿若完全听不到,她看着自己孩子的心脏,将它放入到那承载着脓腥骨脂的罐中。

    ——

    覆罗水姻将这颗龙心琥珀放在自己的面前,一遍一遍地透支自己的巫眼。但她看到的东西着实有限,她想看到的是未来,至于过去……她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过唯一有用的,便是知道这琥珀是奚族老祖宗所制。奚族的祖宗穷尽世代毕生力量,皆是为了给旁人当一只跳蚤。覆罗水姻看到的这些,可并不能让她得到一丝祖宗的安慰。倒是让她更痛恨这个为奴的血脉。

    而现下她关心的是,怎么让这龙心,成为自己的奴隶呢。

    她吃下最后一颗丸药,那丸药是她通灵的唯一命脉,以她与男人最炽烈之时的□□为用,融配古方,才能通灵。这是最后一颗了,这颗用完,她得再与男人交合。

    她将交合这件事看得无比恶心,却又不得不去做。即便她天天与男人那样,也要十天才能做一颗,而一颗只能看见瞬间。

    谁叫祖宗一代代传下来,能力越来越差,到她,是比她祖父要强了许多,但也仍旧不能持久。

    她下定决心,将丸药吃下去,一瞬间那龙心琥珀又戴回了阿戎的脖颈上,阿戎年少不过十来岁,在她面前站着一个男人,慕云歇,他正安静地盯着龙心。

    “我在这世上太孤独了。蛟生之龙非我族类,唯有你。”

    忽然间眼前又漆黑一片。覆罗水姻醒来,头一阵剧痛。今日通灵了太多次数,几乎要昏死过去。虽然痛苦,她却忽然想要大笑,这世道乱了,乱了。老祖宗说,龙潜于渊,则天下太平,龙出于世,便是氏巫时代再临之标志。奚族巫人,也该自己做主一次了吧?

    冬天很快就过去,三月初一,奚族各部将于秋潭祭祖,到时候她要用龙心来让各部齐心,不再听命于将亡的耶律氏。

    那么现在,她首先得找个契机,步出这个冷宫才是。

    ——

    冬雪里的野地寂寞得很。阿戎站在一颗很大的雪树下,回头看见有一匹马奔过来了。马上坐着萧不烟,一身翻毛利落,马上扬鞭的模样,到了阿戎面前急急下马,奔过来:“我的婢女十五,她怎么了?”

    萧不烟早前从宴会上出来,才发觉十五不见了。宴会上宾客众多,又都是亲族,吃吃喝喝叙话,各家婢女们也都忙前忙后,一时没有看顾住,她消失了也没发觉。等到宴会完了清点回府的时候,才发觉她不见了,这才央人在宫里找了半天也找不到。

    巡兵这时候过来传话,说“路上遇到一女子说,十五的性命她会给您一个交代,要您去大槐树下找她。”

    萧不烟当时听得“性命”二字,又问他:“她是要做什么,要用我的人给我一个下马威?”

    那巡兵只是个传话的,什么也不知道。旁边几个亲戚听到这事,在旁还正在劝她别生气,缓缓想办法。再不济可以请皇上做主。

    萧不烟性子急,乍一听脑袋已经嗡一声炸开,看见马匹备好就上去,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就奔了出去。

    眼下火急火燎地站在阿戎面前,口里呼出的气雾还是暖和的。

    她看到阿戎的脸上有些冻坏的红泪印,看她的模样不知是方才遭受了什么打击。

    阿戎说:“你来得还算快,若是慢了,我可能会改主意。”

    萧不烟本来犹豫了一下,现在看她说话不敬,又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衣领,怒目而视:“萧温,我和你之间,或许因着晋王有些误会,但十五随我这么多年,我视为亲妹妹,你到底将她怎么样了?”

    萧家亲族之中女眷一般都直接叫小字,少叫那专门起的汉名,这么直呼大名,就是生分的标志了。

    阿戎也没有阻止她。但面上一直苍白如死灰。

    “我方才走在路上想……有的人按着原来非方式,本活得很好,偏偏因为另一些人的出现,不得不落入凄惨的境地。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你本来应该嫁给晋王做正妃,将来许会成为皇后。我本来应在山川之间苟活,将来嫁给一个会打猎的人。你的十五本来应该好端端地活着……”

    萧不烟此时已经急疯,举起自己手上的鞭子想威胁她。阿戎轻巧将她鞭子除下。

    萧不烟这时才发觉,自己莽莽撞撞也没有带人一起来,就算跟过来也得再多等一会儿。她的鞭子现在抓在阿戎的手里,她心里忽然害怕,后退一点,鞋子陷进雪里:“你给我说清楚。你要是想打主意,打我的便是,她一个小仆婢能奈何你什么?”

    阿戎说:“你是在哪里遇上了狼,带我前去。”

    这一句是她第二次问狼的事了。萧不烟奇怪:“这和十五有什么关系?”

    阿戎扔掉手里的鞭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冷冰冰地抵在她的喉咙上。此时后面的侍卫也已经跟来,很快将他们围住。

    萧不烟不敢说话,惊恐地望着她,只好答应说:“我带你去。”

    阿戎抓着马缰,用匕首威胁她上去。萧不烟上了马,以为得了机会,便要控马逃跑。但没想到阿戎动作那么快,已经翻身上了马,坐在了她的身后,仍旧以匕首对着自己的脖颈。

    萧不烟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向着她早上打野味的那地方跑去。一边走,一边向她有意识地示点好,服点软。“大同府的宫里的确有个小野趣园,十几匹狼是人分圈养大的,吃的肥,像狗一样没什么野性。早上我打狼来,是扯了狼皮作礼用的。”

    阿戎不说话。萧不烟自然知道那种真正要杀人的人都是冷酷无话,手起刀落。她战战兢兢地,也不敢提十五,也不敢提“放了自己”这种话。只是乖乖地将她带到地方。

    身后的侍卫们一直跟着,也都小心翼翼怕惹怒了阿戎,反而真的害死了郡主。

    等到了野趣园的狼圈外面,阿戎见里面按着圈分了六间,总共有十三匹狼,确实都和萧不烟说的一样,是人养大的肉狼,一个个在里面趴着,见人见惯了,也就在原地趴着看。

    阿戎拽着她后衣领一起从马上下来,这次没有再用匕首抵着她,反而独自一人纵身一跃,从高栅栏上面跳进了狼圈。

    萧不烟得了自由,撒腿奔向侍卫们身边,但仍然怀着疑惑望向那狼圈里面。

    阿戎从圈内一一打开卷门,狼愣了一愣,从那圈门往外依次走去。

    侍卫们拉着萧不烟,向后退却,萧不烟甩开他们:“都怕什么?”

    阿戎用匕首在自己的手背上划出一条口子。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来,群狼闻着味道,缓缓地围在她身边。阿戎于是上了马,朝着覆罗氏的帐子而去。
章节目录 第027章 .龙出世
    覆罗水姻仍然在对着那绿琥珀发呆。她眼中所见的景象,只是看见了那些零星的模糊的记忆,却还不能参破什么。于她来说,这颗琥珀中的龙心是一块巨大的宝藏,从中能带给她关于孽龙于世的一切秘密。

    祖父所忌惮所想得到的,不过是关于孽龙的力量。而那女子,只是一个载体。若没有龙,她就什么都不是。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但奇怪的是,握在她手中的琥珀却变得滚烫起来,那龙心在琥珀当中开始剧烈地跳动,仿佛在击打着琥珀的外壁,似乎随时想要破壁而出。

    依着她祖父在小时候向她说过的一些轶闻,说蛟龙都是怕沾染狼血的,因狼血会腐蚀龙鳞,如果从身上的伤口流入身体里,便会污染血液,甚至割断龙筋。龙这种神秘的高高在上的生物,其实是最精贵,最经不起折腾的,就如那拥有天下,视人命为草芥,却实际上胆小得要死,□□萎小的皇帝一样。

    这龙心已经动了杀意,对敌人的气味自然最为敏感。只是周围怎么会有狼?

    覆罗水姻想拿起绿琥珀,却是太烫了。此时外面传来许多个脚步声,她打开帐子走出去。

    在帐外十丈远的地方,站着一群拔刀的宫里的侍卫,在警戒着。他们之中还站着萧氏的女儿。

    而最眼前的,阿戎站在帐前的空地上,身旁围着走来走去的狼群。这样的场面,群狼环伺,便好似她是那头狼,正怒目地盯过来。那肉狼在她右臂垂下的地上舔舐着什么。

    她与阿戎目光对上,阿戎的一双眼睛凌厉,望着她走了过来。但她的步伐并不急,她一边走,那些肉狼便也像家狗一样成群结队地跟了上来。

    直到走近了,覆罗水姻才看到那狼的毛皮身上有越来越发红的迹象,显然是身上已有了出血的地方。她心惊之下,朝着所有的狼身上望去,见每一只都在渗着血迹……其目的,是为了激发龙心!

    血腥味越近,便越重,覆罗水姻盯着她:“你想干什么?”

    阿戎瞥过她一眼,在她看来,那一眼好似在说,你不是洞悉天机么?

    紧接着,阿戎走入账内,手握起滚烫的龙心琥珀。她自己的血沾染在琥珀的外壁上,那群狼狼仰起头,望着她手中的那个猎物。阿戎拿出匕首,在自己的胳膊上狠心划下深深的口子。人血的气味大盛,她忽然觉得脑中困顿,跌在地上。

    血开始在她的身下蔓延,染红她身上的皮毛和内里穿着的绸缎。阿戎的手开始发抖。

    群狼不再像方才那样乖巧,这时候闻得如此大的血腥,便全都围在她的身侧,舔舐着地上的血液,等待着其中一只扑上去撕咬,就能了结她的性命,成为一顿饕餮大餐。

    那绿琥珀的跳动越发激烈,龙血与人血的味道混在一起,覆罗水姻望着预感到不妙,大步向外跑去。这阿戎,是不想将那东西流于他人之手,也不想让它残害人性命?还是因为她今天对阿戎说了那番慕云歇骗她生子的话,所以她心如死灰,想要引入狼血与那琥珀狼心玉石俱焚了?

    这时忽听账内传来凄惨的狼嚎,紧接着身后发出火红的亮光。覆罗水姻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回头望去,只见冲天火光从她的帐子顶部冒出,随后顺着帐顶向下蔓延,刹那间变为一片火海。

    就这么一瞬间。

    覆罗水姻看得呆住,若她未跑这么几步,便也会葬身那火海之中。

    绿色的气雾从火光之中散发出来,在雪夜之上围成一道道弯曲光线,盘旋,最终凝聚成一团龙形。那龙形的光在上空越来越清晰、分明,龙头的地方忽然间转向众人,张开龙口,发出一声巨大的吼声。

    她朝后看了一眼,那远处的侍卫都发出了惊呼,吓得四散开来。

    一声吼叫之后,那在火光之上盘踞的青龙光亮向夜空而去,转瞬即逝。但火光去却没有逝去。

    此时燃烧的涨帘里走出一人,向着那绿色光亮消失的地方奔去。但在火光之中,原本便有摇晃抖动的幻景,覆罗水姻定睛一看,并没再看到什么人。

    直到过了许久,覆罗水姻才冷静下来。而那在侍卫身边吓得浑身发软的萧不烟,也开始指挥着侍卫说:“还在看什么,宫里走水了,快点去扑灭,这里的帐子若是全着了,还能不殃及整个宫城吗?”

    指挥完后,萧不烟走到覆罗水姻身边,上下大量她一阵:“覆罗氏巫女,你是在施什么巫术,你以为你用一些鬼魅的手段,就能改变你坐冷宫的境遇了?”

    覆罗水姻哈哈一笑:“哟,萧绫,你虽然见识浅薄,可也给我提了个醒。这冷宫我也坐腻了,明日就换个热宫来坐坐。你皇后姑姑的那宫,暖和不暖和?”

    萧不烟唾一声:“我呸!你做的这巫术,可是把未来的晋王妃给烧透了。你觉得你还有活路可言?一尸两命啊!等我扑灭大火,将萧温的尸体抬到圣上面前,我会向圣上禀报是你的巫术害死了她,让你下去为她作陪。”

    覆罗水姻冷笑一声:“若是她死了,最得意的人就是你,所以你还能在这里观火看热闹,心里不知乐成什么了。你且赶快去告发我,明日才是好戏连台的时候……”

    ——

    阿戎向着绿色气雾消散的地方奔去。它走得并不远,阿戎的眼睛捕捉到它落下的曲线。

    龙潜于渊,它脱开自己赖以生存的琥珀,它还能去哪里呢?

    阿戎越跑,离宫里那冰湖越来越近。很快地,她跑到湖边,只见四处是枯草枯树,随后就是夜里看不清的冰和黑水。阿戎大着胆子踩了上去。

    她继续往湖的深处走着,沿着一种熟悉的气味,她戴在胸前这许多年的龙心,与她的牵连已是同样的律动。在那天她脱下的时候,她就感觉到。她是不应该放弃它分毫的。

    既然狼血能够引它现身,既然它想现身,既然它想要人命,那便好,这些她全都给它,算是将自己献给它的牺牲,想要就拿去,她这性命也是不足一提的。

    此时月华出了云隙,好歹是有一丝光亮透出来,照在漆黑的大地上,洗净铅华一般的冰面上,一眼就能够望穿。

    那枯草留下的雪堆里,似乎有一个人躺着,阿戎狐疑地走过去,越是走近,越仿佛能听到那人的心跳,那样熟悉的和她一致的律动,吸引着她加快脚步。

    等站到他面前的时候,阿戎望过去,他的半个身子掩在枯草和雪堆里。

    阿戎停下来,只等着他自己缓缓睁开眼睛,狭长的眼眸看过来。

    他的容颜夺目,月华之下难以形容出那种静谧又清晰的感觉,阿戎咽下一口唾液靠近,阿戎的腿鬼使神差地伸了出去,走到他身旁蹲坐下去,在他面前仔细地辨认着。

    两人的心跳律动如往昔一般和谐统一,不需要言语再做什么沟通,阿戎已经确信……只是她却不敢承认,一颗龙心……怎么会忽然变作一个人……

    她惴惴不安地睁大眼睛,从他头顶往下看去,活生生的一个男人,少年一般的面容清隽面容。

    她盯着他,男人也盯着她,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了抚她的脸,随后伸手探在她的心脏处。随后那修长的手指忽然变得僵硬,他手了回去,阿戎蓦然发现他的指甲在慢慢地边长,变得坚硬,随后在他的手背上长出了龙鳞。

    当龙鳞覆盖上身体的时候,他忽然间潜入水中。

    阿戎的眼睛追随他,只见冰面下撕裂出一条长缝,这缝越来越宽,那水下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巨大,当他在远处的湖心当中破冰而出时,身体要比她见过的那只蛟还要粗、龙鳞比她杀得那条小龙还要闪耀,那是一大只巨龙从水面腾空而起!

    龙在夜空当中攀爬向上,身躯发出琉璃般的色彩,腾入与月同高之处,消失于浓云之后。

    阿戎的心狂跳不止。那是龙,是世上她唯一见过的真龙,如此庞大的躯体,如此美艳的面孔。她蹲坐在地上。

    极其的讶异和惊喜之后,便是另外一个极端。她摸到自己腰身的龙筋,那是她生而为人的使命。
章节目录 第028章 .巫邪事
    腰间的龙筋光滑,展开后如长鞭,甩出去锋利无比,是很好的武器。阿戎已经完成了父亲的夙愿,因父亲这许多年,也未曾像她一样真正握有一条龙筋。

    而当她真正握有一根龙筋,成了主宰这条龙生命的人,却好似受到了一种报复,开始将她推向一个不知道的深渊之中。

    从她拥有它起,便开始有很多张口,很多只手在推搡着她,将她越来越推入到复杂的人世里。她耳朵里萦绕着许多声音,这些声音的复杂,这她是不能明了的。

    以往她与父兄不过像是寻常的猎人一般,只不过总与庞然大物交手。常人惧怕这些生物,因而把它们当作神物,向他们贡上牲口,祈祷它们不要杀人,又祈祷它们使用力量去除掉那些让他们讨厌的东西。

    但更奇怪的不是这些普通人,而是那被簇拥在人群当中,执掌着他人生命的人。皇帝们一会儿说自己是真龙天子,一会儿又因为灾祸连年,把天意归咎为龙祸。

    听父亲说,那是大约三十年前,黄河决堤,洪水肆虐。齐国刚刚拿下燕云十六州,以为遭到了天谴报复,断定是孽龙于世,灾祸万里,有人说在四处看到真龙在洪水中盘旋,这才到处招揽屠龙者为找寻龙踪,平息龙祸。父亲拿了那圣旨,找寻了三十年,将三位兄长和他自己的命一应送了。

    也许难理解的并不是那庞然的家伙,反倒是人左胸上的那颗东西,那里面大约是比龙筋要复杂的。

    她一直以为的小龙的心脏,却是藏在琥珀当中的一个奇异的人心。那不是一颗完整的、与常人同样大小的心脏,却是存续它生命的全部。那个出现在她面前的人,虚弱地躺在地上,他的眸子里是湖蓝的水色,他的心脏如人一般地跳动,他有着男人的硬朗肌肤,可他却也能长出龙鳞,变化作腾天而去的巨龙。

    她仍旧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近来的事,又有哪件是她能想透彻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现在她的骨血里有一个生命,是慕云歇使得她有了这个孩子。她对慕云歇一无所知,除了梦到过这个人,和他有过那样的事外,便是被他摆布到如今这个地方。这是他的安排,他为何这么安排?

    一个她一无所知的人,将她从蛟龙的身下,寒冷的海水中救上来,从此她便成了他的俘虏,进而要为他生儿育女?她想到此处,牙齿冷不丁打起了寒战。

    若是实在要她去回想那人的残忍,她恐怕会忍不住殃及这个孩子。难道因这孩儿的生父是个十恶不赦、将她玩弄于鼓掌的坏人,她就应该要毁掉它吗?

    在片刻之前,她还想让狼群和龙心琥珀一起将她撕毁,她仰倒在血泊里,想着自己若被天下间这两样敌对却残暴的生物所毁灭,那也不过是成为自然的猎物,如父兄一样沉眠下去。那样一切无端的劫难都显得不重要了。

    然而那狼即将咬在她腹部时,她的心里忽然明朗!不,不能!即便如覆罗水姻说慕云歇只是想要借腹生子,只是想要他的孩子能够长生不老,那也没有任何理由让她必须痛心将它除去。她自己的孩子能够长生不老,这又有何害处?她巴不得它活得长长久久啊。只是那一刻仿佛都晚了。

    后悔的那刻,便见绿琥珀之中龙心破壳而出,用它自己的粉末搬的身体造就出火焰,将狼与帐子付之一炬,却唯独没有伤害她。

    阿戎望着黑暗里面消失的龙的身影,头一次有了重生的希望。那便……那便让这孩子,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世上,她会永远地守在它的身边!任何阻挡她拥有这个小生命的人,她将不会让他们得逞,哪怕是它的生父。

    阿戎咬了咬牙,向着耶律澋的寝宫走回去。

    ——

    夜间听闻阿戎如中邪般地将萧不烟带走,又将宫里豢养的肉狼全都放出来,带到了那覆罗巫女的冷宫去,耶律澋便大吃一惊。

    覆罗氏巫的名头由来已久。在早年间万事太平的时候,曾祖道宗便是听信覆罗氏大巫的一句占卜之语,就断定祖父昭怀太子要谋反,不顾众大臣阻挠杀死了祖父。他从幼年起,就痛恨巫邪,深深知道巫邪是这世上最肮脏可怕的存在。所以甫一听到阿戎是去了覆罗水姻的冷宫,就知道她一定是被那女人下了什么恶毒的降头。

    等到听说她葬身火海,他更是对此深信不疑。这种离奇的事情,若不是师巫搞鬼,又能有什么理由?

    侍卫来报后,他便快步赶去了冷宫。大火已经被扑灭,他奔到已烧焦倒塌的大帐前,看到一地的焦黑残缺,没有剩下一根骨头。

    只有巫邪,才能让火这么快就连骨头都吞噬得如此彻底!耶律澋站在地上观察了片刻,既惊惧又害怕地从焦黑的大帐废墟上走下来。

    “阿澋哥哥!”远处传来萧不烟的声音。她便拼命地摆着手,直到耶律澋抬头望见她,便大步地奔跑过来,一把钻进他的怀里:“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泪意,耶律澋却心有余悸地将她推开,问:“鸳鸯呢?那覆罗妖女呢?”

    萧不烟愣了愣,四下看去,哪里还有覆罗水姻的踪影?她仰头楚楚可怜地望着耶律澋:“我本来叫侍卫看住她的。”

    见耶律澋眉头皱着似有怒容,她赶忙跑去侍卫那里呵斥:“怎的这么多人都没看住!那覆罗氏妖女跑去哪里了?”

    侍卫们方才乱做一团,因着了那么大的活,到处都来了宫人灭火,一时间让人跑了也不知道。

    萧不烟回头望向耶律澋,唤道:“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耶律澋嘴唇颤了颤,说:“这能怪你什么呢。”刚刚说完,却忽然间蹲在地上,将脑袋埋在腿间哭了起来。

    萧不烟看他哭了起来,自己的胸上也是无尽的委屈。今日里发生的一切都涌了上来,她蹲下身抱着她心里的情郎与他一起哭泣,心里却知道他方才那样的表情,分明是没有半点为自己担忧过的。

    两人哭了一会儿,互相搀扶着去向皇帝禀报。到了皇帝寝宫门口,耶律澋却看那里面没透出光来,奇怪得紧。

    宫里走水这么大的事,定然有人已经禀报了父皇,但父皇怎么还能睡得着呢?

    他找人通报进去,这时皇上身边的大石宰走了出来,行了个礼说道:“咱皇上刚刚才歇下了,晋王您先请回吧。这一晚上闹得哟。”

    耶律澋抓住大石宰的双肩,已经泣不成声:“鸳鸯被那覆罗女害死了,求父皇为儿子做主,杀了那覆罗妖女,不,覆罗氏应当被诛九族。”

    大石宰将他的两条胳膊扯下来:“晋王胡言乱语什么?怎么这般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得出来?覆罗氏对咱们大齐有功,晋王可是皇上心里的储君人选,可不能妄语,小心给人听去得了口实。”

    “可是鸳鸯被她用巫邪之术害死,连尸首也无,若是景国怪罪下来如何当得起?”

    大石宰愣了愣:“还当你是真担心你那未婚妻子呢……她好端端地,怎么又与覆罗氏扯上关系了?”

    这回轮到耶律澋和萧不烟愣怔住了。萧不烟开口道:“小女分明看到那萧鸳鸯带着狼走进火帐,烧得连骨头都不剩啊。”

    大石宰登时睁大了眼睛:“此事是真是假?”

    萧不烟道:“小女亲眼所见。那萧鸳鸯鬼使神差地架着我去了野趣园,将狼一个个引出来跟着她,到了覆罗水姻那冷宫前说了几句话,就进了她的帐子。随后整个帐子都烧了起来。”

    大石宰顿时为难:“可是……可是……”

    萧不烟跺脚道:“可是什么?如今覆罗氏在宫中大行巫术,您还不赶紧告诉皇叔吗?”

    大石宰苦笑着说:“覆罗氏正在里头,和皇上一起歇下了。”

    ……

    两人更加不可思议,甚至觉得可笑。耶律澋怒目圆睁,难以相信大石宰的话。他推开大石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大声在外朝着寝殿喊:“父皇,儿臣求见!父皇,不可听信那妖女之言!”

    说完之后,便跪在寝宫前不起。大石宰无奈只好说道:“晋王别喊了,老奴前去给你通报就是。”

    等过了许久之后,大石宰才走出来,一脸嫌弃地说:“殿下不就是怕自己妻子有什么闪失么?她好端端在您宫里待着,您跑这儿来闹什么劲。”

    耶律澋起身:“您怎么知道鸳鸯她没事?”

    大石宰摆摆手:“还能怎么知道,您忘了覆罗氏是做什么的了?”

    “大石宰,当年我祖父之事你可是亲眼看见的,也是您告诉我的,难不成您却忘了巫邪大祸吗?”

    大石宰摇摇头:“依我看,您今晚还是不要打扰皇上的为好。您既然知道巫邪能将昭怀太子冤死,他覆罗氏怎就不能给您随便扣一个污名呢……”
章节目录 第029章 .龙之斗
    巨龙在天空中盘旋一阵,夜空中忽觉一时明亮,云层尽染琉璃色。龙在云间缓缓变身,总觉无处可去,也无处可依。

    当年死时正是少年,如今年岁如昨,时光瀚海,只觉得眼下看到的一切变化都太大了。

    遥遥空中时候,他能听到与他共鸣的那个心跳。自他有意识不过几年,他便静静地跟随着那个心跳,渐渐地苏醒,开始能闻到周遭的气味。

    他不大喜欢冬季的气味,也不大喜欢血腥的味道,但似乎总是离不开这种味道。最容易激怒他的,便是那野外狼群,当他们的血渗出,靠近时,他便会觉得周身有疼痛的触觉。

    他飞了很远,但也只是几个腾挪,却好似与方才的景象大不相同。周身由冰冷变得湿滑,一种阴森森的冷法弥散在周遭。

    他望见了海边。

    他从未见过海边。他停靠在某片云层深处,望着下面一望无际的深黑色黯淡的海。沿边的地方结了冰,海冰白花花地造出浪的形状,停滞在那里,在这一季节,像他曾经那样被无情地尘封着。

    他忽然间从空中垂下,跳进冰水之中徜徉一阵,如同跳脱出笼的兔子,尽情享受重获自由的喜悦。

    这样游了许久,潜了很深,直到再次潜入黑暗之中,他却忽觉此间的黑暗正如同那封住他身体的琥珀,于是从水中一跃而起,卷起千里水花。

    随即,他变成他自己的模样,蜻蜓点水一般站在水面上,他脚下的水面便平静下来,如同镜子一般照出他自己的模样。

    苍白,冰冷,瘦削的一个人。

    甚至于张口,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如此陌生。他自嘲地笑笑,毕竟当年死时才不过十六七岁,而沉睡的时间,可说是几十倍甚至上百倍于当年了。

    远处云雾忽然蒸腾,他的心脏快速跳动起来。跳动得如此剧烈,便是同类在周遭出现的象征。

    一龙一潭,一虎一穴。千年不改的便是习性。令他心跳加速的那同类,气味慢慢地欺近,龙的气味十分灵敏。

    比起睁开眼睛去看,他更喜欢闭上眼睛。他渐渐地判断出,那同类的身上有浓重的烟尘味道,细细品味,竟然还有着与他睁开眼睛看到的那女孩身上同样的味道。

    那女孩身上的味道是自他苏醒以来一直所依赖的味道,他倚靠她周身的变化来辨别外界的事物。那么这个人是谁,他的记忆当中也存留着清晰的印象。

    “我们见过面了。”

    慕云歇从云层里走出来。两个人一在天,一在海,但说话却仿若在身边一般听得清晰。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他咬了咬下唇。名字于他并不重要。龙只叫龙便是了,何况龙之间,从来没有彼此。因着这世间,从来便只能有一条龙。

    这便是龙的生存法则。

    龙鳞从手掌蔓延开来,四肢变为利爪,周遭伸长变大,成为琉璃色的巨龙,拍打水面激起汹涌的海潮。

    慕云歇自然熟悉这样的场景。自幼便要面临海兽的侵袭,同类的相杀,还有愚蠢的屠龙人。他冷哼一声,将一身精致的绸缎衣衫除下,从面容开始变化,先是长出了龙之双角,随后化身为云间巨物,在月下泛出洁白的光辉。

    这是见面礼。

    随着一声震天彻地的龙啸,慕云歇等着那条泛着琉璃色的青龙逼近过来。

    青龙猛冲而至,如捕食的弹蛇,一边靠近,一边从口中喷出可怕的火焰。而他周身好似被油包裹,在火光耀出之时,便瞬间布满全身,变为燃烧的火龙。他的眼睛也随即变为赤金之色,怒火焚身之龙,瞬间如太阳从夜出,刹那使黑夜变为白昼。若此时有人抬头一望,定会以为日蚀来临,天将不详。

    很快,白龙迎面而来,只是冷哼着将自己的身体掩入一大块云间,汇集天地间的湿雨之气,再回到那火龙的包围中,只数次围绕便抛洒下雷震,并泼下恐怖大雨。随即重新召开云卷,将此地化为看不清的迷雾。

    火龙闭上眼睛,去感受黑暗中同类的方向。他穿过层层云雾,再睁眼时,却忽然发现慕云歇已经换回了人形。

    他竟在这时间里有穿上了那一身好衣裳。

    火龙褪掉浑身火势头,轻蔑地道:“便只是如此吗?不愿与我正面相对,反而一躲再躲?”

    慕云歇拍拍身上的尘土:“我乏了。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模样,你方破土而出重见天日,我又怎忍心再送你入黄泉呢?”

    慕云歇望着他回到人形,龙鳞退却后现出隽美的面容,仿若国手笔下之画像,但难描他神色万一。

    “只有畜生才一味地厮打。按着时人的辈份,你当时我的先辈。”

    少年冷笑一声:“若如此,那你不是更应当和我决出个生死么?

    “既然你我都是投胎从女人的腹中生出来,就不要像畜生一样行事。难不成你的母亲与我教养不同,偏教你当畜生?”

    少年不想与他争辩。他千年间没有张口,现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与这个巧舌如簧的同类争吵什么。仔细想想,血脉传承了千年,总归与千年前有所不同。这同类的周身似乎已不再有太多神祗时代的气息,那便是意味着已缺少身为龙的天赋之能。所以他才不敢与他继续缠斗下去。

    但这人显然要颇有头脑。看他年岁并不比自己大过多少,却有当年王上的霸气。

    “我瞧你身上所穿着的衣服,比之当年王上所穿,还要更加华丽。可见你现在也是托身在王贵家。你母亲是什么人?”

    慕云歇哈哈地笑一声:“我并不托身在何处。其实你也一样。这世间的人,都渴望成为龙,他们眼中的龙,能吞纳百川,能生死人肉白骨,还能救赎罪孽,保佑他们今世顺遂,来世平安。只不过是当做神龛里面供奉的一种泥菩萨罢了。我母亲我不曾见过,因我与父龙只见过一面。他来见我时,只是对我说,这天下间尚有余孽,汝需肃清他们,只留下我唯一龙脉。自千年前,龙便再不与蛟等出生媾和,若见蛟种,必是千年前不纯之畜生,便要除之。”

    少年顿了顿:“你父龙……”

    慕云歇笑道:“他已活五百年,寿数已尽。”、

    少年思了一会儿:“五百年……现今离大周……过了多久了?”

    慕云歇:“大周?那也有一千六百余年了。”

    少年明白过来,面容忽然现出沧桑的颜色:“竟然过了那么久……那么母亲早已……”

    “女人之于我们的意义,倒是的确很难想象。”慕云歇低头轻笑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最初的时候,我还当女人是这地上的泥土,只消像父龙一样选定合适的土地,留下自己的种子,便是血脉的传承。然而人与蛟始终是不同的。终归她会令你不能像以前那样。若是离开得久了,会在心里忍不住想着……她会不会在遭受着什么,我未预想到的痛楚?”

    少年的脑袋里忽然浮现出那女孩的面容。她的眼睛,眉梢,她的鼻息,她心脏的频率,一切与他已经融为一体。

    慕云歇看他陷入了想往,便知道他沉沦了进去。因为那个人,和他所惦念的是同一个人……

    少年闻言,转过身去。他又开始变化成那青龙的模样。他知道眼前同类说得对,他一把火烧掉的宫帐,恐怕真的会给她带来麻烦。他必须要回去看看。

    “我只是想知道碑文上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才会如此好奇。千年禁锢在那琥珀之中的龙……”慕云歇长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他的来意。想来憋到现在也不容易。

    “你说什么碑文?”

    “儇氏一族已没,至少旧壁残垣还在,总让人有些蛛丝马迹可以去寻得。当年云州就是儇国所在,我曾去过那里,拓过那面碑上的古字。那上面如此写道:'王姬之胎,瞻龙之子,'说的便是你罢。你名为重樨”。

    “儇国……重樨……”

    少年闭上眼睛,这个名字他已太久没听到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这个名字。回忆势必空虚成风,他也不愿再想过去谁人对着他叫出过这个名字。

    在他们根深蒂固的思维深处,龙不需名字。因这世间真龙只有一条,只能有一条。

    父祖时代定下的规矩,重樨转过脸来,慕云歇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即便身为人,即便身有名,却不能成为二龙同在的理由。

    也许是时候未到,终有一天,他们不会再为对方留下呼吸这世间空气的机会。……
章节目录 第030章 .黑即白
    从冰湖到寝宫有一大段路程,来时骑的那匹马,方才龙飞起的时候受了惊,便跑得没影了。阿戎脑子里胡乱想着东西,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一处之前没来过的地方。这里有一些高低不平的矮墙,看上去极为破旧。门是厚重的石门,阿戎在半夜里看不清楚,只觉得是老旧的院子。但又看墙有些矮,从外望上去肃穆阴诡。

    回到寝宫后,寻姑已经迎上来:“姑娘可跑哪里去了,今夜的事太诡异,我有些话要同您说。”

    阿戎先不管她在说什么,先是在来时的衣箱里翻出了自己的器匣,从器匣里把圣旨拿出来,用手轻轻地在那娟上抹了抹,开心地露出笑脸。

    寻姑脑子里还没转过弯儿来,继续同她说:“今日旁人都以为您已经葬身火海,说水姻是用你做法。普天下有什么坏事出来了,屎盆子都先回扣给奚族人,也是惯例。”

    这时候看阿戎捧着黄绢在笑,看着那绢也老旧潮湿,但确有些像圣旨,也觉得怪异。但还是依着水姻方才的吩咐对她说:“您今晚就好好睡一觉,明日晨起皇上那里问下话来,您便作什么都不知道,其余的奴婢与水姻都已经安排好了。”

    见阿戎捧着黄绢抚摸了一会儿,便揣在怀里进去歇下,寻姑也不知道她是听进去了没有。思了一会儿,若她要不按照自己说的去办,说那萧不烟是她故意挟持的,狼是她故意引的,那就是自寻死路。给明路偏不走,要往死路上寻,咱也不能拦着她不是?

    此时耶律澋也回来了,听前边内侍通报了声,她赶忙出去迎接。耶律澋风尘仆仆地走近来,一边问一边向阿戎的房里张望:“鸳鸯呢?”

    “咱们姑娘睡下了。”

    “她何时回来的?”

    “您出去后没多久便回来了,说是自个儿去冰湖了。姑娘原先便是洒脱,野马似的玩惯了。”

    耶律澋将她推开,闯进房中径直走到里面,见确实有人背对着侧身在床上。他皱了皱眉走近,将那女子翻过来,果然是阿戎。她已经睡着,手里抱着卷着的圣旨,像宝贝一样贴着自己的胸脯和脸颊,眉头舒展,呼吸沉稳地睡着。

    耶律澋长吁一口气,从她房中走出来,大冷天地便忽然间在外面台阶坐下。

    寻姑赶紧说:“殿下,这地冰凉,您赶快起来。”

    耶律澋忽然间扬天笑了两声,看向寻姑:“天不亡我啊。”

    寻姑一脸疑惑:“您说什么呢,老天保佑您,以后您还要万岁长生。”

    耶律澋指着她,笑出了眼泪:“哪有什么万岁长生,只有她活着,才能给大齐一年的升平。”

    寻姑四下看看,在他身旁也坐下说:“殿下说什么丧气话,您不是一早劝皇上去夏国和西域请援兵了么。而且还有留守大人在燕都与楚国兵马,将那景国大军困在城里了吗?奴婢听说那城里的水井都是有毒的,粮草也不够,景国人迟早都会毒死饿死在里面。”

    耶律澋哼哼两声:“这种说法是谁告诉你的?”

    寻姑道:“宫里宫外都盛传此消息,说道留守大人有功,所以您才接受了他的侄女。这回您回来,宫里才为了让留守大人在前线痛快杀敌,给了鸳鸯姑娘那郡主的名头,择日与您成婚。”

    耶律澋口里有些酒气,方才冷风大,寻姑鼻子没闻到,此时凑近了他才闻着,不知道是从哪里喝酒回来的。这时他摇摇晃晃地抓住寻姑说:“我是从燕都回来了,父皇想编出些鬼话安抚人心,但也就只能骗骗你们这些妇人。那景国早已经与大楚沆瀣一气,眼下她腹中的孩子对我来说,是我从景楚中约定时拿下的一个质子,有她在,一年不攻西京的盟约便能守住。而我也能因此能换得大齐安稳,稳妥太子之位。她若是死了……”

    寻姑看他说着说着,忽然开始又掉了眼泪,见他抹了抹泪,便说:“现下一切都没事了,您放心,有奴婢在,一定给您把她看紧了,谁也别想在奴婢手里动了她。您这般的年纪要承受这些,太不易了。您是心里委屈,这奴婢都知道。”

    耶律澋把脑袋放在寻姑肩膀上,大声抽泣起来。他母亲同他少见,现下也已经进了五台山吃斋念佛,寻姑虽然是覆罗氏的人,但也一直陪着他,他将她视为半个奶娘。

    “谁也没规定您就不能有旁的女子,殿下名义上娶了个王妃,但还能再娶一院子自己喜欢的,萧不烟您大可收为侧妃,再有,您看着宫里哪个小婢喜欢,就都是您的女人。”

    “我有女人了……”

    寻姑听他醉醺醺地说了句这个,没太明白什么意思。待要再说,看他在自己肩头呼吸沉重,知道是酒醉得睡着了。她忙着人把他扶着去歇下。

    第二天,耶律澋携了阿戎去皇上那里。他不说原因,阿戎也不问,两人都默默地准备停当了便一起出去。寻姑心里有鬼,跟在身后。

    去时皇帝还没下朝,直等到皇帝下了朝,耶律澋将阿戎扶着进去皇帝行了个礼,随后自己跪下。

    阿戎这一次才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男人。皇帝的名讳叫耶律珩,尊号为天祚。

    他此时也就四十余岁,登上帝位是二十来年前的事。

    阿戎手中的圣旨上,盖的是道宗的印。道宗是眼前这耶律珩的祖父,是耶律澋的曾祖。被大巫冤死的昭怀太子,就是耶律珩的父亲。在他登上帝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覆罗大巫流放,将大巫之子阉了之后留在宫里当内侍。

    齐国早年对巫深信不疑,后来南下拿了楚地,信佛的人才多了。齐国将佛与巫平等,近年来汉化越来越重,尤其是覆罗大巫原是国师,流放后,国师就给了更无害的佛家长老。这佛家天天在五台山吃斋念佛,也管不到他政事上来。

    过了几年,那内侍的女儿覆罗水姻进宫来,他一看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子,论容貌,宫中众女还无人能比得过她,这时她出身在谁家就已经不重要。收了进后宫,封了个下等的“少使”。但这覆罗水姻偏生高傲,瞧着他的眼神时常不尊,而这覆罗水姻之父,做内侍也做得不称耶律珩的心意,于是找了个名头杀了她爹,也将她下了冷宫。

    但到了近年,国土一让再让,被景国人追在屁股后头赶,他又不得不信巫了。

    皇帝不耐烦地问:“你昨晚在外面吵吵嚷嚷什么?”

    耶律澋道:“那覆罗氏妖女,祸乱宫中,烧火做法,父皇绝对不能再姑息。想想祖父当年就是被他们……”

    “混账!你休得再提此事!”皇帝今日在朝上已经被几个林牙说了一通,心里正不高兴。当年前牵扯进昭怀太子里的大臣,大多都和覆罗氏有关,已经被贬黜的贬黜,如今这些个不信巫的大臣里,又没有几个是能出主意,更没几个大将是能打胜仗的,这让他颇为不快。他甚至动了请大巫回来坐镇的念头。而让大巫回来,她的孙女覆罗水姻,就必须得在宫里得脸才行。

    大石宰这时候近来通报:“皇上,皇后娘娘带着郡主过来了。

    “这还有完没完了?”

    “水姻起来了吗?”皇帝跟身边的内侍大石宰说了一句,大石宰说:“老奴派人唤了第三次了,回说醒了,很快就来。”

    皇帝点点头,伸手指指耶律澋:“等水姻来了,让她跟你说!”

    过了一会儿,皇后带着萧不烟走了进来,皇后行了礼便说:“有人用巫术在宫中为祸,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上也不闻不问吗?不烟可是亲眼所见,那……”

    话音未落,却忽然望见阿戎坐在旁边,顿时就说不出话来。

    萧不烟先是与耶律澋对视一眼,脸上泛起些潮红,随后才注意到阿戎好端端地在那里,一双眼睛也正望过来。

    她表情惊异,却又有些心虚地瞥着耶律澋:“这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她被烧死了,怎么还能坐在这儿……”

    耶律澋低头抿了抿唇。

    寻姑看他们的表情,忽然间会意了什么。昨晚殿下说的那句“我有女人了”,意思不会是他和萧不烟发生了什么吧?看他那醉熏熏又疲累的模样,直接告诉她这个判断不会错。

    此时一众人看向阿戎,寻姑见阿戎只是默默地摸了摸袖子,忙推了推她,阿戎这时看到众人咄咄的目光,才说了句:“并无此事。”

    一个大活人坐在哪里,又开口说话,皇后觉面上尴尬,在右首边坐下瞪着萧不烟:“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不烟跪下指着阿戎说:“皇上,她用刀架在我脖子上,还开了狼笼,将狼引到内宫来。随后覆罗水姻就在宫帐外作法,宫帐便燃烧起来,骇人得很。臣女和侍卫们都看见了。”

    此时覆罗水姻姗姗来迟,依着礼数将在座一一喊了一遍,路过萧不烟时将手探在她肩头拍了拍,说:“郡主再想想昨夜是怎么样?”

    阿戎味觉敏锐,此时已闻到覆罗水姻走过时带着一丝怪异的香味。她再看萧不烟时,萧不烟的眼睛有些睁不开,随即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皇帝说:“你继续说,后来又怎的了?”

    萧不烟脑袋忽然一片空白,说话也有些口吃:“后,后来……后来臣女,后来十五不见了,臣女找她……后来着火了……”

    眼见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皇帝没了耐心。这时覆罗水姻跪下道:“妾身昨晚没有注意到,那油灯不知道什么时候摔倒点燃了宫帐,随后便赶忙地跑出来求救。妾身也看见狼朝帐子跑过来,还被一个婢女赶着,妾身听见身边有人叫她‘十五’。真不知臣女是得罪了郡主什么……皇后娘娘,这?”

    萧不烟这是愣住,但脑子却含混不清:“十五是找不着了……但是,她没有……”

    皇后看风又吹到了她这里,霎时明白覆罗氏的能耐,断然不能让她巧舌如簧地勾连过来。

    这时大石宰忽然插口:“郡主,老奴记得今天宴会上,您带来的就是新鲜的狼皮,由十五抱在手里展示的,便是来自野趣园的狼。您早前还让老奴跟野趣园的通报,说你要去打狼,这……”

    看矛头指向了自己的侄女,皇后很清楚依着覆罗氏以前的卖弄玄虚,多半讨不了好,巫女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唬得旁人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么?还是赶快离开得好。

    皇后站起身来:“侄女今天受了点风寒,早上便说头疼,现在便语无伦次了。”说着便走过去亲自扶起萧不烟,萧不烟脑袋缓慢地跟着站起来,正要说话,就被姑母狠狠捏了一把,一起走了出去。

    耶律澋显然也看出了端倪。他没有像萧不烟那样亲眼看见什么,也不能知道萧不烟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皇帝此时将那二十多个侍卫全都叫进来,问:“是不是有人昨晚挟持郡主?”

    为首的那头领道:“回禀皇上,咱们是跟着郡主一起去了野趣园,郡主还道说‘狼有什么好怕的’。”

    寻姑冷不丁听到侍卫说这句话,盯着那头领去看,越看越像那天去覆罗水姻在帐子里撞上的那男人。看来水姻是将他们都买通了。

    阿戎听他们提到挟持,在旁静观其变,但听得侍卫这话,一句之中没有假话,只是省略了这过程之中的关键,看似回答了问题。再转头看覆罗水姻那嘴角细微的笑容,阿戎也不由得心惊。

    难道宫里这么大的事,就被覆罗水姻这么轻易化解了?

    阿戎盯着皇帝,很显然他今日里全然没有什么耐心的情绪,那定是昨晚覆罗水姻说了什么,让他已经定了心,盖了棺,谁说也撼动不了的了。

    耶律珩见皇后退去了,便对耶律澋说:“阿澋,你也起来吧。此时不须再提了。”

    耶律澋默然起身落座,明白再多说什么也无益,父皇一定受了她的蛊惑,这个节骨眼父皇需要旁人宽解他的亡国忧愁,覆罗氏正中他的下怀,兴许先为他做了什么预言,蒙骗住了他。此时就算查明,只要父皇选择于师巫之流为伍,事实就永远都不重要。
章节目录 第031章 .吾之血
    眼见着几个找事的人走出去,阿戎望着覆罗水姻,见她嘴边收回了方才的微笑慢慢闭上,目光又和平时一样变得慵懒。

    阿戎在宫中日多,也知道皇后是这后宫的主掌,再加上萧家无可比拟的地位,可以说没有人敢在皇后头上松土的。覆罗水姻是奚族人,奚族在这里是奴隶身份,但覆罗氏因为世代的巫祝身份反而能有飞黄腾达光耀门楣的,也说明了其厉害。可是覆罗水姻能随便一句话就将皇后赶跑,将黑的说成白的,也太过于神奇。

    阿戎转头去揣摩这皇帝的心理,皇帝对覆罗水姻前时今日冷暖不同,总不能还是因为她的姿色撩拨吧,总归是有什么他不得不依从她的缘由。

    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此时安静下来,她也不再去想覆罗水姻之事,她将袖中藏着的圣旨拿出来,头一次认认真真,扬起双臂高举头顶,跪伏于皇帝下首。

    这一刻她已经演练了有上万次,因这是父亲多年的心血,他早已将这样盛大的礼仪教给她,这不是拜给眼前这耶律珩的,而是拜给父亲,祖先,以龙筋告慰他们之灵。

    一者拜帝。

    “无帝无儇,无父无我。”

    二拜吾国。

    “知我生门,魂归梦渚。”

    三拜吾血。

    “祖血传承,王脉始终。”

    这三句是父亲所教,早已经烂熟于心的。而今为了这个孩子,她将暂时卸下这个担子。父亲的夙愿已经完成,她将倾尽全力去保护这个孩子,做个称职的母亲。等他长大了,懂事了,她再踏上所有儇氏王脉的道路。只是她忽然有些庆幸,她是女子,按着父亲所告诉她的,她所生的孩子并不再属于儇氏王脉,他是吾国之民,只不过不能算是吾祖之血。“祖血传承,王脉始终。”这句儇氏的老话似乎早就已经遇见到了今天血脉没有办法为继的局面。没有王脉可以继承,儇氏到此为终。

    父亲说很早的时候,王脉只与王脉成婚,兄妹为夫妻是定论。儇国是个与世隔绝的方国,将自己藏身于神秘的土地,为的是保守大帝当年留下的秘密。直到龙的出现,将儇国的秩序打乱,将血脉偷走,也利用血脉的交杂知晓了大帝的秘密。父亲说孽龙是儇氏大仇,龙不绝于世上,儇氏祖先难安。可是祖先们称雄的时候已经太过久远,儇氏人早已经不再遵守与兄妹通婚的祖律。这一点,当儇氏人从自己的桃花源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阿戎行的这礼,肯定是不合耶律珩的礼数的。但耶律珩并不想计较这么多。他今日应付了大臣,回来后又应付了皇后,眼下已经倦了。

    “有什么话快说吧,你这怀着孩子,就不用跪了。”

    大石宰是个有眼力的,走过来将她铺陈的圣旨拿起,打开一看章子,便道:“是先皇的圣旨。”

    然后赶忙拿上去给耶律珩看。耶律珩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深思了半天,摸了摸下巴的胡子。

    阿戎将龙筋从缠绕的臂膀上解下,高举着:“父亲儇世三十年前曾受命将一条龙筋带回,用以压在黄龙府塔下。这三十年来,父亲一直立志诛杀孽龙,将龙筋带回。现如今,父兄已没,儇戎继承父亲遗志,将龙筋带回,以供宝塔镇压,断其龙脉,永绝后患。”

    耶律澋这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料到她忽然间就自己捅露了她不是萧氏女的秘密,还说什么父兄是杀龙的,且都已经死了。虽然他听得云里雾里,但这欺君之罪却是没跑了。

    耶律澋扑过去拉扯她衣裳的一角:“父皇,鸳鸯近来噩梦连连,这会儿是有些魔怔了,还妄想自己是个屠龙人,哈哈哈。”

    大石宰赶紧使个眼色,那意思是告诫他,皇上都看见圣旨了。

    “这章子难道能是她梦游时自己拿了先皇玉玺盖的?”皇帝果然提高了声调问,随后一沉思,“这圣旨上所写,三十年前的龙祸是什么意思?”

    大石宰躬身道:“皇上想必忘了,不过老奴依稀记得。

    三十年前司天监报:有孽龙下世,将与大齐争天下,应立即修百丈塔镇压。传说当中,只要将龙筋镇压在降龙的塔下,定然可封闭其血脉蔓延。此事惊动先皇,先皇确实有广散英雄帖屠龙之事,也确在黄龙修塔,只是修到半截,他老人家便仙去了,半截塔至今也未修好。”

    皇帝拿起那圣旨看了又看,随后转交大石宰,说:“那看来是确有其事了?”

    大石宰如实禀报:“确有其事,但那时老奴未曾得幸侍奉先皇,司天监一向出入先皇宫殿旁若无人,这事恐怕只有司天监的少数人知道了。”

    “那么,当时说道有孽龙现世的人,又是谁?”

    大石宰想了想:“当时的司天监之首,就是覆罗大巫。”

    大石宰说到这个名字时,音调还弱了许多,以为恐怕皇帝会因为覆罗大巫主导了冤杀昭怀太子之事,又想起他父亲昭怀太子来,惹出伤心反而动怒。

    但奇怪的是,耶律珩并没有立刻生气,反而瞧了一眼坐在下面的覆罗水姻:“你祖父这件事,你可有什么看法?”

    覆罗水姻也跪下来:“祖父当年犯下巨大的过错,妾身也痛心不已。您若问妾身,妾身恨不能早生十几年,阻止祖父做下如此错事。”

    耶律珩苦笑一声,没有说她什么,但看着她的眼神里并不带着怪罪。但他转头瞪向阿戎时,却全然变了一个人,只仿佛睡狮从母亲身边苏醒一般。

    他对着阿戎说:“覆罗大巫果然算得很准。现在景国已将我大齐土地吞了大半,就差把朕赶出大同府了。你这龙筋迟到了三十年,即便是我现在开始造塔,等造好的时候,我大齐也已经亡了吧?”

    阿戎仰头说:“此事我不清楚。”

    “那这一根刮得干净的长鞭子,就是你说的龙筋了?”

    阿戎道:“是的,为了杀它,我已经追踪了三年。”

    皇帝忽然笑了两声,阿戎没有听出来其中的意味。皇帝指着身旁的大石宰,对着阿戎问:“他是龙吗?”

    “不是。”

    皇帝又指向覆罗水姻:“她是龙吗?”

    四下明白过来的仆婢众人都轻生嘲笑起来。阿戎自然明白了这意味,但仍然答到“不是。”

    耶律珩站起来,拿起身前桌上一个铜壶,作出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一样的表情:“朕知道了,这才是龙!”

    许多婢女笑出了声。耶律澋战战兢兢地跪着不敢出声。

    皇帝将那铜壶狠狠地扔到地上,铜壶并没有损伤,从那壶口冒出汩汩的泛着热气的酒来,发出了巨大的与地面碰撞的金属声音。

    “看吧,朕杀了一条孽龙。”说完后,皇帝首个带头大笑起来。连平日里对阿戎颇为好奇的大石宰都忍不住笑得喉咙颤了几颤。

    阿戎脸上此时已经再没有一丝的血色,神情变得淡漠:“我只是来告知你的,既然告知了你,我就可以走了。”

    皇帝突然暴躁起来,道:“想走?你以为朕的宫中已经可以任人这么随意践踏了?我不管你是楚人还是景人,你玩弄朕,朕能诛你九族!”

    阿戎看他如此跳脚,也不是她原先心中所想的,感激父兄献出生命拿回龙筋的喜悦。这是她没料到的。

    “我只知道父命达成,他与三兄都可以安息。我也无须和你多说。”

    眼前的一切,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皇帝是个愚人,信巫的话,可以不计较父亲的死,但确不相信龙的存在,不相信她手里的龙筋是真。阿戎一路上见了许多如此的人,他们昏庸,他们毫无见识,却在亵渎着活人的崇拜,草菅活人的性命。

    她站起身来,想往外走。却忽然鼻子里闻到一丝异香,让她迈不开脚步。

    “大逆不道,给我把这女人拖出去斩了……斩了!还有阿澋,褫夺晋王封号,先给我关到大狱去!”

    这话刚说出来,在场众人都愣怔住,也没有侍卫出来真的去押晋王和定好的晋王妃。

    “快,快拉下去,斩了,都愣着干什么?”

    耶律珩说了几声之后,大石宰才给了侍卫使了个眼神。侍卫往上慢吞吞地走几步,好像等着什么人做出收回成命的指示。

    这时覆罗水姻忽然说:“慢着,皇上。您不能杀眼前的女子,更不能将晋王推入深渊啊。天命星早已告知妾身,晋王就是未来的主君,而眼前的女子……”

    耶律澋惧怕地缩回身子,盯着覆罗水姻,期盼她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覆罗水姻此时回头望了望阿戎。她从阿戎的脸上感到了极端的杀意。皇帝亵渎了她的父兄,恐怕是撞上了她的死穴了。不过这也正是她想看到的。

    因为看到阿戎,就仿佛看到她自己。当年也是在父亲惨死后,她才看穿了现世的可怕,才发觉现世亟需改换天地,否则她将永远等不到安宁的那天。那忽然间的彻悟使她获得了比祖父还要敏锐的通灵的能力,也就在那光景,她能够看到某个人的历史,洞悉某个人的未来,即便要耗费她所有的精神,舍掉她后半生的性命,她也是极乐的。

    而如今的阿戎,就差觉醒的那一刻了。

    覆罗水姻嘴边微微一动,“眼前的女子,确实无用,但却是杀不死的。若想要她真的死,得……”

    她附耳在夜里珩身旁说了些什么,随后耶律珩眼睛大睁,愣在铺着狼皮的金座上一动也不动了。

    覆罗水姻缓步走下来,热情地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一根寒毛的,放心……”

    这放心两字出来时,她的手便要放上阿戎的肩头。阿戎已经醒悟她手上的气味有迷惑人的功效,便说道:“你滚开!”

    此话说出时,忽然间腹中剧透无比,覆罗水姻低声道:“给你所用并非方才给萧不烟所用之迷香。给你所用为胎动之狼心香。”

    阿戎腹痛之时,已再无说话之能。但那狼心香威力太大,疼得她忽然间仰天大喊一声,几乎震得房梁颤动。

    侍卫虽然害怕,却仍然抓住她的胳膊,反手将她拖了出去。临出去时,覆罗水姻在她耳边轻声说:“置之死地方获新生,你从前根本就不曾震得活过。”

    覆罗水姻此时将手指放在阿戎人中之上,那狼心香的气味贯穿心肺,阿戎的神智越来越混沌,渐渐地晕了过去。

    意识消失的时候,她听到覆罗水姻同皇帝说:“景国人要看到她与晋王大婚,才肯成全止战一年之约定。晋王与她都不能有事。且她是不死之身,要想让她死,先得杀其子……”
章节目录 第032章 .子午间
    阿戎迷迷糊糊地睡着,眼前忽然透进一丝光亮来。她微微地打开眼皮,透过朦胧的视线,望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那面孔低头瞧着她,也不知道瞧了多久。阿戎也望过去,但是眼皮睁不大开,只是淡淡地觉得熟悉,口中若有似无地说出一个:“龙……”

    随即眼皮便又沉下去。等再醒来时,眼前果然有一个人,只不过不是那张她睡梦当中模糊看见的身影,而是寻姑。

    寻姑向外谨慎地环顾一阵,对她说:“水姻让我来给您说说话。姑娘,您前途未可估量,但您现在涉世未深,太容易莽撞。按照律令,您是活不到现在的,您不要以为仗着景楚两国的施压,皇上他就真的不敢杀你。即便皇上是景国大军前面夹着尾巴的一条狗,逼疯了他也咬人。

    阿戎咬着下唇,望见她,便想起那覆罗水姻要杀死她的孩儿,恨不能立刻起身,去将覆罗水姻碎尸万段。

    寻姑叹息一声:“我不能与你解释太多了。水姻已将你随行来的那婢女和那傻子安置在这子午间,他们平日里在外做些洒扫,每日能给你过来送两次饭。”她说完便缩着身子从开着的门缝里溜了出去。

    阿戎从那门缝当中望向外面,见远处有矮墙,矮墙上长满了枯藤,此时上面布着雪。

    她望着那院墙仿佛有些熟悉,一思虑,好似是前几日夜晚从冰湖走回时,不知不觉经过的地方。

    阿戎起身时,腹痛仍然挥之不去,那股狼心香的味道似乎弥漫在这周围,让她毫无力气。

    “你们到底想怎样杀死我的孩子?”

    她咬着牙关,低头抚摸。她是不死之身,她的孩子却不知是否会继承自己的身体。但这么多次头顶刀光箭雨,她的孩子都没有受到威胁,她曾以为它会和她一样。可听覆罗水姻说出“必先杀其子”的时候,她还是害怕了。若它和她不一样,若它真的会死呢?

    阿戎不知道他们的手段是什么,喂毒?或是用这种迷香?或是像她们以前所说,覆罗氏巫应当有许多可怖的蛊毒,比如蛛丝陀螺,比如其他种种?

    这狼心香死死地将她控住。她也想到那齐皇也定是因为这种手段被覆罗水姻所制住了。阿戎开始打量四周。冰天雪地里,这里并未有暖炉供她取暖,且冷室窗纸大部分已破,是久无人烟的地方。

    对于阿戎来说,她今天就是在寻死。但她早已想清楚,今日完成父亲遗愿,无论谁阻拦她,她都将不管不顾地离开这地界,独自找寻静谧之地去好端端地等着这孩子出生。但覆罗水姻阻断了她的路,眼下却又怎么逃出去?

    “姑娘?”

    “阿戎!”

    熟悉的月梨和哈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阿戎往外探了探身子,虽然虚弱,但好歹还能撑起身体。

    果然月梨与哈满走了进来,只是他们进来时脚上叮咚作响,这时才发觉他们两人都被锁了脚镣。这脚镣拖着长长的链子,不知道是绑在何处的。

    他们两人手里捧着饭菜,在门内放下。脚镣已经松到最长,他们进不来了。阿戎拖着身子往外挪了几步,那狼心香更甚,直直要将她胎动得昏死过去,她只好又退回。

    哈满与她目光对视上,便忽然间哇哇大哭起来。月梨跪下身,尽量离得她更近些,握住了她的手。

    “姑娘……”

    阿戎瞧瞧她变得蜡黄的脸问:“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

    月梨道:“我们倒还好,就是进了大狱,每日里盘查。我们按着云中侯当日的吩咐,说是萧家的奴仆,狱卒到时没怎么苛待我们。只是昨日突然将我俩从狱中提了出来,说是来伺候主人。我们来时,才发现锁着的是您。姑娘,这是怎么回事?瞧您的模样,也是受尽了苦头……”

    阿戎微笑说:“不碍事,我们迟早能逃出去的。”

    月梨愣了愣,点头说,眼角流下一行泪,但嘴角却也是激动得颤抖着笑:“我一定想办法让姑娘出去。能出大狱,已是托了姑娘的福了。一起同来的许多人,都被当做了景国的奸细,没能活过去……”

    哈满已经瘦了一大圈,几乎从个憨胖子变成了瘦小子。他哭了一阵也累了,坐在地上,眼睛圆溜溜地盯着给阿戎送来的饭菜。

    阿戎问月梨:“他们给你们吃食了么?”

    月梨强颜欢笑:“我们不缺这点吃的,哈满就是馋嘴,自己吃饱了还惦记旁人碗里的。”

    此时哈满肚子咕噜一声,显然便是饿着的。阿戎将饭推过去:“你们吃吧,没什么要让我的,我又饿不死。何况前些日子一直大鱼大肉吃着的。”

    哈满倒是像得了令一样,欢欢喜喜地捧起碗。月梨却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来,恨不能打他一巴掌。

    月梨说:“您不吃是不要紧,您肚子里的那个呢,也饿着?”

    阿戎收了和悦神色,命令道:“哈满必须得吃饱了。他是我亲弟弟。”

    哈满开心地又捧起碗,伸手就抓着饭往嘴里送。月梨这次便没有阻止,只是有些心疼地一遍遍揉搓阿戎发凉的手掌。

    “送完饭就快点出来,时候够长了!”

    两人的脚镣被猛地一拉,哈满的饭碗都飞了起来,咣啷啷掉在地上,好在饭已经被他都吞进去了。月梨拉起哈满,踉跄地走了出去。阿戎那时便知道,覆罗氏是用尽歹毒心思都要困住她了。

    到了晚上时,他们又来了一回,这次脚镣拉得很紧,月梨放下了饭食说:“今日伙头不大高兴,姑娘,咱们先不与您叙话了。这些东西您可得吃了,已经一整天了。”

    哈满也说:“阿戎,哈满饱了,留给你。”

    待两人离开以后,便有侍卫走过来,重重地将房门关了起来。这一天的寒气,终于在晚上时被阻隔在了门外。阿戎将那晚饭拿起来。见虽然是冷饭,却是哈满与月梨在自己身上捂着了半天的,并没有这大冷天的冰感。

    她拿起饭,也没有筷子给她,她便抓起一口正要送到自己嘴里。忽然这时有人从她身后抓住她的手,将她手里的饭扔了出去。

    那只手是男人宽阔的手掌,拥有细长的指节,干净的指甲。阿戎正想回头,那人却从后面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这声音很是陌生,但在厚重的男人声音下,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温柔。她的头几乎靠在那人肩头,他用指头将她手上的脏物去除,随后他的手心握住她的手背,蜷回去握成也一个大拳头抱着小拳头。阿戎的手不一会儿便暖和了。

    掌心的温度从指间一直穿到心窝。阿戎仍然想要转头去望他,他说:“你不要乱动。这狼心香,不动便不消耗你精气,你便能恢复些了。方才睡着时,是不是并不觉得太冷?那便是因此。”

    “我给你带了热乎的好吃的。”那男人的声音里有些孩子般的兴奋,阿戎感觉道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热腾腾的纸包,打开来一看,是泛着油光的烧鸡。

    阿戎饿坏了,拿起烧鸡啃下一块肉来,心满意足地咬了咬。这一咬之后,才觉得不好,万一这里面有毒,要坏了她的孩子怎么办?

    可这不争气的喉咙已经将那一口咽了下去。阿戎的精神已经不由自控,这龙心香刺激之下,她只觉得自己腹中的孩子在争着抢着要吃东西。意识已经被身体里的小东西操控一般,她对着那烧鸡一顿啃食。

    那人笑着说:“好吃归好吃,但你不要晃身体,精气流失了可难补回来。””

    阿戎果然停了下来,缓慢地嚼口。他说的对,只要她身体不作许多动作,她的精神就不会流失得太快。她现在思维清晰了些,便觉得方才是连嘴馋都应当克制的。

    身后的男人无奈:“没想到你吃东西时是这模样。”

    他的胸膛心跳就在她耳边,那律动听起来和她一模一样,就好似那颗她原先戴着的绿琥珀,那刻小小的龙心如现在一般和她一起跳动。

    她忽然间便醒悟过来,这时出现的人,就是那夜从琥珀之中薄雾一般冲出来的东西,他变成了一个人,不,他既变成了一个人,又变成了一条龙。

    阿戎口中低声问:“你为什么躲在我后面,不让我看见?”

    那人说:“不是我不愿让你看见,只是能够在狼心香下走到你身后,已属不易。若想让我天亮时离开不被守卫发现,我现在就需得原地不动,保持精神。”

    阿戎继续说:“你是女人所生之龙,你的心一直泡在琥珀之中而得以不死,我父亲说,心不死则龙永生。”

    那人嗯?一声,随后说:“不对,若心不死,人也是永生的。但这世上还没有心不死之人,也没有心不死之龙。等到了命数,谁也躲不过。”

    “我也是如此吗?”

    “你也是如此。”
章节目录 第033章 .苦行人
    阿戎渐渐地有些困了。背后的人呼吸温和,吐息有暖意。阿戎这怀有孩子之后,嗜睡和困顿的毛病是一时也好不了。如今孩儿已有三月,已胎动得这么严重,脑袋也越来越迟缓。加上就近所发生的事情,便如天旋地转一样让她吃不消。这一切的起因,好像就要从冰海翻船那夜,看到慕云歇的第一眼开始……

    她倚靠着身后的温热臂膀和胸膛,虽然看不到他的模样,但却不难想象。那天换成是他躺在地上,她对着他瞧了许久许久,该看的仿佛都已经看尽了。

    重樨沉眠了千年,再醒来,就学不会像常人一样睡着了。一条穿梭无影踪的神物,一个拥有人身与龙身的怪异存在,他不能睡着,总觉得很可惜。

    睡着的人,魂就会进入中阴。有梦者魂自归梦渚,无梦者便在广大中阴之中游荡。到了醒来的时候,陷入梦渚的魂便回到中阴,按着原路返回身体。

    重樨一千年未醒,一千年无梦,魂在中阴飘荡无尽。沿途多黑山险恶,黑火灼魂,魂魄赤脚行走,早已疮痍满身。这千年当中,他在找寻的是与他共鸣的族人心跳,只有因此,他的魂才能从中阴回归心脏。这便是族血之召唤。

    中阴之中脚重千斤,身如石穿,便以为命途如此而已。当走至一处凄风之中,蓦然听到与自己相同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他由此悸动。

    眼见她睡着了,重樨便将她揽入怀中。祖血的温度如此相近,她身上丝毫感受不出千年当中族人绝灭的痕迹,而他是因她而生的。在这二十年间,他从万里无边黑暗,向着光明人世踽踽独行,循着心跳而往,终于走出苦海。

    或许她是不能明白的。但她没有推开他,没有拒绝他递上来的食物,便算是一种相认了吧。重樨望着她,她的眼皮在微微地颤动,他便知道她是方入中阴。若这颤动停止了,那才是她的魂顺利归入梦渚。然而就这样望了她三个时辰,她的眼皮仍然没有松懈下来。

    重樨担忧地握紧她的手,将她整个从后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这样过了许久,他听到门外站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脚步虽然细弱到像一只飘动的魂,但裙摆的摩挲却暴露了她的身份。

    门外的人没有进来,门里的人也没有说话。重樨知道她是谁,在这个世间,知道他的存在的,无怪乎也与千年之前的儇氏有关。儇氏王脉,奚族后人,龙父之子。

    慕云歇不会出现于此,王脉在他怀中,那么门后的就是奚族的后人。她的魂魄能够走入过去未来,她已经见过他,他也记得她的模样。而门外的人,也不知道是从过去来的,还是从现在来的。

    门扉的缝隙很大,从中深入一只小手。那双小手的主人拼命地扒开门缝,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过了半晌,一个小女孩走了近来,穿着稀少破烂的衣物,一双晶亮的眼睛打量着他。

    那双眼睛看了许久,这才发觉他的眼睛与她已经对上。她浑身颤抖了一下,从那门缝当中跑了出去。

    她已用身来窥别人的命,在别人的命里,她还想跑去哪呢?

    奚族人使用了洞天的能力,可以看到久远后的事情。那女孩方才看到了他,而在几天之前,她也在远处窥探过他。在更久之前,他也曾看到过她出现在他将要死去的当口。那是久远前就存在的古老职业,窥命人。

    重樨安静地看着怀里的人,很快便要天亮了。天越来越蒙蒙亮时,他的眼睛便有些难受,因千年不曾醒来,甫一醒来的这段时间,还是无法面对阳光的。

    他用黑色的巾子遮住眼睛系在脑后,将阿戎缓缓地放置好。等她捱过白天的日子,晚上再来陪她。至于为什么不立刻就带她走……

    她腹中的孩童还太弱,若要走出狼心香包围的这屋子,恐怕会要她痛得生不如死。他不忍心。那看来想要去掉这狼心香,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了。

    或许这个小女孩就是上天所给的机会。

    重樨以精气抵挡狼心香,走出子午间的范围。他回头伸出手指朝门勾了勾,那门便重新带上。晚间风大,不能让她再着凉。

    他随后朝着前方的小女孩儿一个闪身,那小女孩儿停下来朝后看了看,并没有人,转身却看见重樨已站在了她身前!

    她吓得后退几步。

    “你是奚族人?”

    那女孩没有否认,有些害怕地向后退了退。

    “不要怕,奚人对我有恩,我不会伤害你。”

    小女孩定了下来,怔怔地抬头望着他。待她放松了警惕,她跪了下来,依着古老的礼法叩拜下去。随后她抬起头来,向他热切地伸出手。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到窥命的世界,幼小的她伸出手去,想亲手摸一摸眼前的人……瞧瞧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重樨蹲下身,让她的手指触碰到自己。他随后笑着说:“奚人从古顺服,但母亲曾说,奚人也是应该为自己而活的。除了祖先,不要再拜任何人了。”

    女孩目光闪烁:“我不会拜他们。我有狼心香,我能制服任何人,让他们全都听我的!”

    重樨望着她意味深长地说:“狼心并非良药,它伤人也伤己,也许你将来会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但在我那个时候,有一句老话。龙亡于子,巫亡于己。”

    小女孩睁大着水灵灵的眼睛,摇摇头说:“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你将来便能明白。”

    没过多时,小女孩的整个身体变得模糊,再过一瞬她消失在他的眼前,好似一片烟灰被风吹散了。

    重樨回头望望阿戎被关的这间屋子,子午间子午间,这间屋子并不是齐宫中所建,恰恰相反,齐宫才是建在这拥有着古老气息土地上的后来者。他脚踩着的乃是熟悉的土地。千年之中,儇国留下的唯一的残垣断壁,也是后人告诫后人之“祖命神龛”。那奚族女孩来到此,也是堪破了此间的神奇,想要有人为她指点迷津。

    矮墙枯藤当中围着陋屋当中,有他心里唯一在意的人。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母亲曾问:将来想要迎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那时他回答:“心意相通的女子。”

    清早醒来的时候,阿戎的精神好了许多。昨天夜里仿佛在温暖的被头中睡了过来,早起见到门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心里都好似暖融融的。

    正午的时候,月梨按时来给她送饭。阿戎接下后瞧见里面有个纸团,遂打了开,里面用古金文撰写着四个字:“掘地三尺。”

    阿戎初读,以为是月梨给她送信报,要她挖地道出去。但又想不对,月梨并不知道她认得字,而且认得金文。她将那纸团在鼻尖仔细地咻过,闻到了细微的龙涎香味道。那就是当初覆罗水姻帐中弥漫的气味。

    她明白了。

    待到了下午时,耶律澋、萧不烟和寻姑一起来了。门被十位打开后,三个人站在远处观望过来,也不知道他们是怕狼心香的作用,还是怕给皇帝的人看见。

    月梨拖着脚链走过来跟她说:“姑娘,晋王让我给您传话,说他今日里被允许出来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见您。”月梨回头望一眼,低声说:“我看晋王殿下前些时日虽然被关着,好歹有美人相伴,此番倒不能说来看您是有多真心。”

    阿戎倒觉得他们来得也巧。她正有好些疑问想问他们。

    “你帮我去跟晋王说,请他向冰湖的养鹅人打听,是谁告诉他狼血喂头鹅的办法,还有,你想着问问萧郡主,她为什么会想着家宴早上去野趣园打狼。问这话的时候,不要让寻姑听见。”

    月梨不解,但还是答应了。过了一会儿月梨来说:“姑娘,晋王殿下说他也曾问过此问题,那养鹅人说这是他们奚族人养鹅的传统。萧郡主说,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奴婢娄哥跟她说,皇上喜欢狼皮,正巧娄哥也说,宫里野趣园看园奴与她相熟。”

    阿戎点点头:“看样子,那看园奴也是奚族人了。”

    月梨不敢回答,又返回去问了一问,回来答:“是。”

    她的脑子里越来越明晰,从最初她进入大同齐宫,听那寻姑说了第一句耐人寻味的算命之言,似乎这一切路径都早已安排妥当。跳动不安的绿琥珀、狼血喂大的头鹅、家宴上死掉的沾着狼血味道的萧家婢女,让她越来越失魂落魄,直到听到那句“慕云歇要借腹生子”的话,她便下决心交出龙筋、圣旨,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但一旦她交出圣旨,她明明可以走,却被她的巫蛊困住,再被关入这里。这一切的编排,看起来都顺理成章。而与此同时,因为受到刺激而被放出的龙,那受困于绿琥珀当中的禁锢的灵魂,也和她的命运交织起来。这一切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牵丝人,那就是覆罗水姻。

    那么“掘地三尺”,也是她的意思了。覆罗水姻到底想借她做什么呢?

    阿戎觉得不可思议。她见过宫里的人下棋,那棋盘便是一张网,盘根错节。她已经成为了慕云歇手里的棋子,却又忽然间成为了覆罗水姻手上的棋子。他们拿捏着她的步伐,究竟想让她走到哪里,吃掉什么敌人,达成什么目的?她摸了摸腹中的胎儿。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它,或许也是这棋盘中的一步棋吗?

    阿戎望着那缝隙里的亮光,一直一直地盯着那光消失,变成黯淡的颜色,再到入夜,整个子午间全部都暗了下来后,她集中精神地睁着眼睛,转过身来盯着墙壁。

    如果昨天晚上不是梦的话,那个人就会再来的。因为她记得那个人说,让她留着肚子等他带好吃的。

    若要按着以前,她真的可以撑着眼皮等一晚上,但现今因为肚子里的那家伙,她睁了一会儿,便有些困了。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望见身前已经站着一名素衣男子,他的模样是那晚的面孔,阿戎与他对望了一会儿,她在眼前的人目光中,也有许多深奥的东西。

    重樨有些意外:“你在等我?”

    他颇有些意外,微笑着蹲坐下来,将手里拿着的的纸包和竹筒递给他:“是汉人的荷叶珍珠鸡、还有南方的竹蔗汁。我想着你身子弱,吃些软和的要舒服些。”递给她后,看着她大口吞进去。

    阿戎唇边剩了一粒饭,他伸出拇指抹掉。

    阿戎的唇抿了抿,让开了些许地方。她似乎有些在意这种触摸。

    重樨轻笑一声,没有说话。目光却瞟到地上的一张纸团,随后他将那纸团捡起,看到上面的“掘地三尺”金文字条。

    重樨看过后,神情忽然严肃起来。

    阿戎吃过东西之后,很快便困顿了。她已经等了很久,到了现在再也支持不住,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这一次她的眼皮并没有跳,重樨轻轻抚过她的发梢,感知到她已经开始做梦了。

    待她熟睡后,重樨拿起那个纸条,决心去会一会写这四个字的主人。
章节目录 第034章 .身世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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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覆罗水姻已经不住在她曾经的宫帐中。几日光景,她就坐在齐宫最暖和的寝殿里。但她却觉得太热,忍不住开了窗,感受西北风扑面而来的清醒。

    今夜的她穿着最华丽的羲族衣裳,头饰耳饰眼花缭乱,镜中的她从未如此时光艳。她是在等一个人。

    重樨拿着纸条站在窗外遥远的地方。他能看见那窗子里的女人,只见那女人茫然地望着远处说:“我等了你很久了。”

    “嗯?”

    “在我七岁的时候,你告诉我,‘龙死于子,巫死于己’。龙为什么会死于自己的儿子,巫为什么会害死自己?这困扰了我十年。”

    重樨:“你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才精心打扮吗?”

    覆罗水姻愣住。她不是一个在男人面前羞涩扭捏的人。男人在她眼里是工具,她想要的是她的快活、她的精神、她的灵力。可是眼前的人,一个在她父亲惨死后,她忽然间获得的灵力当中,看到了这个迷一样的,素衣博带,长身玉立的男人。

    在十年后,她终于得到了藏有这个人的琥珀,终于了解了他的过去,感知到他会出现在自己的未来。她痴迷于他的命运,痴迷于这个人,然而她却像那些个闺阁女儿一样,在他面前根本说不出一句对那些男人们说过的话来。

    她的脸烧得厉害,提高了声音掩饰心里的鬼:“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命运。

    重樨说:“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秘密。龙死于子,是因为世间只能有一条龙。龙父在世时,会为他的嫡子肃清敌人,等到嫡子成熟后,他便将龙的身份赋予嫡子,自行死去。巫死于己,是因为巫蛊之力反噬自己,直到油尽灯枯而死

    重樨并不想与覆罗过多纠缠,他回答完后,便转身准备离去。

    “你上一次见我,是多久以前?”覆罗水姻的心头悸动,她恨不能抓住每一个与他相处的片刻。

    重樨微微偏了偏头,觉得有些好笑。从古至今,窥命人年轻的寿数被时空拓宽,拉长成几个一生的距离。但是他如何能体会得了她的心情呢?他以前见过这样的场景,因在久远之前,他的亲妹妹对他,也有这样不可告人的情愫。

    重樨并不回答,只是继续离去。覆罗水姻大声道:“儇氏的秘密我知道!”

    重樨叹一声。她可真是无可不用其极了。他转过身来,“你知道什么?”

    “白骨堆冢,儇氏遗珠。掘地三尺,帝家天下。”

    ——

    七岁时,耶律珩巡西京时,覆罗水姻头一次跟着父亲来到大同。那时的父亲已因为祖父的案子成了阉人,留在宫中同奚族的园奴一同起居。那时候因父亲熟知如何捕鹅,因而耶律珩将他们父女一起带来这大同行宫。

    司天监探过风水宝地,说到此地是王脉所在,而王脉就根植于这名叫子午间的断壁残垣。这残存的一个院子,一间屋子,仔细看过去,倒是的确像一座简陋的地上陵墓,那间屋子,仿佛便是很久以前的祠堂。

    父亲因捕鹅失利而被处死,尸首便仍在了不远处的冰湖。奚族人也像瘟神一样躲着她,不再让她住在园子里。她在湖边坐了七天,头两天时,她哭得很厉害,到了第四天时,她便渐渐觉得哭不出来了。但她还能哼,她哼着哭声,渴了就喝些冰湖的水,饿了就将湖边的草拿来啃。就这样又枯坐了两日,因饿的太久了,她开始头晕目眩,渐渐地,好似能看到诡异的东西。

    直到了第六天时,她的嗓子也变得沙哑,竟至于想喊都喊不出来了。她头一次觉得好冷。转头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那幢大块石砖堆砌的矮矮的院子。她听人说这里是鬼屋,但她不怕鬼。

    那晚上,她向着院子走去,越是走得深了,越觉得那门缝透出了一丝光亮。她擦了擦眼睛,不敢相信,但仍旧大着胆子她便是在此处,头一次通灵的。那豁然开朗的一刻,重樨的面庞现了出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目光将她吸入远古的魂灵深处,那个未知却又新奇的世界。

    一个绝美的少年端坐在自己面前,他的眉目含情,似有从苦中来的忧愁和深沉。她透过他的眸子,望见了他身体里盘旋着的,竟然是一条有着琉璃华彩的鳞片的龙。

    等到了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她又一次来到了子午间,可是再也没看到屋子里的人。子午间的光景也与昨天夜里不同,地上漫着呛人的尘土,丝毫没有人呆过的痕迹。她站在里面,思索自己见到的,究竟是什么。

    那破败的墙壁上,有人留下了两行字吸引了她。

    “白骨堆冢,儇氏遗珠。掘地三尺,帝家天下。”

    祖父曾经教她识过古字,她盯着这两句话,望了很久很久,随后蹲在地上挖起了土。

    也不知挖了多久,只记得当挖到双手鲜血淋漓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快水篦。水篦的夹缝中填了石头,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好大的力气,竟然将那水篦打开了。

    底下是一口深井。她什么也不怕,黑黢黢的深井也不怕,她纵身跳了下去。

    她并没摔死,甚至摔得并不疼痛。那软泥的地面将她托起,她站起身来,才发觉井底别有洞天。

    原来……原来深藏在这破败院子里的地下深处,竟然是……

    “地宫。”重樨说了出来,他带着讶异的神情,不可思议地转身望回去。

    覆罗水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知道他有了兴趣。

    “后来我带着灯火下去,只是每次在里面,灯火都只能燃着一小会儿。我看过了地宫墙壁上的字,才知道世上竟然真的有儇氏,才知道祖宗的书上所记载的,并不只是说给小儿的故事。”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在当初离开大同之时,我就已经将那墙上的字用土抹掉了。除了我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那里是儇氏地宫的遗址。”

    “白骨堆冢,儇氏遗珠。白骨之中,儇氏最后的子民活了下来,我一直以为那遗珠就是那夜我看到的你。可后来我一遍遍地回想过地宫中的碑文,我才明白,原来儇氏女所生的龙,并不被看做是族人。或许,叫做儇戎的女孩儿,才是能够为我解开儇氏秘密的人。”

    重樨渐渐地走近她,终于走入到她的视线当中去。

    “所以你要用她,来为你解开儇氏的秘密?你知晓那秘密又有何用呢?”

    覆罗水姻终于再次用肉眼看到了他。她的心中难掩激动,但对于他的提问,她却无法回答。

    “语塞了?阿戎身上无非二字‘长生’,并不难猜。你殚精竭虑,巫力反噬之下,终究命不久矣。”

    他戳中了她的心思,就如被心爱的人看到脸上的污渍,内心的丑陋一样,她感到难堪。的确,儇氏祖脉是长生之体,地宫碑文中写道,他们的骨血通过一代代的兄妹相交而越来越纯粹,但王姬被龙玷污之后,便开始了空前绝后的屠龙之举,终至骨血流出,渐渐灭绝。而阿戎却是具有返祖身体的唯一之人。这个秘密,只有她才能解开了。

    “她是个单纯的人,单纯的人就如牵线木偶一般,不需要千丝万缕层层深入,只消告诉她‘掘地三尺’,她自然就会像幼年的我一样,把这个秘密挖出来的。”

    重樨咬了咬下唇,向着子午间的方向望去。

    “你知道我会这么做,你也知道她会那样做,可你并不阻止我,也不去帮她。我猜……重樨,你一定也想知道地宫的秘密!”

    重樨回头望她,她面上的笑容得意又兴奋,好似一个得了表扬的孩童,手里拿到了糖果一般。

    “你是不是忽然发觉,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重樨是一个从不困惑的人。他知晓自己的内心,知晓做每一件事的用意。儇氏的秘密应当为王脉所知道,也应当是由她自己解开这其中的秘密。正如当年妹妹跌倒在他面前,母亲却坚决不许他去相扶一样。至于儇氏的秘密。他并不是不知。只是即便他知晓,也到达不了那个地方罢了。连他都无法到达的地方,对于覆罗水姻来说,便更是空梦一场了。

    重樨微微一笑:“我们不一样。我从不做梦,到了做梦的那一刻,大概就是死期。而你呢,一直活在梦中,等你醒来的那刻,便是死期。”

    “你……”
章节目录 第035章 .若怀古
    “连幼小的我都能挖出的地宫入口,她是屠龙出身之人,又有何难呢?”覆罗水姻自信地说出这句话,便是指引重樨再回去。

    重樨并不想回去。对于他来说,直面千年前的故国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故国有他挚爱的母亲,也有他痛恨的礼法,他面对过族人仇视的目光,而他的母亲也都是被族人所杀。甚至于阿戎,她若是沾染了祖宗的教诲,出来后又会如何待他?

    覆罗水姻不知何时从她的殿中走了出来,递给他一壶酒。

    “十年心愿,只是想与你饮一壶酒。这总该能满足我吧?”

    重樨哼一声,将酒打开吞咽了一大口。覆罗水姻索回,望了望他喝过的那壶口,心中砰砰地跳起来,随后将自己的唇送上去,拿起吞下一口,脸便滚烫起来。

    ——

    已经被挖通过的地方,自然与其他地方填埋得不同。阿戎敲击着地面,找寻出了空洞的所在,随后用打碎的碗挖了下去。细碎的土下是被人打开过的水篦,她揭开水篦,果然看到了深井。

    她跳入深井之中,向着里面纵深而去。地宫中有着与外界不同的气味,她只觉得这气味好似湖沼,当潜下很深的地方时,便有的那种感觉。

    深井的尽头是豁然开朗的地下宫殿,或许是因骨血的关系,她的眼中忽然间明晃晃被金色的光芒闪耀,转头看去时,赫然高殿金碧辉煌,映照得有如白日一般。那光洁如新的墙壁上,刻印着一幅幅接连而又精致的纹画,讲述着父亲为她讲过的故事。

    帝将授印传给儇氏老祖,老祖跪接过来;帝随后高举手指向天,老祖遂伏拜在帝脚下。只是后面的许多壁绘,她就再也看不懂了。老祖走在一处光怪陆离之境,周遭人或飞舞,或惨死,或追逐,或□□,种种如此合成一幅众生图,而老祖衣衫庄重地走在其间,身下还牵着一男一女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孩童。随后的图画当中,那两孩童便结为连理,这里阿戎便又明白过来,这大抵讲的是兄妹通婚之事。

    在通婚之后,那兄妹夫妇身着帝后服制,走到了国中的大泽之前,回身向着人群招了招手,随后牵手走入湖中。

    阿戎沿着那壁画看下去,此后的几幅笔画,这一对兄妹夫妇所生的男孩女孩,和他们一样结合,随后登基为帝后。阿戎明白,这便是王脉的传续。非王脉者,便都生活在湖沼的周围。沿着大湖的区域,便是儇国。而湖中心的又是什么呢?为什么做了帝王,便要踏上湖沼沉下去?

    再往下,墙壁上出现了一条巨龙,它的身下就是那儇国王族一代代沉入的湖沼。那巨龙一次次地想要潜入,却一次次地被那湖沼的水面弹回。它渐渐发现,每当它想要靠近那湖沼的时候,那湖面就变成了一面镜子,只能照出它自己的身姿,不能使它如同江河外海一般穿水而过。它试了多少次都是徒劳,阿戎也不禁有了疑问,这湖里是有结界吗?

    那栩栩如生的疑惑的龙一样漂浮于水面之上,随后望见了立在湖边的红衣女子。

    那龙围着红衣女子转圈舞蹈,红衣女子裹足不前,先是害怕,随后便向它伸出了手,将身体骑在它的身上,围绕着湖沼的上空回旋。

    再然后便更是奇了,那红衣女子的肚子大了起来,也不知这龙是如何将她的肚子搞大的。那女子的肚子被王上发现,王上扔下判令将她处死,她的尸首落地后,忽然间天空狂风暴雨大作,龙从天而降,将女子的无首之身叼走。

    那之后的儇国复又回到了过去的平静当中,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代代王脉继续传旭,至少三代之后,忽然有一天,天空中巨龙再次出现,随后那龙竟然可以化身为人来到儇国之地,脚踩在湖沼之上,如儇国王脉一般沉了下去!

    那龙沉下湖面之后游了许久,终于在猜到湖底之时发现了一处漩涡。那漩涡好像地底的涌泉,但他纵深进去之后,却发觉那并不是涌泉,而是深深的一条水底缝隙,他走下去,便如半人高的大小。他越走越深入,最后的尽头是一块石碑。那龙不知再如何行走,随后退了出来。

    之后的龙以人身在周遭行走,他可以变成任何人的模样,亦可以用本来的面目。但是渐渐地,他喜欢观察一个不过□□岁大小的女孩儿,每逢她的生日便为她送上糕糖,到她渐渐长大,就开始为她送些首饰,衣裳。再然后,女子被族里的长老许配给王上,但女子却抵死不从,以刀架在脖子上才作罢。

    那女子于一个深夜奔跑出逃,与那龙的人形在树下媾和。随后此事被人发现,那龙便现出原形而逃走。

    那女子却活了下来。阿戎看到这里,知晓那是王上的仁慈。王上将女子关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女子独自哀叹,时日渐渐过去,她终于生下了孩子。

    但那两个孩子初生的模样却不是人,而是一白、一青两条幼龙身体,两龙身上有琉璃光彩,但在下一幅图里,却变成了围绕在女子膝下的两个童子。

    女子的躬身奴偷偷地打开了屋子的门,这屋子的牌匾之上,赫然刻着“子午间”三个字。阿戎看到此处才感到心惊不止。原来她来到的大同,就是儇国故土。怎的父亲从没提过?难道那外面的冰湖,就是曾经儇国之中的大泽吗?但那冰湖谁都可以沉下去,并非像图画当中所说,将王脉之外的人抵挡在外。

    但单单只是“此地为故国”这一关理由,便足以令她激动不已。她按捺这自己的心情继续向下看去,那老奴带着女子于两个小童一起逃跑出来,走在小径之上,头顶却忽然垂下一条龙抓,将其中一个童子抓走。

    老奴带着女子和仅剩的那个童子,躲在了深山老林之中。可好景不长,在那童子颇有了成年的模样时,却被国人发现,带到了斩首台前。童子被当着王上的面斩首,那女子抱着童子仅剩的身体,逃往树林的伸出。躬身奴拿出了一个瓮罐递给女子,那女子遂从童子的身上挖出心脏,放入瓮中。

    女子的背部被剑刺穿,那老奴抱起罐子夺路狂奔,却最终死于万箭穿心之下。王上命人将龙心罐子砸碎,仅余下的一块绿色的通透的琥珀中,跳动着仍存活着的心脏。

    又是王脉继承,两代之后,一条白龙卷土重来,将儇国湖边的所有活人通通杀死。而沉入湖中的王脉终于得以幸免,随后离开大沼,开始了奔逃之路。

    从此以屠龙为业,以报灭族之仇。
章节目录 第036章 .浮鬼壁
    在那地宫最深的墙壁上,壁画的最后画着一条冲上穹顶的白龙。那龙嘴的尽头是一座石碑,应当就是前面所提到那个阻挡龙继续深入的石碑。

    那龙身上的鳞片栩栩如生,阿戎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但在触摸到龙尾的那刻,那墙壁上的尾巴竟然活了,朝着她摆了起来。那尾巴离开墙壁的地方渗出一个洞口,开始汩汩地流出水来。

    那水是浑浊的,带着深色的泥土,有水草泡烂掉的腐蚀和腥臭的味道。很快地宫的水便淹了起来,阿戎本能地向着来时的方向游去。

    她一路游到原先井口的地方,但却发觉那顶上已经没有了洞口的痕迹。她纵身跳上去,用手臂的力量趴在石顶上,一块块砖地挖过去,竟然没有能够启开的位置。此时水势越来越高,阿戎看着那壁画很快地便已经埋过了一半,显然是她方才触动壁画的行为触怒了祖宗。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阿戎忽然发觉眼见的金碧辉煌已经消失,无边的漆黑压抑下来。阿戎看着下方的水越来越高,因到处去试探可能的出口,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再坚持。

    “不能反抗的人们,真是太无趣了。”

    水中传出来一声沉闷的叫喊。在浑浊的污水上升到穹顶之时,阿戎忽然在水中望见两点诡异的光亮。那光亮来自于穹顶末尾的白龙双眼,阿戎屏息,向着白龙冲过去。

    她逆水而上,用劲游到白龙头颅旁边,手触摸到那龙的一只眼睛,果然那只眼睛也变得活了,开始如猫一般聚拢视线和瞳孔。她探着白龙的身体一路而下,那白龙的脑袋腾了出来,龙息一吐,两道水流开始形成漩涡,随后它开始张大嘴巴,向着阿戎的方向咬去。壁画后的水流也越来越急,最后填塞满了整个地宫。

    阿戎惊惧一瞬,蹭地蹬着墙壁离开。白龙中间的半截身子仍然挂在墙壁之上,它的头与尾奋力地甩着,喉咙里的水流与狂怒地嗓音一齐发出。

    阿戎此时靠在墙壁的另一端,手触摸到的东西,开始像那龙一样变得鲜活,纸片一样地在水中抖动,过不得片刻,这墙壁便好似地狱裂了一个缝,从那缝隙当中伸出无数个飘动的东西,纷纷想要从中挤出来,仆向她。

    阿戎不敢再去碰,她将自己悬空在水中,渐渐地她闭上眼睛,使自己飘荡在这水中,在这腥臭的水中徘徊。

    水太浑浊,水流也依然湍急。她此刻感到害怕。她并不是惧怕这水。她是一个声来便与水搏斗的人,风浪与深渊不能使她死亡,她怕的只是因她能够闭气三个月,而要被围困在此处直到失去意识。

    她曾听父亲说过,身体不死,意识却失去,魂灵只好流入中阴。若失去意识的那刻幸而有梦,便会永沉沦于梦渚之中。若失去意识的那刻恰好无梦,就只好在中阴之中独行飘荡,那是比噩梦更可怕的地方,如同永堕地狱。

    水流仍然从墙壁上涌出来,将阿戎的身体推向四面八方。四面的墙壁破口开始越来越多,触碰的地方,那些突然变得活了的东西越来越多,嘶叫的声音此起彼伏。阿戎开始意识模糊,她心想,等所有的活物全都脱离了周遭的墙壁,开始扑上来撕咬她的时候,大约就是地狱了吧。

    若是人身都被撕扯烂了,她还能活着吗?这样想着,倒是有了求死的想法。说着她精神焕然,从水中飞速游到那白龙的壁画面前,将它的身躯与壁画的连接之处用手全部触摸下去。随后她闭上眼睛,等待着那白龙将她撕咬成碎片。

    那白龙得了自由,开始漩起更大的水流,先是如脱兔一般在水中环绕几圈,似乎是沉浸在被释放的兴奋当中。

    阿戎等了许久,睁开眼睛。那白龙游开时,浑浊的水中瞧不到踪影,待得片刻它近了,那龙头凑近过来,悬在空中静静地望着她。确切地说,是望着她的肚皮。这样僵持了许久后,那龙静了下来,周遭墙壁上的如鬼魅一般浮起的“纸片”们也停了下来,水势也忽然间止住,再也不会从墙壁四面的洞口当中涌进水来。

    阿戎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连这般鬼魅都惧怕的东西,祖宗看重的东西,不让龙所毁掉的东西,就是儇氏最后的血脉。

    阿戎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

    她的脑中忽然闪现那壁画上白龙头前的石碑。水没有淹进来时,那石碑上隐约有字。只是因地面离着穹顶太远,她看不到而已。

    在整个地宫之中,一个字都未出现过,全部是用图画绘出了儇氏的历史。为什么老祖宗留下这片地宫时,会只用图画,而只在石碑上写下字样?

    石碑在壁画上,其实并不止出现过一次。阿戎顺着找回去,那龙的后代曾被儇氏王脉大泽地底的石碑阻挡,从而一无所得地归去,又打起了儇氏女子的主意。

    阿戎摸索着找到那块龙头前的有字石碑图画,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古字,最右为三个大字“儇国界”,是为界碑。界碑上更写四列字:

    “承帝遗志,

    守界于斯。

    以血试脉

    入我国门。”

    原来这个界碑之后,才是真正的儇氏王脉统治之地。而壁画上所画的大泽周边那些人群,大概只能算是非儇氏正统的世居之地,有养育未长大的王脉、守护湖界的责任,为儇氏第一道屏障。

    而大泽为第二道屏障,此处已用到血脉。但龙所终止的地方就是在此处。以血试脉,那么以前的龙也是儇氏王脉女子所生,为什么也没有通过这个界碑去?

    阿戎以手抚摸壁画上的石碑,此时石碑忽然变为实体,在阿戎还未反应过来之时,竟以千钧之力压在她身上,将她向着水底压下去。那速度便如雷霆,丝毫不受水的浮力阻碍,阿戎只听得自己的身体与石碑轰然一响,发出巨大的声音,重重地在水底砸下。

    身体骨骼几乎在一瞬断裂,阿戎沉沉地喊出一声“孩子……”但那石碑并不留情。阿戎只看到自己身躯周围开始渗出血液,血液在水中渐渐飘开,染成殷红的颜色。

    而在此时,她身下的石砖似乎向下松动了一块。但她已再没有力气去看,去感受这个世界,更无法再保护这个孩子了。

    或许魂入中阴,或许魂入梦,总归,若身不死,孩子不死,在她沉睡之后,它将自行生产,终有一天脱离母体,终有机会获得新生……

    眼前越来越模糊,却在眼皮闭上之前,发觉身上的水压越来越轻,水也开始便得浅了。水面开始变得清澈,能清晰地望见了穹顶。而水面渐渐地落下去,好似有什么东西将水瞬间抽走了,或是蒸发了一般,渐渐地露出地面来。

    她以为是自己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朦胧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素色的衣衫,游龙般纵身来到她的身前,将那块沉重的石碑从她的身上搬开。

    他伸出手臂拖住她的身躯,将她从水中揽入怀,低低地说:“很快就没事了。”

    他抱紧了她,忽然间脸上和手上开始长出龙鳞,逐渐变化为一条青色的巨龙腾起,破壁而出。

    ————

    她这一睡,就不知睡了多少时日。

    等到她终于醒来,能够微微地睁开眼睛时,这眼前的场景好似回到了燕都云觉寺一般,她正躺在一个僧房之中,身旁坐着一个素衣的白发人。那人眼睛上蒙着一块黑色的绸布,与他衣衫和头发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头微微低着,好似很是疲累,已经睡着了。阿戎瞧了一会儿后,终于看出了他是谁。

    她想叫他,但似乎又觉得从未称呼过他。这样想着,她便没有说话。他的面色蜡黄,嘴唇苍白。他的手正巧握在她的手上,她感觉到他的手像冰一样冷。

    过了半晌,他,握着她的手忽然紧了紧,低着的头也忽然重重地跌了跌,随后清醒过来。透过黑色的绸布,他与她的视线对上,嘴边露出了些许微笑,淡淡地说了声:“你终于醒了。你的孩子没事,你的身子也无大碍了。”

    阿戎点点头说:“我感受得到,它还好端端地待在我的肚子里,”随后顿了顿:“看你睡着,没有打扰你。”

    重樨笑了笑:“你该叫醒我的,若是早一刻知道你醒了,我便能早一刻高兴啊。”

    阿戎盯着他:“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重樨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皮囊而已,并没什么所谓。”

    “你是怎么救了我?”

    重樨说:“水抽干之后,才找到了你。”他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什么痛楚的事情。随后他说:“往后若要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你以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章节目录 第037章 .天有常
    重樨望着她,目光中有种怜爱的情绪。就好似海边的蟹,热爱它的宿主,在黯淡无边的岁月里,与漂浮至身边的每一寸海洋生物作伴,它们是它赖以生存的寄托。

    阿戎醒后一直坐在屋内,望着窗口那棵无患树。她已经醒来几日,没有说过什么话,也几乎没挪动地方。

    重樨并不想有一刻的时间离开,然而却读懂了她沉默之中,对他的全新态度。她的眼中有种似有若无的漠视,是前些时日所不曾见过的。他揣度她在地宫之中,是看到了什么诉说仇恨和家族痛处的东西。

    但若是她心中有家族的仇恨,对他恶狠狠地说话,或者想要伤他杀他也好,人最无情之处就在于她什么都不做,在你面前却漠视你的存在。

    这时候月梨进来了。她脚上没有锁链,推着一个大箱子想往屋里挪。

    阿戎醒来后,月梨便也进来给她端过药。月梨说宫里现在住不了了,皇上命人全都搬来五台山上。因为阿戎受了伤需要照顾,但晋王一早就和萧家郡主先行出发了。且宫里人多,各宫主人们的行帐都满了,就让他们就在这处僻静的僧房安置。

    月梨也想把这搬离的奇事跟阿戎讲讲,但阿戎没有仔细地问,也没仔细地听,只是客客气气地,时而会露出嘴边微笑,时而又沉默。她好似什么也不关心一样。

    月梨将阿戎装衣裳的木箱子搬进了僧房。那是慕云歇在燕都时所准备的箱子,里面的衣裳都是他送来的,一一规划着阿戎未来的道路。月莉将大婚要用到的那件霞帔拿出来,打算去门外抖一抖灰尘。

    阿戎看到她这个动作,便知道这是约定的大婚时日将近了。

    “什么时候?”她开口问了一句。

    月莉回头:“姑娘,等开春了,春狩之后的第一件大喜事便是咱们的。也就只一个月了。”

    阿戎默默不语。重樨也默默不语。

    月梨看她还有话想说的模样,但却迟迟不开口,便对重樨说:“姑娘该更衣了,您……”

    月梨知道,是重樨把阿戎救出来的。既然是恩公,便是贵客。他要守着阿戎,神情上看着又很当紧,想必是她的故人,也就任凭他守着了。

    阿戎望一眼重樨,他蒙着纱的眼睛瞧不清楚神情,嘴里嗯一声便起身,走到了外面,站在那棵无患树下。

    月梨坐在她床前:“姑娘有什么顾虑?”

    阿戎皱了皱眉头,望向窗口。“窗外怎么那么吵?”

    月梨没听见什么声音,但她仍旧望了望窗口,一看是窗子开着,忙说:“想是鸟叫吧。方才看外面太阳好,便开开来了。我这就关上。”

    说时迟那时快,阿戎手里忽然飞出银亮的光线,晃了一下月梨的眼。月梨慌了一下神,顺着那光线向窗外望过去,看见树梢抖动了抖动。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于是迅速地关上窗子。

    重樨站在门前,望见了那从飞射而出的匕首。闪电一般从窗□□出的,径直穿透入树梢上。随后有东西掉落下去。

    那无患树正巧长在门口的小坡上,从树上掉下来的东西落到了树下,重樨走下去一看,匕首上串了一只母雀和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雀,匕首的尖处从母雀身上透出来,血迹仍殷红。

    重樨朝僧房望了望。他知道她这次醒来,大约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傍晚的时候,阿戎走出了房门。她身上几乎已经恢复如昔,像从来就没受过伤一样。重樨亦是惊愕,他在此前还不知道她是不死之身。

    在看到她恢复之后,他不禁想起老祖。那是轩氏老祖,帝之子才有的能力,儇氏子孙后代王脉也断不能长生不死,因为帝早前便是害怕儇氏长生,从而对其他的子孙产生威胁,所以对老祖以古老的禁封,封锁了他长生的能力。于是从此后儇氏才有了繁衍及更替。

    而阿戎身上的这种能力,就好似一个轮回终止又开始,要重新谱写儇氏的故事。

    天渐渐黑的时候,阿戎走出来,打量着自己的这处僧房。

    这僧房在五台山的低处,这里有一座破落的小寺,并无僧人住在此。而往远远地看去,五台各个高处,都有寺庙的尖顶,或金或白,透露出巧夺天工的技艺。

    正中最高的地方,望过去大殿辉煌,阿戎便朝那里走过去。重樨在她身后,见她一门心思地顺着山道向正中走去,他便跟在后面。

    阿戎停下身来,回头说:“我不是什么柔弱女子。”意思便是不需要他跟随保护。

    重樨想起那窝死鸟,看她现在漠然的眼神,不由得担心。他等她走远后,便飞至她周围隐蔽身体,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阿戎站在岔路上,眼见前面多了好些宫女,便知道这里是上山的宫人们所住的地方。她走过时听到几名宫女正在讨论前几天的奇怪事。

    “那冰湖突然间就破冰了,开始往上面涌冰水,水越来越丑,好似是粪池那般臭,一下子就把冰湖旁边的那幢小房子淹得看不见了,随后水就往宫里头跑。”

    “我都看见一群侍卫奔着,什么东西都往那水边儿扔,结果二十来个人,连人带东西全卷走了,可怕得紧。”

    “那湖下面有什么,怎的就突然间淹上来了,比黄河决堤的时候还快!”

    “孽龙现世啊!三十年前的大洪水,也是这般起来的。乌泱泱的人头在水里飘着,岸上的人哭着喊着救命,可是就那么全都给淹了。”

    “是孽龙,是孽龙。我们宫里都听见一声巨吼,天上就飞起一条龙一样的东西。那身上五彩发光,一条龙给天上占满了,长相凶如老虎!”

    阿戎在心里笑笑。这人能想象的最凶恶的东西便是老虎。但从他们的话里,多少明白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看来水淹的并不止是地宫。

    阿戎闭上眼睛,感受周遭的气味,不知为何,她比以前更加灵敏了,似乎要比狗的鼻子更有记忆。

    她朝着行帐走过去。那行帐搭在最高处,最显眼,也是最壮丽的一间,便是皇帝的行帐。

    ——

    覆罗水姻正在王帐中躺着。其实那突如其来的洪水已经退了,她知道是怎么退的,劝说了皇帝几遍搬回去,但皇帝却胆小,偏生要多在这里住上几次,几次三番,她也懒得说了。反正齐皇迟早都会死。耶律一族,迟早也要亡的。

    此时皇帝在榻上睡下去,这时候天才不过刚暗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睡了,可想他是真的老了。可是若不是他老糊涂,又怎么再相信覆罗氏巫呢。

    旁的巫不敢讲,但是信她,便是信了真相。因为她是投入时间不可能的领域去看到的,去感受的,并不是臆想出来瞎编出来的。

    但她不敢说齐皇是走运还是不走运。她提早告诉了他他注定惨死的真相,令他成为了她的奴隶,完完全全地听命于她。

    这些时日,她已经有一种预感。因为她的通灵巫力忽然变得很弱,她拼命地吃下龙涎香药丸,但却没办法看到远处,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孱弱,她站在风口时,只觉得自己瘦弱得同那宫里的小娘子一样。

    但有些道理她懂。道是此消彼长,她此时变得弱了,一定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强了,正如同这世上有孽龙,就一定有他们的天敌出现。

    她的脑袋晃荡一下,瞬间晕晕乎乎,她以为是近来的虚弱所致,所以揉了揉脑袋。随后睁开眼睛,望见了面前的阿戎。

    阿戎面对着她微笑,随后伸出手来掐住她的脖子从王帐中拖了出来。覆罗水姻狂呼乱叫,但只感到自己将要窒息死去,无法挣脱她的魔掌。

    随后她抬着她的身体,将她的脑袋割下来,丟到了皇帝的窗上。

    覆罗水姻的脑袋竟然还有意识,她在皇帝的榻上滚了滚,停在了他的额头前。皇帝的呼吸吹着她,忽然间闻到了一丝不对劲,朦朦胧胧睁开眼睛。

    忽然间他发出厉声惨叫,颤颤巍巍地跑出王帐去,发了疯地大喊:“脏东西!脏东西!啊啊啊!脏东西啊!”

    覆罗水姻竟然还有意识,她看着不远处自己的半截尸首,禁不住大声惨叫起来。

    她在自己的惨叫声中失去了意识。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但很快地,她睁开了眼皮。她望见自己仍然站在王帐当中,皇帝在那榻上睡着,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恍惚间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她抚着心口坐下来大口地喘气,此时王帐忽然间被大风吹起一个角,她正在疑惑。按照道理来说,这门帘厚实得和城墙一样,哪能有风吹得起来呢?

    掀开一角的门外,站着阿戎的身影。她面带微笑,转身离去。
章节目录 第038章 .困不住
    覆罗水姻追了出去,望着阿戎朝那山下走去。她向前跟了几步,也不知是因为天色太暗,还是因为晃了眼,她发觉阿戎消失在那道路上。

    在那不远处躲藏的重樨,先是迷茫。阿戎在王帐门口站了一会儿,却又什么也没做地离开。这让他很不解。接下来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眼花的。她分明是凭空不见了。

    儇氏的古老秘密……

    娘亲也曾经这样过,在他面前无端地消失又无端出现,先前画好的妆容在回来后就变得泛黄脱落,露出母亲略带沧桑的痕迹。十年牢笼苦居,使得母亲比她的年岁更显苍老。他曾经趴在母亲的腿上,听母亲讲一些奇怪的见闻。那些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发生,也不可能看到的见闻,但母亲却讲得栩栩如生,目光中亮闪闪地,像她亲眼看见的那样。

    母亲说:“人是复杂的动物,七窍连魂。如同身子也需要休息一夜,醒着时,魂魄便在身体里休息,睡着时,魂魂游走于中阴与梦渚,梦中所感,其实便是魂灵所感,魂灵将所看所感通过七窍传达给宿主,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见闻。”

    “那母亲呢,方才又去到了哪里?”

    “我方才与你的父亲和兄长相会,给他们说你的事,说你又长高了,性情不像小时候那样爱闹,显得温柔可人多了。”

    “母亲,我是个男人,怎的能用温柔可人跟父亲兄长说?”

    母亲笑着揉他的头,揉着揉着哭了起来。母亲不知为何哭,但母亲望着他时,就会经常露出很伤心的神情。

    重樨记得母亲身边的觋曾经说过,母亲是因为他才留在儇国的,否则她可以一辈子躲在那个地方。

    但是当他去问“那个地方”是哪里的时候,觋却避而不谈。他是个背上长着锅子的糟老头,世人眼中的奚族奴,但他却能知道母亲的所有秘密,是母亲最忠实的伙伴。

    到底母亲的秘密是什么,阿戎的秘密是什么,到底他们去了哪里?

    他走出来,站在阿戎消失的地方,去触摸那块地面。他的内心滚动起千年前的种种片段,母亲的神秘,觋的神秘,还有那些因他是龙就要将他赶尽杀绝的原因,还有……

    他兄长的后代,慕云歇,又对母亲的秘密了解多少呢?

    “我能帮你。”覆罗水姻追了过来。

    “奚族与儇氏,并不是敌人。我的所做,不过是引导她找寻自己的家族,那些个老祖宗的秘密,深藏在典籍里的,我只是想解开困惑。”

    她蹲下身来,顺着重樨的手去触摸阿戎消失的地面:“她带着我进入一个幻梦。在幻梦中我人头落地,她却向我笑着。我以为我真的死了,但一转眼,却发觉那只是她给我的一个警告。你是儇氏人,你也能做到吗?”

    重樨盯着她,忽然间伸出手掌,两指搭在她的喉咙边,说道:“这是我的警告。”

    她的脖间感受到他的触摸,指尖有些泛凉,那触感在她心头放大十倍,窜到血液里,让她打了一个机灵。

    愣了一愣,她才说:“你也不知道。那便说明,方才那个幻梦,便是我们的线索。儇氏的秘密,是与制造幻梦有关的。但她究竟到了何处……”

    重樨想到掉落在地上的死鸟,皱起眉头说:“她不会只是用幻梦来吓唬你。她是真的想杀你。可为什么她又改变了主意?”

    覆罗水姻试探地握上他的手:“让我帮你回想,那些过去的事情当中蹊跷的地方,我们一定能够得到答案。”

    她触到他的那一刻,龙心香发挥了了出来。那迷蒙的香味让他动弹不能,脑袋也开始昏昏沉沉,那女子环抱住她,坐在地面上,眼中有爱怜的神情。

    “小主人啊小主人,从三岁起从祖父的口中听那千年前的故事,我便知道会有一天,你能翱翔在这天际。你可知道,你是我的图腾……但我不会是你的奴隶……”

    重樨慢慢地闭上眼睛,随后便又在中阴的黑暗之中独行。也只有在沉浸入黑暗之中独行的时候,他才更明晰自己的内心。

    他在死去之前,是仰仗着母亲。按照觋的所说,他的存在阻挠了母亲的幸福。母亲为了他才留在那牢笼深处,又因为他的死而动用了古老的巫术。母亲在封存他的那夜遭到了王上的杀害,能让王上不再顾及兄妹之情的,一定是什么重要的原因。

    他的魂灵在中阴之中找到了缺口,很快地便苏醒过来。此时他定睛一看,这四周俨然便是王帐,他躺在一个小小的卧榻上,衣衫不整,王帐里纵深进内,仍有皇帝的大床。看到那起伏的被褥,便知道皇帝还躺在里面。

    那覆罗水姻手执烛灯,缓缓地走过来。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中衣,此时也宽松了开去,走过来后便迈开腿,直接坐在了他的身上。

    狼心香的确是个好东西,可以教龙不能动弹。在阿戎被覆罗水姻困住时,他便知道,阿戎肚子里的孩子必定不是普通的孩子。狼血与龙的皮囊相克,她腹中的必定是龙。那一刻他想起了母亲。

    “你这么做,是想得到什么?”

    覆罗水姻继续脱去她自己身上的衣裳。热浪袭来,他轻叹一声。

    “我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够解释那些谜题。”

    重樨的脖颈间开始慢慢地变作龙鳞,当龙鳞漫布上他头顶的时候,覆罗水姻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害怕。

    随后他眼睛喷出火焰,手变成了龙爪,他用尖利的指尖抵在她的下颌,覆罗水姻已经惊愕地喘不过气来,她的身上起满鸡皮疙瘩,看着身下的人逐渐变化成可怖的模样。

    “图腾?那是画在墙壁上、纹在绢布上的东西。你仰慕他的强大,但千万不要以为他会保佑你、对你仁慈、像你爱他一样回敬你。你所知甚少,却妄称了解。真正让你害怕的东西,你还从未见过。”

    他的身体渐渐变大,覆罗水姻颤栗地从他的身上掉了下来。他越来越大,撑破了王帐,将头伸出帐顶。他的尾巴也探出去,只是轻轻地动了动,便倒塌了一片行帐。他的身体继续向着僧房殿宇延伸出去。

    重樨微微地回头,他的指尖将娇小的覆罗水姻握起来,随后他的身体继续变大,他低头去看。王帐里那早就被下了药的皇帝,倒是看不见这个奇景。不过他的子民们,倒是显现出惊恐的模样作鸟兽散。

    他将覆罗水姻拿起来,放在五台山最高处的尖顶上。龙头的位置早已经闻不到那狼心香的味道,他仰头便是茫茫苍天,他此时神思清明,毫无困倦,朝着天空一飞而去。

    覆罗水姻颤抖着在寒风当中抱住自己的身躯。这个佛塔坚顶之下,是离她身体很近的塔顶木梁。虽然倾斜,但只要她抓得住,就不会摔下这高塔去。

    在龙消失后,不少宫人聚拢了回来,开始簇拥到塔下注视她,对着她指指点点。

    她等着自己后脑的衣服被扯破,身体落下来的时候,狼狈地抓住那塔上突出的木梁。她扶着木梁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低头望去。

    这应当是世上最高的佛塔了。大抵这大齐皇帝也未曾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景国的皇帝也未曾见过,大夏国、大楚国的皇帝也未曾见过。只有她才能这样高的睥睨众生吧!

    她禁不住嘴角露出微笑,仰头看看龙飞走的地方。若不是他,她攀不到这样的高处。

    龙身上的东西是巫所知道的最珍贵的东西。那通灵所用龙涎香只是海鲸身上之物,,与龙身上有相通之处,所以才能够使用。但如果直接与龙相交,她的灵力一定会更强。

    她俯视着下面渺小的人,忽然想起自己今夜只差一点就得到了龙。

    ……

    重重樨在周遭翱翔了一会儿,发现了阿戎。原来她并没有走远,只是来到了那水已抽干的冰湖边。这水可算是抽了个彻底,干涸地地底龟裂开来。

    重樨俯身下去,找到了她,心中有暖意。他变成人形走到她身旁,阿戎望见他说:“我本来是应该杀你的。在祖先眼里你是灭族的凶手。”

    重樨心里一个咯噔。他无数次想过这样的场景,他想过若真的如此,那也只能将自己还给儇氏。但至少死前要告诉她,虽龙是罪魁祸首的确没错,但他不是。对于他自己的死法无非两条。在龙的争夺中死去,在儇氏的仇恨中死去。

    阿戎走近他:“你是陪着我长大的。在儇氏族灭时,你已经躺在琥珀里。这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重樨有些迫不及待地拥住她。

    阿戎靠在他肩头:“你是家中我唯一能依靠的亲长。”
章节目录 第039章 .修佛者
    “若说亲长的话……我也不知我大你多少岁数。若说是千年,我也并未有那许多的经历。若说是十七,我又仿佛经历了许多。”

    阿戎对重樨说:“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不拘那些礼数。叫我名字。”

    阿戎对他笑一笑,“也好,我知道你是我的亲人就够了。”

    重樨望了望她:“其实……也不拘是亲人。”

    这句话他只是低低说出来的,他说出来后,看阿戎望着天上,不知在思考什么。夜晚西北风呼啸,天色越来越暗。

    “天色晚了,你想去哪里?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阿戎摇摇头。“我要在这里待下去。我要亲眼看一看他会做成什么事,也要亲眼看着他要对我做的事。”阿戎说着,脸上的表情虽无痕迹,但想起那个人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梦中的眷恋。他现在于她而言,是个摆布她生活的人。而他摆布她的目的,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

    “慕云歇。”阿戎望着天念出这三个字。一字一顿地,一边念着一边思量。

    重樨也望着那个方向,他能望见那云层伸出掩住的身影。他是在这里俯视着下方,重樨咽下一口唾液,并不想在阿戎的面前,与他再有任何的交集。龙若见面,势必开战,想必慕云歇也知道这个道理。但阿戎的眼睛,现在是真的瞧见他吗?

    待到天亮后,阿戎开始往五台山走去。眼前这个忽然间为救她而白头的人,似乎并没有让她有太多驻足流连的地方,反而是那折磨她的人,继续活在她的脑中,成为一块深痛着的烙印。

    重樨听到那三个字,心下就了然这一点。在中阴中无论行走多久,在琥珀中无论存在多久,他终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痕迹。重樨对他自己的感情很清楚。喜欢了就是喜欢,但这并不代表什么,他也不想多说什么。亲族之间,不会因为任何感情,而毁灭掉亲族的关系。他反而在想自己。

    “千年了,你都没有好好地看过这片地方,白日里,你的眼睛就看不到东西。像蛇一样匍匐生活着,在泥泞当中行走,没有爱人的时候,世界和中阴是一样的。”他听见自己的心对自己说。

    阿戎站得久了,眼见天亮,她说:“重樨,我想去见一个老友。”

    重樨点点头,看这次她又屏息凝神,似乎是想要凭空消失。她似乎没有想到,只有她一个人能做到那样。大约人类都是如此的自私?重樨将她的肩膀一托,化身为龙将她放在身上,带她回去。

    年关快过了,但是甚少有人关心过年的事情。这里是佛寺,年关了,也清净得很。

    阿戎想见的是小和尚非觉。说来小和尚来到西京,也有两个月了。她的肚子都在慢慢变大,故人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变化。阿戎跟人打听之后,便往北面幽静险拔的峭壁上面找那山中的佛洞。

    阿戎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待在佛洞里面,但总觉得与那佛牙有关。远远地望见那山中有许多佛洞,在块块嶙峋的怪石当中。阿戎对重樨说:“在这里等我。”

    重樨道:“我陪你。”

    阿戎摇头:“他不认得你。他会觉得陌生。”

    重樨没有再说话,阿戎便在瞬间消失在他面前。

    有时候对人的好,并非能换做她对你的爱。两情相悦,缺了一个,就索然无味了。

    ——

    阿戎走进石洞里。那石洞很深,弯弯曲曲,越往里檀香的味道越浓。阿戎的眼睛在夜里本就看得清楚,从地宫出来后,她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明亮。

    非觉听到有人进来,转头望。看到是她,惊喜地叫了一声:“阿戎?你怎么来五台山了。”

    阿戎笑说:“这里清静,对我肚子里的这个家伙有好处。”

    非觉的脑袋上有两个小小的血窟窿,阿戎看见了指着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捂了捂脑袋:“这两个月在洞里修行,头发长了,便在前面那水坑里面自己看着剃。我总怕梦里遇上师父的时候,他会质问我,你怎的都不记得在佛祖面前整肃自己的德行。”

    阿戎问:“佛母像呢?那些金像的残片里还有佛牙。”

    “我一回来,皇上就叫其他僧人收走了。这秘密只有皇上知道,想必皇上会秘密收藏。”

    阿戎想到皇帝,便是想到覆罗水姻的一个牵丝傀儡。佛牙历尽艰辛归来,兴许早已轻而易举地落在旁人手里。

    阿戎说:“若是佛牙再度失窃呢?”

    非觉道:“我将心托给佛祖了,佛祖亦不愿因他而有人事纷争。以前我对佛不虔诚,现在我明白了佛的意思。佛牙无论在谁的手里,都是永存之物。佛无处不在,佛牙无处不在,佛祖不觉得不妥。那些因此而执刀的人,必亡于刀下。”

    他的内心似乎比以前宁静了,他师父的死教他对佛祖更加敬重了。

    阿戎回到峭壁外,重樨仍然在等她。天光已经大亮,他眼睛上蒙着黑色的绸布,不能面对太过亮眼的东西。

    两人一起回到僧房,阿戎说倦了,便休息下去。

    重樨走出来,站在无患树底下沉思了一会儿,找到月梨说:“你好好照顾阿戎,也好好照顾你自己。”

    月梨听得心中一动,目光中有些异样的神色。重樨继续说:“我现在就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有时阿戎会说些奇怪的话,请你多包涵。有时她会顾及不上你,请你莫不要以为你对她不重要,她只是心头太多顾虑,无法周全。”

    月梨听得明白过来:“其实您是在意姑娘的,那为何还要离开?”

    重樨没说话,朝着山坡下面走去。月梨不知道等阿戎醒来后,该如何跟她解释。
章节目录 第040章 .大婚前
    覆罗水姻做了一个噩梦。噩梦当中她站在一座红色的寝宫,在所有喜庆的布绸当中,她看见新郎官带着新娘走进来。她定睛看去,那新娘是不死的儇氏阴魂阿戎,她身旁的那人与她共执花绸,却是那个叫做慕云歇的男人。

    慕云歇说道:“你做得很好。你应当拿着你的奖赏。”随后他掏出一把刀,捅入她的腹内。她匍匐着从宫殿里爬出来,望见眼前层层向下的台阶上,爬着的都是死尸。

    她忽然从梦中惊醒。看着躺在旁边的老人,他其实已经命不久矣。

    皇帝这一次却不知怎的听到了她的动静,迷迷糊糊地醒来,问她:“明日便听你的回宫了,不是都依了你,你怎的还睡不着?”

    “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不就是明日吗,你休要再打扰朕,快睡吧……”

    皇帝静了一会儿,鼾声又起。

    宫殿布置成红色,那不就是大婚的时日么?按着这梦推算,就是说大婚之日,就会是大同破灭之时?

    景国人,要来了……

    在这段时间当中,她既没得到阿戎,也不能留住重樨,在慕云歇的大计划当中,她只是为他服务的一枚棋子,用途是麻痹皇帝,粉饰太平。就像他们之前说好的一样。

    她从来不做相反的梦,她的梦都是预言。原来这个大婚,根本就不是为耶律澋而设的,是慕云歇打算用鲜血为自己铺成的大红缎子,红色的大理石阶,都是他自己为自己而设的。

    覆罗水姻呕出一口血。方才睡前食用下的药量很大,她的能力透支了。她望了望地下自己吐出来的血。重樨说的对,“巫亡于己”,太贪得无厌地去得到不该得到的能量,便是应当获得如此下场。覆罗水姻抹掉自己唇边的血。

    第二日天明时分,皇后和各妃带着自己宫的人,一辆马车一辆马车地分坐回宫。覆罗水姻看见八岁的耶律淳跟着皇后往马车上走,迎上去拦住耶律淳逗玩了一会儿。皇后钻进轿子里,等了许久不见小皇子上来,让人掀开帘子来唤他。

    覆罗水姻拿出一个糖人儿,放在他的手里。小皇手推开,并不喜欢,便赶着要上车去。

    覆罗水姻想了想,从手上解下一个皇帝送他的手钏来,说道:“这是你皇上准备送给晋王的,整好让我保管着,你要是喜欢……”

    耶律淳一听是本来给晋王的,便也不管是作什么用的东西,直接从她手里扯了过来,一句感谢也没有便跑上了马车。

    覆罗水姻的面上露出了笑容,终归这孩子就只是个孩子罢了。

    ——

    大婚时日越来越接近。大同宫中要显得比往常热闹些,忙碌些。这两个月捷报频频,皇帝耳根子飘过来的声音,说是耶律玦镇守住了燕京,将景国人推回北边了。

    大皇子耶律澋在皇帝跟前得势,已经有不少大臣举荐立太子之事。但皇帝却一再推脱,耶律澋不明所以,便以为是覆罗水姻搞的鬼。

    离大婚还有十天之时,得胜回朝的耶律玦骑着高头大马入了大同城,道路两旁欢呼一片,都知道他是为了与晋王大婚之事来的。

    耶律玦带着自己的人进了城,皇帝、皇后带着皇子和宫妃们一起来迎接。连此时的耶律澋都疑惑了,难道大齐真的起死回生了?难道耶律玦并不是与景国人勾结,而是当时在燕都委屈求全,其实真的将他们抵御住了?那些前线故事有板有眼,有理有据,越说越令人信服。难道真的是因为战场上的大胜,所以皇帝原本早已经答应给他的太子之位,现在又犹豫了?

    耶律玦下了马,和皇帝客气了几句兄弟情。这天临回宫时,他将皇帝身边的大石宰拽到一遍问:“父皇有何叔父商议太子之事么?”

    “这道没有,”大石宰安抚他,“晋王瞎担心个什么劲儿,这储君位还能跑了不成?宫里都在为您和萧鸳鸯姑娘的婚事忙着。萧鸳鸯又没了爹,留守大人就是她叔父,不仰仗着他们还能仰仗谁啊?”

    耶律澋继续说:“狡兔死走狗烹,留守大人得了胜仗,父皇说不定顾忌他威胁皇位,所以不想令他做大。”

    大石宰:“您喜欢萧不烟郡主,这咱知道,”他顿了顿,“这大婚纳妃不是许了您将萧不烟做侧妃么,有萧家和他制衡,已经是皇上绝佳的安排了。”

    耶律澋点点头。

    萧不烟雨阿戎被安排在了同一寝宫,一起等待大婚之日。

    萧不烟已经委身给了耶律澋,这样的安排她可谓是真心高兴,但她知道这个“萧鸳鸯”不是常人,她害怕得紧。

    那夜的大火中她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难道她和覆罗水姻一样,是沾着什么巫么?

    她根本就不敢靠近阿戎。

    阿戎总是沉默,她也不出房门,听她房里的人说,是她开始害孕吐了。想起这一点,萧不烟的心情并不能好。她不知道为什么耶律澋明明喜欢自己,却又与眼前这个人发生了那种事情,还怀了孕。难不成若是耶律澋当了太子,她的孩子还能当太孙吗?她想自己也赶快能给耶律澋怀一个。

    早上她按照家里的规矩,来跟正房叙叙话。虽然阿戎总是闭门不出,但家里吩咐着说,不能让坊间传出他们姐妹关系不好的言论来,所以虽然她害怕,也要去看看。

    巧的是寻姑也来了,说是晋王让过来看看的。

    “鸳鸯姐姐。”

    阿戎靠在椅背上,看着她进来。

    “鸳鸯姐姐,宫中已着人给我们赶制大婚衣物,今日送了样过来,咱们一起看看吧?”

    阿戎没理她,月梨说道:“我们姑娘有自己从燕都带过来的,宫里同意让大婚那天穿的。”

    萧不烟愣了愣,她不知道这事:“是……是晋王殿下选制的?”

    月梨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寻姑抢过话来答:“那可不是,但郡主您也别妄自菲薄,您这回的样也是晋王请了最好的人,用了最好的东西给您赶制呢。”

    萧不烟强颜欢笑:“那姐姐的衣裳,妹妹能看看么?”

    月梨望向阿戎,阿戎点了点头。

    得了准许,月梨从衣箱里头把那件王妃服制的衣裳拿出来给她瞧。

    萧不烟瞧了瞧:“是汉人样式的,虽然说燕都近年都喜欢汉制了,但我还是要穿着我们齐人的衣裳来出嫁。”她嘴边洋溢着自己在北方土生土长的那点骄傲。

    寻姑笑两声:“王妃婚服就是这样的,一点没跑,您是想着像先祖一样,在马上结婚呢?”

    萧不烟扬声:“那又有何不可,和心爱的男子,在青天白云下骑马结合,本来就是俗理,现在许多人还都这样做,我怎的就不行?”

    寻姑继续笑:“那可要累坏晋王殿下了,跟两个人骑马出去来回,还不得把身子给虚坏了。”

    萧不烟听到说“两个人”,立刻脸黑了下来。

    寻姑直觉这大婚不是个吉兆。若要想问究竟哪里不对劲,又只能去问覆罗水姻。少不了又想去她侄女那里坐坐。她虽然没有覆罗水姻那样的通灵能耐,但总有些家族遗传下来的敏感。

    覆罗水姻一派客气地接待了她。说来她已经是皇帝身旁的红人,无论什么场合,见什么人,皇帝都一应要带着她。她吃住都在皇帝寝宫里,这在后妃里头都没这个待遇。仔细想想,寻姑也有些嫉妒。她这一辈子只因没半点通灵之力,就只能这样一辈子为奴为仆,没办法和侄女一样,想要什么的时候就能有什么,宠爱,男人,可说作为一个女人应该有的,除了孩子,现下她也都有了。她才十七岁,也正是能生养的好时候……

    覆罗水姻请她在里头入了座,还亲自给她上了茶。她脑子里一通东想西想,反倒有些忘了来意。

    等寒暄完了,寻姑才问说:“这大婚之事,可算是近年少有的宫里喜事。这么大的事,即便你自己不盘算,皇上也会令你盘算盘算吧?”

    覆罗水姻笑着说:“姑母就为这事来的?我算过了,大喜之兆,泽被苍生呢。”

    寻姑:“还泽被苍生?你当时祈雨呢?”

    覆罗水姻也不直接答她,叫人端了好果好茶招待,还留她在皇上宫里吃食,寻姑一直说:“这可折煞奴婢了,奴婢虽然跟少使攀着姑侄关系,但在皇上这儿……”

    “姑母不要这样外人了。我是您侄女,对您好些您还吃不消?想想以后,也鲜少有这样机会了。”

    “什么意思?”

    “这……若是晋王成了亲,姑母鲜少能分出身来看我。”她分明就是话里有话。

    ——

    大婚日很快就到了。宫苑里的人都忙得很,立了大功的耶律玦回来,先被封了殿前都点检,负责宫中护卫。大婚将至,他便在宫中频繁出入。月梨在宫中走动回来对阿戎说:“总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

    阿戎道:“我也觉得如此。”

    月梨说:“姑娘若也是这番思虑,那我们大可就这么走了。”

    阿戎摇摇头:“走哪里去?该发生的不由得咱们,都会发生。咱们坐不坐在这里,对他来说都一样。那倒不如看一看他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月梨:“他……”

    阿戎:“给我穿衣裳吧。”

    月梨深吸一口气,起身为她穿衣。萧不烟那里同她一样,这个时候也在装扮了。给她装扮的人,要比给阿戎装扮得多了十几个,都是萧家宫门女眷。但晋王和耶律玦那里对阿戎如此冷待,也太怪异了。晋王还是个孩子,自顾不暇,但是耶律玦是燕都过来的人,算也是慕云歇的人吧。他们是专门来操办婚事的,那身为娘家人不顾及新娘子,又在忙些什么呢?

    又或者说,耶律玦背后的慕云歇,慕云歇背后的景国明王,又在忙些什么呢?

    难道……

    “辇轿过来了。”

    阿戎自是应坐上去的,现在阿戎是主母,萧不烟也就只能跟在下边走过去。

    待下了轿辇,从后面被扶着过去,远远地听见前殿席上安静非常,阿戎与萧不烟在殿后,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月梨觉得奇怪,“吉时都快过了,怎的还没动静。”

    阿戎忽然道:“月梨,扶我出去看看。”

    在后殿的侍卫和宫人便立刻站起:“现在还不能出去。”

    月梨:“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叫大石宰,或者都点检大人过来跟我们解释。”

    过了片刻,皇后过来看望萧不烟:“侄女,快让姑母瞧瞧,今日也算是为萧家了了一件大事。”

    “姑母……”萧不烟哇地一声哭出来,抱住她姑母。一齐跟过来地还有几个亲眷,萧氏在后殿与皇后亲眷不一会儿便热闹起来。

    月梨忽觉身边冷清许多。

    阿戎一声不响,只是摸着自己得肚子。她的头上有些虚汗,月梨用手绢去擦她的额头,问:“姑娘,您……”

    阿戎的腹部忽然痛了起来。她分明地听到腹中的响动,那响动来自于还未长成的孩子。

    他怎么这个时候动起来了……阿戎捂着肚子慢慢跪下,此时大石宰终于走了进来:“晋王……”

    月梨蹲下来将她扶起,大石宰却道:“姑娘且慢,咱要喊的是晋王淑妃。”

    月梨惊愕道:“这是什么道理?晋王妃还在此,怎的能宣侧妃先上殿?奴婢也在燕都侍奉过王妃,却从未听闻过如此礼数。”

    大石宰道:“莫急莫急。现在殿上多是萧氏老臣,从小看着晋王淑妃长大。连何况皇上还没到呢。”

    “皇上没到?”月梨更是不解。

    “所以才拖着到现在啊。老奴已去请了多次,皇上嫌烦了,竟连门也不让老奴进去了。”

    “是什么事情令皇上耽误?”

    “还能有什么,帐中香呗。”

    听着意思说的便是覆罗水姻了。但是大婚这么重要的事,阵仗无匹,大齐名门望族与南北院各位大臣全都依礼前来了,怎的皇上迟迟不出现?

    “那这是谁宣的侧妃先上殿?”

    “不是宣,是晋王等不及了,想见淑妃一面。”

    “岂有此理,我家姑娘……”

    “唉,这老奴便没法周全,只是代晋王来邀淑妃在西间旁边一叙。”

    皇后此时拉着萧不烟说:“虽然说不合礼仪,但偷偷地见一见,姑母帮你瞧着,管教没人敢议论。
章节目录 第041章 .付劫灰
    “偷偷出去?不是说大礼未成便不能相见么?那不如我蒙着些。”萧不烟面露红霞,让人给她弄了张巾子蒙在脸上,就跑去会情郎了。晋王已经在西间里偷偷等着,等婢女扶着她推开虚掩等门,将她送进去,便又出来守着门。西间里头宽广,经常便有宫中男女在里头幽会。两人见面,晋王便想揭开挡着她面容的巾子去吻她。

    萧不烟挡着脸:“你还没娶了我,不能看见我。常人说那样会不吉利。”

    耶律澋只好作罢,“那我隔着巾子摸摸你。”他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巾子里包着的面容,禁不住有些冲动起来。”

    “好啦,见也见了,我得回去了。但你要先走,等过一会儿我再出去。”

    耶律澋笑着最后捏了捏他的脸:“那我便先出去,待得今晚,我一定要看你看个够。”

    看到萧不烟作势点了点头,他便依依不舍地走出去。他走出去带上门,左右一看,却发觉守在门外自己的侍卫和萧不烟的侍女,竟然都不见了。

    他心里想着等找到他们后要教训几句,忽然间寻姑从大殿上跑了过来,一边拉着他向庭院后门跑,一边说:“殿下,出了大麻烦了。”

    “什么大麻烦,别拉车本王。”

    寻姑喘息着道:“叫奴婢怎么说,耶律玦在殿上砍杀起人来了!”

    耶律澋还有些不明所以:“他砍人?喝多了在宫里闹事不成?那本王要去管管。”

    寻姑眼见他用大力气甩掉自己往前殿奔过去,自己心里想着,她脑子里总觉得大婚这事有古怪,前日跑去了覆罗水姻那里,她一边说着不会有事,一边又殷勤周到不似往常态度。现在大婚殿上,耶律玦就公然砍了人,看似是酒后生事但覆罗水姻确实说了谎。

    一个从不说谎的巫,一旦开口说了谎,便被看做是坏了祖宗命门的大事,是要绝代的。而现在人都在殿前殿后等着,吉时已经过了,她覆罗水姻和皇帝却不出现,这说明什么?

    看见晋王执意要回殿去管教耶律玦,谁知道耶律玦会不会发狠地把晋王也砍了呢?她决心先去找覆罗水姻。

    要从后院出去的时候,忽然间两个不熟悉的守卫拦住了她的路:“你想去哪儿呢?”

    “晋王要我去请皇上。”

    “皇上?两人面面相觑。”

    “快让开,耽误了大婚你们担当得起么。”

    “老实在里头待着。”说着两人亮出了寒枪,目光也似随时就能杀人。

    皇上明明不在,他们却偏生说在,这是什么意思?寻姑这时候终于知道坏了。那耶律玦是真的要造反,这婚礼就是个鸿门宴!但鸿门没杀了人,他耶律玦是真的杀人了!

    寻姑哆嗦着从门外退回来,眼望着大殿,总觉有一丝凄清。哪有大婚还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就算是寻常人家,早也已经热闹起来了。

    寻姑心里豁然开朗:坏了!她那恶侄女一定是预知了这事,自己跑了?就是不知皇上现在如何。

    这时候天空上冒出了一条白色的焰火,那样子便像什么讯号,寻姑回头间,便见方才那两个侍卫做出了战斗时候才会摆出的姿势守在门口,她越看越害怕,赶忙地朝内跑去。一边跑,一边听得殿前殿后零星跑出了一两个人,其中一个宫女有些哭喊地向后门跑过去那两侍卫手中□□就径直□□去那宫女的胸前,登时人便倒下了。他们是守着补刀的!

    她所担忧的竟都是真的,但不幸的是,她太后知后觉了。寻姑慌不择路,躲进了膳房。结果一进膳房便被吓住。满地的横尸与血液,死不瞑目的那些宫人,都不知道是耶律玦殿上杀人前死的,还是杀人之后才死的。满目狼藉的人肉和畜生肉和杂乱的菜叶菜汤浇在人身上,厚重的血腥味道与熟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她忍不住便呕吐起来。

    呕了两口后,寻姑忽然间望见一张没有生火的灶台,她将下面的柴火搬开,自己从底下钻了进去。随后又觉得躲藏得不够好,慌忙将柴火搬回来堵上。

    过了一会儿有侍卫的脚步声凑近过来,在周遭巡视了一番,随后渐渐远去。寻姑长舒了一口气。

    但忽然间,那脚步又由远及近,随后她身前的柴火被点了起来。

    那侍卫的脚步停下了。她知道他没有走远。她躲着不出声,身前的火势越来越大,她紧紧地蜷缩着不敢出声,很快那火便烧到了她的身上。她此时想要推开上面的锅,却发觉那锅有如千斤重,根本推也推不开来。像是被人故意用重物压上去了!

    寻姑抵死从柴火堆里往出钻,还没钻出来的时候,铁锹砍进了她的脖颈,她两腿没有再蹬了几下。

    ————

    阿戎的肚子越来越痛。她几乎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月梨在一旁扶着她,与那些七嘴八舌的萧氏亲族是个鲜明的对比。

    大石宰这次又进了来。只是脸上忽然间由方才的喜庆转而变得青紫,额头挂着虚汗,手似乎在微微地发抖。

    他咳了两声,对阿戎说:“您该上殿了,有位贵客想要见您。”

    月梨勉强地撑着她的身体,但她却不能移动分毫。大石宰又说了一次。“您不去,为难老奴啊。”

    月梨说:“晋王妃现在胎动了,您能否通融则个?再让晋王妃歇息片刻。”

    正在与萧家人叙话的萧皇后插嘴道:“大石宰,你胡说什么东西?何况皇上还没到,必得等皇上到了,这行礼才能开始。此时晋王妃不能移动地方。”

    大石宰的嘴唇一直哆嗦地望着阿戎:“这……晋王妃要是不出去,老奴可能就,可能就……”说着忽然双膝微曲,跪在地上。

    后殿门前忽然迈进来一个人。阿戎望见那个人的靴子从门前踏入,那玄色金纹靴的主人步履轻缓,袍角出现在她的余光里。

    这个人忽然间俯下身来将她横抱了起来,阿戎望见他的脸,他脸上露着淡淡的笑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慕云歇……”

    “是我。”

    慕云歇低声说了一句,随后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皱着眉对大石宰说:“为什么这些人坐在塌上,却让她坐在地上?”

    大石宰忽然间将头扣在地上说:“老奴疏忽了,请云中侯恕罪啊。”

    那萧皇后方才看见慕云歇走进来愣了一愣,此时反应过来,怒斥大石宰道:“此人是谁,怎能随意进入后殿?大石宰你不想活了吗?侍卫呢,都去哪了?”

    慕云歇抱着阿戎向前走了几步,随后朝门外轻声说:“让耶律玦大人肃清下这里的晦气。”

    门外马上有人站了出来答应一声,过不许久,便又一堆卫兵排列整齐地走进来,个个盔甲在身,将那萧皇后和萧氏族人架了出去。

    慕云歇将阿戎放在榻上,温柔地对她说:“好些了吗?”

    阿戎偏过头去。她想着他,但又厌恶他,眼前的一切也都是他的操控,而阿戎因为怀了他的孩子,竟成了他的一个傀儡。

    阿戎咬咬牙:“你到底想做什么?”

    慕云歇道:“这个大喜之日,是我欠你的。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我不需要。”阿戎只想消失掉,但身子太虚弱,双臂又被他压制。阿戎总觉得他身上似乎有种力量,那种力量好似狼心香,每当他靠近的时候,就能够让她服帖地毫无半点还手之力。而腹中的孩子也好似在帮他一般,他只要在她周身,孩子就会动弹不停,让她疼得痛不欲生。

    慕云歇没有理会她。他继续抱起她向外走去,径直走到殿上。但殿上此时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慕云歇眉头紧皱,盯着里面的耶律玦道:“耶律玦,你这是在干什么?”

    耶律玦将剑从人身上□□,对准了一旁已经被绑在柱子上的晋王耶律澋道:“云中侯方才不是说,让我肃清这宫里的晦气吗?”

    耶律澋唾一口:“大逆不道之徒,引狼入室,亡我族人!”

    耶律玦一刀捅入晋王小腹,晋王的头垂了下来。

    慕云歇抱着阿戎缓缓靠近。虚弱的阿戎此时闻到血腥味道,已经几乎昏厥。慕云歇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对耶律玦说:“赶走了,耳根就清净,何必赶尽杀绝?”

    耶律玦怒目相视,有些杀红了眼:“话都让云中侯说尽了。我杀便杀了,你又能奈我何?”

    慕云歇盯了他一瞬,随后闭上双眼。只听忽然冬雷响起,周遭大风袭卷而来,地面的一切尸体便如秋风落叶般变为一大片的颗粒沙尘,随风向外裹挟而去。

    耶律玦看得惊呆了。他此前并不知道他有这般妖能。在他看来,一切非常人所能理解之物,统统为妖。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景国人能够在数月之内毁灭掉整个大齐,而慕云歇就在他面前,怀里抱着一个女人……便能轻轻松松将人肉变为粉末,灰飞烟灭。

    “这片土地是我送给夫人的聘礼,这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我夫人的奴仆。”慕云歇抬了抬眉,“你可知道此地在楚时,名为什么?”

    “名为云中。”

    “我是谁?”

    耶律玦脑中翁地一声……

    “云中侯。”

    慕云歇动了动唇:“那么你在我的府上,我能奈你何?”
章节目录 第042章 .大魂冢
    耶律玦向后退了几步,刀咣铛一声掉在地上。随后他冷笑了两声,好似站在原地思虑了什么后,又往前走到慕云歇面前。

    慕云歇的面色无改,但那眉头肌肉还是挑了挑,饶有兴致地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耶律玦此时跪下道:“那既然这里是云中侯自家府邸,卑职也没什么话好说。”

    “卑职?大人过谦了。你我同为明王办事,没有谁尊谁卑之分。只是此地为景楚盟约有言,送还与我之地,你不知我也不怪,我自当以客待你。”

    慕云歇转过身去,打算抱着阿戎暂且离开大殿。但谁知刚一转身,那耶律玦身边的自家亲信兵士十几人,便从后一拥而上。那些他们早已经藏在大殿中杀人的工具刀枪棍棒,此时一齐从他们背后伸出来朝着慕云歇挥下。

    慕云歇没有转身,只是原地停了停。外面的风呼啸进入,绕过耶律玦,围着他的那十几名亲信绕了一圈,他们手上和衣服上的金属掉落在地上,发出鸣金的清脆响声。但他们的身体,却如同方才的死人一样,顺着风裹挟而去。

    耶律玦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从裤/裆处渗出骚味的尿来。

    他尿得不多,只自己能闻到一丁点味道沾染在裤/裆里。不过即便尿得多了,周遭也再没人看见,又能如何呢。

    慕云歇从殿门出去,顺着围栏向后走,所到之处的横尸与血腥,便都灰飞烟灭。

    阿戎余光扫到那地面的尸体,她身体疼痛不已,心上也受震撼。她是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的。

    她忍者疼盯住慕云歇,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眼前此人带来。此人便如蛇蝎,由着毁灭世间的歹毒心肠。

    “他们该死吗?”阿戎的牙齿打颤,她是极其地厌恶这个抱着她的人了。

    “没什么该与不该,到时候了。”

    “那你该死吗?”

    慕云歇低头瞧她:“我死不了,你也死不了。这很巧。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阿戎的眼泪不知从何时开始流的。她眼看满目疮痍只觉悲,瞪着眼前的人:“人命在你眼里不过是风沙粟栗,但是你要知道,吹过去的白骨不会消失,他们会堆成山石,迟早将你埋在下面。”

    慕云歇正走过西间前,他听得好笑,便停下来:“你想错我了。我从未把人命看得如此不堪。在我眼中,人的身体不过驱壳,真正的生命不在这个世上延续。我把人当做夜空的星星。即便时明时暗,他们却如同你我一样永恒。从生门走入死地,也只是一个循环罢了。”

    西间传来微弱的呻/吟声,阿戎忽然间脑袋里嗡地一声,好似忽然间有了力量,随后从慕云歇的身上跳下来。

    她推开西间的门,一个女子脸上盖着溅了血的巾帕,身着的是今日的婚服,阿戎一眼便认出那是萧不烟。那巾帕上面微微地起伏,阿戎知道她还在呼吸。

    她奔过去,将巾帕从萧不烟的面上取下来。萧不烟的眼睛呆滞又惊恐地望过来,显然是方才看到了可怖的景象。

    阿戎说:“这个人的命是我的。”

    慕云歇:“剩下一应活人都是你的。”

    阿戎:“滚。”

    慕云歇:“……”

    见他站在西间门口不作声也不滚开,阿戎将门关上,回头去检查萧不烟的伤口。

    萧不烟虚弱地说:“我身上没有伤口……那人是想用帕子将我闷死……那血是旁人溅上来的……我还要谢谢他,是因他的血溅在了我的帕子上,也溅在了要杀我那人的脸上,要杀我的那人便气急败坏地将我放下,跑出去……折磨那具尸体去了……”

    阿戎说:“我扶你起来,送你回萧家吧。”

    萧不烟愣了愣,忽然拽住她说:“阿澋呢?他有没有事?我要去找他!”

    阿戎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了一会儿,说:“这里除了你,已经没有活……”

    慕云歇忽然间将门打开,露出一个笑容,打断阿戎说:“晋王殿下,他在殿上等着。”

    阿戎回头望向慕云歇,不知他要搞什么鬼。但再想拉住萧不烟时,却也晚了。萧不烟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门口。阿戎起身走出来,跨出这道门时忽然脑袋一瞬间天旋地转,随后望向四周围。

    那些消失的婢女们,抬着果品吃食匆忙而过。那些侍卫、太监、一切化为灰烬的横尸与血液,仿佛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

    慕云歇在她身旁笑着:“你该不会问我,这里是哪里吧?又或者,这是不是一场梦?”

    阿戎瞪着他,她确实有疑问。但她的疑问并不是这个问题。

    慕云歇会意,挑眉道:“让我猜猜看。覆罗女应当已经指点过你地宫的秘密,你不会不知这地上世界为儇氏祖血的秘密。那么既然你知道,还如此看着我,想来是要问……”

    “你怎么也能进入儇国之界?”

    慕云歇笑:“我猜对了。”

    “你也是儇氏王脉……”壁画与父亲都已指明,只有王脉在龙祸当中存活下来。那眼前的人若不是有儇氏王脉之血,是不可能看到眼前的景象的。

    慕云歇撇撇嘴:“你要错过这样一场盛大的婚典了。”

    他拉着阿戎,几乎在一瞬间就穿梭进入大殿之内。那殿上,耶律澋牵起萧不烟的手,萧不烟的面上带着泪水,两人共听着那礼官滔滔不绝的念着贺喜之文,随后六礼依次而行。

    慕云歇一边在旁观看,一边握紧了阿戎:“这三个月来,我每晚都在筹划今天。只有儇国的土地,才当得起给你的聘礼。到了今天,我们也可像他们一样,真正的结为夫妻了。”

    阿戎向慕云歇看过去,也不知何时他穿上了正红的婚袍。慕云歇低头望着她:

    “常人睡着之时,魂灵便会进入广博的中阴。中阴之中,有三块地方。有黑山险路无涯之地,有离魂梦渚,这两个地方,一个收纳无梦之人,一个收纳有梦之人,都是活人睡梦之中能到之地。还有一个地方,是死人不灭之魂才能到达的地方,便是儇国之境。”

    阿戎明白他所说的东西。

    那时她被困在地宫之中,石碑重重地压在身上之时,她望见自己的血飘在水中,染红成另外一个世界。恍然之间,那身上的石碑便又重新竖了起来,飞回地宫顶部,这大殿的水也全部消失殆尽。

    但又一晃眼,她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冰冷的水中。她以为自己是入梦了。她在水下做了无数场这样变幻的梦,直到重樨将她带出了地宫。

    从那时起,她就获得了一种奇怪的能力。只要她想着进入另外一个平行世界,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周遭变幻。她在这个和现实建筑一模一样的诡异的世界当中,能够瞬间移动到她想去的地方。但并不是哪里都可以去,在大同的周遭,有一道环形的看不见的墙壁,将所有的魂灵锁在里面,入不得出不得,便就是一座困兽牢笼。

    “凡世之土只是儇国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就是这个死魂之国境。那些起源于儇国的灵魂,在这片土地上永不消亡。当年帝不许儇氏长生,儇祖便把子民的死魂藏于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凡世一模一样,很有意思吧?”

    “所有的魂灵都应该消失于土地。有人死,有人生,便已是一种循环。但儇氏却在此地藏纳这么多的魂魄。那么他们既然魂灵不死,你又何须挂虑他们的生命?”

    人只有活着睡着的时候,灵魂会出窍,死了灵魂就和身体一样消亡。但是儇国土地上的人,死后灵魂却能不朽。

    在现世死去的儇国土地上的人,魂灵会接着他们的人生继续行走,他们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只是谁也不会变老,谁也不会消失,谁也不会繁衍,只有新的死去的魂灵进来。久而久之,他们便发现了这块地方的可怖,会厌烦这种永生的生活。他们生无门死无路,就会在这片地方肆意妄为。

    所以萧不烟……她已经死了。那方才以为自己活着的,只不过是她困在此间的死魂灵罢了。

    所有此间流动的人,都只不过是死魂灵而已。

    慕云歇说:“儇氏统治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人与死人,只有王脉能够联通生路与这片大魂冢。父龙是继承了儇氏血液的。他死前便与我说,龙在千年前与儇氏的女子欢好而知晓了这个秘密,却又因为仇恨将儇氏族人全部变成了这魂冢中漂浮的孤魂野鬼。先祖是恨儇氏的,他认为儇氏将自己的族人困在此处,又不能将他们复生,本就是自欺欺人的办法。又或者,儇氏相信后代一定会找出长生的秘密,将这些困在大魂冢的人全都解救出去,赋予他们人世新生?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龙将此地传给我时,地上之土已尽归外族。外族魂灵飘于此间,成为最年轻的那一批人。”

    他不知阿戎到底有没有在听他说话,他瞧她静静地望着正在结为连理的耶律澋与萧不烟,于是握起她的手:“儇氏的祖先就是在这里结为夫妻的。在遇上你之后,我便开始插手地上之事,只为了将这片我们的土地拿回来。待我们回去后,我便给你点上最漂亮的花烛,依旧俗娶你为妻。”

    阿戎的嘴唇在颤抖,她咽下一口唾液低低地说:“你是龙……我的孩子……是龙……”
章节目录 第043章 .死城国
    阿戎想将手从他手掌中脱出来,却被他狠狠地攥住。

    她不是怕龙的。她从来都不怕重樨,但即便人与龙在那些宗族秘密当中频繁地出现,于她来说也只是故事。

    慕云歇看到她惊恐的眼神,也觉得奇怪。重樨在她身边日日守护,她丝毫没有反感与害怕,但为何他却让她这样害怕?

    “你不是怕龙,你只是怕我。我因何让你如此?”

    “畜生,放开我。”

    “畜生?”慕云歇将她胳膊向他身前一抽:“你再说一次。”

    阿戎道:“你是畜生。你那外表之下的兽性,并非由我所带来,但你却字字句句说是为我。难道是我要让此间人化为孤魂野鬼?难道是我,要让我儇氏灭亡?你是畜生道中投生的恶鬼,你们世世代代残害我族生灵,你让我再说一次?我说,慕云歇,你是畜生!”

    慕云歇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疼,最后将她推向远处的墙壁,将她死死地抵在墙上,强忍了一会儿怒气,随后抬头盯住她:“龙若是畜生,那人便是连畜生都不如的软弱生物。你现在所得到的,是我对你的恩宠,是我选中了你,让你为我繁衍后代。你与水中的蛟毫无区别,你只是将我灵魂继承的工具,若你不能明白,那就在你的母血之地好好地想一想吧!”

    在他发怒之时,他的白色龙鳞渐渐从衣袖与脖颈处漏出来,白色的龙鳞……阿戎清清楚楚的知道,灭族龙祸便是出自于他的祖先,他们从血洗儇氏开始,便是这片土地的敌人了!

    慕云歇低头,忽然望见了自己暴怒之下显现的龙鳞,随后愤怒地瞪了她一眼,忽然间消失在儇国土壤。

    阿戎明白,他是一瞬间回到现世去了。阿戎将自己的手腕抬起去看,已被他攥得红肿,龙鳞将她的皮肤割出一道道伤痕。

    她缓缓地离开墙壁,向着这周围走过去。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世界的延续,那些从她面前经过的活人,若不是她知晓他们已经死去,便会真的迷惑把。

    阿戎闭上眼睛,希望再睁眼时,便如之前一样回到现世去。但她试了一次,再睁开眼睛时,却发觉周遭还是那些死去的面孔。她重新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周遭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她拼命地去试,却发觉真的出不去了。

    她是被困在这死魂之地了?

    阿戎的内心跳动得厉害。这是因她能力的瞬间消失,还是因为慕云歇的操控?她知道,慕云歇便是那与祖先交合所生的白龙,他对这里已再熟悉不过,兴许他知道更多如何操控这死国之境的方法。

    那么他所说的要“让她好好想一想”,便是要将她关在这群魂灵当中了。

    阿戎魂不守舍地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入了大殿。那推推搡搡的酒醉的人群恭祝晋王的纳妃之仪。没了那些杀人的人在此间作祟,婚礼便顺利地进行下去。阿戎只觉得自己被一群死魂簇拥着回到寝宫,而萧不烟的那一房却热闹非凡。

    阿戎在房间里睡下。她的周围没有月梨,没有哈满,几个照顾她的人都没有出现在此间。

    晋王头一夜宿在萧不烟那里,到了第二日,皇上与覆罗水姻仍然没有出现,晋王与萧不烟之父萧相一起着手调查此事。

    这里的日夜与现实的时日也相同。阿戎的眼前浮现着的场景如此真实,恍惚之中,她也会忘记自己身处异界。有时忽然间念了一句“月梨“,却没人应声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此刻真正活着的人,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当中,而此刻已经死去的人,却又活生生地在她身旁生活着。

    但是每次知道月梨与哈满还活着,她都会暗暗地开心一阵,随后又担惊受怕起来。若是某天慕云歇发起疯,会不会将他们也杀死?

    可是她的胎动不停止,她便没有力气去任何地方,也没办法想任何办法。她开始恨肚子里的那个小生物。

    她的孩子也是一个畜生。他也将祸害人命吗?那壁画上的身怀有龙的女人,原只是一个遥远的故事,现在却忽然间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也不知这一浑浑噩噩地睡了几日,等到腹痛渐渐止息后,她才慢慢恢复得正常过来。

    一个不相熟的宫女过来请示说:“再过几日的登基大典,皇上吩咐您就不用去了,好好养胎便是。”

    “登基?”

    那宫女说:“您养胎的这一个月来,每日里也只醒一会儿,便又睡过去,咱们发生了什么也没跟您说。先皇失踪已经一月,但朝廷也不能一日无主,有萧相相助,晋王已经成了皇上啦。”

    “皇上?”阿戎此时清醒过来,她已经在这死魂国困了一月有余了。

    “只是有一事……说了您可别不高兴。皇上此番没有册封皇后,说道要等着您生下小皇子,才会册封,若不是小皇子,便……”

    “这些无关紧要的,不用和我说了。你去跟皇上说,我想去五台山安胎。”

    “五台山?五台山是哪里?”

    那宫女一脸天真地疑惑,阿戎起身盯着她:“你连五台山都不知在哪里吗?”

    “奴婢实在不知,那奴婢现去问问其他人知道不知。”说着她便退了下去,过了半晌她回来,一脸委屈地说:“奴婢问了许多人,无人知道这五台山究竟在何处。”

    阿戎觉出了不对劲,想了想问:“听你口音,应当是从上京来的人,没错吧?”

    那婢女摇头:“上京是哪里,奴婢不知。奴婢从记事起就在大同宫里了。”

    前些时日发大水,宫中全部搬去了五台山,但这事她仿佛也不知道。现在连上京也不知道在哪里,阿戎知道,她们的记忆有些部分已经丢失了。

    阿戎转念一想,便夜里趁着宫人熟睡偷骑了一匹马奔了出去。出了大同城,她一路径向五台山,直到第二天早上跑到了一处林间,她转了一整天,却发觉仍然还在原地。

    就是这里。阿戎对自己说,儇国的鬼魂之境,就止步在这里了。

    她朝着回来的路奔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城根底下。她一边走,一边想着,这死国里面的世界按着原来有序地行进,这些死去的魂魄记忆里只剩下了他们熟悉的日常生活,现在的皇帝,死去的晋王耶律澋,娶到了他心爱的女人,用心地管理者这个神秘的城国。他如今的记忆里,这城国便是他所知最大的范围了吧。

    那么前代死去的魂灵,又在这死国的何处呢?

    阿戎现在已被慕云歇关在此处,无法像往常一样,心思转动便能进入魂境,随后身体便能瞬间移动到想去的地方。

    但她清楚的是,儇氏赋予她的能力要远远地超越这个死魂之境。因那天冰湖水淹了宫,所有人都逃到五台山上去,她曾经试过多次从现世来到魂境,随后飞到她想去的地方。

    她甚至还能将人迷昏,随后将那人身体里的魂魄摘取出来,让她做了一个断头梦。

    想到这些,便觉得儇氏的秘密,并不止有面前这座用看不见的墙壁隔离的死魂城池那么简单。就像在这座城池之内,只有原先生活在这座城池里的人,却没有见过其他的永生魂灵一样。

    一定有些其他的秘密,是等着她揭开的。

    阿戎顺着以前的路,来到冰湖前。冰湖的水荡漾如春,不似现世当中的死寂。阿戎在湖边望着那水波一圈一圈从中心向外荡去,循环往复,倒不像是风吹成的样子。她顺着冰湖去找地宫的所在。子午间的地板如现世一般能够打开,阿戎深吸了一口气。

    自从她能够进入到儇氏的死魂之境,她便数次在这里徘徊。她观察冰湖的波涛,观察地宫的入口,但每一次她都只是路过停留。

    当日地宫的遭遇,她不想再来一次。那些个纸片一样贴在壁画上的东西,一触碰便会发出可怕的嚎叫,沉水压在她胸口的那刻,令她胆战心惊。

    但想到她所知道的一切秘密,都是从子午间的可怕入口开始的,她便隐隐觉得那里一定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历史。

    阿戎将子午间的地板打开,闭着眼睛钻了下去。在落入地宫的一刻,她惊呆了。

    在那墙壁与地面之上,堆满了无数个透明的魂魄。他们看上去如纸片一般依靠着墙壁,一个个目光呆滞,就像捞出的虾子挤在渔民的箩筐里,大部分呆滞地躺着等死,有的偶尔在虾群当中蹦起,随后又落下。

    那宫城之中新死的魂灵,一个个都与活人无异,丝毫是辨别不出区别的。

    而现在这些透明的魂魄,五官的颜色已淡到难认出来,薄薄地一层匍匐着。她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魂魄,便仿佛这地宫,是一个魂魄的坟场一般。

    “你……踩着我了。”

    阿戎低头一看,地上有一双眼睛忽然转动了一下。但这魂魄周遭的身体已经全然看不见了,只有这双眼睛还能辨认。阿戎向后退了一步,眼睛说:“你是从外面来的人吧?”

    “是。”

    那眼睛忽然大声地说:“王族来人了!王族来救我们了!”

    “什么……”

    阿戎还没反应过来,那些个还能移动地虾子们变蜂拥过来,将她地头顶和周身团团围住。

    阿戎却丝毫感觉不到他们围在她身上的重量,她寻找着方才对那双眼睛,发现已经被很多虾子的眼睛埋住了。

    “此地只有儇国王族的活人才能进入,你能进来,便说明你是王族的后人。王族不是说,终有一日我们可重见天日吗?”

    “对!我们要重见天日!我们要重见天日!”

    阿戎问:“这样的话,是谁告诉你们的?”

    “是他们……”那些透明的手指向着墙壁指过去。

    阿戎透过这些还有意识的灵魂,看到更多的那些贴在墙壁上,几乎已经便认不出来的魂魄。他们许是比这些褪却颜色的死魂们更要久远的魂魄,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动弹的能力,更遑论说话和意识了。

    “我们是儇氏的族人,每一代王族都会将我们藏入地宫,等待久远后王族再兴,将我们解救到现世中去。你瞧见的那些外面的新鲜魂魄,他们大多是外来之人。常日在太阳底下曝晒,他们很快便会像我们这般透明,最后消失。”
章节目录 第044章 .儇氏人
    “那你们……存活了多久了?”

    “这……瞧着我们身体也变成了如今这样,大抵也有千年岁月了。”

    “那当年龙祸时死去的族人,也都在此处吗?”

    那些眼睛们一愣:“龙祸……”众人沉默了下来,忽然有人带着哭腔说:“我便是在龙祸之中死去的。好在那时王族还在,将我们藏纳入地宫,才免去在外日晒而消亡。但千年岁月,我们的身体还是在逐渐地逝去。”

    阿戎不禁在想:原来魂魄并不能永生,那么祖先所说的永生,就不过是个骗局而已。这些……祖先是知道,还是自己也身处于被骗的行列?

    “王上离开之前,曾对我们说,他要去报仇,他要去杀龙为所有的族人报仇,而在此之前,我们便只能等待。他说,即便他死了,他的后代也会回来,终有一天能将我们解救出去。”

    阿戎:“解救?如何解救?”

    那些眼睛说:“人鬼相生,巫民之道。”

    阿戎:“巫……”

    眼睛说:“当年王姬的奴仆觋便将人龙之子重樨封魂于心脏,现在那情形还画于壁画之上。只是觋死后,奚族巫家逃得逃,躲得躲。王上离去时,也说他除了报仇,更重要的是要为我们寻找奚巫,让我们重回地上。”

    阿戎想到覆罗水姻。但她看样子并不像能获得永生之法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如此孱弱,只能靠男人的精气来获得通灵之力了。可是或许覆罗水姻是活人之中她能找到的,唯一能够得知古老的巫术的人了。

    忽然有一个弱弱的声音从墙上传来,那透明的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了似有若无的声响:“你可以去看看觋……”

    那声音来自一个老人,他颤颤巍巍地从墙壁上滑下来,说:“我小时候便常常跟着他,他是当年儇国的大巫祝,再也没有人比他知道更多了……”

    阿戎顺着墙壁往深处走,越往深处,死魂便越少,有的几乎已经是一滴水珠一样的东西。这里的墙壁上仍然和当初一样画着壁画,阿戎想着原先地宫中的壁画,只要一触摸,便有纸片一样的东西活过来,她于是伸出手,想试试这里会否也一样。

    “别动!”有跟在她身后的魂魄大声叫到。阿戎停下来,“怎么了?”

    “这壁画是儇族魂冢,每一个画上都有王族的魂魄躺在里面。”

    阿戎心道:“这上面的……竟然都是祖先么……”她的眼睛盯住首图的儇氏老祖:“你是说,老祖也将自己的魂魄存于此间?”

    “或许吧……只是这里还有意识的魂,都没有亲见过老祖,所以便也不知老祖是否真的在此。”

    “这壁画上到底有什么蹊跷?”阿戎想起那夜还心有余悸。一切的诡异,也都是从踏入地宫的那一刻而起的。那夜的深水埋葬,群魔乱舞,必定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昭示。

    “觋是无所不知的巫祝,而此间所有的藏魂之法,都是王族在千年之前与巫共同完成。若是觋还在,他必定能为您指点一二。”

    “那你说的觋,究竟在哪里?”

    “他就镇守在地宫穹顶儇氏界碑处,守着我国境之门。”

    他们指了指穹顶。阿戎向上看去,便望见那个曾经砸下的石碑。那是儇国之门,旁边她什么也看不到。

    所有透明的魂魄像山一样聚集起来,想要将阿戎抬上去。可他们统统太薄了,即便全部堆为一摞,也不能够做到将她举上穷穹顶。

    “早一百年时,觋还能说一说话,但现下,我们连他的影子也找不着了……只能猜测他还附着在上面。”

    有一位老人朝着穹顶的石碑喊道:“觋,王族后人来了,你若是还活着,便出一出声吧!”

    “觋,出一出声吧!”所有的魂灵都奋力地喊道。

    阿戎问:“你们确定他还醒着吗?”

    众人都笃定地道:“他醒着的!”

    阿戎朝着穹顶说:“族人仰仗您的恩德,请您为我指点迷津,救族人出去。”

    等了许久,天上不见动静,阿戎又说了一遍。

    大约就这么死死地站了一个时辰,已有几个魂灵叹息一声,向远处飘去。但那方才第一个叫喊的老人说:“觋一定还活着,他是不会死的。他知道,他若是死了,我们这群人便再无什么生存的意志。他说让我们等王族的归来解救儇族孤魂,他还说,即便我们的王族回不来了,他亲手封存的王姬之子重樨,也一定不会有负当初的约定。他会一直等到他来的。”

    阿戎的心里想,重樨为龙的事,是刻在壁画之上人尽皆知的历史,但此间的人却如此信任他,丝毫不因他是龙而有任何疑虑。或许,正是因为所有人相信的觋是如此看重他爱戴他,才会令万民信奉。又或者,他们很明白龙之间的利害关系。龙是这世上最大的□□者,在世间不允许同类的存在,使得族人认为被儇氏人养大的重樨会站在家族的一边,成为孽龙的克星吗?

    这些阿戎也都只是猜测,一切的真相在见到觋之前都不得而知。她于是便继续等着,一边等,她便一边向着穹顶说:“重樨已经回来了。但他还不知道此地的秘密,若是知道,以他的善良,定会相救族人。所以若是您不能为我和重樨指点,族人便永远无法……”

    那老人忽然说:“您不可再说下去了。有些事实,说出来大家便会意志消沉,魂灵会消亡得更快。”

    阿戎点点头。

    眼见族人有重生的希望,她是定要试一试的。这么多年来,她的亲人一个个离去,当年的秘密,连自己的父兄都无从知晓。若是真的有重生之法,儇氏就不再只是她孤零零的一个。她有家,有国,她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抬头望着穹顶,忽然间望见那穹顶石碑之上,有一处小小的钟乳石。那钟乳石上有着晶莹的水滴,阿戎伸出手掌,等待着那颗水滴的掉落。

    这样的等待,如同时光一样漫长。阿戎不知等了多久,等到周遭只有那个老人的魂魄陪伴着,她也一直等着。

    那颗水滴最终掉了下来,正正落在她手掌上。她听到微弱的声音从手掌的水滴中传来:“你将我贴于耳边……”

    阿戎将手掌送于耳边,听到那水滴颤抖着声音说道:“儇与巫本为一家,老祖答应与巫共主人寰百世,巫方始为老祖献上人鬼之道,疏通中阴之界。你是王族后人,可能告知,儇氏会否与我巫家共主天地人寰?”

    “这……”阿戎并不能明白他的这个野心。她如今只是沧海一粟,从眼前的泥潭之中生存下去,将自己腹中这个让她痛又让她不忍的孩童生出来,什么共主天地根本就是玩笑一样的话。

    她想知道如何救一救这些行将就木的族人,于是硬着头皮说:“会,既然老祖答应过,那我也答应,将来若我真能立足天地人寰之中,巫家必和儇氏兄弟共主。”

    那水滴在她耳边继续低低地说:“当年……老奴将重樨的梦息藏入湖心之中。老奴把毕生巫法藏在他的梦息之中,只要找到梦息,让梦息重回母体,便能助儇族的重生……”

    “重樨的梦息……长什么样子?”

    那水滴还未回答,却忽然间从手掌蒸发而去。身旁的老人大声呼号:“觋消失了……觋消失了……”

    “这样便是消失了么……”阿戎将信将疑,可周遭的魂魄此时皆大哭起来,渐渐地,阿戎也与他们一起悲从中来。或许那是觋这千年之中等待所凝结成的最后一句话。那么她,一定要为他,为族人承担起这样的责任来。

    “觋所说的重樨的梦息,是什么意思?”

    阿戎想起重樨曾说过,他是不会做梦的。在千年之中,他在中阴黑暗无涯之地行走,满身疮痍头破血流。

    老人说:“以前我在这里,时常听觋说起重樨之事。他说道重樨不做梦,是因为觋将重樨魂魄之中的梦息摘取了。因一做梦,魂魄就会跑进梦渚当中,从而被其他人所发现。那时候王族的人想要杀重樨,便令人以睡梦中的魂魄在梦渚中去搜寻他的踪迹。所以只有让他不做梦,他在无涯之地,便不会有人能找到他。”

    阿戎心中想着觋所说的话,让重樨的梦息重回他的母体,他就能够获得觋所深植于他梦中的将魂魄复生之法。她于是顺着来时的方向找到入口。这一回入口并没有消失,她仿佛觉得前方有光亮在照着她。她头一次觉得人世间有一种希望,能让她活得生存的勇气。
章节目录 第045章 .梦息回
    那波纹由湖心荡漾出来,睡眠好似镜面,将她的模样倒映在她眼前。她的腹部如今已隆起形状,她也渐渐感到自己的思维与行动,都因它而越发笨拙。但它有何辜?一切的起因,在那个夜晚,是她自己要与那个人在一起的。

    她想着踏进湖水中,脚踏上去,才发觉与那壁画上的镜面一般,她的脚稳稳当当地浮空起来。

    她往常也做过这样的梦,在湖上走着,湖面似乎是结冰了,却又看不出结冰的模样,那水仍旧在流动着,只是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般。

    阿戎踏着湖面朝湖心走过去。在湖心当中有一棵树,树上坐着一个倚靠着树干睡觉的三四岁的小孩儿。

    她越来越走近时,便似乎能听到那个小孩儿的心跳,一动,一动,逐渐与她共鸣起来。

    重樨……阿戎心底唤一声,随机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她想去摸摸他,却发觉他是一抹影子般,这样轻轻将手伸过去触碰,他便像波纹一样散了,待过得许久,这烟影一般的重樨又重新聚拢回人的形状。

    阿戎于是不敢在碰他,只是轻轻地对着他说:“重樨,我来接你……我接你回家。”

    那男孩儿仍旧没有醒。阿戎有些手足无措,心想着是否是因自己无法进入这个湖面的缘故。思来想去,忽然想起儇氏以骨血为界,便用树枝的小刺划破手指,忍了忍疼,挤在湖面上试一试。

    这样一试便果然。那壁画上所显现的,王上从湖心下沉的模样,顷刻间便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她忽然间脚跌落进湖水当中,整个身子沉了下去。情急之下,她忙抓住旁边树枝,顺着树干爬上去。这次再伸手去探那小孩儿,他虽仍然摸不着,但终于没像一阵烟一样飘散了。

    阿戎道:“醒醒,醒醒啊,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那小孩儿忽然间皱了皱眉头,随后微微地睁了睁眼。

    “……你在叫我吗……”

    “重樨。”她唤了一声,那孩儿嗯地嘤咛一声,张开嘴用童声说:“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但是我能听见你这里,咕咚,咕咚,和我这里一样。”

    小重樨一只手摸着自己前胸,另一只伸出手去探她的胸部,奇怪的是,她虽然摸不着他,他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自己。或许因为这梦息乃是魂灵的一部分吧,虽然不以实体为存在,但仍旧能像魂灵一样感知这个世界的实物,好似是魂灵中又有一重魂灵一般。

    阿戎说:“重樨,你该回家了,你还记不记得来时的路?”

    小重樨:“我就顺着这棵树一直游,一直游,露出水面就到这里了。但是游上来后,就觉得好困,就睡着了。”

    阿戎兴奋地说:“那好,我们就顺着树干一直往下,按着原路回去。”

    只要梦息没有忘记回去的路,它便能顺着原路回到中阴,从中阴的通道回到重樨的身上去。

    小重樨撅起小嘴说:“可是这棵树的树干好长,好长,我觉得我游了很久很久才到这里,我不要回去。”

    阿戎安稳他:“你瞧,你来时是一个人游一个人爬的,回的时候却有我陪你,一路上说说笑笑,你不愿游便拽着我,管教你不会累。”

    小重樨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随后就将自己的两只小手抓在她的胳膊上。阿戎虽然感觉不到,却看着他抓着她顶认真的模样。

    “那你说好,不能半路抛下我。”

    阿戎:“我不会抛下你,我只怕半路你松了手。你答应我,不管回去要花多长时间,你都不会松手?”

    小重樨点点头,仰起下巴笃定地说:“我不松手,我只抓着你,一辈子也不松手!”

    阿戎笑笑:“不须得用一辈子这么长。”

    小重樨说:“那就两辈子、三辈子、四辈子、五辈子、六辈子、七……”

    他还小,也没听出这一辈子是长是短,还以为她嫌不够。阿戎想想,若按着常人的寿命算,重樨活了一千多年,已确然是十几辈子了。

    阿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顺着树干的方向而下。小重樨挂在她胳膊上,跟着她一齐往下游。梦息在水中不受水流的影响,一路上盯着她看,随后忽然间说道:“你的肚子很大,是怀孕了吧?”

    阿戎噗嗤,水里也不能回话。他自己问了又自己答:“是怀孕了,我看过很多女人怀孕。我去问母亲为什么女人会怀孕,母亲说,因为男人会喜欢女人,女人会喜欢男人,当人和人喜欢的时候,就会怀孕。”

    阿戎:“……”

    小重樨又说:“那我刚刚是不是喜欢你了,不然你怎么会怀孕呢?”

    阿戎仍旧没法回答,瞧了他一眼,他自己又回答自己道:“女人怀孕后,会生下一个像我一样的小宝宝。那我要给他起个名字。”

    阿戎确实一直未曾想过名字这件事,她听来有趣,于是点点头。小重樨说:“我喜欢吃频婆果,叫频婆果吧。”

    阿戎笑着摇头,小重樨急了:“那,那我也喜欢吃千岁,叫千岁吧。”

    阿戎又摇头。

    小重樨陷入了沉思。这一沉思,两人顺着这树干向下游了许久,怎么都瞧不见尽头。阿戎开始有些疑惑,但望着这个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孩子,便又狠心继续往下走。

    这样游得近乎筋疲力竭,小重樨一直在她身旁嘀咕,她这才坚持了下来。在此时忽然间有沙石从水中飘过,很快她感受到自己的手探到了地面。

    小重樨说:“我记得这里有个洞,我就是从洞里钻上来的。”

    阿戎在水里摸了一阵,果然摸到一个洞。这个洞口极小,阿戎的身躯根本没法挤进去。她只好指着洞口告诉他。阿戎猜测,这里恐怕就是中阴通向现世的通道,她只能将梦息送到这里。剩下的,恐怕要他自己飘回去了。

    小重樨看出她的意思,拼命地摇头大哭起来:“方才说好的,我不松手你就不抛下我,但我瞧你,却是时时都要抛下我。我不管,我是不会松手的。我现在就当你的拖油瓶,你赶我我也不走。”

    阿戎没奈何,这个洞口的确是只能塞下一个小孩儿的。她在水滴想了一会儿,若果真这样放他走了,也不知他是否能回到重樨身上去。

    她狠了狠心,开始捏碎自己的一身骨头。

    小重樨听得骨头在响,哭得更大声,拼命去抓他:“不要捏了,不要捏了,我不要你陪了!我……我说话是最不作数的!”

    这对阿戎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只是着实疼得要命。她嘱咐自己万不能晕过去,让自己的胳膊,背部和胯部缩小,带着小重樨从孔洞中钻进去。

    钻过去后没有水了。阿戎大口地呼吸,对小重樨说:“你得等等我,我要缓一缓。”

    她身上的骨头开始缓慢地自动接合,这一个过程,持续了至少五六个时辰。小重樨在她旁边守着,一边瞧她,一边继续从他爱吃的东西里取名字。

    待她最后一根骨头接好时,小重樨说:“林檎也好吃,定然不能再让我想了,我脑袋都要想破了。”他央求的眼神望过来,阿戎只好说:“那就听你的。”

    小重樨这下趴在她的肚子上听了好一会儿:“阿檎阿檎,你什么时候出来陪我玩啊,你在里头不闷吗?”

    此处虽然没有水了,但望过去,地上尖刺到处,刺下布满炽热滚动的东西,好似是岩浆一类。阿戎站起来望着周围,有如传说中的中阴无涯之地。

    小重樨说:“我知道路,但我不能落地,落地我就会消失了。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还是觋带我来的。他把我抱在怀中,走了很久很久才把我送到那个洞口的。”

    阿戎此时想见,觋的巫术能保住重樨千年,的确没道理自己却先死去,连魂魄也保不住。若是他都保不住魂魄,也必然是他经受了无比严重的创伤。而眼前的无涯之地,也许就是他魂魄损伤的原因。

    阿戎知道,自己既然是不死之身,就要学会利用它。不死交给她的就是平静承受所有的痛苦,她对小重樨说:“我背你回去。”

    小重樨像猴子一样揽住她的脖子,缩在她怀里。阿戎踩在熔岩尖刺当中,缓慢移步,血流千里,一直走到下一个考验之地。

    岩浆过后,便是黑山,黑山当中,千万只蝙蝠模样的黑色烟雾从山上飞来,啃噬阿戎的身体。阿戎一边闷着声,小心翼翼地不让疼痛的喊声叫出来让他听到,在此间又不禁想到,魂魄亦有实体,与人的身体一般无二,上天对无梦之人的考验,便是让他们的魂魄在这种地方徘徊受苦。这千年之中无梦的重樨,魂魄就在无涯之地中独行了千年。

    远远地,看见有光亮,怀中缩着的小人儿这时候发出声音说:“我感受到了,我就快到家了。”

    阿戎低头,瞧见自己的腿脚已经血肉模糊,她咬着牙向光亮走过去,那光亮越来越大,现世的草木和泥土味道也越来越重,阿戎快步向前,终于从哪光亮之中走了出来。

    那草丛之中,怀中的小人儿离开了她,向着远处飘走。踏上现世后,风吹着她的伤口,泥土沾染在血肉上,她只能趴在地上勉强前进。可小人儿越飘越远,渐渐地便跟不上了。她闭上眼睛感受阳光照射在身上的温暖,片刻之后,听到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微微地睁开眼睛。

    但还没待看清楚,便感到上身被人拥入怀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脸上有柔软的液体掉落在她脖颈间。

    “阿戎……”

    “重樨……总算是找到你了。”

    重樨抵在她的耳边:“我以后绝不会再松手了。”
章节目录 第46章 城作者
    重樨就势把她抱起。&

    阿戎说:“过得几日,我这身子就没事了。那孩子……他回到你身上了吧?”

    “方才我在悬崖边坐着,便望见少时的自己从远处奔跑过来,他呼喊我的名字,与我融为一体。当他在我身上时,我便忽然间如梦初醒,”重樨将她带到方才的悬崖边上,让她在软软的草中坐下来,将头靠在他身上。

    阿戎向着远处望去。眼前是碧蓝的海。近处波涛汹涌的海,这么望过去却是久远的平静。重樨已经离开她三月之久了。他发现了她身体的变化,知道她会越来越困顿懒惰。在无涯之地中的穿行,是没有时日的分别的。但看她这身上新伤旧伤加起来,她在此处要身体全然恢复,也得一月余。那时她的肚子已八个月,会更加显现,她也会更依赖他。

    在此停留到入夜前,他将她抱着下山去。山下有个村落,都是打鱼为生的凡俗,日子简单畅快,担忧的只是时节和种鱼。

    他最喜欢的就是乡民间简单恬静的生活。但他是不喜人多嘴杂的,是以多数时候,就一个人钻在屋里,拿着从各处搜罗来的一些山川风物志去看看,多了解些人世间的奇妙,随后再顺着这些书志去寻找文人们写过的地方,有时写的与所见相差甚远,有时相映成趣。

    但多数时候,他会想起在无涯之地中行走时阿戎的心跳声。每到此时,他会从各地之后攫取一些花儿草儿拿回来,后又想着她也许已经走过这些地方,便看着这些小玩意儿都凋落了。

    阿戎是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的,但此时心累下来了,在渔村里不将自己当个俗民,终日里躺在床上,听重樨说说他去到这里,去到那里的所见,也真觉得以前从未地仔细观察过路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风物。

    重樨说:“檎儿现今听听这些,对他有好处。”

    阿戎忽然间又疼了一下:“动了,你听。”

    重樨俯身在她肚子上听了一阵,道:“他也想跟我同去看看了。”

    阿戎笑了出来。

    重樨说:“你笑容渐渐多了。”

    是啊,自从重樨从那绿色的琥珀当中现身开始,便总能让她觉得温暖安逸。她睡觉也更加不会不安了。

    早上重樨会一早出去,提回新鲜的鱼和菜来,随后亲自下厨,每天翻着花样地做出一桌好菜好鱼,给阿戎补充进去,说:“檎儿现今需得多补,出来才能肥肥壮壮的。”

    阿戎说:“那我是该多吃点,省的他出来要同我说,我没有将他喂饱。”

    就这么的过了月余,她的身体已经全然恢复了原样。只是身体越来越笨拙了。她开始问他做梦的事情。

    这一夜睡下,阿戎的魂灵飘入梦渚。她在荒野当中遇到一场追杀,是慕云歇在掩月的光辉下望着她,跟着她。她不敢看月亮,一路狂奔,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他。直到进了渔村,看到重樨坐在房屋当中,她便奔进去关上门,抱在他怀里说:“他来夺我的孩子了。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抵御他的办法。”

    重樨说:“你现在有我。”

    阿戎:“家国复生之法就在你的梦里。如今我们也都身在梦中,你陪我一起去寻找觋留下的东西。”

    重樨道:“他将东西藏在奚族的聚集之处。但我有种担忧,觋虽是我母亲忠实的奴仆,但却也是最有野心的巫祝。”

    阿戎想到她那时囫囵答应的什么与巫共主天地人寰之类的东西,但比起这些,让族人复生不是更为紧要么。她说:“咱们水来土掩,但儇氏为龙所灭的这些年里,困在魂冢太久了。我儇氏不能成为死国。”

    重樨点点头,带着她走出来。慕云歇仍旧在月掩里。重樨知道慕云歇一直在远远地观望着。他甚至在想,此间发生的一切,会否都在他的掌握?或许慕云歇现今也想探索着儇氏复活之法,只是需要像阿戎这样的王脉、和他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龙,去为他寻找秘密?

    他的私心当中,只觉得复活早已经该死去的往生之人,便是逆天的存在。但他自己也是逆天的结果……这样真的能长久吗?

    他抬头,那慕云歇站在月掩,便如同这天。重樨忽然领悟,他也是龙,并非是一个会怯懦的人。若要为自己心爱的人和子民去争夺一点利益,那便只有逆天。若注定要手足相残,他必须得是那个胜者!

    他拉着阿戎迎月而走,向着奚族聚集的松漠行进。远古以来,奚族各部虽有人君,却从无一统。因为散乱而历代抓来充奴,从觋那时起到如今,也有一千六百多年了。觋之前便更加久远。巫为奚中的一支,他们因为巫力而受到拥戴,千年之中,巫强盛时,他们便能齐心些,巫衰弱时,他们便纷乱。如今的他们躲在松漠之中,那里是百年前的北燕之地,被北燕人赶到此处的。

    梦中与人世也是同样的世界。只是比起现世的一套墨守成规,人们在梦中大多胆大妄为,因此周遭常有杀人、反叛景象。为妇的与他人欢好,为君子的淫/乱无度,反正是在梦中,所有人可尽情地表达,便似乎梦渚是一酒池肉林狂欢之地。

    两人在梦中,到达松漠也不过思维一个变换。那松漠之地甚是奇观,此时正有大群人聚集在一个犹如天坑的凹陷之中,四面点燃着火把,分为六道,每一道中走进一列人,这一列人头顶都背着两三个活人。看这些活人的装束,有景国人、有齐国人,有楚国人。

    这些活人被扔进这个天坑之中,过了一会儿便堆满了底部,随后奚族人便后退,继续将活人堆满第二层。很快整个天坑都被堆满了,奚族人便开始统一填土。当那天坑最终被填上时,奚族人将坑当中的泥土上浇满了狼心香,随后在狼心香上点燃莹绿色的鬼火。随后便有一老者,一女子走了进去。

    阿戎与重樨都是一惊。那女子是覆罗水姻。而旁边的老者,阿戎定睛之下也认出来,那是当日在燕都中所见到的那个戴面具的师巫。

    这是一场奚族的梦中祭祀,自当由奚族师巫来主持。重樨拉着阿戎躲在一颗松树背后远远观望着,只听那老者口念咒语,莹绿色的鬼火便围成圈向天空中升去,随后全体奚族人便下跪祝祷。

    重樨说:“古时龙与狼也有异种。所生龙身狼头,奚族人恐惧拜服视为神灵图腾,现今他们仍有用金银做这种狼龙来作为崇拜。这种狼的心头血在早前是龙之克星,被巫保存下来,喂给幼狼,代代传习下来,狼血便大都能伤害龙的皮肉。从这种血当中提取的就是狼心香,这种香能将人迷惑住,使人浑噩、进而听从,还能困住龙。”

    阿戎说:“怪不得我会被那狼心香克制。”

    重樨:“你瞧那些莹绿色的火,便是在燃狼血,提取出里面的狼心香。他们奚族人都是以此保命的。有这个,外面的人便进不来,他们就能躲在松漠不为人奴,且整个奚族都因此以巫为尊。”

    “但狼心香扛不了千军万马,尤其是巫力不足以维持的那些个年间,他们便大批被捉出去被奴役。从古至今,少有幸免。所以才会有覆罗水姻之类。”

    重樨握紧她的手:“按照觋的所说,若想让儇国人复生,便要请求巫的助力,那也就是要让奚族与儇氏共命运。”

    “你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怕若是沾染上巫,恐怕儇氏人将来也会遭到被各族围困的命运?”

    见重樨默认,阿戎道:“若被围困还有反击的可能,若是死人便再无反手机会。当年王姬愿意答应觋,给奚族与儇氏兄弟的名分,便是早已经料到会有儇氏低头的局面了。等儇氏复生之后,我们再图谋生。”

    重樨回头望着她此时闪闪发光的眸子,她好似已经无所畏惧,那种光亮之中透出一股野心。他沉默了半晌,望着那天坑当中说:“能将人的魂魄全部聚集在此,已说明现今的覆罗氏已是古老师巫的后代,他们应当是获得了与久远相通的返祖能力,如同你一般……”

    是啊,重樨终于有些领悟,似乎他的重生、儇氏阿戎的返祖、奚族巫力的大炽,都在这一时期同时出现,这是天意?还是*?龙是操纵不了天意人伦的,但这若是天意,便是天要儇氏复活,那么他所做的只是顺应,而非逆天。

    这时祭祀天坑之上的老者忽然发话:“今日是奚族三年来的大日子,原本祭祀已成,天也将亮,该令诸位打道回府了。但老夫有一事要同大家商议。水姻将外人带入松漠,且令诸位听听她所说。”

    覆罗水姻往前站了站,面色颇有些得意地说:“现如今景楚两国合谋攻下西京,在大同城内诛杀齐国皇族,齐国在外的王侯与将领此时正是群龙无首,有的便投靠夏国、投诚景国楚国,而我将齐国皇帝老儿与那小皇子耶律淳一并带回,便是希望诸位族人站出来,借齐皇之威拉拢齐国遗部遗兵,让我族人真正在现世当中,正大光明地与他族争夺天下。”

    当她得意洋洋地说完这些话后,全族却无一人鼓手喝彩。覆罗水姻向着四周族人望下去,方才他们还高举的火把此时也都放下去了,祭祀时的兴奋与热血转瞬便皆无,表情也一个个都近乎冷漠,她向前几步:“我们此番是齐国的救兵,凌驾于齐国之上,不再为人奴仆,而是将松漠作为我奚族国土。难道你们不想有自己的国号,家中高挂奚人的图腾,在世间自由出入,不必卑躬屈膝,由我奚人主持天下,万岁称王?”

    阿戎在外听着她说话,不由得推己及人,联想到自己。无论覆罗水姻对自己做过什么,她今日的这一番话,却像是扎进阿戎心里的一根刺。她儇人在魂冢埋葬已久,是应该破土而出了。但反观这天坑边的奚族人,尤其是穿着较好的那些各部头领,他们面上大多带着一些嘲弄的味道。

    重樨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你瞧那为首的老者,还有下面的各部头领,似乎都颇为不屑。我观之,他们是为现状感到满意。这些部族首领大多细皮嫩肉,身体宽胖,想来吃穿用度不差,若不是自由民,便也是在主人家做得较为有权势,并无覆罗水姻所期盼的起义之心。”

    阿戎顺着他的话,也去观察站在覆罗水姻身旁的老者。那个老头与覆罗水姻长相略有相似处,大约是当时覆罗水姻与寻姑所提及的祖父,当年在齐国做大国师,后来齐国崇佛之后地位不保,又主导了冤杀昭怀太子一事的覆罗大巫。

    大巫站出来说道:“我这孙女是被蒙了心,做起了她的皇图梦。我教她好生款待儇氏后人,她偏不听,将其近乎逼得赶尽杀绝,反不能为我所用,随后我才知道,我这孙女是受了孽龙蛊惑,意图谋夺天下!”覆罗大巫转身过来瞧着覆罗水姻,忽然间伸手攥着她的后领,将她强行拽倒在地上,道:“叛徒,将齐国皇族引入我松漠,我们的部族几百年才守住的秘居之地,就被你这蒙心的女人暴露于世间,什么凌驾于齐国之上,你就是想让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部族,再重回魔掌!这下好了,全天下都知道奚族藏于松漠,我族人只能面对灭顶之灾,再也没有容身之地……”

    覆罗大巫这时说得动容,忽然掩泣起来,这样一说,下面的各部落头领和长老们也纷纷开始哭泣,过一会儿就变成了群体嚎哭。

    待得哭了一阵,大巫道:“来人,为天坑松土,将此女一同祭祀。”

    覆罗水姻面上有失望颜色,冷笑一声,说:“胆敢今日埋我者,让我失去颜面的人,醒来后今日命绝,家人孩子,曝尸破肚。我覆罗水姻说到做到。”

    那些个奚族人本已将土松开,听到她这话,竟又都犹豫了。

    阿戎看得清楚。虽然各位长老和大巫站在一边,但那些在各处遭受隶使的奚族奴们,却都早有了杀死主人,与同族相聚的愿望。自由的奚人部落躲藏在松漠之间,大部分的奚族人却深受奴役之苦,对这些族内的领袖,更有愤恨之情。更何况覆罗水姻的巫力最强,他们深知这一点。

    阿戎听着愣了一愣,问重樨道:“这是在睡梦之中,如何能真的杀了人?若是假的,那闹这一出又有什么意义。”

    重樨说:“巫确然还没那个能耐,能在睡梦之中对魂灵做什么。但他们在久远前是儇国的奴仆,那就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重樨深吸一口气:“觋托梦于我,说儇氏镇守魂国,最大的一个能耐,就是可以对魂魄生死予夺。他们像收集古狼血一样收集儇国祖先的血液,存放下来,便能利用巫法处置魂魄。但古血稀少,他们也很少使用,所以就只每三年举办一次这样的祭祀,来杀死一些他们痛恨的奴役他们的人。”

    阿戎大惊:“若这样说来,其实儇氏的秘密在奚族人之中早已经就不是秘密。奚族人其实是真正的鸡鸣狗盗之人。”

    重樨点头:“所以你还要与他们合作吗?”

    阿戎咬了咬牙:“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为儇氏偷取生机了。”

    覆罗大巫忽然间将手里的蛇形手杖拿出来,在天坑上重重地一扔:“蛇矛在我手中,号令奚族各部,谁不尊我令者,便不止是曝尸那么简单。”

    一众奚民顿时恐惧起来,全部趴伏在地上。那蛇形手杖落地,从周身长曰一丈的纹理上透出耀眼的光亮,随后,大巫从脖颈间戴着的一小个瓷瓶当中滴上一滴血液在蛇形纹理之上,那蛇便登时变红,恍如栩栩如生。

    重樨不仅皱了眉头:“这是儇氏处置魂魄的‘杖魂蛇矛’。以前是只有王上才能触碰,如今奚人学着儇氏在处置魂魄了。这些年间,儇氏凋零,巫族却靠着偷走的东西在魂境之中肆意妄为。他们确然不能再藏在深山之中了。”

    此时几人将覆罗水姻放入坑中填埋,阿戎大声喊道:“停下!”

    重樨明白过来,忽然间一怒,龙形身躯显现出来,在那上空倏然而下,盘旋之中,风劲猛然。他将那杖魂蛇矛从大巫手指夺过,随后盘旋于阿戎身旁,递到她的手中。

    那天坑之上所以奚人的目光,此时向着阿戎投过来。阿戎咬破自己的手指握住蛇矛,那点滴血液顺着蛇矛的蛇形纹理向下蔓延,光亮忽然间越发大炽。

    重樨说:“你想处置谁,就处置谁。”

    他此时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变成了敢于挡在自己身前的守护者,帝王的卫士,阿戎拿着蛇矛权杖朝着奚族人走过去。奚族人害怕这个权杖,无人敢起身,无人不跪伏,一圈圈一排排跪着的奚人向后蔓延开来,阿戎从他们低下的头颅边走过去,便如同她的子民拜服于王上的脚下。

    她走到天坑之上,将覆罗水姻扶起来:“或许你们想知道我是谁,我得告诉你们,这蛇矛乃我儇氏之物。”

    重樨的龙身盘桓与顶,时而发出巨大的龙啸。眼前的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震慑,他们无人见过真龙,更无人见过儇氏,这个只记载在久远历史上的古老氏族,他们最早的主人。

    “儇与巫为远古共生,不论以往如何,日后以兄弟为名。那么我与覆罗水姻,当以姐妹相称。”阿戎将蛇矛递给覆罗水姻,覆罗水姻略有愕然,但很快便明白过来。

    当覆罗水姻接过蛇矛时,各部落长老便急忙后退。阿戎说“日前你虽对我冷苛,却是为让我知道家族的秘密,那我与你的恩怨便不计较。从此以后,你有蛇矛,我有骨血,我们一起来为家族谋一个长生的天下吧。”

    覆罗水姻望着她,双目交汇,忽然间百感交集。她定了定神,将蛇矛握在手上,指着身旁的覆罗大巫道:“蛇矛在我手中,号令奚族各部,奚人为奴仆已千年之久,如今有了生机,奚人必得奋力一搏!”她这一声出来,足以震慑四方。

    随后覆罗水姻向着覆罗大巫举杖:“我以齐皇之妃、奚人之母身份,向你索要因你而冤死者的性命。昭怀太子、我父亲都因你而死,你冤死别人的族人,害死自己的儿女,如今还要害我。奚人千万年间为奴的日子终该有个尽头,但你冥顽不灵,那我也不能再姑息,为了奚人,我只能送你魂灵灭地。”

    随后她将蛇矛朝着覆罗大巫的前胸刺过去,那蛇矛穿透他的魂灵,他露出狰狞的挣扎神情。不到片刻,她的魂魄便飞散而去。

    覆罗水姻深吸一口气:“他不会醒来了。还有谁想尝一尝蛇矛的力量?”

    这时诸位长老皆不再言。

    阿戎望着周遭,微笑着望向覆罗水姻:“我倒是与你有些惺惺相惜了。”

    覆罗水姻低声说:“我便知道你有一天会醒悟的。”

    阿戎点点头说:“那么现在,祭祀结束,梦是不是该醒了?”

    覆罗水姻此时一愣,顶上飞旋的巨龙重樨一声龙啸,从顶部倏然下降,龙爪再次将蛇矛夺过,随后递给阿戎。阿戎向下说道:“儇人与奚人永世为好,但奚人也不应当偷东西。这蛇矛物归原主,日后若有需要,请新任的覆罗大巫来像我借便是了。”

    此时重樨俯下身来,让阿戎骑了上去,随后便消失于这梦境之中。

    天已亮,梦将醒。覆罗水姻望着祖父消逝的地方,望着眼前跪拜的人群。她有着夙愿终于将要达成的快感。

    ————

    阿戎坐在龙背上,伸手环着龙身,两手中握着杖魂蛇矛,脑中倏然动了动,便离开梦境之中,回到现世。

    她与重樨拥有的骨血,因他有了梦息而完全相同了。只是她,大约要比所有这世上的人要长生一些了。她从天空上面俯瞰下去,心里想着总归会有自己的一片地方,拥有自己的子民,这些人会幸福地过日子,尽管要守住一片自己的土地是艰辛的事情,但儇人一定会做到的。

    正飞翔间,云上出现一条白色的龙。白龙很快显现出人身,站在早上初生的太阳下,阻挡住他们两人的去路。

    慕云歇说:“阿戎,我来接你回家。”

    阿戎道:“我自然不会跟你回去。”

    慕云歇瞧了一眼她身下的重樨说:“我记得我说过,龙不是畜生,怎可被人骑?但你为何总是如此愿为人做奴呢,还是你觉得你与世代为奴的奚人相同?”

    重樨变换人身后,仍旧是背着阿戎。他笑笑说:“我背着我心爱的人,走我想走的路,有何不可?而你大约将无人所爱,亦无人爱你。”

    慕云歇少有的愣了一愣,望向阿戎,阿戎咬了咬下唇,对他说:“我的孩儿亦与你无关,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慕云歇轻微一笑,说:“或许你不应当如此说。每一句硬朗的话后,都将付出些许代价。”他顿了顿,又转眼对着重樨说:“我之于她,与你之于她,本就是不同的。我之爱她,于你之爱她,亦不同。”

    重樨没有理他,只是带着阿戎行远了。待回到渔村时,忽然发觉阿戎腹部痛得厉害,急忙将她放在床上。

    阿戎在松漠面对奚族时从容不迫,丝毫没有惧意,随后出来碰上慕云歇,她面上虽没有什么,回来后却如此脆弱无力。她屈着身体在床上,觉得脸上有些湿,自己伸手一抹,才发觉是哭了。

    大约一想到这个孩子与他有关,一想到他在她这十几年当中,总是在她梦中萦绕,她就难以自持。她的确是痛恨他摆弄她的作为,痛恨他那种永远运筹帷幄的模样。他知道她的一切,但她却对他一无所知,这种感觉是她难过的根源。

    重樨陪了她一会儿,便去厨房做起午间饭菜。想着这梦牵连现世,魂与身来回的穿梭,她与她的孩儿大约是很累了。便要让她好好地睡一会儿。

    他离开后,慕云歇忽然间从门里近来。鬼使神差地,重樨竟然也瞧不见他。

    慕云歇站在阿戎的床边,此时阿戎没有睁开眼睛,也就没看见他。过了许久后,仿佛又是梦里一般,有个声音在她身旁说:“林檎?我不喜欢。人怎能以果为名,显小气了。”阿戎翻了翻身,只觉得这声音是种错觉,翻身之后,那声音更近,似乎就躺在自己身前一般。那声音说:“诗有‘云榭连苍梧’,我字云歇,他字苍梧会否更好?抑或可稍改一字,只不带那‘木’字……嗯,带木字,便会俗些。慕苍吾便是。还有件事……云歇亦只是我的字,我的名从未有人知道,我说与你听……”

    阿戎醒来去望,身旁却空无一人。她在这侧能听到重樨在厨房之中做饭,不过多久,重樨便从外间端进菜肴。

    “今日里做得清口,因你腹痛,恐怕吃不下什么肉食。”重樨话里温柔,眼神当中有种流露的爱意。

    阿戎咽下一口唾沫,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十分清爽的味道,并无太多佐料,只单单是菜色本身便有的香味。她问:“你是何时学会做菜的?”

    重樨道:“也就两三月前,月梨在给你煮东西吃时,我便观察了些你的口味。终归她是凡俗,不能常伴你左右。”

    阿戎仰头问说:“你们龙……是姓慕吗?”

    重樨摇头:“那只是龙父为自己所取之姓,我并未见过他,所以我只是姓儇的。”

    阿戎思了一会儿,下意识地说:“叫‘岫’这个名,你觉得如何?”

    重樨愣了愣说:“是很好的字,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阿戎笑说:“你也读了不少书。”

    重樨筷子停了停:“也?”

    阿戎沉默了半晌,说:“我的孩儿名叫‘儇岫’。”

    重樨笑:“儇岫,儇岫,是个好名字。”

    待吃饭后阿戎问:“蛇矛已经带回,族人是否就可以复生了?”

    重樨并未说话。待到了入夜时,重樨对着火炉思索万千。

    觋留在他梦息当中的复生法子,是一张方子。用龙的眼睛、无涯之地的熔岩、狼心香、龙涎香做的药泥,然后附着在人的太阳穴与眼睛上,令这些活人的魂魄走入睡梦之中。

    只有在此时使用杖魂蛇矛,才能将儇氏魂与其他人的魂魄相合,从而让儇氏的魂魄顺着梦魂一同进入人的身体当中去,合二魂为一。

    这就是儇氏人复生的法子。凡魂魄,总得有母体生出的*来承接,哪里有可能重新创造一个*让他们存活呢?他们的*早已经死去了,只有与其他魂魄共享一副身体,才能做到这一点。

    而因此,要一只龙的眼睛。他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以自己的一只眼睛做这个药泥。

    但忽然间那院外的木门响了。重樨走出来打开门,见来的竟然是覆罗水姻。

    “儇氏与奚人已是一家了,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覆罗水姻打开一方手帕,里面包着药泥,她说:“这是用一只龙眼、冰后的无涯之地岩浆、二钱狼心香、二钱龙涎香所制成的药泥,我还准备了与儇氏魂魄相当数量的奚人魂魄,以供儇人复生。”

    重樨惊讶她竟然知道此间的秘密,但想来她是返祖的师巫后人,应当也会有祖宗留下的遗迹。但他更为震惊的却不是这个。

    他问:“一只龙的眼睛……你从何得来?”

    覆罗水姻道:“熔岩与眼睛都为慕云歇所送来,央我今日夜前送到,不可迟一刻。”

    重樨心下一沉,回望卧房里的阿戎:“他为何不来告诉她?”

    覆罗水姻说:“慕云歇以为,阿戎知不知道,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觉得,他想为她做的,他做了便是,没奈何要谁知道他做了什么。”

    重樨苦笑一声:“那不知他这是要和我比,还是做什么。怕你迟了一步,我却摘掉了自己的眼睛。”

    覆罗水姻道:“我瞧他来找我的样子,是怕的。他怕你对她太好了,怕是要让她的孩子,认了你做父亲,他会难受吧。”

    “那他对阿戎,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覆罗水姻说:“这我便不知了。原我也以为,他是怕他的孩子有闪失,所以才做这些事,但现在想来他与我说起她时的神情,并不只是如此。或许他原先是个无情之人,瞧见你这般对他的女人好,他反而知道以往有咎。”

    “他的女人……”

    覆罗水姻望着重樨,叹一声道:“有些缘分,是命里定好的,譬如他们两人,譬如你跟我。若是你与她有缘,就不会后于慕云歇与她相处;若不是你与我有缘,就不会在你摘取眼睛之前,我便出现在此刻。”她顿了顿又笑:“你说是不是?”

    重樨与覆罗水姻将日子定好了,告诉她将在下月初一便为儇氏族人复生。那药方之中,覆罗水姻在说的时候,特地隐去了龙的眼睛。

    阿戎因此最近睡得很安稳,总觉得孩子也不再让她作痛了。倒是她手里的蛇矛时她常抱着不松手,重樨多次令她放下,她都说:“祖宗之物,不能放下。况且我总觉得孩子要出来了,他一出来,我便要将让他握住蛇矛。”

    大约再过段时间,这孩子必得出来了。阿戎想它想的紧,这么些个时日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也就将近九月了。阿戎内心思着,必得在孩子出来前,让他看得到他的亲人,族人,让他不能像她出生后那么懵懂无知,所以她要将她应该给他的,全部奉上。

    待昏昏沉沉的几天过后醒来,她望见坐在自己身旁的覆罗水姻,于是笑一笑说:“看来你是准备好了。”

    覆罗水姻说:“您是高瞻远瞩的。我奚人已经将肉身与魂魄都奉送给你儇氏,从此儇氏与奚人肉身魂魄合为一体,自然我也是乐得接受的。只是慕云歇,倒不曾想到会做如此牺牲。”
章节目录 第48章 作者城
    “他牺牲?”

    覆罗水姻低声一笑:“说起来,我是在我父死的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我父死时,我的眼睛忽然间就与常人不同,能够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地方reads;。我与其他仆婢在一起时,总有意无意地告诉他们我看到的东西,通常是他们将要遇上的倒霉事。原本我是好心地提醒,到后来我说的话便总是应验,他们一来惧怕我是巫的后人,会给他们下蛊,二来又觉得我是灾星,会让他们倒霉。久而久之这些人便总是欺辱我。”

    “那时我便见过龙。通体白色便如白玉的龙,看上去很是奇异。他出现在我面前,将我带到水面前,对我说:\'你在水里看见了什么?\'我说我只看见我自己。他说,\'你是一头猛兽,天生便有獠牙利爪。一整座山林中,远离你的都是因害怕你,一旦你站在山的顶端,必定受之仰望。”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便走了。后来有一次,我被五个女孩推在地上殴打,当她们打我之时,我瞧见她们手上的指甲。她们的手上都是用茜草染得嫣红丹蔻,我一边忍着身上的疼,一边思索着,这么几双美丽又柔软的手,却也能像男人那样凶狠呢。”

    阿戎回答说:“我从小觉得男人与我没什么不同。我与兄长们共同继承了母亲与父亲的骨血,若说非有不同,那我看,就是他们的寿命比我短。”

    她说着说着,便躺在阿戎的身边,想是说起心事自己也陶醉了,如今有个人还能跟她交流这些心事,反倒像是有闺中之谊的少女们了。

    “后来我才从其中一个殴打我的宫女处得知,那夜慕云歇站在她们的面前,是一个俏丽的公子模样,似不经意地向她们打听我的名字,还以赞叹地口吻对她们说了一句:‘她的容貌是万中挑一,将来会是帝妃王母,迟早将你们践踏于脚下。’我知道后,便想他这么说,究竟是真的夸奖我的容貌,还是故意挑唆那些女孩儿恨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提示。这话不是对她们说,而是对我来说的。他对她们说那句话,是为了让她们以实际的行动告诉我,你和她们不一样。”

    阿戎:“你说的拗口。”

    覆罗水姻道:“你知道我将慕云歇叫做什么吗?我叫他一声老师。他让我知道被人践踏的耻辱,我才能从此间振作起来,反之去践踏别人。”

    阿戎冷哼一声:“你这么想,便是一种自虐。将他人对你的残忍,当做褒奖。我虽心里有他,我虽承认他为我孩子的生父,但却永不会在他脚下受他践踏。”

    覆罗水姻道:“我本来是想告诉你,他将你推进漩涡里,是因为他知道你能从漩涡里爬出来,若不然,你一辈子都只会做一个山野村妇,又怎么能知道你家族的秘密,将你族人拯救出来?”

    阿戎扶着肚子起身:“按你这么说来,我也应该叫他一声老师了。”她面色难看,驱赶覆罗水姻:“你在这里的时间已够长了。”

    覆罗水姻初时还在想着,将慕云歇挖掉自己一只眼睛为阿戎做药泥的事情告诉她,但此时觉得是不可能了。对于她来说,当她的境况便得好了,便自然要感谢那个曾经提点过自己的人,阿戎迟早有一天会原谅他,只是现在还不能明白罢了。

    待覆罗水姻走后,一直等在门外的重樨走了进来,第一句话便是:“他为了儇族复生,割了自己一只眼睛。”

    阿戎听完没有说话。

    重樨说:“你会因为这个,原谅他做的一切吗?”

    阿戎没有说话,似乎犹豫了。重樨在心中想,或许在族人复生之后,她便会渐渐对慕云歇的恨意消解。就像覆罗水姻说的,或许她也会如覆罗水姻一样,渐渐觉得是他启迪了她,从而就不再恨了。

    阿戎忽然问:“今天是什么时日了?”

    重樨说:“正好十日了,还有是二十一天就到初一。”

    阿戎点点头。她感觉自己的肚子已经十分沉重,算了算时日,大约也就快到自己临盆的日子了。重樨早已经预备好,还帮她去请收生婆,就预备着她哪一天要生时,可随时让收生婆过来reads;。

    结果到了初一时她仍旧没有临盆的迹象。只是此时她也必须要回到大同地宫了。

    重樨很明白,阿戎不可能在这个当口丢下族人。但收生婆也带不进去,他很紧张。但看阿戎,却是一直镇定着,手指拿着家族的蛇矛,有时坐着时,她的眼神真的很像当初的王上那般威严果断。

    覆罗水姻以巫力令她的族人进入睡眠,此时就待阿戎将她的族人带出地宫、随后他们的魂魄便能去寻找那和着龙的眼睛和狼的心血的药泥,这两种相冲的力量具有穿透人身直达灵魂的作用,他们能够轻易闻到这种灵魂,进而找到他们,和这种灵魂何为一体。

    阿戎回到地宫的魂冢当中,当儇氏人看到她时,无不露出欣喜的笑容。家人的笑容……阿戎心里想,这便是她活着以来最快乐的时刻,她享受着族人的拥抱,当别人唤她“王姬”时,她一直拼命地摇头,想说我是你们的孩子,我是个很想享受家人照拂的孩子。

    这魂境中的大同城有着儇氏的封印,但阿戎已从当初找到梦息时一样,发觉了此间的秘密。其实那个孔洞是无骨之人完美的出入口,那是祖先留下的洞口,或许儇祖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给自己的族人留下同道,而免于永困之境地。

    这些灵魂是能够穿透湖水的,他们跟着她一路向下到达湖底树根的洞口。或许祖先已经想到,他的族人到了如今这个时候,魂魄已经不再能保存实体,反而全都成为了无骨。只有这样的魂魄才能一一通过,穿入无涯之境。几乎没有几个人留下来,大部分的儇族人也都已经度过千年的岁月了,薄如纸片,又焉有度过不了这小洞口的道理。倒是唯独重樨无法进入这个洞口。

    他无不担忧地站在洞口,看着阿戎进去。那地宫当中数次指引阿戎的老者此时对她说:“我估摸着,祖先与巫是有这样的顾忌了。即便当时王姬一再让大家相信重樨,是为人养大的孝子,但毕竟有着孽龙的血液,所以这洞口,也防着他。”

    阿戎抿抿唇:“我是相信他的。若亲人不能信,还能相信谁呢?”

    老者道:“若这样说,那灭族的孽龙与我们也都是亲族,为何能痛下杀手?若不是祖先有复生之法,我们哪还有今天出土的日子?”

    无涯之地的岩浆之上,已有魂魄嗅到了吸引他们的魂魄。他们向着那处飘去,可还是有些脆弱的魂魄,死在无涯之地的可怕道路上。

    阿戎望着他们流泪,但周身的族人都说:“生总是向着死的,没有求生之路是那么容易,我们都死过一次,其实并不惧怕死。如今看到王姬,我们便觉也是为了王姬的希望在求生的,王族是没有忘记我们的。在这个路途上,我们虽死犹荣。”

    阿戎看着一朵朵的魂灵飘走,醒来后他们会到达松漠,奚族的土地,会变成活生生的人。

    此时忽然间腹痛不止。她痛苦地捂着身躯前行,仍是被无涯之地的熔岩烫烂了脚掌。但她知道不能落地,若是落地,烫伤的便是孩儿。无涯之地可破魂灵,她的孩子即便肉身以往和她一眼不曾受伤,若是被透中魂灵,却难保了。

    阿戎的眼睛看到了光亮,快步地上前想要踏出去,却忽然间一脚踏空踩入更深的黑暗里去。她的身子垂直下降,仿佛掉入十八层地狱。

    有一个人从天而降一般将她抱住,扶着她在空中兜转,随后悬停在某处。那是慕云歇,阿戎若不是因知道他性情,一定会以为现在的场景这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错觉。

    阿戎自己的肉身,是全身断骨才进得这洞的,就连重樨也进不来。她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也可以真身进入无涯之地……连重樨都进不来的地方,你是如何做到?”

    慕云歇道:“因为我同你一样,是不死之身。我也可以同你一样,断掉身上所有的骨头而再生。”

    “你竟是……不死之身?”

    “你是不是更恨我了?以前以为人与龙一般,都有一死,而你却没有,终归有一天你能摆脱我reads;。但现在你摆脱不了了。”

    阿戎冷笑一声:“你知道么,旁人都以为我会因你的眼睛而感激你。”

    慕云歇道:“他们不了解我们。我知道你不会感激,也不会原谅。大约今日族人复生后,你会还我一只你的眼睛。”

    阿戎此时忽然感觉到腹中的下沉,有液体从她的腿边流下去。

    慕云歇抱着她飞出黑暗,回到大同的宫中。这宫殿哪里都好,现成的一座辉煌的殿宇,不需重建不需加固,它本身就是壮美的建筑,慕云歇很满意。

    将她放在床上后,慕云歇忽然向着门外道:“稳婆,进来。”

    阿戎惊讶,他为何能如此运筹帷幄,他这是是早就准备好了!

    那稳婆吩咐她用力,阿戎痛不欲生,不知过了多久后,她终于才有了些许通透的舒爽,而此时稳婆在旁忽然间惊叫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慕云歇一挥衣袖将那稳婆打在地上。那稳婆双眼迷瞪,口中抽搐,好似就这么一下子,就被吓疯了。

    “什么东西……是畜生,是蛇……是什么东西……”

    阿戎努力地探头去看,慕云歇从她身下将孩子放入襁褓,随后拿到她的身边给她看:“他很像我。”

    阿戎望见的那刻,心脏几乎停止了。

    是啊,当然像他。因为那是一条幼小的,像是阿戎第一次从蛟的腹中掏出来的那只幼龙一般,龙纹华彩,白玉斐然。

    “龙……龙……”阿戎即便是早已经知道,也断不能在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无动于衷。她不愿意相信,所以这一下子她闭上了眼睛。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啼哭。阿戎睁开眼睛,却看在慕云歇此时把孩子抱得高高的,但她能看见孩子黑发的头颅,还有露出襁褓的双手和双脚。她欣喜:他现在是人了,他现在是人。

    阿戎急切地道,想要撑起身子:“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我的岫儿。”

    慕云歇的目光望过来,露出了讶异却温柔的打量目光,他的唇边不自觉地动了动,似乎没想到,他说了出来:“你为他冠以我的名,是因为你对我仍有情感,并非如你口中说的那样厌恶……或者厌恶对你来说,是你爱我的方式。”

    阿戎瞪大了眼睛,只虚弱地不停地伸手去探:“你把岫儿给我!”

    慕云歇忽然低头,微微地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只要还在恨我,便即是爱我,倘若有一天你释怀了,就是将我放下了。”

    阿戎拼命地去够他,整个身体摔到了地上,随即向他脚边爬去。

    慕云歇说:“你不用还我眼睛,你将它还我,便是报恩了。”

    阿戎攥着他的裤脚想站起来,却不能够,她呼喊,嚎哭,但根本就够不到岫儿。她哭喊:“慕云歇,我根本就不欠你什么,我什么也不会给你!”

    慕云歇以高高在上的身姿俯视她:“那你来找我罢。四海之内,你找我。”说罢将腿从她手中生生抽出来,带着孩子走了出去,在门外的汉白玉阶梯上,向下越走越远了……

    只是此时,阿戎只觉得肚子又重重地动了动。
章节目录 第048章 .女娃娃
    阿戎捂着肚子,支撑着身体仰面朝天地躺下。此时那收生婆仍在地上吐着白沫,根本就无人能帮她。

    阿戎将自己的头抵在床柱上,使劲地用力,身上的汗湿了一回,稍微歇息时脖颈里将要干了,便再用力。

    她此时已经感到身体里仍旧有一个孩子,可一直以来,从未有大夫诊断出来,又加她因为自身体质,也很少诊断。但现在想来,这才是一直以来腹痛难忍的原因。

    阿戎看到身下开始流血,她感到不好了。她自己是不会因失血而死,但孩子若在里面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她强忍着疼痛,将那床上的枕巾咬在嘴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忽然间便看到婴儿的头颅从自己身体里显露出来。她大喜,喜到有泪流出来,湿了自己垂下的头发。

    她更加用力地将孩子生出来,随后立刻撕扯下床上的棉被将它包好。她向着她的孩子看去,孩子一双灵动的眸子在空中找寻一阵,随后定在她的面上,讷讷地望着她,大约是知道了她是母亲。

    阿戎翻开它的下身瞧了一眼,是个女孩儿,怪不得眼神这么灵动好看。它是一出生就没有哭的。阿戎将它拥入怀中,一边流着泪一边说:“乖孩儿……只是你父亲将你兄长夺走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兄长活着,我定会将他找回来!”

    在她出生时,没有像方才一样变为白龙。阿戎在想或许女儿随她,只是个单纯的儇氏人,并非继承她父亲那龙的身体。她想着只怕那慕云歇会再折回来,这里毕竟是他的地方,她急忙起身,将孩子包在衣裳里,便向外走去。

    但这里是大同宫,景国人层层围着此处,包得如个铁桶。阿戎身子虚弱,不能与这些兵马一斗,恐怕若是逞强一斗,便更会被让慕云歇折返。

    正在困境时,天上一青龙忽降,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云层,随后在她窗前化而为人将她揽起,带着她向天上而去。

    重樨在梦境之中,仔细寻找着她的心跳。见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婴儿,见她完完好好地在被自己揽在怀中,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当他在魂境中找到她的心跳时,已然过了这么长时候,她还活着,已是对他的褒奖。甚至于他想过,她这么消失在无涯之地,随后又出现在大同宫中是慕云歇干出来的事,恐怕孩子就会被他夺取。

    如今他放了心,带着阿戎从空中飞至松漠。

    松漠是极北地的深广松林,常年严寒不适合人居,且里面到处是暗沼,齐国人与景国人虽然盘踞北边百年,却也不会到这么冷的地方去。

    阿戎怀胎的这些个月,已经从秋又入了夏,往返几千里之遥,却从北方到了更北。一进入送漠时,重樨就换做人身,将外衣打开抱住她和孩子,送他们下去。

    她还未落地,口中便一直喃喃着族人,一再地问他怎么样了。重樨方才一直急于找寻她,也没有分心在儇氏人身上,此时根本说不出什么,心中也忐忑不安。

    落到地面,阿戎便抱着孩子跑出去。奚族人聚集在一片松林中,地上挨个儿躺满了人。这些人占满了松林间的空地上,不知已躺了多少时候。

    当那些围在外面的奚族人看到手执蛇矛的阿戎走进来时,便立刻跪下。覆罗水姻从醒着的奚人身后走出来,看到她并未下跪,只是稍微鞠了鞠躬说:“您来了。”

    阿戎看她虚弱的神情,脸色微微发黑,便总能想起当初在齐国帐中时覆罗水姻吃那通灵药丸之后的模样。阿戎闻得她周身散发出的龙涎香的气息,便说:“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所以你也不会问我为什么迟来了。”

    覆罗水姻微微再屈身:“他们估摸着还要许久才能醒来。儇人的魂魄已存千年,行动起来并不似常人在梦中那样恣意妄为,所以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你刚刚才生下小王姬,身子全然不能这么站在冷风里,还是让重樨带您去我们不远的屋子先歇息。”

    连是小王姬都知道,阿戎沉默了片刻说:“无妨。我不能错过他们每一个活过来的时刻。我既然是儇氏王脉,便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

    覆罗水姻露出敬佩的眼神,这个眼神在她们两人的相处中是不多见的。

    阿戎下意识地让自己沉入魂境,这周遭醒着的活人便瞬间消失在她身边。过得片刻,重樨出现在此间,说道:“怎么一声不响便进来了,我看你消失,只好跟来。”

    重樨现在跟以前不同了。阿戎以前消失进入魂境时,重樨是跟不进去的。但梦息回归后,他便如鱼得水了。他自己觉得,与她之间已经没有秘密,这是让他高兴的事情。

    重樨走过来搂着她些:“覆罗说得也对,你是应该躺着休息。刚刚生下孩子,你想立即就落下病根吗?”

    阿戎的眼睛正望着自己的孩子,此时听他走来,便说:“你看,她也能跟着我们。”

    重樨笑说:“她定是随了你的能耐。”

    忽然间孩子哭了起来,伸出手在空中拍打。她的手还伸不了多高,只是急切的样子,仿若看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

    阿戎大量了片刻四周,大约又这样过了半个时辰,才忽然发觉这地面周围升腾上了许多魂魄。

    这些魂魄看似都像被一颗颗的蚕茧包裹着,重樨说:“魂魄已合了。”

    阿戎问:“那为何会呈现如此模样?”

    重樨:“两个魂魄被像这茧子一样包裹在期间,这样才能让两魂为一。”

    “他们什么时候能进入肉身?”

    “只当再等等。”

    两人继续等着这些蚕茧一般笨重的魂魄向着人身飘去,直到他们进了去,阿戎这才和重樨一起出魂境。

    周遭的活人也都再次出现,只是此时他们望过来的眼神中有诧异和害怕,显然是被他们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吓到了。

    阿戎的眼睛没有投在这些人身上,她的全部主意都在那些即将苏醒的人身上。

    她对于奚族人并不熟悉,她对于覆罗水姻献上的载体也从无了解。她担忧若覆罗水姻因为知道什么而从中捣鬼,她可能会丧失掉所有的族人。这次是她将族人真正至于危险境地的一搏。

    忽然间有个那日反驳覆罗水姻的长老醒来了,那长老醒来之后,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身上,随后站起身来向着覆罗水姻身前唾一口唾沫,说:“哼,我身上什么变化也没有,我瞧你是骗了那儇氏人罢!你一个下作女人,竟然还用巫术来残害我奚人,霸占我土地?”

    “什么?”重樨惊呼一声,跑去查看他周身,随即凝神进入魂境。魂境中已经没有此人,他已醒了,方才魂魄明明已经回到他身上,同其他人一样,并没有问题啊。

    “混账!”覆罗水姻高声向着身后道:“把他立刻拖出去杀了!”

    “都站在那里别动。”

    阿戎清楚冷淡地说了一句,随后便再没人敢上前。覆罗水姻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虽然有通灵之力,但也并不是万能,更不可能将这世上所有的事都预见全了。她有些慌张地望向阿戎,又暗暗地瞧了一眼她手中的蛇矛,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这不应有错……”重樨亦是大惊,向前逐一查看他们的身体。

    覆罗水姻说:“这只是一个未成功,我们再等等,再等等。”她转眼去看阿戎,见阿戎仍是沉默着,目光不斜视,连呼吸出的寒气都不如方才那样多,显然是在憋着什么。

    覆罗水姻赶忙道:“我这回选取的族人,你应当能够想见,是宁死也不愿跟随我的人。这些人我牺牲掉他们毫不足惜,若他们能变为儇氏与我们一同面对强敌,就是对儇氏和对奚人都有利之事。我也绝不会留下那些不健康之身体供给儇氏人,我对于祖先和儇氏,看得像命一样重。”

    阿戎随口说:“你不用解释,我没有怀疑你。”

    覆罗水姻长吁一口气,但不知道接下来醒的人,还会不会给她活下去的机会。

    又过了半晌,一个妇人醒了过来,自己瞧了瞧自己的双手,瞪着覆罗水姻便道:“小贱人,你这不得好死的巫女!”

    覆罗水姻皱着眉头腿脚发软,望向那些支持自己的族人,他们此时都带着狐疑的目光盯着她。

    片刻后又有几个人醒来,也皆是破口大骂,阿戎顺着这些话,也能明白当初覆罗水姻是怎么挑选出他们,随后让他们屈服的。没有了覆罗大巫与她抗衡,覆罗水姻定然没了顾忌,她自己知道的那些个狼心香之流,自然会好好地在不听话的族人身上使用。

    阿戎一眼看出来,却也不去深想。

    过了许久后,又醒了一个老人。这人一醒来,在周遭望了一遍,随后瞧见眼前的阿戎,便立刻颤颤巍巍地冲过来,跪下哽咽道:“王姬,是王姬救活了我!老夫方劳向王姬行礼了!”

    覆罗谁有此时终于缓了一口气过来。阿戎向前走了两步,略略鞠躬说:“我手里还有孩子与蛇矛,便不能好好向您行礼了。”她眼睛里此时带了些液体,嘴唇也颤抖不止:“听您的声音,就是在地宫之中为我解惑的长者。”

    方劳道:“正是老夫。老夫的魂魄还算强壮,是以能占据身体。但这是白天,恐怕老夫只能停留片刻。其他族人魂魄孱弱,恐怕只有夜晚才能统领身躯,白日里还不能像老夫这样,有些力量便占据了这身子,出来见您。”

    “竟是这样……”阿戎思索着。其实对于魂灵占据原来人的身体,便和凡俗所说的夺舍一样了。她是太过心急,未细想这些。但现在族人并非有能力夺舍,而是与人分享同一身躯。听他的意思,那白日里他们是奚族人,夜晚活过来才是儇氏人,灵魂不需要休息,但身体却需要。如此地切换与颠倒,真不知他们的生命会有多长。

    阿戎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她待还想问老人时,忽然老人的意识淡了下去,随后又躺在地上,过了片刻醒来的那老者,眼神即刻就变得不一样了。

    儇人不如预想的那样体面复生,阿戎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祖宗。可此时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口伸到自己的胸前。她饿了。
章节目录 第049章 .天火卦
    阿戎知道,龙父最疼爱嫡子。慕云歇是龙父的传人,龙父不舍杀死他在四海间留下的子嗣,便让嫡子去肃清,以保唯一龙脉。如今岫儿是他的嫡子,也是他最看重的继承人,他必会倾心教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孽龙”。

    阿戎抱着怀中的女娃,按着重樨所起的名字叫她檎儿。她给檎儿喂完一回奶,将她紧紧地捂在怀中怕冻着,忽然间心里想:身为人母所生的慕云歇,可记得他的母亲?可依赖过他的母亲?

    阿戎神思着,继续在此处等待着所有的族人苏醒。但是便如老者方劳一般,他们大多醒来后仍是奚人意识。

    直到有一少年醒来,朗月面容,眉眼斜斜望过来,没有对着覆罗水姻破口大骂,反而将周遭瞧了一遍,走到重樨身旁望了一圈,再走到阿戎身旁望了一圈,最后走到覆罗水姻身旁,伸着鼻子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

    覆罗水姻瞪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你?”那少年道:“以往除了王上,还没人敢对我说这个‘你’字。”

    一听“王上”的称呼,阿戎禁不住动容说:“是儇人!”

    那少年瞟一眼阿戎,随后从覆罗水姻处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说:“你名什么?”

    “名戎。”

    “戎……”那少年笑一笑:“戎乃兵也,有男戎必有女戎,祸由姬出,就是女戎。前有褒姒妲己,后有武韦。”

    阿戎淡淡回他:“你是说我为女祸。这话我以前听过。”

    那少年推手作个揖:“你误会了。我这是说,‘戎’之一字,可见期许。这王族之名,你以为是由父母所取,那就错了。所有王族嫡传,都是在儇氏君主名簿上写着卦象的。到您这一代,您就应当是戎,您父母在为你取名之时,便受巫人提醒算卦,这些都是祖宗的安排。您的生辰卦象……乾上离下,易云:‘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这是你的卦象,你父母无甚文墨,就取卦里一字将你叫做‘戎’。”

    “但你要知道,这个卦象说的便是,兵藏于荒莽之中,不疾不徐,等待时机。这说的便是我们这些残兵旧将,聚集在这处,等着破门而出之日。”

    阿戎向前一步:“您……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叹息一声:“说来也巧了。我死之日,算出一卦‘逢凶化吉’,便没躲藏起来,也教龙祸给杀了。我还道我这卦象是自出生以来头一次出错了,”说着他抬眼盯住阿戎,目光郎朗:“但当那日地宫之中第一次见到你,我才知卦象根本是对的。”

    覆罗水姻哼一声:“原是个江湖术士。”

    那少年余光扫她一眼:“若说我是江湖术士也对,我自不像你,也瞧不见前缘,更不能未卜先知,最多只能知道个凶吉,推演个办法。不过我可不用吃什么通天之药丸。”

    那些个活过来又没被儇氏魂魄占据的人,此时正憋着对覆罗水姻的气,见她想用巫法整治他们没奏效,又听她被人嘲笑,立刻就都嘲笑起来。覆罗水姻面上有些难看。

    重樨微微动唇:“列山主,有什么直白说便是,莫说些玄乎其玄的话。”

    那少年颇为老成,神态也倨傲,倒是眸子生得好看,也不知道生前到底是什么模样。按照道理来说,魂魄索身而居,会找和自己条件属性差不多的,所以他应该也不比现在这副身子差多少岁数。他瞥一眼重樨,不屑道:“还记得我。

    重樨脸上笑容灿烂,与他神交半晌,随后转头对阿戎说:“列山主原是儇氏相,十二岁就典领百官,那时我与母后关在一处,列山主还时常趁着入夜就跑来瞧我。若说我读过什么诗书,也是列山主给我偷来的。”

    列山主说:“后来这家伙死了,我就辞官天天坐在湖边钓鱼,最后鱼没钓着,被龙叼着吃了。”

    阿戎笑一声:“你两个原是难兄难弟。”

    列山主对重樨说:“如今我回到儇国,也没兴趣钓鱼了,能否让王上给我个相当当?”

    重樨:“王姬。”

    列山主道:“我方说了那么半天,你怎的还没听明白。女戎即为女主,如今王姬便是王上。”随后他望着阿戎:“我的魂灵虽然强大,给这身体喧宾夺主了,但我这膝盖还没缓过来,便不行礼了。治国依礼才能有矩,瞧着族人都未醒……便今晚,今晚您来找我。我现在困了,得找个暖和处歇着。”说着他打个哆嗦,嘴里嘟哝一句冷,便自己向着山林走去了。

    阿戎瞧着有趣,也十分地佩服。尤其他将她名字的原委讲清楚,不由得还让她生出了责任之心,知道自己是被祖先与天命选中的人,知道自己的使命,便是要让儇氏重新屹立在世上,对抗敌人,对抗……孽龙。

    所有人都醒来后,覆罗水姻便对阿戎说:“除了那列山主魂魄强大外,其他人的魂魄都不强劲。这些反叛的奚人势必得同原先一样关在牢里,否则便会生事。”

    阿戎道:“到了晚上时,我会让他们搭建住处,这些人你既不喜欢,就全数给我,从此他们不是奚人,我自想办法让他们服我。”

    覆罗水姻哑然片刻。她供出不听话的反叛之徒帮助儇氏,实际上也是慕云歇的意思。慕云歇说帮助儇氏便是帮助奚人,她联想祖宗典籍里的记事,也信了。但看着自己的人被她要过去,她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女婢,看样子像是从大同宫中跟来的,穿着厚厚的皮毛衣裳仍旧止不住浑身的寒战,给覆罗水姻行个礼说:“娘娘,皇上又咳血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覆罗水姻皱了皱眉:“急什么,”随后转身对阿戎说:“那齐皇又犯毛病,怕命不久矣。我先回去看顾。”说罢匆忙离开。

    阿戎瞧着她走远,对重樨说:“齐皇是号召齐国旧部的招牌,虽然说五京都丢了,但是只要齐皇还在,齐国是亡不了的。”

    重樨望着她:“你如今同以前大不一样了。”

    阿戎吐出一口寒气:“怎可能还一样呢。还有人仰仗着我。”她低头瞧着怀里的檎儿,檎儿便笑起来,丝毫没有冷意。她心里安慰,孩子果然像她。可每一个因为檎儿而感到满足的时刻,便又会想起岫儿。她心又是抽搐。她想去找他,但又不能立即去,眼下族人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林间木屋里休息一阵,放下檎儿哄着她睡睡,又喂了几回奶。入夜时便急忙去寻列山主。像列山主这样对儇人熟悉,又懂得治理的能人,阿戎知道应当和他一心。

    重樨点破说:“我替你将他带来便是。”说罢便出去了。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可檎儿却哭个不止。这一摸过去才发现襁褓湿了。阿戎只好又将屋里被子拆下来换。这做母亲做得手忙脚乱,阿戎却情愿地很。待过了许久后,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阿戎将檎儿包好了,便去开门。但一开门,却惊呆了。原先以为是重樨带回了列山主两个人,此时却见一众人笔直地堆站在自己的房门前。

    重樨此时变化作龙,盘旋于头顶之上。阿戎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此时列山主从人群当中向前一步说:“今天稍早时,我说您之卦象乃乾上离下,其实没有说全。《象辞》有言:上卦为天乾,是为君王,下卦为离火,是为臣民。我等重获新生见这日月,便愿在日月天地上立下誓言,无论身魂,列守君侧,此心可鉴,明烛天地。”

    他说得动容,周遭人亦是面上凝重,眼睛里炯炯闪光。随后列山主首个跪下,周遭众人也都齐齐跪地,伸长手臂拜行下大礼,将那句话在山林里重复了一次。

    “无论身魂,列守君侧,此心可鉴,明烛天地。”

    声音浩浩荡荡在山林里回响,寒风之中,松柏皆颤了一颤。

    阿戎也跪了下去,拜向大家:“我只当自己是列位的晚辈,一个小小的孩童,我愿意敬重列位长辈,也明白我是儇氏的王脉,所以定会为大家谋取生路,让族人都能安身立命。”

    她磕头之后,便即起身去扶每一个人。每个人起身时,都会望着她喊一声“王上”,待众人都起身后,也不知谁起了一个头,竟把她抛在空中又接住,高声喝着举了几次。儇氏人入夜活过来之后,皆都是高兴疯了。

    她仰望着星空由族人抬着旋转一阵,随后便被放下来。人群当中走出一男一女,正是月梨牵着抽泣哈满站在她面前,眼眶里也噙着泪说:“王上,我会一直守护着您……”
章节目录 第050章 .论治人
    阿戎请族人在松漠当中砍木搭建房屋。族人当中那老者方劳,原先就在儇氏管着造城通衢的事,以前虽然儇氏所居住的地方不像此地这么寒冷,但也是山林潮湿大沼之中,搭建木屋他最拿手。

    这事有方劳先与阿戎、重樨、列山主灯人商量搭造,先让族人搭建六间通铺,四间男人居住,两间女人居住,当夜就让大家都住进去。

    列山主是绘画高手。方劳年迈,这副身子也孱弱,也就在席上坐着叙述,看列山主拿笔将他设想的小村落画出来。儇人自千年前熟悉山林,从王族到山民无一不会打猎,他们男人就打算在此捕猎,再分出几人组商队出松漠,扮成景国人去换粮食、换棉花等。女人就做些棉被皮毛,给大家抵御严寒。

    一晚上商量出来的事,剩下也就是将之付诸了。外面通铺搭好后,点选下来,活下来的儇人也只有三百人。这三百人挤在六间木房子里头,挤着挤着倒比生火暖和。

    阿戎仍旧忧心,于是按照自己小时在野外的那样,搭好炭盆在屋子外面烧。房屋里被子也是不够盖的,尽管已经问覆罗水姻的奚人部族去借了,但是本身奚人躲在此处就活得艰辛,而且这三百个人都是叛徒的身体,他们什么也不懂,这些个叛徒在他们看来死有余辜,他们自然也不愿意借。

    到了第二天早上,三百奚人从睡梦醒来,忽然间看见自己获了自由身,都出了这屋子。

    屋外立着空手的阿戎,仅仅她一个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站在门前,听得屋门开了,便转过身来。

    奚人之中的长老看她手里没有蛇矛,便有些轻慢,走出来到处查看,就像知道有没有其他奚族人。

    见四下没有奚族人驻守,许多人当下便打算出逃。

    阿戎对着面前走来走去的奚人说:“各位都是因在梦中祭祀大会上忤逆了蛇矛和大巫,才会被从各地抓来此处受审的。原本若没有我们,想必此时已经被处死,或是被蛇矛杖了魂了。”

    那些奚人就怕蛇矛,在她没说到蛇矛时,还不睬她,四处走走瞧瞧,成群结队地吵嚷。但听到蛇矛时,却都停了下来,满脸惊恐地望向她。

    阿戎道:“我向大巫要了你们,从此你们就是自由民了。想做奚人也好,想做什么人也好,想去哪里也好,全都听凭你们自己。现在就可以离开。”

    长老向前一步:“你说的果真?”

    阿戎道:“不留下的,身心自由,只是到晚上你们入睡后,就会以儇人的身份在世上走动。而且因你们身上有儇人的魂魄,所以我特地嘱咐了,你们即便走到何处,奚人都不会与你们为敌。因为奚人与儇人永世交好。”

    那长老道:“你这魂魄在我们身上,我们便如鬼魅一般,昼夜不歇,身子虚弱,再者族人也会瞧不起。更何况,等晚上这身子里的魂醒来,我们便□□控,又回到这地方。既是如此,又何必折腾?说是自由民,却不过是在诓骗我们。”

    列山主和重樨在远处看着,重樨不解,问列山主:“何必对他们说这些废话?”

    列山主嘴里擒着笑:“顺服是要他们主动地顺服,有些话是废话,路也是明摆的,那就得要他们自己来选。这是他们顺服于儇氏的第一个初心。”

    此时有一长老很是硬气,拿起堆在门前的火炭,便向身旁的一妇人身上摔去。阿戎见到,立刻用蛇矛将火炭挑掉,说:“你若不走,便不能在此地胡作非为。”

    那长老冷笑:“怎的,你能奈我何?我与你们儇人魂魄已经为一了,杖杀我,他们的魂也没了,伤我身,他们也会疼,有本事就来啊。”

    “就是,有本事就来啊!”

    重樨咬牙道:“这群人,分明是在欺负阿戎。”

    列山主嘴角咧了咧,脸上神情满不在乎:“这便是欺负的话,那让人难受的就还在后面。”

    重樨一听,便怒得攥住他领子,几乎将他提起:“即便你与我相识甚早,我也不许你伤害阿戎。”

    列山主笑而不语,虽然现在被他提着狼狈,却也不跟他解释。

    那方阿戎也被那个奚族长老说得一愣,一时沉默下来。规矩就是用奖惩定下的。但他说的对,若是他们想胡作非为,她因为儇人的魂,也不敢伤害他们的身体。

    此时那些人便得意起来,还有自残的,便是自己疼,也要给身上的另外一个魂魄以不痛快。

    阿戎情急下,呼吸便有些急促。怀中的檎儿大哭了起来。她烦心起来,想低头责打,却又只觉得不会,想见莫不是尿湿了就是饿了,便摸摸襁褓,没有湿,就知道她是饿了。

    阿戎转身抱着檎儿回屋去,也不理会那群人的谩骂。见她被骂跑了,那群奚人就更底气十足,全都将那炭火拿出来,往她走的那处扔。

    重樨看不下去,出去震慑了一番,但那些人已知道利害关系,也不怕他了,他这样一凶猛,他们便撒丫子地越发作。

    重樨奔去阿戎的屋子瞧她,见她正一心一意地给檎儿喂奶,脸上露着笑容逗孩子欢心,一丁点儿都没受外面的影响。

    重樨等着她喂完了奶。阿戎起身对他说:“你看孩子,若是哭闹得紧了,如何就能让他们不哭闹?”

    重樨道:“你是说,给他们补给衣食,待他们好?但怕的是你待他们好了,他们越发把自己当做王霸了,让你服侍。”

    阿戎道:“孩子打不得,骂也不懂。喂奶是个手段,但最终的目的,是要他安安静静地睡着。”她顿一顿,抬头:“让那些聒噪的,就去睡觉,白日里睡了,晚上我们的人醒来才能有精神。”

    重樨哈哈一笑:“我还道你胸有成竹,是有了多大的计谋,反就是一个简单的主意。”

    阿戎说:“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笨人有笨人的办法。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定然是要让聪明人来管。帮我叫列山主来吧。”

    重樨答应后,便将列山主叫来。月梨和哈满带着几个醒着的儇人便去在那奚人间放了较重的迷烟。

    列山主来到后,两人都客气地互相作揖,礼节完了,列山主才说:“您有您的办法,我也有我的办法。其一,定是奖励那些听话的,使他们尝到甜头。以后睡觉便当做惩戒。但那些伤人身体的,伤过一次,就分出一间牢房,专教他们进去睡大觉。”

    阿戎说:“那个被长老所伤的妇人,还有胆小的妇孺,就将她们接来我这屋中同住吧,我和月梨照料。”

    列山主:“这,您的身子也不太好,会否太过劳累?”

    阿戎道:“我没什么累的,比之当年,现下算清闲了。”

    列山主:“其二,我会以山神、卜卦之说在他们之间传说。”

    阿戎思了思道:“只是这样,我觉得不够。他们既然要是我儇氏人,就得彻底是我儇氏人。你便帮我,将儇氏的事迹书史,编成一些个小故事,妇孺都爱听这样的故事,往后还要教这些孩童学学儇氏的字,回去在自家男人耳根子天天嚼着,慢慢不对我们有敌意,时候久了,他们也就接受了做我们儇人。”

    列山主道:“其三、我们不可能在这酷寒之地独善其身,必得寻得适宜生存之地。我们的族人灵魂孱弱,更需疗养,始终不能永远躲在这里。”

    阿戎点了点头:“现下齐皇在覆罗水姻手中,覆罗水姻本就打算召集齐皇旧部,我们也要与他们一起谋事。”

    列山主思索一阵:“王上所说的,是要与奚人一起,随后还会有齐国人近来,那这么多人在一起,人多心杂,总得找个所有人都信的东西来让他们一心。如今有什么学说,是平民们大多信奉的?就比如我方才所说之山神……”

    阿戎眼睛明亮:“这个我还真知道。我瞧奚人之中许多妇人早上还涂黄面的,现在信佛的人多,我打算找一个人来帮我,在此讲讲经。”

    列山主:“照理说信巫也是一种信奉,但覆罗氏将巫法当家学,是生怕别人知晓的,所以奚人多半不是信奉,而是害怕他们。你说的这佛……是最近的山神灵?”

    阿戎:“您这一醒来,天下学说已千千万万了。”

    列山主望着她,目光柔软,一双眸子含着笑意:“是啊,没得办法。我的王既然不读,那自然要我这相来读了。”

    阿戎说:“那今夜族人醒来,你便替我召集他们,一同建村落,我先要去请那位最懂佛的人。”

    阿戎说着,便抱着檎儿一个恍神间,进入了魂境。她要去找非绝来帮她这个忙了
章节目录 第052章 .慕云歇
    覆罗水姻点了香,给那齐皇熏了熏屋子。过了半晌后,那齐皇的咳嗽便停了。这香静心凝神,将屋里的死亡气息掩盖住。

    齐皇终究是老了,被这么来回的折腾,又将他弄到这酷寒之地,根本是挨不下去的。

    覆罗水姻叫那小皇子耶律淳来给他爹爹看顾。平日里她待这小皇子很好,在家国失去后,小皇子需要一个母亲的角色,她也就顺势而上了。每过几日,她会去亲自瞧瞧耶律淳,嘱咐将他屋里的碳炉烧热乎些。只这一点,就够小皇子感激的了。

    列山主趁着白天里族人酣睡的时间过来寻她,与她商量要事,说道这齐皇随时可能薨逝,到那时齐国人皆心灰意冷了,就难以召集了。

    但是一旦发出召令,松漠就会变成危险的地方。松漠是在景国上京以北三百里处的广袤松林,虽然这里酷寒又容易迷路、葬身者数不胜数,但景国人都善忍耐,靠近极北之处也有少量部族,难免会铤而走险上松漠来找。若有人混成齐国将领,以投靠之名行窥探之事,松漠就不再安全了,所以这件事难有万全之法。

    覆罗水姻深知这一点。她也需要像列山主这样的谋士,但可惜的是,列山主是个古人,对当今发生的事都一头雾水,就算他接受得快,将一切都搞个清楚,也需要个把月。何况从古至今,时人吃穿用度都变换了千百次,就连兵法都多了千百种,跟不上时候的人,难以明白现今的处境,也没有什么可靠的办法。她没有这个闲工夫去将天下大势一一说给他听。

    列山主坐下后便说:“现在果然是到了女戎之时,这儇奚两族,今日主事的竟都是女子。”

    覆罗水姻抿口茶:“女子如何了?上天造就女子时,给了她们柔弱的身姿,便用头脑来弥补。若不是我得了那齐皇和小皇子,今日连你们儇人都还沉眠于地下。你应当领女子的情。”

    列山主:“我们不能在此处长期停留。我昨夜粗粗打听了打听,这松漠往下是如今势头正盛的景国,我们现在在他们的北边,他们若一波打过来,我们能勉强支撑。但他们人多,分着拨来,我们就无从退守。奚人儇人都是从南而往,更北的地方是无法生存的。但依着现在的形势,我估摸着你们能躲进松漠躲避,不是走了海路坐船而来,就是穿越了景国与蒙狄的边境。你们接下来若与景国为敌,便是要投靠着蒙狄,得到蒙狄的支持,你们才能挺立下去,否则迟早会被景国吞没。”

    覆罗水姻直起身来:“这么快,你就连这个都弄清楚了,还真是有些本事。”

    列山主思了思,向前走到她耳边去:“但蒙狄好不容易独善其身,怎么会随意帮助齐国人?我瞧着这法子行不通。”

    覆罗水姻将茶杯放下:“那你说怎么办?”

    列山主笑:“牺牲一些人,成全另一些人。”

    覆罗水姻端详着他:“你这古人也挺有意思的,你想牺牲什么人?”

    列山主道:“齐国人。”

    “什么意思?”

    “此次以齐皇之名召集旧部,您以为,当真能以他们之力量与景国抗衡争个天下?您不会这么以为。”列山目光炯炯:“将日后齐国投奔来的旧部,统统交给景国,为我们换取一个在景国生存的机会。”

    覆罗水姻默默不语。她毕竟是个以巫为生的女流,身边缺乏这样的谋臣。如今听他这么一说,齐国败走,就是因为骄奢淫逸而不敌新生强悍又不怕死的那群景国兵马,再打一次,也救不了他们自己。

    “换取在景国生存的机会……这话你怎的不同你王上说?”

    烈山主:“王上纯良,只怕说这些利用与反叛的东西,她会反对。但这世间事,没有善茬。”

    覆罗水姻:“你是说本大巫并非良善了?”

    列山主:“怎么,巫在这个时代,竟然以良善自居了?”

    覆罗水姻哼一声,倒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列山主:“您要是想通了,就该往景国走动走动。尤其是,与您的那位大户商量商量此事。”

    覆罗水姻盯着他:“我的大户?”

    列山主不回答,鞠一躬:“告辞了。”说罢就退去。

    他这一席话,说得她是一时得悟,一时懵懂。仔细想想,他说的这个大户,是指背后支持她的人了。难不成这个古人还知道慕云歇的存在?

    覆罗水姻想想他能说中阿戎的姓名卦象之事,还能说中自己吃药丸来通灵,若真是单单靠着卜卦就能知道,那他也真乃通古博今的神人了。

    ————

    慕云歇是这坐在天上观战的闲散人。他怀中抱着一名小小的婴儿,时而在那云层上面一坐,眼观下方百态。

    人就像蚂蚁一样渺小,他一个喷嚏打出去,也能变作水花雷电,伤了下面的凡俗。

    凡俗怎么过日子,他也就是在闲来无事时观察观察,然后告诉自己的孩子:“你可不要像你父亲这么贪玩。你父亲对你母亲不好,不与她常在一处,就是因龙父告诫,女子只是延绵子嗣的工具,若是对她上心,便会消磨龙性。龙性消磨了,就会仁慈,允许同类的存在,而遭至龙的泛滥,最终沦为大陆之上的鱼虫。”

    “凡俗之中,原先有个因青牛白马而生的齐国,这群人善战骁勇,将楚国人赶到南方去。但仁慈与骄奢的后代,又将他们毁掉,到了如今,便被景国所灭。那景国边上又生出了蒙狄,瞧着便与当年的青牛白马之族,今日的黑水白山之族类似。他们谁也保持不住祖先的脾性,因此他们是凡俗。”

    小婴儿根本就听不懂,他嚎哭了起来。他一嚎哭,那下方雷雨便起,又有一地要受些洪灾。慕云歇也很无奈。难不成,要他龙父龙子畏手畏脚什么都不做?躲起来造福一方吗?

    慕云歇走到下面去。景国的上京今日里载歌载舞,大杀牛羊用以牲祭。齐皇在大军占领大同后失踪,但齐国领土如今已悉数成为景国土地。眼下各位首领坐在皇帝宫帐里,商量着要迁都之事。

    慕云歇从旁走过去,在他离景帝一步之遥的席位上坐下去:“方才我出去解手。”

    “云中侯对小世子真是一刻也不放心,朕说让皇后帮你照拂一下,你也不肯。”

    慕云歇道:“我的孩子是不许经过女人手的。”

    景帝被他堵了一句,也没什么不悦的表情,随即就热络地说:“云歇你可真是家教严格。正巧,朕想问问这迁都一事,你怎么看?燕都辉煌热闹,冬暖夏凉,三关把守,位置重要。近年越发严寒,上京越发不好住了。如今又拿下了南边和西边,难不成要像齐国人一样,每年五京巡游?迁都之后,我们便可以燕都为营,继续向南攻打楚国,让我族人生活在水草肥美之处。”

    慕云歇淡淡地说:“可。”

    景帝拍一拍腿:“听云歇的。”说罢便向下布置安排建都事宜。慕云歇怀中的孩子此时又大哭起来,声音大而烦躁,载歌载舞也压不下去。

    景帝此时又说,“若不然,便让孩子去休息?或是他饿了,朕为小世子配备乳娘……”

    话说道一半便哑住。想起来慕云歇刚说过不让女子碰他的孩子。

    慕云歇站起来走了出去,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景帝知道慕云歇还是给着他些面子的,也不想让这宴会被个小孩儿给聒噪了。

    慕云歇站在宫帐外瞧了瞧,总觉得黑夜有些孤寂。他那日说了大话,让阿戎来找他,本是估摸着阿戎对孩子的关心,断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没声响的。可惜他都猜错了。

    若是她来,他一眼就能感觉到。她分明是将这个孩子忘了一般。一个月了。她忍心一个月都不来见这个孩子。

    慕云歇忍不住出现在魂境当中。这是他每次去找她的路径,他每次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她的所在。出了魂境,便看到那官道上她与几个和尚一同骑着马向景国的方向行进。慕云歇转念一想,便知她是想将这些个当年与她相好的和尚,也带到松漠去。但那些人是凡俗,也只能一步一步越过千里跋山涉水地走过去。

    他望见她怀中抱着的襁褓,忽然间醒悟了什么。先是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终于知道了原委,后又转念一想,仔细地望着那襁褓,再望了望手中的婴儿。

    龙和龙之间上一辈的恩怨尚未了,新一辈的便又要开始了吗?

    但奇怪的是,阿戎怀中襁褓的上空,氤氲着浑浊的龙气。那是他只在龙父将死时才望见过的龙气,一龙死时散尽生气时才有的情形。

    他本想笑一笑,笑她最终还是会来寻自己,但却笑不出来。阿戎怀中那透着将死气息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章节目录 第052章 .双子聚
    </script>    非觉已经很久没见她了,脑海之中,几乎都要将她忘了。

    忘记对于他来说是个好事情,他能感觉到每忘记一分,便能离佛更靠近一步。

    但现在她比佛祖更需要他,非觉没犹豫。更何况,他有一个更大的理由:现在大同也落在景国人手里,齐皇躲进了松漠,前两日通过奚族四散在各地是奴隶将这消息扩散出来,他将信将疑,却知道自己是契丹人应当心生向往。

    阿戎请他与师兄弟们前去松漠,师兄弟们一口便答应,大约都怀了路上赴死的决心,也要让自己的尸体能离耶律氏国土更近一些。

    非觉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那处有他剃头落下的伤口,到了如今留下疤痕,是为了时时提醒他要记得师父,记得传扬佛法与守国之心,不能再忆起曾有的情愫。

    他们骑马并行在道上,此段还好,并没见多少景国人来抓流民。师兄弟们并不担心太多。他们知道阿戎的身手,是能从黑牢之中将师父救出来的,那么路上遇到几个兵马盗贼,定也能够应付得过来。

    沿着黄河边上向蒙狄的方向行进,从夜间走到初晨,这已经是第五日上了,他们走得偏远,才能躲避得过。此时已盛夏,初晨的时候阳光正好,洒在身上不觉酷热,方圆百里是牧野与河流,她不禁低头吻吻檎儿。若是可能,便想带着族人都在这样的地方建立居所,其乐融融的景象在她脑袋里盘旋,心里便似成真了一眼。

    这广阔牧野上若是站着一个人,老远能望见。阿戎自然是一眼望见了。她望见的那刻,快马加鞭地离开人群冲出去,带着一腔怒火疾驰向那人的面前,下马站在他面前几丈。

    “你不来找我,我却忍不住来找你了。是不是觉得自己胜了一局?”慕云歇低头若有似无地一笑,随后将视线扫向她。

    “我没有和你比,把岫儿还给我。”她朝慕云歇望过去,他的眼睛一棕一蓝,棕如常人的眼睛,那深蓝的是他补上去的宝石。眼珠子挖出来,是长不回去的,除非也要挖了旁人才行。

    慕云歇看她倒是挺镇静,也有些惊讶。他设想当中,她应当是立刻便冲上来撕扯他的,但现在看来她还能在这个当口克制住。

    慕云歇盯着她怀里的女娃。女娃身上的死气太足了,以至于他不能不忧心。若要这个女孩活下去,他便只能将她带走,以自己周身的龙气给她沾染,让她在大泽之中获得**。原本阿戎所生的孩子,生下人子有五成的可能,这些孩子生来会没有龙气,和他们的母亲一样。但若是有龙气,便意味着这孩子是真正的龙。若龙气消失,她的寿命也到了终点。

    他这一叹,是叹自己不得不从她手中将孩子夺过。可这样一来,做母亲的心恐怕会伤得深了。

    阿戎这次出来,已想好了所有的可能。眼前的此人也已经是她预见过的。她背着器匣原本想着路上须得防身,到现在看来,倒还没用得上防身,要先重操起旧业了。

    慕云歇站在水边时,因风广袖挥舞。阿戎手中握着一根钉,心想若他真的来抢,便鱼死破也不让他得手。

    却不想他主动走过来,将怀里的岫递过来:“我现下没有那么想让你恨我了。”

    阿戎反倒被他弄得措手不及,但也那么一瞬间,因她所有的思绪也都在孩子身上。她另一只手将岫儿抱过来,低头瞧着两个孩儿,将做母亲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你能照顾得好吗?”他盯着她。

    阿戎抿了抿唇,望回慕云歇的情绪舒缓了些,但仍旧是冷漠:“本是我的孩子,我会给他们一切。”她顿了顿,有些难以名状的感情,“你走你的路,以后我们没什么相欠的。”

    慕云歇挑挑眉,他瞧她那神情,好似在妥协她自己。原本大约是想将他给碎尸万段了,现在又准备放他一条生路,皆是看在这孩子的面子上。但他只怕,若她要是亲自见证檎儿未来的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慕云歇凑近了些:“让我摸摸檎儿的脸吧。”

    阿戎稍微惊讶了下,后又想,这世间恐怕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檎儿的名字自然他也知道。只是他这样说出来,也能感觉他话里带着一种对孩子的思念和宠溺,做母亲的,推己及人,看着自己孩子时便心不设防。

    见她没说许也没说不许,他的手摸了上去。阿戎将手指紧了紧,还是警觉地避开他手指。

    慕云歇低了低头道:“罢了。那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要走,却眼睛向她身后望了望,咧了咧嘴说:“那从燕都一路跟着你的小和尚,对你却有些说不得的东西。”

    “你该走了。”阿戎冷面,不去看他。

    “哈,我只是觉得有趣,”慕云歇风轻云淡,随后说:“待我给你试上一试。”

    阿戎抿着唇:“你什么也别做,在我心里还能记着点你今日的良心。”

    慕云歇站在原地不置一词。阿戎于是上马转身,挎着马便与非觉同走着,绕过慕云歇所站立的那湖畔往前去了。

    忽然间身后一阵劲风袭来,非觉大叫一声:“小心!”随后朝着阿戎的马背扑过去。此时一只箭的箭尖打在他身上,他又顺势地掉落在地上,险些被马给踩了。

    阿戎赶忙跳下马去看他,见他无事,这才将落在地上的箭羽捡起来。一看那箭头也是钝的。她回望向慕云歇的方向,见他点了点头,转一个身消失了。阿戎知道他这一下是去了魂境,恍惚间想自己也去魂境中再问他几句,但回神间也否定了自己。

    在原地等了许久后,非觉才从惊愕中醒过来。阿戎说:“那箭头是钝的,伤不了我,何苦过来替我挡?”

    非觉脸红一阵白一阵,摇摇头:“佛祖说救人是慈悲。”

    阿戎:“那你是得道了,慈悲已经成了本能。”

    非觉不知在想什么,此时也不肯再说话。

    阿戎:“知你对我好,但以后不用救我,你知道我死不了。倒是你要护着点自己才是。尤其到了蒙狄边境,路上不太平。”

    非觉点点头。他师兄非苦说:“他不是个孩子了,别总把他当孩子一般地哄着,小心他真以为自己还没长熟。”

    几个师兄哈哈笑了两声,非觉跨马上去自己在前面走着,也不大想听他们说什么了。

    这样安然又入了夜。阿戎与非觉几个找隐蔽地方休息,将两个孩子分别哺**了,随后抱在怀里入了梦乡。她即便在梦里也将两个孩子抱得很紧,只是忽然朦朦胧胧中听到慕云歇在她身边说:“罢了,你还是恨我得好,我还习惯些。若是连恨都没有,你与我真的两清了。”

    阿戎忽然从梦中惊醒。低头一瞧,怀中檎儿的襁褓变成了木枕,她情急之下追了出去,但无论在现世与魂境,她都再找不到。

    阿戎有如当头遭了晴天霹雳,漫无目的地在魂境当中大叫着檎儿的名字,可无论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找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后,阿戎在那地上扑通一声跪下去。

    “慕云歇……我不准你再活在世上!”

    ——

    或许她这一次是真的决绝了。慕云歇想,但他瞧瞧这将死的女儿,不可能让她真的死在她母亲的怀中。

    他忽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他说过绝不会仁慈,却以本应该继承自己龙性的嫡子与她替换。若是以前,他大可看她痛不欲生的模样,或是稍有不忍,将两个孩儿都抢回来。可如今的自己,他越发不懂了。

    跟着女人的龙子,将来的模样他已想见。多半是重樨那样。他摇了摇头。这样一仁慈,他的儿子也多半要成个凡俗了。

    当年龙父也曾想念过重樨,但龙父也知道,为女子养大的孩子,心软难当大任,无法肃清这世上的敌对。可重樨从来都不知道,龙应当在凡俗的面前,昭示他们天道,命令他们畏惧。

    重樨如今做着一个乖巧的臣子,但慕云歇永远不能像一个凡俗一个弄臣一样她,甚至于今日这样的交换,使得她对他更加痛恨了。但他自顾自地认为,如今她所痛恨的,将来也定会因时间而化解。

    檎儿的龙气已经越来越弱了,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慕云歇将她带到自己成年前所居的深渊中,放置在水流最凶、水底最深处。这个孩子依然能够呼吸。

    他抚摸着这个孩子的额头:“虽然你是女孩,但却和我最像。我曾和你一样,于此五十年才从死亡之沼里走出来,余下五十年生长成熟,随后以巨龙之身出海。你也一样。或许以前不曾有过龙女,但你父瞧着你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等着你真正腾跃为龙的那一日。若真有那日……我去寻你母亲,再也不会令她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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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053章 .神明显
    身为一个母亲,最痛苦的莫过于失去自己的孩子。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对阿戎来说,是被慕云歇彻底地蔑视和戏耍。在她两个孩子全都抱在怀中的那刻,应是此生她最幸福的时刻。那一刻的瞬间她看慕云歇都是温柔的,心中的深处有一个念头,或许她真能有一个家,像父母和三兄一般的家庭,但又与父母和三兄不同,不会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不必生活在祖宗留下的秘密和使命当中,只他们四个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

    但这愿望或许是太美好,反倒是老天也不愿帮忙。阿戎三天后才从痛心与恨意中缓过来,她没办法在苍茫四海之中寻到暮云歇的踪迹,没法像他一样高高在上地去观望世间。在兽类之中,慕云歇是那塔尖,想靠近他,中间隔着千万层的阶梯。

    若没有相处,恐怕也不会痛极。阿戎低头瞧着怀里的孩子。她说不出“好在还有岫儿”那样的话。都是她亲生骨血,一个也不能失去,檎儿自出生跟着她,她日日为她哺**,哄她入睡,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给她,现在却被人狠心夺去。她以为经过这些时日,自己变得强大了,却不曾想仍旧如此。

    当真没办法了吗?她一边坐在马上,带着众人向北行进,又一边无数次地问自己。她忽然想起有一样东西放在了重樨那里,那东西见了她的血,是可杖打世间一切魂魄的……

    她抱着岫儿的那只手紧了紧。

    临近蒙与景国边境时,路途最是凶险。那里已不再是草原,是一处如同松漠一般的深林,里面沼泽密布,还有野兽出没。阿戎叫大家小心,随后在前面探路。

    非绝知道她是把那心里的苦痛全咽进肚里了。可他这小小凡俗,根本无能与那强大的怪物抗衡。他不明白的是,那慕云歇既已强大到可将朝廷都翻覆,给这天下换个皇帝来统治,怎的却定要以欺辱妇孺为乐?他想保护阿戎母子,可连只去为她档一个钝剑,都让自己昏了那么久。

    但走这深林野路,他自恃走过很多。在他苦行的那段时间里,也时常是这样行走的。他挡在她身前,在那树上做记号,用树枝在前为大家破荆棘,扫树叶,瞧那地上有没有猎人留下的补兽夹。

    这样在前面走着,忽然间他脚底却踩中一个响炮,那响炮发出尖叫一般的声音后,向着天上窜了出去。

    非绝见过这种东西,他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师兄非苦大叫一声:“糟了,那是景国人防着敌人的野火仗!”

    非卓也插话:“我们只是路过的僧人,景国人也崇佛的,不至于将我们当蒙人一样抓起来吧?”

    非苦:“那他要问你从这里往何处去,你如何说?此处一面是蒙狄,一面是大景,再往前走,到了荒野无人之处。现下松漠地已传出诏令,要让四散各处的齐国人去松漠护驾,不是走边境之路,是走水路,眼下我们是说也说不清啊。”

    阿戎思了思道,“我们现在不能继续往北,要往东。若是没见到来人,我们便在夜里继续往北;多半夜里他们也不好抓人。他们过会子要朕来了,见我们方向往东,便多半以为是来投诚的。说是因乱离前来投诚,想找寻寺庙栖身,希望能为景国传扬佛法。”

    非苦瞧着她:“可这样说法的话,阿戎姑娘……”

    阿戎:“我说我是山林猎人,送你们出林子的便是了。”

    众人也觉得只能如此。师兄们有些怪罪地看一眼非绝。

    非绝眉头紧皱着,一路也不再想说话,好似自己是个多余的,帮忙也多半帮倒忙。也唯有阿戎安慰他:“这种东西只有踩了一次,才知道它是什么样,才能记住了不踩。若我们在北边快走出去时才踩了,那景国人抓住我们,岂不是百口莫辩。”

    非绝心里叹息一口气,心道自己也不知该经历多少,才能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想男女之间,本应该强壮的保护柔弱的,这也是佛法的意思,并非非要将这联系到那些龌龊的地方去。他是应当去保护女人的,可却并没做到,又谈什么普度众生,难不成都让旁人像自己一样弱小吗?照这么想来,普教世人强壮身体都比普度众生有用得多。

    阿戎看他沉思,于是问:“你在想什么?”

    非绝:“我在想,佛有没有说过,在兵荒马乱之际,与其坐下念经求佛祖保佑,倒不如让所有人都学会防身之法,能在无眼刀枪下面自守呢?”

    阿戎:“现在这世道是该学。但你也不应该怀疑佛祖。虽然佛祖不教人穷兵黩武,但佛祖也没说你不能防身自保。佛祖只说遵守戒律维持本心嘛。”、

    阿戎难得笑了笑,非绝觉得让她笑了也有些成感。且她这个佛门外人说的也在理,他是钻在那经书的牛角尖里,反而容易让自己困惑了。

    那景国人的步伐很快,阿戎与非绝听见树丛中风声渐大,远处出现几十条人影。待得那伙景国人近了,发觉不过是四个和尚还有一个女人,互相都松懈了开。阿戎看他们方才的神情,定然是以为蒙狄人踩了边境来犯了。

    非绝大着胆子,正要说话,阿戎忽然按住他然后说:“我们原是渤海流民,躲进寺庙里的,后来见战火追赶,又跑去西边,此番齐国亡了,我们满心欢喜又打折回来,是因仰慕着景帝与明王的恩德,想回渤海家中去。”

    非绝有些奇怪,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什么“渤海流民”,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反驳,接口说:“是啊,烦请官差通融。”

    那景国官差问:“你……”

    阿戎低头:“我孩儿的父亲路上被齐国人打死了,所以妇孺只能跟着同乡僧人们一同上路。”

    几个景国官差忽然间哄笑起来,用景国人的话互相交流几句,又瞥一瞥阿戎。

    非绝见他们的神情轻薄,胸中压抑着一星怒气。但阿戎面上毫无动静。

    此时那其中一个景国官差上前来,伸手去要抓阿戎怀中的襁褓,口中道:“这和尚的小野种还挺俊……”

    阿戎睁大眼睛望着他低声道:“你退下。”

    “退下?哈哈哈……”那景国人回头说了些什么叽里古怪的话语,景国人将他们五个围成圈,一边向东往林子外走,一边推搡着他们。看来是要将他们扭送到长官那里发落。

    那想着捏襁褓的,松了松手,阿戎便也没发作,几人往东走了一阵,忽然那从后的踩了非苦一脚,非苦回身一个瞪眼,那景国兵一刀便在他头上砸了下去!

    阿戎这下不发作也不成了。她伸手向后接了那刀,往后一扔,那刀打在它主人身上,让那景国人大叫了几声疼。

    这还得好?本是看着像善欺的良民,这下荒野无人的,杀了人也没人知道。这景国人一伙子血气上涌,便上前对着她要打起来。

    非绝这时勇敢地护在她身前:“别动她!”

    但他叫得越大声,景国人便越起了劲,一窝蜂地涌上来。即便是阿戎,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道,真能像慕云歇一般变出一阵风来将他们吹走啊。

    阿戎踹出一个,另一个又来。因一只手守限,便后面有跟刀朝着她背部扎了下来。

    忽然间天空一个雷声大作,随后阿戎怀中的岫儿大哭起来,瓢泼大雨下在这山林间,惊得众人都仰头看了一眼。

    待回过神来,阿戎便轻巧地将身后刀抢回来,径直插入那人的脖颈之间,见血封喉。

    阿戎从他脖颈里拔出那抢,伤口处立刻像泉眼一眼汩汩地流出血。景国人受惊,在旁愣住。

    还有不怕死的景国人正要前靠,岫儿又嚎啕大哭起来,雷声轰鸣之中树枝间跳下一条闪电,正打在这人额头上,众人便见他身体那一刻被闪电所映照得透亮无比,面目狰狞地躺了下去。

    非绝大喊说:“看到没有,这是天谴!”

    那离得远的几人吓得后退,随后稍一商量,便转身逃走。阿戎待要上前追去,非绝说:“别赶尽杀绝了……”

    非卓瞧一眼身旁的尸体,那抽搐半天后死不瞑目的模样,随后也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

    阿戎屏息说:“方才那样连老天都帮了咱们一把,若是不追着他们,那过一会儿他们恐怕会搬来救兵,可没有那么几个好打发了。”

    阿戎也并不知道,方才怎的恰好便天上雷雨骤至,真好似神明显灵一般了。她抚摸着自己怀中的岫儿,只盼着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与她一起回去。(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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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054章 喂什么
    覆罗水姻二十天前在奚族人当中传的那些闲话流言,在广袤的北方土地上面传了开来。近日来传出不少人因越蒙景两国交界而被两方抓住,或处死或关押,景国也不会再相信了那投诚后又反叛了的人。蒙狄抓了人,迫于景国的压力,自然得派人把这些人移交到景国去,所以仍旧是个被关押或弄死的结局。但即便是如此,前往松漠的人依旧不少。这些大都是齐国的旧臣,有些不乏当初在齐人里是地位高的姓氏族人。在景国拿下城池后的屠杀当中,齐国大家氏族是首当其冲。留下,也是给景国人充当奴婢,或有那么几个被景主赏识的叛将,在族内也不会认同。齐国人,还是相当有气节的。

    列山主对这些人并不同情。若能促使儇氏南迁,他不怕牺牲外族人。那些在路上被抓了的,并未能使他与奚族捞到半点好处,当是做了顺水人情让给景国,等将来交付他们时,再跟他们索要这个人情。如今九死一生来到松漠的人,都还不知道那主事者之一是如此的计谋,他们眼见青龙盘旋于顶,或成人行走其间,便以为是一种昭示复国有望的象征。

    覆罗水姻在明日要亲自走一趟景国上京。她昨夜里吃了药丸通灵,才估摸出慕云歇未来会在上京出现。但具体到哪一日,她无法看得到了。

    心情郁闷时,她向着重樨所住的木屋走去。此时将将要入夜了,重樨站在野地里,远远望去,健硕颀长的身姿仍是那般记忆当中的模样,永远都不会变。是啊,走入时间的是她,她从少时看着他,到如今看着他,他的时间从未变过。

    “你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重樨回头望见是她,说:“自然在想着阿戎与檎儿在路上可有什么危险,会否需要我去照应。”

    覆罗水姻已经想到这个答案,她心中是接受了的。此刻毕竟阿戎并不在,好像原先桌上有个苹果需得两人去抢,现在没人再抢了,她总是高兴的。

    “她定能保护好自己,无须你这么担心。且即便你不去照应她,她怀着的是那慕云歇的孩子,那慕云歇腾云驾雾,到处周游,眼观六路,还能不照应他自己的孩子吗?”

    话不好听,但却是理。总得将他心浇得凉了,他才会回头看看旁人。覆罗水姻走近他,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有种男子特别的味道,她便兴奋了些,久久站在那里不愿意开口,不愿意离开。

    重樨没什么搭理她的意思。但也知道她并不是个实质上的坏人,至少对于人类来说,有利用价值的便能算是一种“好”的存在,益虫,益兽,益人。

    重樨又站了一会儿,覆罗水姻方回过神来,递上一壶酒:“啊,我倒忘了,我是带了酒来送你的。”

    重樨瞟了一眼,便如陌生人礼貌性地道:“喝了误事。”

    此次阿戎走得突然,连告诉她都是没有的。他可以去找她,凭着那相同的心跳,便总能感受得到。但他知道,阿戎是想让他留下在此来看护着儇氏人,在这寒冷的松漠、大敌的头顶,重樨是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

    他这么一开口,倒像是对自己的一种提示。他说罢便去等着儇氏的长老们醒来,与他们一同商议事情。于是也没有管覆罗水姻还在他的身后说话,便自顾自地走开了。

    覆罗水姻酒没送出去,野地里又碎了心事。不过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虽然心里有情,一时得不到也不会太伤心,并不是个传统女子。

    她自己开了酒,正打算送到自己嘴边上去喝一口,却有人从她手里将那壶酒拿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覆罗水姻一看,是那清秀俊朗,却眉眼成熟的列山主。她知道那副身体里的男人,一定不只是个看上去如此年轻的少年。

    “你这是又读了些什么诗。”

    列山主往自己口里送了一口酒,这酒带着些颜色,他唇内挂着一丁点儿的酒渍,终归是染得有些好看。“你举杯邀明月,现明月伴你身。”

    覆罗水姻打量他的脸盘。这张脸在月下酒后,白皙之中透着红润,少年的莹润脸庞如同初生的花朵一般细嫩美丽,她是个美之人,男人之人,她人从不顺什么专一之法,心底可以有,身体也要有……

    她忍不住将手指搭在列山主的后脖颈,那凉凉的手指也刺激了眼前的少年,他也忍不住凑近将她环住。这月底下,提酒的男人抱着微熏的女人,也是道好看的风景。

    那入夜间是儇氏人醒过来经营生活的时候,这二十余日间,勤劳的儇氏人便将自己的村子在这松漠之间搭好了。这些屋子在白天里,奚人是不准进去的,只有到了夜间儇人从他们身体里醒了,才能自行归去。眼见一桩桩原先黑灯瞎火的屋灯又点亮了,便知道这时下有儇人要出来。那列山主忽然间将她打横着抱了起来,向他自己住的一间独屋里去。

    他这独屋虽然遮风挡雪,但窗子也只用纸糊着,风过时抖动,颇会让人不安。他将覆罗水姻放在床上,轻柔熟稔地解她衣裳。

    覆罗水姻仰头望着他,一边忍他去解,一边说:“看来你在那么久远的时候,知道要怎么解这女人的衣带。且又不急不忙,不见窘态,可不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

    列山主将她衣裳褪掉,往她身上倾斜:“少年人自有风流,如同姑娘。我替姑娘算过此夜之卦,雷风,恒。”

    覆罗水姻道:“恒,你是说你我商议之事,不能有犹豫更改,要恒心持之?”

    列山主道:“糊涂。‘雷风’,八卦之中下巽上震;‘恒’,久。”

    “什么意思?”

    此时外面似有几人走过,人声在外,窗纸一抖,覆罗水姻略一惊扰,紧张地朝着那外面望过去,突然间便觉下身一阵刺痛,有什么东西进了来,瞬间便焐热了她全身。

    列山主朝她一笑:“我是说……巽为女,震为男,女下男上,此战将久。”

    覆罗水姻禁不住□□出来,她这一声出,又分神去看那窗口,这样一来,身下更紧,那上面的人越放肆,漫漫长夜,真不知此战何时方休。

    ————

    阿戎预料得不错。如果一夜没出林子,那景*营里便知道有队伍失踪,不可能不派更多人前来查探。所以他们不敢歇息,连夜赶路。

    但自从那雷雨过了之后,岫儿便哭个不止,即便是喂奶也不能够让他安静下来。等他终于哭累了消停了些,却被非卓看出来在非苦的腿上,有一大片晕红又发黑了的血迹,这才知道方才他被那景国兵挥的刀伤了皮肉。

    虽说是伤了皮肉,也能走,但血渐渐也不见凝住,给他绑了带又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他这腿仍然在失血,最终渐渐支持不住了。

    非卓有些着急:“你怎的不能再坚持坚持,出了这林子你便想怎么歇,怎么歇。”

    阿戎止住他:“他这身体与常人有点区别,血是轻易止不住的。这样下去他没法再跟着我们继续走下去。”

    非卓的目光里有些混沌,似乎在取舍什么。但非绝说:“阿戎,我们断是不能扔下非苦师兄。”

    一向不说话的大师兄非艰,其实身体也并不好。只是一路能忍则忍,绝不拖累旁人。此时突然说了一句:“咱们四个师兄弟坐下等吧。”

    大师兄是兄弟中的主心骨,虽然是个话不多的老好人,但他绝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他这么选择也绝非放弃,只是不能看着非苦留在这里,那意思便是,要是让非苦等死,大家便一起等。非卓此时也想通了,在地上坐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要是真来要咱们的命,死死了,贱命给了,魂归佛乡去。”

    非绝望着阿戎,走到她身边去,伸出两臂来触碰着她肩膀上的一点衣物,说:“我大概是帮不了你了,对不起。但你还有你的一双孩子,你还要将岫儿养得白白胖胖,能跑能跳,还要去寻檎儿,你还有很多事……”

    阿戎道:“你知道我的。”

    非绝看她坚定的眼神,她的眼神让他很安心。因为她根本没有为走与不走彷徨犹疑过,更没有在那眼神之中看到同情,她是心同他们在一起的。

    没过多久,林中的风大了起来,草丛树枝晃荡晃荡,阿戎站在高木上面望去,看见林里浩浩荡荡的大军向着他们走来。

    大军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师徒四人盘坐在地一齐唱起梵音经文,阿戎站在四人身前,抱着怀中哭泣的岫儿,打算便在此服软求饶,想办法说谎话出来,让非苦能看一看那军中的郎中。

    或许是那大军头领看到和尚与妇孺的组合,一时没回过味道来,转身问:“这是那打伤你们,打死吴贾,吴已的人?”

    兵士说:“的确是他们,那女子身怀异术,恐属巫族,顷刻将吴已喉咙刺穿,让吴假被雷电击中。”

    那头领是个明理人,“被刺穿喉咙,那是人家本事过人,被雷电击中,那是他命不好。”

    兵士只好称“是”,闭了嘴。

    那头领大声道:“给我把他们都压下去!那女子和孩子,既然损了我们两条人命,给我地□□了。”

    非绝扑过来道:“万万不可!佛祖……”

    头领:“把和尚嘴都给封上,本将不想听他们叨叨念经。还有那流血的,叫人给他上了药。”

    旁边兵士问:“怎的还要救治?”

    头领:“你没见那是和尚吗,明王说过,僧人不能杀,若是给他死在我军里,让人传了出去,岂非要给明王问责?先压下去,还有用。”

    听到这样的话,阿戎长吁了一口气。总算非苦有救了。他们杀她也杀不了,她边说:“你们先去等我。”

    非绝仔细想想她的深意,便只好扶着师兄离去。只是一望三回头的,他一颗心揪着放不下。

    阿戎望一望这站满了树林间的人,心想这一战也不知要打多久。孩子仍旧在哭,她将襁褓往下塞了塞,挡住他的眼睛,只怕刚出生便看见娘亲要从这么多人中脱身出去,会是太过血腥的场面。

    忽然间风林萧然一片树叶乱飞,渐渐形成龙卷。那树叶在风中越卷越快,从阿戎身前那一片直卷而去,随后那风渐远,便见面前扫出一条空径来,径上连杂草荆棘都被风带了去。有的兵士互相对望,发觉他们之中,也少了几人。莫不是这一径直的范围里,人也被封吹跑了?

    愣怔之中,有人又站到了阿戎身前的那小径上去。此时忽然落叶又随风至,在他脖颈划过,瞬间从他脖颈处渗出血来,随后便到底暴毙。

    于是再没人敢往那清扫出来的道路上走了。

    岫儿哭个不止,树梢上忽然有墨衣之人落了下来,便如神仙从天降落,站在她身边说:“他要吃肉。煮熟的牛肉,一日半两,早晚两顿。若是没有牛肉,也不要用马肉代替,试过了,他不喜欢。”(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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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055章 .立约定
    阿戎站在那原地盯着他。她知道,他不是来救她的,但凡她只要晃一晃神,能站在魂境之中,那些人只会当她消失了。那么他来,只是为了告诉她,龙子吃的是肉而不是人的母**吗?

    两人互相望着,阿戎的眼里是怒与悲,他手上没有带着檎儿,便知他并不打算把檎儿还回来。那他现在站在眼前,湛蓝的假眼与褐色的真眼望着她眼角含笑的神情,便似是挑衅。

    慕云歇看她紧张成什么样子,似要将他撕扯成碎片一样,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能吃肉,便是长了牙齿。龙是自娘胎便有口中最深的两颗**牙的,虽然只有两颗,但也足矣伤你……伤你……”他略微比划指了指,随后又说:“先前不够饿,他便不使牙,大约嘴巴张不深你也瞧不见。”

    阿戎忽地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她这捕猎的口哨已经有近乎一年不曾吹过了,那是召唤这天间飞禽的密语,与天地间签下的契约。远方啸声呼应回来,阿戎便是想要与他在这世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来场龙与屠龙者的对决了。

    慕云歇抓住她的胳膊:“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好似没有以前的犹疑了。以前你舍不得对我做的事,今日里要在孩子面前做?”

    阿戎道:“他是儇氏的孩子,确应该为儇氏手刃仇人。咱们既然是碰上了,也让这些人为我们见证!”

    话音在林中盘旋,正如头上成群结队而来的飞鸟。这些飞鸟多为鹰隼,甚至有些是从哪景国人营帐里飞出来的。两头海东青鸣叫着,只待她一声令下。

    那外围的兵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方才不信她是巫魅的头领,现下也被这黑压压一片遮挡住日光的鸟群震了住。若说雷声为天象,那这又是什么?

    慕云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这情绪都酝酿好了,才说一声:“他既有儇氏血液,也是白龙之子。既是我子,我自然会给他在四海之内腾出位置,让他做唯一的真龙。”

    围在外的人听着这两人奇怪的话语,随后又听到“真龙”二字,不由得都紧绷着弦听着。

    阿戎从袖中取下龙筋,缠绕着襁褓背在背上,随后手中持锥,咬紧了牙关:“若你将檎儿还我,我还能饶你。”

    “饶我?”慕云歇看看她手中的锥。随后那破空之中传出一股味道……狼心香?还有……狼血的味道。

    阿戎将襁褓背在背上之后,便是像以前寻蛟龙时一样,一手锥一手狼血,此回那狼心香,是借道魂境回松漠,从奚族人那里得来的,她早已经要让他偿这笔债了!

    慕云歇苦笑一声:“挺好,挺好。”

    那狼血与香粉一起倾出时,慕云歇稍后退躲避,右臂忽然间化为龙肢。不知是不是那龙心香效力极大,能迟缓龙之头脑身体,便见他在原地变化之后被狼血沾染了上,龙鳞处如滚烫的铁板上滋滋响的肉一般变了颜色。

    阿戎还道他会在那瞬间逃入魂境躲避,却不想他这样以龙肢受了。随后见他伸出左手手指,在方才的伤口上一剐,剐下几篇干瘪的龙鳞,扔在地上。

    他将袖子盖住伤口,背在身后道:“气消了吗?”

    阿戎咬着牙望他,见他面颊苍白分明是痛极,还装出无事。这次是给了他教训。可他连生受创痛也不肯给她檎儿,这只是如同以前他所做的一样,是想安她受受苦,让他心满意足,玩乐赏趣?因他想看她失去孩儿的神情?

    “这是仇,不是气。”阿戎将那锥子递过去,这回他也没有躲,也任凭着她将锥子插/入他胸口,渗透他衣裳,直送到他心脏。

    扎下去时,阿戎抬头望他,见他那嘴角仍旧带着若有似无的笑,也不知那是何种意味的笑,仿佛又在同方才一般地说:“挺好,挺好。”她被这样一激,那一锥狠狠地刺了进去。

    待顷刻刺入又拔/出后,血顺着那衣裳染出来。虽说衣裳是墨色的,但血却是这世上最浓厚鲜艳的东西,它那样清晰地在那墨色上晕开,一片潮湿的浑浊。

    孩子忽然哭了。

    阿戎将那襁褓从背上拉过来,随后便将他放在身前。小祖宗饿极了,闻到血的气味,或许以为是他的牛肉。

    但阿戎仍旧将他的嘴巴送到自己左胸,开了衣襟,将他的小嘴对了上去。他一直抗拒母**,因他不愿意,阿戎没有逼过他,所以他还从未喝过母**。

    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阿戎自己使力压着胸脯,想让他尽快得喝上。随后岫儿声音止住,将那深深的牙往她的肉里一挂,吮吸了起来。

    阿戎抬头说:“他是我的孩子。”说话时,一滴眼泪掉落下来,却不知道是因疼,还是因岫儿终于肯尝奶水,亦或者因为她心里难受?

    会吗,她是要狠心去让眼前伤痕满身的人足够难受,那她又怎么会难受?

    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莫名的有了神采。即便是一只眼睛,也看得出他以往那高高在上的情绪,已在此时收起。那满不在乎的姿态,已变得如此在乎。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是你的孩子。”慕云歇说着,“他也的确需要母亲。”

    那身外一圈一圈的看客,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震慑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这也好似是去了戏台看戏,去了酒楼听说书一般,只是那惊险刺激又令人心疼痛惜的故事,竟然发生在眼前。好一出相相杀,值得喝彩鼓掌,赏他个三文钱的。

    人群当中发出些响动的声音,慕云歇的眉头也随之动了动。随机他抬手一挥,一阵狂风刮过,上百条人命随风而走,不知消散何方。

    “剩咱们俩了。”慕云歇说了一声,随后又是那讳莫如深的微笑,“这些当做换檎儿的补偿。”

    阿戎靠近他,眼见他身上如此多伤,她心头处的刺痛也蔓延上来,但他又说以伤来换檎儿,便有千种情感,的恨得,让人锥心刺骨!

    因何到这种地步?阿戎不想说是你逼我这么做的,阿戎只想着他们的恩怨到了这个份儿上,让人疲累不堪。可是檎儿……即便疲累了,她也不能放弃的东西,从她身体里剐出来的一块东西,连着一颗母亲的心,若能因一个而放弃另一个,她便不是个东西,不配做任何人的母亲。

    慕云歇眼皮也有些累,这样风姿绰约的出场,总不能退场时却狼狈不堪吧。“五年,让檎儿陪我五年,还你,”他顿了顿,抬眼望她,“好吗?”

    阿戎愣住。那腾飞于四海,睥睨于人寰,穿行于中阴,搬弄于鬼冢的龙,风华绝代的形容,翻手天地的计谋,也说出这样一句“好吗?”

    “……为什么是五年?”

    他颤了颤:“你看,他们是你与我共同的骨血,我终归应当尽一尽做父亲的责任,若是不分别地养育,难不成,你会与我住在一起,抚养他们?”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阿戎咽下一口唾沫,狠心地站着:“那不可能。”

    “那么我便养她五年,你来接她罢……”

    “……那么我又上何处去找你?”

    慕云歇嘴角又是笑,此时的笑倒是不惨,反而灿烂了些:“我在汴梁有一处宅子,日后叫做‘长慕王府’,待不出五年,我便会带着檎儿在那里,等你。”

    说罢他挺直了一些腰肢,向着阿戎走了两步。见她在思索他的话,他垂下头低声说:“那时看看,你对我的恨有没有削减。”

    说完之后,眼睛一白,身体轰然倒下。在落地那刻,掀起万千尘土,却不见肉身留下。阿戎心中一梗,入了魂境,却已经不知他倒在何处了。

    五年时光,不见檎儿五年。他方才所说的,他也想养育孩子,因此才要与她一人一个。阿戎想不通,既然真是这样,为何在夺取岫儿时那么狠毒,那时他根本还不知她有第二个孩子。在他知道后,又要夺走换走,故意惹她,分明便是游戏心态。那么今日换得他一身血迹,得他这一个承诺,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可不信,他也不会给出檎儿的下落。她抱紧了岫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掉落的水珠子已将衣襟湿透了。

    恍惚了许久,阿戎才回过了神。方才慕云歇那样神态,显然是以这几百人的性命喂了长生天了。她得找到那军营去,瞧瞧非苦的腿是否有了药,另外若是那几百人的失踪被军营里头发现,偏要拿他们撒气的话,她便还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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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056章 .龙捕食
    </script>    此情景好似是她想了好久的,只是那锥刺入的一刻,她也没有觉得太欢喜。她的男人,她心里想着便以此做个结,这是个了结,两人之间的维系只有檎儿。

    想来时来,想走时便走。欲让她痛时她痛了,欲让她心疼时她也心疼了。这龙是孽龙,缘也是孽缘。你既阻不了他靠近,也没法将他推走。似是个久沾身上的疤痕,洗是洗不掉了,好也好不了,甚是扎眼,但若真有一日没了,你却会忽然难过,那证明过过去的一种存在,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零星保命回去的兵士,也不知是慕云歇真的遗漏了,还是故意遗漏的,总之他们回了那营帐里,往这些个守兵长官那里一告,守官互相惊惧,而大将又也已经失踪,便派了人快马加鞭去上报明王,说边境有巫族施术,葬尽景兵。他们自然而然地便将矛头对准奚族盘踞的松漠之地。

    眼见带回来了几个和尚,又是跟着邪祟一起来的,守官们便用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命令他们又是超度这失踪的“亡魂”,又是在这大帐内让他们诵经不止来驱邪,再还怕他们也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妖邪,也不敢真的对他们怎么样。

    阿戎去大帐时,从地上捡了那地上死人的披挂,披在身上捂着脸走过去。进入营地时,被人拦也不说话,但要再拦她,便听她掩着脸的衣裳下面,发出声声曲调,随后天空便开始盘旋着黑压压的鸟群,鸟的声音多了,荒郊野外听着便十分可怖。

    他们知道是巫邪至了,鼓声忽然大声响了起来。那鼓声急躁,却在短时间内汇聚了这全营的残存兵力。阿戎望过去,他们将非绝师兄弟推在最前,全部集中在他们五人身后,在梵音之中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非觉望着她,也不顾脖子上的刀,站起身来。他胸脯因急促呼吸而起伏,他知道阿戎会不惜一切救他们四人。可使此刻的他慈悲心作祟,总不想再看见有人死了。

    大师兄非艰闭着眼睛念着经文,此刻听见非觉站起来了,瞟了一眼,又闭上眼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非觉知道师兄们都不愿意再造杀业。

    阿戎与他们相识的时间也长了。眼见这些躲在后面的人,她也不像慕云歇一般,非要看到一地血腥才罢。

    她只是上前来说:“非苦父腿上有伤行走不便,他在这里多久,我在这里陪多久。”

    说罢便走上前来和非觉一道,瞧了瞧后面人的穿着,问说:“谁是长官?将我与他们安置一处。”

    此时站出一个兵士,看上去骁勇,开始一边指着下方人,一边下令道:“你,将他们几个先看守在南帐;你,带你的人去边境瞧瞧蒙狄有无动静;其他副军随我入帐商议。”

    这样分配了之后,阿戎与非觉等便护着非苦进了南帐。此时闷热,几个人的脖颈衣裳都湿透了,阿戎抱着岫儿坐在屋内,见孩子闷得有些透不过气,便向账外走去。

    门外看守伸出长矛往他们身前一挡,阿戎斜眼瞥过去,他们立刻两腿一哆嗦。

    阿戎说:“我要是想救他们走,是让这里血流成河,也会救他们走。可这么走了,非苦的伤却不得好,所以我也不会为难你们硬闯。只让我在门口站一站便是了。”

    那两个看守看起来年纪轻轻,看她的眼神有如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阿戎想着,有人怕她,应该也是一件好事。她于是问:“想来军营里,是没有牛肉的?”

    其中一个答说:“这……这还真的有。”

    另一个也答:“这林外便是蒙狄,时有牛羊,有些夜里不归的,我们会偷来……”

    阿戎点点头,“那我们便去瞧瞧。”

    “可是我们奉命看守,若擅离职守……”

    阿戎说:“那说是我逼你,他们便不会说什么了。反正我也是个妖女。”

    回头瞧一眼帐子里的非觉,他正好地望过来,便问她:“你……你要去哪里,外面不安全。”

    阿戎道:“去猎牛。”

    非觉咯噔一声,回头去看师兄弟们听到没。这大师兄若是听到,大约脾气又来了。

    时人常说,没信奉的也要尊重那些有信奉的,阿戎必是尊重,但她也绝对不会因为尊重,对自己喜好的东西三缄其口。大家互相理解,没道理我要理解你,你却不能理解我,搞得好像有个信奉有多了不得,或是有多么弱势需要保护似的。

    阿戎是不会遮掩自己的人,要做什么便去做了。非觉听见大师兄又提高了念经的声音,他见阿戎出去了,便俯身下来对非艰说:“师兄别介怀,她是直性情的人。”

    非艰笑了笑:“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也不会来让我目睹那血腥场面,我更不会对她有什么看法,我只是要为那头牛念上一念,抚慰它早得轮回罢了。”

    阿戎与一个守卫便往林子去。这守卫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偷蒙狄的牛羊,提起偷,还有些兴奋,对阿戎没那么怕了。眼见闹腾得也到了黄昏,他带着阿戎顺着那林子到了外面,指着前方黄昏时分的草海子说:“这个时候放牧的兵士便会回去,一般也会有人来赶着数数,所以我们不会每天都来偷,总的挑着他们没防备的时候。比如那北面林间有狼,我们有时会装一装狼嚎,他们便一时半刻不出来找寻了。”

    待入夜了,那守卫便如小兽一般窜了出去,往远里跑了一圈,失望说道:“恐怕今夜里是他们看得紧了。我所知道,那牛圈和羊圈,是在那个方向。”

    阿戎站起身来:“可使岫儿要吃东西,我恐怕得往对面走一趟。”

    说着便忽然间消失在那守卫的眼前,几乎将他吓了一大跳。

    阿戎从魂境下面穿过去,再一上去,站在那牛圈里了。只是要在这牛圈里偷一头出去,杀了还要割肉,阿戎只觉得无奈。这家伙非人之种,竟然连母**也可以不吃,便直接以那后槽的獠牙来吃牛肉了。

    想来这龙是被人世代供奉牛羊牺牲,给惯坏了。供什么吃什么,没人给他们供过奶。

    阿戎将那圈打开,用锥子扎在一头牛的屁股上,那牛便万分疼痛愤怒地闯了出去。那牛闯入人多的地方,蒙狄的一行兵开始到处追打,刺它,但一时间仍旧未把它制服。

    阿戎的口中已在暗暗地吹哨,让她的飞禽们同来捕猎。待那一窝蜂的秃鹫鹰隼冲下去,也没人敢上前来了。她便取几块带回去,做成肉干待后几天再给岫儿吃几顿,剩下便给飞禽们分了。

    只这一次给他吃牛肉,当做为娘的见面礼,以后,还是得教它吃人吃的东西。

    毕竟长着一副人身,不能总干那禽兽的勾当。

    那牛狂奔不止,血腥味道弥漫开来。怀里总是在哭的岫儿也忽然间不哭了,瞪着眼睛望着前方一动不动,好似在准备着什么。

    阿戎只顾着去看那牛横冲直撞,再看着天边来的援助,却忽略了自己怀中的异动。只没过得片刻,她低头时,忽然觉得岫儿的手指变得粗长而坚硬,随后整个手掌变为了龙爪,随后身体渐渐越来越变化,当岫儿的脸逐渐长出鳞片后,他从她的怀中腾飞出来,在空中挺拔身姿怒啸一声,便朝着那牛俯冲而去。

    阿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怔得呆住。说实在话,她没有见过龙作为兽时捕食的场面,那是比这天生秃鹫更快,更猛的方式。当秃鹫与他同时俯冲下去之时,他几乎便在一瞬间将秃鹫脖子咬断,随后,它那幼小的小龙身躯,便叼住一只牛腿,将那牛整个拖上了天空。

    飞禽围绕在牛的周围,试图在空中攫取那牛身上的肉,便见它们全部围在那牛的身边,径直地随着龙向更高处而去。那底下的蒙狄人皆看呆了,口中喃喃惊呼着什么,没见过这等情景。

    阿戎伸出手指发出强劲哨声,那庞大的海鹰便在空中疾驰而下,将到得地面时,阿戎跳上去,随后那海鹰转身而上,朝着龙的方向而去。

    岫儿叼着那牛飞到其他飞禽再也到达不了的高度,只有海鹰能够在他不远跟随着,在空中他游荡片刻,随后俯冲落地。阿戎驱使着海鹰落在那方,等按着那方向落在地上时,才见那是蒙狄草原上的人居之地,那户人家在外面搭着火炉正要烤自己宰杀的肉,便从天而降一头牛砸在火里,把旁人都吓得跪倒,惊呼长生天了。

    而此时的岫儿又变成了小婴儿,躺在地上吱哇地哭着,直到阿戎从海鹰上跳下来,将她抱起。

    但她看着面前那群向着她跪着的人,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
章节目录 第057章 .龙之伤
    </script>    那火中烤着的牛肉,阿戎很快挑着一片出来,给他吹吹后,喂在他嘴里。岫儿啊呜两口便吞下,阿戎几乎没看见他用那后槽牙去咬。

    待守着他吃完,见下面跪着的众人都还不起身,以为他们是什么从天而降的可怕的东西,或神或鬼一样立着。阿戎便说:“诸位不要跪我,我只是个驯鹰的,这鹰竟能叼得一头牛,我也吓着了。”

    但是蒙狄人听不懂她的话,几名妇女支支吾吾说着什么话,随后又一拜再拜。

    阿戎将岫儿喂饱了,眼见语言不通,解释也解释不来,只能离去。但此时也不知后面早有人通风报了信,很快便有一群男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器具,有鞭有绳,有砍刀有长矛,将她围住。那些跪着的女人此时也站了起来,迅速地躲在了自家男人们的身后。

    阿戎叹息一口气。仿佛自她生来,总也不能像这些个方才跪在地上的寻常女子一样生活的。但凡若有些非常人之所能的地方,便总要被当做邪门歪道。这样想着,在燕都时有人真把她当做是佛母化身,那倒是少有的优待了。

    蒙狄男人嘴里说着什么,随后甩了甩手上的绳索。

    阿戎站在那火堆前面,牛肉的香味从火中透出来,油渍顺着牛身落在火中。阿戎都有些馋了,可眼前的人却毫不在意。

    几个男人快步朝着火堆奔过来,打算绕过去将阿戎摁住捆绑了。阿戎以为正要动一动身手的时候,怀中的岫儿忽然扭头望向他们,嚎哭了一声。那几个男人皆愣了一愣,在原地停住脚。见只是孩子哭了,又大着胆子继续往前,眼里也露出了凶煞之意。

    岫儿忽然间张圆了口,啊呜嚎哭着喷出一团火来,这一下可把那几人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几步。岫儿却没停止,小龙发怒了,便止不住自己口中的怒火,他再次嚎哭出来,只这一次,嘴巴与面颊变化为龙头,喷出的火夹杂狂啸的风声,窜向地上的火堆,随后将那火堆的火径直向着那两个男人喷出去。

    阿戎大惊,叫一声“不可!”随后怀抱着他掉转方向。他口里的火便喷向了周遭一顶帐子,瞬间那帐子烧得炽烈,很快便见火苗中只剩下了支架的木头,仍然在风中燃烧着,火光冲天冒出好看的颜色。

    阿戎伸出手去,摸在他的嘴巴上。那第一下火烧在她的手上,那烫得几乎将人手化掉的火苗才终于熄了。岫儿委屈地望着她的手,一声也再哭不出来了。

    龙,可真是不好养。阿戎喊来海鹰,坐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带回去。快要飞到出林子的地方,看见仍在下面等着他们的守卫,这才指挥海鹰下降去,随后从一人高的地方跳下来,也将那守卫吓得惊叫了一声。

    “这……这您是从……从那鹰身上……”

    阿戎一边往回走,一边丢给他一块熟牛肉说:“只带出来这一条,正巧是扎在木条子上了。也给你尝尝。”

    “还是熟的?这您是到哪里烤了牛肉来?”

    阿戎叹口气:“到了哪里……”她望着远处那蒙狄之地:“世上有这么多的族,各守其家,大多也不会喜欢外来者闯入。凡是闯入的,无论如何也得不了好下场,可或许在那最初的时候,外来的人也不是真的存了恶意。”

    “您这是在说什么?”

    阿戎眼望着怀中的岫儿,她透过他想到了慕云歇,或许她此时因着这一回闯入蒙狄,反倒对龙生出一丝同情了?

    她恍惚了一阵,随后摆摆头。不行,若如此便是沉沦的开始。族人未得自己的肉身,还是寄人篱下。她得为族人不再寄人篱下,谋出一条路来。

    回到军帐,阿戎坐在角落里瞧着非绝师兄弟们都睡着了,才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望着自己的这个龙子。他天生便长出可吃肉的牙齿,他不曾愿意喝她的母**。阿戎细细思索一阵,便将他的小嘴对准了自己的**/房,想让他去尝一尝。以前总听路上的人说,这孩子要是没有喝自己母亲的母**,以后恐也不会太亲近。

    这样试了试总还是不行,阿戎的心里忽然生出了凉意。总觉这个孩子,是想着他父亲的。正因他像极了他父亲,他才会毫不怜惜生命地去将自己为龙的暴戾抒发出来,这有时能成救命的良药,却也是杀人的利器。或许这世上,也只有重樨能帮助他来教化岫儿了罢。

    这样守了一天夜日,非苦的血止住了。可岫儿又没吃到牛肉,便总是要哭。阿戎也知道不能再停留,必得想办法回去了。

    阿戎趁夜将五人带了出来,对那带着她去取肉的守卫说:“你也见过了我的能耐,知道是拦不住我的。我也不让你为难,便先打晕了你。等你醒来,再去向长官回报吧。”说着便先将他的同伴打晕,随后他盯着他,目光有些复杂地咽了口唾沫,看她将要下手时,说了句:“保重。”

    或许一起偷牛,倒有些惺惺相惜了吧。阿戎报以一笑,随后重重打在他脑后脖颈之上,将他扶着躺在地上。

    随后回头对非绝说:“咱们走吧。”

    在入夜找肉之时,阿戎便将地形也探过了。他们一行顺着那林间不易被发觉的地方小心行进,非绝更是注意地上的埋伏。

    不出两个时辰,天光微微有些亮了。远处望着有数十把火把朝着这处围拢而来,阿戎低头瞧着岫儿,见他的头偏向火把来的方向。

    似乎是见到火,岫儿便会想要张口露出龙的姿态来。或许在岫儿的潜意识中,只有他自己是主宰火的主人。

    当那火把越来越近的时候,岫儿的嚎哭开始响彻在树林间,回声震震穿入那些搜寻者的耳边,使他们确定了方向,飞速地赶来。在他们以为将要靠近的时候,漫天的大火从前方席卷而来,燃烧着了四方一切草木枝丫,顺着地皮与树干,与那山风一起向着他们扑去……

    ————

    “慕侯爷,您有一位故人求见。”

    “不见。”

    那女子拖着藕色的裙摆,袅娜的身姿走了进来。在那上京富丽堂皇的殿宇之中,她几乎是半裸着胸脯走过来的。这样的着装符合她一贯的态度,她在那地上躺着的一滩东西前坐下,打量着这一滩半人半龙,血水满身的家伙。他的身躯正在极其缓慢地愈合。

    “主人,我不得不说,此时的你,真是闻着有些恶心。”

    慕云歇的半张人脸上,眼睛微微地睁开,露出一颗蓝宝石的假眼睛,和另一只幽深如海的眸子。他盯着面前的覆罗:“我如今的样子,我觉得甚好。”

    覆罗水姻道:“自巫臣服于龙至今,也有千年之久。这是有记载以来,头一次有龙将自己弄成这般惨状的。”

    慕云歇收回眸子,好似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你会有一天尝到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只望你那时,不会觉得自己恶心。”、

    覆罗水姻笑着说:“我对情字甚是通透,不得的,我也不会令自己心焦,更不会自毁。但您显然便是不通透的人,只有不通透的人,才会认真。我瞧着那儇氏女,可不像你这般心焦。她失却了你,却能成为儇人的王。她的心里只有孩子,是没有你的。”

    慕云歇已没什么力气再说话,或许他有,但他不愿分心去与她说话。慕云歇与阿戎一样,身上的腐肉都可以自己长回来。这一点,覆罗水姻也很清楚。所以她更清楚的是,当初慕云歇要与阿戎做那种事情,生下他的龙种,全然不是因为阿戎是长生不老之身而要利用她,而是因为这活了一百年的龙,自那小妮子出生时便陪着她,一颗心早栓在她身上了。

    覆罗叹息一声。洞悉一切的人,总是能将一切都看得通透。说来一百年对人是两生了,但对龙,也不过从幼年长到如今的少年。一个年少时落在水中的女童,得到了他的眷顾,渐渐地便要随时跟着她,跟在她的现世,跟在她的梦里,跟着跟着,便像小男童一样,渴望通过做坏事来引起女童的注意。

    “你还真是年轻啊。”覆罗水姻十六岁的身子,却有着百年一般的老成。她想去为他擦擦伤口,见他将一只便不会人形的龙爪捏开她的手指,便也知道这男人是不许旁人碰他一碰的。

    他这辈子,只碰过阿戎,也只让阿戎碰他,但偏生的,他是喜欢同她这么样的来往,互相撕扯着皮肉,撕扯心肺,还乐此不疲。

    “我在这里多住两日,等你恢复好了,再来找我商议。”

    覆罗往出走两步,又回头皱眉盯着那一滩腥血里的人:“虽然这人世的事,比不得你们之间的事,但我奚族既然选择了做龙的奴仆,便不会再为人做奴,你当知道我要的,是要奚族能在这世上分一坯土。”

    慕云歇的龙爪动了动。将自己当做奴仆的人,永远也别想在这世上寻到自由。覆罗在他眼中,只能算作是个聪明些的傻子。

    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聪明些的傻子吗?明知道这世上除非他想,还没有旁人能伤得了他。但若是真被伤着了,这一身皮肉心肺,还有那长着鳞片的手指心,都疼到骨子里。

    慕云歇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
章节目录 第058章 .归来见
    </script>    阿戎归时是个白天,松漠外站着一圈一又一圈的人,有穿着齐人装束的,有奚人,为首站着的是列山主,身为儇氏相,迎上前来唤一声:“王上,您回来了。”随即便俯身行个大礼。

    他行礼后,身后无论是齐人还是奚人,全都跪了下来开始大拜。

    这尊贵的迎接,令非绝等僧人吓了一跳,非绝望着她眼睛瞪了老大,而大师兄非艰此时双手合十,皱眉说了声:“善哉,善哉。”

    方才非艰说话的语气,那第一个“善哉”是个问句。阿戎望见列山主手中执魂杖,便明白过来那些非儇人之族的,对着她叫一声“王上”是有理由的。

    她看也没看一眼,走到列山主面前伸出手。

    那列山先是一愣,看她颜面少有的露出笑容。不笑的人笑了,有时是一种可怕的事情。他是精于揣摩人心的,一班儇人跪在他面前,她只是回跪,这次既不回跪,也不应声,知道她是生气了。

    他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中的魂杖,随即递给她。她拿过魂杖,随即吩咐列山安置非绝等人,也没有对他说什么。等一切安排妥了,问说:“重樨呢?”

    “龙不喜人多处,他在何处,恐怕你得寻一寻他。”

    她点点头,抱着岫儿朝远处走去。阿戎掩着松漠的冻土霜树走下去,走了很久后,离得奚人和儇人的村落也远了,却一路都没看见他。只是这个时候岫儿忽然笑了几声,面容上有好奇的神色,再过了一会儿,他整个身子渐渐化龙腾了起来,顺着霜树转了几圈。天上此时啸了几声,是岫儿那小龙的声音,阿戎渐渐往他飞出去的地方走,眼见那几颗高耸的松树间盘旋着一条长龙,看见小龙,他才耸动了耸动。

    岫儿咿咿呀呀大叫几声,重樨缓缓睁眼,看小龙盘桓在他脸前面。他张开嘴啸一声,便将他吹了出去。

    “大白日的,你醉酒了?”阿戎走过来仰头问。他这龙头搭在树杈上,活像白日梦刚做起来,他开口说话,“少喝了一点,你不在我睡得多,醒的时候少。”声音如同洪钟一样,将身旁细松也吹得震颤,他这才变回了人身,伸手抓住那条在他脸前面耸动的小龙身体,说:“看来你见过他了。我之前也曾想去寻你,但路上便见他总是在不远处守着你,便回来了。我要是也一同守你,恐怕互相先杀个谁死谁活的,也是胡闹。”说着把岫儿送回她怀里。

    阿戎抱回小龙,说:“慕云歇与我无关,但岫儿以后不会再残害同族。我与你自当好好教他。”

    “那檎儿……”

    阿戎听到檎儿的名字,喉咙咽下一口气:“他定要抢走檎儿,以他的秉性,是为了将来要他们和你们一样自相残杀。我虽然不知他为什么不喜欢岫儿,要将他和檎儿对调,但他狼心狗肺……”

    重樨望着她:“我是由母亲养大的,没办法再与他一样。其实,他也其实深知这一点。你若往好处想,我不忍心杀自己的亲族,但他是应杀我的,却也一直没有杀。”

    阿戎皱眉:“你想说什么?”

    重樨还想说什么,后又笑笑:“或许他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可恨,但也或许他是个捉摸不透的恶人,不管如何你也要放开这种心绪,以后有我在,他伤不了你,所以你大可……大可……”

    阿戎抬眼等他说完,他继续说:“你可以忘记一切不快,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眼下有族人,有松林,有我,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也有愿意跟随你的族人,且有魂杖傍身,再没人能伤你。”

    阿戎笑了笑:“我早都忘了,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也会对岫儿好。”

    重樨以前虽见她笑过,但今日看起来,总觉得她笑容不自然,也不知道是许久不见了心理作祟,还是怎的。但他听到她那样说,便好像是接受了他方才的剖心肺腑的话,愿意同他一起走下去。

    这么想着,他伸出双臂去环抱她。看到他这个动作,阿戎么也没有拒绝,但脸上也没什么变化,木讷地等着,直到他快碰到她身前时,岫儿忽然间嘶叫一声,用小小的龙头将他顶开,随后从那手掌开始又换回了人身,开始哇哇大哭。

    阿戎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孩子还小,大了便好了。慕云歇曾照顾过他,他大概是……念旧。”

    这生父之情,可不是念旧。重樨心里很清楚,所以也没有回答。这“念旧”两个字从阿戎口里说出来,他听着,那意思应当是她在借着岫儿说话,说的是她自己。

    两人再回去时,已经将近入夜。列山主在儇氏村落前等着他们,见他们来了便说:“齐皇今日大好,要为王上和众国寺僧人接风洗尘,王上您务必得去一去。”

    阿戎道:“你是儇氏相,我自然听你的。”

    她仍旧是这般微笑,列山主朝重樨瞧了一眼,似是询问,但想必连他猜不透,重樨恐怕也猜不透。

    到了齐皇的王帐里,那耶律淳小孩儿一个坐在下首,齐皇却整个脑袋倚靠在皇座上,抬也抬不起来的样子。

    齐皇下首的右侧,坐着六个齐人大将,看样子意气风发,又十分担忧齐皇的体魄。但他们看着他的目光,也会时不时落在耶律淳身上。阿戎能瞧得出来,齐皇死了,耶律淳是他们要扶上来的那个,那么他们会跪自己更匪夷所思了。

    冰天雪地的松漠,所有人都是来此逃难躲避,也不会有歌舞助兴。这席也是简简单单的吃个饭,吃到一半,齐人将领中有个酒喝多的,拿起汤勺敲着碗,敲出有节奏的声音,口里用契丹话唱出了歌。

    阿戎因为常在北地,契丹话听得并不少,这歌通俗易懂,是首战歌,讲着同气连声共同对敌的情谊,听起来唱起来也朗朗上口,她于是也跟着大伙一起唱起来。

    唱得这些男儿们热血涌上来,其中一个将领抬碗吞下一整碗酒去,站出来跪在阿戎面前:“您是故去晋王之妃,萧氏宗女,又是燕都时震惊庙堂的救世佛母化身,是能够自由天地的神祗,更是龙之妻母,我们愿意听您效命,为我大齐重夺天下!”他说着把头磕在地上,其他将领也开始磕头。

    阿戎止住他的话:“你这话里每一句都不对。”她看向列山主,见他摇摇头示意不要拒绝,便也没有说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这段时间里,她知道列山主对这些齐人做了些功夫。

    等到这宴会歇了,阿戎出来后便问列山主:“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列山主道:“挟天子令诸侯。我们需要兵马,借来一用。”

    阿戎:“我可以默不作声,让你去实现你想要做的,但我希望你是为了儇氏。”

    列山主听到此言,立刻跪地,咬破自己的食指任凭血流出来:“儇氏血脉最重,我破血立誓,所做一切皆为儇人,只要王上信我,我定会为儇氏找到栖身之所。但所有的一切,不可能不流血,不耍谋,但凡要争夺土地,必得玩弄人心。”

    阿戎深吸一口气:“你玩弄你的。覆罗也会玩弄她的。她回来若是见着你在齐皇面前为我们谋利益,可不见得会高兴。”

    列山主:“这不牢王上操心了。”

    阿戎点头说:“现在儇人也醒了,我正巧刚回来,你替我召集大家一同来,我要宣布一件事。”

    儇氏村落中有一庙堂,是容纳得下全体儇人的地方。阿戎坐在庙堂前,将重樨请上前来道:“虽然龙与儇氏有血海深仇,但大家一直敬重樨为儇氏公子,到了如今,他依然是儇氏的公子,我的亲长。我的孩儿也是龙,但并非像诸位以为的那样,是公子的孩子。”

    这是在场众人都始料未及的。在一开始,除了列山这等洞悉天命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是重樨的,所以即便他说是龙,儇人也并未会在乎。但现在她说不是,这一来是要与重樨撇清楚关系,二来是要大家接受:她与孽龙所生子孙,也是儇氏之种,将来会继承儇氏位置。

    “王上是说,这孩子是孽龙之种?”

    阿戎道:“我这样说,诸位大约会厌恶我。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人便是孽龙,直到后来才知晓真相。这个孩儿,现在我将托付给诸位和重樨,让诸位教化他为重樨一样,护佑我族。”

    她这样说了,下面才安静了些。儇人的命是从她来,自然还是愿意服她,而儇人看着重樨长大,也是服重樨的。

    阿戎回头来看着重樨:“你可愿做岫儿的亚父?”

    “亚父……”重樨终于懂了。她是即便否定与慕云歇的关系,也断不接受和他的关系。她不愿意再近一步了。亚父之名,“亚”便是“次”,虽是尊称,却不似父,也不似“继父”,这其中的差别,他终归是明白的。

    “…声苦笑,算是应了。

    <
章节目录 第059章 .做个梦
    </script>    阿戎将岫儿放在他的怀里,族人望着他们两人无话,等到他们回去后,重樨才说:“族人对孽龙仍旧有极深的忌讳。恐怕今日大家因为是你救了他们性命,他们便当这恩与仇抵消,但他们不会不深想。”

    阿戎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列山主道:“重樨说得不错。族人对公子的好感,源于公子与王姬当年的惨状,那是当年举国哀恸之殇。若是魂魄未能醒来,恐怕族人会永远恨着孽龙,亦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公子这般敬。正是因为公子当年的悲惨结局令人不忍,即便如此还愿意搭救族人于魂冢寂灭之中,所以才放下了这恩怨。只是这一样,是族人对公子的情感。对王上,那便是在这恩怨抵消之时,还存了一丝希望:那便是王上需得保证,这孽龙之子,永远不会再伤害族人一次。您……要怎么做到?”

    “我会将他抚养成一个分辨善恶的人。”

    列山低头轻声一咳:“孽龙并非不知道善恶,但是他俯仰一世千百寒暑,根本不将这渺小凡俗放在眼里。现在他这么幼小,却因是龙而与常人已有很大不同,他对任何事物都无敬畏之心,这样是没法子令他安安静静像人一样生活的。迟早啊,他会自己飞出去。等他看到这世间,是另一番态度。”

    重樨:“那照你这么说,我也会有一天威胁族人?”

    列山挑眉瞧瞧他,“你看你那目光里,都是凡俗的眷恋。人因为有所眷恋才会软弱,龙也是一样。无坚不摧的,也会被磨掉棱角。但是眷恋这种东西,有时候会产生相反的效果。若是想得到的东西得到了,恐怕会更安分,若是想得到的偏偏得不到,那么即便是温柔如你,也有显示出你孽龙血脉凶残的一天。人亦是如此啊!”

    阿戎冷笑:“照你这么说来,我是无论怎么教育我的孩儿,在你的眼中,他都是会随时发作的祸患。”

    列山摇头:“您会错意了。我是觉得,教一个人人,倒不如教一个人恨人。你教他护凡俗,不杀生不邪**,便好似是逼着一个天生女人和肉的男人剃度皈依一样,他心里明知道这是违背他本心的,他如何能做到?但如若你告诉他,你有多么恨一个人,这个人害死了族人,害的你痛苦万分,还迫害这众生凡俗,只因他有无上的权力和本事,那么他反倒会从心底里厌恶这个人,厌恶此种做法。”

    阿戎拧起眉头盯了他一会儿,将自己的扙魂蛇矛紧紧地捏着,屏息着对他说:“列山为相,我信得过。列山为老师,我却不见得合适。这世间权谋算计,我一样都不想让岫儿知道。我只想让他知道什么是好的,我也不想让他刻意地去恨谁。”说完便捏着蛇矛走了出去。

    重樨看她走了出去,回头去瞧列山主。

    列山瞥见他在瞧他,也说:“你是觉得我说的太重?”

    重樨道:“你说的确有道理。但阿戎她……并不希望岫儿有一天会与他生身父亲敌对。”

    列山:“我瞧她以后,也不会让我去触碰这个孩子。你是亚父,你可得想清楚如何养他。”

    重樨叹一口气:“对啊……我是亚父,她要我来教他抚养他,承师承父的职责,慕云歇也是我的亲族,与我有同样的身份,虽因身份敌对却不为仇人。她便是知道我会明白她的心意,不会让岫儿日后出现什么偏差。”

    列山笑一笑:“我看王上是个极聪明的人,她总是默默的,话很少,但心思却也深重,想得东西并不比我少。她这么安排是要让你隐退下来,只尽心尽力照顾她的儿子,不分心思在朝堂上。”

    重樨此时有些不快:“你不要用你的心思来揣摩她的用心。她是个单纯的人。”

    列山道:“屠龙二十多年未曾有一步退缩,手中握有龙筋魂杖的人,不会是单纯的人。王族之所以为王族,是因血脉里流淌着的王心。她不说,或她谦卑,不代表有一天不会将非我族类踩在脚下。因此,你以为她为何会放心教我去做那些卑劣之事?”

    重樨不愿深想,但他也很容易被说动。见到自己心思开始驰骋摇摆,他叫自己不要听了,便伸腿要走开。

    列山说:“既然你也不想听了,那我便再说一句结。儇人可以存千年,王族可以存百世,孽龙可眼观沧海桑田四海升平,人心若海,你不了解你自己,你更不了解王上。”

    “你这句太长了。”重樨环抱着孩子也走了出去。

    对于列山来说,他从不在自己人的面前遮掩。他也不会在聪明人的面前遮掩。他可说是愿为儇人立足奉出这一生的短长,他也知道阿戎是需要他的。这便够了。这时候外面还没天亮,他望见那月亮,便想着说话都道,别处的月亮要更圆一些,也不知那覆罗氏在远处,是否也如他一般在眼望这月亮。

    ——

    覆罗的眼睛确也是望着月亮的。她已经在上京的黑夜里站了两天了。她习惯了昼伏夜出,白日出来渴睡,晚上才精神。等精神头来了,她不免要出现在慕云歇那殿门口。

    这慕云歇在景国的上京,过的是太上皇一般日子。有时不说话,有时一说话便语惊四座,有时不作为,有时又能将这一条北方土地尽皆给这皇帝奉上。如今的他,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望着月亮,不由得想到那一个酒醉微醺的晚上。胸有城府,生存千年的列山主,倒好似头一回对了她选择情人的胃口。这种能得到,又让她满意,还不会在做那种事时仍让她想着通灵的,在她□□之后还属首次。这不能说不是因为“动情”两个字。她对“动情”两字的解释很清晰,她对重樨也是动情的,只是情与情不同。

    或许她没想过会得到龙,或许她一直将自己,看做是比龙要低一等的生物,她心里不要尊卑,但却自带了一种对龙的尊卑情结。这个她自己说不明白。但列山主,恰好是个她可以得到的,且又正好令她喜欢的东西吧。

    走到慕云歇门口又守着一排兵,看来上次她擅闯进去看到孽龙的窘境,是让他真的感到难堪了。这一点让她有些兴奋,像小时候私窥到主人的秘密时一样兴奋,掌握了主人的秘密,他们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了。

    这样又过了几日,终于被他叫进去了。她进去时,慕云歇已经毫发无伤,穿着他惯常的锦衣玉冠的装束,坐在席间自己给自己斟茶,像一个谦谦君子。

    她在大殿的客席坐下来,还没开口,慕云歇说:“你担心时日长了,齐皇会死,皇子继位,又无法令诸臣心稳。”

    覆罗抿唇一笑:“您什么都知道,那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只坐在这里像您讨一口水喝。”

    慕云歇淡淡地道:“我不待客,也不备茶。”

    覆罗吃了个钉子,讪讪地说:“那听您还有没有吩咐了。”

    慕云歇:“我没吩咐,你可不是白来了?”

    “您肯见我,我也不是白来。”

    谄媚的话他听了便像清水一般无味,但也喝得下。他继续说:“等三年。”说着自己喂自己一口茶。

    覆罗是巫,远远地看过去他那茶,便觉那飘出来的茶雾不寻常。虽然无味道飘出来,但总觉得他是在服用什么药物。

    但“三年”这个词让她注意力又集中起来。三年在松漠这个苦寒之地,足以将齐皇给冻死,也足以让奚人减少大半,她是等不起的。

    她跪坐起身:“您既然知道我的来意,当为我谋个办法。还是说您已经深陷什么感情而置我奚民于不顾了?”

    她是真着急了,这么一下子冲动破了大防。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她这么一瞬间胆子大起来,直接顶撞过去。

    慕云歇端着茶杯的手没松,他听她说完静默了一会儿,好像并没发火,继续说:“景国如今正在将燕都打造为新的上京。三年,新上京方能造成。三年你等不及,那今日你也没有必要回去了。”

    这话说起来云淡风轻,覆罗坐在那里胆战心惊,他若说她没必要回去,便是要将她铲除。她不敢再问,却趁着这功夫已在心里仔细思量。

    景国人要迁都,这是意味着……景国随迁入南,便是在北边空虚下来,她能够趁虚而入?那么景国迁都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拿下了齐国的土地,又对立有盟约的大楚觊觎上了?

    “这三年,你不许再来打扰我。”

    覆罗还没缓过神来,慕云歇已经将那喝完茶的杯子一翻,里面的茶沫便如尖刀一般向着她飞来,眼见忽然有一滴茶沫沾在她眉心,她便痛极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眼前场景才是可怖。这里是一个猪圈,且是屠户人家的后院猪圈,她身上四周弥漫着冲天的臭气和泥水粪便,此时屠户拿着刀,牵出一头猪。那猪看见刀便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叫,随后很快,被开膛,剥皮,掏出心肺肠子,砍下脑袋,挂在了旁边晾着一个个猪头的木头架子上。

    让她来看这个场景,是她顶撞孽龙的惩罚。

    此时的慕云歇,已经起身走出去,望了望月间的云层,随后化龙而上。

    远出渤海深海,潜下去找到自己护着檎儿的那方海藻。她的气息还在,他将那暖和的护心汤药从口中为檎儿渡过去。

    虽然是过了自己身的药水,常人想着大约是恶心,怎的还吐出来给女儿喝。但其实不然。慕云歇是不死之身,这药他从口中喝下,却是流往龙筋。龙筋是他的命脉,也是他长生不老的保障,便如阿戎的心一般不死。他那药茶里含着刮筋的狼心香,唯有刮筋分给檎儿一些,才能将她救活过来。这三年间,他将抱着檎儿在这深海之中潜睡,忍着伤痛,做一个好梦。

    <
章节目录 第060章 .三年逝
    </script>    松漠的这三年过得最是平静。在苦寒的地界,齐人、奚人、儇人似乎达成了一种静默的和谐。捕猎凿冰,深山修兵,看着和北地人没什么差别。那齐皇苟延残喘地,不知用什么药引子勾着条性命,也竟没死。在这松漠之中,偶尔那冰水旁坐着垂钓的,也是拥有累世之能的高人,在山林间打柴的,也有当年斩杀万千首级的大将。非龙即虎的一些个怪人们,也常在山间像寻常农人一样行走。

    大齐繁盛过往已在北地更新换代,景国人霸了这北地,倒是对不适宜生存的松漠没动剿灭的心思,三年修一座都城,按着如今上京会宁府的样子原模原样地在燕都盖起来,破旧立新,显示出新的朝气。南征的步伐已经开始,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借口,这些年里兵马是越来越靠近大楚的汴梁了。

    楚国人相比往常,也睡得不那么好了。原先与景国有盟约,当年燕云拿下是应当归还的,结果最后楚国只拿回两座洗劫一空的小城。三年光景里,日月交替,城池的归属也总在更迭,但不变的是那曾经的云中,今日的大同。那里是个两国谁也不能染指的地方,那里是孽龙的居所,古氏族的幽都,大齐皇室的命丧处。

    三年间,阿戎晚上会去听列山主议事,但也甚少发表言论。白日她几乎是整日地陪在岫儿的身边,见重樨常来将他牵出去捕猎,有时两人会飞去不见,看山高水远之地,春暖花开之时,待终于能让岫儿与她两个人在一块儿待着了,她便将小时候的一些故事讲给他。

    在这三年之中,儇人的魂魄也发生了许多便会。因两魂聚集在一副身子当中,气性更加坚强的儇人,夜晚即便非常疲累,也都不会合眼,目的便是更加地去掌握自己的身体。

    列山为了此也制定了严明的规定,夜晚入睡的儇人,有了三次,将会以魂杖将魂灵剔除出这句身体。这项律令深得人心,大家方才从千年的噩梦之中醒来,站在存亡的边缘,没人会掉以轻心。

    因为儇人们在晚上精力总是消耗过大,导致这些身体里的奚人魂魄在白天中总是渴睡,渐渐地,这些奚人便总是白日里睡觉,儇人们在夜晚的精神也都逐渐地好起来。

    阿戎对这些都看在眼里。若往仁慈了说,这些奚人也是人,不能因族人要生存,将别人的性命侵占。若往对错上说,这些人背叛了自己的族人,落得了“该死”的下场,才被奉献出来,做了替身贡品。若往恩义上说,凡人皆有一死,这些奚人们因为儇氏的需要,才能苟活下来,惩罚也只是让他们白日做梦,看似也并非是无情的方式。

    阿戎早上睡下,午时醒来时,听到松漠中传来声声的钟响。这响声来自齐国人那处的斋院。这斋院是给非绝师兄弟们的住处,陈列了随行带来的小佛像和经文,以供信佛的人们来听听讲,学学法。也只有斋院里安了一处钟,平日里只是每过一个时辰,非苦会来推一次钟,这次却连响了一十八下。

    阿戎在齐宫里待过,知道钟声多了,是有不好的大事发生。她披上衣裳走出来,见列山主也正从屋里迈出,两人四目相对,列山说:“应是齐皇。”

    阿戎与他同去了覆罗水姻那里。还没进得内堂,只在外堂远远地覆罗坐在床上,怀中抱着一个闭着眼的老头儿,那老头额头的青筋慢慢平下去,看似死的时候还挣扎了一番。

    他们身下跪着的耶律淳,此时看上去已是个少年模样,开口也有了男人的声音,只一味麻木地含着:“父皇,父皇……”

    一开始他也哭得厉害,到了后来他眼泪也流干了,覆罗便开口向下面的来人都道:“诸位都是侍奉先皇的肱骨之臣,往后更要尽心辅佐新皇,早日实现齐国复国大业。”

    底下扣头遵旨的不少,阿戎站在门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便又退回来。

    列山主跟着她一起走出来,问:“王上怎的只远远瞧?照理来说,您也是名义上的晋王遗孀,出身大族萧氏,还受封了云中地,理应当也去拜一拜的。”

    阿戎道:“这些虚的假的不用再提了,我不必去惺惺作态,在旁人最痛苦的时候,还要去鼓弄这些谋算的嘴脸。”

    列山笑一笑:“这些个人啊,难过大概是会有那么一刻的,但一刻之后,都是别的情绪,不存在刺痛与否。相反,他们还很在意自己的属臣是否会看重自己。你若是去拜了,便能给他们知道,您也是愿意臣服大齐新皇的。”

    阿戎转头盯着他,面上毫无表情:“我愿意吗?”

    列山道:“是以这是臣子存在的意义。”

    阿戎叹口气:“所有人都知道,齐皇本活不到今天。他的活,意味着齐国旧臣的齐心,但他一死,大权便都在覆罗氏手里,他们恐要生变。覆罗氏一直用巫术吊着他的命,他一死,我知道是因他无用了,所以我不敢看他,只觉得心里有种悲戚。”

    列山:“这对我们是好事,覆罗明白,现在唯一能让齐国将士归心的办法,是向景国北部空虚之地进发,等夺回一寸土地,他们会拥戴她和新皇。南迁在此时了。”

    列山说得很是高兴,他似乎也迫不及待地等到今晚将此事告诉族人。在南迁之后,魂灵便得暖阳滋润,慢慢地回生,不出太久,定能将身体臣服。

    重樨这个时候,已带着岫儿在云上看过了。岫儿早已经会说话,便问他说:“亚父,我也会死吗?我死的时候,别人也会那样为我哭吗?”

    重樨说:“你将会活得很长很长,恐怕是为了身边人的离去而哭。”

    “娘亲也会离去吗?”

    重樨摸了摸他的后脑:“她不会想离开你的,她舍不得。”

    “那岫儿没什么好哭的。”

    重樨笑一声:“亚父若是离去了,你会哭吗?”

    岫儿想了想,问:“亚父,别人都叫父亲叫爹爹,别人都说这个亚是第二个的意思,为什么说,你是我的第二个爹爹?”

    重樨想了想:“你的生父……”

    “他也离开了吗?是不是因为他离开了,所以娘亲时常脸上没有笑容?娘亲没在岫儿面前哭过,是不是像下面的人一样,都哭尽了,眼睛里挤不出水儿了,所以才这么安静?”

    重樨:“……”

    重樨在心里想,他也是甚少见到阿戎笑的。有了孩儿之后,她的心里依然悬着。她还有檎儿没找到,但她究竟是因为檎儿,是因为慕云歇,还是因为她天上从来都不会大悲大喜,不会开怀大笑,因此才总是这么沉默的?

    说起来……三年前的慕云歇总是在周遭隐藏之处,或是魂境之中观察着她的举动。在有了岫儿与檎儿后,他便不可能放着孩子不去看,但也的确是三年不曾闻到一丁点儿他的气息了。

    龙之间有着血脉的契约,若慕云歇将死,他能感受到。而现如今这血脉上并无动静,他便知道这慕云歇只是躲藏得深了。

    阿戎在下面抬头望去,岫儿正巧看到了,便大声叫:“娘亲,我在这里!”

    仿佛是血肉的关系,阿戎能听得出来。她朝着云上一笑,但却忽然间望见旁边的云颜色变了。

    只那么一瞬间,阿戎总觉得是错觉,觉得那厚重的白云中掩藏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岫儿从上面化龙奔下来,白影落在阿戎身前化为三岁的孩童,阿戎这才打消了方才的疑虑。她将岫儿抱起来,在额头上吻了吻,随后问他:“你同亚父又去说什么悄悄话?”

    岫儿瞪着懵懂的眼睛望过来,有些委屈的神色,嘴巴向两边扁了扁,想了半天认真地说:“娘亲,我的亲生爹爹是不是离开了?”

    “他不会离开,他可能在某处过得快活吧。”阿戎捏了捏他的鼻头,随意说。

    “娘亲,你别骗我了,如果亲生爹爹还活着,怎么会不来陪岫儿呢?娘亲又怎么会总是不开心呢?”

    阿戎将他放下来,牵着他肉肉的小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活着的人也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你的亲生爹爹,他有别的要紧的事,所以不能来看你。”

    “娘亲,你还没说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呢?”

    阿戎揉揉他后脑垂下的头发,随后看向远方,眼睛里有些空洞:“这个……娘亲也不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性子淡了,大概从小是如此吧……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重樨走下来,见她面上有些迷茫的情绪,便问“你这是怎么了?”

    阿戎说:“我一个人想一想……”

    “那我将岫儿带回去。”

    “不必了,让他陪我一会儿罢。”说罢她便向着冻草坡下的那刻大树走过去。

    岫儿蹦跳地跟着,回头看见亚父走远了,便又上前去追阿戎。但是没追出去几步,忽然发觉身旁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着发亮的玉色的锦衣,低头朝他微微咧了咧唇。

    岫儿瞪着眼睛望了他一会儿,也不晓得这是谁,也不晓得应该打什么招呼。

    男人嘴角一动凑近了他,浑厚的声音说:“竟不识我了?”

    <
章节目录 第061章 .两小儿
    </script>    岫儿摇头,那锦衣的男子用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扬起来:“我是你的亲生爹爹。”

    “啊?!”岫儿张大了眼睛,随后忽然间变化为小龙向着前面的阿戎飞过去,随后又变化回来,挡在阿戎面前说:“娘亲!”

    阿戎盯着他:“怎么了?”

    锦衣男人从后面摇摇手指,示意他不要说。

    岫儿便支吾道:“没什么……”

    阿戎瞧他目光朝后瞧,便转头去看,但什么也没瞧见。岫儿此时拉着她的手说:“娘亲娘亲,我饿了。”

    阿戎替他捋一捋头发:“好,那你便回去同月梨说说你想吃什么,让她给你做些吧。”

    岫儿点点头,又拽了拽她的衣裳:“娘亲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天将晚了,娘亲过会儿还要去议事。”

    岫儿于是便舍了阿戎走回来,对站在不远处的锦衣男人说:“做什么不让我告诉娘亲?”

    锦衣男人将他一只手抱起来,一边往儇人的村落走,一边说道:“父子之间的秘密,告诉她,便不好玩了。”

    岫儿皱了皱小眉头:“你是因为玩,才不陪着我和娘亲的吗?”

    “嗯?此不同彼,”慕云歇想了想:“岫儿,你娘亲从来不自己做东西给你吃吗?”

    岫儿说:“娘亲做过,但娘亲手艺粗糙,我吃月梨做的。”

    “她会做什么?”

    “娘亲什么都会,烤鱼,烤兔子,煮肉糜。”

    慕云歇将他放下来,在一颗显著的老树藤条前面,郑重其事地瞧着他眼睛说:“你的亲生爹爹也饿了,你便去同你娘亲说,你想吃她做的烤鱼和肉糜,随后给我端来尝尝。”

    “但她不惯常做的,我要怎么哄她来做呢?你真的饿了,我让月梨做给你便是。”

    “为父只能吃你娘亲做的,吃别人做的,肠子肚子便会烂掉。”

    岫儿张大嘴:“这么说,娘亲每天都在偷偷给你做吃的,却不告诉我吗?”

    慕云歇深沉地叹息一口后说:“我与你娘亲之间,也有一些秘密。每个人与亲近的人都会有秘密,若无秘密,便不亲近。”

    岫儿听着玄奥,那支手思索的莫要颇费神,慕云歇补充说:“但吃过肉糜后,我便都告于你。这样你与我便比任何人都亲近。”

    岫儿拖着腮帮子仔细想想:“,她要先去议事,等她回来还得一个时辰,你真的能熬得一个时辰?”

    慕云歇眉梢眼角露出些笑,似是觉得他可,这么一向来,他的心里更加感慨。他于是说:“我一个时辰后在此等你,记住你与为父的约定。”

    岫儿拉了拉他衣袖:“那你一定要来啊。”

    慕云歇点点头:“一定。”

    他说完便消失了。岫儿四处瞧了瞧,见都没有了他的影子,便思忖他这爹爹和娘亲一样,都喜欢跑去那睡梦灵魂飘来飘去的魂境里面行走,一个想法便能跨出千里去。

    不过他自己并不喜欢魂境。在陆上行走,只要化龙便可千里,没来由要将自己和灵魂们藏在一处。

    他因背负了一个秘密,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坐在屋里盯着蜡烛一边看,一边愁思汹涌,月梨做的好吃的都没有吃下多少去。月梨对他说:“小公子胃口不大好,这要让王上知道,恐怕又会责罚你去陪老人家钓鱼。”

    岫儿深思熟虑之后,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陪方劳那老爷子钓鱼,因他一钓是三个时辰,晚上娘亲和列山相不准任何人睡觉,这时候他便得再冰河上面正襟危坐,听他将老头儿们才喜欢听的陈年故事。

    “话说当年我身强力壮时,那河里的鱼用鱼叉子一来一个准,冰又算什么,冬日时在我儇国的大泽上,我可支手将鱼叉深下三丈来掏鱼。”

    “三丈,那要比房子还高,方长老的叉子那么长吗?”

    “在我儇国,任是什么都比别国要高那么一点点……”

    岫儿想起这些,便对月梨说:“我全都吃完,但你我这么亲近,我想同你有一个秘密。”说着便将想让娘亲再做烤鱼的话说出来,月梨听来,只是他年纪小,黏着母亲,便笑一笑应承下来。

    等到阿戎回来,月梨便牵着岫儿一起站到她面前去,由她开口说:“这孩子什么也不肯吃,偏说久未尝到您亲手煮的烤鱼,您看他这小脸儿也哭得通红……”

    岫儿方才用手指头使劲摩挲过脸颊,显得是通红通红。阿戎嗯一声,便走去厨房里拿起冻着的三条小鱼,刮刮外鳞片去了内脏,剃掉一整个鱼骨后给他细心烤了,叫月梨给他端过去。

    等娘亲回来便花掉一个时辰,娘亲又烤了半个时辰,这样下来也有一个半时辰了。岫儿内心焦急,等着捧了这三条鱼去见他爹爹。待看到了鱼,他便端起来便往外跑,等到阿戎从厨房收拾了出来时,他早已经没了影,问月梨,月梨也不知道了。

    ——

    岫儿端着鱼走到约定好的老树下面,这次却没见着亲生爹爹。只见到一个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女孩,穿着丑陋,头发凌乱,凑近了瞧时,面色与娘亲一样严肃,丝毫不带点活人的表情。

    他跑过去喘着粗气说:“你是谁,我要在这里等人,你往别处玩去。”

    女孩儿说:“你父命我来取吃食。”

    “你是我亲生爹爹的人?”他打量打量她,瞧她这副脏兮兮的模样,再想自己亲生爹爹穿着那样整齐,那她可能是个小仆人。

    “再不给我要凉了。”女孩儿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音调。

    岫儿瞧一瞧身后:“”你要快点吃,娘亲见我跑了,定要寻我的。”

    女孩儿指着鱼说:“你平日便以手抓着吃?”

    “你便将着吧。饿死事大。”

    女孩儿扁了扁嘴:“凡事应得体,不过此次也不怪你。但我需得拿回去了。带再过片刻,再将这盘子还回来。”

    说罢这女孩儿也像亲生爹爹一样,又消失了。岫儿摸摸后脑勺,他这样跑了出来,也没将神秘的亲爹留住,更没将这神秘的女孩儿留住,最后还害得他失了一个盘子。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人来还他盘子。这厢纸已经包不住火,阿戎向着这里走了过来。

    “岫儿。”

    岫儿猛地跳起来,胆战心惊地仰头望着娘亲,不大敢说话。他的心里想着,这个亲生爹爹害惨他了,可是亲生爹爹好不容易盼来,若是不保守秘密,恐怕他便不愿意和他亲近了。

    “娘亲,鱼我吃了,盘子我方才脚下一滑,地上黑黢黢的,便找不到了。”

    他头一次跟娘亲这样的撒谎,心里不明白这撒谎会得来娘亲怎样的惩罚。娘亲的心思他一向也猜不透,且娘亲又时常是严肃的模样。他的小心脏怦怦直跳,最后只好闭上眼睛,等着娘亲罚他……不够他已打算好了,即便吊起来,让那哈满把她打一顿,也断不能让娘亲发配他去钓鱼。这样想了一会儿,娘亲已经越来越靠近了。

    忽然间有人从后面拍了他的肩膀,他转回身来瞧了瞧,见是那个脸掩在黑暗里的小女孩儿。

    “你的盘子。”

    她的声音也冷冷淡淡,同他一样的年纪,却不同他的吵闹,仿佛便是冰水里面走出来的一个小人儿。

    阿戎此时走了过来,见到他在同一个女孩儿说话,便又唤:“岫儿,是同旁人一起吃鱼么?”

    阿戎也瞧不见那女孩儿的面容,只猜测多半是齐人或者奚人的女孩儿,不知岫儿是何时认下的伙伴,也没多想什么。

    那女孩儿道:“鱼吃完了,我是来还盘子的。”

    阿戎点点头,便也不打算叫他回来,于是说:“那么你们玩一会儿再回来便是了。”说罢便又抽身回去,嘱咐月梨在此看着他些。

    那女孩转头对岫儿说:“我不能久留,我走得多一刻,他会气闷多一刻。大人很难缠。”

    岫儿皱着眉头:“你到底是谁,和我亲生爹爹是什么关系?”

    那女孩儿说:“我父说我不能说。”

    岫儿哼哼一声:“你已经说了。”

    女孩儿:“我没说。”

    岫儿想了想,虽然也有点难以接受,但还是坚强地说:“这是我与你之间的秘密。那么亲生爹爹吃了娘亲的鱼,味道可怎么说?”

    “我路上吃光了,便转头送盘子回来。所以他没吃着。”她说的冷冷淡淡,好似吃鱼的是旁人,她只在叙述一个她听过的故事一样。

    岫儿着急了:“这是娘亲亲手给爹爹做的,怎的你却一人独吞了?方才他说他要饿死了,那现下可怎办?”

    “正因是娘亲亲手做的,所以我才全吃了。”那女孩儿舔了舔嘴唇:“那方他饿不死,他只吃牛肉。”

    岫儿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娘亲说过,我刚刚出生时,便学会了吃牛肉,从来不吃旁的。娘亲说牛勤耕劳苦,不得作吃食,强行给我改了。”

    女孩儿愣了愣:“娘亲真这么说?”

    “啊。”

    女孩儿道:“那我日后便不给他猎牛吃。”

    岫儿瞧她与自己一般小,却还要喂养那么高大的亲生爹爹,不由得对她心生敬佩。他说:“下次来时,我会再为你备好吃食。想吃什么,与我说好。”

    女孩儿道:“你只管哄着娘亲再做,我什么都能吃得下。”

    岫儿嗯一声,问说:“我们互报名字,下次便好相认。”

    “儇岫。”

    “慕檎。”

    <
章节目录 第062章 .南行路
    </script>    “王上,新皇那里,众将已齐,今夜子时一到,要向南行进了。”

    阿戎点点头:“族人们都已准备好了罢?”

    列山目光晶亮:“您出来便可瞧见。”

    阿戎随他走出去,见儇人村落中车辆从广阔的入口老树,排成了长长的一列。

    此时黄昏已过,齐人与奚人也已经集结完毕,等着前方鼓声响时,这些曾经大陆上土地的先民们,便要向着南方远征。

    广袤而苦寒的松漠,坚守三年的人们实属不易。冻死饿死者早已入土为安,只是无法得见今日南去的景象了。

    十一岁的齐皇耶律淳踩着齐人奴仆的背登上马,高昂起少年的头颅,冷风过时,他身后的长披猎猎作响。他的骑马是将士这三年间手把手交出来的。

    覆罗水姻在老皇帝死的那日获封了一个颜琝太后的称号,这是耶律淳给她封的,此时后坐在他身后的马上,同样是长披在身,肩上的白狐狸毛刮着面,头顶珠翠如同再齐宫时一样完备,精致又霸道的面妆是临行前特地设计的,露出她这二十出头女子的风韵,还有身为太后的尊仪。

    岫儿、阿戎骑着两匹马,别了重樨和列山主,前去作为主君与齐皇、太后汇合。阿戎与岫儿的穿着与他们相比,都要寒酸得多。她多年来不怎么怕冷,龙便更不必说。三岁的岫儿独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单衣走过来,诸人看了都怕他路上会坠了马。阿戎的发只简单地在脑后用红色的系带一挽,身着儇人为她缝制的浅白色衣衫,从衣襟口到下摆绣着一躲大大的**白色的兰花,只是花的形状颇不常见,却也与她相得益彰的好看。

    覆罗水姻瞧见她这身新衣,再松漠的白色中更添素感。只是她衣裳上的这大大的**白色兰花,若是换一个鲜艳的颜色,还能看得更显眼一些。

    岫儿见状答说:“是十位妇人为娘亲缝制出来的,幽兰为我儇国之地的瑰宝。”

    耶律淳伸头低声对覆罗水姻说:“那是什么花,下摆处的两片细长花瓣与人的两条腿一样。上面三瓣,一似头,二似臂膀。”

    覆罗道:“那花是传说中古国的鬼兰,像魂魄一样漂浮在空中的白影之花。长伏于地,一朝花开,爬在树皮之上,借道生路,便如魂灵自土地中来。”

    耶律淳说:“她,她是鬼么……”

    “哈哈哈哈……”覆罗仰天笑几声,忽然间收了颜色盯着这男孩儿:“母后也是鬼,只不过是与她不同的那种鬼,你怕不怕?”

    耶律淳吞下一口唾沫,身体向后倾了倾,马蹄子也跟着他身体乱了几步:“母后,您今日怎么了?”

    覆罗哼一声,只觉得这孩子胆子太小。回头望见一旁的阿戎母子,两个人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天生似长在这寒冷冬夜里面,似乎什么也不会被吓到,什么也不会被惊扰。瞬时出没于魂境当中,又能飞鹰般翱翔于天际,无论天上地下,好似别无阻挡。

    但若是打起仗来,他们是什么模样?她很好奇。这个场景,她通灵也并未能见到过。

    冗长的队列和车马向着南面行进,前往更暖和的河流山谷。

    向南直行近有月余,终于到达了景国北部边境。那里因人烟稀少,并未有多少布兵,正好是个适合驻扎的地界。再往南过一个隙谷,是一片水草肥美,适宜生存的谷地。这对于从苦寒之地来的人说,是宜居之处,不过对于南边的人来说,这里还是太冷了。

    景国都城原在上京,上京最远的辖界原先往北便近此处,但其实早无人看管此处,如今都迁到燕都去,也更加荒凉了。

    从景国上京逃回来的齐将说:“前面的谷地,四年前恰好是原先庸王的封地,不过庸王在宴会上与景帝一阵口角,景帝酒喝多了,便拿剑将他肚子捅了。这地方后来也荒废了。”

    耶律淳惊讶道:“他们兄弟间,竟会自相残杀?”

    覆罗笑一声:“将军别见怪,小孩子没见过世面。”

    那齐将也笑:“臣吓到皇上太后了。”

    走在他们靠后的岫儿听得这些言论,转头去看阿戎。

    “娘亲,为什么会有人残杀自己的兄弟?为什么他们嘲笑阿淳,不觉得残杀兄弟是件坏事?”

    阿戎道:“这世上有许多种族与我们不同。我们视族人性命为珍宝,外族人要怎么样,我们也没法管。因每个宗族,都有自己生存的道理,景国人若是将兄弟视作虎狼,你劝他也不会有所悔改。娘亲还知道有种高傲的种族,他们生存的规矩是,这世上只准有一个嫡传人活在世上,这个嫡传人继承宗族繁衍的使命,同时也要继承将族人杀光,只留下自己子嗣的使命。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丝毫不觉有错。”

    岫儿皱起眉头:“是什么种族这么狠心,要将亲人都杀光?”

    阿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了半晌之后,岫儿赶上来极认真地说:“娘亲,岫儿绝对不会伤害兄弟姐妹,而且岫儿还要护着她,守着她,绝对的对她好。”

    “她?”阿戎回头奇怪地问一声,岫儿说:“将来的、将来的兄弟姐妹。”

    阿戎未曾对他提起过檎儿。她并不是不想让他拥有知晓的情绪,而是因她自己总活在对慕云歇与檎儿的梦魇里面。想起时会太过伤心,渐渐也不愿意提。她也不相信慕云歇说过的归还的话,她也不愿回忆起慕云歇那一身被她刺得溃烂的过往。她心绪里最难平衡的,是在于她觉得该做,做对了,可却一身痛苦的这个结果。

    被岫儿提及,她心绪震荡了一会儿。

    齐人的兵马带着人们走入景国土地。所有的人的心在此时绷紧了,但前方如预料的一样,根本没有一兵一卒。

    覆罗与齐军的马继续向前,这时候耶律淳颤着嗓子对她说:“母后,我有点害怕……”

    覆罗看也不看他,吩咐道:“诸位将军,看好你们的皇上。如果他哭,抽打他的马,让他奔出去。”

    耶律淳是说什么也不敢哭出声来,眼泪也不敢往下掉,使劲地抬着头把眼眶风干。

    齐兵在最前开道,其中夹杂着小股奚人与儇人训出的兵士,为先锋走入隙谷。这隙谷两旁的山崖断开中间一个缝隙,留下狭小的恐惧能够穿越过去。覆罗与阿戎等跟在中间进去,带领着三族的平民,阿戎走到正中时仰头望去,若是上面滑下石头,恐怕会砸死很多人。

    她便命岫儿化龙飞上去看看,随后又让人传话给带领儇人的重樨,令他上山顶去警戒。

    待得不多时,忽然那山顶中光火大炽,那耶律淳吓得大哭,阿戎却知道上面果然是有人埋伏,此时被岫儿火焚了。

    又过顷刻,天色大变,龙啸九天,是重樨也发怒了,那山间掉落细碎砂石,便只上面打斗激烈。

    覆罗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催令前军警戒。

    此时前军即将穿越隙谷,这一路虽险,但头顶有龙,即便有埋伏又能奈之何,但见前军全身戒备走出缝隙去,却忽然在前方停滞了。

    “究竟怎么回事?”覆罗在后面问。但前军此时忽然折返,那方才与她同行的将军这时回来禀报:“谷外……被围了,一出这谷,万箭齐发,已有不少前锋死在箭下了!看来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竟然正好在此等候着我们!”

    耶律淳道:“母后,我们撤回去,我们撤回去还能活!”

    覆罗怒道:“混账,已来到了此处,怎么能撤回去,告令三军,敢退者斩!我们还有重樨,有什么好怕的?”

    那将军于是不再做声。覆罗往阿戎那处看,阿戎默不作声。

    但是覆罗在等着她将重樨与岫儿都调去前方,无论是喷火也好打雷闪电山洪暴发也好,总之要将此路为她开拓出来。

    忽然间听得一声龙啸在头顶闪现,大石从隙谷首尾两端突然落下埋得老高,有一棕红色的小龙出现在隙谷之中,张开嘴朝天一吸,天地云层向它口中容纳去,随后它又低头一吐,暴雨如洪在隙谷之中淹没,水渐渐地高涨起来。

    一众骑马者身下的马暴躁起来,那些没有骑马的人群更是嚎啕,覆罗眼见此景,却是无所预料,她望着阿戎,“快叫重樨与岫儿去与那龙争斗。”

    阿戎再已没法听到覆罗水姻的说话,也没法再听到任何人的呼喊了。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那只小龙,胸中顿如万箭穿心而过。

    “檎儿……”

    <
章节目录 第063章 .褐水谷
    </script>    覆罗内心惶急,却毫无办法。而阿戎是木头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她只好叫人看好耶律淳,踢着马腹要往列山主那里去,请求他给她出主意。

    远远地朝后望去,好在那眉目颜色太好辨认,她大声喊他的名字,列山朝她望了一望,微微一笑,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淡定自若。

    这是……什么意思?他占卜了会无事,还是他已在等死?覆罗仔细朝他那方看去,之间那平民之中,僧人已坐在高出带领着念经,看上去甚是麻痹,似乎即便接下来要死,他们也能闭着眼睛一边哭一边受死了。

    在那人群之中的非绝,便正与师兄弟一起诵经。信佛人多之地,便有这点好处。这里奚人平民是最多,来投奔的齐国男人,多半也在前军,而奚人男子也大多前往,也剩下妇孺,和那魂魄交叠不能自控的儇人们在此处堆积。这时天未黑,醒着的也是奚人,在他们之中闻得到一种昏昏欲睡的香味,因这种香味,他们老实地跟着读经,信奉我佛。

    非绝站在人群高处,听着底下的梵音和哭闹,看着水涨上来。他望向前方,在一堆躁动不安的人群里,唯有阿戎像静止了一样,那样安静笔直地坐在马上。

    在他的记忆当中,阿戎一声哨响便能引来成千上万只飞鸟,她随时都能跃上其背,是佛前鸟伽陵频迦一般的所在。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不作为,而现在的静默,自然也会是因她有足够的把握,不教这几千人命丧在此。

    他更大声地与师兄弟们应和口中经文,将那佛母咒一遍遍传导出去。信奉佛祖的人围在他们几人周围,那声音也渐渐再感染着其他人。只是他们与他不同,他们大概都有些赴死归魂的决心了。

    阿戎仰头望着那飞驰喷水的赤色孽龙,心思渐渐沉静下来。眼见重樨出现在上空,以昔日抽水之法发力,用嘴吸水,吞天纳地。

    阿戎抬头望见他的模样,刹那间想起了自己困在地宫封水中的那夜,也是他这样将水抽干,竟至一夜白头。阿戎明白他是以火为种的青龙,以他之力强行吸水,又像现下这样将水抽干,他已支持不住了。

    好在重樨停止吸水的那刻,岫儿已经与檎儿对立起来,檎儿方才止住吐水。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见两人朝天龙啸不止,竟然以身体互相撞了起来。二龙互撞之时,山石震颤,四下落入飞石,地面不稳,那前后两端阻隔的山石竟被颤出了缝隙。

    前军与后军都在以力推动阻挡的山石,但那千金压下,是早已经做好的埋伏,人的力气不够大,却又没法爬到上面推动,已有人拿凿钻开凿,但却不知能否在力气耗尽之前凿开。

    此时山石缝隙流入的水透出殷红的血色,是被隔在外面的人血染在石上渗进来的,渐渐向着里面蔓延。

    这山隙地面也因他们的震荡而裂出地缝来,从地缝之中渗出深褐色的液体,逐渐将那血水从红又染成褐。腥红的血与深褐色的浓稠液体混合开去,发出刺鼻的异味。

    前军之中有儇氏入了行伍的男人,阿戎只觉得目光里全是那血色,她再也等不得了。

    阿戎吹响急促又尖利的哨声,高声震颤令人胆寒,她高举手指指引方向,那天边忽然间密密麻麻飞来巫术鸦雀野禽,飞鹰秃鹫,如同乌云密布一般从那高空一齐而至,各个如同达成一致,以最极致之速度撞向那石块。那些撞过的飞禽便立时垂下死去,随即便有更多涌来,成群结队的飞蛾扑火,以头顶石冲撞过去,那死掉的鸟群飘在水中越来越满。

    此时那山石终于倾斜,二龙呼啸颤抖盘旋上天,随后又急坠而下,一同撞在那山石上。山石向前倒下,轰然裂开,砸得地面飞尘百丈。

    深褐色的水向外蔓延开去,渐渐在谷地上铺开。阿戎拍马冲出去,踏着那碎石而上肚子奔出去,站在灰尘之中,知道等着灰尘尽去,看到身下不满的几百个中箭而死的尸体,其中不伐是她熟悉的、亲自从魂冢之中搭救出来的族人。

    千年之中他们没有死,千年之后却因她而死。尘埃落定,她向着远方那万余阵列的景国大军看过去,装束如此齐整,那车舆之上立着的两名主将她亦是熟悉,那正是景国明王与耶律玦!

    此时耶律玦下令:“放箭!”

    阿戎对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那箭雨从百尺距离飞射出来,划过天空,倒转方向如方才奔死的鸟儿一样朝着她而下。那日在燕都之时,她便是被慕云歇这样送上祭台,那漫天箭雨瓢泼而下,扎在她的身上,那时那明王与耶律玦两人,便如今日一般站在远处,泰然自若,如看一场旷世出奇的好戏。

    阿戎跳下马来提起死去的战士手上的刀,将自己的手掌划断一整条掌线,顺着她手中扙魂蛇矛的长尖一路抚摸下来,儇氏王脉之血顺着蛇矛流下,那蛇矛便似是活了一般,被她高举到头顶,蛇口位置那璧玉骤然发出耀眼光亮,这光亮仿若如来的手掌,从那天上压下便如巨山倾倒,向着那景国大军一道闪光。

    以我之血,扙魂之殇。千年魂族,此刻觉醒。

    阿戎的脑中好似闪过万千的年份,好似闪过老祖的阅历。她忽然间顿悟了这把魂杖的一切用法,那方才闪过的光亮,便是应证老祖觉醒的灵魂。忽然间她口喷出鲜血,支撑着身体跪下去。

    但见那被蛇矛闪耀的光亮击倒千军万马,那前方射箭的敌军轰然倒下,阿戎望见他们身上飘出一片片碎裂的魂魄,那些本应当在睡梦之时归入魂境之中的魂魄,此时这么活生生地飘在空中。

    将弓箭兵后蓄势待发的骑兵□□出来。但那车舆上的主将此时也瞪起了双眼。实际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那飞散在光耀之中的魂魄,从人的身体之中被打出来的魂魄,渐渐地像孔明灯一样随风飘高、飘远,一个个露出惊恐的神色,在艳阳之下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透明。而地面上的尸体睁大着的双眼口鼻和耳朵空洞之中,都流淌出极腥的鲜血。

    “妖……妖邪……”

    那景国骑兵一排排的马惊惧跪倒,发出惨烈嚎叫,骑兵从马上滚落,有的直接被马踏死,有的屁滚尿流,有的吓得当场昏厥癫去,那明王也腿脚一软,紧紧地抓住车舆上的围栏。

    耶律玦的双眼流下抑制不住的泪水,他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很快滴,他感觉到两腿之间也湿了,尿味从低落的裤腿上渗出来,与前方的血腥混在一起。

    阿戎重新上马踏着向前,她身后的三族人渐渐地从山石间走出来。那方才坠落的一白一赤两条小龙此时站了起来,化为了人形。

    站在梁军阵前,儇岫面对慕檎,双子的眼睛怒火通红。龙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有已爪一牙会饶过对方,不管对方是谁,龙身之时,必会抵死拼杀。这是天性,并非他们自己能控制。

    但此刻见着母亲的发怒,才被震慑地回了人形,才找回了人的理智。他们两人站在脚底的褐水之间,那褐水粘稠油腻,他们被这褐水粘着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互相说话。

    岫儿盯着阿戎的方向,问站在身旁的檎儿:“为什么要对抗娘亲?”

    檎儿也盯着阿戎的方向,反问道:“为什么要对抗爹爹?”

    岫儿:“难道是亲生爹爹要伤害娘亲?”

    檎儿道:“两军交战,死伤必然。爹爹说,打仗便是打仗,对敌双方不讲人情。正因为对面是娘亲,那更要使出全副力气。因娘亲必也如此,不会因对面有爹爹而迟疑。既是对手,便要尊重。既然尊重,那便得用十分力气。”

    这是龙互相之间尊重对方的方式,对于慕云歇来说再平常不过,而对于他养大的檎儿便更是如此。

    但是方才的檎儿与现在的檎儿已经不同了。她说:“在其位谋其事,这是爹爹最后一次为景帝谋事,事必有尽,我主动向爹爹要求,要帮他尽完这最后一件事,不让他与娘亲对敌。”

    “最后一件事,赢这场仗?”

    “不是,爹爹只答应他们在此间堵石洪淹,地裂生津。”

    ”事已毕,爹爹与我都和他们毫无瓜葛了。”

    岫儿:“你已经堵了山石淹了洪水,地也裂开,生出了这种褐色的津水,爹爹的事你已经做完了。

    檎儿:“爹爹交代我为景国人做的事做完了,但爹爹交代我为娘亲做的事,我还没做完。”

    此时那方的大军又一次打着鼓朝娘亲围拢去,娘亲此时半跪着,若没有魂杖支撑会立时倒下,此时檎儿拉起岫儿的手,将脚底粘的褐水抬起来给他看,随后两人互相明白,朝前奔出去龙翔于空,一人喷出熊熊烈火,一人吐出浩天大水,那褐水浮荡在洪水之上泛出油亮的光辉,火遇褐水,便顺势爆燃开来,漫着谷地的滔滔山洪朝景兵燃烧开去。

    <
章节目录 第064章 .极乐苦
    </script>    景军很快被油和火,水和尸体冲得溃散,这水霎时间已冲得极高,景王与耶律玦的车舆也一并冲跑。檎儿收了水势,远远瞧见阿戎半跪着扶蛇矛,那蛇矛上的血液已渐渐僵硬。岫儿要去看娘亲,檎儿却将他一把扯住,随后思了思,松开手说:“我还不能见娘亲。”说罢便瞬时消失在魂境之中。岫儿愣了愣,心里略有失落。她是怕娘亲会责骂吗?但娘亲责骂便责骂了,大不了吊起来被打一顿,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被娘亲收拾了多少回。但这种心绪没有多久,看见娘亲虚弱地在地上,他奔过去化了人将她抱住。可惜他身子还小,根本不能将娘亲抱住不让她往地上躺。阿戎瞧了瞧他:“给娘亲两日,便自己好了。”重樨从那山石间走来。他因将那山石间的水吸干,耗费了不少精神,此时虽显憔悴心疼,但他明白她并没有大碍,只是那疼是实实在在疼在她身上。他俯身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跨上马去护在身前,率领三族向谷底深处进发。

    等谷间的水蒸发掉,已过了三天。除却那成堆的尸首外,此地是丰美的原野,是美丽的草原地带。

    他们继续驻扎下来。若是要在这里生根发芽,倒也是美好惬意的。此时善于搭帐、逐草而居的齐人便派上了用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以毛皮和尸首身上的衣物、数枝树干搭成大帐,供人居住,儇人在这几年当中也同他们学到这样的技艺,遂也将自己的群落搭出来。

    重樨将阿戎抱在怀里,像昔日那样守着她。这三天之间,阿戎耗费太多心力,血也流了太多,她没有醒来。呼吸和起伏的心跳在他身旁,才让他安下心来。

    让她心力交瘁的,恐怕是近日双子的对立吧。虽则不知道为何,檎儿会以这种方式回到她娘亲的身边,但身为娘亲看到这样的局面,宛然若是被千刀万剐一般。

    这三个日夜他一步也没离开过,眼看着她身上一寸一寸的肌肤长出来,又变成昔日白皙的情状,才渐渐放下心来。

    等她终于醒来了,听她望见他做出一个口型,他道她是在唤她,但却是唤出了:“岫儿……岫儿在何处?”

    他略有些失落,但说来好笑,小孩子的醋又有什么好吃的。他这期间将心都挂在她的伤上,外面有月梨、有列山等人照顾岫儿,他也未曾在意。此刻便说:“你等着,我去唤他来。”

    阿戎点点头,他于是起身出去。但忽然间阿戎又叫住他,他转身过去,见阿戎目光似有泪意,于是温柔问:“怎么了?”

    阿戎是望见了他的白发。曾几何时,他从琥珀之中恢复生命是那样清俊得世间无匹的模样,那墨发在他脑后,原是最打动人的。现下的满头白发垂下,虽然用绳结作髻,仍令她感到十分刺心。

    除却第一次看他出现在世间,惊讶了她许久后,她再没像今天这样仔细望着他。她低头去,一时间脑袋混沌起来。

    最长伴的却最不常在意,在意的终是那触不到,摸不着的,世人都是这种毛病,想改又改不了。阿戎此时心知道了,却也难以说服自己对他更好些。

    重樨从里面走出来去问岫儿,却都说他不见了。他心下已猜到大半。便闭上眼睛循着同族的气味去寻他。

    ——

    岫儿见到娘亲无事,飞去高空找檎儿去了。檎儿和他有着相同的龙气,血脉相连的气味能令他找寻到准确的方向。不过他丝毫闻不到爹爹的气味。

    待寻到她时,她正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海上风浪巨大,她躺在那处像暴晒在荒野的尸体一样,任凭着风吹日晒将她化作干尸。

    “檎儿!”他大喊着她的名字奔下去,到了近前看到她果然没气了,着急得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说好要保护你的,我那时应当拉住你,将你带到娘亲面前去!哇哇哇哇哇!”

    哭了一大阵,地上的尸体忽然发出幽幽的声响:“好吵……”

    岫儿正哭得起劲,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望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刚才没听清楚,还是哭得收不住,总之又是“哇”地一声开始嚎啕。

    檎儿又说:“我被那巨石撞伤了,是因你我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我在你下面,你摔在我身上将我压扁了。”

    岫儿终于收了泪:“怎的,你没死……”

    “死了能说话吗?”

    “娘亲说我们儇人能。我们儇人还能把自己的魂塞去别人身体里。”

    檎儿被他拿娘亲塞了回去,不大愉快,只好转了话匣子说:“好吧,因我受了伤,爹爹叫我寻个地方去养着,等养好了再去找他。我本是在浅水中闭气养伤,谁知道潮涨便把我推到了这处。”

    岫儿听她提到爹爹,原先已经高兴了的脸又苦了起来。他想起娘亲以血救族人的模样,实在想不通。

    他不将这罪过怪在檎儿身上,他只觉得小孩儿做什么,都是大人教的,那怎么能怪自己的亲妹妹呢。

    “爹爹在何处,我要与他说理去。”岫儿站起来。

    “你找不到他的。我也找不到他。”檎儿躺着闭目养神,任凭日光洒在每一寸肌肤上。头发和沙子在一起,身上也是脏兮兮的。岫儿多瞧她一会儿,便明白过来她为什么总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他身边了。

    “平日里我与他约好了,每日两顿,在白山脚下老土堆的石碑前面给他放下饭食,他便会出现。我只觉是在养一只猫。”

    “也像祭拜死人。”

    “他会对我说一些奇怪的东西,讲奇怪的道理,还带我去看魂境里的人做梦。”

    岫儿好奇:“魂境里的人做梦有什么奇的?”

    檎儿起身,道:“魂境与人世不同,人在现世中不能做的事,都可在魂境之中做。我曾在魂境当中见到爹爹……”

    岫儿瞪圆了眼睛:“见到爹爹做什么?”

    檎儿将手伸到他耳朵边,捂着偷偷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娘亲的模样,我见到爹爹趴在娘亲身上,动来动去的。”

    “怎样动来动去?”

    檎儿觉得说不好说,便对他道:“我跟你学一学,你骑到我身上来。”

    儿作势便要骑上去。

    只这时重樨出现了,脚步声传过来,唤着岫儿的名字,岫儿一看是他,搞笑地叫着:“亚父!檎儿在给我讲爹爹的魂梦。”

    重樨有点脸黑,看到这两个三岁小儿天真又胡闹,赶忙把两人拉开,对岫儿说:“你娘亲醒了,想见你。”

    岫儿高兴地蹦起来:“真的啊!我这回去,”说罢回头去对檎儿说:“你也去。”

    檎儿摇头:“爹爹的喂饭时间到了。我去不得了。”

    岫儿等不及,便一溜烟地上了天。

    重樨此时却不急着回去,对她说:“带我去见慕云歇吧。”

    檎儿从地上爬起来,仰望着他:“你是檎儿的亚父,是在娘亲身边,代替爹爹的人。”

    重樨道:“我是檎儿的亚父,也是要代替慕云歇,照顾阿戎的人。”

    “你是代替不了我爹爹的。”檎儿忽然间露出了凌厉的神色:“世间只能有一条真龙,一切逆种皆不能存世。”

    重樨笑道:“逆种,违逆了你父龙?我与他乃是一母所生,谁为嫡谁为次,他说得清吗?这世间早已经无人说得清。”

    檎儿:“你是说,你要与父龙决生死?”

    重樨:“是要与他决生死。”

    檎儿:“你要今日与他决生死?”

    “今日也好,择日不如今日。”

    檎儿忽然震惊起来,向着海水逃去。一边逃,一边大叫:“我不会带你去找他!我不会的!你滚开!”

    越跑便越远了,随后消失在大浪里。

    ——

    她端着新打来的肉,放在白山脚下的洞口石碑前。那石碑上写着“洞有野兽”,字体铿锵,一看是爹爹早前以龙爪指甲刻进去的。

    她习惯了给这头“野兽”送食物。有时候他想见她,会化成人从洞里走出来,坐在洞口一边吃肉,一边对她说说那天地间的大道理,讲讲有什么夙愿是要她实现的。随后他便回去,她又像一个小乞丐一样出门去了。

    再有时候他变成了人,还不老老实实呆着,偏生要跑去帮那个景国皇帝出主意。她问及此事时,爹爹说:“因着他这景国皇帝曾毁过父龙的龙脉,他便定得令他饱尝人间冷暖,极乐悲苦。所以定得让他夺了天下,才能知道失去之痛。”

    等了一会儿,老龙终于走出洞口来了。慕云歇见得她了,便说:“来,让我抱抱。”

    檎儿便爬上他怀里去,用双手搂着他肩膀。

    檎儿想起娘亲流血的样子,忽然间埋头在他怀里哭起来,哭了一会儿说:“你若是再不对娘亲好,娘亲是旁人的了。你把龙筋剐了一半给我,你自己斗不过那龙。今日里我撞到了他,他说他才是真龙之种。”

    慕云歇笑一声:“他是逗你的。他知道我是你娘亲的心头肉,喝了海醋才敢这么说。何况,谁又能杀得了你父龙?”

    <
章节目录 第065章 .红宅娇
    </script>    “为父带你去一个地方。”檎儿在他肩膀上爬一爬,从前边爬到后背,随后慕云歇便带同她越魂境移到大陆之上。因是白天,越过来的这地界的魂境之中,没有什么人。檎儿从他背上跳下来,见这地极其暖和,风也舒缓着吹在脸上,偶有魂烟在路上走着,穿着也不同北方民族,倒是同慕云歇这一身相似,带着一种内敛的气质。

    慕云歇拉起她出了魂境,这街上立刻便人声鼎沸起来。檎儿图着新鲜,自己跑去买了三个肉馅儿包子,这包子里和着猪油,她吃得大为满足,自己吃了两个,最后一个伸着油手递给慕云歇。见慕云歇摇了摇头,她再把第三个包子塞进自己嘴里。

    此地是楚国的临安,临湖处有不少香楼,透出美味和少女身上的香气来。慕云歇站在一处红墙瓦的宅子前。

    宅子前恰好来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四顶子上都是玉雕的动物,活灵活现,玉的成色也极好。那包着马车的绸布光泽非同一般,上有精美的刺绣。车轮中央轴用金雕饰,轮子动起来时金光四耀,还真是奢华至极。

    檎儿被晃了晃眼,随后那车停下来,从上面走下一头顶隼冠的绸缎男人,那料子与慕云歇身上的恰好相像,便如同一匹上面裁下来的,檎儿咦了一声,便走上去。

    那人身旁的牵马人看她靠近,看她一身脏兮兮的模样,便将她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慕云歇冷淡瞧着,也不说话。

    那绸缎男人道:“这是哪里来的小乞丐,赶快打发了。”

    牵马人往远些看,见那里还站着一个过路注目的男人,瞧着气宇也颇不凡,便没敢多骂什么,拿出一枚铜钱来给她。

    檎儿也不恼,当旁人递给她时,她说一句:“我不接旁人的东西。”

    此时那绸缎男子已经扣了那大寨前的红门,宅门里面问询了一声,随后门栓响了起来。那牵马人也懒得再搭理她,将铜钱往地上一扔。打算随着他主人进宅子了。

    此时出来一个中年女人,涂脂抹粉地甚是华丽。见到那绸缎男子,便说:“您请回吧,咱们姑娘从前三个月里,沐浴焚衣不再待外人了。”

    绸缎男人面色有些难看:“怎的如此,莫不是银子……”

    那中年女人道:“不是金子银子的事,姑娘从今往后,都只待一位郎君了。”

    “什么郎君,难不成我堂堂御史中丞之子,却敌不上你这一位郎君了?”

    “这也不是姑娘说了算,实在是那位郎君……地位……”

    “是说姑娘的这位郎君,比我父地位还要强上三分?”

    那中年女人讪讪一笑:“那是……强上几分。”

    “你这模样看来,还不止是强上三分了?我倒是不信,这楚国若还有比我父强上几分的,莫不是只剩下了皇上?”

    “您这话可真敢说呐,不怕隔墙有耳听见了?”此时檎儿盯着那图得白面般的中年妇人笑了两声,吸引了注意,那中年妇人本是想给这公子指一指外面有人,但眼睛盯在檎儿的身上,却是越看眼神越敬畏,最后忽然间关了门。

    檎儿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公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下两人四眼对上两脸懵,那公子随即走过来,还道是她这小孩儿真是什么眼线,便变成了戾气地叫那随从:“先看好了她,不要让她跑了,待会等那站在远处的男人走了,你便将她抓起来绑了扔进车里带回去。

    那随从得了令便走上来,檎儿站着没动,眼睛盯着他说:“退下。”

    那随从不听,仍旧走上来,檎儿见他手将要抓住她的肩膀,登时便朝着他手腕咬了下去。

    那随从登时疼得连叫都喊不出,想要挣脱时对上她的眼睛,忽见她目色赤红,咬下之处透出满口牙齿,却如野兽一般……

    登时便晕了过去。也不知他是被疼晕的,还是吓晕的,总而言之这事发生不过顷刻,连一旁的那公子都还没看清楚这周遭的变化。

    即便是小兽咬下来,这手也得咬穿了。檎儿没使力气,他这手也废了。紧接着檎儿望向那公子,那公子有些惊恐地扶着门,重重地叩响,扣得越来越急促。

    红门终于是开了,那公子像抓住稻草一样扑在门缝里:“见鬼了,见鬼了!”

    那中年妇人一边将他抓着门的手掰开,一边说道:“姑娘面前成何体统。”

    门打开了来,那公子才发觉他这心心念念的尊贵人儿依然出现在了门口,惶急地跪下来:“玉姑娘恩德肯来见我一面,以往都是能远远地在屏风后面与您聊上几句,吃一口茶,如今,如今真是大惊喜,姑娘竟以这般容颜盛装见我。”

    那玉姑娘着一身淡黄色衣衫,外罩纱罩,妆容浓密精致,檎儿望过去都心里一颤,好像从来没见过这等妖娆的美人儿。

    这美人儿一眼都没看跪在地上的公子,只快步出来,对着檎儿径直跪下:“有眼得见真颜,”拜过之后,又起身来转向远处的慕云歇,行了三叩九拜之礼。

    慕云歇这时从那远处才走近过来,点点头:“我瞧你有客,并未打扰。”

    那美人头也不敢抬:“今日是妾身的生辰,早三月前便不待客了,只备着您来。只是这两个人……”

    慕云歇道:“随他们去吧。”

    美人吩咐中年女人去打发了两人,便起身请他与檎儿进去。慕云歇走在前,她在后低头对着檎儿寒暄:“玉鸠这几年听侯爷提起过小主子,一身的钟灵之秀,让妈妈辨认出了。”

    檎儿不喜旁的女人,她心里总盼着父龙赶快去找娘亲,但现下慕云歇却进了这凡俗美人的房里,还是带着她一同来的,她低着头皱着眉,根本没什么好心情同她搭话。

    等到慕云歇熟稔地找了里面四里透风的禅亭席子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茶喝下去,那女子也在底下坐好了,说道:“那御史中丞之子,今日回去便会将此事流传开来。”

    慕云歇点了点头,问:“你何时动身去汴梁?”

    玉鸠道:“再过一月动身,三月后事汴梁花车大赏,届时我会为圣上近前献舞。”

    慕云歇拿着茶杯思了思:“你今年……十六了?”

    玉鸠道:“承蒙侯爷记挂,妾身十六了。妾身记得幼时被侯爷领回时,还是小主人这般大。”

    慕云歇仰头来瞧一瞧她,“你幼时对我说,门庭若市车马盈门,花绯极颜名动天下,是你的志愿,如今还是如此想吗?”

    玉鸠道:“妾身是个执着一心的人,不达此念誓不罢休,否则,侯爷也不会每年生辰来看我一次,更不会对我寄予厚望。”

    慕云歇淡淡地说:“我没有对你寄予厚望,我只教你顺你心意。你也到了适宜的年龄,心里该也有心仪的人,托身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并非坏事,你看……”

    玉鸠面容露出慌张的神色,急忙俯身:“妾身我执不悔,愿意为侯爷倾心尽力,恳请侯爷不要放弃妾身。”

    慕云歇叹息一口,“我最喜这里的温泉池,每年都来洗上一次。你帮我备好了水,去做你的事吧。”

    玉鸠答应下来退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慕云歇抱着檎儿走到那泉池去洗。三岁的檎儿囫囵脱了身上的脏衣服,钻进水里咕噜噜玩水。慕云歇倚靠着那池边静静睡了睡。

    檎儿玩累了,开始质问他:“爹爹,这个女人是何解释?”

    慕云歇道:“这处汤池是原来的父龙栖地,有父龙的龙息。我每年这日来,是因这一日也是父龙诞辰。正是十三年前我来此处,见已经是个空宅邸,便将宅邸买下来。后来走进了却见里面井底躲着一个三岁女童。她这才与我交代此处是她家凶宅,全家被官家屠戮,她躲在井底幸免。所以这女孩与父龙算是有缘,这既是她家的宅子,我便不赶她走,多一人也不多。她愿做什么做什么,我只一年来泡汤池一次,倒也没什么不得宜。只是今年里,想着你兄妹与你娘亲若要有个居所,此处最为适宜。所以想劝劝她,看她是不是能嫁个人,或去汴梁,把宅子腾给我。”

    檎儿听了觉得有些怪异,这不符合她亲爹的做事风格。若是他真想要这玉鸠姑娘腾地方,便一阵风给她吹走了。

    难不成,他老人家竟然有点人性?

    不管怎么说,金窝藏娇的事情要给娘亲知道了,断然不肯再与他相好了。檎儿现在很是头疼。何况即便这玉鸠搬走了,这处地方还是脂粉香味浓厚,根本不合娘亲意思,要是改造,得推翻了重来。

    慕云歇猜到了她的意思:“你想此处什么模样,到时候你做这个主。只是少不得你娘亲不满意,又要推倒重来。”

    <
章节目录 第066章 .心思沉
    </script>    泡完了热水,慕云歇朝天三柱香祭拜了他父龙,最后便要带上她走。结果檎儿撒了手不去跟他,慕云歇便道:“那你自己玩儿,明日两餐再寻我。”

    檎儿别了他走到那大厅里面。那玉鸠长得是人间极品,她一直盯着找地儿在她身旁坐下。方才泡着水时,慕云歇将她头发整服帖了,衣裳也给她带了新的,这会儿看起来模样可人又齐整。

    玉鸠行礼说:“大家子有什么吩咐?”

    “大家子?”她没听过这个称呼,但估摸着是说主人家,檎儿继续自己的说:“你知道不知道我爹是什么人?”

    玉鸠抬起头:“是侯爷。”

    “你没觉着他有什么不对劲?”

    玉鸠想了想:“仿佛从我三岁起,他便是如今模样,到现在一点变化也无。”

    “是啊,”檎儿装模作样,“他根本不是人。”

    玉鸠心思细腻,看出来她想作什么怪,便说:“玉鸠也不管这些,玉鸠也看得多了。那一般的飞龙走凤,对玉鸠来说只是凡俗。真正能令我敬畏的绝非凡俗。玉鸠必得亲眼看一看这天变姿色,才不枉侯爷救的这一命。”

    檎儿看她心里挺明白的,好像知道什么,又好像知道得不十分清楚。这个尺度是慕云歇招揽麾下惯喜欢的尺度。檎儿数数她见过的,叫她爹做主人的人,又数了数,和她爹称兄道弟的人,觉得后一种人活得肯定不如前一种长久。她很清楚,在爹爹的心里,凡是想利用他的,必先得臣服他,凡是想利用他又不想臣服他的,必先得意而后失意,乐极生悲。

    那这个女人肯定不是像爹爹所说那么简单,只是想让她腾一腾房子。看她毕恭毕敬的模样,知道爹爹又要摆*阵。

    过了一会儿那玉鸠跟中年女人说:“妈妈,该上菜了。”

    那妈妈出去了许久回来,带着浑身的冷意将一盘切成肉丁的冻肉放在她跟前。玉鸠对檎儿说:“大家子,我没有备多余的食,连着妈妈也是不能在家里擅自做东西的。我这里能待客的,只有茶。”说着给她倒了一杯,尔后她自己用筷子,将那肉丁冻肉夹起来吃。

    檎儿对气味敏感。那冻肉稍稍软了些,玉鸠说:“大家子道为何不给你吃这个么?不知您闻得出闻不出,这是死人味道,而且还是死了多时的腐尸味道。”

    檎儿心里一个咯噔,想起幼时在海中,便见水中被撕扯的鱼的尸体,因久不见光,而终年漂浮的那种腐烂踪迹。

    她虽然才三岁,但理解能力已比常人要清晰很多,不下于□□岁孩童。此时她便想起爹爹所说,这玉鸠家是被官杀了全家,她冷不丁问了出来:“你这吃的不会是你家里人吧?”

    玉鸠笑了笑:“妾身是个念佛的,念的不是让自己解脱,而是让家里惨死的冤魂解脱。妾身把家人的身子都冻了起来,让他们一点一点与我融为一体。等到下月我动身去汴梁之时,他们便与我是一体了。

    檎儿想到腐尸满是蛆虫,虽被冻住却不会死去,现在大约都被她吃到身体里了。她不禁脑中又想象出有的水中鱼种会自己吃掉死去的同伴,她吃着她的茶都觉得有些恶心。

    “大家子,你爹爹哄你的话,别放在心上。我这宅子,是个虫子窟,我身体也是个虫子窟。”

    那么其实爹爹是在对她说谎。只是怕她听了这么肮脏的东西反胃,所以才说是为了将这里起底成娘亲和他们兄妹要住的房子。这把可怖的说成可亲的,这爹爹还真是开得了尊口。

    “我听你爹爹说过,此处因是老家主的腐身处,便算是一处墓地,他将这个叫做‘龙脉’,他让我来守着这龙脉,因此自身也带上龙息,便能以这种阴湿腐浊之龙气,撼动那天之骄子。我想着那景国也是因地下有龙脉,而被齐国处心积虑地想绞杀,却没绞杀成,反教他们把齐国都灭了。那么既然此处也有龙脉,便说明我必与天子有关。”

    檎儿心想她果然是病若膏肓吧,否则与她一个三岁小孩儿说这些听不懂的理论。她是自己说陶醉了,也不管听的人是谁,只管自己在说。

    她也不想听了,甩手入了魂境,想往出一晃又撞在一颗大柱子上,她抬头一看是她爹在半路堵着,见她出来后说:“那中年妇人给她切的是冻猪肉,她没吃过猪肉是以吃不出来。”

    檎儿道:“谁知爹爹你是不是又在哄我,我竟不知你对我也会说假话。”

    慕云歇拍拍她脑门:“她睡着时魂魄会进入无涯之地,辗转于蛆尸泥路之间,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她那诡异心思是支撑她活着的力量,倘若抽掉这层,她便失却魂魄成一具尸体了。这种可怖的想法,反而是吊着她命。说起来,此女还真有一些逆势的气运,既是生在父龙的龙脉之上,她的命数不会差。既是父龙选中,她必能为我所用。”

    檎儿仰头:“那我对爹爹有什么用?”

    慕云歇摸了摸她头:“你能帮爹爹讨得你娘亲的欢心。”

    ——

    两人到了洞口,却发觉那洞口早站了一个身影。檎儿识得那是重樨,是找爹爹来决斗的。她还以为这重樨是跟不来的,没想到他竟然能从魂境里跟上了她!

    慕云歇将她护在身后,低声说:“去玩吧。”

    他说话间将她推了出去,表面看似毫无征兆,却硬生生将她使风劲推走,顷刻便消失无踪了。

    这是慕云歇一贯使用之法,只是他力道收紧,不会伤到檎儿。

    等她离开了,才正正经经地与重樨对上。重樨闭幕半晌,脑袋里想着阿戎血流满身的模样,又想起她生产后的绝望痛苦模样,种种痛苦皆因眼前之人。

    “我今来不是想取命,那对我毫无意义。我只与你赌一件事。”

    “你想让我告诉你,孽龙的职责使命,伤她的原因,毁国的目的?”

    “我赌你这个话。你输了,必得说出来。”

    “重樨,你应当知道龙不会求饶只求死,我若是输了,会将己沉尸某处。你和你母亲一样,以人性来度龙,方知道龙不可揣度。”

    说着便换出龙身,周遭绕风行程龙卷,浓雾在顶上成型,却是给重樨制造了由天至地的屏障。重樨微一犹豫,便落了下风,被困在这浓障之中。他迅疾破开开浓雾,却已经不见了慕云歇。看来他是不愿跟他打一场,都不似以往还能缠斗一番。逃跑,也不是龙应该做的事情吧?

    他的身体必是同以前不一样了。

    他在这洞口又停留了一会儿,随后走进去想一探究竟。那地上有数层蜕掉的龙鳞。重樨不由得大惊。

    龙鳞不同于蛇皮,蛇皮会蜕掉长出来新的,但是龙鳞是因大病才会自己蜕掉,那是龙因知道命不久矣而蜕鳞保命的一种方式。但当浑身龙鳞全部蜕完,他便行将死了。

    他捡起那鳞片,不知道这慕云歇这消失的三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鳞片上有奇怪的药味,其中有狼心香。龙必得远离的东西,出现在他服帖身上的药物当中,甚至于龙鳞上有这么强烈的味道,他是想自寻死路不成?

    重樨越想越是不通,在洞中久待着不走,最后竟有种悲戚的情绪。上一次他又如此的情绪,还是因自己少年时被砍下头颅的那刻。那一刻他是清清楚楚地嗅到死亡滋味的。

    回到阿戎与三族驻扎之地,此处逼近上京,却无人敢再来犯。若是在此生存下去,倒也算是惬意的一处人居地。但是阿戎心里很清楚,不能名正言顺地让族人生活在故国,便始终与流魄没什么两样。齐国人便更有种想要光复社稷的决心,还以为因为有了天将神兵一般的奇人和孽龙,便能所向披靡,那更想去夺回他们所有失去的土地。这一点覆罗水姻并不赞同。她是为了奚族而来分一捧自由土地的,现在这个地方,便是适宜奚族人生存的地方。她觉得是时候与列山主开动那当年所合议的内容,与那景国人交涉,供出齐国逃将逃兵,随后与他们要下一块丰盈的土地,此成为覆罗氏统治的国度。

    景国如今的势头,只是被阿戎的血魂于龙子所迫,但是那世间的唯一一条真龙,仍在此中兴风作浪,他是不会罢休的,那便不可能让齐国这已经被他搞亡了的虾子再蹦出风浪来。他让她按兵不动了三年,如今她守住了约定听了话,三年后才踏足这片地方,已经是迟了。他必得满足她这一个要求,让她在此建立自己的国度。没有齐国人,没有儇氏人,只有她覆罗氏,称王称霸,别人给她当奴的时候。

    所以她想给景国送出的大礼,是耶律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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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067章 .别躲了
    </script>    阿戎所想象的陆上迁徙着实不易。因近年的严寒而被冻土占领的区域越发扩大,对于景国人来说,他们向往的是南方更适宜生存的环境。这是他们弃置上京会宁城的源头想法。如今的会宁城生活着景国□□的其他后代,那些个戎马的子孙也全都调往南征线路去开拓建功了。对于万人之师葬于古老阴师连同奚族巫和齐国逃兵之下,只是加速了他们的不安和南迁的步伐。

    景国皇帝完颜志是□□的庶子,其母是名不见经传的奴人。他的嫡长兄是高举亡父造反旗帜的先行者,在□□战死后,便一马当先任兵马大元帅统领了大半个灭齐进程。身为殿前都点检的完颜志实际上是未像明王完颜熙那样战功赫赫,嫡长兄看他不大顺眼,污蔑他和皇后通/奸,完颜志于是趁着宴会上这嫡长兄酒后发狂胡乱砍人之际,将他嫡长兄一刀给结果了。

    殿前都点检点检殿前,除了他和他的部下,近前的谁也不能带武器,这正好方便了他行事。篡位之后,因得了慕云歇相助,真龙护佑的完颜志踩着嫡长兄和诸位兄王战功的肩膀得了天下,用了三年时间建造起燕都新京,乔迁坐镇南征总指挥。

    可也防不住这真龙掉转龙头呀。

    三族与景国这场仗,完颜志耍了一个心眼。那方三族是什么东西,他已经摸得很清楚。这世上最惧怕的图腾之力、散人之言、正义之师,仿佛都在那边。儇人是那汉人古老氏族,又颇与阴力长生有关,奚人奴遍布天下,随意传音三人成虎,而这两族又与前朝齐兵合在一起,便成了正义讨伐复国之盟。

    可是慕云歇说:区区几千人,何足挂齿呢?龙,谁还没有呢?

    他没说这世上龙都是一家的啊!

    那即便是他反驳,这世上龙都是一家的,那慕云歇也能轻巧地挑一挑眉:“吾皇又是怎么登基的呢?”

    “异法之师,真的可怕吗?”这是他问慕云歇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慕云歇便道:“异法神鬼之道,万年与世并存;但异心嘛……”

    完颜志头淋了一身汗。他自己以一个外庶弑兄篡位,明王以及□□嫡子们定然怀恨在心,这个要比区区几千人的北地乌合妖冶之众来得更吓人。

    那么既然明王最是气焰嚣张,让他来感受感受这异法之力吧。

    如今的明王因为被火烧着冲了一路,被救下来的时候受了伤,脸上脖颈狰狞一片。因输掉了这场以多对少的隙谷之战,便改派他留守会宁城。

    他是被抬着进了会宁城自己的府邸的。

    明王绝没有什么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劲头。他已感受到完颜志的打压,只是现在他连床都下不了,还能争什么、气什么呢?

    耶律淳与岫儿一同溜出去玩,午时到了会宁城,两人点了景国人惯常的吃喝,吃了个饱,又喝了酒躺在外间消磨许久,才弄得一身脏的回来。

    覆罗与阿戎自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岫儿缄口不提,阿戎问过一次没有答案,也不再问了。覆罗身为太后,便当着他那齐人部下的面,用戒鞭抽打了他。但他仍旧没有说出来。

    岫儿回想那天还是有趣的。去时只不过当做偷跑了玩,但尝过会宁城的酒他化为龙在上空驮着耶律淳,飞着,因他小,平日里将将能驮得动耶律淳,但今天回来时在会宁城的上空东倒西歪,七上八下,傍晚正是摊贩将要收摊回去的时候,忽然间天边火烧云当中降下一个骑着真龙的少年,座下真龙口中喷着火焰,少年攥着龙脖颈的长须,身后的狐毛披风猎猎作响,这么落在地上。

    会宁城中的百姓无不震惊。

    耶律淳落在地上后,向着街道两旁大喊:“朕是大齐耶律淳!朕是真龙天子!”

    儇岫已经是醉糊涂了,根本变不成人形,看那旁边摊贩卖的东西,想说声:“好看,”结果嘴里喷出两口闲火。看把人吓到了,他换下一家,又想说个:“好看”,又喷两口闲火。等到过一会儿他张嘴叼住耶律淳的披风把他拽到了天上,一路这么拽了回来。所幸耶律淳身量轻,那披风没被拽断,耶律淳才没被摔死。

    其实他俩醒来后,也不是真的不想说,恐怕是真的记不得了。

    “真龙天子”的风波从会宁传出来,身在景国的齐国人蠢蠢欲动,有渐渐压不住之势。眼见越来越多的齐国人往会宁的方向涌动,景皇完颜志算再坐得主,也坐不住了。

    责令明王必须将耶律淳抓到送至燕都当众凌迟,否则便让他提着头来见。

    明王于是召来耶律玦共同商议对策。如今慕云歇已不知道去了哪里,想倚仗他的威力是不可能了。若是等他的消息回来,恐怕大势已去。耶律玦怀揣着一只信封从明王府中走出来,骑马向他自己的宅邸而回。

    他下马递缰走进去,进了大厅见是空无一人。正准备出门一问:“人都去哪了?”,忽然间他那画着墨马的屏风后走出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环配狐毛,既有楚人女子的俊秀,又有齐人的野性,那一双眸子敲过来仿若吞人,朱唇一启说了一句:“叛臣还不跪下?”

    这句一出来,知道那是四处张贴着画像一头值万金的齐国颜琝太后了。这个将三族玩弄于指掌之间的女人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自己家厅堂里面,耶律玦嘴角露出一点邪笑。

    耶律玦身后的门已被他自己关上了,二话没说他跪了下来:“太后有何吩咐?罪臣定当竭尽全力……满足太后。”

    覆罗水姻走过来,伸出穿着鞋的脚在他肩头一点,一脚将他踢倒。“三族如今合为一个齐,对哀家来说还是太憋屈了。我来找你,是想帮你解决这个燃眉之急,顺便再让你也帮我解决一个燃眉之急。”

    耶律玦从地上爬起来,定定地站在她面前:“我的那事虽已燃煤,却不能算急。当务之急还是想知道……太后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覆罗瞧一瞧他这色心大起的模样,这野男子可算是二叛其主,看上去也甚是阴险美味,恰对她胃口。便直接令他那唇欺压上来,顺口用舌头传了点灵狼蛛蛊进去。

    灵狼蛛蛊也是奚族巫家基本的蛊毒,这是个很小的雌雄同体、自己繁衍的狼蜘蛛,被封在甜浆所制的小壳子里,吃下去还以为是糖果,但实际上那糖果融了,蜘蛛便会出来繁衍。这种蜘蛛会繁衍得越来越多,能从身体脏器血液当中钻来钻去,倒是也没什么毒性,是身上总在奇痒,越痒越抓不着,而这种痒会随着时日的增长加倍再加倍。那是一种极其有意思的享受。

    这一吻完,覆罗点着他的锁骨说:“吃了我的糖果,要为我办事了。叛臣再叛,那不止是今日这点小意思了。”

    耶律玦初时还没回味过来她是什么意思。覆罗摊开握着的手掌,甩下一只小蜘蛛来,对着他一笑,再用脚碾死。

    耶律玦看她大摇大摆地从正厅推门走出去,还没太明白过来。直到脖颈与肚子有些开始痒的时候,他才似乎有所悟。覆罗走时从身上丢罗一张巾帕,那巾帕上画着谷地排兵布阵的地形,以及儇氏二龙一主的信息。她是要送他一个大礼,而这个大礼的代价亦是不言而喻的。

    覆罗走出这府门的时候抬头瞧一瞧天,那太阳很大,她心里倒有种暖意。若是往常,她会很满意这种枭雄的身躯,因这种人头脑与身体都能给她带来通灵的助力,但她并不想这么做。一来对于背叛者的反感,而来对于感情的排斥。倒是这个也让她惊奇,她竟然也有些洁癖了。

    “列山那个家伙……”仿佛已经是最能令她满意的,而他的卜算更加深不可测,比她的通灵还要强上许多。

    风吹在脖颈里忽然又一冷,她忽然发觉,依赖大约会是沉沦的开始。

    回到谷地往自己的屋里一躺,看见耶律淳还在外边跪着,也不管,叫来奴婢让去请列山主来。

    列山此时正与重樨说话,有人通报说太后来人传唤之时,重樨皱了皱眉头。

    列山道:“攻其心,解其意,成其美,然后才能为吾所用。”

    重樨摇摇头走出来。正见阿戎在外看着,他走过去问:“你……在想什么?”

    自从阿戎用蛇矛杖魂杀敌后,阿戎似乎陷入一种更加混沌的情绪之中,阿戎的目光有种更加让他看不懂的滋味了。

    重樨思索着要不要将慕云歇命不久矣的事告诉她,他思了半天还是说:“那慕云歇大概是……”

    听到这三个字,阿戎从自己的世界里□□:“大概是什么?”

    忽然间侧边砸出一片树叶来,这树叶竟然能以这么快速地飞来,引得两人转头去看,只见慕云歇斜斜地倚靠在老树下,白衣金纹,玉冠飘带,一只手把玩着叶子说:“那慕云歇大概是快死了,想问能不能让你陪上一陪,送他上个路?”

    阿戎茫然地望着那片火与血与褐色的油水冲垮人群。

    人命在她心中是个沉甸甸的东西。父兄的死于她来说是天与地间的无穷之道,令她敬畏龙,敬畏生灵,但是亲手操起魂杖,将无数人命魂魄抛出身体,令他们变成一句句残尸,如今的她只觉得自己的流出的鲜血是一种致命的武器。

    这种孤独的感觉不亚于在无涯之地行走的独魂,她竟觉得此间也同是一片无涯之地,沾染血腥比原本要救助族人的心态更令人疯狂。

    她想要宁静。

    树下的人一脸清雅,却泛着以往少见的痞意。那抹锦绣花纹的白色衣衫她从未见过,此时她看见他,忽有种回到久远的感觉。

    那时她还是一个孩童,一个常常出现的高大的人,总会指点她渔猎、射箭,连那锥子如何准确地刺进龙的身体里,都是他在梦境里教过她的。

    慕云歇走过来直接拉着阿戎便走,这次也不从魂境溜走,在众人面前忽然间变成白龙将她环住,随后一边往高走,一边将她扶稳当了上了云层,这正迟钝着的阿戎瞧见他背上的鳞片剥落了许多,皮囊越来越像那光滑的蛇,再无当初第一次望见他化龙时的琉璃色。

    等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楚国街道。楚国不同于北地,繁华热闹的街道在晚上仍不封市,河道周围往来客商许多,到了晚上灯笼摆出来,红彤彤地映照在河面上。

    阿戎瞧了一会儿,问他:“你真的快死了?”

    慕云歇平淡无奇地笑:“这有什么稀奇的?你看那些子里的鱼,我同它们又没什么分别。”

    阿戎低头想了想:“你不是也有长生之身,不会死吗?”

    慕云歇看了看她:“怎么,一听我要死了,不恨我了,舍不得了?”

    阿戎道:“檎儿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慕云歇笑了笑:“想来我死也是个令你高兴的事情。罢了,便带你去见她吧。”

    慕云歇本是掐着时辰出来的,见天色也差不多到了晚饭时分,便将阿戎带去了个客栈,径直拉上了房里,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准备下的。

    他从怀里拿了一块纸包,包里掏出一个碗,碗上穿着线系在门外,阿戎不明白:“你不是说要带我见檎儿?”

    慕云歇:“她看到碗会来了。”说着便将一酒坛打开,给她倒上一碗,给自己也倒上一碗。

    “我以为这酒,也是此地的最好。此地名唤金陵,从未出现过龙和水兽,因此恐你也未曾来过。这酒以花酿,味道很是不错。”

    看她望着自己眼眸,于是说:“这个……我也是要死的人了,你便当是提前祭我的。”

    阿戎端起来一股脑地喝进肚子里,“不是祭你的,是陪你喝。”

    喝了一碗之后,瞬间上脸。冬日里父亲也常会烫酒给她和三兄暖身,后来不曾再喝到过,这么久再喝到酒,禁不住有泪想往眼眶外面涌。

    慕云歇见状道:“你若哭,被檎儿来了瞧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阿戎有一个毛病。以前喝酒便是喝暖了,直接躺下睡的。此时喝了,脑袋晕晕乎乎,便瞬间回到小时候一样,她深吸一口气,朝后面一仰头,看着将要摔到地板上。

    慕云歇好在是龙,好在能瞬移,这一下便移到她身边去接住她。但她身体往下一滑,慕云歇的身体扑了上去。

    此时檎儿看到外面挂的碗,一举推门进来。因她要来,慕云歇只将门虚掩着,现在想来这个情形,还是应该当初把门闩给她插上,让她在外面多等一会儿。

    眼下檎儿看见亲爹把亲娘摁在地上,亲娘一脸红润睡在地上,她将自己烤的野食放在桌上,问:“你不是说要同娘亲和我一起吃酒,好酒配好肉,才让我去打的吗?”

    “是啊。”慕云歇面不改色,仰头答。

    “那你们为何偷偷先喝了,还要趁我不在时做些你在魂境里才会和娘亲做的事?”

    慕云歇将阿戎抱起来放置在床上,一边答她,“那你吃饱了先去玩吧,爹爹和娘亲还有事要做。”

    檎儿噘着嘴,吃着自己打来的野食。酒她是不喝的,因实在难以入口,也不懂大人们因何要喝这种东西。还剩下半只鸭,油腻腻地放在油包上,她打个嗝对慕云歇喊:“那我可走了?”

    慕云歇看顾着阿戎,分神回头对她说上一句:半个时辰,不,一个时辰后来此处。”

    檎儿想,是什么事情爹爹和娘亲竟然要做这么久。“好罢,那我一个时辰后再来。”说完还给爹娘两个带上门。

    慕云歇低头瞧着阿戎发呆,手指轻轻地越过她脸上,抚到她嘴唇边,也不知她是不是梦入魂境了。忽然间见她眼里流出泪来,眼珠跳动得厉害,他便立即身入魂境去寻她!

    他找寻了许多地方,具不见她身影。想来今天见她时那种惨淡面容,可能跟那次大战有关,便从魂境移去那隙谷地间找她。只见她一人坐在那地上,四面惶惶大叫:“恶鬼!妖怪!”

    她的手上血流如注,眼前的一切令她只觉可怕,而又皆是由她一手造成。

    她开始伸出手去探向四周,但却什么都没摸到,面前是双龙在头顶互相撕咬的场景。

    “别怕。”慕云歇抱住她。

    阿戎又惊又喜,可又对他恐惧。“你来做什么,若不是因为你……”

    话因还未落,慕云歇说:“不会了,以后不会,以往是我……”

    慕云歇顿了顿,反正这是她的梦,醒了她也不会当成真的。

    他说:“以往我以为,我只是发掘了古氏族的秘密,将你当做重见天日的珍宝,却并非将你当做人……是我错了,你是至宝,更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那三年剐筋的时日当中,因一遍遍苦痛时念着你的名字,窝在海底下看着水流想着你,才发觉以往做错了,却反而将你推远。以后我想做的事都告诉你,让你难受的我绝不做了。”

    阿戎的泪糊着脸,透过模糊的眼帘望着他说:“你说什么……三年剐筋……”

    慕云歇道:“那些都过去了,往后岁月无忧,有我一日伴你一日。”

    阿戎双手摸上他的脸:“你可不要死……你死了,我和谁置气呢?”

    慕云歇点点头,目光中越来越亮:“我努力活着,尽量不死……绝不主动死。”

    阿戎道:“快点去寻法子,我也寻你也寻,檎儿岫儿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但也是归你的,你不能这么抛下。”

    慕云歇湿着眼眶笑一笑:“怎么平日里不见你这么担心我。”今天那一副冷淡面容,只问檎儿不问身旁人,还道心底真是个淡漠人。谁知还不是想我成这样。

    阿戎哭着哭着也停了,定定地瞧着他说:“我有一次梦到……梦到你和我,像那日一样,在木桶里,冰天雪地的……”

    慕云歇暗暗道,我也梦到了。但却没说出来,只将唇压下去吻在她脸上,眼睫上、额头上,鼻尖、最后咬住她上唇舔了舔,随后将舌头伸在她唇里推开牙齿去搅。

    这样吻着吻着,他闭着眼睛动着情,忽然发觉什么都没有触到,这才睁眼发现阿戎不见了。

    这么快醒了?慕云歇从魂境回到金陵那客栈里头,正见阿戎抱住檎儿狂喜,檎儿嘴里一边嚼着鸭肉,一边说:“娘亲,你放心,若是他惹你不高兴了,我便往他饭食里放巴豆。”

    话音还未落,忽听得咳咳两声,檎儿在阿戎的怀里大叫:“娘亲,保护我!”

    阿戎此时起身望见慕云歇,慕云歇面容里有些尴尬。他想起方才说的话,也不知阿戎是当真未当真,还是真的做了一场梦。但他方才亲吻得如此动容,全都让檎儿这小丫头搅合了,只当方才他也做了个梦吧。

    檎儿说:“爹爹,你的嘴唇怎么了,好似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阿戎一愣。

    慕云歇也一愣,故作淡定地坐下来,继续倒一碗方才都没喝成的酒,装作无事地说:“不过是被……”

    檎儿:“被门夹了?被瓶子塞住了?”

    见他又是干咳,檎儿冷淡地扫他一眼:“以后莫要跟我说谎。你是偷亲了娘亲罢了。”

    慕云歇一口血差点没从胸腔里涌上来。

    阿戎一想便知,方才那些都是真的了。她在魂境中走了也有这么些年,早已经不是当初懵懂着,被他主宰来去玩弄自如的她。而眼下的慕云歇,也似乎变化成另外一个人了。

    大约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脑袋里略过这句话,忽也觉得悲凉。随即想起他方才说的话。他一开始并未如何,后来又如何,什么三年剐……

    她脑袋嗡一声,道:“慕云歇!”

    慕云歇微微回头,故作一派镇定:“嗯?”

    阿戎:“往后别躲了,我一向知道,你从来没有走远。”

    慕云歇听完这句话,默了一会儿,直勾勾地望着阿戎,却张口对檎儿说:“出去玩儿。”

    檎儿道:“可是……”

    但见爹爹和娘亲互相注目,眼睛里根本看不着旁的东西。她知道在此蹦跶只会让爹爹一阵风给她刮出去,那还不如她自己走。

    檎儿只好无奈叹一声,继续走出去,第二次带上门,慕云歇便凑近阿戎,一话也不说地便要补方才那个未完的吻。阿戎想了想,在他唇凑上来前问:“你还有几时了?”

    慕云歇已经有些喘着粗气,吐出的话沙哑轻柔,“这么一刻了,能不能让我亲死?”

    阿戎认真说:“那必得寻法子……”

    话没说完,他也不给她留机会了。他脑袋里重复这个场景无数遍了,教他亲了活了,不教他亲死了,这是救活他唯一的法子。那龙鳞,那命数,都日后再说,日后再说……

    阿戎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这样热烈地亲近了。单是在过往的梦里,好似很激烈。她拼命地回想那梦里用的是什么姿势,但都想不起来,只记得第二天醒来时想念他想得手脚发麻,望着房梁钻过的一只老鼠看了良久,最后看的两眼模糊,想他莫不是因她的刺伤而正痛苦。后来又说服自己,他痛死也是咎由自取的。

    或许她再刚硬也还是女子,或许容易上当被迷惑,总之也不想去查证他是不是要死了,又有个潜意识哪怕不是真的,先干了再说……

    他舌尖疯狂地在她口里挑逗,鼻息烫得她脸发红,他顺着她脸颊下巴往脖颈去吻,手从他胸口拂过去探下面,随后便将她衣裙解开,唇舌不停地解开自己衣衫,将自己送入。

    她闷了一声,伸手去抓他的肩膀,因他肩膀已被汗湿,时分滑腻,她便抓他的头发,将他发髻打散了落下来,垂在她脸上甚是痒痒。

    这样弄到了半夜,他才在她怀中伏下静静地睡了一会儿。因蜡烛并未吹灭,房间里有暗暗的灯火,她摸着他背脊中从脖颈发梢一直深入尾骨的一条暗红色疤痕,稍重时,睡着的慕云歇也闷哼了一声皱起眉。

    这是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身,露出白皙紧实的前胸,瞧见他面色苍白如纸,便似是今夜耗尽全身生力,真的这要死去了一样。他前胸当年那些她以锥子钻入的疤痕也好了,全看不出任何痕迹,便如她的体质一般,不可能会留下后背那条深纹。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阿戎……”

    “我在。”

    “莫管他们做什么,你这么一个傻子,别被蒙骗了……”

    阿戎低头摸摸他的乱发,手指在他柔韧发丝当中穿行,享受着和他身体相交的温热。听他呓语,其实根本还没醒,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阿戎低声道:“是你最先蒙骗我,还要我不被蒙骗,我可不是傻子么,还生出两个小傻子。”

    慕云歇忽地醒了,见她睡得较高,又轻轻地将她挪下来靠在他怀里,紧紧抱着,额头死死抵住。

    快死了这个借口真好用。

    不过他也不知道还能用多久。

    龙筋损毁一次便无法修理,若要真想维持他生命,恐怕……

    第二天醒来之时,阿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叫一声“云歇……”手伸出去摸却什么也没摸着。她揪心地起身,这才发觉自己躺的是那谷底自己的帐子里。

    她连忙穿衣跑出去,心里想着:不是叫你以后别躲了,难不成真的活不过,便这样走了?

    正着急间,忽见树下两个孩子打成一团,檎儿乱发上缠着树叶和泥土,一手拽着岫儿的头发朝缓坡下面滚去。

    两人打着打着看见阿戎出来了,岫儿赶忙说,“快停快停,把头埋下来,娘亲这酒醒看天正是白日,见我在外面玩定要将我赶去睡觉。”

    檎儿冷淡却颇好奇:“怎的白日睡?”

    岫儿道:“因为我们儇人是鬼阴人!”说罢张大了口去吓他。

    檎儿冷眼看他,只觉得他是一只傻球,屁股一踢能顺着山坡一直滚,还能滚得很高兴的那种傻球。

    见她不感兴趣,岫儿只好自己答:“这是南帐子的齐国人说我们的,他们说‘那方前太子妃萧氏,带着三百奚族奴昼伏夜出,身旁有龙阴鬼火,生出异种龙身,恐是太子阴德造访,怨气不灭的结果。’”

    二龙虽在凡俗小孩之中,看上去只有三岁,却已启智,相当于十来岁的凡俗童。子。檎儿更甚,或许因是龙父教导,显得更为成熟。她听他这么一说,便当即知道,这是齐国人那边传出来令人信服诡辩的儇氏人存在的理由。且给娘亲冠上一个萧氏的名头,还能令萧氏遗部前来攀附。不过萧氏当初死在大同的也不少,外面的都闻风而逃,取道最近的夏国逃去了。夏与景国会宁城相距太远,断不可能再跑回来,这一路上会被绞杀了。

    但只要外面的人知道,萧氏鸳鸯、太子遗孀自能领民抵抗,与耶律氏同气连枝,萧氏便能有心向着耶律淳。这都是后话了。

    岫儿躲藏一阵,阿戎还是向着他们找来了。岫儿将眼睛压低,檎儿免不得淡淡嘲笑:“屁股露在外面,脸藏起来有何用?”

    岫儿道:“便不用看到娘亲那凶神恶煞的模样。”

    檎儿:“娘亲如何凶神恶煞了?”见阿戎走过来,她变个可的面庞伸出手来要抱抱,阿戎便随手将她抱起,轻轻在面颊上吻了她一口。

    岫儿看得鼻孔有些出气,只觉得娘亲待他不好,他便要从此失宠了。

    阿戎正要问,檎儿已经说出来:“他应当是回兽洞了,若不然,是去祸乱旁人天下大事了罢。”

    阿戎点点头,“那么我做些肉食汤药,你拿去给你爹爹吃吧。”

    檎儿点头:“他是盼着吃娘亲做的东西,但是娘亲,我得先吃饱了才能送,若不然我定会在路上吃光,他去后,又是空欢喜一场。”

    阿戎抱着她便转头去准备饭菜。

    那头岫儿在后大喊:“娘亲!檎儿!”却根本没人理他。再多叫几遍,倒是把亚父重樨引来了。

    重樨惯于用龙身睡觉,林谷中听到他在大喊,便直接一爪将他抓来叼在十丈高的松树上,教育他说:“食不言,寝不语。现正是寝时候。”

    岫儿道:“那为什么檎儿不用?”

    重樨道:“因她还要回到你父身边,与你不同。你要继承儇氏王脉,便须得遵规守仪,方是治国之本。”

    重樨原是公子,与列山教好。又是亚父,太傅之责,怎可能放任他。

    岫儿委屈:“女孩子可以到处玩,男孩子得禁锢牢笼,这不公平。”

    重樨叹一声:“你怎知她不羡慕你呢?”说罢看他吊够时间了,便以龙爪将他取下来,放在树梢上强令他睡。

    岫儿便也化了龙换个舒服的姿势,在亚父身边睡着了。

    ——

    檎儿将饭食放到兽洞口,唤了几声“爹爹”,却具没有回音。她蹑手蹑脚地想走进去,却想起慕云歇从不许她进,且以前她送饭时,若慕云歇不在,便会给她留下字条,告知她去哪里找他,断不会随意便不出现。

    这是父女的约定,没有不遵守的道理。即便没有禁制结界,她也不会破了约定进去。她见没有字条,也没有人声,便要进去,这时里面忽然传出他的声音:“放那里便是。”

    檎儿问:“你怎的不出来见我?娘亲有话带给你。”

    慕云歇洞里叹一声,过了许久才走出来。他的人身仍旧穿着华服,那是他一向自觉的装饰,但他面色惨白却是瞒不了人的。

    檎儿道:“娘亲说:你昨晚答应什么也不瞒她,也答应不躲她,怎的你又一个人回来兽洞了?”

    慕云歇坐下来,将饭菜放置石上,见她递过来的还有一块木头做的筷枕。他捏着这筷枕瞧一瞧,问道:“是你娘亲常用之物吗?”

    檎儿道:“娘亲是将她自己的碗筷拿出来给你的,断不会用旁人的。”

    他点点头,用筷子一口一口慢慢嚼着吃下去,不像以往那样囫囵吞枣,檎儿道:“你舍不得吃。”

    慕云歇将最后一口汤也喝干了,道:“我得去龙父的温泉再泡一泡,这段时间便不要告诉你娘亲。她若知道我去了旁的女人处……”

    檎儿听了,嘴唇撅起来显得不悦。但她与慕云歇的默契便是不打扰,他要做什么也不多过问。他既然一定要去,必是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但那里的确有个古怪女子,怕娘亲吃醋,也是断没法说出来的。

    答应下来,端着娘亲带来的饭盆和筷子便打算走。

    慕云歇道:“这筷枕留下吧,其他拿走。”他拿捏着那小块木头,放在唇上碰了碰,便从魂境移至红宅温泉里泡着去了。

    只有龙父遗留下来的龙气,才能将他这愈来愈加深的龙筋缺失勉强补上。他之所以回去,只是因为他发现近来化人与化龙都越来越力不从心,不能够随心所欲。他大约在想,若是想留条命,需像三年前一样,回渊流之中静待,或许能拖个几年,但若是以人身遗留人世,逐渐丢失龙身,那么以人的寿命和呼吸,他恐怕最多只能坚持几个月了罢。

    不到一月间便来了红宅两次,那玉鸠长长久久跪在泉池边上守着他。时不时想跟他说句话,却是没法子。她特地命妈妈为他去买了珍馐美味,又想着他在里面无聊,在外面弹了几曲琵琶。

    但其实慕云歇全然都没听到。等到泡完之后出来,也一口没碰桌上饭菜,只坐在席上拿着那木筷枕把玩,一句话也不说。

    玉鸠想打破沉默,终于鼓足勇气说:“还有三日了,还有三日玉鸠将赴汴梁。侯爷可有要嘱咐的?”

    “你这里有没有细绳,帮我找一根来?”

    玉鸠愣了愣:“是衣裳需缝补么?妾身来补便好。”

    见他摇摇头,她瞧见自己手上的红绳,遂默默解下来,想着是从月老庙求来的姻缘绳,她写下的名字是她和……

    她送上去,慕云歇接过,若有所思地说:“往后对那些权欲熏心的男人,不要倾心,不要动心,不要委身,不要委屈。世间无人值得你如此,即便是我。”

    他这前半句话是对着玉鸠说的,后半句话却是对着那块小木枕说的,但在玉鸠听来,已经眼眶湿润。她万千思绪,在那句“即便是我”中被点破,少女怀春的情意,无法当着他面说出来,何况身份悬殊,一为天人,一为娼妓。

    “妾身不辜负侯爷大业。”玉鸠拜下去,扣了三个头。

    哭了三天之后她要走时,慕云歇在泉池中没有出来相送。她下定了决心要苦修舞蹈与歌喉,必得在汴梁的大赏中拔得头筹。

    <
章节目录 第068章 .龙鳞落
    </script>    还说以后有他一日,伴我一日,果然是不能相信。【精-彩-东-方-文-学 m手打】将死之际又躲起来,话都是说来一阵风,吹过吹过了。

    阿戎与檎儿约了,到了送食的时候一同过去兽洞。虽然他说檎儿不许进,但没说阿戎不许,即便是说了,以阿戎的性子也会进去。

    阿戎的腿迈出去一步,里面果然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那白衣金纹的慕云歇便出来了。只是他看上去,面色一天比一天差,嘴唇也越来越青,已经没有半点血色的红润。

    “知道你忍不住来见我。”慕云歇咧嘴笑一笑,将阿戎拉至洞外。

    阿戎抬头望他:“不请我进去吗?”

    慕云歇看着旁处,嘴角微笑不改:“嗯。”

    这嗯是不的意思。他挡在那兽洞口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帮她把发梢抹开。

    阿戎抿了抿唇:“那么伤成什么样,也不让我知道?”

    慕云歇道:“是将死之人的样子,没什么稀奇。你不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他抬眼又是笑:“难不成你等不及了?”说着便将自己当成**子,手指滑过她下巴。

    阿戎是正正经经来问话的,他这样回答她,却让她不能很高兴。她知道这个人有多倔强,多脾性难磨,他想着他自己身上受了伤,所以才定要来见她,对她倾吐情意,想最后和她一起,但是反过头来,他到底伤得如何却无论如何不会真的说清楚,也不知是身为孽龙的尊严在作祟,还是他之前的倾吐都只是将死之人的善言遗句。

    总之越是这样,阿戎越知道他的情势不好。

    对慕云歇来说,有言语能说与她知道,已经算是做到了极限,若是将她留在身边照顾他,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他是孽龙,龙脉嫡传,点石成金,想要什么会有什么,又需要别人来关怀他照顾他吗?他一向是独来独往的。

    阿戎懂了,于是也淡淡笑一笑:“随你。”

    慕云歇这是却抬了头,望着她那闪光的却淡淡的表情,恍惚有些讶然和苦涩。明明心里想的和说出来的是两回事,大约他本来想着她可能会说些好听的话,结果她却只说了“随你”。

    阿戎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入了魂境离开,留下檎儿瞧着慕云歇的模样,霎时间脸更白了。忽然慕云歇将手砸在洞口石壁上,发出碰撞的声音,骨骼似都一震。

    檎儿仰头瞧瞧他:“爹爹,不要哭……”

    慕云歇:“我何时要哭了?”

    檎儿默默不语,见他又走出来,施施然回头留一句:“回去罢,我还有事要去处理。”

    阿戎回到会宁外隙谷,出得魂境第一件事便是找来重樨与列山主。

    阿戎问:“以前儇氏典籍藏在何处?”

    列山道:“孽龙一把火将房屋烧了,恐不曾再留什么典籍。”

    阿戎问:“地宫呢?我族怎可能不留传世之典?那奚族怎会还有流传……”

    列山回答:“奚族诡行多变,算能逆时轨,我听说是早已预见有儇氏之灭,藏起来了。历代大巫部族之脉才知道哪里能看。”他说完抬头疑惑地问:“王上因何会问这个?”

    阿戎收回心神:“儇氏既然为魂国,又执魂杖,但是对魂杖我却不甚了解。典籍失传了,我们身为儇国人,只能记得祖宗遗训……”

    她是在说假话了。她只是想找法门救慕云歇罢了。她在隐隐之中觉得,魂杖还有更大的力量未能被发掘,而当她想起奚族的时候,却难以不震惊。因他们可用千年前保存下来的儇氏王脉之血来驱使这把魂杖,还可以使魂魄死而复生。覆罗水姻对龙的了解,要比她,比眼前所有人,甚至比重樨都要多,定然她会有更多的记载。

    她想清楚了,便往外闯去。但重樨忽然从内里追出来,将她在外面拦住:“是因为他?”

    阿戎道:“是因为他。”

    她不想多做耽搁,她想起慕云歇的样子,只怕也撑不了多久,除了那道深痕,对他的状况无从所知。奚族千年不灭,辗转时间,分散各处,如此强盛的生命无外乎便是了解这世间所有的异数,比起覆罗水姻来,她像一张白纸,而覆罗却是万卷经纶。她已在脑中盘算了无数种求人的方式,包括跪下。

    重樨攥住她的胳膊道:“是因为他,此事更要我来去。”

    阿戎回转头来:“你去?”

    重樨微微一笑:“你是王上,背后还有儇民。若是你去救孽龙,令儇民知道便是个寒心,覆罗水姻可能以此为把柄。倒不如是说我将死,她既然对我有意,定会将救治法子告诉我。”

    阿戎知道他担心得有理,点点头。重樨看她眼里满布红血丝,便劝她先回去。但阿戎如何能回去。她在他身后跟了上去。

    重樨细细想了想,将自己龙身狠狠剥下几片龙鳞。

    阿戎眼看他竟然拔下龙鳞,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重樨是第一个来告诉他慕云歇将死的人,而慕云歇不过是因为不想让旁人将他的事说出来,这才现了身。但是眼下除了慕云歇自己,恐怕还明白他伤势的只有重樨了。

    随后她见重樨入了覆罗氏的大帐,那小皇帝耶律淳正坐在他母后席上吃着糖人。耶律淳从小便接她的糖吃,如今过了这些年,覆罗水姻对付他也仍旧用这一招来。看耶律淳的样子,也不是多么愿意舔那糖人,但这个覆罗水姻可不管。可想她对这孩子……是算不上有多上心。

    覆罗水姻见重樨进入帐来,那白发飘扬,神情清隽的模样,她忍不住喉头一动。这人心里的白月光还真甚是皎洁,过了这么久重樨在她心头,还是有一片难以消磨掉的光火。

    覆罗水姻让耶律淳出去,请重樨坐下来。

    她亲为她倒茶,问说:“倒不知你会有一日,主动来找我。”

    重樨将茶泼出去,说道:“我是来找你一起,喝坛酒。”说着将那坛酒拿上来,启开封,给两人杯子里都满上,随后送一大口入了自己喉咙。

    附录莞尔一笑,也喝下去,脸立刻红润起来。

    重樨继续倒酒,一边倒一边说:“你觉得,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吗?”

    覆罗水姻笑道:“凡事都不会有例外,死字更没有例外。常人说‘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可确实是没有带一个死字。”

    重樨抬眼望她:“若是我要死了,你会怎么想?”说着把身上拔下的两片鳞拿出来放在桌上,那琉璃色在烛光下放出异彩。

    覆罗愣了愣。“落鳞?”忽然间眼眶里漫出点雾蒙蒙的东西。但随后她忍住又露出往常那假意逢迎的笑容:“龙的寿命一百年才成熟,五百年才将老,你……”

    “我已逾一千六百年了。”

    话好像的确是这么说。人的生魂无论在何处,能藏一千六百年的,便像儇氏魂魄一般,都已经薄如纸。如今他们也只能借身还魂,还不能时常占有。那么在无涯之地被困了千年的魂魄,确有可能活不长久。

    覆罗动了真心:“我以前便是翻阅了与龙有关的秘典,才能成功激得阿戎召唤你出来。至于死……龙只是岁月绵长,并非不会死。死无非是因年迈,或是龙筋被毁损。”她意识到了,吃惊道:“你……你的龙筋伤了?”

    重樨惨然一笑:“已是旧伤,如今只觉得自己不大好了。”

    覆罗深吸一口气:“那若要救你,只能杀了儇岫。”

    “什么?”重樨忽地站起,“你怎能说这种话?”

    覆罗也跟着起身,望着他说:“我召唤你前边翻了十年的典籍,龙筋毁损,只有两个原因,一者天生不足,生下来龙筋便有缺,二者剐筋相救,以自己的筋用一种含着古狼血的药剐下来,再渡给那失筋之人。那古狼血,便是你见过的狼心香的引,味道也是一般的。”

    重樨道:“那别无他法了吗?”

    覆罗点点头:“典籍记载,是如此。只能以命抵命。若不然……儇氏仍有一古法,也是看过的。若是没有阿戎,这个法子便不顶事。若是有阿戎,那便可施行。”

    “什么法子?”

    “长生不死者之心,与你的人形之心替换,便可使你人形得长生。但龙身还是照死,这便是没得法子的事。若用此法,不再是龙了。”

    那门外帘子忽然动了动。覆罗水姻望过去说:“想是风大……”但却见重樨从席子上蓦地站起,揭帘冲了出去。

    覆罗嘴角微微地咧了咧。

    重樨自是去寻阿戎的。只是一路不见她踪迹,或许那帘动果真是风,或许她从魂境当中走了,此时回去已近夜,便见议事房里已经坐满了人,阿戎正坐在上面面不改色,重樨这时长抒一口气。

    此时岫儿已经起床去听方长老教导古训,他便去方长老处寻他,将他叫来道:“今日你可不用听训,也不用练武。”

    岫儿方才板着的脸立刻笑逐颜开,“谢谢亚父!”说着便要冲出去玩,被他拉着道:“今日你有任务,你娘亲正在议事,等她出来后你便缠着她,教她哪里都不许去,若她要去什么地方,你便抱着她绝不撒手,断然要跟着她。”

    说着他拿出一颗火石,这火石是龙火烧灼过的,只要岫儿朝这火石吹出一口火,它会在内里发出爆裂之声,传导到重樨眼前。

    岫儿不解,但看到他严肃凝重,不似往常,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一定是非同小可的。

    “若是娘亲执意……”虽不知道她会执意做什么,但他总怕他留不住娘亲。

    “没有‘若是’。我绝不能失去她。”重樨留下这话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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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069章 .孰生死
    重樨入得魂境去到白山兽洞,慕云歇已不在那里了。他入内发觉地面鳞片越发增多,堆积如山,便如一座琉璃宝山在洞内伸出熠熠生辉。若按照他身上龙鳞算来,慕云歇至少已褪掉了五成。他从小未和父龙长大,对于龙知之不深,但却知道,每落一片龙鳞,身上痛楚不亚于人剜心蚀骨,他摘下那两片时便痛的差点忍不住出声,却是硬生生憋着了。若不拿龙鳞给那覆罗看,她恐怕也不会一时之间担忧成那样,还声称必得用岫儿的命作交换。即便她骨子里没有血脉亲情,但也不是个随时会冷酷得发指的人。这是他对她的理解。

    慕云歇掉落龙身这么多鳞片,即便将龙筋给他,缓解疼痛也得数年,长出来又得数年,这数年间他是不能再以龙身而出了。

    他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与其自身烦恼,倒不如割舍。反正千年苦楚也过,母亲已亡,身魂已没,本以为在那无涯之地的苦行今生都没有止境,听到她心跳的那刻,才想活过来,无论她因什么原因而要赴死,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若她的心跳停止,那么他生存的意志也将殆尽。

    或许她永远不知她对他意味着什么,因无人能感受无涯之地的苦楚。这是他的秘密,活着的意味,任何人都不需要知道。

    未免以后阿戎来寻时看到,重樨便脱下长衫,即刻将此处掉落的琉璃宝山包裹住,随后翻土掩埋。

    此时听到慕云歇的脚步声急促靠近,便知道他已闻出他闯入的味道而赶回来了。重樨从旁边火架上拿起一条没烧过的干枝,口中呼一口气,将干支点燃放在火架上,随着炭木灼烧起来,点亮了整个兽洞。

    在只够一人头冠的兽洞里,慕云歇与重樨相对而立,一个素袍白发,一各金纹白衣,重樨先道:“你我该为龙脉一决了。”

    慕云歇转身要走:“今日不适合。”

    洞口忽然来了一阵巨风,伴随打雷闪电,将慕云歇卷了进来。

    “今日最是合适。龙脉嫡传只有一人,其余都是劣种。凭什么龙祖将你父亲带走,而不带走我?凭什么你成为了嫡传?”

    慕云歇本以为他是善意,但见他目光凶煞,比以往更甚。慕云歇狐疑地问:“你是来真的?还是……”

    重樨冷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要好心救你?龙一出生注定的宿命,难道没告诉你?强者生存,如今海中蛟腹之龙已是龙祖时代遗留的祸害,你在这百年间都未清除干净,你又怎么对得起掩埋地下的父祖龙脉?”

    慕云歇干咳两声:“龙祖之前与蛟生得太多,上古蛟有灵,善于掩埋自己于海底土壤,数百年奈之千年后才醒来,只为了保住她们腹中骨肉,饶是一只已极难捕捉。”说着他嘲笑地盯着重樨:“龙祖若是想让你为嫡传,怎可能丢弃你?若你觉得那不是丢弃,而是体恤你母亲儇国王姬,那怎可能连龙藏在哪你都不知道?连龙藏都没看过的人,竟敢自封为嫡?”

    重樨低头一笑,朔风更紧地将慕云歇推出兽洞,变为百丈高的吸龙卷,将慕云歇卷入。

    “以往你得意的时候,可不见话这么多。欺辱女人也欺辱了,临死时才知道讨饶,前去令她欢心,好让他为你赴死?还是你想让你自己的两子为你续命?或是你以为,我为父祖嫡长子,却要给你这次子之子以命抵命?”

    慕云歇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他知道这种秘密,只有巫族那覆罗氏才能知晓。因为奚族典籍与龙藏记载多少有点关系,她们奚族人偷东西偷惯了,这点龙的秘辛对她们也不算什么。

    知道了这个秘密,以奚族一贯的狡猾,定要让儇氏与龙自相折损。

    不过,不管是奚族人耍什么心机,挑拨的都没错。因为龙的确只能有一条。他那揣测人心的本事油然生出来,已在想这重樨今天来找他决斗,又施展他真正的姿态,难不成还真当他要为自己而舍命不成?

    这重樨虽装了若干年的善人,却也改不了孽龙天性,若是龙真能像他之前那样仁慈,当年又怎会在儇国被当众诛杀砍头?若不是怨气在身,又怎么能在琥珀中存活千年?想来和他一眼,同类无匹,不过是玩弄人心之徒。他对重樨这么多年的纵容不杀,现在看来确然是思虑不足,养虎为患了。重樨挑的这个时候也恰恰合适,算是智取。在他正是力量薄弱的时候来给他个致命一击。

    他低头:“那陪你玩一场。”

    不过话也说回来,这重樨毕竟是龙祖之子,父龙之兄,他慕云歇虽然承袭一条自愈之身,但终究和巫法时代的祖先比,他身为龙的灵力时不及重樨的。在巫法灭度到了今天,他毕竟是后人,而非像重樨这样,完完全全地是从龙祖身体里保留下来的灵力。如果是以前,他能靠着一点智谋与他相斗,但是现在……他受伤后精力实在是不怠。

    慕云歇龙首先变化,随即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随后龙身化成,在那龙卷之中突破出来。

    重樨从龙卷中望他出来,那身上龙鳞四处斑驳,便如同被剥皮的人一样,淌着血凝住的斑纹,还有些是凝不住的,顺着他身体点滴流程一道痕迹。

    重樨要是口中忽然问一句“为什么”,恐怕破功了。好在他忍得住,随后立即化龙而上,在天空中露出赤红眼球,赤红眼球以开始变为太阳火纹刺目一般扫在慕云歇的上空,便是能将他身上流血的地方,烤得刺痛难忍。

    慕云歇咆哮一声,差些翻下,显是真的疼了。重樨从那上空忽然冲下来,咬住他的脖颈上提,狠狠地翻腾,让慕云歇难以喘过气来。

    这样便是再真也不过了。白山上空电闪雷鸣,好在这里已是荒山无人,否则下面的凡俗瞧见还不知是什么不详的迹象。

    慕云歇的喉咙被他咬出了血迹。他知道重樨是真的下狠手了。他身上的皮肤只要挨近这火龙,会顷刻发出滚烫砧板上的滋滋声,他眼睛望向远处以灵息召来的浓雨云,以力逼它从四周围拢过来,聚拢再聚拢,变为天边一点空洞,忽然间那空洞中甩下雷电,正正劈在重樨脑后。

    重樨大痛松口,慕云歇才从他口中脱离,而那雷电仍未停歇,此时唤出八方风雨,瓢泼而落。那雨水打在慕云歇的身上,他才感觉自己好转了。

    慕云歇此时望向地上,总想着会否还能看见阿戎最后一面。但也希望她别来看,二龙厮打,将对方互相分尸,看了会做噩梦。何况若是她还难过……他忽然心上一痛,朝着更往南的地方飞去,远离曾经阿戎踏足过的一切地方,免得她找着。

    重樨跟了上去,前方雾气越来越浓,恐怕又是慕云歇招来的。他惯会使用这一招。

    他方才头顶受了雷击,*压制他的火性,头部也有汩汩血从伤口流出来,又不断地以水冲刷。

    略有些感到恍惚,此时看见慕云歇向另一山的山顶降下去。他也随之落地。慕云歇那龙身又慢慢化回人样,身上的伤口随着身体的缩小也变得细微,看上去鲜血也没有方才那样刺眼了。

    重樨也换回了人身,只不过他头部受伤,那血粘在额头。

    挂彩的男人总是有种奇怪的魅力。两人四目相对,身上服饰也都有些破烂,血糊在上面,好像两个互相拼杀的刀客,只是手里都没有武器罢了。

    重新勉强笑笑,虽然牙齿唇舌已经僵硬道:“这样也好,毕竟是人母所生,你我也应当像凡俗一样打一场。”

    慕云歇咳出一口血:“那便要感激你了。”

    重樨没给他留过多时间,两人便缠斗在一处。没有刀枪,便是实拳砸下来,重樨仙朝他侧脸砸下,慕云歇受了这下,站在那山巅差些没跪下,脚边石头子稀稀落落往山崖下面掉,慕云歇正了正头冠,挺身站起来,看他脚已经踢过来,便抱住他腿回身拉拽,两人一起掉在地上。

    两人横七竖八躺着不知喘了多久,重樨朝天看着问他:“你可还有什么遗言?”

    慕云歇哈哈笑着喷出一口血:“将我扔进父龙死时那红宅汤泉之中。我对这凡俗的复仇倒是还未结束,不过也没什么遗憾,左右他们也能自掘得了坟墓。”

    重樨道:“父祖都是怎么离世的?”

    慕云歇道:“祖父之事,父亲并未细说,只说是忧心过度。但我知道……若是人母一胎两子,定有一子龙筋残损。龙祖是因此,才将父亲带走的。”

    重樨道:“祖父是将自己的龙筋给父龙弥补了?”他忽然明白了过来,“是否檎儿……”

    慕云歇深吸口气,并不想回答他:“既然我的时日将到了,我要告诉你。父龙身死于陆地时,被一众人等瓜分尸首,这些人说是真龙现世,假惺惺地在那地上拜了几拜,见是死物,便谣传吃下肉者便能成为真龙,于是一刀刀割肉,将父龙凌迟。你虽然不是父龙之子,却也是他嫡兄,身为龙,若不能亡于自己血亲,便不会有人为他掩埋。我所幸是被你所杀,血亲之情,自知道你会为我掩埋。可是那时父龙将我带去母亲身边,我沉溺在见到母亲的欣喜里,终日里与母亲在一处待着,根本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他竟然已年迈将死……”

    重樨蓦然哽咽,想到自己从未见过的兄弟。他其实并不知谁是兄,谁是弟,在他年幼的时候,也非常想见到的亲人。他终于理解了慕云歇这百年之间所承受的耻辱。

    慕云歇将一张白绢拿出来,那绢展开竟有丈余,上面是以血写下的那食龙肉者的名单。其中便有那死去的齐皇耶律珩、景皇完颜志、楚国皇帝皇亲等一干皇亲臣子、也有平民、渔民、匪徒。想必听说真龙肉的事,谁人也不可能不来割肉分一杯羹,,渔人自己吃了,那些个有野心眼馋的或紧急是好奇的,能割也会来割,不能割也会找人来帮忙割,争抢之中,还有争杀,人的血腥之下,割来的肉有人吃多,有人吃少,或独食或分食,令人敬畏的真龙成为口中的啖物。想到这点,便更不敢去想这些人是如何食下,如何烹煮。

    慕云歇忽然想到那景国完颜志割下了一整断庞大身躯,作为日后称皇的谈资,而在自己面前,仍谈及此事的得意神情。他的手指嵌入泥石中,过了半晌,脑中忽然跳转,想起鱼阿戎的那个冰雪夜。他总是在魂境中找她的梦魂,从来没有那么真实地注视她,这种贪婪的心态……和那时因报仇而扭曲的自己……

    他望着天空,感觉呼吸有些力不所及:“你替我与阿戎说……”

    重樨道:“有什么话,以后自己去同她说罢。”

    慕云歇疑惑转头,只见重樨一边艰难起身,一边说:“这规矩必得一改。檎儿岫儿都是你的孩子,你既然救了檎儿,是不愿意其中有一个死去,那既然如此,为何要坚守龙的规矩?我不阻你报仇,但这不能成为穷凶极恶的理由,更不能……累及家人。”

    重樨想到“家人”二字,想起阿戎与他相认的那个夜晚,顿了顿又说:“你母亲想必很是你,可惜人的寿命有限,不能长伴。能为吾兄和你母亲做的,恐怕也只有保下你这个孩子了。”

    这话没说完多久,慕云歇脑袋一阵眩晕,不省人事了。

    ——

    慕云歇再醒来的时候,正在覆罗水姻的帐里。旁边的茶杯上沾有狼心香的余味,却已经是空了。覆罗水姻按照上次他喝下的那药味,配置出了这剐筋的茶药。慕云歇闻上去,药料一味不差。可见这覆罗水姻对于龙藏的涉猎。

    奚族是善于交易的一族,在于它非常惯于做聪明的、了解主人的奴。他们掌握着秘书典籍,甚至涉猎龙藏,为龙做仆,是为人做仆更让他们骄傲的一件事。

    覆罗水姻断不能看着慕云歇死。若是慕云歇死了,没人能帮她成她的大业梦想了。即便她的这点梦想只不过是让慕云歇捏捏小指头,他也得活着捏才行。

    至于重樨……得不到的…………让他真的变成那抬头能见的月光便好了。

    她正在外面看着天渐渐地发白。这么辛劳的一夜,还真是许久没有过了。她重新回到账内低头瞧着慕云歇,见他一双眼睛发怒地望过来,怒得有些可怕。

    她慌张道:“此事是重樨求我,我劝不住他。”

    慕云歇身上痛极,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翻倒在床上。他此时□□着上身,呼吸将肌肉绷紧,覆罗水姻强忍着道:“旁人会以为你对我做什么。”

    慕云歇怒不可遏道:“我左右也是捏死你……可是……可是……”覆罗水姻见他眉头抱起,嘴唇颤抖不止,一滴眼泪不知何时从他眼睛里掉落,砸在她脖颈间,湿湿的滑滑的,有种凉彻心肺之感。

    掐了一会儿,慕云歇的无力感从心底生出来。他现在杀一个人也这么犹豫不决了。他放了手,移开了覆罗水姻,掀帘而走。

    从不会受人恩惠的慕云歇,受了这么一个恩惠,这辈子也不会再是一个纵横一世的孽龙了。

    ——

    阿戎被岫儿缠着,想迈出一步,岫儿便以拿着树枝戳着自己的脖子相逼。他是和耶律淳学的,耶律淳说他不想做什么时,只好指着自己的喉咙威胁那些逼他用功的老师。

    可是阿戎却忽然间讶异地望着他,满眼的失望之情,那失望背后还有急切和心痛:“你竟不惜命?!亚父教你这么久,你竟然不知道惜命?”

    她将岫儿伸在自己脖颈前面的木棍夺去,命列山主来,毫不留情面地道:“将他丢去行伍,我要他和兵士同吃同睡,我儇氏没有回到自己的土地前,我不会再见他!”

    岫儿只是和娘亲开玩笑,没有料到她竟会这么生气。她的双唇发白,他继续唤母亲想抱他的腿,也被她强行甩开。

    他呆滞地看着娘亲大步离去,瞬间消失,知道娘亲一定是去追亚父了。

    魂境当中像无头苍蝇一样遍寻一阵,她和重樨有那共同的心跳。她判断得出方位,寻到深海边上。

    这是楚国的云梦泽。湖水绿得发亮,比其他地方的清澈。站在湖边,她仿佛能感受到他在渊底。

    “娘亲,我知道。”

    檎儿从她身后走出来,“我都看见了。他们打得很凶,但发生得太快,只那么一会儿,爹爹晕了……亚父将爹爹背起便回去,令那太后给他喂下药去。爹爹也是这么救我的,但是爹爹不知道亚父到底想做什么,爹爹以为那是龙和龙的决斗……”

    阿戎偏偏头,“不怪你,不怪岫儿,也不怪你爹爹。岫儿现在行伍之中,你与他同去不得耽搁。”

    随后她便纵入海中,循着那心跳去寻重樨。

    也不知道游了多久,拨开水里的水藻与鱼群,往更深处去沉。直到望见那黑黢黢的深底里爬着一条一动不动的青龙,她游下去触碰他的面颊,在他鼻尖亲吻下去。

    “……你都知道了?”

    重樨面前吐出一口话来,伴随着龙息卷起水底泥土和水汽。

    阿戎道:“这样换来换去,可有意思?”

    重樨闷声憔悴地说:“我也不是为了你,他是我兄长之子,我兄长当年苦楚良多,我总要为他做些什么。”他这么说完又有点紧张,“但你莫要以为,慕云歇他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让我报答他父龙。”

    阿戎道:“你不用说了。剩下的交给我。”

    重樨愣了愣:“你要做什么?我这副模样不过修整几年再出来。实在不行,找个因旁的原因将死的凡俗商量,借他心脏使用称下几十年,如同凡俗一样生老病死,也没什么坏处。”

    阿戎抱着他脑袋怎么都不肯松手:“好好休息,不要说话了。”

    她在水中可生存三月之久,这三月当中,便像小时候跌在水里一样,啃啃水草,吃些生的小虾米,坐在水底下,靠着重樨吃了睡,睡醒讲讲故事。

    她只能这么陪他,令他减轻点痛楚。慕云歇是她的夫君,檎儿与岫儿是她的孩子。重樨为她牺牲,她也只能用陪他来回报。

    她瞧着水中的鱼,游得各有方向,各有各群。有时互为相抗,弱肉强食,似乎是天定规则。龙是居于其上的物种,他们身边没有鱼类敢靠近,所有的动物臣服与畏惧,即便龙一动不动闭上眼睛,他们也会离得极远。

    所以龙是高高在上,又最孤独的生物。

    慕云歇的那三年便是这样度过的,而今到了重樨,接下来,若是她不将心换给他,那两个蠢孩儿估计也会要死要活地争闹,要为了父亲报答亚父罢?

    可是她还有带领儇人的使命,她不能轻易将自己放弃,这样便正中旁人下怀。

    越是在深渊当中久留,越是心中激荡。既然这世上还有龙藏,还有奚典,还有儇氏这生死转圜的魂杖,若是这么容易让族人亲人死去,那还如何当得了这个魂国之主?

    儇祖当初是怎么做到的,她也要做到。既然是儇祖的子孙,魂国的统领,必然能开辟出一条路,而不是让族民苟延残喘,活在别族人的身体里,连亲族所养育的龙,也要在奚族人的手段下躺在深渊中等死。

    这样想着,心思越来越澄明。

    三个月后,阿戎首次浮上水面来透透气。她浮上来时,便望见慕云歇一个人在湖边呆呆地望过来。她没有上岸,知晓他又是像以前一样孤零零地守着她。

    他朝着水面走过来,踏着波纹不沾衣裙,伸出手想将她拉出水面,阿戎摇摇头。

    慕云歇道:“重樨在里面呆多久,你陪多久?”

    阿戎说:“人该当是如此的。”

    慕云歇定定地望着她:“好。我把龙藏带来了一些,想你无聊时便可参看。若你要看奚典,我也会搜集过来。”

    阿戎噗嗤一笑:“你什么时候变成小偷了?”

    慕云歇见他笑了,自己也展了颜,只是眼框有点模糊:“窃国者侯。我偷得是不少。”

    阿戎道:“当年你父祖真的一把火,将儇典全都烧了?”

    慕云歇见她愿意同自己说话,高兴地一把还是将她抱出水面,打横了抱在怀里走到岸边上:“你儇氏为魂境之国,难不成有好东西,还不存在魂境之中么?”

    阿戎点头:“说得很是有理。”

    慕云歇望着她眼睛怎么也不愿意离开,随后道:“很高兴你能同我说这些。我也想好了,等父仇得报,我便将这龙筋再还给叔父……随后我自己找一个将死之人,与他换个凡心,陪你几十年便是了。”

    阿戎莞尔一笑:“你们怎么都说一样的话,还有,你叫他叔父,我也得跟着叫叔父。那既然你们都要如此,我也跟旁人换个心,我们便能同生同死了。”

    “不行!”慕云歇皱了眉头。

    阿戎道:“那我不行,你自己为何又行?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我待不住。总之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说着便抱起几本典籍下水了。

    慕云歇哭笑不得,但心里却是暖和。终归她有自己的主意,旁人都乱不了她的心。(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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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070章 .一同睡
    </script>    龙典虽说是书,落入水中却不会湿,反而在水中映照出金光璀璨的字来。m 精彩东方文学|阿戎将它拿到水底翻看,一册似有千万册的厚度,那里面记载了的光怪陆离的故事,从远古铺陈开来,从龙诞生之祖,历数王脉,从习性习惯到吃食用药,也都无一不录。

    重樨循着那映照出来的字样与她同看,有时还会与她讨论。讨论得多了又困了,便倚在她身旁睡着。

    阿戎遍翻龙典,寻找更好地疗伤方子,也寻找奚族与儇氏的踪迹,水下时间看似漫长,对于龙来说却不过是短暂时刻。沉睡时数日甚至一月不醒,阿戎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间翻到奚族的地方,见那龙典上赫赫然便写着:“奚族原为儇氏奴,与龙缔约而灭儇”的字样,忽然间浑身一震。

    与龙缔约而灭儇?便是说当年觋与王姬缔约,若救了她儿子重樨,她便允诺与觋共天下吗?阿戎仔细想想又觉不对。当年觋将重樨搭救,虽说也是救龙,但却是与王姬缔约,并非是与龙缔约。可这典上却是另外一种意思。

    阿戎越想越不能明白,趁着重樨沉睡之际出水去见慕云歇。

    慕云歇已不知在这岸上等了多久。时日迅速飞转,但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却如同静止。他已经久不见她,但他已经惯于等她,倒也不觉得无趣。

    阿戎将奚族疑惑说出来,慕云歇低头沉吟,随后道:“以我揣测,那王姬当年并无实权,即便承诺给予奚族极大地位与自由,在那时也断不可能实现,不过是在承诺未来。但未来多变,王姬柔弱,恐怕并不是他认为最可靠的助力。所以,他便投靠祖父,带着祖父以火焚国来泄愤。并且我那时以为,祖父与父龙无人知道重樨借助琥珀活下来,因若是活下来,祖父也断没可能发了疯似的要为祖母与重樨报仇。”

    阿戎合上龙典,平息着对龙与奚族的怒意。这些都已经是久远的事,仇恨已经过去,族人也已醒来。死去的无法回来的魂灵已安息,活着的也不需要仇恨给予养分。只是反观今日奚族,身有典籍,却只字不提当年灭族之事,继续做龙的臣子。她也明知道现今的覆罗水姻是个复杂多变的大巫,但却不知会否又将再重演一次倒戈故事。

    慕云歇道:“近日我也取了奚族典籍,你也可从中看看。奚族典籍之中有各种方药与蛊毒,也是凭借此,他们才能存活千年之久。民间最惧怕的就是巫力,凡俗之中敬畏的东西,奚族巫最善于搬弄是非。”

    阿戎仰头:“不论如何,覆罗水姻救过你命,我会记得这个恩报。”

    慕云歇道:“若要说恩报,她已从我这里得到良多。只救我命这件,是她自私作祟,而我并不愿意,遂也算不得恩报。”

    他有他的固执。若按照慕云歇来看,他本应独自寻找生存法门,不会累及他人,亦不会让自己心爱之人陪着他人这么久。若是他愿意深究,那就是覆罗水姻太想依靠他的力量作妖,才使出来的诡计。

    他甚至能想到,在他们三人离开的这么长时间里,奚族与儇氏正在发生的变化。但慕云歇也知道,只要他还好生地活着,覆罗水姻的忌惮和倚靠就不会消失,那么她的脑子便不会动到儇氏人的身上。

    大约一年有余,重樨终于可以出水化人。化人后即能像往常那样回去,阿戎和他一起回到隙谷去,远远见到马上练兵的族人,走近时,有两匹马忽然高喊着冲了过来,随后马儿脱缰,马上的人跳下飞驰过来,一人一个抱住她的腿。

    “娘亲……”两个孩子穿着同样的衣衫,抱着她嚎哭不止。岫儿抱了一会儿,便又跑去抱住重樨的腿:“亚父,我好想你,我怕你再也回不来了。”

    重樨低头将他后领拉起,像以前那样把他挂在树杈上,道:“背一遍古训,我听听有没有长进。”

    岫儿咿咿呀呀背出来,这次倒是没有打壳,他笑了笑又问:“军书呢?”

    岫儿又完完整整背出来。重樨将他放到背上,向远处走,一边走一边道:“是时候让亚父看看你的字了。”

    等那两人走了,檎儿才拉着阿戎支吾地说:“娘亲……爹爹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阿戎低头将她歪七八脑的帽子摘下来,看她里面头发杂草一般,身上衣着也要比岫儿脏得多,便将她抱在怀里,打算与她同洗一个澡。一边待着她往回走,一边说道:“你爹爹不喜欢承认情,越承情越是不好意思面对,那是他的毛病。他要待寻出药方给你亚父治伤,否则他就不肯面见他。”

    檎儿噘着嘴,她心里是极其想着慕云歇的。但她最是知道慕云歇脾性。娘亲说得对,如果他承了什么情,定当得还清了才能寻回尊严,否则总觉低人一头,自己还委屈得很。

    唉,这个爹,真是没少让她操心。不过亚父既然救了他,以后他就不用再每天定时两顿要她去送了。想到这点,她又是心塞又是愉悦,泡在热水里抱住娘亲,道:“我想爹爹,我想得不行了。”

    到了晚上,因她哭得太厉害,阿戎只好抱着她一起睡下。过了一会儿,檎儿只觉得自己的脸上正在被人摩挲,初时还道是娘亲,后又觉得手掌宽大温热,像是爹爹,于是猛地睁眼,正正看到坐在窗前注目着她的慕云歇。

    此时外面有些许火光照应,伴着月色透出慕云歇的影子。檎儿一把抓住他的手,抖了抖小嘴唇流出泪:“爹爹,你上来。”

    慕云歇道:“这床太小,你与你娘亲都将将才能睡下。”

    忽然听得阿戎闭着眼睛低声说:“不怕挤。”

    檎儿这便好似得了特赦令的罪犯,高兴得不能如何了。慕云歇笑一笑,就在床上躺下来。檎儿体贴地给他让位,让他的脸对着娘亲的脸,随后趴在最外面满意地睡着了。

    慕云歇与阿戎却有一年没睡在一张床上了。仔细说来,除了一年期慕云歇受不住将死的脆弱跑来和她倾吐感情,这才和她又睡了一次,那也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像这样安稳地能互相侧身平视着对方了。

    慕云歇在她额头亲了琴,随后贴着她身子紧紧抱住。她脑袋靠在他肩头上,檎儿的呼噜从外面传来,他便拥着阿戎渐渐睡着了。

    这样一觉睡醒,都不知道睡了多少个时辰。眼见回来的时候正是入夜,儇人正起来动作,因王上刚刚回来,所以才没打扰他们休息。这么到了日上三竿,儇人又熟睡了。

    可是阿戎总觉得有几双眼睛正在床前盯着他们,果不其然,便听见两小儿在那里细言碎语。

    “你说娘亲和爹爹为什么不像魂境里那样?”

    “嘘,你小声点,本来我便是偷偷起来喊你看的,你若是把爹娘吵醒了,难不成要我陪你一起受罚?”

    “小气鬼,你受罚怎地,我不知一天受罚多少此,你仗着是个女孩儿就能不罚,天下没有这般道理。”

    “女人能生孩子,你能生吗?”

    “你能生,你生一个?”

    “我还没找到男人怎么生?”

    阿戎稍稍抬头,小声示意“嘘——”

    她心知慕云歇太累了,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只是这俩熊孩子竟然在她床头商议生孩子的事,让她也好一阵头疼。此事的教育确也要从娃娃抓起,首先得让重樨耳提面命一次,他们好歹是兄妹,绝不能像儇氏古时那样兄妹*。好在檎儿还是知道的。檎儿知道,那必是慕云歇也有此意。以后……以后要打破很多的规矩了。

    她躺下来什么也不管,将被子给慕云歇盖好了。慕云歇正睡着没有醒,下意识地又将她抱紧了。她心情也十分地惬意,近近地闻着他呼吸,真有点想打算就以后都不下床了。

    等睡到了午时,慕云歇自己醒转了,见她正在看着他笑,便过去吻一口:“你饿了吗?”

    阿戎点头:“饿了。”

    慕云歇笑道:“怎么,要我给你做些吃的?”

    阿戎道:“确是没吃过,你可会做什么?”

    慕云歇:“熬药我倒是会,煎茶也会些,做饭大抵是不差的。”说罢起身来,让月梨指引着去厨房了。

    阿戎自己缓慢爬起来穿戴好,披散着头发便追去瞧瞧他做饭什么模样,才过去就见厨房冒着浓烟火撩,过了一会儿后慕云歇走出来,端着一碗肉糜粥回来放在屋里。也不知为何他脸上有点黑,正恰到好处地将他眉毛连在一起。

    檎儿这时也跑过来了,自己笑了半晌,随后给他把那横眉擦掉。然后端起肉糜粥来喝了一口。

    喝了一口之后,檎儿似乎是觉得好喝,于是端起一大碗咕噜咕噜全喝了下去,一口没剩下。

    慕云歇与阿戎大眼瞪小眼,随后慕云歇说:“我再去做一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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