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虫不老
庆佑九年,从夏末到秋初,西南边的大雨就没停过,各地汛情不断,噼里啪啦的雨点,敲在远在上京的当今皇帝的心坎上,敲在西南各府县官员的官帽上,敲在摇摇欲坠的农房的油毡房顶上。
商秀儿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外面唰唰的雨声夹着打在屋顶的噼啪声,还有已经漏进了屋里的滴答声。
她认床,而且这天多么冷啊,一张勉强能称得上是被子的薄单子紧紧的裹在身上,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她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又冷,又饿,又累,可她偏偏睡不着。
她眼前还浮现着全家在大水里逃生的一幕。
小商河的南边,现在已经全淹了,那么多的水,不知道从哪儿来,在商秀儿眼里,好像铺天盖地一样的,冲进了屋子。那屋子已经被雨水淋了那么多天,浸了那么久,一下子就支离破碎,一股大大的力量把她冲了出去,又重重的把她拍在水下面,她挣扎着探出头,水花飞溅中看到水里无数的人在浮浮沉沉。她爹胳膊下夹着她弟弟奋力朝着所谓的岸边游,天知道,小商河现在已经看不出来哪里是岸了!她老娘抱着屋门口的老柳树大声的喊:“秀儿!秀儿!”商秀儿运气好,爬上了自家的门板,勉力的划拉到了她娘身边,把她娘拉上了门板,两个人一起抱着那棵柳树,又一起声嘶力竭的喊她爹和她弟弟柱儿,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回应,娘儿俩才略微放心。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水势才略微降下去,商秀儿觉得浑身僵硬,胳膊都直不过来了,和她娘刚稍微松了口气,就听见四周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抬眼望去,雨雾中,看到那么多的人半泡在水面上动也不动,还有那么多的人嚎啕大哭捶胸顿足,但是,昏暗的天色下,大雨还在不管人间疾苦的下着。
她爹背着柱儿淌着及腰深的水过来,和她娘商量了许久,才带着他们向小商河北边而去,那边地势稍微比南岸高点,秀儿的舅舅家就住在那里。
舅舅看到死里逃生的商秀儿一家,脸上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眯眯的,连日的大雨,庄稼早就涝完了。但舅舅还是什么都没说,先让他们喝了一顿热乎乎的稀粥,然后让他们歇下了。透过隔壁薄薄的墙板儿,商秀儿听见她爹已经打起了呼噜,就连她娘都有轻轻的鼾声,他们实在是累坏了,睡在她旁边的柱儿翻了个身,本来也潮乎乎的薄被掉了下去,商秀儿轻轻坐了起来,捡起薄被,那薄被还带着湿热的气息,她想了想,还是搭在了弟弟身上。
现在商秀儿躺在她舅舅家的床板儿上,雨声和鼾声就这样交织着。一个闪电照的屋里像白天一样亮堂,然后就又是漆黑一片,黑暗中传过来轰隆隆的雷声。
然后她在雷声中听到了有人说话。
先是小声的,她听不清楚,又困又乏却睡不着的状态让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但那说话声越来越大,慢慢变成了大声的争吵,在商秀儿冷不丁听到“秀儿”两个字以后,声音又仿佛怕人听到一样,突然降低了。
她心里突然就像擂起了巨鼓,“咚咚咚”的怎么都不能安宁,终于还是慢慢的、慢慢的挪到窗户那里。紧贴着四处漏风渗雨的破窗户,她向外面看去。突然间的一道闪,把她吓得往后一缩,可那一刹那,她清楚的看见她舅舅和舅妈站在外面,他们似乎也被这道闪吓了一跳,苍白苍白的两张脸抬头看了看上天。
在接下来的雷声中,商秀儿清清楚楚的听到她舅舅大手一挥,说道:“就这么定了!反正都是卖,为啥不多卖点银子?”她舅妈一把拽住男人:“那是你亲外甥女儿啊,往火坑里推啊……一辈子就毁了!”话音刚落,她舅舅就不耐烦的把人一推:“这什么年景?卖到花街去,说不定还吃香的喝辣的呢!”她舅妈摔在泥水里,还没等爬起来,一抬头就对着她男人指着她鼻子的手指:“明天我就说带着秀儿去镇上朱大户家做丫头,你要是敢多嘴,看我打不死你!”
商秀儿浑身发抖的隐藏在窗户后面,看着她舅妈瘫坐在水里,喃喃念叨着:“作孽,你作孽啊……”
商秀儿对舅妈一直都没有好感。每次来舅舅家走亲戚,她都耷拉一张脸,爱答不理的,要是看她和弟弟多盛了半碗饭,那饭锅就能被她故意敲的山响。反倒是舅舅,每次都笑眯眯的,逗她和柱儿玩。
可是,可是……商秀儿憋住眼里的泪,紧紧咬着自己的手,看着舅妈慢慢站起来,抹了一把眼睛,肩膀一耸一耸的跟在她舅舅身后走了。然后就听到隐约的开门声,轻手轻脚的进屋声,悉悉索索的被褥声。
商秀儿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手被咬的出了血,生疼生疼的。她不敢从门走,只得悄悄的开了窗户,一阵冷风夹着雨刮进来,被咬破的地方沾了水火辣辣的痛,她的牙齿咯咯咯的响着,回头看了看柱儿,她弟弟,蜷在那里,温温软软的和她相伴了六年的一小团,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流的满脸都是。
她心里大声的喊着:“顾不上了,真的顾不上了!”又疯狂的在心里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可她身体的动作却一点都不慢,跨过窗户轻轻跳到了外面,一下子冰凉的水就浸透了草鞋,发出了“咕叽”的一声。商秀儿吓得急忙蹲下来,她不敢再走了,慢慢的跪在地上,一步两步的,爬出了舅舅家的院子。她无意识的爬着,直到很远,才猛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疯狂的向前跑,可膝盖弯曲了那么久早就不听摆布了,她一下就摔在泥水里,然后又爬起来,继续跑着。
商秀儿紧紧按着胸口,一颗心噗通通的快要跳出来,嗓子又干又紧,在大雨里一路狂奔着,夜是这么黑,幸存的没有被淹没的柳树张牙舞爪的随风展动着枝条。
她突然就想起了一年前,她帮爹娘割完了稻子,欢快的拿着她娘给她和弟弟的几个铜钱去看戏,她用铜钱给柱儿买了糖安置在树下面,她自己躲在戏台下,呆怔怔的看着台上,那时台上的小生撑着伞,做出暴雨淋头、狂风大作的身段来,琴声急促,唱的是“仓皇皇无处投奔”。
她要去哪里,她能去哪里,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跑,眼泪和雨水糊了一脸,喉咙里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商秀儿心里越来越绝望,哪能这么没完没了的跑下去呢?
在这铺天盖地的黑暗和绝望里,商秀儿就看见了前面的一点微弱的黄。她揉了揉眼睛,那么一点点在摇曳的光,是真的,她真的看见了!
她咬了牙,不管不顾的向那点光奔去,慢慢的越来越近,衬着微弱的光,隐隐看见了黑色的轮廓,矮矮的一长条,似乎还在晃动。她的心又砰砰砰的跳起来,然后就一脚踩空了,“噗通”一声掉在水里,她呛了一大口水,双手乱挥着,却四处都摸不到实物,哗啦啦的水声中她感觉到有人喊:“谁落水了?”接着是乱晃的人影和灯影。
最终她被救上来了,那黑黑的是一艘船,她趴在船板上,仰着头,睁大着双眼,看好几个人围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低头看着她。
她跪着,不停的磕头。
“求求你们,收留我。”
...
霍都位于松阳江、广平江、大横江交汇处,因地扼三江通道,又位于西、南、东三大郡交界处,虽非郡都,地位却远比郡都还要重要。历届的都守都有护卫、把守通往上京的唯一一条水路之职,手握重兵,权势和责任都极大,一般由皇上派亲信重臣担任。
这座城什么时候建的已经不可考,原先刻着某位皇帝御笔亲题的“永镇三江”的旧城门,已经随着几百年来一直的扩建工程,变成了都城中心的一座历史遗观。以旧城门为中心,纵横交错的几条主干大道通往三江港口,大路两侧俱是全国知名的商号,西南的药材,东海的鲜货,北地的皮草,中原的绸缎,书籍古玩、首饰珠玉,让人看的眼花缭乱,小街区上的小杂货铺子和南来北往的客旅商贩就更是数不胜数,端地是一个人杰地灵、财源广进的好地方。
就是因为霍都繁华富裕,三江景致天下无两,文人雅士也大多喜爱这座城市,北边儿的望京塔、东边儿的镇海楼,还有水流相对较为平缓的松阳江上的知雅水榭,日饮宴,夜笙歌,是文人们常去的聚集之地,多少诗句名篇,就是由霍都传遍天下。就算是当今的庆佑帝,虽未明示,但心里也早将霍都当作了“陪都”,曾三次南巡,第一次巡视霍都时登基还没到一年,留下了“三江笙歌好,不闻晨钟声”的御笔,且不论诗句好坏,这颇显靡靡的心态,倒是被御史捶胸顿足的重重谏了一本,诗刚题完,就被那时还健在的帝师以及众大臣苦口婆心劝告着送回上京了。
靠着松阳江方向的码头处,停了一溜儿大小不一的船,一片片的彩旗帘子随着江风起起伏伏。
第一次来霍都的人,说不定会搞错,误以为是高挂艳帜的风月之地,其实不然,这一片都是来自于四郡七府的戏船,沿江为这些戏船提供了数十处戏台,搭建的有的简陋,有的富丽,自然收的分成钱也不一样。来到这里的戏船唱什么戏的都有,以南腔和北戏为主,还有些唱梆子、高腔、江水谣等十几种地方小戏的戏班子。这些戏班,大多是当天来,隔天走,若能在这里立得住三天以上,就可算得上是又有角儿又有料的班子了,只因为这里可不是别的地方,这里是霍都。
天下曲部间流传着一句俗话:上京红不是真的红,霍都红才算红。
文气汇聚之地的霍都,连看戏的人都比别的地方要更懂行、更挑剔一些。
码头那一片彩旗有的绣着“丽声班”、“富春班”等,那是戏班子的名字,还有的是班里的伶人多少有些名气的,就挂着绣了伶人名字的绣旗,什么“小艳红”、“震天雷”之类的,在这一堆红红绿绿中,有一块旗子是银白的底儿,上面绣着硕大一朵绿色牡丹,花蕊金灿灿的,光是从这旗子上看倒是颇舍得本钱,竟然用了金线,旁边一个略小点的旗子,就普通的多,上面直接绣了“九龄秀”,虽然没有彰示戏班子的名字,但也有不少人知道,这是“牡丹社”的旗子,听闻从西边沿着松阳江过来,有点名气。
旗子下面站着两个正当妙龄的女孩儿。
稍小一点儿的那个女孩儿眼眉又细又长,双目明灿如星,肤白胜雪,两腮泛着桃色。乍一看似乎和普通人家的闺秀没有什么不同,但细看就看出分别来了。虽然这女孩儿眉眼还略带些稚气,但她的眼神太过灵动,一瞥一瞟之间似有风情,洁白的额前并没有梳着刘海,而是通通往后拢起,随意的在脑后扎了一个髻,露了一个美人尖儿,在这个年纪的普通女孩子还没嫁人呢,哪会这样梳头?
她就站在那里,上身穿着淡绿半长褂子,下面则是扎了腿脚的月白色练功裤子,随着风刷啦啦的飘动,站姿笔直挺拔,活像一棵风吹不弯的小杨树,反而没有了看她容貌时感觉出来的那股娇媚气了。
旁边的略大点的女孩儿,正是这块银白旗子绣绿色牡丹的主人、这班子的头牌叫“绿牡丹”的。她头发也是一样梳拢,在鬓边斜斜插了一根钗子,她穿了一袭水红裙装,配了深绿的丝绦,把纤腰衬显得不盈一握,白皙的瓜子脸上两道柳叶弯眉,眉毛下面是一对含情的水汪汪的杏核大眼,嫣红的嘴唇微开,半露出细米银牙,刚听了小女孩儿一句不知什么话,正笑的前仰后合,道:“秀儿啊,你也太异想天开了,知雅水榭那是什么地方,干爹能找到现在的那个锦绣戏台,已经算是我们走了大运了!”
说到这里,“绿牡丹”自己也陷入了沉思,两眼发直的看着岸上那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刚入春的时节,那些庭院掩映着如烟般的绿意,仿佛整个城都在画卷里——住在这画卷里的人,该是多么有福气啊。
她痴痴的道:“秀儿,你看这一路,我们都是在什么地方唱戏啊……什么给人家乡里唱社戏,水边临时搭的台子,站上去都觉得直晃,下面看戏的一点都不懂戏,一群大老粗就知道胡乱叫好,赏钱也没几个……你呀,就知道唱唱唱,上回在那个叫杏子屯的地方,居然还有人送了几袋子粮食当赏钱……这次是不同的,霍都,我们多久没在正儿八经的戏台子上唱过戏了?看戏的人,肯定也是不同的,秀儿,这是我们的机会啊!”
绿牡丹嘟嘟囔囔的抱怨着,九龄秀哪里不知道以他们“牡丹社”这个草台班子,恐怕这辈子都进不去知雅水榭,她望着江边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建筑,半边在岸上,半边由几根粗粗的红红的立柱撑起来搭在江上,飞檐上能看到数个铃铛随风摇动,临水这侧能看到飘荡的轻纱,水榭上面是很多伶人做梦都想去的戏台。
...
听说知雅水榭并不是天天都有人唱戏,一年开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余梦余、邬奇弦、赛观音、响九霄、活猴儿李……那些称得上天下一等一的名伶都在这里登台,而看戏的人,非富即贵,就连当今皇上都去过……机会什么的,九龄秀不想关心,她只想着,要是能在这里酣畅淋漓的唱一场,死了也值得啊。
绿牡丹轻轻拍了拍九龄秀的肩膀,道:“别想啦!明天就要登台了,咱俩还得对对戏呢,干爹一会儿就回来啦,看到我们还在这里闲磕牙,必是要不高兴的。”
一提起对戏,九龄秀就点了点头,二话不说的转身往船舱里走,绿牡丹露出一副“就知道提起戏你会这样”的表情,无可奈何的摇头笑了。
但九龄秀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知雅水榭,它的下面,是成片彩旗,“九龄秀”这不起眼儿的三个字淹没在这一片色彩斑斓的海洋里面,她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矮着身子进了船舱。
船舱里面是狭窄且拥挤的,一个戏班子的人都挤在里面,还有十来个箱子的行头道具。绿牡丹皱着眉头,又是扭腰又是侧身的穿过众人,来到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这里面只放了一张床,就已经挤满了,但这已是作为“头牌”能得到的最好的待遇了,其他人都是住着大通铺,就算是九龄秀,也是和演老旦的碗姨合住一间。绿牡丹重重的坐在床上,道:“抠的要死,赚了那么多钱,也不再添置一艘船!”
九龄秀拿了翻了无数次的戏本子,想了想还是劝道:“牡丹姐,添置一艘船,可不是光船的事儿,还要雇会行船的,里里外外起码又得多填十来个人呢。”
绿牡丹抢过戏本子,没好气的翻开,又合上,道:“行了行了,刚才出去之前对到哪儿了?”
九龄秀道:“‘酬韵’那场啊,还多着呢。”
绿牡丹点头,一只素手抚了抚胸,深吸了一口气,才袅袅的开腔:“凄凉萧寺春将晚,罗袂轻飘月影寒。红儿扶我芳径转,宝香三瓣祝平安。”声音阴柔婉转,煞是动听。
九龄秀便接着道:“一炷香……”
她的声音倒比绿牡丹脆亮不少,两个人在这里慢慢的对着戏,你一句我一句的,九龄秀脆生生的念道:“还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怪话儿来哩!”念完,也不见绿牡丹接腔,抬眼一看,反倒有些吓了一跳,绿牡丹正直勾勾的看着她呢。
九龄秀冲着绿牡丹眼前摆了摆手,绿牡丹轻轻的拨开她的手,脸上露出了愁容,道:“秀儿,你说我们就这么一辈子唱下去么?”
“牡丹姐,你怎么了。”九龄秀觉得自打船到了霍都,绿牡丹神色就怪怪的。她道:“唱戏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我喜欢唱戏呀。”
“你真傻。什么都不懂。”绿牡丹叹了口气,感叹道:“你也不小了呀!”
九龄秀眨了眨眼,心里却道:“多大了我也喜欢唱戏呀。若是能唱一辈子,我不知道该有多快活。”
绿牡丹看着九龄秀姣好的面容,突然又有些不耐烦起来,道:“还是对词吧。”刚要开口,又听见外面“乒乒乓乓”的一阵响,便气呼呼的掀了门帘子,探出头去,娇声叱道:“吵什么呢?没听见我这对词儿呢吗?若是带累着我演砸了,一船人都喝西北风去?”
发出声响的是花脸李金锤,他还兼着修道具这活儿,这会儿正跟断了的一把大刀较劲儿呢,这刀都断了几回了,他这个人,台上能说会唱,下了台却笨嘴笨舌的,听到绿牡丹在那呵斥,只是摸了摸脑袋,拿着两截儿大刀,冲着绿牡丹笑了一下就出去了。其他人各自把自己个儿的声音降低了一些,看着戏班子里的头牌心情不好,谁也不愿意招惹。
绿牡丹才心满意足的放下帘子,道:“咱们接着来吧。”
两个人对到了黄昏时分,绿牡丹和九龄秀怕伤了眼,便停了下来,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等着吃晚饭。晚饭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大家伙儿都各自回屋歇息了,齐班头才回来,走路有些摇晃,看起来是喝了酒了,进了船舱早有人递了烟袋锅子和一壶浓茶在他手里,他红光满面,眼睛都冒着光:“都给我把人叫起来!”
按平时打趣的话说,这船不过针鼻儿大的地方,不用他叫,进来那一阵声响早惊动了不少人,只一刻钟,人就到齐全了,密密麻麻的站了一地。
齐班头满意的看了看众人,先打了一个酒嗝儿,又灌了一口茶,方慢慢的开口道:“我先前说定了在锦绣戏台,那也是个顶好的馆儿啦!霍都的人就是大家气派,又好说话,收的份子钱是比我们早先唱的戏台子多,但在霍都这地方可不算多了!承了人家的情,今晚就是请中间人和锦绣戏台的馆主吃酒,你们猜怎么着?我们班的运气来啦!”
大家伙儿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有什么好运。
齐班头道:“明晚,就明晚,有两位贵客要去锦绣戏台看我们班子的戏!”
绿牡丹本来还带着睡意,颇不情愿的站在那,现在稍微有点精神了,问道:“什么贵客?”
“人家馆主不好明说。”
绿牡丹立刻露出无聊的神色来。
齐班头瞟了一眼绿牡丹,深吸了一口烟,道:“你们啊,阅历还是太浅了,越是不好明说,越是显贵。霍都这地方好啊,你们明晚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若是得了贵人的赏识,这可就算是在霍都立住了,到那个时候,你绿牡丹,还有你,九龄秀,若成了名伶,这一片的戏班子哪个还是我们牡丹社的对手?”
...
绿牡丹听到最后一句,肩膀又塌了下来,面无表情的抬手掩着嘴打了个呵欠,道:“行了,我和九龄秀什么时候在台子上捅过篓子?你还是盯盯其他人吧。睡得不好,明天眼神儿可就没神采啦。再说了,就算是练,你看着这么多人挤在这儿,跟筷子笼里戳筷子似的,怎么练呐?干爹,我看您也早点睡,养养您那老精神得了。”说完也不等齐班头说话,施施然的扭腰回自己屋里了。
九龄秀倒也赞同绿牡丹的话,大家上午才到霍都,又对了大半天的台词,早就困得不行了,这么晚了齐班头还把大家伙儿都弄起来,真的没什么用。
九龄秀眼看着齐班头一腔兴奋劲儿无处发挥,脸憋得通红,生怕他也把自己留下来训话,急忙忙的施了礼跟在绿牡丹后面溜了。直到回屋躺下了,九龄秀还迷迷瞪瞪的听得见齐班头在那里气势十足的训斥一到高音就有点偷懒的小生,还有武戏经常掉棍子的几个龙套。
唱戏讲究个“饱吹饿唱”,怕吃饱了声音发不出来,但要是不吃,可演不动。九龄秀他们是早就有了经验的,第二天傍晚,班上开饭的时辰稍早些,这样戏开场的时候正正好。
九龄秀坐在妆镜前面,先是用粉匀白了脸蛋、下颌、脖子,又把一双手抹的白白的,轻轻把胭脂盒打开,拿了小刷子沿着眼窝和鼻梁两侧不轻不重的扫着,慢慢的一张桃花脸就这样晕染出来,九龄秀又格外在印堂加深了红色,更显得娇俏,最后沾了两片嫣红在左右手掌的两侧,一双纤细柔弱的红酥手也成形了。她又拿了笔,换着手仔仔细细的描出了一双长长的眉,手都不曾抖一下,再轻轻的在眼睛上方画了两道浓重的黑色轮廓,眼尾处墨迹的末梢轻轻的向上挑着。若是眼睛无神,难免被这厚厚的两道廓线压的死气沉沉,但九龄秀眼睛却是又大又黑,瞳仁里面似有水蕴光含,等她将下眼线画完,一对勾勒的极其漂亮的凤眸就出现在镜子里。最后是嘴唇,大红的油彩先勾出本来就娇小可人的唇形,然后慢慢填满,再在嘴角两边分别上挑了一小笔,九龄秀抿了抿嘴,对着镜子,看着镜中人也满含笑意,才点点头,仔细将这些用具收好。
刚用黑纱勒完头,就听绿牡丹在那边喊她,她急忙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绿牡丹已经画好的妆,才拿了一小块干净的布,在绿牡丹眉头处轻轻揉了两下,顿时眉头处就不那么直不楞登的,而有些模糊,九龄秀又左右看了看,才笑着把镜子推到绿牡丹前面,被她这么一弄,真真是一对似喜非喜的罥烟眉,把绿牡丹的一脸春愁映衬到了十二分。
绿牡丹心里满意极了,却嘟着嘴嗔道:“就你喜欢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
九龄秀听惯了,也不争辩,笑眯眯的又回到自己那边,看了一眼绿牡丹那边正在装饰的头面,才仔细挑了一副略小的,不紧不慢的往自己头上比量,待等这些都弄好了,天也黑了。
按说这场戏中间要换两次头面和衣服的,但以前贴这出戏的时候,常常都是在十分简陋的地方,绿牡丹才不愿意为了她眼中那些“大老粗”换呢!
到了九龄秀这儿,她虽然觉得戏首先要过得了自己这关,才能让别人觉得好看,但如果崔莺莺的装扮从始至终就穿着一套衣服,红娘反而花枝招展一场一套,那也不像样,所以她也只能跟着不变。
今天终于不同了,九龄秀扎好了腰带,又把两套换用的头面和衣服整整齐齐的摆在桌子上,因为齐班头特意过来强调了好几次,每场都要光鲜亮丽,大有把家底儿掏出来给贵客看个遍的意思。
这会儿绿牡丹早就守在大幕后面了,她正要偷偷掀帘子看外面贵客来了没,到底长什么样,手就被齐班头拿着扇子敲了一下。
这一下敲的并不重,绿牡丹却皱着眉头,瞪了齐班头一眼,然后不停的朝自己的手吹气。
齐班头没管她,而是回头对着后台的这一帮伶人,沉声道:“都给我放警醒些,这里的贵客,名伶的戏都是常看的,拼了一身本事认认真真的演,人家都未必看得入眼,要是你们分了神,你当人家看不出来?在台上别给我眼神乱瞄乱飞的,是贵客看你演戏,还是你看人家?”
齐班头话音落下,他虽然背对着绿牡丹,但大家心里自然明白,他这话里面连绿牡丹都捎上了,这下更没有人敢多言语,后台静悄悄的,单等着时间一到,锣鼓开场。
后台这里安静的甚至有些尴尬,台下却是一派忙碌场面。
锦绣台的陈老板也万万没想到今天会迎来这两位贵客,两位客人出手之大方,在霍都这地方也是出了名的,而且他们能来锦绣,本身就是两块金光闪闪的活招牌啊!怕不是以后锦绣的上座儿都要涨三涨?所以锦绣今天早早在外面挂了包场牌子,根本就不接待别的客人了,一大早让人人把桌椅擦的锃明瓦亮,又将各样的小点心、时鲜水果都用洁白的细瓷盘子装了,叫了四个伶伶俐俐的小僮儿在屋里候着,他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袍,小跑着到门口去等。
约等一刻钟的时间,陈老板才看到夜色中不远处来了十来个人,后头还跟着轿子,心知这定是贵客的女眷,急忙赶上去,躬了腰拱手拜道:“都守大人,萧六爷,您二位携宝眷莅临鄙处,锦绣台今日真是蓬荜生辉,小人也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
那一群人,前面是二人并列而行,左侧是个中等身材的大汉,脸面黝黑,一大把络腮胡子,双目炯炯有神,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身着赭红的长袍,腰间是白玉扣带,一看就价值不菲,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一开一折之间隐约可见是一只娇娇嫩嫩的杏花绘在上面,笔法能看出来是极传神的,但配着这样一个糙脸大汉,颇有种怪异感。
这大汉的随从到颇为简单,只两个小厮,并没有带家眷,看到陈老板躬身而拜,看都没看的虚扶了一下,只顾着转了脸,笑嘻嘻的看向右边同行之人,道:“萧六爷,您先请?”
右边的萧六爷轻笑着摇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轿子,拱手道:“李大人先请,我内人行动不便,要慢走一步。”
李都守也不纠结这个,爽朗的“哈哈”一笑,阔步挺胸的快步进门而去,陈老板没想到,到了这里两位客人不是一同进去,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跟着李都守进去,还是在这里陪同萧六爷。
萧六爷善解人意的道:“陈老板请为李大人引路,我随后就到。”陈老板这才急忙也跟进了门。
萧六爷这才缓步走到轿子前,掀开轿帘,伸过手去。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人搭手过来,反而是一对金莲先落了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自己撩了帘子,一个美人出了轿门,并不理睬等着搀扶她的萧六爷,站稳后,才缓缓的向前走去,虽然步伐又小又慢,仍是能看得出腿脚有些不太灵便,但上身却晃都没晃,端庄之极。
萧六爷看着她的背影,自己摇头轻笑了一声,扔了帘子,仍然赶上前去,和那美人并排而行,手臂却小心翼翼横在她背后,似怕美人摔倒一般。
到了门口,美人犹疑了一下,伸出手去,萧六爷早就把帷帽拿在手上,轻轻柔柔的戴在美人头上,又仔细将她头发理好,二人才迈步进去。
陈老板刚安排了李都守坐在左手边的椅子上,听见声响,回头望去,就看见一男一女向戏台这边缓步而行,虽然看不清面容,从身形也觉得这二位身姿卓然,陈老板心里就突然闪出了“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这么句戏词来,待走近了,萧六爷问他可有雅座,陈老板才晃过神来,急忙点头道:
“有,有有!”
陈老板心中暗自庆幸,辛亏今天把锦绣台为数不多的几间雅座都打理了一遍,急忙让两个僮儿引路,萧六爷走到那女子身边,低声问了一句,女子摇摇头,伸出手做出了阻止的手势,便慢慢跟着两个僮儿而去。
到了楼梯口,陈老板看着她抬腿落足都显得费力,左手按在扶梯上,雪白的手背上浮现了筋脉的青色,想样子极为用力,这才知道萧六爷的内眷原来行动颇为不便。
神仙眷侣忽有了这样的瑕疵,陈老板心里颇为惋惜——但即使这么费力,萧六爷家这位内眷的上身却依旧挺得笔直。
“这功夫!便是当红的几个大青衣可也是没有的吧?”陈老板心中转念又道:“我这是胡思乱想什么呢!怎么能把萧六爷的内眷和伶人相提并论?”
萧六爷一直目送着那女子转过楼梯,才落座,李都守方才只抬眼看了一眼,便目不斜视的看着空荡荡的戏台子,这会儿才向右边儿转了头,对萧六爷道:“六爷,开锣?”
萧六爷满脸歉意的道:“劳李大人久等了,开锣吧。”
李都守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回头对陈老板点头示意开锣。
《西厢记》是牡丹社的拿手戏。
这出戏对崔莺莺和红娘要求极高,恰好牡丹社就有两个很好的旦角儿。一个绿牡丹,一个九龄秀,在沿江一带居然还都小有名气,当生意不好时,齐班头就上这出戏,往往都能上座**成。这次能得以在锦绣台出演,甚至吸引了两位贵客来看,不消说是有这个原因在内的。
锣声响起,第一场《渡河》,原本这场就很难看出什么出彩的地方,加之台下寥寥数人,想必贵客也没有大声喊好的道理,所以这台上的锣鼓喧天,反而衬得台后众人心里空落落的没底儿。
绿牡丹担忧的握紧了手里的帕子,又看向九龄秀,见她闭着眼睛,脑袋还随着前台传来的鼓点一顿一顿的,不由得有些气紧,跺了跺脚,干脆不再看她了。
台下却是一派和煦,李都守和萧六爷正在边品茶,边低声交谈。一直到第二场,两个人才转头望向戏台,待到九龄秀扮演的红娘一句念白出来,脆生生的嗓子,又不失甜润,二人不约而同的眼睛一亮,再到崔莺莺缓步登上台来,一句“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唱将出来,二人又齐齐的微微颔首。
萧六爷不紧不慢的荡着茶叶,这绿牡丹嗓子也是极好的,曲调唱的中规中矩挑不出毛病,想来花了不少功夫,很值得一听了。但最出彩的却是妆容,端庄又带着些春思慵懒,很会画,很衬今晚这场《西厢记》。
李都守斜眼看了一下萧六爷,不动声色的把眼光重新放回台上,暗道牡丹社果然还有些真本事,他原本是不想来看这些草台班子的戏的,只是有人推荐,又听闻萧六爷有意前来听戏,这才答应了给锦绣台的老板一个面子,没想到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
草台班子的女伶惯常有的一个恶习就是不够庄重,无论演什么角色都恨不得媚眼儿满场飞,这绿牡丹和九龄秀,非但台风稳重,而且做戏和唱都着实不差!
陈老板在旁边抹了把汗。看到这二位专心看戏,一颗心也终于放下来了。
每年数不过来的戏班子在锦绣台登场,他虽然没那个幸运得见那几位名伶巨匠的戏,但也看过不少戏,这场《西厢记》,不客气的说,全是靠绿牡丹和九龄秀撑起来的。尤其是和张生的戏,那位小生着实不怎么样,做戏稀松平常,嗓子一到高处就水的不得了,扮相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风流倜傥四个字,亏得九龄秀饰演的红娘,左右穿插,一个人带起了三个人的气氛,最妙的是,她带的又恰到好处,又一丝一毫都不曾抢过绿牡丹的风头。
...
陈老板看着前面这两位贵客,心道:“这戏我都能看出门道来,这两位内行中的内行就更不用提了,绿牡丹可惜,但最可惜的却是这个九龄秀,这种戏台子上的‘人来疯’,那可是块宝啊!只是在这班子里,怕是没什么前途。”
正想间,已经到了《寄方》这场的尾声,那张生得意洋洋揽着崔莺莺心愿得偿,施施然而下,红娘想跟着小姐过去,却被拦在门外,玉手作势揉着额头,跺了一下脚,又回头看去,片刻,一声轻锣,那只纤纤手指戳着嘴唇处,眼里露出懵懂神色来,端的是娇憨无比。
李都守这时候才“咦”了一声。
萧六爷也坐直了身子,他也看出来了。正这时楼上下来了一个丫头,走到萧六爷前面矮了身子,轻声道:“娘子有话传过来。”
萧六爷低头道:“说罢。”
那小丫头却看了一眼李都守。
萧六爷抬头,道:“家里丫头顽皮。”
李都守摆摆手,突然来了兴致,道:“不妨事不妨事。什么话,可能说给本大人听听?”
小丫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拿一双眼睛瞅着萧六爷。
萧六爷心中不悦,微微皱眉道:“李大人宽厚。你直接说吧。”
那丫头才直了身,清脆的道:“娘子说,那张生漏了一句词。”
李都守倒笑了,道:“六爷的宝眷也是懂戏之人。丫头,漏了什么词呢?”
“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红。”丫头接着道:“娘子让我特意说给六爷听。”
“哦?”李都守的表情顿时玩味起来,看着萧六爷露出似恼非恼的神色,也不说什么,转头看着台上。
这么一会功夫,已经到了“拷红”一折了,这出《西厢记》也即将唱到尾声。
萧六爷却不能不管,只能略有些恨恨的沉声道:“去跟娘子说,让她不必这么操心。”
丫头倒是有些怕萧六爷这副样子,怯怯的施礼下去了。
这场拷红,九龄秀演的极为出彩,尤其是躲闪棍棒的身段,楚楚可怜中又显得灵巧活泼,把红娘的小聪明和小心眼儿都演出来了。
李都守眼中有了这“一轮红”,越发看的酣畅淋漓,萧六爷却静不下心来了。
他斜瞥了一眼李都守。
时逢盛世,霍都就是这盛世里的文萃之地,也是全天下的戏班子都想来闯一闯的地方。
萧六爷三年前来到霍都,为的就是在这南来北往交汇之地遍采曲音。李都守其人,他以前就听说过他的轶事,来到霍都后,更是没少打交道,尤其是在赏戏的时候。
这个人相貌看起来粗糙,心却一点都不糙,也不是不懂曲音之人,相反,还相当内行,对各地戏曲颇有见地。只是,这位李都守在懂戏之外还有一个要不得的毛病——贪花好色,而且只好女伶之色。而自从萧六爷来到霍都,李都守在好女伶之色的毛病之上,又填了一层更讨厌的,就是但凡他萧六爷多看一眼的女伶,哪怕原先无意也要据为己有。
原本萧六爷对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好反感的,很多女伶觉得做个都守后院的姬妾,总比做个天下间居无定所、随戏班四处漂流的伶人要强很多。但伶人中也总有不愿为丝萝以托乔木的,男女情事本来风雅,总要讲究个你情我愿。但这李都守……
萧六爷正想着,听见锣鼓声戛然而止,这出戏已经落幕了。
李都守哈哈大笑,一只并不大的手掌“啪啪”拍着大腿,粗声道:“看赏!”
旁边跟着他的小厮立刻拿了红封,明显大很多的那个递到了早就在陈老板旁边等候的齐班头手上,小的一些被陈老板接过。
萧六爷也向身后示意,立刻也有人端了盘红封过去,同样也是份量差不多的赏赐。
他眉心尚未舒展,只听到李都守看向点头哈腰、千恩万谢的齐班头,笑着问道:“九龄秀,可是九岁红的?”心中就一突,来了。
若说他萧六爷讨厌什么人,必定是粗俗之人强装风雅,但他更讨厌的却是李都守这样的,本是读书人,却强装出大老粗的样子。可恶之处就在这里,反而越发可以斯文扫地,不要脸的做出强取豪夺的事情来。
齐班头哪里会知道萧六爷心里在想什么,陪笑道:“李大人说的是。九龄秀正是九岁的时候红的。”见这位大人对九龄秀有些兴致,齐班头又道:“她是半道儿上来牡丹社的,那时她已经有了‘九龄秀’的艺名,在我这班子里,也就呆了三年,不过是在小地方有些名气罢了,哪能和霍都的角儿们相比。”
李都守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我和六爷阅戏无数,今晚这出南腔的《西厢记》的确不错。”他摸了摸胡须,从腰间又解下玉佩,额外丢到齐班头手上:“红娘也很不错,赏九龄秀。”说罢回头看着萧六爷,道:“六爷不再多赏赐些?”
萧六爷听出来他的口气里带着意味深长的询问,倒无意与他争锋,也无意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伶争取什么,说不定九龄秀还心甘情愿呢!于是只摇摇头道:“李大人果然慧眼识珠。”
李都守放声大笑,道:“恐怕六爷的宝眷对你有遗珠之怨啊!”
萧六爷淡淡道:“李大人说笑了。”
两个人突然达成了奇妙的默契,李都守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冲着萧六爷一拱手道:“今晚真是兴尽而归,我先走一步。”说罢带着小厮扬长而去。
陈老板和齐班头急忙跟在后面,毕恭毕敬的送出了大门。这时萧六爷已经带着楼上的女子走出了正厅,四个小厮抬着轿子正在那候着,萧六爷扶着女子上了轿子,才客气的对他们两个人拱手道别,不紧不慢的如闲庭信步一般,跟着轿子去远了。
陈老板才松了一口气,对齐班头道:“班主大喜,看样子今晚这戏,入了贵客的眼了。”
...
齐班头脸上的喜色收也收不住,满面笑容的道:“多亏陈老板给我们这小戏班这么个机会。您看,明天晚上的戏……”
陈老板是什么人,迎来送往早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着齐班头兀自沉浸在贵客厚厚赏赐的喜悦里,心里道:“《西厢记》入了贵客的眼,我看九龄秀八成也入了贵客的眼了。还不知道你这戏明晚演不演的起来呢!保不准明天一台轿子抬进都守府的后院儿,明晚大家就都喝喜酒去得了。”但嘴里却边恭维边挽着齐班头的胳膊,边走边道:“班主这牡丹社可算得上藏龙卧虎了,咱们先别提明天的事儿,我已经在后面备了酒,您劳累了一整天,今儿晚上的戏好,我也跟着沾了光,你我二人理应一醉方休才是。”
齐班头把玉佩揣在怀里,脸上的笑纹开出了一朵花,道:“这怎么好烦劳陈老板。”脚下却没停,只回头跟他儿子,大家叫小齐班头的,急忙交待了一声了道:“你先带着戏班子的人回去。”
这么一会儿后台的人已经卸好了妆,却浑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今晚这戏算是唱响了没。互相问来问去,也没个结果,直到小齐班头进来,手里捧着李都守和萧六爷的厚赏,大家才围了上去,纷纷争着问话。
绿牡丹道:“小齐,这两位贵客到底是什么身份?”
李金锤则偷偷掀开了小齐班头手里红木托盘上盖着的红布,又烫了手一样急忙放下,咋舌道:“这得有多少银子啊!这回戏班子的道具总可以换换了吧!”
碗姨向外张望了一下,问道:“你爹呢?”
小齐班头被人七嘴八舌的说的头晕,他自己刚才就在他爹旁边,可是他也摸不清那两位贵客是什么来历!因此到现在一句话也没答上来,只闷声道:“我爹让我们先回船上去。”
九龄秀道:“那这些戏箱子呢?看这赏赐这么厚,算是得了贵人的认可了吧?明晚可还是在这演?”
就是这句小齐班头也答不上来,摸着脑袋道:“我爹没交代我啊!”
九龄秀道:“如果还在这里演,那我们人回去就行,箱子不用搬来搬去的费劲。”
绿牡丹急了,伸手拽着小齐班头的袖子道:“哎哎,你先回我的话啊!”
小齐班头道:“我就听他们喊,一个叫李大人,一个叫六爷,别的都不清楚。等我爹回来,你问他呗?”
“李大人,那想必是个官?”直到大家伙儿回了船上,绿牡丹还在问,小齐班头道:“牡丹姐,我是真不知道啊!”
九龄秀正在漱口,“噗”的一声吐了嘴里的水,笑道:“牡丹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齐哥,问他也是白问。”
小齐班头比李金锤还木讷,至少人家李金锤上了台,也是一个说唱俱全的大花脸,可小齐班头也不是唱戏的材料,所以平时老齐让他跟在自己后面,学点管戏班的本事,指望着以后接班,但显然效果不太大,戏班里没有人把他真正当成一个小头目。
绿牡丹恼怒的看了小齐班头一眼,气呼呼的进了屋,这时候九龄秀才又问:“小齐哥,我问你,是两位贵客都说今晚上的戏好吗?”
小齐班头点点头道:“是,都说今晚的《西厢记》好,本来我爹还要谦虚几句,李大人说他和那位六爷都是阅戏无数,让我爹别过谦来着。”说完,他看看九龄秀,欲言又止。
他看见那位李大人单独赏了九龄秀一块玉佩的,一看就是值钱的好玩意儿,被他爹揣自己怀里了,等他爹回来了,他得让他爹把玉佩给九龄秀。
九龄秀看着他这幅神色,奇怪道:“你要说啥?”
小齐班头急忙摇摇头,他可不敢在这里说玉佩的事儿,万一被绿牡丹听到了,赏了九龄秀却没赏她这个头牌,那就是一场大吵。
夜色已经深了,天上起了风,月亮一会儿出来一会儿不见的,晃得霍都的路面忽明忽暗。
齐班头这会儿正略有醉意的走在回码头的路上,风吹的他浑身有些发冷,他抱紧了胳膊,按着怀里的玉佩。
喝酒的时候,趁着陈老板出去更衣,齐班头把玉佩拿出来看过。这玉抚摸上去光滑温润,就他再不懂玉吧,也知道这可不是街边小摊上就能买到的劣质玉佩,是件上好的物件儿。想想也是,陈老板今晚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李大人位高权重,千万不能得罪。这样的人,身上的玉佩能是凡品?
他又不傻!
绿牡丹才是这场戏的主角儿,是头牌!
那位李大人,却单单点了红娘的名儿,赏了九龄秀。
他是看上九龄秀了!
要是真的像陈老板透露的那样,李大人是个大官儿,那九龄秀……自己的牡丹社恐怕留不住了。就算是留下了又怎么样?九龄秀现在唱的已经不比绿牡丹差了,身量儿也快赶上绿牡丹了,她总不会一辈子给绿牡丹配丫鬟,可牡丹社哪里需要两个大青衣?
他以前想过要招揽个好的须生的,小生也应该换换了,现在的那个,又笨又懒,但这要花的包银可不少啊,这次两位贵客赏赐的多,如果九龄秀跟了李大人,必定还会有更丰厚的赏下来,那时找个稍有名气的须生,岂不是绰绰有余?
齐班头陷入了自己的美好想象中,越想,越觉得这位李大人是他命里的福星。这会子他离自家牡丹社的船越来越近,看见船上隐隐约约站了两个人,靠近了却不认识。那两个人是一样的打扮,干净利落的青衣扎着橙红束带,冲着齐班头道:“可是牡丹社的齐社主?”
齐班头跳上船,道:“不敢当,正是老朽。”
那二人一起拱手施礼,然后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笺,递给齐班头道:“这是我家李大人的贴子。”
齐班头急忙恭敬的接过。
那二人又齐声道:“贴子已经送到,天色不早了,明天午时我们来接人。”说罢利落的跳下船,其中一人回头道:“齐社主还需早作准备,明日我们只问你要人。”不等齐班头反应过来,二人已经快步走远了。
...
齐班头在船头有些发懵,里面的小齐班头听见外面动静出来了,道:“爹,你回来啦?出事了,你快进来看看吧。”
齐班头才进了船舱,就看见了平时放他烟袋锅和茶壶的老旧桌子上的东西,他也惊住了。
桌上摆的东西不多,但的确都是值钱又实惠的东西。
两盒头面,两盒制作考究的绢花,十二卷各样颜色、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还有两个红漆盘子,上面盖着红布。
齐班头伸出手掀了一角,看到里面码的整整齐齐的银子,再放下红布的时候,手竟然有些抖。
戏班子里的人都站在旁边,面面相觑,但他们心里都十分不安,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似的,反而都不敢议论了。直到齐班头进来,他们仿佛才有了主心骨,一起看着齐班头。
绿牡丹佯作镇定的站在桌子旁,但一双纤手不停的绞着帕子,她刚才看到的两个人,举止做派并不像是一般有钱人家的小厮,反倒和官衙里当差的有点像,她就想到了小齐班头提过的那位“李大人”,一想到这,她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几分,眼神也亮了起来。
九龄秀就站在她身边。
齐班头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才慢慢拆开了帖子。
上面是一手潇洒漂亮的好字,写的内容却让人哭笑不得,就算是齐班头这样在江湖浪荡的,也没见过这样娶不娶聘不聘纳不纳完全没个章法的帖子,上面大大咧咧的写着:“我看九龄秀很好,明日酉时我派轿子接她进府,以后必定不会亏待了她,让她放心。另:彩礼送上,应该够了,若不够再跟我说。”
齐班头回想李大人的模样,想必人就是那么一个糙人,这帖子估计是他口述,手下人所写,但里面的意思却不容人拒绝。
他再一看最后的落款,是龙飞凤舞的“李玉”两个大字。
李玉,李玉……
齐班头心里面一惊,手上一抖,大红的帖子就掉到地上。
或许霍都有很多个李大人,但只有一个李玉。
天下之大,几经起落最后让当今皇上派到霍都这里委以重任的,也只有一个李玉。
小齐班头已经捡起了帖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也有些发慌,一眼都没敢瞥帖子里的内容,又交到老齐班头手上。
老齐班头看了看众人,嘴里喃喃道:“贵客……今晚的贵客,竟然是李大人。”
大家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小齐班头早就说了是李大人。”
“是李都守,李都守!都守大人!霍都的都守大人!”老齐班头两手挥舞着,满面红光,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就是一股子狂喜。
戏班子里的人不约而同的都看向了绿牡丹。
就算是都守大人再赏识戏班子,也不会额外给这么厚的赏赐,那盒头面、绢花和缎子,还有银子,直白白的送了进来,他们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不需要明说,都懂。
绿牡丹心里砰砰砰的跳,嘴角抑制不住的要上扬。可是,她却看到老齐班头的视线并没有望向自己,而是转到自己身边的九龄秀身上,满含笑容的道:“九龄秀啊,大喜啊,李都守看中了你,以后享不尽的……”
窗户“哐当”的一下重重撞到窗框上,中断了齐班头的话,这时候外面起了大风,呼啦啦的风声夹着突如其来的大雨声传进了屋内,屋内却是一时间静悄悄的。
碗姨小碎步走过去轻手轻脚的关上窗子,回头看着九龄秀,本想打个头,恭喜她,但看着她雪白的小脸,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九龄秀双唇打着颤,伸出手去,道:“齐班主,给我看看帖子。”
齐班头儿把帖子递过去,看九龄秀手都在抖,再看看旁边的绿牡丹,脸色都不对了,手也在抖,心里暗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一喜一怒,都失了态,谁也是没想到吧?”
九龄秀眼睛盯着帖子上的每一个字,最后才慢慢合上了帖子,说起话来倒是没那么激动,声音平和的很,齐班头听她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极为清晰:“齐班主,我九龄秀三年前挂在牡丹社,唱戏赚钱,并没有卖给你。”
齐班头心里面咯噔一下。
他万万没想到九龄秀竟然一点高兴劲儿都没有,虽然他心里存了把九龄秀老老实实送上去的念头,但是他也晓得九龄秀说的一点儿都不差。
这么大的人物,开口要一个人,现在不是他能推拒的,也不是他敢从里面捞油水的时候,他现在要做的是稳住九龄秀。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道:“九龄秀,我比你年长几十年,倚老卖老,说几句话,姑娘你且听听看。”
九龄秀看着他,不做声。
他便接着讲道:“论理,你的确没有卖给我们牡丹社,唱戏赚包银而已。我不是那黑心烂肺的戏班主,你可以问问大家伙儿,有没有人和牡丹社签的死契?”
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玉佩,放到头面盒子的上面,道:“这是今晚的戏唱完的时候,李大人额外赏的,指名要赏给演红娘的九龄秀。陈老板请我,我来不及让我儿子一并带回来,但这块玉,包括桌子上这些物件、银子,我一分钱也不要你的。就连你这几年的戏钱,我都结清了给你。”
旁边的一群人这时候起了一阵低声的议论,又被齐班头重重两声咳嗽打断。
“姑娘,不是牡丹社要卖你。李都守看中了你,要的是你这个人,你在牡丹社,在菊花社桂花社,并没有什么相干。”
九龄秀怔住了,道:“齐班主,原来是我给牡丹社添了麻烦了吗?既然这样,我走就是。”
她心道,原本也不能指望大难来时,牡丹社能替她遮风挡雨,她走,离开这里,不就好了么?
她这样转过身去,听到身后齐班头叫了一声:“姑娘。”
她再回头,就看见齐班头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其余站立的人正面面相觑,齐班头就喝了一声:“还不快跪下么?”
...
聪明的人,心里拐了七八个弯儿,早已明白了,急忙撩袍跪下,脑子略慢一步的,身子却不曾慢,不到片刻,地上跪满了人。
唯有绿牡丹,似乎仍未从这震惊中醒过来,迷迷茫茫的看着九龄秀,又看着地上的人,齐班头无奈的怒道:“绿牡丹,你,你也跪下。”
“干爹?”
“跪下!”
齐班头看着绿牡丹不情愿的扭扭捏捏跪在九龄秀前面,才对着九龄秀开口:“姑娘以为李都守是什么人?天下只有一个霍都,霍都只有一个都守,就是李玉李大人!方才那两个人,分明就是官差!只放话说明天问我要人!姑娘今晚一走,全牡丹社男男女女还会有活路吗?”
九龄秀站在那里,她的身子半转不转的僵住了,一丝丝的冷意从心里慢慢往外扩散,冷得她牙齿都合不拢,只想打颤。
半晌她才道:“我走也不能走吗?可,可我不愿意。”
“不愿意?为什么?”绿牡丹声音尖尖的,她从不曾想到过,自己在某一个方面竟然会不如九龄秀,她不怕她干爹,也不怕九龄秀,她仰起头,瞪着九龄秀,目光中甚至都带了些莫名的恨意,大声道:“李都守看中了你,那是你的福气,难道谁是天生就得唱戏的吗?跟着我们草台班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跑江湖,又有什么好?是人都知道哪个更好!”
她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口气里带着商秀儿不能明了的酸意道:“心里边儿得意,也不用摆出一副苦脸,在大家伙儿面前装矫情!”
九龄秀被她说的愈发说不出任何话来。她没办法跟她争辩什么,低头看去,全班子里,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没有人会认为她是真的不愿意。
齐班头缓缓的开口道:“姑娘,你念在我们同船三年,这三年里,我不曾勉强过你,也不曾亏待过你……你就是不愿意,明日见了李大人的人,你自己去说,我在这里担保,牡丹社上下,绝不会拦你。只是,你现在若是要走,我只能带着大家伙儿跳了这松阳江了!”
九龄秀绷紧的肩膀慢慢的塌下来,最终,她平静的说道:“我不走。”
九龄秀就躺在床上,她看着碗姨忙碌的背影。平时碗姨到了下午就不喝茶了,说是年纪大了,喝了茶晚上睡不着,但她现在正在一口一口喝着刚泡好的浓茶。
三年了,九龄秀太了解齐班头了。
如果她坚持要走,带着牡丹社一船人跳江的事绝不会发生。一定会发生的事,是她会被捆起来,明天直接送上李玉的轿子,而不会像现在只是派碗姨看着她。
但她现在也无计可施,碗姨是不到四十岁就跟着齐班头的,戏班子里都知道这俩人早就在一起过了。而且以碗姨这种女人的眼光看,被李大人看中那是三生有幸的事儿,不用指望能说服她了,她心软,但却不会、也不敢违背齐班头的意愿。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而房间里密不透风,不知道过了多久,九龄秀坐了起来,碗姨紧张兮兮的看着她。
“碗姨,你别像防贼一样的防着我。”
“我没……”碗姨嗫嚅道,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看着九龄秀,又看着门。
九龄秀心道,碗姨这是茶水喝多了。
过了一会儿,看样子碗姨是实在挺不过去了,悄悄开了门往外开,突然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外面有人,碗姨嘀嘀咕咕跟外面说了一会儿,才出去了。
九龄秀心里更绝望了,自己要怎么办?她没想到老齐班头在外面也派人守着,她挪到门口,悄悄向外面看去,吓了一跳,因为外面也有人在向屋里看她。
两双眼睛对在一起。九龄秀刚要叫,外面的人“嘘”了一声。
“你走吧。”小齐班头闷声说道:“快走。”
九龄秀只愣了一下,然后就开了门,没有半分犹豫的越过了小齐班头的身边,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的快步爬到了船板上,一头扎到了如泼墨般的雨夜里。
又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九龄秀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可她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商秀儿了啊。她咬着牙在清冷寂静的街上跑着,不愿意就这样逃离这里,她总要想想办法。
大雨声中,拍门声、扣门环的声音还有人的喊声,并不是那么明显,但是陈老板在浅浅的困意中就听到了。
“去看看。”
旁边的小厮叫福子的应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冒着雨跑出去,开了门。过了一会儿又跑回到里院禀报陈老板,一回头,发现刚才拍门的女孩儿浑身透湿,披头散发,悄没声息的跟在他后面,禁不住吓了一跳,恼道:“不是让你在门口候着么?怎么跟进来了?”
“谁?”福子听陈老板在里面问,狠狠的瞪了那女孩儿一眼,迈步进去道:“老爷,是一个女子,我本来让她在门口等着我回禀老爷的……”
陈老板摆摆手,自己下了地,此时此刻他这点浅浅的困意也没了,好奇的走到门口,等到看清了眼前的人,也是大吃了一惊:“九龄秀?”
九龄秀缓缓的跪下来,抬头道:“陈老板,您是锦绣台的陈老板吧?求您想个法子……”
陈老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李大人今晚必是已经和牡丹社挑明了。
他就有些怪自己的唐突了,为什么喝了酒以后就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睡下呢?为什么又要听到拍门声,听到了为什么叫福子去看?
他惹不起李都守。
“你的事,我帮不上忙。姑娘请回吧。”
他的话被九龄秀听在耳里,自然是失望的。
她看了一眼陈老板,嘴角轻轻的抬了一下,缓缓的又直起身,施了礼,道:“是我冒失了。”
陈老板看着她转过身,走出屋檐下,瞬间大雨就打在九龄秀的身上,又想起刚才那一跪一起,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了萧六爷扶着的那位女眷,上身一样也是直苗苗的。
“你……”他张了张嘴。
...
九龄秀已经闻声回头,在那一瞬间眼神里仿佛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苗,那么亮,仿佛看见了这个大雨夜里唯一的希望一样。
陈老板突然间就不忍心看着那火苗黯淡下去,他没法再说出拒绝的话,他把手放在嘴边咳了一下,道:“福子,给这位姑娘撑把伞……你为什么不愿意?”
福子早就拿了伞,只是没有陈老板的授意也不敢擅自做主,此刻他打了伞遮在九龄秀头上,看到的是黑夜里乌黑黑、湿漉漉的头发柔顺的粘在九龄秀脸旁,衬着一张白玉般的脸,又细又长、又直的一双眉毛,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眉毛下面的眸子黑漆漆的,整个人美得有些惊心,他急忙偏过头去。
九龄秀微侧了身子,在伞下看着旁边被雨浇打的一低一低的芭蕉叶子,道:“是啊,大家都觉得我应该是愿意的……多享福啊。可是,那样的话,那个戏台上的九龄秀就死了。”
陈老板不由得动容。
九龄秀又道:“可能我这么说,没人信吧……陈老板,您是第一次见我,却立刻就知道我来找你是什么事儿。您是锦绣台的老板,必是懂戏的,我在今晚这出戏里,并没有抢风头——绿牡丹的莺莺,比起我这个红娘来,妆容美艳的多,姿态也风流得多,为什么会是我?”
“《寄方》那场,小生缺了一句词啊。”陈老板拿捏着说话的分寸,开口道:“六爷的内眷当时也在楼上雅间观戏,特意派了丫头说给六爷听。”
九龄秀苦笑了一下。
班子里的小生,素日丢词忘句是惯常的,但却害苦了她。
“射此一轮红。”九龄秀喃喃的道:“听陈老板的话,我这是做了两个人相争逗趣的棋子儿了吗?似乎不认命都不行,若不是进李都守的后宅,想必就得委身于那位六爷对么?”她又无奈的笑了一下,道:“两位贵客把臂一同看戏,那么这位六爷我也是得罪不起的吧。”
陈老板并没有想到九龄秀这么敏锐,此时此刻他倒真的有些想帮她了,但却没那个本事,想了想,还是斟酌着道:“六爷不是你想的那样。九龄秀,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唱戏,就去找他吧,整个霍都,如果说有人能把你从李都守手里弄出来,也只能是他了……福子,你送九龄秀到萧园门口,帮忙叫门,听到有人出来,就回来……别露面。”
大雨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九龄秀跟着福子七拐八拐,不记得来时的路,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两个人沉默着走着,脚步踩在水里的声音衬得这夜里的街道安静的可怕。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九龄秀才远远看见前面模模糊糊的一道好长好长的白墙,上方黑沉沉摇曳着不知什么树的影子,一片片,没个尽头。
旁边的福子开口道:“姑娘,这就是萧园了。看前面还有灯亮,应该是有人守门,既然这样,我就不过去了,我们爷的意思你也知道。”
九龄秀点点头,垂着头深深施了一礼。
福子急忙摆手。
“多谢,也请替我拜谢陈老板,不管成与不成,他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说完,九龄秀看着那灯亮,毅然快步走去。
“那灯亮,多么像小时候那艘戏船上的灯亮啊。”九龄秀这么想着,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
八岁的商秀儿一脚踩空落到河里,被人救到那艘船上,那是个跑码头的小戏船,从那时开始,她就跟着这小戏班子跑了,那位须发皆白的长者是戏班的班头,大家都叫他胡爹。
胡爹教她开嗓,教她身段,教她识字,教她演小春草,演小放牛,但却不让她管他叫师父。
她就这样跟戏结了缘。
戏台多好啊,台上的喜怒哀乐,台下的欢呼喝彩,台后的浓墨重彩,一声声一笔笔在她的心里越刻越深,终于留下了她觉得一辈子都不可能磨去的热爱。
那时候啊,胡爹总是摸着她的头,不无遗憾的说:“可惜了我秀儿这块材料了,天生是唱戏的,找不到个名师,不然能红啊。”
她那时候说什么来着,她说自己能红的,果然,才过了一年,她算是在那一片有了点小名气了。胡爹想了又想,还是花钱给她做了旗子,“九龄秀”三个字挂起来那天,她是有多么高兴呐?再演戏的时候,她就能听到有的人议论了,这是九龄秀啊,唱得好啊!
她跟胡爹说:“胡爹啊,我红了啊!”
胡爹就笑了:“你那叫什么红啊,真的红啊,那景况……”他的眼里就露出又怀念又向往的神色来。
天地间雾雨漫漫,噼里啪啦的雨声中透出吓人的静。商秀儿深一脚浅一脚的扶着白墙,墙头上黑瓦的水滴不停的滴进领口,钻心的冷,反而连一个寒战都打不出来。
再后来呢?商秀儿回忆着。
再后来胡爹就病了,他平时待大家好,所以大家伙儿都太难过了,围在胡爹的床头,哭着听胡爹交待着,分了东西。
大家离开了,胡爹把她留下,道:“秀儿啊,我们船上,没有人能张罗挑班的。旗子你收好,我走以后啊,你沿着水路往南边儿走,看到合适的,就挂班儿吧,记住啊,签的契上可得看好了,别签死契……”
她那时抽抽涕涕的哭,胡爹却连抬起手摸她的头都做不到了,只语重心长的说道:“秀儿啊,你长大以后,去找找你爹妈吧。咱俩不是演过《起解》吗?苏三怨她爹娘心狠,那句怎么唱来着?”
她就低低的唱给胡爹听:“可恨爹娘心太狠,大不该将亲女卖与了娼门。”胡爹气息奄奄的道:“崇公道就劝哪,那时候没活路啊,别恨啦……听胡爹的话,啊?”她胡乱的点头,末了,胡爹只叹着气道:“唉,你太小啦……”
胡爹最终没有看着她长大。
可商秀儿真的听了胡爹的话,回去找过爹妈,找过弟弟,连舅舅舅妈都找过,可是,找不到了。
飘飘荡荡里,一直到现在,还是只剩了她自己一个人。
...
回忆那么长,可是这条路却没有那么长。商秀儿扑倒在那灯笼前面,仰起头看着有些刺眼的光,她冷的说不出话来,雨点浇的她也睁不开眼,只知道结结巴巴的道:“我找六爷,求你,替我告诉六爷,我想见六爷……六爷……”
手执灯笼的人如同一个石桩一般,商秀儿怎样晃动,也没有反应,反倒是从他身后的门里转出一个人,道:“竟然真的找来了?”
那是个梳着双鬟的丫头,长相俏丽可人,嫩绿色的襦裙下摆已经湿了一大半儿,见到商秀儿,端详了一下,才面露喜色道:“就是你。跟我来吧。”
商秀儿不明所以,但是立刻起了身紧紧的跟在那丫头的后面,听那丫头在前头嘴里脆生生的道:“幸亏你来了,不然我要被娘子骂死了。”
这是萧园的花园角门,紧接着就是被花木围绕的一条长廊,两个人穿了两个月亮门,商秀儿才看到夜色里隐隐约约露出来的大片房屋,走到跟前,那丫头看到房屋外面坐着的一个女子,大惊的奔了过去,道:“娘子,我说了我去等,您怎么不回屋呢,这一夜大雨,风也大,湿寒也重,您看您的腿……明天肯定就站不起来了啊!”那丫头气呼呼的埋怨着,又道:“财儿呢?这懒货!把娘子一个人放在这里自己去睡了吧?”
那女子摆摆手,不理唠叨的丫头,直接转头看着商秀儿,道:“九龄秀?”
商秀儿这才看清楚,那女子头发都一起向后梳拢,整整齐齐,没有任何修饰,披着一件紫红色的披风,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态度平和安然,她看上去不年轻了,三十出头的模样,皎白的脸庞上,一双通透的有些慈悲的眼睛看着自己,丰润的嘴唇露出淡淡的、可亲的微笑,微弱的灯光下,她如同面目会发光一样。
她在商秀儿的眼里是极美的,这美又别有一种疏离和高贵。
尤其是她眉心有一颗朱砂痣,整个人像极了观音画像,宝相庄严。
她看商秀儿没有答话,再次轻轻的开口,问道:“九龄秀?”
商秀儿一个激灵,道:“您……您是今晚看戏的夫人?”
她不回答,反而问话,在丫头的眼里自然是极为无礼的。丫头上前一步,刚说了一声“你”,就被那女人伸手拦住,摇摇头,道:“龙儿,去把车推过来,我这腿走不了路了。”
叫龙儿的丫头气呼呼的去取车子,临走前还瞪了商秀儿一眼。
那女子接着道:“丫头不懂事。今晚看戏的是我,我很中意你。”她捂了捂手里的赤金色暖炉,又道:“本来是只传给我们爷听的……但是丫头传话却出了岔子,那位李大人也入耳了。所以罚她在外面等。”
商秀儿看了一眼四周,眼眶一热,泪就止不住的涌出来,道:“夫人住在这么大的豪宅里,使唤的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丫鬟,活在六爷的庇护之下;我随牡丹社湖海漂流,命同蝼蚁,只是我能凭本事在方寸戏台间唱戏吃饭,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夫人这样的富贵人为何还要将我当作无聊时的玩物?”
那女子波澜不惊的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也无益,就算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又能怎样?你今晚既然找到这里来,想必是要求六爷,但能不能见到六爷,却是我说了算。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样子。”
商秀儿咬咬嘴唇,最终还是跪下来,道:“求夫人帮帮我,我不想进都守府。”
那女子道:“你用什么求我?”
商秀儿低声道:“我什么都没有,我只会唱戏。”
“嗤。”女子笑了一声,道:“或许在你们自己眼里,今晚唱的算好吧。但在我眼里,在萧六爷眼里,实在不够看。”女子抬头看了一下园子,又道:“这园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唱戏的。”
商秀儿站了起来,道:“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求夫人的了,您什么都不缺……”
“你还有自己啊。”女子不紧不慢的说着,一双眼睛看着商秀儿,虽然说着这样步步逼人的话,可是眼神还是透着股慈悲。
商秀儿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过了一会儿,她笑了。
“夫人,牡丹社的齐班主本来让人看守着我,说是李都守明日接不到人,怕是要带着全班上下跳松阳江。我扔了一船人的性命偷跑出来,四处奔走,难道是为了换个男人睡?”
龙儿已经推着车回来,听商秀儿这么说,脸有些红,但又有些不甘心,嚷道:“那又怎么了,我们爷比李都守好看一千倍。”
商秀儿懒得再说,她没有见过所谓的李大人和六爷长什么样,就算是像这丫头说的,那又怎么样?
“不一样。”女子开口了:“你陪六爷……李都守的事,我可以让六爷替你摆平。之后你若真觉得吃唱戏这碗饭也没什么不好,接着唱戏就是。你若愿意,就走到我身边来。”
有一种力量在向后拉扯着商秀儿,她不愿意,她想站起来离开这里,离开这全部浸泡在黑夜和冷雨中的萧园;但又有一种力量在将她向观音那边拉去,她心里想着那一船的人,即使今晚的一幕让人寒心,可三年了……她的心不是铁石做的,即使他们不会真的跳江,但是李都守也饶不了他们,他们到底还是被自己连累了。
可为什么要让她为了他们做这样的事,她不愿意,她真的想不管不顾的自私一次……她便真的慢慢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吞噬她一样。可眼前的是漂亮的观音。
商秀儿打着哆嗦,又向后退了一步,她想转身跑掉,但还没等她转身,观音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离开这里是要跑吗?你能跑到哪去?让李都守如此没脸,以后还想堂而皇之的登台唱戏么?”
商秀儿还是走过去了,即使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
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啊,她不可能自私的丢下牡丹社——她一直在想着,如果那一年,她不是自己逃了,而是把爹娘叫醒,一起商议,会不会就不会最后只剩她一个人在这个世间?哪怕死呢,是不是也有个伴儿?
而且,她就是自己逃,还能逃到哪去呢?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情不自禁的又流了满脸的眼泪。
女子伸出双臂,商秀儿下意识的弯下腰,那女子在商秀儿的眉心重重的点了一点朱砂,轻声道:“六爷在屋里,你进去吧。”
商秀儿把眼泪抹了抹,挺直了腰,走到了门前。
那女子道:“另外,我不是六爷的夫人,你不用这么叫我,你可以叫我观音。”
“观音……”商秀儿在门口抖着身子笑:“原来这世上观音也是要吃人的。”说完推门而进,又将门合在身后。
龙儿担忧的看着观音的脸,道:“娘子,你和爷好好的不行么?你非这么折腾,爷心里也不痛快。”她唠唠叨叨的把观音扶到车上,道:“夜里越发的凉了,这春寒料峭,又加上这冻死人的雨,我还是送您回屋去吧。”
观音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淡淡道:“再等等。”
屋里很暖和,熏炉里燃着香,香气里又参杂着淡淡的酒气,空荡荡的正厅一点声响都没有。
商秀儿咬咬牙,轻手轻脚的向左侧走去,她掀了帘子,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个男子歪着身子倒在床榻边上,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手边碰倒的一个酒壶隔会儿就滴下一滴,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商秀儿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她只想过,进来后听任六爷要怎样做,就怎样做好了,豁出去了,但现在她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又走出屋去,观音似乎并不意外她又出来了,只静静的看着她。
商秀儿拽着衣襟,手足无措的道:“六爷……醉了啊,我……”
观音抿起了嘴,露出了极美的笑容道:“就是因为醉了,你才好做事啊。姑娘还是进去吧。”
商秀儿再次掩了门,观音就在外面这样等着……她,她的意思那么明显……她的眼泪一串串的落下来,咬着牙将门闩落了。
即使在这里一整夜,如果什么都不发生,她能求到她想要的么?
商秀儿又转回屋,看到六爷又换了一个看上去极不舒服的姿势,只有头和胳膊搭在床榻边上,下半身整个都滑到了地上。
“六爷,六爷。”商秀儿边喊着,边架着他的肩膀往床榻上拖,但这男人太重了,而且一点都没有被叫醒的意思,等商秀儿把他翻到床中间,确保不会再滚下来以后,她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但她还是伸着手,抖抖索索的摸到男子的衣服上。
她不知道应该从哪解开,好不容易在腰后面摸到了腰带的扣子,手都有些发麻了,中间六爷还动了一下,吓得她又急忙松了手。
商秀儿觉得似乎过了一整夜那么长的时间,才将六爷的衣服解开。
她已经心慌意乱到了极点,只一瞥看到衣服散落间一片白花花的肉色,急忙闭上眼睛,眼泪就一滴滴的掉下来,落在六爷的衣服上,商秀儿急忙擦了眼泪,看到六爷又翻了身,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又重重的在醉梦里长叹了一声。
因为这夜里实在太安静,所以商秀儿听的那么清楚,他说的是:“观音啊,我不要别人。”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商秀儿急忙咬住了手,止住一下子袭来的委屈和酸楚。她想起来观音在自己额头上点的那点朱砂,她明白了自己是替观音来的,可是有什么办法,观音说的那么笃定,她也只能相信一回,赌这一回。
她就在这希望时间慢慢走,这一夜永远都过不去,和快点结束这煎熬的矛盾里,看着仍自仰面熟睡的六爷,心里的绝望越来越浓。
她是已经豁出去了的。
但是,要怎样成事,她根本就不懂得。
商秀儿两只胳膊撑在床上,跨在六爷的身上,回忆着一切戏里说的风月情事,回忆着以前在戏班子里不小心看到的男女欢爱,那时候她还会“啐”一声急忙避开不看,而现在只恨自己懂的太少。
“六爷,六爷。”她的喊声已经带了哭腔,“你醒醒。”
淋了雨的湿衣服加上刚才流的汗水,让她浑身上下都发着抖。她今晚流了太多的眼泪,哭以前,哭现在,这被人摆弄的命运,她甚至得求这个不知道名字的陌生男人快点醒来睡了她,然后好谈以后的事。
萧六爷一梦南柯,仿佛觉得回到年轻时,看到那终身难忘的一幕,胸口好像被大锤重重的压着,喘不过气,这一压,就是十数年,都不能释怀,他挣扎了一下,最后才知道那又是平日里常做的一场梦。睁开双眼,朦胧中看到如同桃花般娇艳的一张脸上,眉心醒目的一点红。
“观音……”
他伸出手,握住了身上女子的双臂,上面水津津的,女子身上的衣服透湿透湿的,一头长发也是湿漉漉的,逶迤在胸前,长长的细眉下是一双黑漆漆的大眼,只是眼圈红肿,反而有点像上了妆一样,增加了几分艳色。
因看他醒了,这女子有些吃惊,樱唇微微张开,然后眼睛透出了明显的惊惧,她那一瞬间应该是想抽出双臂,但萧六爷紧紧的攥着,没有让她挣脱。
萧六爷叹了口气:“你不是……总是这样……”他看着身上那个女孩子,眼睛里的茫然是真的,有些惧怕的神色也是真的,但那又怎么样,还是听了观音的话,爬到了他的床上。
他觉得有些愤怒,又有些讽刺,可是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动了动嘴。
商秀儿急忙凑了过去,清清楚楚听到他唇间吐出了一个字:“滚。”
...
若不是逼到绝路,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做这样就是身为伶人的她也觉得屈辱的事?
这一个字声音那么轻,可又那么重,商秀儿早已哭不出来了,眼眶干干的,她麻木的看着萧六爷,又看着头顶,这是权贵人家的床,那上面可真好看啊,雕梁画栋下,层层轻纱幔帐,用漂亮的白玉雕刻的百合花钩子勾起来,浓密的紫色流苏随着萧六爷的呼吸声轻轻的晃动着。
商秀儿就这样发着呆,维持着跪坐在床上的姿势,还是一声鼾声将她惊起,她慌乱的直起身,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轻轻的挪下了床。
她的衣服还是湿冷一片,又慢慢的把自己挪到熏笼那里,香气和热气围绕着她,她才觉得寒冷离她远了一点。
又是那样,她累极了,也困极了,可是却打个盹都做不到,她现在穿的整整齐齐,连头发都用手指拢好简单弄了一个髻,跪在熏笼旁冰冷冷的地上,身上好像是有些暖和的,可腿上却冻的要命。她看着床上正在酣睡的六爷,将一会儿要说出口的话,十遍、二十遍的重复着。
观音在门外凝目注视着莫忘居的窗户,那里早就熄了灯,她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叹气的,可最终这声叹息消失的无影无踪,她道:“龙儿,你说……算了,我们回去吧。你……你让人把热水先烧好备着。”
窗外的天色终于变得灰白,床上的六爷翻了个身,嘴里含混的说了声“茶”。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因为始终没有等到茶水,六爷似有怒气的拍了几下床铺,然后翻身而起,下榻时又踢到了酒瓶,发出了咣当当的响声,他才略略睁开双眼,从床边的小几上自己倒了凉茶,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才坐在床榻边上,重重了舒了一口气。
商秀儿呆呆的看着轻纱幔帐里,她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她也好想喝水啊,可是她一点都不想动了——动一下就会体会到两只膝盖刺骨的疼。
萧六爷坐了一会儿,清醒了一点,才终于发现不对劲,整个屋里弥漫着的那种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的气息,酒气,香气……他回头看向床榻,又看了看自己。
他深呼吸了一下,眉头都没皱一下的将袍子披在**裸的身上,简单拢了一下,穿上鞋子,一把将幔帐撩开,因力气太大,右边帐子的一下子就从挂钩那里撕裂了,轻轻飘落在地上。
然后萧六爷就看到了商秀儿。
他抚着额头,压抑着问道:“昨晚……是你?”
商秀儿愣愣的看着,在她还没来得及点头或者回答“是”的时候,萧六爷已经大踏步走了出去,商秀儿听到门被“哐”的一声踹开,然后萧六爷的声音传了进来。
“人呢?来人!”
商秀儿听到有人轻手轻脚的进来,将铺盖卷起拿走的,重新铺置床榻的,开窗透气除尘的,换炭换香料的,重新泡茶的,端了铜壶倒洗脸水的。
过了好一会儿,萧六爷换了身里衣,浑身水气的进来,平静的洗了脸,用抹布拭干,有人帮忙换了崭新的一身衣袍,他随手从小厮端的盘子里挑了玉带、挂饰和簪子,这才有人仔仔细细将腰带扣好,又挂了配饰,又有人小心翼翼的上来梳理了头发,插上簪子。
可整个的过程却是渗人的安静。
萧六爷坐在椅子上,端起了茶盏,轻抿了一口。
“九龄秀?”萧六爷开口道。
“六爷。”商秀儿扯着干涩的嗓子应了一声,身子却僵硬的动不了,道:“观音……”话还没说完,萧六爷已经将一桌子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瓷器摔的粉碎,茶水四溅,商秀儿吓得一哆嗦,用体温好不容易烘干的裙子又是溅满了水,那些小厮立刻跪在了地上,低着头,每个人的身体都在颤抖。
“娘子呢?”
一个小厮颤着声答道:“竹园那边还没有动静。”
此时萧六爷已经平静下来,冷声道:“都下去。”底下跪着的一片人才起身,又将地上收拾干净,齐齐退了出去。
直到现在,商秀儿才看清,眼前的这位六爷,的确是可称为美男子的。
他年纪大概三十多的样子,眉毛不浓密也不疏淡,略有些往下垂,衬着一双略微向上挑的凤眼,反显露出一种抹不去的哀愁模样,鼻梁高高的,细而挺拔,嘴紧紧的抿着,说话时能看到里面整齐洁白的牙齿,他嘴唇上留着短髭,下颌也留有些许的不太长的胡须,修剪的十分整齐得体,虽然整个人看上去是恂恂君子的模样,却同时具备着成熟和轻狂,这两种特点奇异的统一在这个人身上。
萧六爷向外边道:“鼓槌儿,去让谷师父熬一碗水,养嗓子的,跟她说她就知道。”
外面应了一声,便有脚步声去远了。
萧六爷坐在那里没有再说过话。
商秀儿着实有些拿不准了,现在天已大亮,但是那位“观音”娘子,却一直没有出现,她刚才只说了“观音”两个字,就让他如此勃然大怒,她只能闭了嘴,事先准备好的话一句都无法说出口。
脚步声又渐进,一个小厮端着红木盘子进来,上面放着一碗汤水,萧六爷向商秀儿的方向使了个颜色,那小厮才敢端到她面前,恭敬道:“姑……姑娘,请润润喉。”
商秀儿踟躇了一下,端起那碗汤水,先是尝了一口,然后咕嘟咕嘟的全喝掉了,她实在是太渴了,而且这碗水真的太好喝了,清香中带着隐约的甜味,她能隐约能尝出来罗汉果的味道。
萧六爷又道:“鼓槌儿,把马尾叫来。”
片刻,两个小厮老老实实的站在萧六爷跟前。
“马尾,我让你打听昨晚李都守的事,打听的怎么样了?”
“小的都打听得了,是李大人帐下的一位马师爷,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过牡丹社这出戏,他是个没什么本事却惯会拍马奉承的,知道李大人嗜看南腔,所以才反复在李大人面前提及。原本李大人本没多大的兴致,又不知道哪个欠嘴欠舌的说爷也要去观戏,李大人这才也过去了。”
...
“你去和马师爷攀个本家吧。告诉他李都守要收九龄秀的事儿,让他去恭喜恭喜李大人。”
商秀儿就在那里呆住了。
萧六爷还在接着往下说:“你再有意无意的透露一下,爷昨晚写了一晚上的诗。”他想了想,吟道:“碧似轻浪翠似烟,如此花容自解怜。仿佛姓名犹可忆,风流应唤绿牡丹*。”
马尾快速的复述了一遍,萧六爷点点头,道:“你就说,不知爷这是什么意思,请马师爷帮忙解一解。这件事,巳时以前要办利索,若迟了半刻,你就不要在我府里当差了。”
“得嘞。”马尾是个活泼性子,领了差事,笑嘻嘻道:“爷,只一样,我可不真姓马啊,这名儿是您后改的呀!”
萧六爷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道:“敢跟我抬杠?惯的你!鼓槌儿,你筹办一份财物,不要急,慢慢办,谁来问你,你就说爷要聘牡丹社的绿牡丹,午时就去抬人。”
两个小厮一前一后的走了,萧六爷继续自己的沉默。
而商秀儿始终看着他,她多希望这位六爷能解释一句半句啊,多希望能给她一个空隙,让她说出来她的祈求。
要使了人去恭喜李大人收了九龄秀,还要差人去聘绿牡丹。
那她在这的一晚算什么呢?
浑身上下的不适让她身心俱疲,想到这一晚上仓皇的到处奔忙,她想到了她的手就那样剥开对方的衣服……她恨不得剁掉自己的手,两个多时辰前那场荒诞的自荐枕席换来的“滚”字,那算什么呢。
商秀儿一直跪在那里,熏笼里暖暖的烟火气上升,熏到了她的眼睛,她很想大哭大喊出来,她勉力的眨着干涩的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撑在地上的手已经用力到浮现出了青筋。
萧六爷瞥了她一眼,道:“昨晚我酒醉。”
商秀儿低声道:“我知道啊。”
“但你却是自愿的。”
“是。”商秀儿浑身颤抖着应道,是啊,她是这一个字说出口,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她无地自容的看着萧六爷毫无表情的脸,几乎不成话的泣道:“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我知道我这样的人身无长物,一技之长您也不看在眼里,我只有我自己……还有个自由身……求您帮帮我,您要怎么样都行,我不愿意入都护府。”
萧六爷道:“我不会答应的。”他说完这一句,居高临下的看着商秀儿,脸上突然现出怒容来,道:“把你脸上的痣擦掉。”
马师爷正急匆匆的往都守府的后衙走,昨晚他力荐李大人去听牡丹社的戏,正不知道怎么样呢,一大早就这么巧,遇到萧府里的小厮,更巧的是,这小厮和他还是本家,一来二去,倒是都打听清楚了,到了门口他略有些犹疑,却被人撞了一下,差点摔了,不由发火道:“怎么走路的?不长眼睛?”
那人一看是他,倒笑了,做了个揖道:“马师爷,您别跟小的计较,今天宅子里要进新人,大人是个甩手掌柜,我手底下就这么几个人,忙的昏了头,您原谅则个?”说话的语气却不甚尊重。
马师爷见是李大人后宅的李管事,听这话,两下里一印证,看来萧府那小子说的是实情,李大人这是真的要收九龄秀,便道:“大人呢?”
李管事道:“大人心情好,在花园里打拳呢。”
“你忙,我去找大人。”马师爷拱了拱手,撩袍而进。
马师爷年过四十,四十以前是个久考不第的秀才,辗转寻了门路,求人在李都守府衙下做个师爷,但实在是水平有限,所以至今也只领过几个容易得很的差事,其余时间倒大部分是闲晃。
但马师爷是知道李玉其人的,天下间不知道李玉的读书人恐怕没有几个。
想到这里,他看着这不甚严密、处处漏洞的李府后宅,重重叹了口气,怎地现在不光大人自己行事粗莽,连后宅都这样了,随便什么人出出进进?马师爷正边走边叹气,那边就走过几个如花女子,旁若无人的说说笑笑的过去了。
成何体统啊!
马师爷深深的为大人感到悲哀了,不知道大人在北地发生了什么事,以致性情大变至此,那一手好字满腹文采啊,除了纳小妾的贴子,竟是什么都不写了!
李玉刚打完拳,正在洗漱。
马师爷看到的就是李大人无半点斯文的哗啦哗啦的用水泼脸,然后呼噜呼噜漱口,最后“噗”的一下子吐到牡丹花树下的情景,他心情又灰了一灰,走上前去,作揖道:“大人。”
李玉“嗯”了一声,把抹布往后一扔,小厮接住了抹布,端着形同虚设的漱口坛子下去了,李玉才道:“马师爷这么早过来,有事?”想了想又自己回答道:“不错,马师爷,牡丹社不错。”
马师爷被他用力拍了几下肩膀,心中更加抑郁,心道:这几下拍的没甚力道,大人明明就就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何苦学那些武夫行事?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他却配合李玉的动作做出龇牙咧嘴的样子来,歪了肩膀道:“属下还没恭喜大人呢,又得一佳人。”
“哈哈哈哈哈!”李玉得意的大笑道:“你知道啦?消息倒灵通!”
马师爷道:“属下有个晚辈在萧府当差,说来也是巧,听闻萧爷惦记了一晚上的绿牡丹。今天一大早就派了人去牡丹社的船上了,听闻是午时就要接人。”
“怎见得惦记了一晚上?”李玉正在修剪牡丹花树上的枝叶,听到这话停了手问道。
马师爷献宝似的从袖袋中掏出一张纸,李玉只扫了一眼就说道:“这不是他的字。”
马师爷笑道:“这是小的誊写下来的。”
李玉这才拿过来,先道:“你这字不怎么样啊。”
马师爷擦了擦汗,听李玉又道:“碧似轻浪翠似烟,如此花容自解怜。如此香浓,倒是像他的词风。”
...
马师爷点头道:“牡丹社的两位佳人,竟被大人和萧爷各得其一,说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呀!”说到这里兴致勃勃道:“属下还为此作了一首诗庆贺,嗯,牡丹移入萧园栽,红袖斜倚李花台,这牡丹,就是绿牡丹,萧园,不用说啦,李花台,台上李子树开花,指大人您贵姓李,红袖么,因为九龄秀有个‘秀’字,谐音,啊,大人,后面……”
他的字不怎么样,诗也又烂又俗,李玉实在不耐烦听这酸腐秀才唠叨,已经丢了剪刀往书房走去了,马师爷急忙跟上,李玉怕他再说他的诗,摆摆手道:“你过来,我有要事交给你办。”
李玉摊开了一张空白贴子,马师爷还是第一次得以进入他的书房,并有这个荣幸为大人磨墨,兴奋的眼睛的都发亮。
李玉没注意他,他记起了昨晚的绿牡丹,身姿袅娜,眉目含情,自有一番风流态度,相比起来九龄秀的确青涩稚嫩,难怪萧六兴致缺缺。
“萧六他这是防着我呢?”李都守用不宽大的手掌抚了一下胡须:“昨晚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一次绿牡丹。”想到这里,他提笔蘸墨,须臾一个挥洒淋漓的贴子就写好了,马师爷看着他写,心里这份矛盾劲儿就别提了,这么漂亮的字,写的都是些什么啊!
李玉吹干了墨,合上贴子交到马师爷手里道:“去,到牡丹社去,就说爷之前的贴子写错了。爷是要绿牡丹。”
“啊?”
马师爷没想到李玉说交给自己办的“要事”是一份为大人换姬妾的差事,而且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荒唐劲儿。
李玉并不管马师爷内心的纠结,手一挥,道:“你现在就让李管事安排轿子和你同去,记住,赶在午时前要把人给爷抬回来,不然绿牡丹可就真栽到萧家去了!”
萧园的“莫忘居”里,商秀儿终于听到萧六爷口中说出“我不会答应”的话,一时间反倒松了口气,大抵是一直紧绷着精神等着一个虚幻的希望,还不如绝望来的轻松吧。
这几年里,她什么人都遇到过,演戏的伶人,戏里演人情世故,戏外,更懂世态炎凉,和这位六爷一样心肠冷硬的人,不是第一次遇到。
商秀儿慢慢的安静下来,看着窗外。
她不知道六爷为人性情如何,但看刚才,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好性子的人,她现在身处萧园,能做的,是尽量拖在这里,一直等到眼前的六爷改变主意,或者等那位观音娘子大发慈悲。在这之前,她那些准备好的话还是放到肚子里吧,万一惹恼了这位,再把她绑了送到都守府去就更糟。
萧六爷微阖了双目,昨晚戏台上九龄秀饰演红娘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唱、念、做,可圈可点,不知武戏怎样,在草台班子里算是难得的上等水平吧,若有人打造,来日未必不能夺目,但现在还不值当他特别的注目。她被李玉看中,或许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被抬进都守府的,对昨日的萧六爷而言,微不足道的一个九龄秀的幸与不幸,就如同不小心爬到烈日大路上的地龙,要么晒死,要么被人踩死,他却没那份善心和功夫弯腰将地龙挑到路边阴影下,更不会因为这地龙爬到自己脚下就珍而重之的养在自己家花园里了!
但现在情况的确不同了,萧六爷想起昨夜,眉头轻皱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九龄秀在他的卧房内呆了一夜。
萧六爷在等,商秀儿也在等。
观音娘子没有等到,却等来了马尾和鼓槌儿。
两个人在外面还有说有笑,进到房内才噤了声,恭恭敬敬的站在萧六爷面前。
马尾道:“爷,事儿都办得了。”
鼓槌儿接着道:“就在刚才,绿牡丹已经被李大人府上接走了。”他禀完了话就低着头,却偷空瞄了一眼这位姑娘,又低下头,昨晚的事情他不敢打听,但是爷已经很少这么行事了,这九龄秀……
商秀儿猛的直了身子,又皱了眉头跌回到地上,一遍按着膝盖,一脸惊诧。
萧六爷淡淡的斜瞥了商秀儿一眼,询问道:“签的什么契?”
商秀儿急忙道:“份子契。”
萧六爷轻轻点了头,转脸对两个小厮道:“马尾最近别出门了。鼓槌儿去船上,让牡丹社离开霍都。”
鼓槌儿点了头,正要走,听商秀儿起身道:“六爷,请等一等。”就停了脚步等着。
“何事?”
商秀儿走到萧六爷身前,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抬头道:“多谢六爷费心,原本听六爷说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没想到您是口冷心热的人,从早上到现在,我内心诸多腹诽,请六爷大人大量,原谅我。我这就同这位小哥一起回去了,牡丹社还欠我包银没结清,虽然数目不多,但是也是我辛辛苦苦唱戏三年所得,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况且寻到可靠的班子前还需要银子度日。李大人的事情已经托六爷的福了结了,我就不赖在这里了。我这就跟六爷拜别了。”她说完,又低头磕了一个头,才直身站起。
夜里来萧园实际是仓皇求救,奔跑中哪能感觉到道路遥远,现在事情一经解决,商秀儿便觉得萧园位置实在太荒僻,等走到了逐渐有人声的街区,她一张脸已经冷汗津津,心跳如鼓,又淋了雨,加之跪了一夜,现在感觉身上忽冷忽热,始终都有又疼又难受的感觉,两片樱唇微微张着喘气,脸色也苍白的很。
鼓槌儿不明所以的看着商秀儿,看她这副模样,是真的虚弱不堪,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只好叫了顶软轿,将商秀儿扶了进去。
轿子一颠一颠的走着,商秀儿靠在上面,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地远离她的意识,迷迷糊糊的竟然睡着了,直到轿子“咚”的一下落了地,她才恍惚醒来,隐约听外面鼓槌儿责骂道:“轻点!里面是娇娇柔柔的姑娘,怎么跟抗包袱似的一撂?”
“不妨事。”商秀儿掀了帘子出来,路上的小憩让她精神略好了一些,道:“多谢小哥关照。”
...
鼓槌儿付了钱,站在商秀儿旁边,码头上停靠的戏船依旧是那么多,绣旗飞扬,你来我往。
一夜之间,牡丹社的变故却这么大,绿牡丹的旗子已经摘下,商秀儿看着孤零零悬挂着的九龄秀的旗子,和鼓槌儿慢慢的走到那里,看着蹲在船头发呆的齐班头,道:“齐班主。”
齐班头惊愕的抬头,用烟杆指着商秀儿,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你不是跑了吗?”
商秀儿摇摇头道:“我没跑,我是出去找法子的。若不然,李大人怎么会改变主意,抬走了绿牡丹?”
话刚说完,碗姨端了一盆水从船舱里出来,看到商秀儿也是吓了一跳,商秀儿见她眼圈又红又肿,脸上也有些红肿,看样子昨夜挨打了,不由得愧疚起来。
这会齐班头已经站了起来,道:“你的法子?就是让绿牡丹替你?她是牡丹社的台柱子!”
商秀儿哪会听不出来齐班头话里的怒气,她嘲讽的笑了,冷声道:“所以你就舍得、你就应该、你就能够把我送出去么?齐班主,昨晚我要是继续要走,你就要把我绑起来吧?可你凭什么这么做?你又凭什么在我说不走以后,还派碗姨看着我?想必觉得能从我身上捞一笔,又能讨好李大人,留下绿牡丹,再找几个伶人,以后牡丹社生意肯定兴旺,你的算盘,我不用脑子都能想的清清楚楚!”
想到昨夜的事情,商秀儿愈发觉得悲愤,话里带了几分刻薄,道:“我已经顾念旧情,昨夜狂风暴雨,齐班主做着发财梦,我却在风雨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处奔走!我尽我所能的努力了,齐班主这样说,是不是觉得我直接跑了更好?”
鼓槌儿在旁边看商秀儿神情激动,脸色益发的显得苍白,而齐班头则气的浑身直抖,一副要扑上来的样子。
他既然陪着九龄秀过来,可不想看着她被动一根手指头,想了想向前走了一步,拱手道:“齐班主吧?容我插个话,我是昨晚萧爷府里的人,我们爷托我带话给您。”
齐班主听说是萧府的人,倒显得略微客气了些,问道:“什么话?”
鼓槌儿直接道:“我们爷说,一,赶紧把九龄秀的契结了,二,牡丹社离开霍都。”
齐班主眼睛倏地瞪大了,道:“离开霍都?我们才刚到了一天!”
他心里知道,绿牡丹已经走了,经过了昨晚,九龄秀肯定也留不住了。这两个人一走,牡丹社在霍都是根本立不住脚的,但还是不甘心的道:“李大人我们牡丹社是惹不起,可萧爷又是谁?凭什么让牡丹社离开霍都?”
鼓槌儿轻蔑的笑道:“萧爷么,别的不敢说,但在这霍都里,只这唱戏一件事,若他开了口,信不信牡丹社的戏一个戏台都不敢接?就算你在你这船上唱,信不信也没一个人来看一眼?”
齐班主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气势突然就矮了下去,看着商秀儿,半晌才道:“你……你……既然找了这么大的靠山,为什么还把绿牡丹弄走……”
商秀儿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但懒得再纠缠,只想快点把银子拿到手离开牡丹社,从此再无瓜葛,便淡淡道:“您可想开点吧。绿牡丹早就不想唱戏了您看不出来么?我若想的没错,她今天走,可是欢天喜地的走的吧?齐班主既然看见我这么生气,我也不招您眼了,我这就走。”
碗姨这会才开腔,急道:“姑娘,你要走哪去?绿牡丹已经走了,你要再走,班子上没有了旦角儿,可怎么好?”
齐班头把烟袋锅子在船帮上无奈又发泄般的磕了磕,面无表情的看着繁闹的松阳江:“走走走,你走吧,总有这么一天。原本你也是半路才来牡丹社的,天下唱戏的这么多,难道我这班里还找不到一个女伶?”
商秀儿此时才看到碗姨手里端着的盆里的水,红通通的,惊道:“碗姨,这水……”
碗姨眼圈儿又红了:“小齐班头被他爹揍了,拿了马鞭,没头没脑的抽了一百多下,那孩子傻,也不知道躲……就不是我亲生的,也下不了这种手啊……姑娘,你看在小齐班头的份儿上……”
商秀儿看着碗姨透着哀求和祈望的眼神,仍是下了狠心,摇摇头道:“碗姨,你别说了,我不能再在这班上呆下去了。我怕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不觉得我还能躲过第二次。”
碗姨呆愣在那里,商秀儿咬了咬嘴唇,道:“齐班主,我在船上唱了三年,你把我的包银结清了给我。”
齐班主没想到商秀儿不但要离开牡丹社,还要拿走这点银子,一时气结,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那个小厮,无奈的道:“你跟我进来,不会少你的。”
鼓槌儿怕商秀儿吃亏,也跟了进去,他见商秀儿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拎出来一个包裹,并一本册子,想必这些就是九龄秀的全部家当了。
商秀儿把包裹放到桌子上打开,道:“齐班主,这是我自己的行头,你可以让人看看我是否夹带了班子里的东西。”鼓槌儿扫了一眼,见不过是十来件不新不旧的戏装,并一小盒头面,头面大多是些不值钱的物件,就连他都看不在眼里。然后他就坐在旁边,听着商秀儿和齐班主对包银的数额,看着这九龄秀锱铢必较,他觉得无聊极了。
商秀儿翻着自己记录的本子,道:“还有前年在吉庆商会贺东家六十大寿那次,绿牡丹病了,我挂的是头牌,不应该按二牌算,应该给我一成。”
齐班主逐条对照回忆着,气呼呼的打着算盘珠子,总算核出了一个数额,吩咐碗姨道:“给她取来。”
商秀儿道:“碗姨,把我的契纸也拿来。”
碗姨看了一眼齐班主,看他没吭声,叹气去了。
...
戏班子的人远远的围着,可说话声都传了过来,一下子先走了台柱子绿牡丹,紧接着九龄秀也要走,大青衣的戏演不起来了,齐班主说是要雇人,但像绿牡丹九龄秀这样的也不是想雇就雇得着的,还不知道整个牡丹社会不会散伙儿,嗡嗡声中话也难听起来,没有谁再顾忌谁。
“真以为自己是名角儿了?”
“嗤,真要是名角儿那会那么一钱银子两钱银子的计较。”
“按说这事儿不就因她而起么?刚才我躲在门口面听,也是说因为她夜里跑了才不得不让绿牡丹替了她……”
“别说了……”
“祸殃子一个还怕人说么?”
商秀儿慢慢的拾掇着,世间事不就是这样么,戏里演的唱的还不够么?就算是亲朋好友,到了艰难处,很少能互相帮扶着渡过,各自管各自的已经算好,还有互相拖后腿的呢,更何况这是牡丹社,人和人之间不过是几年共处的情分而已,这情分,今天看来,实在是太浅了。
他们不会想着班上没有好的生行,全靠两个旦角儿挑起来,也不会想着在台上出了岔子时,九龄秀到处描补,更不会顾念这三年里,一个挂了旗子的女伶从来都是客客气气、从未对他们口出恶言过。
但商秀儿已经不在乎他们了,在昨夜没人为她说一句话,反而都以羡慕、嫉妒的目光等着分她一杯羹的好处时,她和这些人之间浅浅的情分,同样也瞬间消耗殆尽。
她最后慢慢的将不到八十两银子装进了包裹绑仔细了,又将契纸看了又看,然后才收在怀里,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艘她呆了三年的船,最后对碗姨道:“碗姨,替我谢谢小齐哥。我这辈子恐怕也不能报答他的恩情了,只有欠着了。”说罢对鼓槌儿道:“有劳小哥久等,我们走吧。”
莫忘居里,萧六爷一直在呆呆的坐着。
他看着九龄秀和鼓槌儿出去了,才有心思慢慢整理刚才的话。
九龄秀说的坦荡。
原来她并没有要留在萧园的意思,她一直想要的就只是不想被李玉收进后宅……那她为什么还要听观音的话。
萧六爷又一次拍着额头。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他在屋里反复踱着步子,若没有昨晚的事,即使她求到自己的面前,他也绝不会插手。这次的插手,是昨夜的意外后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善后方式,他在霍都还不知道要停留多久,不想再让李玉对他心有夺人之美的怀疑和怨憎。这,对九龄秀反倒是一种成全了。所以她才无可怨尤,只存谢意么?
“来人。”
马尾进来了,萧六爷道:“怎么是你?松香在么?让他去码头,找到九龄秀后,请她回来一趟。”
马尾应了一声,又道:“松香没见过这位九龄秀姑娘啊?”
“鼓槌儿在码头,让他先找鼓槌儿。骑马去吧。”
松香来到码头,正赶上商秀儿背着包裹,向鼓槌儿道谢,鼓槌儿偏过身子受了她的礼,她又道:“请小哥回去后再向六爷替我拜谢。”
她回头看了看牡丹社的船,船上光秃秃的,原先挂着的九龄秀的旗子已经被她叠好装到包里了:“若不是有六爷派了你跟着我,齐班主必然不肯轻易放我走的,我能和牡丹社交割的这么干净利落,还是借了六爷的势。”
鼓槌儿看她心里是极明白的,更高看了她几分,不由关心的道:“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若回去后六爷问起,我也有个交待。”
商秀儿脸上终于露了点笑意,道:“我打算今天就搭船去南郡,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南腔班子搭班。我现在实在不敢在霍都久留,以后若有缘重回这里,请小哥看戏。”
鼓槌儿点点头,就听见那边有人喊:“鼓槌儿,鼓槌儿!”
码头人多,这名字又着实奇怪,大家一起看向喊话的,鼓槌儿不乐意他这名字被人大庭广众之下叫唤,不得不红着脸朝喊话的人挥挥手,道:“松香,我在这儿!”待到人到了眼前,下了马,他才又问道:“松香,你怎么来了?”
松香抹了汗,道:“这位是九龄秀么?”
商秀儿道:“是我。”
松香道:“幸亏赶得及。六爷找九龄秀姑娘。”
商秀儿一下子脸就变白了,道:“六爷找我什么事?”
她的惊惧太过明显,松香愣了一下,道:“我不知道,但六爷一定让我把您再请回去。”
商秀儿真的不想回去,但是萧六爷救了她,她无法说不,便回头看着鼓槌儿,道:“小哥,既然六爷相请,我不能也不应拒绝,但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劳烦再雇顶软轿吧。”
她在软轿中,本来是想再眯一会儿的,但却实在太忐忑,怎么都没法合眼,轿子落地处,依稀可以辨认出来是昨夜后花园的小门。
白天看这园中,经过昨夜的一场大雨,只见长廊两边花木繁茂,浓翠欲滴,远处已有桃李杏因这场早春的雨催出了满树的花苞,粉白黄紫,蕴含着无数生机,形态别致的假山石上也因为这场雨,在石洞或石缝处冒出了丛丛野草,更显奇趣,这朱红的长廊曲曲折折的延伸到浓绿深处,从长廊檐下偶然能看到远处错落有致的白色院墙和黑色飞檐,而这些都衬在大雨过后一碧如洗的蔚蓝天空下。
商秀儿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园子,她虽无心赏景,但这景色却没有任何阻挡的冲进了她的眼睛和她的心里,她心想,《游园》里杜丽娘看到的景致,也不过如此吧?
一群莺雀鸟鸣啾啾的从不远处惊起飞上天空,商秀儿停下了脚步,看前面沿着这条长廊迤逦的过来了一群丽人,这场景真个是“打起黄莺儿”,赏心悦目之极。
商秀儿心中猜测道这些美人想必是六爷后院的众姬妾,她无意仔细观瞧,只低眉敛目的让过一旁,鼓槌儿和松香站在她身后也低头垂手而立。
...
这群人娇声软语说说笑笑的从商秀儿身边经过,拂过一阵香风,却有人“咦”了一声,停了脚步。
商秀儿没有抬头,只听见一个清澈又略有些低沉的声音道:“这不是爷身边的鼓槌儿和松香么?”
鼓槌儿和松香没法沉默下去,躬身施礼,齐声道:“见过各位娘子。”
“别介。”那声音道:“我们可当不起这声娘子,反叫我们在爷面前找不自在。”
鼓槌儿道:“后院里观音娘子最大,她让我们怎样称呼,我们就怎样称呼。”他偷觑了一眼问话的人,又道:“各位娘子赏春玩么?我来的时候看后头玉兰树似是要开花了,那边还有个秋千架,现在去耍子正是好时候。”
他话音刚落,一根直苗苗的白玉般的手指就点到了他眉心,末梢的指甲红艳艳如雪堆上的红樱桃一般,他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就听“扑哧”一声娇笑声,听声音又是另一位娇娘,开口软糯,如同缠着牙的糖一般:“鼓槌儿,你这是赶我们快走吗?这还没怎么样呢,就知道先护着主子了吗?哼,小心眼儿样儿的,好像我们要难为她似的。”
松香陪笑道:“苗娘子,您别跟小的们开玩笑啦,这位是爷请的客人。”
此时商秀儿也只好转向了这一群女子,轻轻施礼道:“见过各位娘子。”
那娇娘道:“你声音真好听,有点像……唉,你别捅我。一打岔我想不起来啦,本来就在嘴边儿的,哎,那你抬起头给我们看看。”
商秀儿从昨晚一场戏开始,就备受权势压人之苦,无妄之灾起自六爷那位一同观戏的观音娘子,现在又受这一群富贵丛中无礼又骄横的女眷的盘问,心中既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只得抬头和面前这一群人相对而视。
不看不知道,一看却不由自主也在心里喝了一声彩。
其实眼前这五六位娇娘,并非个个都是美人,甚至还有两位相貌极为普通,只是环肥燕瘦,各有不同,她们的风姿并不能只简单用容貌来衡量。
那位开口的苗娘子,是个圆脸的娇憨美人,她旁边的是个肤色略黑的女子,下颌上还有一颗美人痣,她们中间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面目棱角有些刚硬,商雪袖一时间觉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见过,想想又觉得不应该见过这府里的女眷才对。
若说这几位娘子有什么相同之处,便是她们眼睛都太富神彩,而且随便一个姿态站在那里都颇为动人。
商秀儿在看她们,她们也在看商秀儿。
片刻那苗娘子身旁的黑美人脆生生的开口道:“鼓槌儿,松香,你们两个太不老实,什么爷请的客人,后院就这么大一块地方,说句不好听的,前院有人放了个屁,后院都能听得到响儿。”
她虽然说的粗俗,但是妙就妙在她的声音实在太脆,说出来又快又清亮如同炒豆一样,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
那黑美人又接着道:“这位便是九龄秀吧?”
鼓槌儿只得道:“您眼力好。”
“我们没那个幸运,能陪着爷去观戏,听说观音娘子很是喜欢九龄秀呢。就算是爷,说不定也……哎,得嘞,我可不在这泛酸了。”她一只纤手捂着嘴笑了两声,道:“怕是院子里要多一位娘子了吧?”
商秀儿顾不得生气,她的注意力全被挡在黑美人嘴前的那只手吸引住了。
那手中指抬起,拇指轻轻搭在上面,食指、无名指、小指后翘着,如同葱管儿般的手就那样轻轻巧巧的摆成了像舒展的兰花般的姿势。
商秀儿茫然的看向苗娘子,想起了她刚才指向鼓槌儿的手指,拇指和中指弯曲着紧紧扣在一起,纤长的食指指出去,无名指和小指却依次打着弯儿紧贴在中指旁,就像蜷起的花瓣儿。
她自己在平时也是这样的,这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习惯,而是日积月累,经历手指都要断掉的苦练的岁月,才能打磨出来的一双手。
商秀儿再次抬头,迎面正对上了那位有些面熟的高挑女子,她的脸缺少了一点女性的圆润柔和,反而多了些棱角,就连眉毛都是凌厉的,直直的向鬓边斜插过去,嘴唇薄而宽,眼睛好像天生漾着水光,顾盼之间有一种神采飞扬的气势。
商秀儿怔怔的说:“你,我想起来了,我认得你,前年在澜溪城……我看过你的戏……‘活梦梅’……”
商秀儿终于明白了这些女眷的共同之处,她们都曾经是女伶,练过眼神,也练过身段,所以仪态与常人不同。
她转头看向鼓槌儿,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还是那位高挑女子开了口,道:“爷和娘子都没有说过这话,我们不可轻慢了客人。听说霍都的李都守也中意九龄秀姑娘,你我更不可乱传,给爷惹祸。”
鼓槌儿此时才抓住话缝儿,道:“没有这回事。爷……”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应该把爷这一头晌的安排说出来,竟结巴在这里了。
那高挑女子也不介意,道:“哦?看来是我消息落后了。”
她凝目看向九龄秀,道:“既然这样,说不定真的和爷有些缘分呢,姑娘可别被我们这群人吓着了,大家都是平日随便惯了的,真的处久了,就知道其实我们都极好相处的。”
商秀儿看着高挑女子那天然含情的双目,对刚才她的话置若罔闻,只呆呆的道:“人家都说你是天下第一个唱小生的女伶,也是顶好的小生,有的戏就连男伶人都演不出你的风流,我想看你的《牡丹亭》,你就是因为演活了柳梦梅,天下人才叫你‘活梦梅’,可澜溪城那次你没演《牡丹亭》,演的《伐子都》,你的武戏也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演了呢?”
...
“活梦梅”没想到她这样问,一时间有些愣怔,却不知道如何答起,一把扇子在手里倒来倒去,看着商秀儿。
从昨夜从船上跑出去到现在,商秀儿现在的模样,是颇为狼狈的。
“活梦梅”并不知道她之前经历过什么,只看着她鞋子和裙底儿都满是污泥,裙子上有大片水渍干了的痕迹,身上的衣服更不像样子,褶褶皱皱,头发看起来也是匆忙挽就,并不齐整,甚至脸上都不干净,加上身上还背着一个粗布包裹,活似一个逃难的。
看起来,九龄秀的年纪并不大,脸上似乎还有些单纯模样,这张少许脏污也难掩丽色的脸,想必长开了以后会更为出众,她的眼睛自从认出了自己后,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活梦梅”不再看商秀儿,转头道:“鼓槌儿,松香,别在我们这里耽搁了,不好让爷久等。”
鼓槌儿才松了一口气,轻声对商秀儿道:“姑娘,这边来。”
商秀儿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鼓槌儿奓着胆子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跟着鼓槌儿走了,边走却还是边回头,看着“活梦梅”。
那眼神里没有旁的什么情绪,只有遗憾和惋惜。
初春天气其实还有寒冷,“活梦梅”心头却有些发热,她打开了从不离手的折扇,呼啦呼啦扇了几下,对其他女子道:“我心里放不下这个九龄秀,这会儿可没什么心情去赏花玩景了,我要去见见观音娘子。”
松香和鼓槌儿带着商秀儿,松香心里却道:“昨晚,咱们这几个近身伺候爷的小厮被龙儿传了观音娘子的话支走了,这位九龄秀的事儿,咱们尚且不知,怎么这些娘子们就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这前院后院里,这群咱们惹不起的娘子们,太好打听有无,观音娘子那就是个木雕菩萨,万事不管不问,过会儿也得提醒爷一下,还得爷自己看管起来。”
此时商秀儿才顾得上担心自己了。
难怪,昨夜那位观音娘子说,这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唱戏的,也难怪她说六爷和她都看不上自己的戏,她院里就收着“活梦梅”啊,那是在知雅水榭登过台的名伶……其他女子,她不认得,想必也不会差,若是这么想,又觉得她的担心有些多余。
就这样一会担忧一会自我开解的,商秀儿又到了莫忘居门口。
她犹疑了一下,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松香隔着帘子道:“爷,九龄秀姑娘到了。”
里面却不是六爷答腔,商秀儿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是观音的声音:“请进来。”
虽然商秀儿刻意的让自己不去想,不去看,但这屋子的摆设实在太深入脑海,暖意和熏香的气味不时的提醒着她什么,她的心不由自己的快速跳着,六爷和观音娘子一左一右的坐着,气氛不算好,有些沉重,这让商秀儿心里更加没底。
庆佑十年的时候,有一天全船的人破天荒的下了一次馆子,大家都喝多了,有的哭,有的笑,胡爹欢欢喜喜的对她道:“秀儿啊,你赶了个好时候啊。”那一年,曲部成了朝廷的一个分属,总领天下曲音,北戏第一人余梦余做了曲部的副主事,是个排不上品级的职位。就算有品级,以余梦余那样的名声地位,怎么会看到这天下间伶人的悲苦无奈呢?可是那会儿,他们一船人就是觉得,从此伶人在朝廷里也“有人”了。胡爹说,就是这样的结果,也是一件极为凄惨的和伶人有关的案子在上京审了五年,牵连无数,又有些不惧权势的文人雅士上书推动,曲部才得以成立的。
然而到了霍都,商秀儿才切身的体会了伶人的无奈和卑微。
伶人现在虽然是自由身,可好人家的子女却仍不愿意吃这碗饭。多半做伶人的都是只身飘零,这铺天盖地的权势瞬间就可以让人连话都讲不出来就消失在这世上,往坏的地方想,若是今日硬要被留在这里,那谁会关心九龄秀的下落?谁又会为九龄秀张目呢?
商秀儿看着稳坐在上面的两个人,低头施礼道:“六爷,夫人。”又道:“托六爷的福,我已经和牡丹社交割干净了,不知道六爷叫我回来是什么事。”
萧六爷道:“鼓槌儿,松香,你们两个退下。”
鼓槌儿担忧的看了看九龄秀,又偷偷看了一眼垂目不语的观音娘子。他心里是有些担心的,不知道娘子又有什么主意,她爱折腾,全萧园的人都知道,但最后六爷一般都会听她的。
萧六爷看两人退下后,斟酌着开口道:“今天早上的时候,我交代下人们做事,你也是在场的,听你后来说的一番话,似乎是以为我是特意为你安排了这些事,以把你从李玉手里救出来。”
商秀儿抬头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萧六爷接着道:“我做这些事情是不想因为昨夜的事情与李玉结仇,你可明白?”
商秀儿点点头。
她是后来在轿子里的时候才想明白的,若不是观音逼自己到那个地步,六爷不会出手。
世间男人,夺妻之恨算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了吧——虽然真的只是那样的一晚,外人看到的却不只是那样的一晚。
以那张荒诞贴子上的话看,自己进了李都守的后宅肯定也只是个姬不姬妾不妾的身份,但若李都守心中怀疑自己看中的女人被人捷足先登了,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她才不解。
其实不管六爷的初衷是为己,还是为她,结果都是她商秀儿所求的,求人难免要付出代价,她身无长物,一技之长人家又看不上,豁得出自己这张脸也是应该的。
六爷特意把自己叫回来,就为了解释这件事,在商秀儿看来,实在有些多此一举。
萧六爷又道:“既然我是为自己做的事,所以不能承你的谢意。”
商秀儿更加纳闷了,谢都谢了还能怎样啊?她现在惟一的愿望就是快点离开这里,再也不想和这一府奇怪又讨厌的人有任何牵扯了。
...
萧六爷道:“你对我又跪又拜,然而我却不能还回给你。”
商秀儿想了想,仍是非常诚恳道:“我并不需要六爷还给我,不管怎么样,于我而言,您真的是我的大恩人,如果六爷没有吩咐,请容我告辞了。”
“我平生不愿意欠人。”
“那六爷想要怎么样?”商秀儿烦躁起来,她心累身累,她本想在码头和鼓槌儿分别以后找家客店洗浴一下,好好休息的——她太累了。
萧六爷看了一眼观音,观音娘子却不为所动,只垂目不语,他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道:“若你有其他的意愿,但凡我能做到,必定替你完成……”他顿了顿,又道:“就算是你要留在萧园,从此不再四处奔波,安享富贵,我也可以答应你。”
商秀儿先是震惊,后是惶恐,最后这些情绪都没有了,只剩了满心里那种可笑的感觉。
说到底,又是这样。
她站的直挺挺的,看着六爷:“六爷和夫人莫不是以为留我在萧园里做个妾侍,是给足了我面子?对于我这么一个草台班子出身的女伶,这算是天大的幸运、天大的恩赐吧?”
观音这时候才抬起头,平静的看着商秀儿道:“难道不是?经过了昨晚的事……说到底,你是女人,爷愿意留你在后宅,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商秀儿有些愕然,她看了看六爷,但萧六爷只是端坐在那,面无表情,似乎无意解释什么,难道也是默许这样的说法么?她内心讥笑了一下,转向了观音,道:“我昨夜就和夫人说过,现在就当着六爷的面再说一次。六爷权势比起李都守如何?我虽然不知道,但在霍都这个地方,六爷也要让李都守三分吧?我若想要安逸富贵,进谁的府不是进?难不成夫人以为我四处奔走,就是为了换个男人睡?”
萧六爷猛地转头看向她。
商秀儿也不以为意,既然跑不了了,还不如说个痛快呢。
商秀儿也转头直直的看着萧六爷:“或许像夫人的丫头说的,六爷比李都守俊多了,那又怎样?灯一吹一床被子盖了,谁看得见头脸,怎么都是伺候人。”
“住口。”萧六爷手按在茶几上,沉声道:“你过激了。你若不愿意,我也没有强留之意。”
商秀儿手抚着胸口,嘴唇的颜色都极度苍白,脸也是白的,又因为情绪起伏太大两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她当然知道自己失态了,方才那些粗俗话,就算是在市井之间也没跟人那样说过。
她深呼吸平缓了一下,才接着道:“我承了六爷的大恩,能摆脱进都护府的命运,心中万分感激。我原本就出身微贱,还请夫人原谅我刚才无礼。夫人一片心思都在六爷身上,真真是贤惠无比,在您心里,六爷自然是天下的女子都应该为之倾心的人物,这方后院自然也是天下的女子都想进的地方,可您心里的蜜糖,却是我的砒霜。”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有人道:“什么蜜糖砒霜的。我去找娘子不在,没想到都在这里。”帘子一挑,就见“活梦梅”打头,带着刚才那几位美人进来了。
“活梦梅”并没有给萧六爷和观音娘子见礼,只是上下打量着商秀儿,“啧啧”的叹了几声,一甩手把扇子打开了,绕着商秀儿转了个圈儿,道:“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眼圈也红了,小脸也白了。”
她摆出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萧六爷虽然恨她此时带了一群莺莺燕燕来搅闹,但又实在觉得她把玩扇子的模样着实风流,赏心悦目的很,也不说她,只对着观音娘子道:“你亲眼见了,亲耳听了。可认输吗?”
观音此时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反而对着商秀儿道:“你仍然执意要离开?”见商秀儿重重的点头,又问道:“为了唱戏?”
商秀儿又毫不迟疑的点头道:“是。”
听到六爷刚才问观音的话,她心里更加疲倦,她不能怨尤六爷,因为他的这一番安排给了她活路,可观音……为什么这样不依不饶?难道拿一个卑微的女子打赌消遣就这样有趣么?
“活梦梅”的注意力完全被商秀儿的回答吸引过去了,商秀儿的最后一句话她们在帘子外听了个全乎,因此多多少少也能猜测出点端倪来。
她凝视着商秀儿,见这方才在长廊里还显得有些狼狈的姑娘,脸上已经不见了方才的愤怒和惊惶,白净净的脸上神色平淡,在那鼻观口口观心的一站,竟和观音娘子的仪态有几分相似。
这时苗娘子拽过她,在她耳边轻轻低语道:“她的声音有五六分像娘子,我耳力好,若她唱小嗓,怕会有七八分相似。”
“活梦梅”嘴角微挑的点了点头,便施施然向前走了几步,站到萧六爷身侧,对着商秀儿道:“你要唱戏?”
商秀儿心道,为何每个人都要跟她确认一番?仿佛伶人不该唱戏似的!她睁大了眼睛,大声道:“是,这很奇怪吗?难道我们伶人自己都觉得唱戏是个低贱的事情才对吗?我要唱一辈子戏,我恨不得死在戏台上,怎么啦?”
这话并不好笑,可似乎却取悦了“活梦梅”,她笑的眉眼弯弯的,竖起大拇指道:“好孩子,你好大的志气哟。”说罢瞄着萧六爷,一双手随意的搭在他身后的椅子背上,想了想又笑起来,道:“若是要唱戏,你怎么舍得离开萧园?那可就更不该了呀!”
她的扇子合了起来,一端拄在椅子背上,一端拄在她的下巴上,晃来晃去,商秀儿看着她,听她一字一句的道:“哎,萧园这地方,多少伶人想进来,可都进不来呢!”
萧六爷摆了摆手道:“你的话太多了。别这么玩扇子,小心硌到下巴。”又转头面对商秀儿,正襟危坐。
商秀儿看他的脸色慎重而端凝,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道:“如果你所请求的只是唱戏,我倒可以指点你。你愿不愿意呢?”
...
那群女子立刻发出了低声的议论,她们是吃惊的,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候,萧六爷指点伶人,反倒还要问对方愿不愿意!
就算是观音,也轻轻的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
商秀儿顾不得旁人怎样议论,她的双腿远不如她的神色那样如常,已经几乎无法站稳了,不,她并不是不动容,只是被这话惊呆了,以至于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萧六爷方才的话对她来说,如同响雷一样打在她头上,她能觉察到后背一阵阵的鸡皮疙瘩冒出来,这种心情,比起远远遥望着知雅水榭,比起多年前好不容易抢了一张“活梦梅”的戏票去看戏,比起时时以敬仰之情念叨着的那些天下一等一的名伶,强烈的太多。
萧府,萧园……
六爷。
她结结巴巴的道:“你姓萧……六爷……”
商秀儿的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她怎么会没想到?她怎么会不知道?全天下唱戏的人,不应该不知道萧六爷之名。
可她在惶惶然的被惊惧支配的黑夜和白天里,丝毫没有意识到。
小时候举船相庆的那个晚上,胡爹说起曲部成为朝廷分属的事情,余梦余是副主事,那位正主事,叫做萧迁,后来她知道,伶人们并不敢直接喊他的名字,只称他一声“萧六爷”。
可萧六爷,并不只是一位曲部的主事而已。
在这件大事以前,他就已经在天下伶人中名声大噪,但凡唱曲演戏之人,无人不知萧六爷之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伙儿尊他为“天下第一教习”,可萧六爷,又并不只是教习,甚至他也并不是教习,他不曾手把手、口传口的亲自带起过任何一个伶人。
他的这个称号,也并不是没有争议的,虽然有一些老资格的伶人认为所谓“天下第一教习”的名号不值一哂,可更多的唱戏的人,都渴盼见他一面,求他指点。有的伶人有幸被他看对了眼儿,不过点拨一二,到后来无一不是成了名伶,“教习”的称谓,就是从他们嘴里传出来的,在他们的叙述中,这点滴指教让他们受益匪浅,萧六爷是比他们的授业恩师还要高的存在!
因此伶人们之间流传甚广的一句话说:庆佑盛世有八绝,八绝之上有萧爷!
曲部八绝是以余梦余为首的八位伶人,他们不但在自己行当上有着极深造诣,也是他们所唱剧种的领头人,可在他们之上,却还有个萧六爷!
但萧六爷的名声之盛,又不仅仅因为他是“天下第一教习”,他本人就像是一个传说里的人物,怀远王府的第三子,因为他前面还有两个哥哥没养大就去了,他一出生老王爷就极爱重他,所以起了小名儿“六六”,意喻顺顺当当的成人,他却偏偏对戏曲沉迷,精通五音六律,古今各类曲音名典、剧本杂谈烂熟于胸且融会贯通,对当今天下两大主流戏腔和十几种地方小戏俱都了然于胸,不愿子承父业为官做宰,却愿意毕生与曲部伶人打交道。
他更传奇的是和某位名角儿的不解之缘,这是胡爹告诉商秀儿的,胡爹本来也没有亲历过,不过也是听了坊间流传,加上那会已经老了,记不清楚,说的又像话本又像演义:萧六爷为了那位名角儿,一掷万金都是有的,也不管王府里从王爷横眉怒目的责骂到王妃哭天抹地的阻拦,一直追着那位角儿,大概十多年前,为她写了四部大戏,自己掏钱组班,请的乐师们、配戏的伶人们无一不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这四部戏名动梨园,红遍天下!那时候萧六爷编的戏红,可殊不知他和那位角儿的故事,也被人写到了一部叫《花溅泪》的戏里,结局悲中有喜,曾经赚了多少眼泪!
十多年过去,现在《花溅泪》也随着萧六爷这段传奇的淡去而鲜少有班子演出,但商秀儿却一直记着胡爹的话:
“因为有这位六爷,他自己写戏,也不觉得为伶人写戏是自降身份,才带出了后来的文人们为他们喜欢的伶人写戏润戏的风潮,不少名伶因此和文人们有了来往,我们唱戏的,受到的轻视和欺负,比以前也少多啦!”
以商秀儿这些年所挂靠的班子,都是行走湖海的四处讨生活的戏班,从来没有也不能在一个城镇里长期久留,自然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拥趸,更没有那个实力受到文人们的看重,并能够得到他们放下身段的结交。但从她开始学戏、唱戏的时候,直到今天,萧六爷这个人物,时常被人提起,无时无刻不影响着她。
她有时候都在怀疑,这样的人是真的吗?
在商秀儿心里,“萧六爷”这个人,简直不像是个存在于世上的真正的活生生的人,而像是一个神一般的人物啊。
商秀儿仍然还手脚发软的瘫在地上,她仰头看着萧六爷的脸,窗外的阳光从他后背打过来,看不清楚,仿佛那张脸周围泛着一圈儿金光,那光那么炫目……
初春时分,天色渐渐亮的早了,商秀儿在萧园养病养了五天,那天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晕了过去。
这五天里,她心神不定,加上万分懊悔,早知道会晕过去,也要至少说一句“愿意”,若是萧六爷觉得自己不愿意跟他学戏,那该有多糟糕。
可偏偏来往的丫头们,都是沉默寡言的,无论问什么,只是一句:“请姑娘养好身体。”
但其实第二天,商秀儿就觉得好多了,毕竟常年每日练功,她的身体底子好,所以每天仍是照旧,下腰,劈叉,抬腿……一样都不曾落过,她始终都记着胡爹的话,功夫这东西,一天丢下,上台就不一样,而且……练功也能让她尽量不去想昏过去后发生的事,总归是有人照顾了她。
商秀儿只希望能抓住这样的机会……想到机会,她又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绿牡丹,在那一个白天,她和绿牡丹站在船头,绿牡丹也说过“机会”这两个字……只是两个人想要的不是一种。
...
商秀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腿抬高放在窗台上,边压腿,边看着窗外。
不过才几天的功夫,桃花已经开了满树,她开了窗子,阵阵桃花香透进来,一簇簇如红霞般的花朵吸引着不怕早春寒气的蝴蝶蜜蜂,她突然想到,小商河的故乡,也曾经种了桃树,每当她想摘花儿的时候,娘都要轻轻打她的手,说这些花儿,以后就会结出甜甜的蜜桃来。
她有些惆怅,又有些释然的想着:以往那些,并不算什么吧。
萧六爷是又过了几天,才派了人来,只是传了话:“若身体觉得差不离了,请准备几出常演的南腔,不需要演全出,觉得自己拿手的几个折子戏就好。”
商秀儿这才放下心,静静的在屋子里准备了几天,除了伺候吃饭的丫头,也没人打搅,她乐得自在,又唱又跳,又回忆又比划。
暗暗里她是憋着一股劲儿的,因为她知道,观音和这位萧六爷,都看不上她这种草台班子出身的伶人,可她偏偏要让他们知道,她不一样。
这回请她过去的是鼓槌儿,他带着路,商秀儿跟着他七拐八拐,看着却不是去往莫忘居的道路,也不好多问,渐渐地有风吹来,带着一股湿气。长廊的尽头,一重重一幕幕的浓淡柳烟渐次让往两边,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规模不小的湖泊,商秀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在这萧园内的湖泊中,依着湖边,搭建着一座几乎和知雅水榭一模一样的建筑。
鼓槌儿感觉到她的吃惊,一边引路一边解释道:“你既然知道萧爷是什么身份,就不该这么吃惊才对。知雅水榭建于庆佑十二年,也就是当今圣上最近一次南巡的时候。但萧园是我们爷早就看中的地方,眼前这座大概在庆佑十年的时候,就开始经营建造。这片园子早就成型了,只是陆陆续续的修到了去年,还在添置花树山石。庆佑十二年时是李大人特意带了匠人,来萧园求了爷,绘了图纸才建了松阳江畔的那座,外面的人又轻易进不得萧园,所以知道萧园这里这处戏台子的人寥寥无几,反倒让外面那个得了好大的名气去了。”
鼓槌儿看着商秀儿一副眼睛都忙不过来的样子,提醒道:“姑娘,靠近湖边,地上湿滑,您可得小心着走。”
商秀儿亦步亦趋的跟着鼓槌儿,又蹬上这座水榭的楼梯,才真正的看到了里面的全貌,这是一座好生完备的戏台子!
两旁的朱红色大圆柱子上挂着戏台的楹联,上下联分别写着“水上弦歌,从七音六律易知雅意;台前戏情,纵三坟五典难解惑心。”商秀儿抬起头,看见屋檐的下方挂着硕大的匾额,上面题着“观音台”,心中一动,觉得萧六爷对那位观音娘子好生用心!
戏台里一看就是常年有人打扫维护,正中间的幕布干干净净,大黄的缎子面上绣着梅兰竹菊,看起来又是雅致又是富贵,旁边是出将入相的帘子,帘子两侧都是玉钩儿并着长有尺余的穗子。戏台子两侧应该还有侧间,商秀儿不敢乱走,心想必是供给伶人化妆用的房间。
私人家的戏园子并不会像外面那样把桌椅在台下面放的满坑满谷,只放了五六对座椅,铺的锦缎坐垫和靠背,萧六爷正舒舒服服的靠在那里品茶。鼓槌儿早已一路小跑过去禀告他商秀儿到了,他撂下茶盏,对旁边的松香低声交待了一声。
松香急忙跑到台上,掀开侧边儿的帘子。
商秀儿瞪大了眼睛,侧边儿帘子里是一个乐池,已经坐了满满一下子人,大概十几位,手里各执着胡琴、月琴、笛子等乐器,一个现成的乐队班子就在那里。
松香对商秀儿躬身道:“若九龄秀姑娘觉得身体大好了,就挑你拿手的出来,给萧爷掌掌眼。姑娘也别多心,既然是求萧爷指点,就别想得太多。”
商秀儿急忙点头道:“我晓得的。”
松香又道:“恕我多嘴,提醒一下,唱念做打,最好各样儿的都来一个。”
商秀儿又感激的道:“多谢小哥关照。”
松香这才下了戏台子,商秀儿便走到乐队班子那儿,先施了礼,才道:“我准备的戏是一出《挂画》,一出《游园》里的步步娇,一出《鸳鸯剑》,再一出《盗草》吧。烦劳各位师傅,看看哪出先来?”
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的鼓师似乎是这里领头的,道:“自然先《游园》,唱的放在前面,省的武戏完了歇了带喘的,唱起来气力不济。不过姑娘啊,丑话说在前头,六爷耳朵刁,眼睛也刁,你是预备了四出戏,但可不一定每出都能演完,六爷觉得不行,看不下去了,演到半道儿就会让你停下来。”
商秀儿咬了咬嘴唇,道:“多谢您提醒我。那我们调个音儿,就开始吧。”
萧六爷在下面,看着商秀儿和琴师“咿咿啊啊”的对完了音高,才拿了把折扇,从场侧搬了椅子,将扇子先放在椅子上,才对着琴师示意。
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传来,他只看过九龄秀的一出《西厢记》,里面红娘的唱并不多,此刻台上一开口,他略怔了一下,然后才神色如常的打着拍子看。
台上的九龄秀声音和那晚的红娘又有不同,后者因为是个活泼伶俐的丫鬟,所以嗓子又脆又甜,而此刻传到萧六爷耳朵里的声音,却是刻意放的又缓又软,应该是尽力演绎杜丽娘春困慵懒之状。
随着“袅晴丝吹来闲庭苑”唱出,她的身段也做出娇柔不胜春风的样子来,双手做了个围拢斗篷的动作——虽然并没有斗篷,嘴角始终带着娇怯怯的笑意,脚步欲行又止,行至桌前,身段转圜柔顺,似是对着零花镜子整理一头乌丝和发上花钿。
曲调一转,又到了“醉扶归”,九龄秀缓缓走到椅子那,微微矮身取了上面的折扇。、、重庆大学**校花自拍,真正的童颜**照片 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美女( 美女岛 搜索 menvdao123 按住3秒即可复制 )
萧六爷点点头,因这处本应该是丫鬟拿给她的,她既然一人演独角戏,那么作此准备也算有心。
那扇子在她手中和在“活梦梅”手中相比,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雪白的腕子擎着描金扇子,时而指点花木,时而遮掩樱唇,那眼神似乎看到外面春光撩人,柳丝荡漾,但最妙的却是她眼神聚处,仿佛台上真有位“春香”与她互动。
这一整段唱完,那边的乐队师傅们有些吃惊,萧六爷从头到尾这样品一出等同于排练的戏,这情况并不多见。
商秀儿略喘了口气,看萧六爷面无表情的看着台上,心中有点忐忑,对师傅们道:“接下来演《鸳鸯剑》吧?是‘摧芳’那折最后的念白,时间不长。”众人点点头,看着商秀儿准备好了,才起了锣鼓点儿。
商秀儿斜倚在椅子上,一句悲戚戚的“大娘啊”出来,萧六爷把扇子攥在手里。
他倒是没想到商秀儿上这出,想必是对这念白有些心得吧,心里暗道,“千斤念白四两唱”,她这个年纪唱这个戏,恐怕是有些拿大了。
但却出乎他意料了,虽然谈不上极好,但是也还可以,甚至某些程度上比前一出的《游园》还好些。
萧六爷看着台上商秀儿的声音细若游丝中又突然翻到极高处,迸发出一句“大娘你饶了我吧”,尾音带着哭音,身子却在地上匍匐前行,确实有了些断肠而无望的感觉。
“有些意思。”他盯着商秀儿,看着商秀儿起了身,整理头发和衣服,招了招手,松香立刻上来道:“爷吩咐。”
“之前让谷师父熬了药茶,端过去给九龄秀润润喉咙。”
商秀儿不敢多喝,怕灌了大杯水在肚子里面逛荡,只少抿了几口,便又准备开始了。
萧六爷看她特意挑了盘龙椅,站上去用脚试探着踩来踩去,就知道她要来“挂画”。
这是一出展示功夫的好戏,开场后,倒是好的,照样眼神灵动,与莫须有的“小姑子”是有互动的,到后面丢出手绢儿,需要一个箭步,这箭步却不能大也不能小,要如同舞蹈一般身姿优美,后接一个鹞子翻身,这场戏的第一个好就在这里。
商秀儿做完,萧六爷就皱了眉头,但没有说话,再看商秀儿轻轻巧巧的上了盘龙椅,将茶杯放到桌上,道:“喊停。”
鼓槌儿忙抢着道:“我去。”
因商秀儿正在椅子扶手上站立做戏,鼓槌儿并不敢直接惊动,怕乍一喊停她摔下来,便绕到乐队班子那,做了手势。
师傅们都太熟悉萧六爷的习惯,停了演奏,商秀儿正在微微盘腿下蹲,此时乐声却消失了,不由得转身看着台下。
她心里非常纳闷,觉得刚才的动作都很稳,甚至一丝儿摇晃都没有,怎么就停了?
萧六爷不解释什么,鼓槌儿又道:“姑娘先从椅子上下来。”
商秀儿跳下椅子,鼓槌儿道:“这出萧六爷不看了,姑娘换下一出吧。”
商秀儿只得无奈的点点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拿了剑和拂尘过来,萧六爷看着道:“什么戏?”
松香在他身后道:“盗仙草。”
萧六爷又皱了眉头道:“没有对手,怎么演?”
松香道:“约莫是演后面那段,得了草以后下翻那个吃功夫。”
萧六爷一愣,转瞬间就摇头否定了,道:“你让她稍等,把五盏灯叫来。”
商秀儿听了松香的话,心里倒有些暖意,她的确是要演得草以后的戏,六爷不允,想必是担心她身体做不来,也是一片好意。看这样子恐怕是要找个人对打,便沉下心来回忆对打时候的一招一式。
等了约一刻钟,商秀儿才看见松香领了一个中等身材,面目普通的人过来,那人朝萧六爷略拱了拱手,几尺高的戏台子一跃而上,倒让商秀儿吃了一惊。
那人也朝商秀儿拱了拱手,道:“是南腔的《盗草》么?”
商秀儿点了点头。
那人又道:“你一个人演,原来准备是要演后段得草以后的吧,现在六爷让我来和你对戏,你是和鹿仙打还是和鹤仙打?”
商秀儿犹疑了一下,还是道:“鹿仙。”
那人笑了一下,道:“那行。”说罢取了双锏,道:“可准备好了?我们从‘休得多言’那里开始。”
商秀儿答了一声道:“行。”,就见那人“呔”了一声道:“休得多言,你与我走!”双锏就已经逼了上来。
她急忙闪身躲开,长剑入了鞘,仍半蹲施礼道:“仙官,求你发发慈悲吧!”
“鹿仙”却无慈悲,一双锏步步紧逼,加之这人嗓音高亢,把一个高高在上的仙童演的惟妙惟肖。
商秀儿尽力抵挡,边抵挡还要边求他放过自己去摘取灵芝,片刻之间,拂尘被双锏绞脱了手,然后才是一柄剑对双锏的对打武戏。
锣鼓声咚咚的响个不听,商秀儿额上也沁出了汗,此时听见台下一声大喊“停”,她才收了手,饰演“鹿仙”的也收了手,冲着六爷拱拱手道:“还成吧?”
萧六爷面露微笑,竖着大拇指道:“一日都未曾落下,有劳了!”
待那人跳下台走远了,萧六爷方才转向商秀儿,道:“先歇息一下,然后到莫忘居找我。”说罢径直起身走了。
商秀儿怔怔的站在台上,看着空荡荡的椅子,片刻才反应过来,对师傅们道了声“辛苦”,琴师鼓师等纷纷摆手,为首的回了句“不敢当”,也自行离去。
松香这才过来,道:“姑娘,我带你回住处去歇息一下。”
天已正午,松香不紧不慢的叫了人送了午饭过来,又道:“姑娘好好用饭,然后下午再歇息一会儿。一般爷也要到将近傍晚时分才会见客,您千万别急。”
商秀儿哪能不急,她不知道今天这四出戏在萧六爷眼里是个什么水平,但她自己知道。
前三出,在她看来还没有什么纰漏,《挂画》被叫停是莫名其妙的,但第四出,或许萧六爷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也是提早叫停了,她跟那位“鹿仙”是勉力在对打,真的打到后面,一定会乱套的!
...
松香说是将近傍晚才好去见萧六爷,提前去了的商秀儿果然在莫忘居外足足等到了日落时分!
这个时辰外面日光已薄,但还没到点灯的时候,所以屋子里颇为昏暗。
萧六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九龄秀。
商秀儿被他看的心里发慌,越发紧张,手一直捏着衣襟儿。
萧六爷终于开口了,道:“南腔在三江一带很是流行,松阳江、大横江往南唱的更多,因此能和北戏并称两大戏。你艺名‘九龄秀’,想必几年前就出了点小名,不过在我看来——”萧六爷掸了掸衣襟,坐在太师椅上抿了一口茶水道:“除了那日《西厢记》里的红娘有几分看头,竟没有一出能看的。”他又顿了顿,道:“就是那日的红娘,八分靠的是你这股子灵气,却不是功夫。”
商秀儿呆在那里,她被萧六爷这一番话击懵了。
萧六爷只是在叙述他的看法,语气非常平静,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轻蔑都没有,唯是这样,反而有一种经由他的一张嘴就下了定论的感觉。
商秀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是我今天这四出戏不好么?”
“并不是。”萧六爷拿起茶杯盖子盖住了杯子,道:“看戏也可管中窥豹。今天四出已经够我知道你的水平了。果然就像我说的那样,你在草台班子这个档次,可数上等。但是……”他抬起头问着商秀儿道:“你今天最后一出,是什么感觉呢?”
商秀儿说不出话来,只有遇到了更高的人,才懂得不足在哪里,怪道草台班子会让人看不上,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因为在周围和自己配戏的,水平也都低的很。她想到以前牡丹社那些个经常掉枪的武戏龙套……脸色一片灰败。说好听些,自己算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可仍然是个矮子!
她提了气,勉强开口道:“我武戏不常演……”
萧六爷将茶杯重重放到桌子上,打断了商秀儿的话,此刻脸上已经露出了不悦的神色,道:“当真如此么?”
当然不是这样,商秀儿突然好想收回刚才那句勉力维持自尊的借口,这么被**裸的反问回来,更让她觉得羞辱。
商秀儿弯了腰,道:“不是这样,我错了。”
萧六爷沉声道:“若有不足,可以改,可以练,可以琢磨,却不能不认,更不能找种种借口。借口对你来说没有任何益处,想必你也曾想过,若不在草台班子,若有像今天五盏灯那样的人时时在身边搭戏,你的水平也会高起来,你这么想,就是借口!曲部繁盛十余年,其中不乏从挂草台班再到独自挑班名噪天下的名伶!为何他们行,你却不行?”
商秀儿被他严厉的发问吓得一个哆嗦,只得低声道:“我……我并没有好好学过戏。”
“你知道根源在此,这很好,同样,你这样的伶人一般都是野路子出身,没有规规矩矩的学过是事实,却不是借口。”萧六爷和缓了声音,道:“正因如此,你在我这里,才可以好好学过,不是么?”
商秀儿猛地抬头。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萧六爷,觉得仿佛置身最美最美的梦幻中一样。
萧六爷又道:“你今天的戏,只有第二出《鸳鸯剑》最好,‘摧芳’这折尚能入眼。”
他顿了顿,面有犹豫之色,但还是开口道:“只因为剧中人遭遇迫害,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到大娘那里,只是见死不救,冷眼旁观。这心境一时间你会觉得你也经历过,心有共鸣。你由情催戏,因此无论念白还是表演,都可动人,但是,”
萧六爷看着商秀儿逐渐苍白的脸,一针见血的说道:“你是在演九龄秀。”
商秀儿的手哆哆嗖嗖的不知道应该放在何处。
萧六爷却已起身,慢步踱到窗边,背对着她,安然道:“你有所求,也有付出,若视为简单的交易,你想要的也得到了,就应心安。为何还有此不甘、愤怒、绝望种种?我不在意,但若你每次演这一类苦情之戏,就要回想一遍当日之事,你会渐入魔障。”
他这么沉静的说着,仍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最后道:“这些话,我只说这一次。”
他并没有功夫去细致周到的安慰、开解一个女人,若九龄秀始终想不明白,那么她终究还是不可造就的。
他没有看到商秀儿双手捂着流泪的脸,但却听见背后隐隐约约的抽泣。
萧六爷耐心等了一会儿,才听到身后安静了下来。
商秀儿双手胡乱擦干了眼泪,脸上带着笑,道:“谢谢六爷。”
这一笑,如同春花在雨后怒放,端的是明丽无双。
商秀儿成了萧府中很奇怪的存在,非姬非妾,也并不住在后宅,而是由萧六爷单独在莫忘居旁边安置了住处,是一个**的五脏俱全的叫“莺园”的小院子,在众人眼中颇有“近水楼台”的感觉。
然而她也不算是萧六爷的徒弟,萧六爷并不让她拜师,也不让她喊师父。
萧六爷这样跟她说道:“你以后会有很多师父,会从细处教导你、雕琢你。而我做不来这些事情,我不是一人之师。”
商秀儿是似懂非懂的。
萧六爷并不多解释,也无意让她明白,他慢悠悠的走出了莫忘居的房门。
春风已过,春时已暮,树影下斑驳的光照在地面上铺的严丝合缝的方砖上,透露出初夏的气息,还不那么燥热。
这条路那么长,足够他回忆很多的往事。
不多时,“竹园”的匾额已经出现在眼前的月亮门上。
萧六爷又想起为此园题名的那天,他问观音,此园遍地移栽湘妃竹,不若叫“斑竹园”,观音只淡淡的说道:“伤到极处已无泪,何必所居题斑竹。”因此去掉了“斑”字。
那时,话刚落地,他便也有了伤到极处欲哭无泪的感觉,他绝望的看着观音,而观音也掩了嘴,她一双妙目露出了万分懊悔的神情,被他捕捉到,突然就觉得就算是这样,也可心满意足了。
...
萧六爷站在观音屋外,看到他一进竹园的门,观音就让龙儿推了她进屋,只留着门帘在那空空晃荡。
他这些年心态倒不像乍来霍都时容易喜怒,只是露出了笑意,隔着帘子道:“龙儿丫头,娘子可用过饭了?”
龙儿在屋里答道:“用过了。”
财儿在屋檐下逗鹦鹉,她和龙儿很小的时候就跟着观音,她们的名字还是萧六爷那时候开玩笑取的,从观音娘娘旁边跟着的善财童子和龙女里面各取了一个字。
财儿这么多年一直圆乎乎的,也和龙儿一样梳着双髻,看到萧六爷来了,道:“娘子最近腿不好。”
“财儿多嘴。”屋里传来观音的声音:“六爷不必担心,莫大夫一直在帮我看,也开了内服和外用的方子。这腿你也知道,是老毛病了,一夜受凉,半月遭殃。”
观音说的是实情。
萧六爷默然了一会儿,方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观音道:“如果没有那晚我在风雨里等,你也难得终于遇到一个可心的人。”
她声音仍然平淡,萧六爷与她相知多年,也知道她说这个“可心”的人时,并没有任何酸意,但他还是听出来了,那话音里带着一丝丝只有他才能听出来的羡慕。
他霎时间鼻子就酸了。
观音又道:“七八年了,霍都来往的伶人多,我是奇怪你为什么不找个小一点儿的,这个九龄秀,年龄大了些,无论是身子,还是心,都不一定会顺你的意。”
萧六爷缓缓坐在廊下,靠着廊柱子,道:“我想要做的事,要心智坚定却不愚笨的人才能完成。若她心志不坚定,在李玉递了帖子的那晚,就不会跑出来,若她愚笨,也不会想到去找陈老板……这姑娘,是一块璞玉,只是没有遇到巧匠……她让我想起十年前。”
一阵风刮过,屋外的竹叶被吹的簌簌作响。
竹子是他从九嶷山高价请人运回来的斑竹,养了这么多年,有的死了,有的活下来,可或许是适应了这霍都的一方气候水土,活下来的竹子,虽然长势繁茂,上面的斑斑血泪竟然已经淡化到几乎看不出来。
时间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啊。
多年前,他和观音之间,不能提起任何和“戏”有关的事情,曾经一想起来就锥心刺骨的疼痛,现在也可以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谈起,那心里的伤痕越来越淡,只要两个人之间的心结再也不去触碰,似乎也可相视一笑的平和的过活。
萧六爷道:“她的声音,态度,都让我想起十年前的你。”
屋里一片沉默。
萧六爷看着黯淡的天色,道:“观音啊……你真的放下了吗?”
他等了一会儿,仍然没等到观音开口,便自顾自的说道:“我不甘心啊。那晚上,你在她眉心点了红痣……你若将她看作替身,那么她就不应该出现在我的床上。她或是另一个你,活在红氍毹上,锣鼓声喧,琴笛悠扬,尽情舒展身姿,一展歌喉,尽情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尽情接受台下掌声雷动万人迷恋……你不想看到吗?”
夜风清凉,两个人屋里屋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月亮升起,明晃晃的挂在空中,屋内也有灯光透出窗户,萧六爷才起了身,吩咐道:“好好伺候娘子。”
他走出了廊下,整了整衣袍,又一次回头看着观音的屋子,就在他回头的时分,观音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我很庆幸那天晚上的等待,能帮你等到这样一个人。”
那一刹那,萧六爷的眼中爆发出极亮的神采,月色中,他的眼中有物莹然。
商秀儿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人细致对待的物件一样,从演了四出戏给萧六爷看的那日开始,萧六爷就叫了谷师父来。
谷师父带着打量和研究的神情看着商秀儿。
她这几年一直跟着观音娘子的,一般时候萧六爷并不使唤她,但这位九龄秀姑娘,萧六爷却传了两次话,为她特意熬煮了润嗓的清茶。
谷师父和后宅的娘子们也较为相熟,闲聊间,听说九龄秀的嗓音,和观音是有几分相似的,所以当观音提出来让她以后过来跟着商秀儿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商秀儿也在看着谷师父。
谷师父是一位略有些年纪的大娘,花白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眼神略有凌厉,虽然现在眼角和嘴角都有了皱纹,但是脸色极好,双手也是白嫩纤细,感觉保养得极好,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也是一位美人。
商秀儿先矮身施了礼,笑着谢道:“见过谷师父,您熬的药茶特别有效,喝了以后嗓子都透着清亮,而且一点都不苦,可好喝了。”
谷师父点了点头,道:“我在六爷宅子里,也就是这点用处了。”
商秀儿却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将谷师父挽了,让到座位上坐下,才又站在谷师父面前,道:“六爷还说,您是我真正的师父,以后让我跟您学用气用嗓,您应该也知道了,我没有正经师父教过戏。”她的脸微微红了,道:“说这话,不是不敬重教我开蒙的人,他也不让我叫他师父。我八岁才开始学戏,本来就已经晚了。在外面闯荡,实际上却是坐井观天,按照六爷的说法,什么都要从头来过,所以您千万对我严厉些个,不然我就辜负了六爷,也辜负了我自己这一片心。”
说完了,才跪下,向谷师父磕了三个头,才起了身,又端过一盏茶躬身低头的送到了谷师父的面前。
谷师父愣怔了一下。
六爷跟她提起拜师这回事,但却没有想到九龄秀如此郑重。
她三十多的时候,萧六爷不知道从哪打探到了她,重金聘来,原指望一起做一番事业,可是谁知道,中间起了变故,这样一沉寂,就是十年。
她接了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看着商秀儿从心里边儿透出来的高兴劲儿,谷师父放下了茶盏,表情变得凝重起来,道:“你既然把我看作师父,我自然就要把你当成弟子来看待。你要明白萧六爷的用心颇为良苦,因为我是女人,不但要做你的师父,从今日开始,也要替你打理一应日常的生活事宜,这些琐碎事情,有的是男人不懂,有的是不便。”
...
商秀儿很干脆的应了一声,道:“是。”
谷师父叹道:“你还是不懂啊。六爷成名以来,你要知道,外面的伶人,得他一句指点便如闻纶音。但他会亲自延请师父们来教一个伶人,事无巨细全都亲自安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六爷身边的鼓槌儿,你知道吧?”
商秀儿点点头道:“知道呀,他对我很和善,这些时日很照顾我。”
谷师父道:“他跟六爷提过要到莺园来当差,他现在已经不在六爷身边近身伺候了,去了外宅当差了。”
“啊?为什么?”商秀儿讶异道,她不懂鼓槌儿为什么好好的不跟着六爷,要来莺园,更不懂为什么他又去了外宅。
谷师父看她仍是一片懵懂,只得细细的解释道:“你既然一心要学戏,那么男女私情就是大忌。你虽无意,却难防日久生情,所以,这莺园有我打理,也不设小厮。六爷他极为珍视你,他愿你琢磨自身,等到一鸣惊人的一天,不能断送在他心里那些无聊、无谓的事情上。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不可辜负六爷。”
商秀儿此刻才明白了萧六爷的用意,他对自己的确是做到一诺千金——允诺教她唱戏,一丝一毫都没有要糊弄过去的意思。
虽然现在她已经摸不透为什么萧六爷肯这样帮她,但是她同样觉得青春年华,每一寸光阴都太过可贵,现在已经觉得太晚,怎么能耗费在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上?况且,萧六爷这样的人物,尚且不在她的心里,又怎么会看中其他寻常人?
想到这里,商秀儿笑了,道:“谷师父,您说的我真的都懂了,我也会记牢。”
谷师父点了点头,并没有露出欣慰的神色,反而更加严肃,道:“这莺园的事儿,我平时就管了,并不用你操心,但是你自己,我却有些话,一定要说在前面。”
商秀儿道:“谷师父请讲。”
谷师父道:“从六爷带着一园子人来此定居,在霍都也看了不少戏,不客气的说,不少伶人过了四十,甚至还不到四十,嗓子就已经不行了。归根结底,一方面是不懂保养之法,另一方面,却是自身放纵,饮酒的,夜宴的,抽烟袋的。多么好的嗓子,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后者,除了连六爷都推不掉的酒宴,其他在萧园内都是断断不能容的,只要你犯了一样儿,就算我替你求情,六爷也一定不会再容留你。前者,就要你自己管好自己,从今日开始,你的一日三餐,喝的汤汤水水都不能再随意,像以前在外面常喝的热茶凉茶、随便什么水煮开了就喝,通通都是不行的。”
商秀儿还以为她要说什么,一听是这些,反倒笑了,道:“师父在我这,难道还忍心看着我没东西吃没东西喝吗?有师父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以后只怕是要大饱口福才对。”
谷师父也笑了,道:“只是提点你,很多东西不能随意入口,想要吃什么,先问问我,一来二去问的多了,你自己自然也就懂了,这对你以后也是很有用的。还有一点,就是我既然是教你用气用嗓,那你自己就不可再随意开声吊嗓。一来正如六爷所说,你的用法不一定正确,习惯会越来越坏,二来,这琢磨锻炼嗓子的方法因人而异,我还要看着你的情况慢慢整理一套最适合你的法子来——你要知道,就算是吊嗓子的时辰,每个人也都有不同呢!”
商秀儿张大了嘴,想到以前在牡丹社时,并没有这么多讲究,往往是早上起了床,就在船头上对着江水咿咿呀呀的吊起来。
“这也是六爷的意思。”谷师父道:“平时说话不打紧,我也会尽快教你,但是戏不可再轻唱。”她顿了顿又道:“六爷已经为你找了一位身上的师父,虽然这不归我管,但是我也要告诉你,原来的套路本来就是野路子,不正宗,继续练下去,扳都扳不回来了,等身段师父到了,会帮你从头捋一捋。”
商秀儿自然应允,谷师父看她真的记下了,才指着随身带过来的两个丫头道:“这两个是在厨下帮我打下手的丫头,青玉,青环,见过商姑娘。”等着两个丫头对商秀儿见了礼,又道:“以后她们也就跟着你了,青环擅厨事,青玉人伶俐,有事可以嘱咐她们去做,是极老实可靠的。”
喊嗓儿对于商秀儿来说并不难,起初开始,谷师父并不让她每天一下子喊太久,而是每一个时辰只喊那么几声,持续了几天,谷师父才定下来每天吊嗓子的时辰。只是这几天过去,商秀儿觉得身子都要生锈了,终于等到了身段师父的到来。
萧六爷找来的练功师父姓梁,这是个瘦津津的老头儿,须发皆白,穿着一身很普通的大布衫子,腰背挺得笔直。由于年纪大了,所以眼眉已经下垂,单眼皮也耷拉下来,仿佛在打瞌睡一样,只有偶尔才从眼皮下投射出锐利的视线,盯得人不那么舒服,他的嘴角也向下垂着,似乎没有笑的时候。
萧六爷和梁师父坐在那里,商秀儿已知道自己那天几出戏露出的功夫萧六爷看不在眼里,甚至可以说一无是处,只好暗自下了决心,打算今天规规矩矩的把基本功好好展示一番。从早上到了中午,吃了中饭又从下午到晚上,商秀儿把小到云手、跑圆场儿,大到各类毯子功、把子功,跌跟头打把式的演给他们两个人看,使出了浑身解数。
直到日落时分,商秀儿是再也蹦哒不起来了,手软脚软腰软,站在那里忐忑的等待这位师父的评价。
梁师父却只是摇摇头:“竟没一处合规矩。”
商秀儿呆愣在那里,听了这话,起码她应该有些生气的,可是又觉得得到了这样的评价,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她看着梁师父对萧六爷道:“六爷怎么拿着老爷子开玩笑,这种草台班子野路数的女伶也给我看?”
...
萧六爷没说话。
梁师父站起身,走到商秀儿跟前儿,一手拎着教鞭,另一手掐了掐商秀儿的肩膀,又掐着后脖颈,直往下掐到腰,才道:“若是个七八岁的女童,老爷子也可勉力调教调教。现在怕不是有十四五了?骨头早硬了。”
萧六爷道:“商姑娘,你先回去歇息吧。”
看着商秀儿一脸失魂落魄的走了,萧六爷才道:“梁师父,这边请。”
待梁师父落座,他才缓缓开口道:“我绝不是消遣你,我早先看了这女伶的戏,她的情况我心里已经有底了,不然怎么会请梁师父出山?若是年龄小的女童,我请五盏灯带着教,也是一样。”
梁师父道:“恕老朽说句冒昧的话,观音即便不成了,三年里来霍都的还有筱巧玲、李银儿这样的女伶,上京还有余袅袅,她们都出身梨园世家,底子都打的极为厚实,您却不放在眼里,即便她们托了熟人来说,你也不愿意指点一句半句,反而看中了这样一个人?”
萧六爷“唰”的一下展开折扇,道:“梁师父,我有我的道理。”他轻轻摇着扇子,不再多做解释。
梁师父诧异的看着他,他内心实在是太过好奇。
萧六爷在曲部已经久不发声,有的人或许会淡忘了他的名头,可是有的人却会时时的关注着,梁师父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些年萧六爷蛰居霍都,鲜有消息,但现在看来是要有所动作,这恐怕是场大动作啊。
他跺了跺脚,道:“罢罢罢,我也就剩了这把老骨头,临死前就陪萧六爷一场又如何!这个徒弟,我收了!”
萧六爷这才展颜笑道:“梁师父有几成把握?”
“五成。”梁师父张开一只手。
萧六爷道:“当日观音出事,我曾经千金求过一张方子。”
他在梁师父的注目中,不无遗憾的叹了口气,看着门外道:“当时也是急病乱投医吧,只要和骨头沾了边儿,我都求了来,不管代价几何。”
梁师父嗟叹道:“六爷对观音的心……”
萧六爷轻轻笑了一声,道:“这张方子,到底也没有用上。观音的双腿,已经碎了。若是现在的我,恐怕就不会那样做了吧。这方子,我请崔神医看过,这是一张极好的锻骨的法子,说来可笑,虽然没用,却算是我得了极大的便宜,这是原来天魔班的秘方。”
“天魔班?那个臭名昭著的杂耍班子么?”梁师父不由得挺直了背,问道。
萧六爷道:“不错,天魔班拐了那么多幼童,把小儿装到木箱里养成侏儒,或把他们断手断脚扣在大龟壳内冒充龟仙等,种种非人的恶行实在令人发指,后来在他们班的后院挖出了几十具幼童的尸首,因此全班都遭了极刑。但这方子却是个好东西,是原来练柔术的人用的。崔神医看过以后,也说过这方子对人并无什么害处,只是药材珍贵,可巧那时我收了不少。”
梁师父此时才肃然道:“六爷有心。既然这样,我起码又多了三成的把握。”
萧六爷看到梁师父以诚相待,也道:“三成就足够了。梁师父若信我,剩下的两成,就落在商姑娘自己身上。”
谷师父刚从厨房出来,青环帮她端着盘子跟在身后,以往商秀儿回来后总是要和她知会一声,今天却没有,想必是累了一天吧。
两个人进了屋,见青玉立在那发呆,谷师父开口问道:“姑娘呢?”
青玉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姑娘今天出了不少汗,也不曾喝外面的水,只在那边擦了擦脸就回来了。现在在洗浴呢。”
谷师父让青玉跟着的用意也是看商秀儿能否管住自己个儿,听到这话点点头,道:“你们下去吧。”说完自己搬了椅子,抬到了浴室的门口坐了下来。
商秀儿此刻无力的蹲在浴桶里,一股屈辱感让她眼睛直发酸,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一滴滴的就掉到水里。
她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这种难过的心情,并不是来自于被梁师父轻视,而是来自于她自身已经意识到,无论唱还是念,做还是打,都一无是处的实情。
没有人明确的说出来,甚至也没有一个女伶在她面前演一出比个高下。但是商秀儿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了。
谷师父教她练气,练音,不过几天,她就知道了,原来她用嗓完全是凭借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若按照她那样唱下去,恐怕不出十年,就会倒嗓。
也是这短短的几天,她就觉得自己的发音明显的和以前不同,轻省了一些,音色入耳也比以前好听,气息也更加绵长,在牡丹社的时候憋着一股劲儿,也不过是**个枣儿数个来回,现在已经比以前又能多数几个了,而且到后面声音仍然平稳,不会发生气短到声音发颤的情况。
商秀儿想起在牡丹社的时候,每当看到绿牡丹挂在头牌上,心里都没有不服气过,因为那时候的她已经比绿牡丹强了,只是平日多有收敛、不爱表露而已,对于不如她的人,她懒得多做计较。可是现在想来,那种“高高在上”的心理上的优越感,是何等的虚幻和可笑啊?
她瘫在了渐温的水中,闭着气全身都浸在里面,只有乌黑黑的头发一团团的漂浮在水面上,隐隐约约的听到谷师父在外面说话。
商秀儿又出了水面,谷师父又说道:“姑娘再这么洗下去,嗓子就要受凉了。”
商秀儿沉默了一会儿,道:“您刚才说的是什么?我没听清。”
谷师父从门口的椅子上起了身,掀了帘子进去,又从锅里舀了两大瓢热水浇进了浴桶,商秀儿急忙躲到了边上,浴桶里的水突然变的烫烫的,水汽一下子蒸腾起来,谷师父居高临下的看着商秀儿,道:“我说的是,这姑娘就受不住了吗?”
谷师父看着商秀儿茫茫然的抬头,头发四散的披在胸前后背,一张小脸因为突然受热带了些红色,一双眼睛闪着水光。
...
谷师父突然就消了怒气,作为一个要从头学起的伶人,商秀儿的确年龄已经算是不小了,可是,毕竟也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家啊。
她叹了口气,出了屋子,仍然坐在门口,语气已经和缓温柔了不少,道:“秀儿,我和梁师父是认识的。他这个人,若看不上你,连六爷的面子都不会给,径直就走人了,常言说得好,褒贬是买主,喝彩是闲人。”
“师父。”商秀儿带着些鼻音道:“我不是怪梁师父。我是怪自己,太没用了。”
谷师父想起最初教商秀儿的几天,她初初掌握了用气用嗓的法门,虽然不是时时都用的好,但是若有一声两声,发音动听时,双眼就会闪着快乐的光芒,看着她道:“师父,刚才这声好听么?”
她也会欣然点点头道:“不错,越发的好了。”
虽然还少了些骨子里的韵致,但声音放出来,是好听的。
她其实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了。
想到这里,谷师父道:“秀儿,你其实是个幸运的人。”
里面没有做声,其实商秀儿也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只是现在她有些怀疑,她是不是能够对得起这份幸运。
谷师父道:“我想观音娘子一定很羡慕你。”
“师父,这……不会吧?”商秀儿道,但心里却回忆起来那晚上她让龙儿推她回去的情景,夫人的腿恐怕是不太利索的。
“你现在心里想的,一定是觉得她的腿不好,所以羡慕我们能走能跳的正常人。但是,我想她最羡慕的是能在戏台上的你。你不过是个在松阳江沿岸的几个城镇里小有名气的伶人而已,但是她曾经红遍天下。”
商秀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道:“夫人她?”
谷师父道:“怎么你还不知道吗?也难怪……”
谷师父心里道,这姑娘有时候心细如发,有时候却那么糊涂,听说她在萧府听了“六爷”、“萧六爷”的名字十几遍,都没反应过来六爷是谁,看来不知道观音娘子是谁也不奇怪了。
她道:“既然大家称她观音,你都不知道么?”
浴室内传来了一声巨响,谷师父急忙掀了帘子看,看见浴桶外面溅的到处都是水。商秀儿本打算出来的,结果刚才一下子就摔回了水里,湿漉漉的出来,擤了一下鼻子,吃惊的看着谷师父,结结巴巴道:“赛……赛观音?”
谷师父难免唠唠叨叨的怪商秀儿差点呛了嗓子,扶了她出来,拿了抹布帮商秀儿擦干净了,又看她穿好了一身整齐素净的衣服,才慢慢的帮商秀儿绞干头发。
而商秀儿一直在太过震惊的状态中。
胡爹给她讲的萧六爷与名伶的传奇故事,以及《花溅泪》里面演绎的故事,都是中止在一个感天动地的悲喜结局上,可是,谁会知道,这位名伶早已腿脚不便,无法登台,藏在萧六爷的内宅中?
“师父,夫人她……”
谷师父既然开了口,就也没有想过要遮掩,道:“你知道观音为什么得名?”
“因为《观音得道》这出戏……”商秀儿道:“我听人讲过的,她演这出戏演的极好,扮相端庄大气,仙气十足,就连当时的太后都是极赏识的,还特意叫进宫去演这出戏。既然进宫演,当然要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在上面,《得道》那场让戏班子的人吊在梁上,洒下漫天花雨,太后见了连念了三声‘观世音菩萨’,后来召见她,发现她额间的红痣是真的,便赐名‘赛观音’,从此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谷师父点点头:“十几年前你才多大啊,有没有你还不知道呢,能知道到这些算是不错了。《观音得道》这出戏算是她的拿手戏,但是仅以一出戏来代表她,实在是万万不能够,她会的北戏有一百多出,文武戏都拿得出手,后来六爷给她打造了四出戏,更是无人可比,连余梦余都在她下面挂二牌,嗬,那时候,她要去哪个地方坐馆,那个地方就都没有其他班子敢去。”
商秀儿眼前仿佛能看到当初的盛况,心里真真是向往极了。
谷师父道:“也是天妒英才吧。有一次排练六爷的新戏,就那么不巧,就出了事,腿,就那么摔断了。”
她说的平淡,可商秀儿听的又是咋舌,又是惋惜。
“我跟你讲观音的事,是想告诉你,当初她的腿断了,原本是已经走不了路了,就是残了一样,她是个极要强的人,断断过不了那种下半辈子躺在床上,由人伺候吃喝拉撒的日子。她求了大夫,又求了铁匠,在两条断腿那里装了钢板儿夹紧扣死,非要自己走路不可。”
谷师父回忆着那一幕,观音的两条腿磨得血肉模糊的,所有在一旁看着的人都替她疼,可她自己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那时六爷真是心痛欲碎,一个侯府的唯一嫡子,未来的侯爷,直哭的都跪在了地上,求她别再走了,可观音……自来就是个有主意的人。
她接着道:“总算是能自己走路了,她还不满足,她还想练功,还想演戏……可是,她那腿,能走路已经是上天的厚赐,连跑一圈儿圆场也做不到,演戏这件事,是真的不成了。”
商秀儿已经听的眼圈儿发红。
她的神思已经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夫人的身上,后来赛观音和萧六爷之间怎么样了呢?他们两个人之间,像坊间流传的那样么?
正寻思间,谷师父道:“和观音比起来,你有多么幸运,六爷请了梁师父,必然已经说动了他,被他敲敲打打,冷嘲热讽,练功艰苦,这些算得上什么?比得上观音的苦么?你若是怪自己,就要更加心智坚定,能吃得了别人吃不了的苦才对。不只是身段,就连我教你的东西,别看前几天进步的快,可是越到后面,你想有一点点的进步,哪怕气息上再多数半个枣儿,打磨几个月也不一定能成,现在你就常常泄气,怎么能行?”
...
商秀儿道:“如果梁师父真的不嫌弃我,我什么苦都吃得。就是怕像他说的,身子骨早就硬了,调教不过来。”
这件事倒真的是,谷师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样解决,看商秀儿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垂头丧气,便道:“总归你该信得过六爷。”
两个人都不曾想六爷是早有准备的。
谷师父听梁师父说完这里面的内情,看着商秀儿进了萧六爷几日之内造好的房间,道:“原本给观音预备的方子和药材,却用到了她的身上……这也算是她和观音的缘分吧。”
梁师父道:“听闻这法子是有效的,就是太疼。”
岂止是疼!
在这夏天时分,商秀儿在这热气腾腾的房子里,刚浸了足有一个时辰的药,那大大的木桶,下面是通着地龙的。她已经觉得全身上下骨骼筋络都已经软了,活像一块炖的筋骨全烂的肉,仿佛抖一下,肉就会脱骨一般!
但这才是个开始,接着不知道是萧六爷从哪里请来的两个甚为粗壮的女人,将她从浴桶里拎了出来——真的是“拎”的!
商秀儿被平放在床上,然后就开始了又一轮的折磨,从触感上,应该是手肘部位,一点一点的,从后背的脊梁骨开始,被一遍遍的碾压过去,四肢和腰也是随着她们的摆布,时而抻拽,时而扭动。
商秀儿看不见,却知道疼。
但疼也没用啊!
她知道,这些动作的幅度,其实都是在可承受范围内的。
她见过,那些以武戏出名的、或者杂耍班的伶人,就是以类似这样的动作来讨彩,所以,这些动作的幅度,也同时是极限。
就在这又疼又渴中,商秀儿能用来解渴的,只有一碗苦的不得了的黑乎乎的汤药。
她就觉得自己此时像厨师们炮制甲鱼那样,火烘着,甲鱼觉得渴,就只能喝眼前的调了味儿的盐水,最后等熟了以后,自然也全身入味了。
待这一轮揉搓完,商秀儿几乎自己连路都不能走,但却必须走,不但走,还得练功,这是第三轮。
按照梁师父的说法,浸了药,喝了药,包括被人推拿一番,都是被动承受,若商秀儿接下来是全身放松的一躺一睡,被动拉开的筋骨,会自己再缩回去,那么这些效用就不剩多少了,商秀儿必须自己再主动的拉伸筋骨才行。
这“锻骨”的蒸浴屋子,就是在梁师父用来教商秀儿的练功房内隔出来的,出来就是一个大大的空场子,她需得按照梁师父的指点,从出屋那一刻起,就用走台步的方式来走路,然后就是重复练着各种基本的身段、手法、功法。
但凡有一丝差错,或时间上早或迟了一点点儿,或差了一丁点儿尺寸,梁师父的教鞭就会毫不客气的打下来。
商秀儿实在怕极了他的教鞭,她泡的骨头都要烂了,何况皮肉呢,落在身上真是钻心的疼啊。
所以像走台步,跑圆场这种,错过不超过三次以后,她就再也没有错过了,甚至连膝盖弯曲的角度都一毫不差——用梁师父的道理说,戏是打出来的,那些出了大名的角儿,谁小时候没经历过啊?能熬出来,才能为以后打下个夯实的底子来。
有时候商秀儿也会想起胡爹。
胡爹没有打过她,若她有练的不对的地方,胡爹总是摸着她的头说:“是胡爹没本事,教的不好。”
后来她练的对了,胡爹又会高兴的说:“秀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啊!”
商秀儿没觉得是因为胡爹教的不好或不严,才会有她今日的“回炉重造”,胡爹努力的领着自己入门了,竭尽全力,如果说胡爹有湖泊那么多的水,也都倒在自己的碗里了,但是,现在她看到的是更宽广的江和海。
就拿梁师父来说,他是个神奇的人物。
萧六爷说,他是“五盏灯”的师父,“五盏灯”就是那天在观音台和商秀儿对戏的“鹿仙”,武生功夫是极好的。
在练功中间稍有休息的时候,“五盏灯”偶尔也会过来找梁师父请教,二人有时候会对打,有时候会讨论,大多时候是梁师父训教,一旦他训上了话,“五盏灯”是连头都不敢抬的,和观音阁演戏那天的率意潇洒迥然而异。
他们师徒俩对打的时候最精彩,那时候只要在旁边的人都会围过去看,商秀儿自然也会一饱眼福。
于她而言,“五盏灯”已经是需要仰望的存在了,可是梁师父呢……她没法形容了,当真是慢的时候稳如泰山,快的时候急急惊风,却又完全不曾乱过,一招一式都透着点到即止的美感,不招摇,也不低迷,最重要的是那么自然。
商秀儿想:这是要打过多少场、练过多少次,才会形成了这样的习惯一般的美妙无比的动作啊。
可有时候梁师父为商秀儿亲身做展示的时候,突然又像从武生变成了大青衣一样,整个人显出一种或袅娜、或端庄的种种女子气势来,让她佩服的五体投地。
即便商秀儿已经觉得梁师父深不可测,对他的指教无不遵从,他却道:“人说艺无止境,学无止境,直至今日,我也还在揣摩各种身段和动作,因为在旦角儿上比我教的好的,也有十余个,为什么萧六爷请了我,你知道么?”
商秀儿摇摇头。
梁师父道:“萧六爷跟我说过你的《西厢记》,入了六爷眼的不是你的红娘有灵性,而是有几场戏,是你撑起来的。再一个,便是你演的那四出戏里的《游园》,虽然没有人和你搭戏,但却能通过你的演,让人看到一个‘春香’,六爷才真正上了心。”
商秀儿知道她的这几出戏,萧六爷跟她说起的时候,当面几乎没有夸奖之词。而这些话通过梁师父的嘴里说出来,听到耳里,内心竟有些不能平静了,眼睛也觉得酸酸的,仿佛突然有人认可了她的演绎手法,认可了她素日认真的揣摩,竟突然起了知音之感。
...
梁师父道:“若只想做个一人成名的旦角儿,哪用如此麻烦?现成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六爷,他要的是一个全才之人,所谓‘全才’,决不是生旦净丑样样儿都来得的意思。作为一个名角儿,在班里,绝不是俯就众人,而是能带着其他人一起拔高。戏有十分,在台上能调动大家伙儿演到十二分,这才是真正的名角儿。所以,这个角儿,非得要各行当都有很深入的了解才行。”
商秀儿吃惊的张大了嘴,这样的名伶,她见都没见过,而梁师父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要她成为这样的“全才”?
梁师父看着她吃惊的样子,道:“戏台上几乎没有独角戏,上面的角色可谓藕断丝连,每个人绝不能各演各的,而是每个身段动作,都有来由,都互有勾连,这样精雕细刻出来,内行人才会叫一声好儿。拿《武家坡》这出戏,我见过演的最好的是落天霞,老生进窑,寻常的青衣会背身扭脸,落天霞演的时候,是回头身子稍抬,然后又落座不理,因为土窑低矮,王宝钏怕薛平贵撞了头,所以一时间因为担忧而起身,但又气他十八年音信皆无,才又狠下心扭脸不理。这么演顿时生动的多,生旦之间也就有了互动,这不过须臾的功夫,得经过多久的浸润,才有这一个灵机?”
商秀儿听的如痴如醉,内心同时又充满了激动,还有不确定自己到底行不行的忐忑。
梁师父继续道:“自然了,不是说非这样不可,外行人看热闹,只要嗓子亮,动作利落好看,也能赚个盆满钵满,就看你求什么。”
说到这里,梁师父倒也有些自得:“我不知道你怎样得了六爷的看重,但我想到了今时今日,六爷一定不会准许你打退堂鼓,找了我来,就是因为各样都教的来的,没有比我更好的师父了。”
商秀儿摇了摇头,又急忙点了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打退堂鼓?
谷、梁两位师父说的通透,商秀儿更增了一分久违的拼劲儿——这劲头儿,她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她每日要吊嗓,要锻骨,要练功,即便这几样下来,已经占据了她太多时间、精力和体力,尤其是后两者更是让她浑身酸痛,但是她仍觉得不够!不管是谁,谁能教她一部一部的把戏唱起来,演起来呢?她觉得好似有很久很久没有开嗓唱戏了,真是憋死人!
但萧六爷在安排了谷师父和梁师父之后,并没有安排教戏的师父了,反而又为商秀儿请了两个师父教她从头认字、写字、读书和作画。
若是练功,再多一个时辰商秀儿也不怕,但是这课程放在梁师父的功课后面,不由得她一点都提不起来精神,听着听着眼皮就要打架。
几次下来,商秀儿是真的摸不清萧六爷的套路了,这些子曰诗云和唱戏有什么关系?
她想了想还是下了决心,要去找萧六爷谈谈,但没等她找,萧六爷已经派了人来喊她过去。
午后的莫忘居里阳光斜着射进来,因而挡了竹帘子,可能这竹帘子是新的,颜色还泛青,所以透进来的光也显得有些清冷,在这夏天里就显得尤为舒适。
屋里原先放着暖炉的地方换了冰盆,商秀儿进了屋子就觉得一阵凉意,原本在外面走了一身汗,竟突然打了个哆嗦,她抬手捂住了鼻子,强忍下要打喷嚏的冲动——因为这屋子里实在太安静了。
商秀儿在萧园里,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身份,但见到萧六爷,总要比对谷、梁两位师父还要畏惧和恭敬。
商秀儿进了右侧的书房,萧六爷正展开了一幅画在书案上在那欣赏,听见了脚步声,才抬头道:“坐吧。”
商秀儿见他头发、胡须打理的一丝不苟,可能是午后无事不需要外出,穿着倒有些随便。一身雪白的长袍,那料子随着他的动作,仿佛有光线滑过冰层一般,看着就凉爽,虽然不识得是什么名字,但想也知道一定是名贵的衣料。
大概屋内的冰盆缓解了夏天的燥气,商秀儿觉得萧六爷的那一双凤眼并无什么明显的喜怒,态度还算平和,不知怎的,就松了一口气,在旁边坐下。因为萧六爷和谷师父都早有过交代,所以松香进来只给萧六爷上了茶,就又安静的退了下去。
萧六爷放开画卷,看着商秀儿道:“听说你上课的时候打瞌睡?”
商秀儿突然就被萧六爷盯得有些局促,她没想到是两位师父先向萧六爷告状,不安的挪动了一下双脚,嗫嚅道:“两位师父的课程在梁师父的课后,精神实在有些不济。”
“哦?”萧六爷嘴角微抬,笑道:“倒是我的疏忽了。那你看呢?可以放在上午,在谷师父教你练嗓之前之后都可以。”
商秀儿一滞,想了想,站起来道:“萧六爷,我有话要对您说。”
萧六爷点点头道:“说。”
“我原先并不是一个大字都不识,不然连戏本子都看不懂,还怎么演戏呢?”商秀儿说的有些迫切,身子微微的向前倾着,道:“六爷,两位岳师父都是文人,我这一辈子也够不上他们的程度,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学那些和唱戏没什么关系的本事,我不是文人呀,又不是要去科考。”
萧六爷看着商秀儿,觉得她的灵气都在戏台上,平时却并不是一个一点就透的人,相反的,有些认死理。若是不能说透,那商秀儿恐怕始终都不能好好儿的学。但他却也不气,草台班子的女伶,见识有限,也情有可原,比起太油滑太精明的人,还是这样的商秀儿比较入眼。
他绕回桌案那里,道:“你过来。”
商秀儿见他没回答到底是可以学还是可以不学,但实在没有勇气再追问,或者再说一遍,只得惴惴的走到他身边去。
...
萧六爷指着桌面上的画道:“你来看看。”
那画上是极粗的老树干,看来似乎到了秋天,数片黄叶落在地上,错落有致,商秀儿说不出来什么道理,只觉得这样安排布局真是很舒服。又见那树根下面是数十只蚂蚁,姿势各异,有十几只在抬着一只虫尸,还有一只个儿大的好像在呼喝着指挥它们,在树洞深处,隐约可见两只蚂蚁在争斗,又有一只蚂蚁举着米粒向另一只,仿佛在上贡一般,种种形态不胜枚举,仿佛把蚂蚁画活了一般,极为生动。
萧六爷道:“如何?”
商秀儿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画蚂蚁,画的可真好啊!我小时候也掏树洞看过蚂蚁的。”
萧六爷笑道:“你看看落款。”
商秀儿才注意到,这幅画左下角落了“萧师雅正”,还有日期和题名,盖了小小的红泥印,那名字写的草率,辨认良久,商秀儿才“呀”了一声,抬头看着萧六爷,似有些不确定道:“邬奇弦?”
萧六爷点点头道:“知道他么?”
“怎么会不知道?”说起这个,商秀儿有些激动道:“那卢生真是好极了,唱的好,演的更好,从青年到老态龙钟,从困顿到富贵,都让他演绝了!”
萧六爷看商秀儿说起戏和角儿来,双眼放光,有些发笑,听她说的也算是有些见识,在心里微微点头,觉得她也不算不堪造就,就反问道:“你看过《梦黄粱》?”
商秀儿点点头。
萧六爷也不去问她怎样弄到价值不菲的邬奇弦的戏票,只轻描淡写的道:“大概五、六年前吧,邬奇弦找到我,求我给他写个本子。《梦黄粱》的故事古来有之,但能写出本子的却不多,能演的更不多。”说到这里,他慢慢将画轴卷起,插在书案旁的青花卷缸中,看着商秀儿一脸的艳羡,道:“懂么?”
商秀儿想说“懂”,可她还是摇头了,道:“懂,也不懂。六爷这样的人物,在梨园的名号这般响亮,想必什么样子的本子都难不倒六爷您吧?可是我不懂您为什么说能演的不多。六年前,邬奇弦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气,我看他的《梦黄粱》,是两年前看到的,听旁的人说,就是因为这出您为他写的《梦黄粱》,他才一跃而成为能和余梦余并列的人物……”
萧六爷摇摇头,笑着打断商秀儿的话,道:“曲部恭维我的人多,不少你一人,况且邬奇弦本就有一身本事,倒不是凭我这一部戏。你既然说到余梦余,十几年前余梦余就早享盛名,但我却不会把《梦黄粱》给他演。”
“啊?”尚秀儿道:“为什么?”
萧六爷道:“余梦余是世代梨园世家,功底深厚,唱功了得,嗓音比他父亲老余班主还要高上三分,登台以来,不演则已,演则满座。”
“那你还……”商秀儿更不能明白了。
“但是就因为他是出身梨园世家,所以底蕴有限,说白了就是文气不够。”萧六爷道。
商秀儿道:“那邬奇弦呢?”
“邬奇弦这个人,你年纪轻,所以不知道,他出身书香门第,他父亲曾任礼部尚书一职,就算他自己,也是个少年举人。若不是四王之乱,起码一个探花是跑不掉的。只是邬尚书搅了进去,全家老小都跟着获罪。圣上宽厚,甫一登基也不愿大行杀戮之道,因此没有满门抄斩,但是得了活命的人都做了奴役,连邬奇弦都不能幸免。他原先就爱好南腔,反正伶人当年也是贱业,干脆就下了海,倒也唱出了一些名气。”
说到这里,萧六爷停了口,看着商秀儿,似在等她接口。
商秀儿听邬奇弦的故事,有些发怔。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耳听到一个平时她想不都不敢想的、高高在上的人物跌落到尘土里,喃喃道:“那您愿意给他这个本子演,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就经历了这样的富贵穷通、人生起落么?”
萧六爷原只指望商秀儿能察觉出有些戏非要有些文人底子才能吃透演好,倒不曾想到她想到了这一面,不愿意敷衍她,因此沉吟了一会才道:“邬奇弦固然因为本人经历,而将《梦黄粱》演的格外出神入化,但卢生却不只是一个经历穷与富、贱与贵的普通人。你看邬奇弦演卢生,无论是穷书生,还是做了官,无论是狂放气还是书呆气,均十分感染人,这点,余梦余做不来。但反之,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过邬奇弦演市井角色,却仍能胜任,原因就在于读书可明理,也可明世间百态,揣摩起来事半功倍。”
商秀儿不由得点点头道:“我晓得了。”说完有些怪自己轻浮莽撞,俗话说有的人“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萧六爷看着商秀儿低下的头,又道:“你还不算完全的明白了。你羡慕我为邬奇弦写了本子,但我也只为他写了这一本戏。余梦余北戏世家,他爹老余班主留了百十来部的戏给他,就算没有新戏,他捧着这些传承也大有人买账。你呢?纵然我也为你写戏,又能写几本?别说我不可能只为你一人写,就算是我愿意,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都靠求着别人为你写戏?”
商秀儿脑海中电光火石的就闪过了梁师父的话,可是……萧六爷的话已经又远远超出梁师父所说的,也超过了她理解的那个“目标”,她呆呆的抬头看着萧六爷道:“我……我不行。”
“有些话,我现在说了你也不懂,所以只能留到以后。”萧六爷口中并不留情,道:“但若现在就当自己不行,把每一出戏,都寄望于我这个名不符实的‘教习’身上,或寄望于其他人,我只觉得你是因为懒所以不肯用心学。”
商秀儿被一个“懒”字刺激的有些发怒了,她也知道萧六爷恐怕是想激她,可是她偏偏就最不愿意承认自己“懒”。
...
商雪袖从小就不是偷懒耍滑的人,想了想,咬牙切齿道:“那我就学。我懂的少,既然是六爷觉着我还是个能造就的材料,那我怎么也要拼一把。六爷也不必为我调时辰,打今儿个起,再听两位岳师父的课程,我决不会闭一下眼睛!”
萧六爷仿佛也松了一口气,拿了茶杯,又放下向外面道:“换杯茶来。”
松香麻利的换了新茶,萧六爷才好整以暇的坐下来,吹着茶叶道:“那你便说说,为什么学诗词书画吧。”
平时商秀儿在练功场上跑多少圈儿圆场、练多少腿功都不觉得怎样,现在反倒觉得肩膀好像都比平时重一些了,站的颇有些累,却不敢回到椅子那边坐下,因萧六爷已经带了训话的味道。她只得恭敬的低头回答道:“六爷,我是真的明白了。人家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套在戏上,也是大抵不差的。我想着,若是余梦余有邬奇弦的举人底子,肯定是个前无古人的名伶,比他现在的成就还要高。”
她看萧六爷已经合上了那对凤眼,轻轻抿着薄唇,靠在椅子上,略略点头,又鼓起勇气道:“学这些,必是对我唱戏有帮助的,只是我原来见识浅薄了些。我还想,诗词这些对编戏本子有极大的帮助,不,应该是只要写戏本子,就离不开这个,怎么押韵,怎么琅琅上口,怎么听起来好听……”她边捉摸边说道:“至于书画,我能想到的就是,戏台子上布景、衣服搭配,角色的站位,或者能有些关联吧?”
萧六爷略微睁了眼睛,道:“你能想到这里,也还算不错。这里的关联,可谓千丝万缕,若不深入,则不能领会明白,更遑论对你所演、所编的戏曲有所助益。我为你请的两位岳师父,是极为难得的,在中原一代的诗坛画坛是排的上号的人物,说这些不是向你表功,我如何如何付出良多,而是你自己要怎样把握机会。两位师父不教蠢钝之人,更不教懒惰之人,机会稍纵即逝,若这两位你留不住,那么我也不会再为你延请其他人来,你也就只能做个普通的、你眼界所限的那种‘名伶’。”
这算是下了定论了,商秀儿一个激灵,规规矩矩的站好了,郑重拜谢道:“谢谢六爷指点。”
萧六爷才“嗯”了一声,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萧六爷又问道:“怎地不走?还有事么?”
“呃。”商秀儿有些语塞。
一方面,萧六爷不发话,她不敢就这么走了,另一方面,她心里还是想问问,于是道:“六爷,您还会再请别的师父教我么?”
萧六爷奇道:“你说的别的师父是指什么?”
商秀儿道:“您不找人帮我说戏么?”她有些迫切的道:“就像梁师父有次跟我说落天霞的《武家坡》那样,我想多听听,多学学。”
萧六爷嘴角微抬,道:“别人说的是别人的,你既然想有人说戏,那就先跟我说说,你这么多年,都怎么学戏的?”
听到这句问话,商秀儿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道:“六爷知道我不是出身梨园世家,也没有过什么正经师父,我们草台班子想学新戏,不外乎大家去看别的班子的戏,各记各的,好在曲调也算是滚瓜烂熟,常唱的也就那么十数套板式,记住了词、调和身段,大家再凑在一起排一排,我们也就能上这出戏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好听一些人家叫私淑,不好听,人家叫偷师……”
萧六爷对偷艺什么的倒不太在意,道:“草台班子想挣口饭吃,这么做也难免。一出戏大概学多久?”
商秀儿道:“大约是我记性好些吧,其实两三天也能记个大概,但是因为有的伶人会在曲调上做一些小改动,所以即使记住了,我也是只要有机会就看,直到看不成,要么人家挪地方了,要么牡丹社要撤了。”说到这里,她倒笑了,道:“所以我在牡丹社唱了几年,也没攒下太多银子,好多都是看戏用掉了。”
萧六爷抚须道:“算是快了,但总归脱不了一个野字,一个粗字。”
商秀儿瘪了嘴,心道:“我自然知道,并不用您老人家来特意提醒啊!正因如此,难道不应该找人好好说戏么?”
萧六爷又道:“你那天演《挂画》,只一会儿我就叫停了,可知为何?”
商秀儿道:“是我基本功不好,路子不正。梁师父扳了我很多不好的地方。”
萧六爷摇摇头道:“这不是主要的原因,这出戏想必是你自认比较得意拿手的戏吧,演起来也的确如此,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做派极稳。”
商秀儿越发不能明白了,功夫稳当难道不好么?
萧六爷道:“你学到了一招一式,你踩上椅面便是八风不动,待到登上椅子扶手,仍然是稳如磐石,可你不懂得台下的人想要看什么,他们并不想看你在台上炫耀扎实的腿功,这出戏倒是内外行出奇的统一。”
萧迁略略向前探了身子,问道:“这出戏重点在于险,你一点‘险’都不给人看,还有什么意思?”
商秀儿道:“我脸上有……”
“可别提你脸上有戏。”萧迁打断了她道:“你身上没有惊险的作态,脸上却一脸惊慌,这样才更违和,还不如脸上也像木头呢。”
萧迁站起身来,绕着他坐的这把椅子,椅子是小叶紫檀的,有些年头了,所以泛着乌黑的光泽,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弧度看起来极舒服的椅背,道:“台下的看客,要看的是惊险劲儿,这并不是哗众取宠。这出戏是极贴合平时家常过日子的情景的,本来姑嫂二人就是青春芳龄的小姑娘,半是挂画,半是玩闹,你自己想想,若是现在,你就踩在我这张椅子上去挂画,会不会心里边儿害怕,会不会站立不稳?”
商秀儿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
萧迁道:“所以这戏别小看了它,我迄今为止没看到演的好的,挂画的时候,一招一式要有人间烟火气,要玩闹中有小害怕,要不稳中求稳,看客看你险险要摔将下来,却又稳住,这才有个惊,惊又是虚惊,进而才会有大好儿,你懂么?”
他看商秀儿专注的盯着椅子,似乎已经陷入了想象中的舞台上,轻轻咳了一下,商秀儿才恍然惊醒一般,抬头看着他。
他接着道:“你注重台上稳,这原本是没错的,但是也要看演什么戏。我说这些,不是要教你怎么具体来演这出戏,而是想说,一台好戏出来,你要有功夫——这功夫包括你戏里的基本功、你的底蕴,这些能帮你设计好每一句唱、每一个动作。可光这些还不够,你还要有更深刻的揣摩,什么环境下演,给什么人演,别把曲意迎合视为卑微低贱,看客永远是伶人的衣食父母。伶人现在地位虽然不想再早以前那么低贱,但若真把自己供的高高的,可就没人买账了。”
商秀儿觉得自己被萧六爷的话引进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原来的那个商秀儿是那么肤浅蠢笨哪!只知道凭着一点点先天的悟性,看一出,偷一出,那些出“私淑”的戏,虽然几天就能学会,但那时的她只会把曲调唱对了,再唱的婉转优美一些,每贴一出新戏,叫好声不少,她就在那声音里沾沾自喜着,却不知也不曾用心琢磨过唱词的深意,若不知其意,又如何向曲词里注情?又如何演的好?现在看来,以前那个自己,别说是能演,恐怕连一个“会”字都当不得。
萧迁露出了疲态,揉了揉太阳穴,又饮了一口茶,道:“至于说戏的师父,我没请,也并不打算请,就由我来亲自说给你听。我既然留了你在萧园,便不会将什么事都推给聘请的师父们。”
他颇为自傲的道:“论起说戏,也不会有谁比我说的更通透。每隔一个月,你来找我一次,像今天这样,我为你解惑答疑。你别觉得隔的时间长,一个月的时间,你需要自己慢慢琢磨体会,需知贪多嚼不烂。”
商秀儿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她重重的、深深的向萧迁拜了一拜。
萧迁又凝重的道:“虽然引子可能是从某部戏开始,但若你真的把我跟你说的戏,只当成怎么演好一部两部戏,就辜负了我的教导。松香,送商姑娘回去吧。”他靠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松香在外面掀了帘子,做了一个向外请的姿势,恭恭敬敬的轻声道:“商姑娘,您请。”
其实路倒不远。
商秀儿来往于莺园和莫忘居之间,也自己走过几次。
观音的别扭性子商秀儿也听谷师父多少说过一些,她不乐意打理萧六爷的内宅,因此宽泛的很,总有内宅的莺莺燕燕跑出来想看看这位六爷留下来的非姬非妾也非徒弟的商秀儿姑娘。
看看也就算了,但却有几个围上来说些三不着两的话儿,商秀儿难免尴尬,又不好对萧六爷这帮子姬妾说些什么,萧迁从谷师父那听说了,便派了松香这个差事。
松香原就是张冷脸,来回了几次,果然有效,此刻他像往常一样跟在商秀儿后面。
他和鼓槌儿、马尾是商秀儿在这座庞大无比的萧园里相对来说稍微脸熟点儿的人了,这辰光路上树荫浓密,萧迁爱这声声蝉鸣反衬下的寂静,所以不叫人粘知了,日光从林叶缝隙中穿透下来,商秀儿看着精心铺就的鹅卵石路上的点点斑驳,有种说不出的疏离和压抑的感觉。
商秀儿到了莺园门口,她看得出松香不喜欢她,想必是为了鼓槌儿的缘故,待要问问鼓槌儿现在怎么样,又觉得无从问起,尴尬间瞥见谷师父从屋里迎了出来,恰好这会儿又透了一阵穿堂风过来,凉爽中商秀儿松了一口气,客客气气的道:“多谢。”
看着松香离开,商秀儿进了门,那种巨大的喜悦感和兴奋感转瞬就掩盖了刚才因为松香的疏远导致的小小难过,她扶着谷师父的肩膀,满脸都是笑,恨不得蹦几个高儿的道:“谷师父,六爷他要亲自给我说戏呀!”
商秀儿学的东西,不知不觉的多了起来,原来她觉得,锻骨、练功,再听两位岳师父的课,已经让她再无一丝余力了。但慢慢的,又加了抚琴这种在商秀儿的脑海里属于名门闺秀才学得的技艺。
萧六爷一定要让她学一样乐器,她本属意笛子,但萧六爷和谷师父却一齐反对,一个怕影响脸型,一个说吹笛子用气与唱不同,怕拐带歪了,因此学了琴。
用萧六爷的话来说,场上也用得着,起码不用在台上假比划,让乐队的师父弹月琴冒充了。
除了吊嗓子以外,谷师父终于开始教她咬字,发音吐字是否清晰,除了用气,还有嘴皮子上的功夫,每日商秀儿捧着十三辙苦苦琢磨,倒也不觉得苦,只和谷师父打趣:“这回真是应了‘嘴皮子都磨出茧子’的话了!”
商秀儿每日都在锻骨和练功,她已经不那么怕梁师父了。
梁师父仍然还是每日皱着眉毛,处的时间久了,商秀儿也摸清了老爷子的习性,若是他嘴边的法令纹松了,便是对方才的动作还算满意了。
也或许因为确实下了苦功,心眼儿里立了志向要尽可能的学好,商秀儿不再怕这几位被萧六爷请了专门来教导她的师父,慢慢的有时候还能有说有笑的聊会子天。
这几位师父,真的是沙里被埋藏的黄金,他们倒是都有个相通之处,就是狂傲的很,寻常的角儿并不看在眼里。
平日商秀儿是被打击惯了的,但教课之余闲聊的时候偶尔谈起她心里的名角儿,却多半也要被师父们嗤之以鼻,商秀儿虽有不服,却奈何师父们看过的戏多,实打实的把这些个角儿的戏掰开了揉碎了和商秀儿说,这里不足,那里过火,偏偏商秀儿自小儿在看戏这件事情上记性一直很过硬,回想起来,倒真的是如同师父们说的那样,最后只有五体投地的份儿。
...
商秀儿只佩服萧六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高人,有的是萧六爷请来的,有的则是萧六爷一直养着的,据谷师父说,那日观音台上为她伴奏的一套乐队班子也是萧六爷平日养在萧园的,再联想到随喊随到的五盏灯,想必这样的人萧园里还有不少。
商秀儿只暗暗咋舌,这位六爷真的是太爱戏了。
其实以萧六爷的身份地位,开口请些个有名气的人来萧园教商秀儿是不难的,难得的是他挖到了这几位师父,更难得的是这些人真心服萧六爷,也愿意对商秀儿真心相待的传技授艺。
商秀儿自忖在外面跑了那么多年,好多角儿或傍着角儿的琴师、教习,也颇有耳闻,但这几位,她是真的没听说过,他们并不是寻常在戏班子里讨生活的人,似乎对于红不红的也不甚放在眼里了。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见过红透半边天也见过潦倒无人问的沧桑阅历,师父们在意的只有真正的技艺——这无疑让商秀儿又深深的为以往那个只看到叫好叫座的“九龄秀”自卑了一次。
九九已经过半,商秀儿看着眼前的九九消寒图,这是小岳师父布置的功课。
两位岳师父——岳麒和岳麟是孪生的兄弟俩,商秀儿之前听萧六爷说过这两位师父,是各擅诗画的风流人物,出身南郡岳家,因为原本家境就好,年轻的时候志不在官场,不曾参加过科举,只是兄弟同行到处游历,增长见闻,最后落脚在这繁华的霍都。
“大岳”和“小岳”的称呼倒不是商秀儿自己个儿这么叫的,而是两人以诗画闻名中原以后,文人圈子里就这样叫了起来。
向来才高的人总有些傲骨傲气,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两位愿意应萧六爷的请求来教商秀儿。
小岳师父岳麟擅画,商秀儿跟他学了大半年,现在看着手里的画卷,无论从笔法还是风骨,她都看不出哪里好,不由得有些泄气。
虽然沮丧,听见外间响动,知道是老师来了,她急忙掀了帘子出屋,矮了身拜道:“小岳师父。”便将人迎了进来。
进来的人是岳麒,他脸膛方正,两道浓眉和修的不长不短的胡须上都沾了雪花,因天气太冷了,所以鼻头冻的有些发红。
岳麒全身上下裹得厚厚的,进了书房,便解了貂皮领子的斗篷,露出一身墨青暗花锻的棉服,在商秀儿面前站了良久,想说什么,却忽的打了个大喷嚏。
看到商秀儿递过来一杯热茶,他忙接过来道:“你这屋子每次都和别人不同,怎么不烧的暖暖的?莫不是下面人背着萧六爷捣鬼故意难为你?”
商秀儿急忙关了窗,道:“小岳师父,冬天屋里不透风,再烧的暖,人就容易惫懒,我特意让她们别把火盆烧的太旺。谷师父还怕我被烟熏了嗓子,让我开窗透气,所以屋子里不暖和。师父若冷,我让青玉多加些炭。”
她正要喊青玉,岳麒摆手道:“算了,即使如此,别熏坏了你千金不换的嗓子。”
青环倒有眼力架儿,忙将椅子往火盆处挪近了一些,岳麒才不顾形象的窝在那张太师椅里,将斗篷围在身上,仿佛盖了床被子一般,只皱了眉头,看着商秀儿。
商秀儿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迟疑道:“难道是大岳师父?”
岳麒将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跺,道:“我兄弟二人教你时间也不算短,怎地到今天还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商秀儿知道岳麒只是佯装生气,不由得笑道:“实在是二位师父生的太像了些,连胡子修的都一模一样。怎么今日不是小岳师父来?”
岳麒道:“他上次在你这授完课回去就有些受凉了,所以今天还是我。”
商秀儿又歉然又有些着忙道:“还是我这屋子太冷了。”说罢又要喊青玉加炭。
岳麒阻止道:“休管他,他顾着风度,穿的又少,明明在你这冷的直哆嗦,也不肯靠着火盆取暖,病了又不乐意喝苦药汤子,也是活该。”
两位都是师父,商秀儿不能和岳麒一样开小岳师父的玩笑,道:“小岳师父既然不爱吃药,过会儿我拜托谷师父过去瞧瞧,谷师父熬的汤水好喝,也没太大药味,发发汗或许就好了。”
岳麒点点头道:“也可。你把画拿来我看。”
两位师父虽然分工不同,但却不是说小岳师父教画,大岳师父便对画画一窍不通,他只是更擅诗文而已,因此平日也偶尔提点几句商秀儿的画功。
商秀儿有点忐忑的把九九消寒图递过去,画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是她每天冒着风雪在梅树前绕来绕去,看了许久才记下来的,回来每天无事就画,也画了十数张,这张算是最好的,其余已经被她丢进了火盆。
此时她看着岳麒慢慢展开画卷,生怕他觉得不好,一生气也丢在火盆里去让这幅画去找同伴。
岳麒倒没那么严厉,这女学生最初就是一张白纸,半年前连握笔的姿势都不对,现在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画的虽然没有灵性,没有那种寒梅顶风冒雪的疏狂劲儿,但却中规中矩,能看得出一笔一划都是下了死功夫练过的。
假以时日,真能到了有感而画、画有所感的地步,才算是学成——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学不成一个画家。
话又说回来,若真的把一个萧六爷看好的女伶教成了一个画家,他兄弟两个也要去跟六爷请罪了。
商秀儿看他边品茶边微微点头,心里才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又听岳麒问道:“还未着色?”
商秀儿道:“线稿小岳师父还没准,不敢先着色。”
岳麒道:“我看你这枝梅花有些嫩生生的味道在里面,用红梅吧。”他思考了一下,又道:“既是红梅,给你半个时辰,题首五言的诗。”
他看商秀儿面有难色,立刻竖着眉毛道:“俗话说读遍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偷,平日没少教你,对子也对过不少,怎地做不出来?”
...
商秀儿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作诗。
她知道大岳师父平日性格爽朗,好说话,性子却比小岳师父暴躁得多,肯定见不得她露怯或者找借口,便不再多说,慢慢磨蹭到书桌边,边磨墨,边搜肠刮肚的想。
岳麒这才舒展了眉头,看着商秀儿双眼望天,冥思苦想,失笑的摇摇头,只喝茶等待。
他掐着时间,眼看着快到了,商秀儿才肃立在书桌前面,悬起白生生的腕子,五指如同嫩笋一般提了笔,另一只手则轻轻擎着右腕,微微低垂了脖颈,认认真真的写起来。恐怕因为是第一次题诗,仿佛还有些紧张,嘴唇微微的咬着,仿佛这样便能在书写的时候有点儿助力似的。
一首诗写完,商秀儿嘘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拿起,吹干了墨迹,恭敬的递到大岳师父面前。
不消说,她比刚才还紧张,因为岳麒正经是教她读书的师父。
岳麒仔细看去,商秀儿这一手字也是他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工整娟秀,有骨有肉,字如她人一般。若说性格软糯,有时候却十分倔强,他知道商秀儿每日的课业,单就锻骨和后面的身上功夫,若不是能吃苦的坚毅之人,万万挺不下来;可若说她狂傲,显然也不是,她并不做什么无谓的坚持。
纸上写着简简单单的四行诗句。
“红梅次第点,冬雪逐日消。遥请东君主,司春还盼早。”
很普通的小令,还算应景,但岳麒的本意却不仅仅这样简单,将纸放到旁边案几上,道:“你用南腔念白,合着身段儿过一遍。”
商秀儿心里过了一遍,才迈了步子。
她跟梁师父学了这么久,一步一步仿佛尺子量过一般分毫不差,行动间两只手在身旁俏生生的摆动着,除此之外只见长裙微微抖动,如同水波一般,袅娜娜的走到岳麒面前立定,做了一个推窗的姿势,然后仿佛冷风吹了进来,脸略微偏了偏,纤纤玉手作势在嘴前呵了呵气,又搓了搓,方捏了兰花指,点了点窗外,吟道:“红梅次低点。”
又双手展开,手里捏的帕子一挥,道:“冬雪逐日消。”紧接着,两手又合拢,做了一个祷告的姿势,道:“邀请东君主,司春还盼早。”
岳麒道:“还算贴合。那么你说说看,这念诗的人物,该是什么身份?”
商秀儿道:“是丫鬟呀。”
岳麒又点点头道:“这诗若是大青衣念,可合适吗?”
商秀儿想了想,摇头道:“不合适吧。大岳师父,我虽然做不出来更好的,但却知道自己这半斤八两,这诗里,有的字用的俗了,就像红梅啊什么的。”说完了自己也有些嫌弃了,又瞥见九九消寒图,灵机一动道:“大岳师父,换成墨梅合适吗?”
岳麒道:“合适也算合适,但仍要看场合。且换了红梅,那么冬雪也要换,而且以大青衣的角色,再说后面这两句,便有失轻浮。”说完站起身来,也不管堆在地上的貂毛斗篷,俯身拿起那幅九九消寒图,喊了一直在旁边侍立的青环过来,道:“我就替岳麟做主了,这画可以贴在墙上了。”
他回身看着商秀儿,商秀儿却没有功课通过的喜悦,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那四句诗,无奈却怎么都再也想不出来两句新的来了。
岳麒看她纠结,笑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想,既然是点九九消寒图,这可不是穷人家玩的起的玩意儿,天气寒冷,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哪有心情画红梅?所以若是台上有这么一场戏,起码也是个大家闺秀,既然这样,就一定会跟着一个丫鬟。那么这首诗的前两句,可让青衣念,后两句,则可以让丫鬟抢着说出来,一来一文静一活泼,这样的对比好看;二来,若是才子佳人戏,这句‘司春还盼早’可就是个引子了。”
商秀儿不由得呆住了,细细的在心里琢磨了几个来回,原来……原来两位岳师父都是极懂戏的,敬仰之余,更加感激萧六爷的苦心,方眼睛发亮的看着岳麒,道:“大岳师父,这个法子好!”
岳麒微笑起来,道:“这是我想出来的,可不是你想出来的。”
商秀儿只愣了一会儿,立刻矮身拜谢了下去,道:“大岳师父,我明白了。”
岳麒喜爱她聪慧,自忖也应该受她这一拜,因此并不扶她起来,只道:“这半年多的底子虽然打的仓促,但已经强过很多伶人。你不是要去考个女状元,或者做个女才子,因此现在也差不多够了,接下来的课,只会比今天还难,你自己要多费心力才行。”
在商秀儿点完这九九消寒图的最后一点时,红梅开了满幅画面,窗外也已经是一片春光明媚。
莺园的屋檐别致,上面种着一行迎春花,到了初春时节,十数条嫩绿枝条垂在窗前,上面星星点点的开着嫩黄的小花朵,又别致又喜人。
春风又至,距离商秀儿来到霍都,已有一年有余。
观音娘子她也没有看见过了,她知道赛观音住在竹园。
以前的商秀儿,若是知道有这样一位传说中的名伶就在身边,怕不是要一日三趟的过去纠缠请教?但今时今日,她却不敢去打扰这位一句话便改变了她一生的人——说是不敢打扰,不如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认同福祸相依的说法,却没法完全释然。
去年的那段时间和经历,于商秀儿来说,如同做了一场异常寒冷与屈辱的梦。
商秀儿只想着,不要把它当回事罢。也只有如此,才能如同梦醒了一般,所有的不堪在她的“醒来过后的”生活里才能被那些妍丽曲词、淋漓的汗水、几乎无片刻闲暇的辰光和萧园的春夏秋冬遮盖过去。
去年萧园的初春,商秀儿几乎无暇也没有心情去留意,今年走在园子里,却发现这里的春色如此热闹喜人。
她攀着手中的花枝,大簇的重瓣桃花开满枝头,如同一树树锦霞缠绕,真个是千朵万朵压枝低。
...
一阵风吹过,桃花瓣儿不曾掉,倒是隔墙的玉兰树哗啦啦落下了巴掌大的玉白花瓣儿,有蜂儿蝶儿从墙那边飞舞过来,不知疲倦的绕着团团簇簇的香雪海般的花儿嬉戏着。
此处花开,哪处花落,商秀儿矮了身子,绕过低压的枝条,在这园中流连穿梭。
她偶尔抬头,能看到满枝花朵辉映下露出的那片湛蓝的晴空,忽然就觉得世事变迁的这样的快,春光也从来不曾驻足。她忍不住擎起了扇子,刚低低的开口唱道:“流水年华春去渺……”就听一阵嘻笑声就从院墙那边传来,听起来十分接近,商秀儿停住了身段,向月亮门那边看去。
内外宅的花园由这处月亮门互相连通,平日商秀儿并不过去内宅,就算是外宅的景致,因为她素日的课业太满,也不是时时能出来游玩欣赏。但她知道从这边望过去,月亮门内是一株不知多少年岁的极老的牡丹桩子,取的花好月圆之意,刚才路过的时候一瞥,一并旁边环绕种的一圈儿芍药,似乎都已经发了很多郁郁葱葱的新叶。
商秀儿呆立了片刻,正踌躇是否就此离去,就见一个看起来颇为伶俐的丫头从月亮门那侧过到了外宅这边。那丫头向花丛深处张望了一下,一看见商秀儿便脸上一喜的快步走到她面前,矮身施礼道:“商姑娘,我们苗娘子正在里面设了春宴游玩观景,请您过去一起游乐。”
商秀儿此时深深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抽身离开,她再对萧六爷内宅的莺莺燕燕感兴趣,也不愿意和她们打交道,但却不知怎样才能拒绝。青玉青环都不在身边,她茫茫然环视了一下四周,那丫头还在旁边矮着身子等待,只得在心里喟叹了一声,道:“既然是苗娘子相请,你带路吧。”
进了月亮门,商秀儿就算是心里郁郁,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内宅的春光更胜比外宅十分,红廊绿柳白粉墙,一簇簇或高或矮细致修剪的花树,零星错落的怪石,远的楼阁,近的亭台,随处都能体会到当时建园时的匠心。
一阵喧闹声传来,商秀儿抬眼看去,在一株极高大的桃树上一个丽人正在荡秋千,春风舞处,裙袂飞扬,桃花纷乱,正有飘飘似仙之感。那丽人似乎看到了正在门口处的商秀儿,脚下略微用力,那秋千几乎荡平,忽的她双脚又离了木板,双手握着绳儿,竟在高处又翻了一个花儿,引起下面一片莺莺呖呖的叫好声。
桃花树下是一片大大的空场,似乎转为摆宴所设,此刻铺设了十来个案几和毡垫,有的娘子正仰望着拍手叫好,有的则拈着一支桃花懒洋洋的斜倚着,有的则两两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团扇遮住了她们姣美的面庞,只露出白皙的耳垂,上面的明铛微微晃动着,略高的一个凉亭上,“活梦梅”正在和那位苗娘子说着什么,看到商秀儿,便遥遥举了杯子,行动端地是又疏狂又潇洒。
商秀儿看着那位第一次见面的秋千丽人,倒已经觉得见怪不怪了,一年前见到的那些个娘子们,都是伶人出身,想必这位也是,因此身上有功夫也不足为奇。
但即便心里不惊奇,这景色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美人行乐,春色无边,她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来,真的是一幅极好的画卷啊!
不过一会儿,那秋千上的丽人才一跃而下,看着商秀儿这边。
此时那些之前专注的看着丽人荡秋千的娘子们也顺着丽人的目光,看到了商秀儿。
苗娘子已经从凉亭上下来,脸上倒是十分欢喜的神色,快步迎了上来,娇声道:“商姑娘,来这边!”说罢就牵着商秀儿的手,走到一个案几处坐下,还殷勤的倒了杯酒。
商秀儿成了这群女眷眼中的焦点,颇有些不自在,她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不要说跟萧六爷学戏之后,就是之前,也从不曾同有钱人家的姬妾这样平起平坐过。
她看着苗娘子,对方娇俏的略有些圆润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恶意,因此愈发不知怎样开口回绝。
正尴尬间,“活梦梅”坐到她旁边的案几那,手里还是那把从不离身的扇子,笔直修长的双眉一挑,道:“苗娘子莫要难为商姑娘,她现在身边有谷师父跟着,别说喝酒,外面的东西都不能轻易入口。”
苗娘子用手掩了口,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倒忘了这点了,那你别喝了吧。”说完把商秀儿面前的酒杯拿到自己那边,想了想,把各色点心也挪到了自己面前。
商秀儿笑了起来,她有些喜欢这位娇憨的苗娘子了,便轻声询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园外呢?”
苗娘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我有个本事,能听声儿。刚才你在园子外面唱了一句吧?”
商秀儿有些哑然。
其实她已经有一年多不曾在外面开过口唱戏了,这个禁萧六爷一直没解过。就是在方才,或许是春色太好,或许是忽如其来的那一点小小的惆怅,她才忍不住低低唱了那么一句,竟然就被隔墙的人听到。
苗娘子道:“我不小心和她们说了,所以各位姐姐们都想见见你……”她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瞄了刚才荡秋千的丽人一眼,商秀儿没有忽略掉。
商秀儿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位娘子,在她见过的几位萧六爷的姬妾里,有的娇憨,有的英气,但还没有如同这位这般美貌的,可能因为打秋千的缘故,不曾梳髻,只是一头长发随手用玉环束在脑后,双眼那么明亮,脸庞泛着桃红,嘴唇丰满嫣红,几缕发丝随着汗贴在腮边,整个人艳丽妖娆,又透着一股自信的劲头。
她从没见过这样张狂的不加掩饰的美。
那丽人看到商秀儿凝目望过来,嘴角弯了起来,道:“商姑娘,我姓秋。”
商秀儿见她并没有站起身来,便也稳稳的坐着,遥遥点了点头,道:“秋娘子。”
...
秋娘子又肆意的笑了,眼风扫过苗娘子道:“青儿不老实,她听了你唱的那句以后,明明说的是观音娘子,并不是你。”
苗娘子脸上顿时露出窘迫的神色来,刚想说些什么,商秀儿却在案几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并不理会秋娘子,只微笑问道:“原来苗娘子闺名是青儿吗?”
苗青儿感激商秀儿不怪她,反而帮忙将话题引开,急忙摇头,道:“哪有什么闺名,是我做伶人时的艺名罢了。”
商秀儿对“苗青儿”这个名字不太有印象了,但能进入萧六爷的内宅,又联想到以前观音曾经说过“园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唱戏的”,想必她也曾是个出众的伶人吧?
她正在记忆里细细翻找,那边秋娘子却不依不饶的道:“我就不信,观音娘子恐怕是最不喜欢春光的一个人,怎么会让人推了车子出来游玩?还兴致高昂的唱起戏来?所以让丫头请了过来,看到底是不是!”
商秀儿脸色骤变。
秋娘子这一番话实在对赛观音太不恭敬,无论赛观音对她个人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但商秀儿听了谷师父的话,觉得她也是个心智坚定值得尊敬的人。眼前的秋娘子拿赛观音的双腿说事儿挑衅,实在让她觉得无可忍耐!
然而秋娘子似乎没看到商秀儿这边变了脸色一样,也不管苗娘子那快哭出来的样子,又道:“我们这些人耳力没有苗娘子好呢,但既然苗娘子都有听错的时候,想必商姑娘唱戏酷肖观音娘子了?”
还未等商秀儿开口,她又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当时进了萧园,还以为能亲耳听到名动天下的赛观音唱戏,也让我等不入流的小伶人长长见识,学点本事,没想到直至今天,也没听她开过金口,说实话真的遗憾极了。既然商姑娘的音色连苗娘子的耳朵都骗过去了,不如让我们这些没福气听观音唱戏的人见识一番,解一解这么多年的遗憾,可好么?”
她嘴角噙着笑,仿佛丝毫不觉得她语气间不但对观音轻慢,而且对商秀儿也不尊重之极,这哪里是待客之道,只是将商秀儿当作取乐助兴的人看待罢了。
只转瞬间商秀儿便起了身,因为行动太快,竟然掀翻了面前轻巧的案几,发出了一阵巨响,酒洒了一地,只余下空酒杯在一片寂静中转过来转过去,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
商秀儿只平静的看着秋娘子。
人是美人,虽然席地而坐,却仍是风姿绰约,白底的素锦上绣着一簇一簇的粉色海棠花,披在肩上的罗纱也有同样的刺绣,只是不成簇,零零散散的绣在上面,站立时人如花枝,行动时那罗纱飘飞,带着上面绣的花瓣绕着人飞舞,仿佛花就从她身上落下来一般。
商秀儿的怒气突然就熄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来秋娘子可能是哪位了。
北地曾有一位极红的女伶秋海棠,相貌艳丽,性如烈火,尤以武功见长,最是擅长短打戏,她是早有耳闻的,但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几年前就再没有听说过秋海棠的消息了。她虽然没看过秋海棠的戏,单从她在秋千上那一番特意做给她看的技巧,也知道一年前的自己定然是不如的。
她沉默的看着眼前的莺莺燕燕,知道每个人都曾经在红氍毹上盛放过夺目的炫丽花朵,这里面的美人们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名头低于过昔日的“九龄秀”。
她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交织着惋惜和恨意的情绪,不是恨眼前咄咄逼人的秋海棠,也不是恨那些旁观的娘子们,她甚至有些了然秋海棠为什么突然发难。
是萧六爷扼杀了她们,将她们囚在这看似美景无边的萧家后院里,天下之大,她们剩下的时光,也不过是用来拈酸吃醋、勾心斗角的来争萧六爷这一个男人罢了。
她们实在可悲,可是她却不能恨萧六爷。
商秀儿转头向园外走去,或许这是失礼的,但她从来就不知道和妾侍的相处之道,也不想知道。
非但满园的看客没料到商秀儿一言不发就这样离开,连秋海棠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只呆了瞬间,她便快步追上商秀儿,一把拽过商秀儿的手腕。
商秀儿不得不转过身来。
秋海棠咬牙切齿的道:“观音娘子都不能陪他看戏,凭什么你能?凭什么你抢了赛观音的位置?”
商秀儿一字不落的听清楚了她的问话。
的确,从她搬入了莺园,但凡霍都来了萧六爷关注的戏班子,那么在他身边陪伴着观戏的人一定是商秀儿。
从萧六爷答应指点她唱戏那天起,赛观音就再也没陪萧六爷出去过。
原来正因为这样,所以内宅里才对她敌视起来吗?
她对她们可怜、惋惜,却并不觉得有向她们说明的必要。
看着秋海棠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口,纤细的手甚至攥出了青筋,商秀儿又一次觉得厌烦透了。
苗娘子已然觉得自己闯了大祸,眼里挂了两泡眼泪,“活梦梅”只拄着扇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商秀儿和秋海棠两人就这样在月亮门前僵立,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道:“商姑娘。”
是松香的声音。
还是那么刻板,语调毫无起伏,可商秀儿听起来却如蒙大赦。
松香冷漠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道:“六爷有话说。”
话音刚落,秋海棠的手似乎松了松,眼睛里终于露出有些害怕的神色来,但随即却又咬了咬红唇。
“六爷问商姑娘,这个月初带你去看过筱桂花的《游园》,上个月带你去看过夏芍儿的《游湖》,游春思春在戏里不少见,当时留下的题目是,同是春光,有何异同。姑娘可想好怎么作答了没有?”松香垂着两眼,语气略带了些严厉,目无表情道:“六爷又说,入了春,特意放松了课业,每天空出了点时间让姑娘出来逛逛园子,不是让姑娘到内宅里争奇斗艳的。”
...
商秀儿的脸刷的就红了,如同被人扇了一耳光在脸上,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嗫嚅道:“已……已经差不多了。”
松香抬眼看了一眼商秀儿,表情有些怪怪的,道:“六爷说,如果商姑娘已经准备好了,那么现在就过去回话。”
商秀儿有些心虚的道:“这……距离回课的日子还有几天呢……”
松香话已带到,也不答话,转身便出了月亮门。
商秀儿本就忐忑的一颗心更加着慌,急忙掰开秋海棠的手指,连一声“告辞”都来不及说,便匆匆跟在松香的后面,脑子里却转个不停的想应该如何应对萧六爷这次的提问——她根本没有准备好!而且因为方才的这场突如其来的聚会和莫名其妙的敌意,她的心更乱了!
秋海棠有什么好嫉妒的呢?
商秀儿苦笑了一下,她跟着萧六爷去观戏,完完全全是个又苦又累的差事,每次都战战兢兢,生怕漏掉一句词、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萧六爷就会发问。这是在观戏的时候,回到萧园以后更累,看一次戏,十天半个月里脑海都要反复琢磨咀嚼,直到深入脑海忘也忘不掉,因为萧六爷可能会突然拎出来一场半年前看过的戏,问她,当时那个班子是怎样演的?若是她应该怎样演?在她看来其他角色又应该怎样演?
商秀儿若答不上来,萧六爷也不批评于她,只是眼神那样一扫,便能让商秀儿自己出一头冷汗,如芒刺在背!
她是真的怕这位天下第一教习!
想到这里,商秀儿试探着、轻声的问道:“松香小哥,萧六爷心情怎么样?”
松香头也不回,道:“我们做下人的,怎么好揣测六爷的心情?”
商秀儿没有法子可想,脚步越放越慢,道:“我,我其实没有准备好六爷布置的课业。”
“商姑娘说差不多的时候小的就知道了。”松香边走边道:“以前姑娘回课都是胸有成竹,可从没用过‘差不多’这样的词儿。姑娘请宽心吧,六爷也是猜你没准备好,差小的去把你喊出来而已。”到了路口,松香停住了脚步,躬身道:“前面就是莺园了,姑娘自己认得路,小的就不带路了。”
商秀儿失魂落魄的走着,她没有进莺园,反而不知不觉的走向了莫忘居,她总觉得自己有话要问萧六爷,可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她在门口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莫忘居的门却突然打开了,萧六爷正送了一个人出来,似乎是访客,她急忙偏了脸站在旁边。
两个人闲话着经过她的身边,她听到了那访客停在她身边,“嗯”了一声,她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立刻低了头,暗暗责怪自己没规矩。
萧六爷送了那人出去,片刻便又回转了来。
商秀儿还在路边站着,在刚才短短的一瞥中她看到那人留着络腮胡子,似乎脸盘并不大,所以给她的印象也只有胡子了,这么想着,她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身前的萧六爷道:“笑什么,你知道他是谁?”
“是谁?”
“他是李玉啊。”萧六爷看着远处。
这下商秀儿笑不出来了,她情不自禁的揪紧了胸口的衣襟,颤声道:“他——他就是李玉啊!他认出我来了吗?”
“认出来了。”
“那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在我萧园里,他不会来萧园要人。”萧六爷仿佛浑然不在意一般,说完便进了屋。
商秀儿呆呆的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方拖着步子往莺园走。
进了屋,没有看到谷师父,反倒有些庆幸自己这副又颓废又害怕的样子不会有人看到,只拿了块帕子沾了水,瘫坐在窗户边上的书桌旁边,用帕子盖了脸,过了一会儿,才觉得脸上的**消了些,似乎心里也平静了一些——既然萧六爷不怕,那就没事吧。
她在想内宅。
今天她承受了秋海棠的敌意,虽然无辜,但是她自己并不是没有责任的。
原本可以拒绝这场邀请,她没有开口,反而进了内宅,所以后面的事情她无法控制,也没法应对——究其原因,到底还是她内心有些好奇。
她好奇萧园里的女伶们,好奇她们平日如何消遣,好奇赛观音和她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除了好奇,她还怕得罪了这些萧六爷的女人们,寄住于此,在她们的眼里自己又多得萧六爷看重,不卑不亢,这四个字说起来多么容易,可是却难以做到。
商秀儿摇摇头,帕子已经由微凉变得温暖,她的心思也清明了许多。
她商秀儿于萧园,终究是个过客,萧六爷教她,却不曾让她拜师,想也知道,是想表明教过以后不希望再有什么牵扯吧?
这也原本就是她的意愿啊!学成之后,她要离开这里,走遍天下,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成为能和那些名角儿齐名的伶人,既然如此,在意是否会得罪萧六爷内宅中的娘子们岂非多余?
但是,商秀儿放任着自己坐没坐姿的靠在椅子上,窗外的春光正好,她也是真的为她们可惜着。
描写春色的戏里多么常见,但大多在演绎的同时,也都会伴以伤春之意,杜丽娘有“锦屏人忒看地这韶光贱”之感,张生也会说“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戏里修炼了千年的白蛇都会唱“桃李花开水自流”,就连王宝钏在唱着“屈指算惊蛰到九尽春”、做着挖野菜的动作时,何尝不是一吟三叹的自怜着十八年耗尽青春的命运?
无论男女、无论寿数长短、无论贵贱,时光易逝。
商秀儿有多么可惜活梦梅她们,就有多么庆幸自己的青春不曾辜负。
她呆呆的看着书案上自己写了一多半的课业,心里总是觉得她们最好的时光在进入萧园的时候就终止了。
这次课业和以往是不同的。
商秀儿知道萧六爷说戏有讲究,如寒冬的时候讲《南天门》,秋天的时候讲《西厢记》的《长亭》一折,都是应着四季景儿的。
...
幸得萧六爷这样安排,商雪袖对这些戏的感悟的确更为深刻。但这回本应该一个月一次的说戏竟然拖到了三个月,商秀儿的回课一直到春末夏初时节才放到了萧迁的书案上。
这期间萧迁没有派人来催,商秀儿也没有问为什么,她觉得大抵自己摸对了路子,这次萧六爷恐怕是刻意让她心无旁骛的体验这段完整的春来春去的。
萧迁皱着眉头看着一厚摞誊写的工工整整的课业,商秀儿虽然准备的自觉得颇为充分,但站在萧六爷面前解释时仍然有些忐忑,可是出乎意外的,萧六爷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问许多刁钻的问题,反而似乎兴趣缺缺,心思没有在这次说戏上,商秀儿得了一声“尚可”,便被萧六爷摆手请了出去。
商秀儿出了莫忘居,轻轻松了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不甘心,她本以为这样长时间的准备,可以得到萧六爷更多的指点。
她回头看看轻轻摆动的竹帘,仍可看到萧六爷坐在窗边,幽青的竹色里静静的沉默着。
萧迁不知不觉坐到了日暮时分,屋里暗了下来,丝丝缕缕的残阳的光线费力的穿透竹帘,在他面前的纸张上留下一道道的明暗光影。
在商秀儿这份答卷里,最触及他内心的便是“辜负”二字。
戏词里有云“有花堪折直须折”,他何尝不想呢?曾经他那么想培养浇灌出一朵名冠天下的花,可在含苞待放的时候,花茎却生生折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花枯萎凋谢。
他纵然不想辜负,无奈这朵花却再也不愿意回应他了。
萧迁叹了口气,拿起了这一摞纸,刚起身,就听外面有动静,有人点燃了蜡烛,光融进了屋内,他清了清嗓子,道:“无需点灯了,我正要出去。”
外面的人掀了帘子,走了进来,却没有出声。
萧迁转了身,手几乎抓不稳纸张。
昏昏暗暗中,那人的身影消瘦修长,萧迁知道是她素日站立都极其费力,所以只能倚门而立,可却仍觉得这景象这般美好,这身影如此曼妙,如同梦境一般。
萧迁张了张嘴,一股咸涩便入了口,颤声道:“我以为……”
他又急忙住了口,生怕说的不对,对面的人就会转身离开,语塞片刻,他又慌乱起来,疾步往前走了几步,伸出了手道:“不管怎样,应该先坐下才是。这屋子里幽暗,别撞到了……来人啊,屋里多点几盏灯!”
赛观音在昏暗中贪婪的看着眼前的萧迁,她有多久没有这样专注的看着他了?
他额头已经冒出了薄薄的汗,脸颊泛着微红,一双眼睛也明亮起来,因为她的到来,本有些下垂的眉梢也挑了起来,颇有些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自命风流才华无二的萧迁——那曾经是她的萧迁,曾经属于她的少年。
眼前的萧六爷,并不是人前那个时常板着脸面有厉色的萧六爷,虽然那么高兴,却更多的显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来,他何尝这样委屈过?
赛观音眼睛有些酸涩,她用力睁了睁眼眶,偏过了脸。
龙儿拿了蜡烛进来,麻利的将屋里的灯盏点燃,又大着胆子看向赛观音,嘴角轻轻朝萧迁那边呶了几下,才退了出去。
萧迁怎么会看不见她的小动作,龙儿也一直盼着他和观音能回到以前那个样子,这丫头机敏,也早就知道二人的心结在谁那。
屋子明亮起来,赛观音走到书案那里,轻轻抚平刚才被萧迁捏皱的纸张,凝目看了过去。
萧迁急忙又拿了一个烛台轻轻的放到旁边,烛光下赛观音眉间的红痣嫣红的如同一颗红玛瑙一般,乌发堆叠,眉目舒展,一身水蓝色的长衣和同色的裙子,连朵花纹都没有绣,如同很多年前那样,台上太多穿红挂绿,台下反而喜欢素淡淡的朴素衣服。
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间,他闻到赛观音身上的味道,那不是女子们常有的脂粉香味,而是常年萦绕的淡淡药香。
他心里难过,道:“若要找我,叫龙儿或财儿来喊我便是,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何苦自己过来?出了汗,腿上的药又要重上。”
赛观音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是为了商姑娘来的。”
萧迁方才拿了纸稿,本也是一腔的沉滞无人倾诉,萧园之大,能听听他说心里话的也只有赛观音一个人,可听到赛观音这般平静的说出口,不由得眨了眨眼,露出委屈的神色来,好像在嗔怪她不是为了他而来。
赛观音避开了他的目光,这般年纪了,却露出撒娇般的神色,仿佛回到了当年。一旦这样想,她就很难保持内心的古井无波,心若动了,便没法维持这么多年两个人之间的平静。
她并不想改变什么,所以只专心看着商秀儿的字,边看边道:“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我知道了,今天的事也有人跟我提起。”她抬起头,一双妙目看着萧迁,道:“她对这些戏,写出来的想法也算有理,可是字字句句,都在责问你呢。”
萧迁紧紧的盯着赛观音,旁边的灯光映在他的双目中,仿佛燃着两簇火苗,道:“难道是我故意辜负么?”
赛观音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道:“若不能叫商姑娘心服口服,她心里存着一个疙瘩,以后也不利于管教。你想要做的,便是我想要做的,所以我今天才过来。”
她不愿意来这里,突然想起上一次来莫忘居,已经是一年多以前与萧迁打赌商秀儿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这次又是为了商秀儿,想想也是一段奇怪的缘分。
萧迁见赛观音只谈商秀儿的事,唇角现出有些落寞的笑意,然而一会儿就消失了,人也重又回复了以往的端肃模样。
赛观音撑着扶手,费力的站起身来,道:“怎样和她说,六爷无需操心,就交给我这个没什么用处的残废之人吧。”说罢对外面轻声道:“龙儿,扶我出去吧。”
...
看到龙儿嘟着嘴不情不愿的扶着赛观音走到了门口,萧迁被那句“残废之人”刺得心里面抽抽的疼,祈求道:“观音……”
赛观音回头看着萧迁站在那里,浅浅淡淡的影子映在地面上。
她心里仿佛裂了一道缝隙,痛的不得了,脸上也终于露出来不忍和歉然的神色,道:“六爷,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苦楚,你心里不愿意。辜负?你没有必要这样想,是我的错。”
人在帘外,萧迁再也没出声挽留,他听着外面车轮声隐约远去,知道是财儿这憨实的丫头担心她的观音娘子,推了车过来接,他放下心来。
萧迁看着满屋明亮的灯盏,心中却空旷的很,他坐在赛观音刚才坐着的椅子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隐约的药香,他轻轻的仰倒,闭着双目。
他从来没觉得应该对商秀儿解释什么,那是因为他从来没觉得辜负过除了观音以外的人。
观音不明白,或者其实是明白的,只是装作不懂。
既然这样,就算了吧,起码,她还能说:“你想要做的,便是我想要做的。”
萧迁微睁了眼,道:“来人。”
外面当值的小厮笙儿应了一声进来,萧迁道:“去和观音娘子那边说,今天娘子已经累了,晚上还是休息吧,别急着找商姑娘。”
笙儿躬身道:“知道了。”正要出去,又听萧迁嘱咐道:“不要直接和娘子说,你跟龙儿姑娘说,她知道怎么劝娘子。”
笙儿虽然立刻就去了,无奈却跑错了路,他去了竹园,才知道观音娘子没回竹园来。
他顶替了鼓槌儿的差事才一年多,对这段往事不清不楚的,人也没有马尾、松香那么机灵,因此过了半个时辰才打听到观音娘子已经径直去了莺园。
商秀儿面带恭敬的把赛观音接进了屋子,抛却往事,赛观音的资格也足以做她的师父,其执着和坚毅的个性也让她敬佩。
谷师父原本就是跟着赛观音的,不用商秀儿说话,已经铺陈好了舒服的座椅,把赛观音安置好了,又要唤了财儿进来捏腿。
赛观音摇了摇头,道:“谷师傅不要张罗了,我过来是要和商姑娘说几句话的。我想喝你那道薏米和鸡丝熬的粥……”
谷师父怎么会听不出来赛观音想单独和商秀儿说话,连连点头道:“娘子稍等,我去做,不费什么事。”说完喊了青玉、青环退了出去,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赛观音端详着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商秀儿。
入了夏,这姑娘只穿了一身水青色棉绸的裤子和褂子,想是因为练功方便才穿的,虽然她来访的突然来不及更换,但站在那里,却也没有丝毫的局促或拘谨。棉绸的褂子容易起褶,赛观音分明的看到腰间显露出一圈密集的褶子来,看来刚卸了腰带,空空荡荡的衣摆更显得九龄秀的腰身纤细而挺拔。
与观音一年前的记忆相比,九龄秀的个子明显又拔高了。
她的五官也明显的长开了,赛观音回想起雨夜里哆哆嗦嗦几乎蜷成一团向她求助的那个九龄秀,那时的她只是个有些灵气的小美人,却没什么仪态,而今却不一样了。白皙光洁的鹅蛋脸,眉毛即使没有勒头,眉梢也是微微上翘的;鼻梁直且挺,到底是年轻,饱满的红唇即使没有涂口脂,也是水润润的,形状美好的唇峰下是圆润的唇珠,这嘴唇不大不小,称不得樱桃小口,但赛观音知道太小的嘴扮上了却不好看,像九龄秀这样的正正好好;一对双眸黑漆漆的,却又那么澄澈,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那里面闪耀的光芒又平静又坚定——这样的美人,素妆尚且让人心神动摇,若是在台上,恐怕光凭扮相就能红透半个霍都,难怪秋海棠那样的人见到商秀儿都会慌的出昏招。
被赛观音盯着看了这么好一会儿,商秀儿都不曾有过什么不安,也并不急着问她有什么事。
赛观音不由得又想,果然是居移气,养移体,别的不说,短短一年多而已,商秀儿在气势上都不一样了,萧迁在调教商秀儿这方面的确是尽了心力。想到此,赛观音缓声道:“商姑娘,你先坐下。”
商秀儿其实是不想坐的,虽然没有人承认,在她心里却一直觉得赛观音理应当是萧六爷的伴侣,也如同于师母一般。
无奈赛观音再次点头示意,商秀儿便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有些不解的看着赛观音,却没有想到赛观音第一句话问道:“商姑娘,你恨我吗?”
商秀儿怔了一下,低下头,又摇摇头。
“真的吗?你不必骗我。”赛观音道。
商秀儿抬起头,直视着赛观音,道:“是真的。夫人,我不恨您,说到底,那是我自己选择的呀。我也不亏,这机会多少人盼都盼不来,而且……在这待了一年多,也长了不少见识,最终像我这样没根没底的,不是您,也会是别人,到时候又会有谁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
她目光这样坦荡,赛观音不由得点点头,又摇头道:“我记得跟你说过,别叫我夫人,我在六爷那看到了你呈上去的课业。”
商秀儿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道:“那您看看,那几出戏我说的对不对?您也常演的——”说到这里她忽的停了嘴,非常歉然的站起来,道:“对不起,我……”
“没有什么,我以前是常演这几出戏。”赛观音并不在意,这也是真的,若是这样一句话就让她介怀,那这些年她简直就没法活下去了。
她淡然道:“个人心境不同,理解不同,不过你所写的,我大抵觉得不差。我今晚过来,只是想问问,何谓虚度?”
商秀儿一时语塞,又听赛观音道:“大抵在你看来,苗娘子她们便是虚度,而你日日勤学苦练,方不负青春,对吗?”
赛观音的声音仍然动听,商秀儿却能听出里面问责的冷意,这反而激起了她的不服来。她站在赛观音座前,道:“她们每个人,以前都不比我差!”
...
赛观音拿起扇子摇了两下,看着商秀儿认真的眼神,忽的笑了,道:“为什么用‘以前’二字?你虽然在此学了一年,我也承认你进步神速,和以前的九龄秀判若两人,但,商姑娘你也太过自傲了。就算是现在,这些娘子们,也未必输给现在的商姑娘你。”
她看着商秀儿猛地涨红的脸,将手里的扇子递了过去,严肃的道:“但若再过一年,两年,你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的话,你就会比她们高出很多很多。”
商秀儿接了扇子,看赛观音神情并不是在取笑她,而且说的也是实情,不由得低头自省起来,似乎这段时间里自己确实有些自傲了,可不到片刻她又看着赛观音,似乎懂了她话里面的意思。
赛观音又道:“听说以前和你同社的有一位绿牡丹,便是替你进了都护府的那位?”
她话未说全,还是这样发问的形式,但商秀儿立刻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商秀儿本人自然是视进入都护府的后院为末路,可是绿牡丹,她却是欢天喜地进去的,从商秀儿进了牡丹社挂二牌起,就一直知道绿牡丹想要什么。
赛观音道:“如果这种日子本来就是她想要的,哪还有什么虚度不虚度呢?在她眼里,你未能趁着青春年少、相貌姣好之时找个好的归宿,才叫虚度。”
商秀儿呆立在那里,竟然没有什么话可以反驳赛观音,过了良久,才慢慢憋出一句,道:“她们都比绿牡丹强多了,我只是有点可惜,也并没有看不起她们的意思。”
赛观音面色平静,道:“你且坐下,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庆佑十二年以前,伶人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故事里的这位女伶人,且称她为小梅吧。她的经历是很多伶人共同的经历,家里人口多,饭都吃不上,卖给戏班子也算是一条出路。
她的运气算是好的,正逢一个有名的戏班子的班主为了自家的孩子学艺办了个家里的小科班儿,要买些孩子一起学。做学徒饱腹就算不错,吃苦受伤、挨打受骂都是常事,既然卖给了主人家,死了都是白死,就这么着,小梅捱了五六年,算是学出来了。
艺成之后要在班里不拿酬劳的再唱三年,这三年,小梅也算是顺风顺水的过来了,有些个小名气,也有了自己的彩旗帘子,约满以后,邀约她挂单的戏班子十个手指头数不过来。
小梅的嗓子好,扮相也不差,身量出挑,用句俗话,那是祖师爷赏这口饭吃,但这口饭,难道是她生来就想吃的吗?即便想吃,但却未必想吃一辈子啊!庆佑十二年以前伶人可还是贱籍呢,难不成子子孙孙就这样下去?话又说回来,女伶正青春的时候红火,但总有年老的一天,嗓子不行,扮相也不行了,又要怎么办?
所以但凡是女伶人,考虑的要更多,正青春而慕少艾,心里总是要盼着有那么一个情投意合的男子,便是自己的良人,但是又谈何容易?
又过了几年,小梅的名头也更加响亮,她不再到处跑班,而是在上京坐馆,这段时间有位客人,场场不落的来看她的戏,每场也都必有红封,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结识了。
小梅也算识人无数,能看得出这位客人是真心迷恋她,加之这位客人相貌俊朗,家境富足,便也动了心。
小梅为人爽脆利落,问明了对方并不嫌弃她是个伶人,有意求娶,当即便收拾东西辞了馆,那人也是有心的,帮她脱了籍,没多久小梅就嫁给了这位客人。”
商秀儿听到这里,不由得安下心来,道:“既然愿意帮她脱籍,看来是真的遇到了良人,这位女伶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赛观音却意味深长的苦笑了一下,道:“有些事情,是后来模模糊糊才打听到的。听说洞房当晚,那人一定要小梅扮上……说句不好听的,这是娼伶待客的时候才用的风月手段。他们因戏结缘,若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不过是夫妻间的小情趣而已,但是……”赛观音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本不应该说这些,小梅的行当,是小生。你——听过便忘了吧。”
商秀儿“啊”了一声,扇子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
赛观音面容更加的悲凉,慢慢道:“那客人原本就是一个好男风的,既然好男风,上京男伶的私寮多的是,为什么又要祸害小梅?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一直不曾娶妻,但又要传宗接代,来了上京,无意中看了小梅的戏,对他来说,当真是再好没有了。”
商秀儿的眼圈儿都红了,那么一个潇洒灵秀的人物,为什么要遇到这样的事情?
赛观音道:“小梅辗转托了人,求我救她,我才知道,她嫁人之后的日子就像是地狱一样,但那个男人迷恋小梅,这倒是真的。”
赛观音嘲讽的笑了笑,道:“从小梅进了门,他就再也没去过南风馆,连身边略整齐些的小厮都打发干净了。任外面的人怎么看,小梅都是积了八辈子的福才能嫁给这么好的人……可外人哪里知道里面的肮脏事儿!小梅不从,那人不知道从哪找了一个会上小生妆的老不死,加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其中的龌龊都没法子说出口……当时想着若是普通人家,怎么也能把人弄出来,却不想这个人原是个皇商的身份,还颇结识了一些官面上的人,他怎么样都不肯休了小梅,最后还是找了六爷出面,费了很大的劲,才做成了这件事。”
商秀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光是听在耳里,心里都觉得像黄连那样苦,更何况是身处其中的人?
赛观音道:“像小梅这样的伶人,名气那么大却因为各种缘故遭遇不幸的,不知凡几。小梅到霍都来的时候,瘦的如同竹竿一般,别说穿上,哪怕看到小生的戏服,都会呕吐到胆汁都出来。也是她心志坚定,总算自己挺了过去。”
...
商秀儿道:“那她后来……我看她现在……”
“你看到的那出《伐子都》,就是她后来演的。是六爷让她跟了一个靠得住的朋友的戏班子出去走走,就当散散心的。水平你也看到了,没有恢复到十成十,也有九成九,只是唱完了以后,她本人却心灰意懒,不再想登台了。六爷实在欣赏她的小生戏,所以让她留在萧园,算是有个落脚之处,名义上是姬妾吧,但更像个女清客,也自在的很。”
夜色早已深了,初夏时分明亮的月光伴着虫鸣浸润到屋中,商秀儿竟觉得有些寒冷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没想到情况是这样的,想到她的课业里又是虚度,又是辜负,本来就存了指责萧六爷的意思,此时就有些讪讪的。
赛观音瞥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心里所想,淡淡道:“像她这样的,萧园里也只两三个而已。六爷的身份你也知道,他看得上眼的伶人,或许愿意抬一抬手,那么多入不了他眼的,死活又与他有什么相干?怎么会什么人都往萧园里救,六爷又不是开慈善堂的。”
商秀儿一滞,的确……她自己不就是个例子么?
“其余的娘子们,大多就像绿牡丹吧,唱戏本属无奈,若也像你那样被逼到绝路,恰有个好出路,怎么会不抓住机会?何况以六爷这样的风采,怎么会有人不爱?”
说到这里,赛观音露出了少有的惆怅之意,她偏过脸,看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树影,按着自己那除了疼和麻木以外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双腿,道:“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法伺候六爷了,但六爷没丢下我,我总要替他打点一二……”
赛观音的表情分不出是悲是喜,道:“六爷不愿意驳了我的面子,虽然纳了这些娘子们,但却不曾和任何一个太过亲近……”
商秀儿愣愣的坐在那里,赛观音的语气那么的凄凉,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可商秀儿听出来了,那话语多么的寂寞,绝望,自卑,还参杂着对萧六爷的浓浓的骄傲,她是多么爱慕萧六爷啊。
可是那一晚,她却是亲历的,萧爷回绝了她,那句那么惆怅、那么沉重、那么绝望又充满了希望的话——“观音啊,我不要别人”,那句在醉梦中的低语,都会觉得替六爷心酸——六爷也是极渴盼着观音的啊。
商秀儿无言的看着赛观音,赛观音转眼间就恢复了平静,仍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道:“或许你为她们可惜,觉得六爷辜负了她们,但你若问过去,不会有一个人愿意再回到戏台上。说到底,她们和你并没有什么不同,所求不同罢了——她们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你却要为她们打抱不平,内心对六爷有所不满,实在不该。”
谷师父是个会拿时机的人,听着里面没了动静,便端着盘子进来,将盘子上的一个描金荷花盖碗用厚厚的帕子托了,递到赛观音手里,语气里有些责备的道:“做什么要说这么多话,你的嗓子是我一直看顾的,就是现在不唱了,也要爱护着些。快吃吧。”
赛观音端了碗,拿起调羹细细的品尝起来,脸上很快沁出了细细的一层薄汗。
她没有再开口对商秀儿说什么,只和谷师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道:“现在难得吃到谷师傅做的东西。”
谷师父瞪了她一眼,道:“在我面前装什么可怜,我是不在你那里了,可是把青豆儿留下了,我会做的都教给她了,她素日就爱琢磨这些,已经比我强多了。”
赛观音难得的露出真心高兴的笑容,道:“青豆儿那丫头,越长越圆,谷师傅抽空去说说她,原来还是个青豌豆,在这么吃下去就要变成青土豆了,这么圆滚滚的以后可怎么找人家儿呢?”
商秀儿低着头,因着赛观音最后一句话已经直接说她不该,所以心情有些低落,却再也不敢有什么不服气了。
待赛观音起身了,她才恍过神来,外面隐隐传来数声更漏,她正要过去搀扶,却早有龙儿和财儿抢在了身边,她急忙从谷师父手里接了灯笼过来,道:“观音娘子,我送您出去。”
夜色已经深了,这时候反而起了风,黑漆漆的天空里也看不见刚才的月光,像是被云层遮住了,商秀儿看着那个胖胖的比较壮实的财儿将赛观音抱到车上坐好,推着渐渐远离了莺园。
她站在园门口,有些茫然的觉得她最近的言行和想法,属实幼稚,又想到那么多的美人,若是亲近了一个,岂非就要辜负其他人,最终都是辜负了观音,可世间只有一个萧六爷,想到这里不由感到有点乱七八糟的,实在也没有心思和底气再去关心什么辜负不辜负。
赛观音已经有些倦了,每次说起往事,不次于给自己上回刑,身累——更兼心累。只希望能对萧迁有所帮助,她费力的回头,看到莺园门口隐隐约约还亮着灯笼,朦胧的微光里一个身影站在那里,叹了口气,暗自道:“到底还是不懂。”
赛观音第二日便生了病,先是腿不太好,浮肿的厉害,又添了肝疼的症状。
商秀儿听谷师父说起,大概大夫是说观音娘子忧思太重,肝火郁结,不能再太过操心。
颇长的一段时期,每次商秀儿去萧六爷那里听他说戏,都觉得他脸上带了一层薄怒,仿佛罩着严霜一般。她心里有些发虚,觉得观音娘子的病和她上次回课时的胡言乱语也有一些关系,只好加倍的小心用功。
直过了两、三个月,赛观音的病在大夫和谷师父的调理下有了起色,萧六爷在说戏时才略微和缓了脸色。
商秀儿想,自己大抵是个不安分的人,吊了几个月的心刚落回腔子里,又起了新的念头。
到了现在,除了萧六爷专门给她说的戏以外,加上在其他几位师父那里练功之余零零散散的听,恐怕也听得百余出戏了——可是她憋的太难受了!
...
戏是商秀儿骨子里的瘾,所学越多,她越想知道现在的自己能唱成什么样子。
但是,萧六爷并不安排她学唱,非但不安排,反而还要勒令她不许唱。除了每日按照谷师傅教的吊嗓子,学音律,她已经足有两年,没有唱过一段完整的唱段了。
还是初春的时候唱了半句,惹了后宅的事儿,事后被萧六爷重责了一顿。
商秀儿甚至都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唱了。
她站在萧六爷面前,今天萧六爷刚讲了《琵琶记》,又拎出了去年的《西厢记》,林林总总,异同之处比对了约有一个半时辰,方才结束。
萧六爷照旧头也不抬的摆了摆手,示意商秀儿可以回去了,可商秀儿踌躇再三,到底还是鼓起了勇气,道:“萧六爷,您什么时候才教我唱戏?”
天气早已经转寒,萧六爷一身皂色的薄棉长袍,古香缎上隐隐约约闪现着流云纹,领口袖口都缀着细细的狐毛,锦带下方垂着黄龙玉的玉佩,越发显得贵气逼人。他正看着去年商秀儿的那副红梅消寒图和今天才勾勒出来的消寒图的草稿,虽然还没到日子,但商秀儿心里面已有了梅枝的样子,无需再照着实物才能画,落笔也比去年多了一份随意,少了一些匠气,起码已经得了小岳师父的认可,才送来萧六爷这里。
萧六爷面带挑剔的看了一会儿,头都没抬,道:“不是一直在教你么?”
“您是在教我。”商秀儿有些焦急了,强自压抑了声音,低头道:“吊嗓、练身段武功、书啊画啊,古琴音律,但凡您让我学的,我都学了,您说的戏,真的也让我大开眼界,仿佛脱胎换骨了一样。可是您不让我唱……这样下去,我那些学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又不唱又不演,这不是纸上谈兵吗?”
“纸上谈兵?”萧六爷抬起头,不疾不徐的反问道。
商秀儿咬了咬唇,道:“萧六爷,我,我真怕我把南腔忘光了呀。”
萧六爷反而“哈哈”的笑出了声来。
商秀儿急的红了眼眶,她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因为无论谁教什么,说什么戏,从来没有局限于南腔,萧六爷更是如此,只要他想讲的,即便是商秀儿都不知道的乡野小戏,也会被他拿出来细细的解说。
但商秀儿却实实在在的是一个南腔伶人,这么长的时间,南腔的印象已经被她所学的这些东西冲的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本来学本领是越学越多的,为何她反而学丢了东西呢?
她是打心眼儿里面惶然不安了。
萧六爷终于止住了笑声,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商秀儿。
商秀儿被他这样一瞧,心里又怕了起来,但是话已经出口,收也收不回去了,她总归是要问个明白的,所以也抬起头,挺直了脊背看着萧六爷。
萧六爷看起来并不是生气的样子,只是那眼眸太过幽深,所以完全看不出来他此时的情绪如何。
就在商秀儿觉得自己对视不下去的时候,听萧六爷肃声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明天的课业暂时停止,你等我传你。”
商秀儿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也睡不着。
白天萧六爷那样的神情,郑重而庄严,仿佛终于决定了什么事情一样——她不会看错的。
会是什么事情呢?她心头热了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啊,以前哪怕是正除夕的那一天,她的课都没有间断过,明天居然要停课……在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中,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又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谷师父和青玉的声音,似乎在说什么,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窗外还是暗暗的,似乎天还没亮一样,商秀儿却睡不着了,下了地,觉得屋里有些冷森森的,便披了外袍,趿拉着鞋子走到桌子边,摸摸自己惯用的茶壶,已经换了温水,正合适。
商秀儿倒了一杯水,先润了润唇,又小抿了一口缓缓的咽了下去,清了清嗓子向外喊道:“青环?”
青环急忙进来,脸色有些发红,道:“商姑娘,早饭还需略等等,今天天色不好,我、我睡迟了……”跟在她后面进来的青玉边整理床铺边道:“姑娘没出去看看,天上全是乌云,黑压压的,怕是今天要下大雨呢。”
商秀儿道了声“迟些也不妨事”,就出了屋,迎面就是一阵凉风,激的她打了几个喷嚏,刚把外袍裹紧了些,谷师父沿着廊下从小厨房那边过来,看到商秀儿,放下手里端的茶盏,责备道:“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着凉了可怎么好?”又向屋里喊道:“青玉青环,怎么不伺候姑娘穿衣?”
商秀儿自己乖觉的缩回屋里,边笑边道:“谷师父,别说她们啦,平时我也总这样啊。”
“今天不是天凉吗?”谷师父回身拿了茶盏,又嘱咐青环去盯着灶上的饭菜,又让青玉翻出略厚一些的衣物来,倒是忙了个底朝天。
用过早饭,商秀儿静静的啜着每日惯常都要喝的养嗓子的药茶,突然空闲下来的时间让她觉得异常不适,在翻几页书、拨弄几下琴的百无聊赖中,外面终于有了动静,原来是松香正在园子门口。
这两年商秀儿大体也有些清楚了,萧六爷所在的莫忘居,与她所在的莺园,还算不上是“外宅”,算是介于内外之间的一块地方。内宅里一些稍重要的事,或和自己有关的事,多半是由松香在管——这也实在是不得已,因为观音娘子不愿意管起事来。
马尾平日不常见,好像萧六爷是经常派他去外面跑,还有个原来贴身伺候的鼓槌儿,现在已经换了笙儿。
零零散散的,园子里伺候的人并不多,但隐隐约约的,商秀儿也知道,萧六爷在外宅处还养了一大批人,只是她不曾得见。
松香身后跟了一个丫头,恭恭敬敬的将手里的斗篷递给了谷师父,道:“秋冬衣裳前一阵子已经做得了,还没来得及发下来。因为今年天寒的早,今早萧六爷说先把商姑娘的斗篷送过来,出门的时候穿着,以免着凉。”
...
青环忙上来帮商秀儿系好了斗篷,商秀儿手轻轻的拽着斗篷的边拢好,因为还不是大冬天,所以里子只细细织就了一层极软和的羊毛软毡,外面用了压风的织锦,天青色的底子沿着锁边儿绣了一圈花鸟纹,配色做工都那么精致。
她心里突然感慨起来,这样一件斗篷,怕不是得几十辆银子?她唱多久的戏才能赚到?而从她进入萧园以来,且不论延请的名师、药浴和里里外外的花费,单就这四季衣裳,萧六爷都从未轻视过。
于他这样的贵人来说,或许这笔支出并不算什么,但商秀儿知道,自己已经从萧六爷这里获取了太多太多,而她竟然还在提出这样那样的非议……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忍不住不说,而她也坚信萧六爷用了这么大的心力和代价,不是让她慢慢忘记怎样去唱戏的。
商秀儿定了定神,缓步的跟在松香的身后,到了园门口,早有轿子准备在那里,她还未发问,就听松香道:“商姑娘请上轿,六爷在知雅水榭等您。”
直到轿子出了萧园的大门,商秀儿方意识到他们要去的不是萧园里的那个“知雅水榭”,而是霍都的那座。
据她所知,最近都没有什么出名的戏班子来此演出,不知道萧六爷为什么带她来这里,想到此处,商秀儿又觉得世事无常,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能在这里看戏,而且是陪同这位有名的萧六爷,一看就是数次。
萧六爷是知雅水榭的常客。
知雅水榭向来由曲部直接经营,所以萧六爷算得是此处的正经上司,若无他这重身份,也没法在关园的时候能随意游览此处。
厚重的园门“吱扭扭”的在商秀儿身后关上,两旁遍种着公孙树。
知雅水榭建成也没有许久,这么高壮的公孙树想必从别处移栽而来,时已深秋,金黄色的落叶掉满了宽阔的青石板路,踩在脚下,发着悉悉索索的声音。
商秀儿跟着松香进了知雅水榭,向里望去,从右侧上楼的第二个房间,是她惯常陪同萧六爷观戏的雅间。
她疑惑的看向松香,松香躬身道:“六爷不在雅间,商姑娘跟我来。”说罢带着商秀儿从外面走廊处绕向后面,这走廊是商秀儿第一次来。
因为关园,走廊外侧的窗户已经关闭锁死,早有人提前将厚厚的窗帘拉开,透了光进来,商秀儿绕到后面,才“啊”了一声,松香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商秀儿却回想起了她昔日在船上的时候抬头仰望着知雅水榭,那时窗扇间飘着薄纱,檐间挂着铃铛,可不就是这里?
她又在昏暗中向上走了三层楼梯,慢慢光线亮了起来,才看到楼上竟有个小小的廊房,萧六爷背光而立,听到声音,知道是商秀儿来了,也不回头,道:“来我这里。”
松香侧身让商秀儿进了廊房,自己轻轻将门合上,商秀儿有点好奇的走了过去,才看到眼前的景象。
原来从知雅水榭顶层的这处小小的房间里,能看到这样磅礴的景色!
下面便是松阳江,虽然远远望去看似平静,可曾经搭着牡丹社的班子沿着松阳江跑戏的那个九龄秀却知道这江水多么可怕,小时候那一年的汛情,不也是连月的大雨造成松阳江江水泛滥才起的祸端吗?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江水上方是黑压压的云层,日头几乎透不下来什么光线,衬得江水也是黑沉沉的,站在高楼上的商秀儿,也觉得云层好像就在头顶一般,压抑极了。
与那黑沉沉的江水相比,靠近岸边的地方却仍是一派繁闹的景象,大的小的船舶停留在那里,密密麻麻的数不过来,而绣着角儿的名字的各色彩旗帘子就在这方向不定的大风里,左摇右摆。这艘那艘上的人们游走着,呐喊者,远处在松阳江入港的地方,还有高挑着彩旗的船要进入霍都,而近处,也有的船即便冒着风雨,也要离港前行。
商秀儿是知道的,哪有谁愿意风浪里面离开霍都,都是不得已。
霍都这个地方柴米油盐都要更贵一些,在这里立不住的话,每日赚不到钱,可戏班子开销却是不小的,小班子根本撑不下去。
萧六爷没有说话,也是静静的俯视着下方。
商秀儿心里百感交集,她曾经就在她俯视的下方的一艘船上,在绣着“九龄秀”的旗子的下面,向上仰视,觉得“知雅水榭”的高度那么难以企及。
到了今天,到了这里,商秀儿终于意识到,虽然那块绣着“九龄秀”的旗子还被她珍藏在包裹里,可是昔日的那个“九龄秀”,如同一个再也见不到面的故人,只能回忆,却是真的从她身上剥离出去了。
在这二人俱都是心有所感的沉默中,突然远处的云层间跟开裂了一样,一道白刷刷的闪电就那么落下来,仿佛连江面都要劈裂。
商秀儿不安的动了动,然后就听到一阵炸雷声,不同于那种轰隆隆的闷响,好像是天上放的最响最响的炮仗,震的人头皮都有些发麻。随之而来的就是噼里啪啦的雨声,一瞬间天地如同被雨帘覆盖,一层层,一道道,没个空隙。
商秀儿伸出了手,几粒黄豆般大小的雨珠子啪啪啪的砸在手上,竟有些微痛,这场雨仿佛是老天爷下了狠力气用力甩下来的一样。
港口内的船上顿时忙碌起来,招呼人收彩旗帘子的,落帆的,关舱门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上百艘船成了天地雨幕间最寂静、最孤单的存在。
萧六爷看向商秀儿,道:“如何?”
商秀儿茫然的转头望着萧六爷,摇摇头,她没有了那个唱南腔的“九龄秀”的身份,想的却更多了,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面搭船而来试图在霍都讨生活的戏班子有那么多,看似这上百艘船聚在一起,可是其实却没有什么关联。
他们唱着天南海北的戏,每个班子都希望能得到霍都的认可。
...
其实想想都觉得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红到上京——霍都和上京,最认可的主流两种大戏,便是北戏和南腔,而其中霍都偏爱南腔,上京更认可北戏,其他的,即便一场唱红,也是昙花一现,终究得不到流传和认可。
可是,商秀儿好歹也学了、唱了那么久,知道很多戏种或有好本子、好唱腔,只是以她现在的眼界看,也的确太过局限,消失了实在可惜,可要说风行,分量又不够。
胡爹的班子原先便是唱担担戏的,里面的对唱有意思极了,可是最终还是让全班改了南腔,不然大家都吃不饱饭,像这样的戏班子不知道有多少。
萧六爷看她发愣,摇摇头,倒也没有指望过她这样的女伶能理解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他将手搭在栏杆上,向外望去,道:“我七年多以前来到霍都,决意定居于此,因为这里繁华热闹,气候适宜,还有一多半原因,是因为各个地方的戏班子认可霍都这个地方,在去上京之前,要先来此地闯名头。我带你来知雅水榭看过十余出大戏,可在你来萧园之前,我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听遍了天下的戏。”
他嘴角微扬,商秀儿不由自主的看着他点点头,这话若是旁人说,恐怕还有三分不可信,但是若是萧六爷说,那就一定是真的。
萧六爷看着远处的已经起了大浪的松阳江,自言自语道:“隆庆年间,北戏和南腔相继成型,当时也只是成型,却没有风靡天下,又发生了四王之乱,到了当今圣上终于拨乱反正,登基之后的几年励精图治,与民休憩,才有了曲部的盛世,却不知道有多少种小戏消亡于乱世之中?”
商秀儿略有些吃惊的看着萧六爷,没想到上一刻自己的想法竟和他有些微的契合之处,这位曲部正主事,天下第一教习,也是在为这些小戏可惜么?
萧六爷又道:“这些剧种的消失,固然因为自身局限,却也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北戏、南腔的排斥,不然以现在的盛世,即便不是百花齐放,也不至于仍然打不开局面。自然,优胜劣汰,两个大戏好本子多、好角儿多,戏词雅致,琅琅上口,得了文人雅士、权贵官宦的推崇,能各分得半壁江山也不意外。但事事都有盛极必衰之理,这两大剧种,已经繁荣了十来年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商秀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说她之前还对那些并不算景气的小戏班子抱有惋惜之意,那么现在萧六爷说得话,她已经不太能理解了,她还未达到南腔的顶峰呢!怎么在萧六爷的口中,就连这样的大戏也似乎有了危机?
她有些讷讷的,想说一声“不至于吧”,可又莫名的再一次相信了萧六爷的话。
站在那个位置、那个高度的萧六爷,若是这样说了,就必定不是信口开河的。
萧六爷转身面对着商秀儿,道:“我身为曲部主事,下对天下伶人,上对天子,但解决争端,平衡剧种,结交官员,歌功颂德却不是我应做的。我,当创新曲新音,下对曲部同仁,敢有求新求变之引领,上对天子,有集文之瑰宝、曲之精华大成者以为传世国粹!”
商秀儿看萧六爷双目放出夺目的神采,神情坚毅,分明是那么自信、自傲!他的嘴角微扬,接着一字字道:“高台教化,照临四方,我创此剧,可称明剧!”
这十六个字,就如雷霆入耳,也像重锤一样,一声声砸在商雪袖的心上!
时至今日,商雪袖才真正的明白了,为什么萧六被尊称为“天下第一教习”!
不是因为他曾以几部大戏将赛观音捧得红过天,也不是因为他善教人,更不是因为他能延请到形形色色的能人,而是因为他自己。
商秀儿是知道这有多难的。
就像以前还在牡丹社挂牌的时候,她常常出去看别人的戏偷师,有的名角儿世人一提起,便要称其“色艺双绝”,可见技艺再高超,人们永远先见到“色”。
萧六爷也是一样,侯府贵胄,这是人们永远先看到的第一面,就算他得到很多人的认可,也仍有一些人要说,他其实沾了身份地位的光。
可这样的说法多么偏颇啊!
商秀儿意识到,在伶人们包括自己在内还在计较于这部戏那部戏怎么演怎么唱的时候,萧六爷已经着眼于曲部整体的传承了。
明剧——集大成的传世国粹!
想到这里,她胸臆间仿佛充满了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或许那是一种油然而生的豪气,然后她就听到她自己十分热切的说道:“六爷,需要我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的!”
说完商秀儿就红了脸,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这么江湖气的蠢话。
萧六爷轻轻的笑了,目光中带着温柔和认可,道:“哪里需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将近两年的时间虽然短,但我确信给你打的底子已足够牢固——你说你快忘了南腔,因为我给你打的底子,从来就不是南腔一种戏的底子。”
他又回身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嘴角微微翘起:“明剧,要有人去唱,去推遍鼎连王朝的大城小镇,而你,就是那个人。”
商秀儿一时怔住,她的心情如同煮沸了的水,热烈的翻腾着,她的心如同急急风的鼓点,剧烈而快速的跳动着,几乎要蹦出来!
可她也有那么多想问的问题。
历来老生挑班的最多,为什么是个旦角来担此重任?旦角名伶那么多,又为什么挑中了她呢?
电光火石之间,不必开口,她似乎知道了答案。
凭借四部戏即便在乱世初定时也让赛观音红透半边天的萧六爷,对于他心中的那个理想,或许实际开始于六年前,可筹谋必定更早。这理想的实现,萧六爷是有十足的把握的,因为他的确有这样的才华。
若能成功,最初参与其中的人,可堪称国剧宗师,这样的一份殊荣,原本应属于赛观音。
可是却断送于那一场惨事。
后来,说不清是福是祸,也难辩是机会是缘分,最终落到她的身上。
一阵狂风夹着雨吹了进来,商秀儿抿了抿鬓边略湿的发丝,轻轻的、坚定的道:“好。”
...
商秀儿终于见到了萧六爷在外宅中聘请的那一大批人,各个行当搭配齐全的男女伶人们就有二十余个,五盏灯都在里面,商秀儿平日经常在梁师父那里见到他,虽然觉得让这样高超的武生角儿为她配戏有些忐忑,但总算有个熟人。
还有乐队的师傅们,商秀儿也是见过一面的,就是在观音台试戏的时候的那些人,总领乐队班子的是那个曾提点过她的中年鼓师顾菊生,还承担着明剧里制曲的任务。
一位老师傅带着两个学徒负责行头、衣饰和道具,商秀儿只知道大家异常恭敬的唤他“程师”,据说是家传的手艺,虽然年纪大了,但心眼儿却很灵活,做出来的东西又漂亮精致又结实,就连萧六爷对他也是极为客气的。
整个班子管事儿的恰巧也姓管,人称“管头儿”的,跟过很多戏班子,处理俗务和待人接物极为老道,商秀儿也见了礼。
最让商秀儿高兴的是,谷师父和梁师父也都在,最让她吃惊的是,两位岳师父竟然也在!
待等萧六爷一一为商秀儿引见完毕,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这竟是一套完整、细致无比的戏班班底!
商秀儿在牡丹社呆过,与萧六爷准备的这阵容相比,实在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萧六爷倒是颇为自傲,看着商秀儿那瞠目结舌的样子,道:“这样的班底,全天下也只有我才组得。”
是啊,又有谁会有这样的魄力,请两位书画大家坐镇一个戏班子?
商秀儿是真心为萧六爷高兴的。
这一套班底,并不是临时凑起来,有的是一直跟着萧六爷的,有的是商秀儿进入萧园后不久便被他收入囊中,他有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是多么幸运啊!
商秀儿想,拥有这样一套完全为了推行明剧而专门组成的班底,她也是幸运的。
然而光有幸运是不够的。
商秀儿能敏锐的感觉到,在萧六爷将她作为一班之主引见给他们的时候,大多数的人,不过面容平静的点点头而已,他们的眼中都带着审视的目光,甚至在看着萧六爷的时候,都有着疑惑。
仿佛在问:“她是谁?她行么?”
商秀儿完全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毕竟她原本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女伶,更何况这两年居于萧园深居简出,早已不再演戏,更加没有什么名头了。
但或许是因为萧六爷自始自终的坚持,和他在众人低声议论中悠然自得的态度,商秀儿一点儿也不担心,若是萧六爷认为她可以,那么她就一定可以!
在那一次引见之后,商秀儿终于从萧六爷那里拿到了新的本子,那么厚的一本,也终于可以开嗓练唱。
她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那份重量,突然有种想落泪的感觉。
商秀儿抬眼看向萧六爷,他靠在平日坐的椅子上,旁边放了红铜的炭盆,围着暖衾,神情略微有些憔悴。
她扫过桌上还未及更换的灯盏,早已看不见蜡烛,只有一堆摊在灯盘上的蜡烛泪,架在笔架上的毛笔已经枯干。
她忍不住翻开了手中的戏本子,每页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墨迹,新旧不一,最后几页还略微有些潮意。
显见就是在今晨将这本子交到她手上之前,萧六爷还在修改着。
商秀儿上前了一步,将熏炉旁煨着的牛乳端到桌上,又填了炭,道:“六爷,我会做好的。您……您不必太过操劳。”
萧六爷笑了一下,用手揉捏着眉心,道:“第一出戏总是要慎重些。回去好好准备。”
商秀儿听他说话声已经带了鼻音,心里也是希望他爱惜身体,过会儿应该补一下眠,但却还是多问了一句道:“六爷,您还有什么教我?”
萧六爷合了双目,道:“没有什么教你的,你只要记住,你是班主。”
商秀儿郑重的点了点头,轻轻退了出去。
门外笙儿正在那候着,看见商秀儿出来了,急忙迎了上去,商秀儿回头看了看屋里,轻声道:“东西不急收拾,牛乳助眠,伺候六爷喝了躺会子,交代下面做点养精神又好充饥的东西,热热的等着六爷醒了吃。”
笙儿进了屋,看见萧迁瘫在椅子上,牛乳也不曾喝,打瞌睡打的脖子歪成一个诡异的样子,好像要睡死过去似的,也顾不得让他喝东西了,扶着上了床,又脱了靴子,盖上棉被,才松了一口气,心里暗道:“我们这位养尊处优的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累啊?”
商秀儿回到莺园,手里还捧宝贝似的捧着戏本子,一进了屋,连外套都顾不得脱,便急忙翻看起来,谷师父嗔怪道:“做什么那么着急?先换了衣裳,屋里暖和,小心出了汗又受凉。”
商秀儿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谷师父,急切道:“谷师父,我现在能唱了吗?能吗?”
谷师父笑了起来,道:“能,既然萧六爷发话了,我有什么不准的?只是要按照我说的,熟悉曲调,轻轻哼没有问题,若要唱起来,之前则必须先开好嗓。”
“知道知道。”商秀儿忙不迭的点头应道,如同牵线木偶似的任青玉将她的外套脱了去,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过本子。
那戏本子上四个极漂亮的大字,“龙凤呈祥”。
这本是一句吉祥话儿,拿来做了这出戏的名字,听起来也是极喜庆的,商秀儿看了下去,却是吴县那一代曾传唱过的小戏叫《刘备招亲》的。
虽然故事算是熟悉,商秀儿还是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本子备注的极为详细,人物繁多,各具特点,却又不多余;唱词不俗,却也没雅致到让老百姓欣赏不了的地步,越是这样,才越是见功力。
只是到了天已经擦黑的时辰,商秀儿竟然还未读到孙尚香的出场,不由得有些暗自焦急,谷师父已经催了几次用晚饭,商秀儿只得草草的往后翻了若干页,才看到孙尚香的念白与唱词。
商秀儿几乎立刻迷上了这样的曲调!
...
听起来调子有些像南腔,板式又有些北戏的影子,但又不是简单的结合,在似曾相识之外,多出来的若干小小的看似微不足道的修改,却让曲子焕然一新,又在这修改处给人以极微妙的柔曼之感,若真的唱出来,该有多么让人沉迷!
这样的制曲,萧六爷怎么能想得出来?
一直从坐在桌边到用过晚膳,商秀儿都在心里默唱着。她就着青玉、青环多加出来的几盏灯亮,一直将这出戏翻到了最后,却是意犹未尽,想要再看一次孙尚香的戏份,谷师父却不让了。
外面忽的传来三更的报时声,商秀儿也吓了一跳,竟然就这么晚了,她可不想像萧六爷那样熬夜,便让青玉、青环伺候着躺下了。
可是她怎么睡得着呢?该什么样的动作,才配得上这样的唱腔?戏本子的前面,她没有全看,可是也知道萧六爷都对做戏上面写了备注,唯独到了孙尚香这个角色,却什么都没写,商秀儿睡眼惺忪,迷迷糊糊中想着,这八成又是萧六爷在故意考她吧。
想到这个“考”字,商秀儿突然就清醒了,眼睛瞪得老大的望着帐子顶。
她这一半天,都在做什么啊?
为什么会把萧六爷最后交待给她的那句话完全忘在了脑后?
她是“班主”!不是把自己的那一块儿学会演好就行了的一个普通伶人!她把前面跳过去真是大错特错!
商秀儿刷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倒是把旁边陪夜的青环吓了一跳,道:“姑娘,你魇着了?”
商秀儿摇摇头道:“青环,我记得昨天六爷给我们莺园一个小厮的?”
青环点点头道:“嗯,因为姑娘今后与外宅间要时常走动,有个小厮方便些,我记得叫……叫檀板儿。”说完又噗嗤的乐了,道:“六爷身边的小厮能凑齐一套班子了。”
商秀儿也笑了,道:“要你去得罪人了,去看他睡了没,没睡的话,让他早上早点过来,我有话要让他传到外宅去。”
青环麻利的穿了衣服,道:“这有什么得罪的,本来我们就是给姑娘使的。”说罢下了榻拿着灯笼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哆里哆嗦的进来,将灯挂好,又在熏笼旁暖和了一会儿,才上了榻,道:“已经说得了。”
商秀儿才放心的松了口气,又自觉得似乎避开了萧六爷专门设给她的一个陷阱,这一夜倒是睡得异常香甜。
第二天的一大早,檀板儿已经候在了外宅里,管头儿看人到的差不多了,才道:“小哥儿有什么话说?”
檀板儿看着眼前这一大片人,先咽了咽唾沫,才开了口,道:“商班主有话说。”
他听着面前众人的嗡嗡声,脸有些发红,继续硬着头皮道:“明剧的第一部戏本子想必各位乐师和同行都拿到了,给各位三天的时间,通读戏本,三天后,班主会按场次找人对戏。”
让檀板儿去传话其实是很冒险的。
但是商秀儿心想,若是只是交待这样一件事情,就要作为班主的自己去亲力亲为,那一开始便落在了低处。所以即便最初会被这套班底的人抵触,也要直中取,却不能曲中求,一旦自己曲意迎合了,恐怕挽回对方的尊重就更难。
檀板儿传了话,便急忙离开了。
他只是传话的,众人自然不能拿他怎么样,他一离开,屋里反而没了嗡嗡议论声,气氛沉寂下来,煞是憋闷人。
大多数人自持身份,并不肯高声非议,但是从众人的表情上看,却多有不满之意。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花旦小玉桃,她才十二、三岁出头的年纪,是和她亲哥哥李玉峰一起被萧六爷聘到萧园来的,因年纪小,又活泼伶俐,人也漂亮俏丽,和班子里的各位叔叔伯伯处的很熟。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向了自己个儿道:“各位前辈,哥哥姐姐们,这出戏呀,没有我什么戏份,所以我就斗胆先开口了。这位商……班主,大家可知道是什么来历吗?”
李玉峰急了,道:“小小年纪,这有你什么说话的份儿?”
班子里的丑角儿麻子六不疾不徐的道:“玉峰啊,你别拦你妹妹,她问的对,我们谁知道这位商姑娘的来历吗?”
见没人应声,麻子六道:“看来大家都不太清楚,可见是个没名没号的女伶,恐怕名声还不如小玉桃响亮!这么个不知几斤几两的人物,在我面前自称班主,我不服。”
李玉峰瞪了小玉桃一眼,小玉桃却冲他一吐舌头,并不怕他。
李玉峰无奈道:“虽然我们不清楚这位商姑娘的来历,但大家伙总应该相信萧六爷的眼光才对。”
“六爷的眼光自然是准的。”唱净的江里鸿有了些岁数,说起话来也审慎得多,他皱了皱眉,道:“但这位商姑娘,可是内宅那边过来的。”
这话音一落,大家一起没了动静,想到这几年被萧六爷聚在了一处,原本是想共同做一番事业,不曾想过也很有可能是陪着萧六爷的内眷玩票,心里要说没想法那是假的。
小生柳摇金捅了捅旁边的五盏灯道:“五哥,你不是总去梁师父那儿吗?这位商姑娘怎么样啊?”
五盏灯跳到旁边,道:“干嘛问我?我每次去都只是和师父打对手,不曾关注过。哎,我得去练功了,不然我师父饶不了我,有话你们问顾师父他们,他们知道!”说完竟急急忙忙的跑了。
比起颇有意见的伶人,乐队师傅这边相对平静的多。
顾菊生看到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点点头道:“大概一两年前,我们乐队班子为这位商姑娘伴奏过,当时六爷要试她的戏。挑了四折,一出《游园》,一出《鸳鸯剑》,一出《挂画》,再一出《盗草》,算是有文有武。你们也知道,六爷眼光挑剔,商姑娘上的这四出戏,只在六爷面前演了两出半。”
他这样说,其实算是抬举了商秀儿,众人听到“两出半”,也知道对于萧六爷这样的看客,份量其实不轻了。
...
这本书是我很早以前就想写的,这段话也是早就想说的,可是那时情节还没进展到合适的时机,在昨天的更新里,终于六爷在知雅水榭上看着风雨骤起说出了他毕生所求,我这才能够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前不久跑去和好友要票要收藏要点击的时候,她问:你为什么不写京剧呢?
我说:京剧不好写呀!
太博大精深,太容易被挑刺,我虽然喜爱京剧多年,可是甚至连了解都不敢说,而且一旦真的要写的话,我怕我会忍不住要借鉴太多那些名家的真实的传奇故事。
另外更重要的一点,京剧的繁盛时期,那时候的中国反而正是苦难深重。
这就很让人矛盾,我想写那样一种艺术形式在天下流传,一群从艺者天下追捧,却在情感上怎么都不愿意写那段国破家亡的岁月。
至今想起张国荣在霸王别姬里为rb人唱的那场昆曲,后来为此在法庭上被指责,都觉抽痛。据说其原型有马连良的影子,南麒北马,也是开宗立派的人物,在那段时期为伪满唱过一场戏,成了他人生的污点。
若真的写京剧,这些是避不开的。
虽然可能更增悲剧气氛,或者也更吸引人,但宝宝内心是拒绝的。
所以,我将这剧叫做明剧,将它起源发展壮大的时代设定到了一个国富民安、没有外敌的架空时代。
当然,我是有私心的,若能因为我的描写,或者一两句提及的唱词、剧目名而真的可以为当今的京剧争取到少数燃起了兴趣的读者,就是我的额外收获了!
最后,在这周得到了青云榜的推荐,希望有更多人看到并指正、讨论。求推荐求点击求收藏:)
(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想,如果真的有一天可以出书甚至被人看中做ip,我再改成民国背景吧,哈哈哈!)
...
顾菊生又道:“各位得了六爷青眼,当初也立了约,就也应该知道自己份内应该做的事。推行新制的明剧有位打头的人物,六爷早先就说过必定给大家伙这么一个人。人给出来了,各位先别忙着不认。这《龙凤呈祥》是六爷新改的戏,我们可是早就拿在手里了,制曲的时候我更是一直在旁边陪同,既然商班主敢说三天的时间,我劝大家伙儿别懈怠了,万一到时候一对戏,反而不如只看了三天的小姑娘,丢脸的可就变成我们自己个儿了!”
他是班子里说话颇有份量的人物,这样一番合情在理的话,即便众人有所不满,也需得给他三分颜面,倒也配合的各自散去。
管头儿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见过不少班子的班主,有些脾气的无一不是响当当的名角儿,对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商姑娘敢这般对待班子里的伶人,倒也有些吃惊。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以顾菊生的资历,竟然话语中带了对这位姑娘的维护。
顾菊生瞥了他一眼,并不曾解释什么。
他虽是鼓师,却极爱制曲,和萧迁所谓一拍即合,因而对集创明剧的诸多事情也颇有了解——比如,像萧迁养着的这批伶人。
他其实不太赞同萧迁早早的就把人拢到一起,因为以萧迁的名头,难免会让这些人多出自傲之心,但为了推行明剧,一个可靠的班底是必须的,比起核心人物与班底的磨合,班底里面各行当人选的磨合更为重要!
为这位商姑娘配置的这套班底,且不说行当、各色龙套有多齐全,单就伶人名气的选择上就看出了萧六爷的慎重来。
这里没有一个庆佑八绝中的人物,再次一些的,如京霍五生五旦这样名气的人物,也是没有的!
班底的挑选,第一看名气,绝不能太响,否则商秀儿难以压制;第二,这些人的名气不能差距过大,否则内里自己就闹起来了,班主难以制衡;第三才看天赋!萧六爷若是有十分看重这套班底,便有百分看重这位推行明剧的核心人物——商秀儿!
再看看为商秀儿这将近两年请的师父,以及萧六爷无意中表露出来的态度,顾菊生便知道,萧六爷对商秀儿其实是满意的——然而能得到他的肯定该有多难?可见今日的商秀儿早已非当日在观音台试戏的那个商秀儿了!
他内心沉吟着:若班子里的人还以为进了萧园,便自大起来,那么三天以后,不知道天高地厚要出丑的人恐怕就是他们了。
这时候檀板儿早已回了莺园,站在商秀儿面前,磕磕巴巴的回着他的第一趟差事。
商秀儿正在书案前,见他这么紧张,也有些好笑,说道:“话传的不错。你多大了?”
檀板儿红了脸道:“回……回姑娘,不,班主,我十五了。”
商秀儿道:“年纪不大啊。你怎么也叫我班主?”
檀板儿又道:“六爷让我这么叫,说以后我跟着班子走,所以要喊你班主。”
商秀儿心里觉得喜滋滋的,檀板儿是第一个喊她“班主”的,点点头道:“不错,你下去吧。青环那里有热茶,你去讨一口吃。”
檀板儿出去了,商秀儿也没时间计较他回禀的那帮子同行面色不善的话,她只有三天时间,实在不够用。
萧六爷挑的这出戏实在太妙了,且不说出场人物众多、行当齐全、文武戏齐备,就是唱段——商秀儿扫了一眼她整理出来的曲腔定式,已经有十来种之多了,也因人物心情、遇事不同而极其繁复和贴切。
商秀儿撂下了笔,这部戏,必定是萧六爷的心血之作。既然这样,她就更不可等闲视之,她也做不到等闲视之,在她细细读了每一小折以后,这两年来所学所看,几位师父教授之余的戏里闲谈,萧六爷那严苛的发问,每个月的苦思琢磨,竟不由自主的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之中。
不仅仅是她自己该如何演、如何唱,其他的角色该如何演、如何唱,甚至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扮相,她心里竟也有了路数!
她合上双眼,靠在椅子上,脑子里就像走马灯一样过完了《洞房》一折,忽的心生感慨。
当日之功,今日始竞!
三日之后,商秀儿是盛装前往外宅的。
她知道自己年轻,若像平日那样随意,外表上恐怕就压不住场面,所以特意让谷师父拾掇了妆容,谷师父端详再三,又挑了一件深紫色掐金线边的斗篷为她披上,点点头笑道:“终于有个名角儿的派头了。”
商秀儿微微翘了唇笑道:“谷师父打趣我。”这才带着青玉青环以及檀板儿过去。
谷师父没有跟着,青玉捧着着商秀儿惯饮的药茶,青环捧着早备好的食盒,檀板儿掀了轿帘,让商秀儿坐稳了,一行人方声势浩大的去了外宅。
商秀儿并不耐烦多言语,说多少话也不一定有用处,一定要用自己所学一次性压倒这些对自己心存疑虑的人才行。
因此径直穿过外宅正堂,到了练功房门口,才回身对着面色各异的众人道:“我们一折折来,却不是按顺序的,以刘备为例,有刘备出场的入吴、甘露寺、洞房、花园等,一并对完。请各位在偏房稍后,若轮到了各位,我会让檀板儿出来相召。”说罢进了练功房,青环早已将桌椅挪到了中间,青玉帮商秀儿脱了披风,扶她坐到椅子上。
商秀儿正要让檀板儿喊人,却看到李玉峰和五盏灯已进来了,正是第一场入吴的刘备和赵云,还有几个人在门口张望,商秀儿瞥了檀板儿一眼,檀板儿立刻知机的将门掩上了。
别人能坐得住,麻子六却有些坐不住,从偏房里溜达出来,等的有些焦急,过了约一个时辰,五盏灯方满头大汗的出来,被麻子六一把拽住,道:“玉峰呢?”
五盏灯做了个鬼脸,道:“他?洞房呢。”
...
。
他想了想道:“我觉得还算不错,商班主怎么看?”
商秀儿点点头道:“玉峰兄功底很深厚,但是花园这折不能这样打,这样就成了虹霓关了。玉峰兄回去斟酌一下,刘备与孙尚香,可是老夫少妻啊!”
李玉峰一愣,立刻明白了商秀儿的意思,道:“我懂了。武戏还要重新斟酌一下,可以和梁师父商议怎么改才好。”
商秀儿这时才露出了真切的笑容,道:“那这场我可就不费神了,劳烦玉峰兄和梁师父改好,让我捡个现成的学了!”
这笑容略带了些俏皮,李玉峰不由得有些脸红,道:“不劳烦。”
对戏的人陆续进进出出,一个上午的时光过的飞快,已经轮到麻子六了。
访乔玄后面商秀儿将大部分人都叫了进来,这是一场大群戏,龙凤呈祥中的重中之重——甘露寺一折,也是这次对戏的最后一场。
虽然没商秀儿的戏份,但她端坐一旁,神色庄重,对戏的这一群人也不敢轻视,不知怎么的,演完后竟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商秀儿说话了。
商秀儿抿了一口茶,道:“云姑姑,吴国太的戏大抵不错,但是我觉得您还是有些欠,太像个国太了。”
老旦云行甫一愣,道:“这……吴国太不就是个国太吗?”
商秀儿笑道:“她是国太,但没那么简单,孙权可不是她亲生儿子,孙尚香却是她的亲闺女。孙权要拿她的亲闺女作筏子,若是你干不干?你表现出来的应该是一个当娘的情感要比做国太的情感稍重一些。所以这里的戏,孙权是个计策败露的君王,吴国太是个有些夹缠不清的姨母,前者无奈,后者无知。”说到这里,云行甫和江里鸿对视了一眼,一起点头。
商秀儿又陆续说了几段,最后才转向麻子六,道:“麻叔,您在这出戏里是一赶二,前面的乔府管家,后面的贾化,无丑不成戏,这戏里不少彩头要出在您的身上。”
大家看着麻子六,出乎意料的发现他竟然没露出洋洋自得的表情来,而是看着商秀儿,似乎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商秀儿道:“您的戏好,但实不相瞒,我没看出乔府管家和贾化的不同来。”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两个角色可不是简单画个不同的妆就行了的,也不是管家驼个背,贾化挺个胸就行了的。”
这话虽然直白,但是却都在点子上,众人看着麻子六,有些怕他发火。
商秀儿又道:“丑行精深,我懂的不多,姑且说几句,您看对不对,可行不可行。虽然这出戏发生在东吴,但念白上却可以做做文章的,不一定全用苏白,老管家可以用苏白,贾化好歹是个武官儿,可以用官白。再者,既然有文有武,贾化身上是不是可以带个兵器,在兵器上做做文章?您是行家,丑这行当,不过分的话,是可以自己给自己加点料的。”
麻子六是灰着脸出屋的,众人看他脸色不好,也不去招惹他,倒是和他有一起偷听之宜的五盏灯,本身就是混不吝的性子,一把揽过了麻子六的肩膀,道:“怎么样?”
...
麻子六气鼓鼓的看了他一眼,忽然大声在五盏灯耳边喊道:“好!好!好!”
五盏灯跳到旁边,气急败坏道:“做死了!你要把我耳朵喊聋了!”
这三声好,也引得其他人不明所以的看着麻子六。
五盏灯道:“麻子六,你疯啦?”
江里鸿打圆场道:“他这是被小姑娘说了,心里头憋气,五弟你别计较。”
麻子六不领情,一瞪眼,道:“哪个说我憋气?我是服气!”
柳摇金在旁边笑边道:“麻哥气糊涂了。”
麻子六叹了口气道:“你们说我糊涂,我不糊涂。咱们行是凭本事吃饭的,我是真服气。”
他不无遗憾的又道:“咱们……别在萧园里住了几年,就不知道自己天高地厚了!哎,你们想想,六爷指点过咱们谁一句半句吗?在六爷眼里,咱们还不配!我今天突然就想明白了,能和六爷一起搞明剧,是咱的造化!明剧红了,咱们也能红,也弄个和余梦余他们一样响亮的名声儿!从今儿起,大家伙……改口叫人家班主吧。”
这档事,萧迁没管,商秀儿必须得自己设法摆平下面的班底,若这种事情都做不到,以后怎么挑班?
顾菊生过来说起这场对戏,道:“幸而商姑娘做的还算不错。可是六爷也太大意了,怎么好第一出就给一部《龙凤呈祥》出来?这可是实打实的大戏,要我说,应先给一本折子小戏,练练手也就够了。”
萧迁不是没担忧过,但也终究还是松了一口气,道:“硬骨头能啃下来,后面才好在班里说话。总归还是先难后易更好一些。商秀儿能明白我这一番苦心,老怀甚慰啊!”
顾菊生被他逗的一笑,道:“六爷正值壮年,怎可在我面前称老?”二人相视,又是一阵大笑。
萧迁虽然面上大笑,内心却略有些沉重,从今上登基以来,也有二十来年了,京中传来消息,最近今上新封丽妃,极受宠爱,丽妃已经有娠,再想到她父亲是西郡之首柳传谋,总归是有些不妥——明剧若要风行起来,是需要一个太平盛世的,他只怕时间不够。
商秀儿的确通过这第一出戏,彻底的明白了萧六爷的苦心,而且似乎是由于以前萧六爷说戏时候的方式对她影响太深,她不由自主的模仿着,无意间也让众人更加信服。
她不是一个新手,深知没有哪个戏班子是每出戏都得由班主或者头牌上的,但是事实上很多戏班子的现状就是贴头牌卖得好,其他的戏卖不动。这也是以前绿牡丹在牡丹社地位能颐指气使的原因。
如果只是寻常戏班子也倒罢了,赚钱吃饭而已。
但若要推明剧,这样的情况是最糟糕的。
梁师父以前说过:“真正的名角儿,能带着其他人一起拔高,戏有十分,在台上能调动大家伙儿演到十二分。”可现在她作为一班之主,光做到这种地步还远远不够,她要在没有自己的戏里,也能让大家伙儿照样愿意琢磨,照样能演的出彩!
这么大一出戏,对戏已经颇费周折,真正排演起来,则更是费时费力。
商秀儿除了每日日常要练功吊嗓子,其他课业早都停了,按说似乎应该更加空闲,可是她却仍觉得分身乏术,因为一出戏——尤其是新戏,需要太多东西了,白天商秀儿要么自己排练,要么看下面的人排练,不然就是与顾菊生商议制曲,明剧的唱词要雕琢,行头头面也不能全沿用南腔或者北戏的,因此程师和两位岳师父那里也没少去。到了晚上,合上眼,却总有各式各样的想法在脑海里涌现,她就常常又下了床,忙不迭的要写下来、画下来。
等到了《龙凤呈祥》真的排演的有模有样的时候,商秀儿已经瘦了一圈儿。
谷师父心疼她,但商秀儿却觉得精神极好,笑道:“万事开头难,这出戏已经差不多了,我也大概有了套路了,后面的怎么都比这个要轻省的多。”
虽然如此,一直到了来年秋天的时候,在谷师父细细调理下,商秀儿才把身上的肉补了回来。她自己也松了一口气,若是始终瘦津津的,那扮相上就太受影响了。
就像她说的那样,后面萧六爷再没给过这样的大戏,反而以精致短小的折子戏为主,有的重在唱功,有的重在念白,有的重在做戏。
商秀儿连《龙凤呈祥》那样的大戏都排出来了,顿时觉得这样的小戏再容易不过,反而能潜下心来,细细雕琢属于自己的唱腔和做工,揣摩属于自己的情态和妆容。
到了年底,商秀儿已经和这班子人处的极好。
其实她只在说戏的时候才特别严肃,平日里倒和善的很,最粘着她的便是小玉桃,一双水灵灵的杏核儿眼,看着商秀儿的目光总是带着惊艳和崇拜,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商姐姐你怎么那么美啊!”商秀儿便会点着小玉桃的鼻子道:“以后小玉桃也是个大美人!”
她喜欢这没心眼儿的漂亮女孩儿,也羡慕她有个虽然表面严厉内里却十分照顾她的哥哥,想起自己的家人,商秀儿也只是轻叹口气,隔了这么久,就连惆怅都快淡化光了——所以过不过年的,对她来说,几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但戏班子里的人却推了李玉峰过来找她,李玉峰道:“商班主,这,快过年了。”
商秀儿不明所以,道了一声“是啊”。
李玉峰又道:“快封箱了。”
商秀儿看了一眼李玉峰,道:“是啊,哦,你们放心,六爷是守规矩的人,封箱了大家可以松快几天。”
“不是这个意思。”李玉峰道:“班里大家伙的意思是班主能不能和六爷借一天观音台,我们临封箱之前,把《龙凤呈祥》演一回,看看到底怎么样,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也热闹热闹。”
这句话真的勾起了商秀儿的瘾,她点点头道:“我去说说看,萧六爷必定是肯的。”
...
萧迁果然点了头,道:“有这个心很好,还不是你提的,而是班子里提的,可见他们也是憋足了劲头呢。”
商秀儿不由得露出雀跃的表情来,又有些忐忑的问道:“六爷,您愿意来看吗?”
她殷切的看着萧六爷,眼神里闪动着期盼的光芒,见萧六爷没点头,也不说话,略有些急了,道:“六爷,您相信我,肯定很好看。我们都下了很大的功夫,就连戏服都是新做的,而且,而且这出戏排出来,您若看不到首演,不就亏了吗?”
萧迁不由得握了拳,放在嘴边咳了一下,仍是没忍住,眉毛舒展了开来,眼睛也露出温柔的光,嘴角弯弯的笑道:“我会去。”
小年那天天气不好,从观音台上望去,湖面上早已结了一层薄冰,早上开始又零零散散的下起了小雪。
因为萧六爷要来观戏,所以观音台提前几天就上了火盆,提前烘的暖暖的,整个戏班子算是跟着沾了光,但是同时也都紧张了起来,之前加紧排练自不必说,到了正日子有几个人反倒声音都有些抖起来了,生怕不合萧迁的心意。
麻子六最早上了妆,在边上边巡视边斥道:“瞧你们那出息样儿!要是真的了不合六爷的意思,得了萧六爷几句批评,那才叫有福气呢!”
商秀儿的孙尚香上场的晚,戏已经开锣了,还在不紧不慢的上着妆,这妆容特意画的极其雍容华贵,仿佛明珠藏于盒中,忽然这盒子打开,那光芒耀的人无法直视。
小玉桃就在旁边呆呆愣愣的看着,道:“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商姐姐上妆啊,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商秀儿笑了笑,起了身,将红蟒穿在身上。
小玉桃叫起来道:“咦,这衣服,怎么以前没见过的?”
商秀儿道:“怎么没见过,只是颜色换了换,图案改了而已。”
这衣服是比着生行的衣服新制的,因为孙尚香的公主身份,她和小岳师父都觉得惯常的宫装太过小气,灵机一动用了老生的蟒袍,只是把团蟒刺绣改成了凤穿牡丹。凤是五彩凤,牡丹是粉牡丹,配着明艳艳的大红色,再披上明黄排须的披肩,下摆沿用了山海纹,既点明了孙尚香的政治身份,又显得喜气和华贵庄严。
商秀儿拿过了编丝攒珠凤冠轻轻的戴在头上,好久不勒头了,她还有些不适应,略调整了一下才好了些,将玉带围在腰间后,整理好两鬓旁边的宝蓝色明黄穗挂儿,扮装就算告一段落了。
小玉桃这出戏没有戏份,早已对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行头晃得眼花缭乱,心里羡慕之极,再回头看到商秀儿的孙尚香,不由得叫了一声好,比起往常的那种把腰勒的细细的宫装,竟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倍!
后台的人数忽的少了起来,商秀儿心知到了甘露寺那折,略微觉得有点儿不放心,偷偷向外看去,正到了麻子六的贾化在台上,从身上七零八落的掉出了各色兵器,配一一口半正宗的官话,极是有趣。她瞄向台下的萧六爷,萧六爷正低头抿着茶,倒是旁边侍立的笙儿捂着嘴乐不住,不由得有些失望,也不知道萧六爷怎么才能笑上一笑。
终于到了洞房一折,虽然商秀儿之前还在安抚其他人,可轮到自己,却不免紧张——她要面对的是萧六爷啊!
而萧迁自从商秀儿上了台,目光就再也没离开过。
经过之前的场次,他已经知道商秀儿与程师对戏服头饰做了改动,但孙尚香一上台,还是给人太过惊艳的感觉。
不,或许不只是行头和头面,萧迁心中暗道,他能看清楚商秀儿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脸上微妙的表情,能听清楚她在原来的制曲上加了属于她自己的理解,能看到她每一个和身边角色的眼神交汇,能感觉到她在这戏台之上忘了其他的一切,如鱼得水。
自始自终,商秀儿都没有在表演的过程中看过一眼萧六爷,事实上她在上台以前是曾经想过唱的时候瞄几眼的,可是一上台,便忘了。直到最后,商秀儿和大家伙一起出来在台上向萧六爷行礼的时候,她才看了那么一眼。
曲终人散,等商秀儿卸了妆再出来,萧六爷早已走了,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商秀儿对萧六爷的敬与怕,已经慢慢掺进了一种渴望,就是迫切的渴望着告诉他,她终究值得他这三年来的教导,他的每一滴心血都没有白费,她可以用她努力演好的戏来回报。
萧迁出了观音台,湖边寒气逼人,他不由得搓了搓手,旁边的笙儿躬身道:“六爷,轿子来了。”
萧迁摇了摇头,道:“难得雪景好,走走吧。”
商秀儿的嗓音嘹亮圆润,高处如行云,低处似流水,因为嗓子好,唱起来非常轻省,也因此有余力来处理唱词中流露出的情感,小小的声腔变动里透着柔媚婉转,恍然间,他仿佛能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雪还在不紧不慢的下着,萧迁紧了紧身上的黑色大氅,冰凉凉的雪花片落在他的脸上,原本一直锁着的眉头,缓缓的舒展开来。
他叹了口气,又望着眼前被自己制造的这一团小小的白雾瞬间散去。
他知道他付出心血的这本戏,被商秀儿付出了同样的心血来对待,他也知道商秀儿在通过她的方式告诉他,关乎明剧的一切事情,她都会尽心尽力的对待。
他终究没有选错人。
若说整出戏以及商秀儿的演绎白璧无瑕,也并非如此,他萧迁要挑毛病,总能挑出来一些,但这些已经是太不重要的微末小事了。
商秀儿和她的班底们,太长的时间没有在外面登台过,他们所缺的,是历练。
萧迁慢慢在小路上走着,鼻端隐约嗅到腊梅的香气,慢慢做了决定。
一出了正月,商秀儿便被萧六爷当面告知了他的决定——开春便离开萧园,挑班唱戏!
...
固然商秀儿在平日里偶尔也会想过,萧园决不会是她一辈子呆的地方,她总要出去闯一闯,但却没想过,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却让她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萧六爷却已经下了决心,无视了商秀儿的惶然,只淡然的道:“还有什么需要尽可提,若挑班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管头儿,也可以问我。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可以告知全班了。”
商秀儿讷讷道:“会不会太仓促了些?我和他们还没磨合的足够好……”
萧六爷嘴角略向下垂,露出了嘴边浅浅的纹路来,道:“要多好才叫足够好?”
商秀儿急忙改口道:“我……我学的也不够多啊!还有,到现在也只排了一出大戏和七八出折子戏,这样出去,哪够演?”
萧六爷心中不悦,却不再说什么,拿了本书在那里闲闲的翻着,把商秀儿干脆晾在了那。
他屋子里本来炭火就烧的旺,只过了片刻商秀儿就扛不住了,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后背都冒了汗,只得认错道:“六爷,我听您安排就是。”
萧六爷才叹了口气,放下书,道:“你记住,好角儿不是教出来的,是演出来、唱出来的。即便你是天下唯一一个让我调教三年的伶人,若是不在外面挑班试一试高低,就不会有人买账。除非……这三年在萧园日子清闲,反倒让你不敢登台了?”
商秀儿受不得激,立刻竖起眉毛道:“怎么会?”内心却忍不住要腹诽道:“这三年的日子本来也不清闲好不好?”
激将法百试百灵,萧六爷也放缓了口气道:“那就是了,你要知道,天下大戏小戏之多,故事之多,我并不能一一编排,也不能一一手把手的教给你——那样我累也累死了。”
商秀儿想到萧六爷之前给她的戏本子,的确每一本都详尽之极,或许正是这样,反而让自己生了偷懒和懈怠之心。
第一部《龙凤呈祥》的本子给她的时候,萧六爷那副熬夜过后憔悴萎顿的样子她一直记在脑海里,现在听了这话不由得极为惭愧。
“你若真心喜爱明剧,就应该有将它推遍天下的勇气——我不能一直陪你走下去,我并不是一个伶人。”萧六爷叹道。
商秀儿的脸色渐渐地凝重起来,看着萧六爷,知道他这话并没有贬低伶人的意思,只是实事求是的明说他有所擅长,也有所不擅长罢了。
他实实在在的将他的愿望放在她的肩上,那么珍而重之,但若说对明剧的喜爱,她绝对不会不如他啊。
商秀儿郑重的点头承诺道:“我有的,我会的。”
萧六爷脸上的严厉终于消失了,露出欣慰的神色:“你将要带走的戏码列好了给我看,头面和行头要什么,怎么想的,尽管去和程师说。”
商秀儿眼睛转了转,道:“我想要程师。”
商秀儿就是这点好,虽然倔,但只要道理讲通了就再没有问题,萧六爷跟她说通了,便绕到了书案那边,赏玩窗台上的盆景,头都没转过来,闲闲的道:“随你。”
***
三月里的春意,仿佛天然就带着离别的味道,勾人的柳丝垂在水面上,水渠里清粼粼的波纹带着飘落的桃花瓣儿向外流淌。
因为要装箱的东西太多,就连莺园里面的凉亭都暂时占上了,横七竖八的堆满了箱笼。
谷师父最终放心不下赛观音,决定自己留下,让青环跟着商秀儿专司饮食,又给商秀儿挑了两个小丫头,商秀儿便起了名字分别叫青弦和青佩,分别打理自己的头面首饰和戏服。
都要走了,她才知道萧六爷组的这套班子竟然没有名字,只得临时想了几个写在了纸上,差使檀板儿去请萧六爷过来,看她起的名字有没有得用的。
萧六爷皱了眉头道:“你是班主,这事儿怎么今天才想起来做?”便拿笔勾了“新音社”三个字,道:“就是这个吧,明剧新音,简单直接,一听就知道。”
商秀儿刚指挥了青弦将叠好的戏服装箱,看萧六爷已经挑好了,笑着道:“那六爷再帮忙题个字可好?”
萧六爷嘴角微挑,道:“题字可以,制匾、做旗子也可以由我交代人去做,但我不落款。”
商秀儿也知道不能凭借着他的名头,如果有了“萧迁”二字,肯定唱的顺风顺水,那样的历练还有什么意义?便点头应了,又道:“戏码我也挑好了,您看行吗?”
萧六爷一眼扫了过去,看起来戏码是各行当齐全的,从小戏到大戏都有,但真正合不合适也不由他说了算,而是由看戏的客人说了算的。因此他也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允了。正好看着青弦刚叠好放到箱子里的戏服里面露出了一角白色,煞是好奇,便指了指,道:“上身试试。”
商秀儿将那件粉色缠枝梅女帔穿在身上,萧六爷才看出来,方才露出来的白色是袖口处透出的尺长白色袖子,正疑惑间,商秀儿透了透袖子,那两方白色便如流水般甩动起来,做了几个身段后,商秀儿又用兰花指捏着白袖子一角将脸半挡住,斜瞥着向外看。
萧六爷饶有兴味的问道:“这么说,你的青衣都不用巾帕了?”
商秀儿摇摇头道:“也不全是,六爷您稍等。”
她脱了身上的女帔,又进屋换了一件藕荷色绉缎的绣花小袄,一对雪白的腕子从窄窄的袖口处透了出来,捏了条巾帕在手里,做了几个甩帕子的身段,最后也是捏了巾帕,挡了脸向外看。
这一对比,萧六爷不由得抚掌笑道:“的确不同。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
商秀儿道:“有的角色用巾帕实在不妥,厚重了不好看,轻了却甩不起来,还容易掉。《小宴》那折被小生扯飞了好几次,然而青衣又不能因此就死拽着帕子,那样就不美了。所以我和柳摇金才想着不若缝在袖口处,没想到却有意外之喜。”
萧六爷欣然道:“果然是一人计短二人智长。”
商秀儿又犹豫了一下,道:“而且,六爷您方才应该也看出来了,后者衬着小袄使用,更适合小家碧玉、丫鬟或者……或者泼辣妇人,前者更为端庄大方,若是名门闺秀或夫人之类的,还是用巾帕就太过轻浮了。”
萧六爷想了想道:“你说的颇有道理,不过你也需要注意,这不是一般的改动,相应的也要有些身段上的设计,不能两片袖子乱甩,望之则生乱。”
商秀儿抿唇笑道:“这个自然,我会将这些身段仔细记录、描摹下来,以待明剧传承。”
萧六爷摇头笑道:“你想的太远了。”又皱了眉头道:“这里还有不妥当的地方,很多戏里,就拿《舍子》来说吧,刘彦昌和王夫人可穿的是一对儿的宝蓝色对帔,若王夫人有这么两块玩意儿,刘彦昌却没有,那就闹了笑话。而刘彦昌此角儿,却是老生中的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角色,那么如果他也多缝了两块袖子,其他老生怎么办?”
商秀儿咬了唇,她当时没有想到这么多,一个旦角儿袖子上的改动这样勾连起来,会牵扯到整个行当,若处理不好,必会贻笑大方。
现在经由萧六爷之口提出,真真是个极大的隐患。
商秀儿一时间却没有想她要怎么样处理这两方袖子,她只是忽然想到,这是出发前能得到的萧六爷的最后一次指点了,出了萧园,若遇到什么,就只能靠自己去解决。
她怔怔的看着萧六爷,萧六爷穿着墨青交领的淡紫色厚缎长衣,外面穿一件同色的夹棉长坎肩,盘扣并未系上,也未挂着什么腰饰,头发仍是一丝不苟用墨青色的束带扎起,显得随心适意。
商秀儿见过勃然大怒的他,见过谆谆教导的他,见过冷厉漠然的他,待到离别临近,也见过偶尔会露出淡淡笑意的他。
除了胡须好像略蓄长了些,这张好看的脸几乎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商秀儿突然的意识到,这位并不自称为师、却让她尊敬、害怕的严厉师长,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龄。
她突然鼻子就酸了,在这萧园三年里的日日夜夜,伴着夏花春草,秋叶冬雪,来往于莺园与萧园各处间的每一步,其实都在萧六爷的庇护下前行。
商秀儿向萧六爷深深的拜了下去,泪珠成串的掉了下来,哽声道:“多谢六爷。”
...
五月午后的萧园,连最后一茬春花的痕迹都没有了,只剩浓翠满园。
这将热未热的时分,人已经逐渐倦怠起来。
莫忘居的外间里,当值的笙儿站在那里,头慢慢的低了下去,低到了人都将要摔倒的时候猛地又抬起来,他使劲的瞪了瞪眼睛,力图使自己清醒一点儿,可是不一会儿眼睛就又直了。他晃了晃脑袋,又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心道,哪怕有点动静也行啊,现在连一声蝉叫都没有,这份寂静真是要憋死人!
春初的时候,萧园送走了一大批人,别说外宅空了,现在莺园也只剩了谷师父和青玉两个。
虽然笙儿本来和莺园打交道的时间也不长,可是也由衷的觉出寂寞来,他暗暗的想道:我都这样,何况六爷呢?白天还好,到了夜里,一个黑漆漆的偌大的园子,只住几个人,要是他,可不敢住。
笙儿想着想着,不由得又有些犯困,他偷偷的看了一眼书房,六爷还是在书案前,神情安详淡漠,一时间似乎也不会有什么事儿招呼他,便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坐在台阶上,撑着腮帮子继续胡思乱想。这里虽然冷清,可是内宅里热闹,景色也好看,六爷为啥不去内宅里住着呢?
正坐着,笙儿听到前面隐隐有脚步声,他急忙站了起来,伸着脖子向小路的那边望,只一会儿,就看见好长时间都没见着的马尾匆匆的走过来,虽然穿着薄薄的单衣,但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马尾走到门口,看到笙儿,便停了脚步,把笙儿拽过来,轻声道:“六爷还在歇息吗?”
笙儿摇摇头道:“今个儿中午六爷就一直没睡呢。”
马尾便晃了晃手里的信封,道:“那你在这守着,我直接进去,商姑娘那边有信来。”
笙儿拉住了正要往里走的马尾,耍赖道:“我都无聊死了,你让我跟你一起进去吧,我也想知道。”
他是后来的,年纪小,马尾平时也甚是关照他,便点了点头。
笙儿才兴高采烈的进到书房,语气里都带了几分雀跃,对萧迁道:“六爷,马尾回来了。”
萧迁抬起头,看向笙儿身后,马尾恭恭敬敬的走上来,先是施了个大礼,问了萧迁的安,才双手将信递了过去。
商秀儿带着新音社离开霍都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是悄无声息的,仿佛就是霍都松阳江港口那百十艘船中的普通一个,毫不惹眼的出发了。
萧迁没有去送行,甚至连萧园都没出,他是希望商秀儿能独自安排好这一切的,但他虽然表面平静,内心却也止不住的担忧,不然不会把马尾派过去,让他跟一段再回来。
马尾肃立在旁边,萧迁慢条斯理的开了信封,抽出了几张信纸来。
笙儿也不由得抻长了脖子,一会瞄着他根本看不到的信,一会儿瞅瞅萧六爷的表情。
萧迁的表情还算平静,信是刚上任没多久的“商班主”写来的,用词恭敬而且小心翼翼,事无巨细的将离开霍都以来的事情以及打算都写在了上面,萧迁笑了笑,仿佛看到了商秀儿还站在自己面前回答课业。
萧迁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中,道:“笙儿,去把架子上那个玳瑁匣子拿来。”
笙儿急忙端了来,小心的放到萧迁面前。
萧迁把信放进去,又盖上用玳瑁镶嵌出祥云飞鹤的的盒盖,珍而重之的放在了案头,才看向马尾。
马尾是个知机的,若是萧六爷只看了信就放了心,那还要他跟过去做什么,定是要他说说他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况,便躬身回道:“新音社的人还是服商班主的,虽然最开始没能在霍都先演一场,大家伙儿有些异议,但很快也被商班主说服了。”
萧迁挑了挑眉毛道:“哦?怎么说?”
马尾笑道:“商班主说,霍都毕竟还是六爷的地盘。真的在霍都演,六爷不去的话,难免有人以为六爷看不上明剧,去了,必定就会有人问六爷怎么看明剧,六爷更是没法回答。是个两难的事儿,不如离了霍都往上京走,闯出名头再回霍都。”他看了看萧六爷,道:“商班主还说,除非社里的人在萧园过惯了好日子,不敢闯了。”
萧迁一笑,道:“她这激将法倒是现学现卖。”
马尾道:“以小的看,商班主心里有主见,身上有功夫,就唱戏本身来说,管理这一班老小决计没什么问题,只是俗务上还不太通。”马尾想了想,又道:“还有一点,不知道小的是不是瞧差了,总觉得商班主没拿自己当角儿似的,不过幸而六爷请了管头儿,还有两位见多识广的岳师父压着,料然无事的。”
萧迁点点头道:“她不把自己当角儿,两位岳师父也不能允,会提点她的。你返程的时候船行到哪里了?”
马尾道:“因是北上,这阵子却刮得是东北风,行船有些艰难,小的估摸着现在还到不了苏城呢。”
萧迁倒不急,他想了想,又扶着额头,总觉得忘了什么,站起来走了几圈,才急切的道:“对,艺名!”
商秀儿是不能再叫“九龄秀”了的。
但是临行前,不知道是因为事情太多了还是其他原因,戏班子都起了名,反而头牌的名字没有商定过。
马尾走的也仓促,萧六爷未来得及让他传话给两位岳师父,请他们帮忙为商秀儿起个响亮的艺名,所以他在萧园,最担忧的反而是商秀儿直接挂了“商秀儿”出来,或者取了一个糟心的艺名——那可就不太妙了。
马尾愣了一下,道:“商班主信里没写吗?”
萧迁看马尾这神情,知道艺名肯定是已经有了的,便道:“没写,起了什么名字?”
马尾道:“二位岳师父一开船就想起来这回事儿了。拟了好几个请商姑娘挑,好在下一个落脚的地方把旗子什么的做出来。但商姑娘自己早有主意,没用上他们拟的,说临行前自己已经起好了,叫‘商雪袖’。”
...
马尾这么一念出来,萧迁的眉头就有些发皱,这名字略微拗口了。
如果还在萧园,冲着这个发音,也必须要改。
但现在商秀儿是“将在外”,非要改就少不得使人快马追过去传话,那时节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拿了这个艺名挂牌唱过戏了,看样子十有**这个艺名改不成了。
想到这里,萧迁神色更是有些抑郁,叹了口气道:“也罢,是取的哪两个字?”
马尾道:“雪白的雪,长袖的袖。”
萧迁顿时一愣。
反倒笙儿“啊”了一声,大呼小叫起来,指着萧迁房里挂着的衣服道:“不正是那个?”
萧迁和马尾顺着笙儿的手指看了过去。
因萧迁一直在琢磨她临行前在青衣袖口上缝制的那两方袖子,所以房间里挂了一件。
那是一件黑绉缎镶宝蓝色边儿的青衣褶子,衬着黑鸦鸦的面料,一对袖子真的跟雪一样,白的一尘不染,竟有些耀眼。
萧迁怔在了那里,心里的感受莫可名状——明明临行前想过自己的艺名,却避而不谈。
那么固执的、坚持的起了这样的名字,内里的深意,萧迁懂。
***
时隔三年多,商雪袖再一次站到了船头。
逆风行船,她用手拢着被风卷起的一头长发,看着江面,这不是她熟悉的松阳江。广平江的江面略比松阳江狭窄一些,因此水流也更急一些,尤其是起了风以后,这船晃动的更加厉害。
新音社里很多人不适应行船,即使这艘船已经比以前牡丹社的船大了很多,行驶时也比较平稳,也还是有晕船相当厉害的,就像李玉峰兄妹,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一起来就忍不住要吐的稀里哗啦。
但是商雪袖不怕,她在船舱外面,怎么都呆不够,风冷冷的吹到脸上,仿佛能吹尽胸臆间的烦闷,向远处望去,广平江如同一条长长的银链从自己的脚下通往看不见的远方,两旁的险峻高山,缓缓地落在船的后面。
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山高海阔,与处处精致的萧园,那么不同。
管头儿从她身后走了过来,道:“商班主,再有个两天,就到杨镇了。”
“哦?”商雪袖的眼睛亮了亮。
杨镇她是来过的。
那还是她是“九龄秀”的时候,年纪还小呢,胡爹还在,她也还没有到牡丹社。
胡爹是想带着一船人去上京见见世面的,经过杨镇时,还唱了几场,但是后来胡爹身子突然不行了,上京也没有去成,多少年过去了,也不知道现在的杨镇是什么样子。
她看管头儿瘦津津的,仿佛耐不住这船头的大风,便往船舱走,边走边问道:“管头儿,我们会在杨镇停吗?”
管头儿犹豫了一下,帮商雪袖开了舱门,跟了进去,反问道:“班主是要停在杨镇?是稍作休息,还是……”
商雪袖道:“我们从霍都出来,一直到现在,也没唱过戏啊!不然在杨镇唱一场吧?”
岳家兄弟正在斗棋,听了商雪袖的话,两个人先是对视了一眼,岳麒随便将子一丢,站起来道:“不在杨镇停船。”
商雪袖疑惑的看着岳麒:“我以前来过这里……”
岳麒道:“以前?以前是什么时候?还叫‘九龄秀’的时候?”
商雪袖道:“不管叫哪个,‘九龄秀’还是‘商雪袖’,跟唱戏也没什么相干啊。”
管头儿在旁边插嘴道:“班主,杨镇是个小地方,没有戏馆。”
商雪袖道:“这我知道,以前就是没有的,可以搭台。”
岳麒似笑非笑的看着商雪袖:“搭台唱戏?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人?但凡得过萧六爷几句指点,或者一部半部本子的伶人,没名气的声名鹊起,有名气的声名更盛。且不说我和小岳教你三年,就只看你独得了萧六爷三年调教,便是为了让你和以前一样搭草台班子,四处跑着讨生活么?”
其实商雪袖自己在说完“可以搭台”以后几乎立刻觉得不妥了,但大岳师父的口气她却无法接受,一副训教学生的口吻,她本就没法反驳师父,更何况管头儿就在旁边,这让她这个班主以后如何行事?
管头儿平日只管俗务,也就是说听班主的,班主一声交待下来,他便去安排。
但萧六爷在班主之上,要两位岳先生跟着,怕的就是班主年轻,行差做错,有个提点……现在看来更像是压制。
现在管头儿夹在三人之间,也开不了这个口,人家三个是师徒,他要是一开口,必然哪边都得罪,因此便也沉默了。
小岳师父性子比他哥哥要和缓,闻言也站了起来,看商雪袖被他哥哥几句话讥讽的说不出话来,一张俏脸紧紧的绷着。
若在萧园,商雪袖早已低头自省认错了,可是到现在抿着嘴,硬是一句软话都不说。
岳麟斟酌了一下,先使了个眼色给管头儿,管头儿立刻道:“我得去看看晕船的那几个,你们先商议。”说罢转身出了屋。
岳麟此时才走到商雪袖面前道:“自打出了霍都,你脾气见长啊?艺名的事儿,便由了你,有个响亮的艺名,毕竟是锦上添花,归根结底还是要你自己有本事才能唱响。现在因为要不要停杨镇,又甩脸子,我问你,你既然有做班主的脾气,怎地没有做班主的傲气?”
此时没了外人,商雪袖眼圈有些发红,道:“小岳师父,我其实开口便知道不妥了。但是在管头儿面前,大岳师父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岳麒坐回椅子上,手上把棋子敲的直响,道:“岂止是不妥?”
商雪袖正要回嘴,岳麟拦着道:“你今天应该庆幸,没有旁的人在。不然你苦心孤诣赢过来的人望,至少得掉一半儿——因为你提的这件事儿,实在是自降身价。怎地一提到要唱戏,你就一副被打回原形的样子?恨不得倒贴钱也要唱?有哪个名角儿是像你这样的?”
...
。
除了戏本子,旁的书她一本都没有读过,除了画新样式的戏服,她也没在动笔作过画。
她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
虽然两位岳师父都不再教她了,但她若就这样下去,她会退回去的——会退回到以前的那个眼界窄、视线短、只满足于一场戏两场戏的她。
写字对她来说最能平复心情,她本想看看戏本,写点注释,但最终还是展开了一张宣纸,缓缓的、认真的默了一篇贴子,正是《孟子尽心上》中的一段。
她看着里面那句“观于海者难为水”,萧六爷和明剧于她而言,岂非正是如此?而她要让世人领略这“沧海”的无穷魅力,应当自信且自傲的传艺,而非卑微且祈求的去献艺。
商雪袖突然想起不知道何时,萧六爷还曾经说过那么一句,曲不可轻唱。
待到贴子临完,她已经想的极为通透了,便又拿了信纸,细细的写了起来,足有三四页之后,她才态度极为恭敬的写上了“盼六爷保重,时候教言”,最后,慎之又慎的落上了“商雪袖”三个字。
这场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分歧以商雪袖的让步而告终,一直到了苏城,她未在对在哪里停船、在哪里唱戏提出过什么看法。
管头儿曾经来询问过,不过得到的答复也是请他和两位岳先生商议,作为班主的商雪袖需要集中精神,选择第一台戏的戏码。
岳麒和岳麟知道商雪袖寄了信回去,又看她不再理事,只说是她闹了别扭,八成是写信去告状。但眼下也无法可想,只得拿了一张贴子出来,交给管头儿道:“苏城这地方,原本六爷也瞧中了,甚至连戏馆子都已经想好。既然商雪袖听我们全权决定,那你便去投贴洽谈吧——只一样,六爷对商姑娘实在看重,虽然明面上不给她任何助力,但也实在是怕她万一头一炮没打响,对她日后的志气有影响,所以早已备好了亲笔写的贴子,这帖子一递上去,应该万无一失,就是别让商姑娘知道了。”
商雪袖哪里知道他三人误解了自己,还一肚子弯弯绕?
就是不管此事,新音社里还一堆事儿等着她处理呢,李玉峰兄妹两个必须得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了;还有,一路沿江而上,水面上湿气太重了,也要打开箱笼,看看戏班子里的行头有没有反潮;戏码更要慎重,她和麻子六已经商议了几天,就等着李玉峰能不能调整好状态……总之她已经有些焦头烂额了,因此也没有闲心去观赏苏城街市的繁闹和已经略带了些北方风格的园林美景。
苏城原先虽小,但是却是上京往南边走过了安江关的第一个城池,安江关是关口,常年有重兵把守,一般南来北往的不太愿意在那里停留,反而宁肯多走一段到苏城落脚。相应的,北上的也会在入关之前在苏城打个站。所以苏城里面最多的是客栈、饭馆儿,一个赛一个的热闹,本地人也基本都靠着做外地人的生意来谋生,慢慢的,仓库医馆、茶楼行院,也都纷纷涌现,到了今个儿,苏城已经成了南北交汇的大枢纽了。
苏城有三座稍有名头的戏馆,荣升,春荣,满福。
其中荣升戏馆的规模最大,这也是萧六爷预先想好的戏馆。
...
管头儿临下船的时候特意去找了商雪袖,商雪袖并无异议,想了想又道:“我实在对于这些俗务没有什么经验,有几件事我想到了,但却不知道按照惯例应该怎么做。这一路行船,大家都被折腾的够呛,是请了大夫上船,还是进了城去医馆儿瞧?二来,您既然定了戏馆,那新音社是在戏馆旁边找客栈住下,还是每日从船这边过去?”
管头儿看她神情略有些焦虑,笑道:“商班主想的已经极是周到了,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我们定了荣升戏馆,但初来苏城,现在还不知道荣升是否有戏班子在坐馆。如果人家有戏班子在唱,少不得要等两天,或者换别家。我今日下船,就是要把这件事敲定,一旦敲定了,那您说的第二件事就解决了。”
商雪袖面露疑惑。
管头儿解释道:“像荣升这样的戏馆里,一般都有给戏班子住的屋子,租金是要收的,但是到底比外面客栈便宜。”
商雪袖红了脸点点头道:“这我以前不知道。”
管头儿又道:“既然是打炮戏,务必要让大家伙儿都精精神神的才行,所以定了地方安顿下来以后,我再去请医馆里的大夫来看,在陆地上将养总是要好一些。”
商雪袖这才明白了,道:“这样安排甚好,既然如此,我让檀板儿跟着你去,有个什么跑腿儿传话的活儿,您尽管交待他去做。”
看着管头儿下了船,她才差了青环去各处里传话,告诉大家准备收拾东西等着下船,又交待青弦和青佩两个丫头道:“你们去帮两位岳师父收拾箱笼,他们身边没有得用的人,必是一塌糊涂。”
船上充满着跃跃欲试的气氛,管头儿则带着檀板儿,不紧不慢的走到了荣升戏馆的外面。
荣升戏馆从外面看是相当气派的,能并列过两辆轿子的大红门上方悬挂着硕大的大红灯笼,外围是一溜儿整齐的红瓦青砖墙,也是每隔三四尺远就挂着大红灯笼,灯笼上都写着隶书的“荣升”二字。
因为是白天,门是紧闭着的,从这大门和青墙的上方,能看到里面露出来的几角飞檐,以这个高度来看,里面建的竟是一座戏楼!
这的确是个规模不小的戏馆了,管头儿向旁边看了一下,右侧那边有个角门,门虚掩着,便差了檀板儿去叫门。
不多时,果然有个灰衣小厮跟在檀板儿后面,见了管头儿先是施了一礼,道:“刘馆主请管先生进去叙话。”
三个人仍是从小角门进去,管头儿略向左边瞥了一眼,见大门里面直接是条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想必有些身份的人可以直接坐车或乘轿进来,那二层的戏楼也是布置的富丽堂皇,从侧边做了楼梯上去,想必可直接通到二层的雅间,而不需经过一楼的大堂。
饶是这样华丽的戏楼并不多见,但无奈管头儿见多识广,就算是檀板儿,也是从萧园出来的,因此反而脸上都未露出什么惊羡之色,那个灰衣小厮也是在心里暗暗称奇。
荣升戏馆的老板姓刘,名字就叫荣升,早已在戏楼后面的议事厅的门口等着了,见到管头儿,先露出笑容来,快走迎了几步,道:“管先生,里面请。”落了座,又喊人奉茶,招待的极是周到。
刘荣升先让了茶后自己喝了一口,方道:“管先生在哪里高就?”
管头儿在各色戏班子里打拼了多年,心里知道这些戏馆馆主都是人精,在面上都是笑脸迎人,滴水不漏,绝不会露出什么倨傲的神色来得罪人,倒不意味着说的事一定会应,便开门见山道:“在下现在在新音社做个小小的管事,打算从霍都北上,苏城就是我们唱戏的第一站,初来贵地,怎么能不来拜访刘馆主呢?”
刘荣升道:“这么说,管先生是有意想在荣升戏馆坐馆了?可是苏城除了荣升,还有春荣和满福,怎么管先生挑中了鄙处?”
管先生笑了笑,从袖袋里拿了贴子出来,递了上去,态度谦恭又不露出丝毫谄媚,不紧不慢的道:“新音社初来贵地,若不提前打听,怎么敢贸然来投贴?刘馆主这荣升戏馆是苏城最大的戏台了,且不说场上样样俱全,就场下的座儿和雅间儿,也是大气的挑不出毛病来。我们班主若想要在苏城一鸣惊人,不挑荣升戏台,换一家都不叫打响。”
刘荣升接了贴子,并没有立刻看,反而放到桌旁一堆贴子的最上面,挑眉笑道:“恕我孤陋寡闻,这些年南来北往的戏班子不少,倒是没听说过新音社。”
管头儿道:“实不相瞒,新音社是个新戏班子,不过才是去年刚组的。”
刘荣升嘴角略微撇了撇,但这动作极细小,几乎注意不到,只笑道:“虽然是新戏班子,如果有角儿的话要唱响也不是难事。既然从南边来,想必是南腔的班子?”
管头儿又道:“不是南腔。新音社是唱明剧的。”
刘荣升饶是自认为听过百家戏,对于明剧也从来闻所未闻,心中暗自猜测必是哪里的地方小戏,就有些怪这偌大年纪的老先生自视过高,竟然选了荣升戏馆。
想到这里他脸色倒有些不好看了,将茶杯放下,凑近了身子道:“我和管先生投缘,说一句厚道话。您既已打听了,大概也应该知道了,我不靠荣升戏馆吃饭,只因这荣升馆一年中,倒有半年是空着的,没别的原因,一是戏台子大,您进门的时候应该也瞧见了,两层的戏楼,这在苏城是独一份,要是角儿嗓子不够用,那下面听起来可就跟蚊子叫一样;二是我这荣升戏馆上下的座位多,楼上的雅间坐不满,反正人也瞧不见,没关系,但下面的大堂——你们演打炮戏,要的是场场爆满那才叫好,在春荣和满福都容易爆满,可别家的满座在我这里,也就是刚过半的座儿!下面空落落的,与你们脸上不好看,也影响自己个儿的气势,您说是不是?”
...
管头儿岂能不知道刘馆主有婉拒的意思,但是平心而论,他说的也算是实情——只是他漏算了一样,这是萧六爷在背后扶持的戏班子。
他扫了一眼至今还放在那未被打开翻看的贴子,心里轻笑了一声,道:“刘馆主,您说的都对,不过我们实在看中荣升戏馆。”
他看刘荣升仍然面有犹豫,加了把劲,道:“刘馆主,便是上座不满,那也是新音社不行,对荣升戏馆有什么影响?虽然说您不靠这个吃饭,但定银一定不少您的。这么着,不管开锣了以后满不满座,新音社都按着满座给您分成,我就能做这个主!”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刘荣升。
他不是为了钱,他暗自瞥了一眼管头儿,心里泛起了嘀咕。一般说来,戏班子在外跑,不外乎为了混口饭吃,但听这位管先生的意思,这是要烧钱弄个戏班子来玩啊!但一般富贵人家的戏班子只养在宅子里,哪会天南海北的往外跑,难道现在南边儿的有钱人流行这个了?
管头儿提出的条件优渥,刘荣升实在也再没有拒绝的道理,反正对荣升戏馆也没什么损失,想到此,干脆利落的与新音社定了合同,盖了印章,而管头儿是当场就付了定钱。
刘荣升呢,也是个爽快人,吩咐仆役们把戏馆后面的房间都打扫出来,到了下午,新音社的人已经搬了进来,该休息的休息,该看医生的看医生,商雪袖与刘馆主匆匆见了一次礼便要看着大家伙儿备戏了,更要慎重的是她自己的角色,头炮能否打响至关重要,因此连刘馆主的宴请都推了。
既然接了新音社,刘荣升并不因为他内心里瞧不起这小小的新戏班子而在款待上有什么不同,该做的都做的十分周到。在大大小小各个茶楼饭馆等处挂了刻有“荣升”二字的半尺见方的木制戏牌,白底黑字的在上面写了《琵琶记》三个大字,在这三个大字上面是“新音社”和“明剧”,下面又用小字清清楚楚的写了日期时间。
就连管头儿这位带过不少戏班走南闯北的,也极少见到像荣升馆这样的阵势,他带着檀板儿逛了一圈儿,倒有不少人在谈论明剧与新音社。
因为明剧闻所未闻,新音社也是一个没出名的戏班,居然敢在在荣升唱,便激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
效果这么好,管头儿对刘馆主自是十分感谢,刘荣升却摆摆手笑道:“管先生不必谢我。这是苏城的老规矩,我们三家戏园子,只要有戏,都会挂了戏牌子到各家茶楼饭店,苏城是南北交通要地,南来北往的客商伺候好了,我们才能跟着发财不是?”
管头儿这才明白过来,倒觉得这法子相当的得用,以后也新音社也可以自己备上一些,既方便又有效。
萧六爷在临行前是委管头儿以重任,因此他在这些琐碎事务上更不敢怠慢,若是商班主那边戏唱的没有问题,反而自己这边出了纰漏,那他这几十年的老脸面可就没地方放了。
管头儿合城打听了一圈儿,才拿了一摞帖子,与刘馆主商议如何延请苏城上下官员家眷和当地有名望富绅雅士来赏戏,春荣和满福两家戏园子的老板也必是要请的,算下来若是能赏脸都到,也要把荣升馆的雅间占个**成了。
刘荣升翻开贴子一看,已经有三个娟秀端庄的字落在下面,正是新音社班主的名字——商雪袖,他抬眼看了看管头儿,道:“商班主这字颇有大家风范,不多见啊。”
管头儿笑道:“刘馆主真是风雅人,实不相瞒,商班主书法上师从南郡的大岳。”
刘荣升连连赞叹之余,心下更是肯定了这位商班主必是哪位大富豪养的极受宠的外宅了,这个新音社,赚钱倒还在其次,打名头是主要的,管头儿又懂行,又会做人,这打炮戏看样子是成了一多半儿了,他乐于再推上一把,若能因此结识到新音社背后的人对他必定也有助益,便细细的将邀请的人挑选出来。
最后刘荣升方在管头儿的百般推让下,在官员的请帖上并排写了自己的名字——其实以往但凡来了戏班子驻馆,他也一定会送请帖过去,但他看着商雪袖那特意前面留了空的落款,管头儿和这位商班主实在会做事,心中也舒坦了不少,又将诸如哪位大人爱看南腔,哪位宝眷爱看武生戏,又有什么避忌等叮嘱了几句。
到了打炮戏的正日子当晚,荣升戏馆大门两边挂了极大的幕布,一侧写着明剧献演、新音社等几个大字,另一侧写着琵琶记的戏报,下面极大的三个大字,商雪袖,下面方依次列了李玉峰、柳摇金等人的名字。来看戏的客人有的在幕布前有所停伫,看到商雪袖右下侧的“赵五娘”,不免议论纷纷,青衣挂头牌,小戏班子或者常见,但上了规模的戏班子却不多见。
不管怎样,刘荣升站在门外,在恭迎各位贵客的同时,想到大门口早早挂出的客满牌子,内心却不免有点感慨。
这出《琵琶记》的打炮戏,新音社选的是很讲究的。
这出戏原本也是南腔中的一出有名的大戏,苏城是从南到北主干水路上的必经之地,而戏中赵五娘也是北上寻夫,客商旅人看了不免有所共鸣。还有一点就是这出戏虽然中间苦了些,但最终却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女客人乐见最终蔡伯喈没有做了一个负心人,男客人乐见蔡伯喈两妻共处,一门旌表。
三天前刘荣升还没有多想,但今天突然就觉得,单从这打炮戏的选择上看,新音社不简单,那位商班主也不简单。
正想着,看到两个老对手也是老朋友的春荣戏馆的马老板和满福戏馆的张老板相携而来,急忙笑呵呵的迎了上去,道:“马老板!张老板!您二位愿意赏脸过来,我这荣升戏馆儿是蓬荜生辉啊!”
...
马、张二位老板身材都不约而同的有些发福了,两个一起拱拱手道:“刘老板久候了!”
都在苏城,就这三家戏馆,两位老板早就得了消息,荣升馆签了个唱“新”戏的“新”班子,本来相约而来看看上座不满的笑话,没想到却看到了“满座”的牌子,心里都有些不自在,见刘馆主还要引着他们到楼上雅座,急忙谦让道:“刘老板,我们哥几个不是外人,你忙你的,我俩熟门熟路,自己上去得了!”
商雪袖已经扮好了戏,两只手静静的捂着茶壶,闭目坐在椅子上默戏。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临到要演的关头,她需要把最后一点时间留给自己,外面传来了一点点嘈杂声,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侍立在旁边的青环立刻掀了帘子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了来,正拿捏不准要不要开口,就听商雪袖闭着眼睛道:“说。”
青环轻声道:“小玉桃不小心弄脏了柳摇金的衣服,就是《悲逢》那场蔡伯喈要穿的那件水蓝绢绣褶子。”
商雪袖微睁了眼睛,道:“换个就是。”
青环小心道:“柳摇金今晚是二牌,所以有些不依不饶,小玉桃她……”
商雪袖斜瞥着青环,冷声道:“出去说我说的,换那件大红的,再吵就别唱了。”
青环点点头出去了,不多时,外面立刻噤了声,再进来时,青环额头也有些见汗,她总觉得现在的商雪袖和以前那个住在莺园的商秀儿姑娘判若两人,刚才斜瞥的那一眼,仿佛从眼缝里透出寒光一样,那么严厉。
麻子六刚去更衣了,没看到这档子事,回来以后才知道,看着柳摇金和小玉桃之间还有些别扭,跺着脚道:“让我说你俩什么好,这出戏商班主费了多大的功夫给你们说戏?要是因为你俩给搅合了,我第一个不饶你们!你当商班主是什么人?商班主背后又站着什么人?”
小玉桃已经被她哥哥教训过一波了,因为年纪小,倒不记仇,笑嘻嘻的到柳摇金面前,道:“相公请息怒吧。”
她在这里演牛丞相的女儿,柳摇金无可奈何的笑了,又见青环从里屋过来,道:“商班主说,本没有什么大事,也知道大家伙今晚是打炮戏,有点紧张了,衣服什么的不打紧,戏都在自己身上,只要大家伙儿抱着团,这炮一定能打得响。”
包括柳摇金和小玉桃在内,大家齐齐点头应了一声,麻子六叹道:“你看看还要让商班主为你们操心!”
青环回了屋,看见面无表情的商雪袖,又想起刚才班子里的人似乎气势更高涨了,内心悄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姑娘这都是和谁学的。
红毯迎宾十尺路,绿茗待客一更天。
荣升戏馆的大戏台子上,锣声取代了打更的声音,戏,准时开场了。
这出戏场次多,若按南腔来演,必是要演成连台本戏的。但萧迁做了改动,只保留了几场,开场便是《赈粮》一折,锣声一响,出将的帘子一掀,商雪袖饰演的赵五娘便背着身子一步一步的挪了出来。
刘荣升就在台下惯常为自己留的后面椅子上坐着,看着这场面也是心里一紧,这……成不成啊?
商雪袖穿了一套立领对襟的水蓝色镶白边褶子,若光这样,也属常见,但这又不同于寻常的青褶子,袖子和衣襟上零散着贴了几块方的彩色料子,十分诡异,更奇怪的是袖子两边多出了两方白色的长袖,不知何用。
那台上的赵五娘始终未曾转过身来,台下的众人略微起了议论声,刘荣升大感不妙的时候,见几声轻锣响后,赵五娘左臂挽着篮子,右臂轻甩了一下,白色的袖子正搭左臂上,方向里侧矮身施了礼,顿时显得背着身出来原来那么合情合理,又听台上道了一声:“公公婆婆,媳妇这便去了。”这一开嗓,在最后面的刘荣升竟是听的清清楚楚,连那嗓音中略微带些悲怆的颤音都一清二楚,刘荣升一个屁股又坐了回去,心里先是为了这一嗓子叫了一个好。
赵五娘终于转了身过来,刘荣升看清了扮相,又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暗暗喝彩,那日仓促中见了一面,这位商班主确实是一位难得的美人,但在曲部,长得漂亮,却不一定扮的漂亮,现今这位商班主竟然占全了!
赵五娘头上用同色的水蓝色绸子包了头,只简单用银泡做了装饰,一对极有神的眼睛,显露出悲戚戚的神色来,一眼看去,仿佛里面含着两汪泪水,两边的腮红衬托出一条高高的精致的鼻梁,红唇紧紧的抿着,这妆容不知道怎么画的,显得愁苦而坚毅,正合了赵五娘这个人物。
待到交待自身这个人物的时候,是大段的念白,俗语说“千斤念白四两唱”,无论是哪个戏种都认这个理儿,刘荣升细细的听上去,这念白与平常的不同,但总的来说有点偏着北戏的官韵,虽然是这样,入耳字字清晰,又不生硬,这恐怕不光是下了极大的功夫就能做到的,不知道商雪袖师从何人?
念白尚且让人惊艳,到了真的开唱,虽然第一场只有寥寥四句,却让人回味无穷!刘荣升呆呆的听着,听完后回过味儿来,细细的咂摸着:“这……这是什么调子?《琵琶记》可是著名的南腔大戏!可是这四句,怎么说呢,有那么一些些南腔的影子,但显然在制曲上有了极大的不同,加了不少东西进去,行腔和板式也全然没见过!”
他这头一跑神,就听到堂下起了第一个好儿,他没看见!
刘荣升偏了头,问身后的小厮道:“怎么回事?”
那小厮矮了身,轻轻道:“刚有个身段,那放粮的官差飞踢一脚,赵五娘有个飞起旋身再跌坐倒地的动作,哎哟别提多利落了,您没看见那两段白袖子,那么一展,哎,”那小厮一拍大腿,“怎么那么好看!”
...
他说的越来劲,刘荣升越懊恼,怎么刚才就跑神了呢!便摆了摆手示意小厮别说了,那小厮直起了身,两个眼睛就像粘在了戏台上一样,刘荣升敲了几次茶碗盖,他才恍然回过神来,续了水。
楼上马老板窜到了张老板的雅间里,看着台上的赵五娘,这一折已经结束了,他看着赵五娘下了场,有些懊悔道:“早知道就先把新音社截过来了!”
张老板比他要镇静,道:“说的容易,据我所知,新音社一到了苏城就是直奔着荣升戏馆去的。”
他其实内心也是在大叹,他和马老板的戏馆,在规模和名气上都不如荣升戏馆,若真能抢到新音社,那就有机会翻身的。
这新音社的明剧,能红啊!
到时候要是人家问起新音社的第一出在哪唱的,要说起是在他满福戏馆唱的,那该多有面子!
想到这里,张老板心里更加遗憾,看着下面第二折《吃糠》,酸溜溜的道:“你也别太在意了,这位商班主虽然厉害,但未必整个新音社的人都水平不差,说到底,靠一个人撑一个班子,甚至撑一种闻所未闻的新戏,还是很难做到的。”
但显然的,这折没有像张老板想的那样有失水准——毕竟这一套班底的挑选,是萧迁挑的。
这折新设计了一段老旦和老生的对唱,因蔡父、蔡母此时已经饿、病交加,再加上商雪袖在旁边配戏不时有画龙点睛之笔,所以这段极是凄凉感人,马老板都顾不上羡慕嫉妒了,听的眼圈儿都红了,听完了还免不了要评论几句道:“你看看这老生、老旦的衣服,可绝了,赵五娘上场的时候这身衣服我还觉得奇怪,现在一看,这是补丁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绝,绝了!”
张老板斜瞥了一眼马老板,心里却暗暗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过了今晚他得亲自把新音社挖到满福才行!不,今晚就得去亲自拜见商班主!
后面连续十来折都被萧迁压到了一折里,在这折《描容上路》里新制了两大段唱,一段是赵五娘剪发后埋葬公婆,在坟前描绘公婆遗容,另一段则是邻居张广才的一段在赵五娘临行前的叮嘱。前者凄惨悲凉,低处只让人觉得伤心欲绝,高处细若游丝,只让人听出了无处问苍天的味道;后者谆谆嘱咐,给这戏台上带来了一股温暖之意,对比是极强烈的。
因为是吃重的唱段,所以商雪袖光是这段便琢磨了十来天,怎么唱,怎么搭配身段,李玉峰也跟着一起练了十来天,到了今晚的台上,且不论二人的唱段各自出彩,配起戏来也是天衣无缝,最后商雪袖三次拜别的时候,那一双袖子翩然欲飞,然后便是甩到背后,毅然决然的上路。
商雪袖这边下了场,帘子合上的瞬间就听到台下轰然的叫好声,她微微的抿了抿嘴,伸了手,青环急忙将茶壶递过去,她浅吸了一口润了润唇,露出了笑意。
她只能歇一会儿,锣声响起,下一折开始了,商雪袖拿着画卷上了场,过了一会儿又下了台,和马上要上场的柳摇金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小玉桃的肩膀,道:“别紧张。”这里她最担心的就是小玉桃,小玉桃年纪太小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演绎牛氏的心态,隔着帘子听了一会儿,才放心的点点头,又听到台下一阵叫好声,知道是柳摇金的唱出了彩。
这时候青环悄悄的走到身边道:“班主,顾师傅问,过会儿是他让月琴师父配琵琶,还是您来。”
商雪袖原来跟他议定的是稳妥起见,由月琴配琵琶声,但是随着一折一折的这样演过去,她越来越自信了,她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回身对檀板儿道:“你去,去跟顾师傅说,我来琵琶。”又伸了手出去,青环立刻仔仔细细的为她戴了指甲,商雪袖五指轮着活动了一番,拿起了琵琶,此时正到她上台。
台上小玉桃正念道:“啊,相公,既是心情烦闷,为妻叫人弹奏一曲,以宽君怀如何?”
台上做了纱帘,商雪袖就坐在那纱帘之后,几声叮叮咚咚的弹拨过后,便是整个戏的灵魂唱段“琵琶词”了。
商雪袖一开唱,台下顿时安静了,刘荣升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这商雪袖太过大胆!竟然除了琵琶声的伴奏,其余的鼓板琴笛一概不用!
他随即又想道,这是大胆,还是自持艺高?
在清澈的琵琶声中,一股子醇厚的、清亮的声音相伴而出,在这一大段的叙述中,先是略带欣喜与娇羞的讲述婚后时光,然后那情绪转为平静,丈夫远离家乡去求取功名,再后面变得幽怨,因为那一心人竟然连一封信都不曾寄回家中,这几句结束后,那嗓音变得凄凉悲惨,有几处都带了哭腔,公婆病饿而死,再到双手挖土埋葬公婆,剪了一头的青丝卖唱上京;最后,琵琶声变得急促起来,商雪袖的声音也变得悲愤,悲愤中还带了些自身的骨气与对小生的嘲讽。
在台上的柳摇金也是极其震撼的,这段因为商雪袖饰演的赵五娘在帘后弹唱,不需要与台上的其他角色有什么互动,所以都是一个人练的,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幸好有小玉桃时不时的做了敬酒的姿态,他才没听呆。
不过最后听到商雪袖在里面悲愤的唱到“你你你穿着大红袍”的时候,柳摇金是真呆了——难怪他的那件本来该在这一场穿的蓝色戏服被弄脏了,商雪袖只是吩咐了一声换成大红色的,原来她早想好了怎么改词!
明显的,“大红袍”要比“宝蓝袍”更应景儿,更顺口,对比更鲜明!
柳摇金随即两个肩膀一塌,两只袖子垂了下来,两片雪白的袖子抖若筛糠。
大家伙儿一看就明白了,这是认出原配来了啊!
这动作充分说明了他终于在听“琵琶词”的过程中从怀疑到肯定,那帘后之人就是他结发妻子!
...
从台下看,三个角色这样的演绎带来的效果是极好的!
直到演到了夫妻相认的时候,刘荣升还在想着刚才的那一大段“琵琶词”,这么设计是合情合理、独具匠心的!
若不是只有琵琶伴奏,那么商雪袖这段唱中,种种微妙的情绪,恐怕就会被戏曲原有的繁复伴奏掩盖掉大半!
但这样做也是极其冒险的!
若唱的有一点点瑕疵,都会因为没有伴奏的掩盖而加倍的清晰!
刘荣升回忆了一下他曾经听过的其他女伶,确信没有一个人能有商雪袖这样的掌控嗓子和唱腔的本事!
接下来便是《辞官旌表》一折了,商雪袖终于换下了那套打了补丁的青褶子,两个女伶——商雪袖和小玉桃,站在一处,便如同秋月春花,二人发上珠玉粲然,配着两鬓边的红色簪花;相同的大红锻绣凤女帔,配着雪白的广袖。两厢里互相施礼,又互相搀扶,动作的设计和颜色的搭配都让这最后一个场景看起来喜气洋洋,极为赏心悦目!
台下叫好声如同雷鸣一般!
刘荣升也起了身,他应该要一一恭送楼上雅间的贵客了,但却有些舍不得似的,正好商雪袖重又带着所有伶人上台致谢,便嘱咐小厮盯着,有人下楼立刻来告诉他。
过了一会儿,新音社返场致谢已经足有三次了,还是无人下楼!
刘荣升心里也是暗暗纳闷,按说雅间的客人,很多是看过就离开的,甚至有的是半场就走的,像今个儿晚上这样,致谢都结束了还没下楼,实在罕见!
楼上的雅间里宋子寰瞥了空荡荡的戏台子一眼,道:“看赏。”
跟在他身后的差役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夫人和还天真懵懂的小姐,应了一声“是”,便匆匆下了楼,走到台前,将红封递给了刘师爷。往常打赏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刘师爷将红封随意摆在旁边小厮端着的盘子里,大喊了一声:“谢宋大人赏!”
管头儿是个懂行的,在大戏要唱完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刘师爷的旁边,闻言向雅间方向施礼谢赏。
宋子寰开了个头,楼上雅间各个都不平静起来,一方面这场戏的确好,另一方面,竟然连平日鲜少看戏的宋知府宋大人都赏了,其他人焉能不紧紧跟上?
别说雅间里,就算是一楼,有的富绅之流因还不够格坐在雅间而坐在大堂的,也看了赏。
刘荣升呆呆的侍立在门口,看到宋大人带着家眷下来,急忙弓腰伺候,宋子寰停了一下,沉声道:“明晚留座。”说完便施施然而去。
这一场戏,已经远远超出刘荣升的预料。
他觉得他似乎料错了什么。
按着惯例,这么一出爆红的打炮戏,后面必定跟着庆功宴的,刘荣升也早早备好了宴席,但明日还有戏码,所以商雪袖带着新音社的乐师伶人们都是早早就告辞离场了,岳麒岳麟自持身份,根本就不曾来,只留下管头儿,但刘荣升此时也无心吃酒,试探道:“贵班在苏城停留几日?”
管头儿明白刘荣升的意思,道:“刘馆主且放宽心,新音社是一早就认准了荣升,所以不论停留几日,都不会换馆。”说罢向旁边点了一下头,檀板儿便客客气气的将银子摆放到桌上。
刘荣升道:“管先生这是……”
管头儿道:“戏码牌子的事情还要多劳烦刘馆主操心呢!”
刘荣升推了银子回去道:“这是份内之事,今晚开场前就已经送到茶馆酒楼等处了,若我记得没错,明晚不贴大戏,是几个折子戏吧?商班主的《青石山》,小玉桃的《闯堂》,最后是个群折《甘露寺》,后一出我没见识过,但前两出我是知道的,想必明晚一过,商班主这文武双全的名头就打出去了!”
管头儿笑道:“刘馆主办事我自然信得过,只是后个儿新音社还要贴一出大戏《吴宫恨》,商班主对苏城这个挂戏牌子的做法极其赞赏,问能不能明日一起挂了,座儿呢,也是从明日就开始卖。”
刘荣升想都没想,直接点了头,道:“那也是本馆当做的事儿,管先生无需如此客气。”
管头儿道:“些许小意思刘馆主当然不放在眼里,这是我们班主给刘馆主手下这些小厮们的赏钱。现在天儿热了,到处跑总要有碗凉茶喝。”
二人又推杯换盏聊了几句,刘荣升心里有事儿,到了散席之后,匆匆回到荣升戏馆,交代清场的下人们道:“好好收拾。”想了想又停了脚步道:“后台也务必给我打扫的一尘不染!”这才匆匆回到戏楼后面的议事厅。
刘师爷跟在他身后,跑了一脸的汗。
“馆主,馆主!”
刘荣升直入书房,旁边的小厮倒了两杯茶,见他神色不善,识趣的退了下去。
他在桌上那堆贴子里翻找着,当时没看,过了三天,上面又多了不少。
刘师爷看着刘馆主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连茶也不敢喝一口,也不敢上去帮忙,不知道刘馆主要找啥。
刘荣升此时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手里捏着一张贴子,跌坐在椅子上:“怪不得,怪不得……”
刘师爷凑了过去,看着半张半掩的贴子里面的落款,不由得喉咙里“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口水。
刘荣升脑门子上浸出了汗,刘师爷从旁边架子上拿了手巾递了过去,才听刘荣升长叹了一声,擦了擦额头,回头问他道:“我这几天,没有什么怠慢的地方吧?”
刘师爷将茶盏端到刘荣升面前,又轻轻从刘荣升手里抽了贴子,扫了一遍,才道:“馆主不必过分担忧,这几天我们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再说,萧六爷这帖子也不过是想为新音社打炮定在我们荣升戏馆而已,并没要我们特意关照啊!”他也拿起茶杯,终于喝上了一口,又道:“况且萧主事这样的人,必是才高气傲,自视甚高的,打炮戏已经大获成功,若我们接下来做了多余的事儿,说不定他还不领情呢。”
...
刘荣升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有些着慌了。”他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道:“萧六爷,这是要干嘛呢?”
“您管他干嘛呢?”刘师爷道:“馆主,今儿这戏您可也看见了,您是行家,心里自然有数。我不如您,但是那满满一盘子红封儿可是实实在在的,再看商班主,那人物!那扮相!艺且不说,色是绝了吧?您说说,新音社该不该红?明剧该不该红?”
刘荣升不再说话,他经营这戏馆的时间不到五年,但也听过一些以前的传闻,他喃喃的道:“这是又一个赛观音?刘师爷,磨墨,我得连夜写封信送到总号去。”
张老板来的时候商雪袖正在戏楼里面走场,她和五盏灯刚过完武戏,在旁边看着小玉桃的《闯堂》,边看边皱着眉头。
新音社不能全靠大戏本子,所以得大戏和折子戏掺着来,这样对于新音社其他的伶人也有好处。虽然经过昨晚打炮戏的成功,商雪袖对于新音社都有了极大的信心,但是到底心里还是担忧,怕上座不满,或者怕中途走人,早先已经是把自己的《青石山》放到了大轴。
今晚是第二晚,某种程度上说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等这场完了,商雪袖对麻子六招了招手,对他道:“晚上麻叔您还是得拎着点小玉桃,她年纪轻,演这个小春草虽然正是她本色,但还是有些浮。”
麻子六点点头道:“晓得了,班主您放心,我过会儿再私下里和她说说戏。”
话音刚落,管头儿快步走了进来,道:“商班主,春荣的张老板递了贴子,现在人在外面呢。”
商雪袖扫了一眼,见刘馆主留下来伺候的几个小厮不约而同的低下头,想了想对管头儿道:“这个时候见他不合适,您去和他说,我正排戏呢,实在走不脱身,请他谅解则个,一有空暇,我必登门拜访。”
张老板没见着商雪袖,悻悻而返,出了荣升戏馆的大门,正见到远远的好像是刘荣升过来,觉得不太好见面,急忙躲在树后,待等人过去了才出来,溜达到旁边的门亭处,手指轻轻的在窗台上磕了一下,边看着大门两侧的大幕,边道:“今个儿晚上的雅间给爷订一间。”
里面的小厮是个新来了没多久的,不认得春荣的张老板,便拿手敲了敲挂在外面的“满座”牌子,话都懒得答一句。
张老板低头一看,不由得有些发笑,道:“你们这牌子挂错了吧?别糊弄爷,怎么挂出去三个满座?”
那个小厮从窗子里探了头出来,认真道:“没挂错,这位爷,真是三个满座,今晚的、明晚和后个儿晚上的。”
“你胡说什么呢?明晚的也就算了,我还没见过连后天的座儿都提前卖的!”
那小厮笑道:“这位爷,您估计是没看到戏码,喏。”他从下面掏出来两块荣升戏馆的木头牌子,道:“因为明后晚新音社是连台本戏,所以是一起卖的,您啊,来晚了。”
张老板气的瞪了眼,闷闷的往回走,迎面又碰上马老板,两个胖子都觉得有点尴尬。
马老板昨夜也是回过味儿来,合计着今天务必要来荣升戏馆走一遭,看看能不能见了商雪袖以后面谈,价钱什么的都好说,甚至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新音社愿意来,春荣戏馆愿意在分红上再让一成!
此刻见到张老板,立刻明白了对方也是打了同样的主意。
张老板拱了拱手,道:“马老板?您这是?”
马老板打了个哈哈,道:“昨晚这明剧一唱,我这咂摸了一夜都放不下,又不好总沾刘馆主的便宜,我……我这是来订个座儿的!不知张老板来此是……”
张老板忙接道:“我也是来订座的。”说到此他拉着马老板到旁边道:“你猜怎么着,满座了!连续三天的满座!”
马老板大吃一惊道:“这,这不可能!这才没过中午呢!”
张老板一摊手道:“事实就是如此。”他揽过马老板的肩膀道:“明人不说暗话,新音社这生意,我们哥俩是抢不过来了。哥哥给你指条明路怎么样?”
马老板的胖脸渗出了汗,他擦了擦道:“什么明路?”
刘荣升正和刘师爷合账,外面有人传到:“馆主,春荣和满福两个戏馆的老板来访。”
俩人对视了一眼,刘荣升喊道:“快快请进来!”片刻,就看见两个胖子相携着进来,手里各摇着一把白纸扇子,待上了茶,张老板开口道:“刘馆主,我就开门见山吧,您看,这新音社,和明剧,能红么?”
他们三个人虽然在苏城小有竞争,但这么多年,基本也是有钱大家赚,刘荣升沉吟了片刻,慎重的点了点头。
张老板呼了一口气,看了马老板一眼,又道:“那我就不自谦一句了,我们几个,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昨晚上的戏,不用说,大家心里都清楚,我再跟您交个底儿,我和老马,今天本来是想过来挖新音社的。”
马老板看他一开口就说实话,有些急了,刘荣升倒是淡定的多。
张老板无奈的笑笑,道:“商班主的面儿都没见着!我们的戏馆在苏城,南来北往的班子见过不少,但没听说过新音社,一个新班子一出来就是配置齐全,乐队、行当、龙套什么的样样都好,戏装头面你们注意到了吗?全新的!而且用的全是好料!还有唱词、行腔和做戏,刘馆主你也给我交个底儿,新音社背后是不是有人?”
刘荣升寻思了一下,又慎重的点了点头。
张老板一拍掌,道:“这就得了。我们也不跟你抢,但我和老马,要捧这位商雪袖,要捧新音社!”
在旁边的刘师爷眼睛一亮,他看了一眼刘荣升似乎有些吃惊,怕他突然说出拒绝的话来,急急忙忙开口道:“苏城三位戏馆的馆主齐捧新音社和商雪袖,这说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啊!”
刘师爷话说出口,刘荣升倒是真的深以为然。
...
三个人里只有刘荣升知道新音社后面站着萧迁,他本就下了决心,在新音社停留苏城期间全力支持,但是他的力量还是有限,现在看到春荣和满福的两个馆主也有此意,而且还不和他抢生意,何乐而不为呢!便点了点头道:“两位兄弟真是慧眼识人啊,如此甚好!”
张老板看他点了头,凑过去道:“既然说定了,晚上就给我们俩留个座吧?”
刘荣升无奈的笑道:“座儿是早就没了,你俩呀,跟我在大厅的后面凑合吧!”
当晚的戏又是满堂喝彩,尤其是《青石山》,三个人在后面看的津津有味,刘荣升有了人聊天,倒觉得这戏看的比以前有意思多了,道:“五盏灯的戏我以前看过,武打是极厉害的,有几年销声匿迹了,没想到被新音社招揽了去!”
正说间,全身红的商雪袖一个翻身接着一个大劈叉,堂下一片叫好声。
张老板琢磨着道:“她这身段实在利落,你们看没看出来,和五盏灯有点同根同源?莫不是五盏灯教的?”
刘荣升摇摇头道:“五盏灯还教不出来。”
打戏难以在得好儿和炫技之间找到平衡,可看这俩人的打戏真是一种享受,简练明快,丝毫不拖泥带水,内敛之中极见功力。
更了不得的是商雪袖气息极稳,一般的女伶演了打戏中间夹着念白或唱,都喘的不得了,但这商雪袖一直到了戏的尾声,按说应该已经极其疲累,可那一把好声音还是稳稳当当、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最后面。
三人相视了一眼,都屏住了呼吸,看商雪袖攀到了旁边布景假山的最上面,背着身子弯下腰,那腰肢似乎不盈一握,又柔软之至,鼓声一响,她猛地从上面翻了下来立在台上,一个晃儿都没打!
台下先是一阵安静,然后才爆发出一阵阵的好儿声,台上的天兵天将高举兵刃架起商雪袖,凯旋令的调子响起,宣告了这一场折子戏《青石山》的终结,也宣告了今晚这场戏的终结。
马老板正要让人看赏,被刘荣升一把拽住,摇了摇头,又指了指楼上雅间。
不到片刻,便仍有差役到了台前,就听刘师爷大声道:“谢宋大人赏!”
商雪袖在后台卸妆,听着前面一阵阵的鼓噪声和管头儿谢赏的声音,心里反而越发平静,脑海里回顾着今晚的三出戏,还哪里需要改动,哪里不足。其他人得了她的吩咐,也不声不响,仿佛出将入相的帘子一放,外面的世界便与新音社无关了一般。
外面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来,想必是看戏的已经都离开了,这才看到管头儿掀了帘子进来,道:“春荣和满福两家的老板,一家送了一张琵琶记赵五娘的小像,那小像据说是求了苏城名家所画;另一家送的是绣金边龙凤纹的大黑色幕布;包括刘馆主自己也以荣升戏馆的名头厚赏了,是一块做的极气派的匾,上面题着“明剧新音”四个字,看起来也是请名家写后赶着时间制的匾。”
商雪袖往手上擦着脂膏,不停的揉搓这双手,问道:“管头儿,您有经验,以往这应该怎样处理?有戏馆给戏班子赏东西的先例吗?”
管头儿道:“有是有,但您说赏东西,基本是赏些银子或者是让利居多。三位馆主送这个东西,不是一个赏字能盖过去的,我琢磨,他们三个是有意结交班主。伶人结交戏馆馆主的并不算少,很多名伶都有自己偏爱的戏馆,这并不少见。”
商雪袖沉吟道:“管头儿,你和两位岳师父可商定了什么时候离开苏城?离开苏城之前安排一次,我来请三位馆主,感谢他们盛情。至于现在,我想他们也没有想过要新音社立刻有所表示,我们归根结底还是要把戏唱好。明后两天可是重头戏,就算是我也没有那么十足的把握——我以前没唱过连台本戏。”
虽然《吴宫恨》分两个晚上演,但商雪袖为了纵观全局,包括戏中人物情感的延续甚至衣饰搭配效果等,排练的时候除了她自己的戏,其余都是整出通排,从一大早一直到了晌午,还请了两位岳师父从旁参详,才最终决定第一晚结束在《裂纱》一折,第二晚则是从《馆娃宫》开始到《画眉桥》。
戏一开场就极为热闹,分别代表吴越两国的八个扎大靠的武生武净以及十六个龙套上了场。
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寻常的戏班子,这戏可演不了,因为扎大靠的这一身上下,没银子可做不起,而这新音社竟如此豪气,一做就是八套!
这二十四个人交叉穿行,辅以急促的鼓点声,这样的场面同样的具有商雪袖的风格,声势浩大却简单干练,并不冗长,不多时便进入了正题,勾践称臣,麻子六的伯嚭、李玉峰的伍子胥尤为出彩。
接下来就要到《访丽》了。
商雪袖拿到这个本子的时候,便知道了萧六爷的用意,这种耳熟能详的故事,很多折都是可以忽略的,连台本戏的缺点在于容易节奏拖沓,缺乏亮点,因此需要在紧凑上下功夫。
当商雪袖的西施和小玉桃的郑旦相携而上的时候,坐在雅间的宋子寰眼睛亮了亮。
古代的“浣纱双姝”,不外如是吧?
二人的装备十分类似,一穿淡青,一穿水红,头上的装扮仍然是观戏的众人从没见过的,各自戴了一定渔帽,只是比别的戏里的渔翁帽子要更漂亮别致,上面用珠子绣着图案,两侧垂着同色的穗子,随着人物动作轻轻拂动,衬着帽子下两张桃花也似的小脸。身上是斜襟的绣墨色花的女帔,外面披着蓑衣,两人手里都是提着小篮子,上覆白绸,做出分花拂柳而来的姿态,一人一句的念了出场白。
琴声响起,二人各自手执长绸,边舞边唱起来,正是两个无忧无虑的浣纱少女,这画面极其赏心悦目,而声腔更为优美动听,一个如同新莺出谷,一个如同水流综综,真是听不尽也看不尽的青春年少。
...
。”
一声轻锣,全场静了下来,那出将的帘子一掀,一个袅娜的身影刚出现在那里,场下便是一阵好儿。
张老板诧异道:“这……没这规矩啊!”还没开唱,甚至人还没全出来,便得了好!
这突如其来的叫好声并没有给商雪袖的心情带来任何波动,这台上便是她所掌控的舞台,她仿佛置身于月色下的馆娃宫中,缓慢的六句声腔唱出了深宫寂寂,年复一年,故国和故人消息杳然,“西施”的心似乎已经变得古井无波,也再无期盼。
她的衣饰又不同于前一晚,明黄色的彩缎对襟宫衣,衣襟上各绣着飞舞的展翅凤凰,衣着既华贵,又闲适,但头上确带了凤冠,乍一看有些头重脚轻之感,但再一看,却显得在这珠环翠绕中的身姿更加消瘦,而凤冠也恰表明了西施极其受宠爱的身份。而妆容则已经不再是闺门女子的造型,眼眉细细长长,而特别的是双目的凤尾刻意描长了一些,辅以略深的揉红,增添了十分的魅惑。
这六句声腔唱完,是花脸江里鸿的夫差,走了一个跌步,上了场,沉声道:“妃子,爱妃!”话音一落,方才在商雪袖脸上的惆怅与木然瞬间消失,转而微笑着迎向了夫差。那夫差正自嗟叹,为何越国献上的良种无法在吴国发芽,导致饥荒遍地,却没有注意到如同一棵槁木的商雪袖神情上的变化,如同遇春风、逢甘露一般,那来自故国的消息,那复国突然有了希望的苗头,让她整个人似乎重又鲜活了起来!
商雪袖仍是面带笑意的扶着江里鸿在桌后坐下,又殷勤奉酒,佐以歌舞——这仍是绸舞,但又与昨晚的不同,前场是由心而发,活泼恣意;这场是曲意奉承,难辨真心。
一颦一笑间,对比如此强烈!
刘荣升在后面情不自禁的喃喃道:“岂止是倾城之音……亦有倾城之姿!”
商雪袖下了场,重又快手快脚的换上渔妆,袖着手站在后台,凝神听着前面江里鸿的吴王夫差唱道:“山河破碎,这一场兵败如山倒,马蹄声近,人流离爱妃无处寻,罢罢罢,隔袍袖,且掩面,纵九死无颜去见先人!”
江里鸿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功夫很硬,双手一掀,嘴上用力,胡须盖在脸上,衣襟又盖上了胡须,整个人僵尸般的摔在地上,台下轰然叫好。
原来的南腔里这是暗场,并不在台上演的。
萧六爷不但加了这出,而且从制曲、写词、角色搭配、阵势上,都极其重视——排练的时候每次过这场,商雪袖都觉得异常的悲凉——所以她更佩服萧六爷,不能说化腐朽为神奇那么夸张,但的确是使得这出戏脱离了原有的小格局,变得沧桑大气!
她目光中不知不觉的带上了欣慰,新音社的大家伙儿,已经越来越老练,说是明剧新音,却丝毫听不出生硬之意。
...
商雪袖心绪翻涌,这一帮和自己搭戏的伶人们,她的确花了很多精力用在了磨合上,但最初的基础却是萧六爷帮她打好的。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演完这场,回到自己的房间,对六爷写下这几日的盛况!
等最后一折《画眉桥》演完,已经很晚了,散场的客人步出了荣升戏馆的大门,却发现竟然还有不少人围在那里打听今晚的戏,而他们听到的最多的回答就是一个“好”字!
商雪袖是真的有些累了,没有人知道她这几晚在自己的房间内,在旁人已经入睡后她还在琢磨着唱腔、身段,总算是没有辜负……她半靠在椅子上,第一次没有自己卸妆,青环轻轻卸去了她头上的钗环簪花等装饰,解开一层一层的勒头的黑纱,商雪袖发出了舒服的一声喟叹。
每摘下来一样,青弦便仔细的整理收好。等头上摘干净了,青环才拿极细软的棉布,一点点的蘸了温水擦拭着商雪袖的脸和脖颈,擦拭之下,浓妆褪去,素净净的真颜渐渐露了出来。青弦则慢慢用双手不轻不重的按压着商雪袖的头皮,梳拢着这一头青丝。
管头儿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脚步顿了一下,比着口型问道:“睡了?”
商雪袖轻哼了一声,半睁了眼睛,道:“什么事儿?”
管头儿道:“原本是定了明晚宴请三位戏馆的馆主,但……”他将手里的贴子递了过去,商雪袖展开了贴子,扫了一遍,看到底下的落款,道:“宋子寰?”
管头儿道:“便是这苏城的父母官,宋知府。”
商雪袖想了想,道:“这位宋知府的事去询问一下刘馆主,看看是否有什么避忌。我会亲自回贴说明会准时赴宴,除了我和小玉桃以外,我要带上两位岳师父。请三位馆主的事情,换到最后一天的中午吧。”
管头儿点点头,这样安排已经很妥贴了。
他去问刘荣升,刘荣升斟酌着道:“宋知府官声甚好。他以前并不嗜戏,南腔和北戏来往苏城的名角儿多,也没见过他请谁赴宴。或许是明剧让他投缘了也未可知。”
连演了四天,新音社的人包括商雪袖在内,都觉得累极了,所以早在第四天的时候就没有挂戏码出去,全体休憩一天。宋子寰的宴请也正是趁了这个空,可见他一直是有注意新音社的演出的。
天色将晚时候,商雪袖带了小玉桃,荣升戏馆的门口已经停好了三顶轿子,李玉峰送了出来,有些欲言又止,商雪袖笑道:“你放心吧,又不是什么鸿门宴。”这才和小玉桃上了轿,同去的是小岳师父,岳麟怕万一有什么,他哥哥岳麒的性子太急,毕竟宋知府不好得罪。
他在轿子上叹了口气,希望不是像他想的那样——但也不好说,新音社这两个旦角儿,太扎眼了,尤其是商雪袖。
商雪袖倒是很平静的。
她甚至悄悄的掀开了轿帘,向外面看去,暮色中的苏城街道上,街道周围的酒楼茶馆正开始热闹起来,殷切的店家在门外拉着客人,很多酒楼的二楼三楼可看到灯影摇红,觥筹交错,但又没有什么乱象,既繁华又秩序井然。
她没听过宋子寰这个人,但是看到苏城的景象,也不得不说他将苏城治理的颇为不错,其实从演戏的这几天也能看出来。南来北往的客商虽然不在少数,但大多还是苏城本地人捧场——这四天的座儿并不便宜,也只有百姓富裕了,才会有闲钱看戏吧。
轿子轻轻的停了下来,商雪袖下了轿子,看了一眼旁边眼中充满了好奇的小玉桃,这姑娘被她哥哥李玉峰保护的很好。
商雪袖递了贴子过去,站在园门口缓缓地看着眼前的这座宅子,轿子所停之处应该是后门,上方简单写着“宋宅”二字,守门的也是差役打扮,那差役看了贴子,神色有些古怪,语气生硬道:“宋大人请的是商班主和小玉桃两位。”
商雪袖听他刻意加重的“两位”二字,淡漠的笑了笑,道:“是我唐突了,多一人赴宴,宋大人不会只准备了我和小玉桃两人的份量吧?”
那差役上下扫视了一番商雪袖身后的岳麟,倨傲道:“既然如此,我需通报大人。”
商雪袖思忖片刻,便道:“不必,我和小玉桃二人进去便是。”说罢回身道:“小岳师父,您在此等候吧。”
岳麟本想问她自己行不行,抬头看见了商雪袖的目光,澄澈而自信,仿佛在对他说:“相信我。”便负手微笑道:“我在这里等你二人。”
差役松了一口气,这位商班主给他的第一眼印象就不是个好说话的、软弱的人,因此后面多余的那个男子不跟进来是最好的,但他转念又想,即使跟过来又怎样?他家大人,是宋知府!
商雪袖目不斜视的跟在那差役的身后。
小岳师父原本就无意仕途,只寄情山水,怎可让他因为自己受这宋大人手下的盘查?她宁肯自己应对。
小玉桃跟在商雪袖后边儿,情不自禁的拽住了她的衣襟,商雪袖回头看看她,笑了一下,道:“跟着我,少说话。”
前面便是摆宴的凉亭,一个人正坐在那里,似乎在低头想些什么,并不曾朝商雪袖这边张望,想必就是宋大人了。
那带路的差役快步走上前去,道:“大人,人已带到。”
宋子寰起了身,还未等他下了台阶,商雪袖已经拉着小玉桃拜了下去,低声道:“小伶见过宋大人,小小的戏班子何德何能敢劳宋知府相请,实在是折煞了新音社了。”
宋子寰虚扶了一下,道:“商班主毋须多礼,请起。”见眼前的两位丽人起了身,才细细打量起来。
今日小玉桃穿的更为艳丽,嫩黄色的一身裙装,腰身上是红色丝绦,编成了网状,收口穿了珠子,垂了一圈儿红穗子,更显得俏丽活泼,头上梳了双鬟,只簪了两串嫩黄的绢花,这装束极合她的年纪,整个人似乎可与今晚的月色争辉一般。
...
相比之下,商雪袖就素淡庄重的多,淡紫色的斜襟常服,只在袖口和领口处镶了边儿,外罩着极宽松的一件半袖对襟笼纱长坎肩,隐隐约约能看到纤腰一握,似见非见,更为动人,头上则松松挽了一个髻,插了一根玉簪——宋子寰不知道这发髻的名字,心内则暗想道:“以后是要多了解了解才对。”
宋子寰出身寒门,到了苏城知府这个位置,完全是一步一步历尽辛苦走过来的,苏城富足,当年多少人盯着这个缺儿没有补上,而他却成了?因为他既会做官,又会做人!
宋子寰回想起第一日看的那出戏,似乎就像他自己的写照一般,但又不是。
起码牛氏贤惠美貌,青春年少。
可他家里这个,他一见到就油然而生一种不堪回首话当年的无奈。
他在苏城无需贪墨,官声甚好。而这么多年,他连妾都没有纳一个,有时候午夜梦回,在寂静的书房里——他早就不去宋夫人的房里了,他自己都可怜自己。
直到了今年年初,泰山老大人已经年迈致仕了,而在上京的同年透露的消息,因他在苏城政事得力,圣上提过几次,颇有嘉许之意,是有极大可能上调进京的。
看到新音社的戏,他那已经被宋夫人以及老泰山压制多年的梦想又发芽了,是读书人,谁不想得个红颜知已、红袖添香?苏大家有朝云,白居士有小蛮,若能将这新音社的双姝收入囊中,那也是一件风流雅事啊!
宋子寰轻轻的抚着胡须,毫不避忌的看着眼前落座的两位丽人。
酒过三巡,小玉桃似乎有些忐忑,因为饮了一些酒泛出桃红色的脸上别具颜色,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不住的往商雪袖脸上瞄,而商雪袖已经能确定宋大人的意思了,却越发的平静了。
宋子寰伸手让了让,道:“商班主,为何不饮?莫不是我预备的酒不好么?”
商雪袖急忙站起,道:“岂敢,只是我是靠嗓子吃饭的人,又有宿疾,遵我师父的吩咐,不要说是酒,连寻常外面的茶水也不能随意入口。”
宋子寰道:“只是随口一问,雪袖姑娘何必紧张,请坐,请坐!”看着商雪袖重又坐下,方继续问道:“雪袖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商雪袖毕恭毕敬道:“小伶的新音社打算后日启程,继续北上。在苏城这几日,颇得宋大人看重,屡次厚赏,实在是新音社莫大的福气。”
宋子寰挥了挥手,让仆役换了清茶和时鲜果品,道:“我看了雪袖姑娘的回贴,当真是一手好字,若不知道你的身份,定会以为是哪位闺中大家的手笔——实不相瞒,小女的字还不如姑娘的字。”
商雪袖道:“宋大人过谦了,只是学过几年罢了。”
“雪袖姑娘既然是学过字的,想必也是风雅人物,我恰得了几幅字画,可否请姑娘点评一番?”
商雪袖看着昏昏沉沉的小玉桃,心中颇有些为难,她一个没看住,就没承想这姑娘左一杯右一杯的喝成这样,又听宋子寰道:“给小玉桃姑娘上一碗醒酒汤来。”只得道:“多谢大人,点评不敢,有幸能长长见识。”
宋子寰却不再客气,竟是伸过手来一把握住了商雪袖的手。
要说商雪袖没吓一跳绝对是假的,但她却不能表露的太过明显,只暗地里使劲挣脱了宋子寰的手,脸上却怎样都没法再露出笑意来,僵着脸道:“大人请。”
宋子寰虽然被她挣脱,却丝毫未怒,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罢了,想到刚才那如凝脂般又带着凉意的触感,便“哈哈”一笑道:“前面不远便是书房,雪袖姑娘随我来。”说罢起身而去。
商雪袖看了一眼兀自昏沉沉的小玉桃,咬了咬嘴唇,跟在宋子寰的后面。
宋子寰心里春风得意,他能看出来小玉桃是看商雪袖眼色行事的,若能收了商雪袖,那小玉桃必定也不在话下——这两个女子,一个如秋月皎然,一个如小桃初绽,想到此不由人心情大快。
商雪袖进了书房,特意将房门大开着。
宋子寰心道,这园子里本就都是他的差役,即便开着门,又和不开门有何分别?正得意间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身影,虽然快到不惑之年,可是保养得法,依稀仍能看得出昔日英俊书生的模样,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得意。
商雪袖环顾着四周,从这书房的布置上看,宋知府也不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墙上挂着若干字画,博古架上也摆放了不少,想必也是时时欣赏,宋子寰看她驻足在墙上的一副寒梅图前,凑了过去道:“雪袖姑娘芳龄几何了?就没想过早日觅得良人、脱离苦海么?”
商雪袖偏过了身子,道:“大人为何觉得唱戏是苦海?小伶乐在其中,从未觉得这是苦事。”
宋子寰“呵呵”一笑道:“青春时短,总要及时为自己找个归宿才是。”
商雪袖看着宋子寰,其实他相貌儒雅,待人也算温文有礼,此刻看着这位宋大人双眼放光,仿佛在说:“我就是一个极好的归宿啊!”不由得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墙上的字画,可嘴角却露出笑意来——这宋大人总是要比昔日那位不管不顾就要抬人走的李都守可爱的。
那笑意淡淡的,被宋子寰看到眼中,心中暗自赞叹了一声“真绝色也”,又觉得既然美人笑了,必是有意。
他举起手,正要放在商雪袖肩上,却不防商雪袖转了身过来,躬身道:“承蒙大人盛宴邀请,又观赏了这许多字画,现在天已不早,新音社明日还有戏,我和小玉桃这就告辞了。”
宋子寰正觉得这是极好的机会,哪会让她这样就走了,道:“虽然已经晚了,不过雪袖姑娘是信不过我这苏城的治安么?”
商雪袖道:“并非如此,大人治下,可称得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是我二人我师父送过来的,他现在正在您府外等候,已经过去这许多时辰,让我师父久候,也非尊师之道。”
...
宋子寰皱了皱眉头,道:“我怎么不知道。”
差役没跟他说这回事,他本意是要说不知道还有个师父等在外面,正想叫人把这位讨厌的师父打发走,商雪袖却已经接了话头儿过去,道:“您既已收藏了他的画,怎么会不知道他是哪个?”
“画?”
“对啊,那幅寒梅图,可不是小岳师父的画么?”商雪袖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宋子寰。
宋子寰面不改色道:“来人。”
不多时就有两个差役站在门口听命,宋子寰道:“备好软轿,送商班主和小玉桃姑娘回去——小玉桃姑娘可酒醒了?叫两个丫头帮忙搀着。”
宋子寰是个会做人也会做官的。
他能在成千上万的举子中脱颖而出,靠的是做事之前想三想,如果别人也想三想,他便会想十次!他脑海中瞬间就连出了一条线,商雪袖,小岳,大岳,南郡岳家,以及那位能让小岳教一个女伶习字作画的人!
这让他也瞬间做出了他认为最正确的选择,若因此影响了官途,便是有十个商雪袖又有何用?
直至小玉桃被懵懵懂懂的弄到了软轿上,商雪袖都没有再见到宋子寰,作为知府自然不会亲自送两个伶人出来,她向岳麟点了点头示意没事,进了轿便重重的呼了一口气,瘫在座上。
轿子忽忽悠悠的走了一会儿,商雪袖终于缓过神来,道:“青环。”
青环凑近了帘子,道:“姑娘吩咐。”
商雪袖道:“我有些糊涂了,岳师父肯定又累又饿,我们挑个馆子去吃饭。你就跟岳师父说,我和小玉桃也没吃饱。”
岳麟听了青环的传话,倒是乐了,道:“我还以为她不管我这个师父的死活了。一直往前,快到入港那个城门的街道左转是一家专门吃鱼的地方。这地方临江,鱼又新鲜又好吃,我和大岳以前来过,停在那里吧。”
果然左转以后便是一家馆子,上面高高的挂着“临江鲜”三个大字匾额,虽然夜色已深,仍然有不少客人在里面。
商雪袖下了轿子,青环帮她戴了帷帽,一边整理一边轻声道:“小玉桃在轿子里睡着了……”
商雪袖按了按额头,道:“别惊动她,让她先回去吧,你跟着回去。去和李玉峰说,小玉桃没事,只是多饮了几杯酒。”
岳麟已经下了轿,直接进了店道:“店家,楼上江月厅伺候着。”
那店家四五十岁年纪,虽然对岳麟没什么印象,但似乎这位客人对自家店还挺熟悉的,点头应了一声,早有小二过来引路,高声道:“二楼江月厅上客嘞!”
待岳麟和商雪袖落座,小二的茶水也伺候得了,正在岳麟身边等着他点菜。
岳麟道:“一道滚锅鲜鱼片,鱼豆腐,再来个鱼羹,鱼羹给我仔细了,要是被我挑出半根鱼刺,你这店就不用开了。”
小二连连点头道:“客官您放心,这可是百年老店,可靠着呢。”
待小二下去了,商雪袖才“噗嗤”一笑,道:“小岳师父,您刚才活脱脱像个恶霸!”
岳麟站了起来,道:“你过来看看。”
商雪袖凑了过去,墙上挂了一幅枇杷鲜鱼图,那鱼甚是传神鲜活,仿佛刚从江上打捞上来一般,她讶异道:“这是师父的画?”
岳麟道:“是我和大岳以前的时候来过,什么百年老号啊,当时才是个新店,开到现在有没有十年都难讲。那会儿生意差得很,我和大岳吃了酒,给这个店家画的,你可能没注意到,那招牌上的临江鲜就是大岳题的。”
这时菜已经上了,商雪袖先为岳麟舀了一碗鱼羹,才自己盛了慢慢品尝,半晌方道:“真好吃。我又沾了岳师父的光了。”
岳麟知道她指的什么事,商雪袖从宋府出来以后,他没来得及问,想必是在宋府提及了自己才得以脱身,便道:“宋知府如何?”
商雪袖放下碗,道:“幸好那宋知府还顾及脸面和官声,不曾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邀请我去书房赏画,却无意间看到了师父的寒梅图。”她笑了笑,道:“师父的画也忒意的不值钱了,这么一会儿看见两幅了。”
岳麟笑道:“我的画本来就不值什么。你以为我一个不入仕的文人,宋知府会给我面子?”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小岳师父。
岳麟道:“像宋子寰这种人精,必是从我想到了能让我教你的人——官场上,小心驶得万年船。”
商雪袖“哦”了一声,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
这间雅间起名叫“江月厅”真是名副其实的,从这个窗口看去,能看到远处江水上波光粼粼,上方一角弯弯的月亮,沉默、温柔的照着苏城,还有更多的地方。
她轻声的道:“我又得了六爷的济了。”
岳麟不以为然道:“他护着你也是应该的。”
商雪袖转头看着岳麟,道:“小岳师父,其实我今晚很怕。”
她不确定两位岳师父是否知道以前的往事,总之她是非常害怕遇到李都守那样的人的,她颤声道:“我不怕我自己怎么样……我怕没法完成六爷的大事。这种事,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没有?”
岳麟笑了笑,似乎并没把这个当成有多难的事儿,又舀了一碗鱼羹,道:“那就看你何时成名了啊。你看如邬奇弦,如响九霄,有人敢借势欺辱他们吗?就像余梦余,寻常上京的四五品的官儿能不能请到他,都不好说呢。”
商雪袖也笑了,吸了吸鼻子,道:“是,只要我成名。”
二人正闲聊间,听门外有人走过,喧哗声中,有人道:“商雪袖怎么能和余梦余比?”
商雪袖不由得看向岳麟,又听外面来了一句:“过几****去听听不就知道了?”
岳麟道:“前几日六爷的信到了,也是提起余梦余率镜鉴班从上京南下,不出这几日估计就到苏城了。”
商雪袖道:“所以您和大岳师父才商定明日再唱一晚就启程吗?”
...
岳麟想了想,道:“是,也不全是。一方面,我们不愿意你一开始就在苏城与余梦余对上;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明剧好,你的戏好,不能一次就在苏城唱够,反而会显得廉价。”
商雪袖道:“虽然我这么说有点不知天高地厚,那个……余梦余应该不是冲着我来的吧?”
岳麟道:“怎么会。苏城要传消息到京城,一来一回要很久,恐怕他还不知道苏城有个新音社呢!”他想了想,皱眉道:“最近上京气氛不好。他这次南下,也有避避风头的意思。”
他见商雪袖面色懵懂,便小声细细解释道:“当今圣上宠爱丽妃,丽妃又产下皇子,已经晋位为贵妃。据说在后宫风头无两,就连皇后都要让其三分。你也演过不少戏,里面多少祸乱从后妃而起?虽然戏里简单到不真实,但既然能通过戏曲从古流传到今,必定是有些原因的。”
商雪袖道:“就像《斩黄袍》那出戏里的韩素梅么?”
岳麟道:“韩素梅算什么,戏里只有个借着妹妹升官儿的国舅哥哥,这位丽贵妃的父亲可是统领西郡的柳郡守。你还小,没经历过四王之乱,当今圣上就怕自己的孩子也骨肉相残,所以除了太子,只有一个生母地位极低的庶子,现在贵妃有子,她的父亲又有实权,情势不好说。”
商雪袖有些吃惊道:“那我们还要去?”
岳麟笑道:“我们是个外地来的新班子,到了上京有什么问题?余梦余成名在上京,唱了二、三十年,和很多文人甚至官员有所结交,想必他也不想搅这一趟浑水,所以才离开。”
他看商雪袖仍然是一幅郑重模样,不禁一笑,道:“放轻松些,不如为师带你去听壁角吧?”
说是听壁角,其实只是从包间挪到大厅,商雪袖不饮茶,只戴了帷帽静静的倾听,有了这层遮挡,她一双灵活的眼珠子四处瞄着。
刚才谈论余梦余的一拨人还在争论着,她的脸有些红,能真真切切的听到有人将她与余梦余做对比,甚至还能亲耳听到有人觉得明剧好听,真的是再幸福不过的事。
那边争的热闹,却被旁边看了半天的邻桌的人打断,道:“你们说的热闹,这新音社四天的戏,你们听过几场啊?”
正争论的人立刻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道:“也就听了第一天的。可不是不想去听,哪个会想到接下来三天的就卖光了?”
邻桌的人也没嘲笑他们,反倒用有些艳羡的口气道:“我一场都没听到,我大舅子是做差役的,倒是有幸陪着宋大人听了几晚,听说新音社的商雪袖是个色艺双绝的人物儿。”
这一群人里看过一场的那位开口了:“商雪袖固然色艺双绝,新音社里面其他人也都不差,我没见过配的这么好的班子,就拿镜鉴班来说,余老板的大戏我也看过,旦角儿那块绝对是个短板,但新音社里每个行当的角儿都撑得起来。”
旁的人又道:“说了这么半天,我给闹糊涂了,新音社是唱北戏的?”
一群人一哄而笑道:“什么北戏!没说叫新音社,是种你听都没听过的戏,叫明剧!”说罢又起哄道:“二哥,来一段!你不是这几天一直哼来着么?”
直到商雪袖和岳麟回到荣升戏馆,她的心还是热热的,脸也是红红的。
岳麟看着清朗朗的月色,道:“这次来苏城,唯一的遗憾就是这几日没有其他戏班子在苏城坐馆或者搭台唱戏,不然流传的会更快一些。不过你也无需着急,明剧的推行,不是几日之功,也没法凭你唱几晚便万人争唱,切勿失了平常心。”
商雪袖点点头,看着岳麟走在前面的背影,明白了萧六爷让两位岳师父同行的用意所在。
——
苏城因新音社的到来,在这朝廷局势颇有些微妙紧绷的时局中,仿佛吹了一阵让人颇为松泛的风。
荣升戏馆那么大的戏楼子,竟然仍是场场爆满。
四处茶楼饭馆,也多是议论最近独占风头的新音社,以及那位新音社的商雪袖。
身为伶人以及一班之主,商雪袖免不了要抛头露面,就如辞行的事儿,也理应亲力亲为。
此刻她在苏城最有名的酒楼运升楼里设宴招待三位戏馆的馆主,杯子一举,道:“这几日着实多亏了几位馆主的抬爱,在下以茶代酒,先敬过各位。”
管头儿见一巡已过,忙又帮刘馆主等人把酒满上,商雪袖才又道:“我得单独敬刘馆主,这些天,刘馆主对新音社的关照我都记在心里,到了今晚,约便满了,希望新音社日后南下返程的时候还有幸能在荣升驻馆。”
此话一出,别说刘馆主,其他两位,张老板和马老板也是大惊失色,刘馆主急切道:“当日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不曾想商班主和新音社技艺高超,所以签的短约,按着惯例,若驻馆的时候上座好,续签也是常有的事儿,怎么就要走?”
旁边的张老板开玩笑道:“便是不在荣升,换到满福或者春荣也好啊!”
商雪袖微微一笑:“多谢各位馆主美意。但我已得到消息,余梦余已经带着班子南下,近期恐怕就要抵达苏城了。”
刘馆主正在亲自为商雪袖斟茶,闻言手上一顿:“莫不是商班主惧了?”
商雪袖深思片刻,道:“的确有惧。余班主负盛名南下,能戏甚多,文武都来得,我无意与他硬碰。况且,苏城虽然繁华热闹,但也并不是夜夜笙歌的地方,我若将苏城的百姓和往来客商都唱饱了,待到他来,以他的名声……”她略有些歉意的看着张、马二位老板,道:“请两位勿怪我话说的直,余梦余必定也是挑刘馆主的荣升戏台,若不能满座,于我于他,都没有什么好处。”
马老板摆摆手道:“商班主说的也是实情。其实我倒是期望能看到新音社和镜鉴班同在苏城献演,打擂台这么热闹的事,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
商雪袖笑道:“新音社便是有这股子锐气,也要有自知之明才是。”
刘馆主慢慢琢磨着,静默了一会,才拱手道:“商班主是明白人,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做挽留,今晚最后一场,我满饮此杯,先预祝新音社收官圆满了!”
晚上的戏码是《游龙戏凤》、《虹霓关》加演《吴宫恨》的《画眉桥》一折。商雪袖的《虹霓关》开锣,这出戏是梁师父、五盏灯和商雪袖三个人反复琢磨了许久的戏。
武打的身段儿、动作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红着眼睛掐,随着东方氏内心情感的转变,动作也要随之而转变的,整个这一出戏这样被三人费尽心血的编排出来,不说是“镇箱之宝”可也差不多了。
商雪袖一身素白白的衣饰,可妆却上的浓艳,孝中带俏的东方氏出现在台上亮相的一瞬间,堂下便是一个好儿。
急促的鼓声中商雪袖先是杀气腾腾,同五盏灯的对打极是酣畅淋漓,显出二人功夫不凡,然而慢慢的,不知不觉的鼓点声也变慢了,商雪袖的一招一式中似乎都带了对五盏灯的欣赏之意,再到最后,仿佛不是打斗,而是情侣间**般的你来我往,看的人心旌动摇。
临了,商雪袖将武生胸前的花一个旋身咬在嘴里,一双翦水双瞳不无得意的扫了武生一眼,此时台下才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隐在暗影中的余梦余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倒是他旁边跟着的余三儿低声说:“爷,身段倒是利落。”余梦余只点点头,闭目养神,并不多说。
他带着镜鉴班从上京南下,原本是不想沾上京这趟浑水,不得不离开。行至安江关的时候,听到南边儿的客商谈起过新音社与明剧。
余梦余自视甚高,的而且确,在庆佑八绝里,他也是打头的那个,因此下面的小伶人,他并不放在眼里。
只是那客商也有了些年纪,一句话却让他介意起来。
那客商道:“那嗓子竟似有些赛观音的影子。”
所以余梦余才让镜鉴班继续行船南下,而他从陆路,在昨天晚上到了苏城。
余梦余半眯着眼睛,新音社的确不错,就如现在正在台上演的这出《游龙戏凤》,这个叫小玉桃的花旦和老生李玉峰,假以时日,都有可能成为名伶——但他们距离那位商雪袖商班主,在身段和做戏上的差距却还远着呢。
余梦余细细的品着,听台上的二人上一会儿念,一会唱,台下也不时有热闹的喝彩声,不由得又摇摇头。
余三儿殷勤的给余梦余续了水,凑过来道:“爷,您给评评?”
余梦余干脆“哼”了一声以后全闭了眼,这二人虽好,还不值当他一评,单从念白上便差刚才那折里商雪袖的东方氏多矣,明剧的唱腔他也听了,的确创制有些意思,但这二位,似乎没有十成十的演绎出来。
直到下一场《画眉桥》,他才睁开双目。见商雪袖换了渔妆,却拿了一把描金折扇,与小生在琴音中相携而上,这妆容是极漂亮的,合了西施浣纱女的出身,带了这么一把描金扇子,又显露出她现在已经不再浣纱,是个更加高贵、闲适的身份——单从这上面看,就足见商雪袖的匠心。
跟着她和小生两个人随后出来的是麻子六的老渔翁,蓑衣斗笠,手执长桨,随着那长桨一划一动,三人在身段上俱都做出随着流水泛舟的样子来,一沉一浮,一高一低,极其漂亮!
虽然这是戏台上,后面除了幕布和出将入相的帘子什么都没有,却硬生生把人带到了充满了绿意春光的江南中!
一阵琴音过后,商雪袖临波照影,才对着柳摇金饰演的范蠡轻启红唇,开了嗓。
“提起吴宫,心惆怅。”
余梦余一直全神贯注的看着台上,只听得商雪袖唱了前半句,便“嗯”了一声。
余三儿便低头看着余梦余,等着他评论一番,只是等了一会儿余梦余也不说话,反倒是台上商雪袖的声音中似乎有个小勾子一般,勾得他情不自禁的望向台上。
此时商雪袖正展开了扇子,遮了半边脸微微侧向小生的另一边,似乎在羞怯怯的躲避着小生的视线,“心惆怅”这三个字便随着这动作相伴而出,余三儿心里便不由得说了一句:“真美啊!”
余梦余看了他一眼,道:“可看出来了?看戏,有讲究,光听,光看,都不行,都缺了一块儿。话是这么说,但也少有伶人能把唱和演捏合到这个地步的。”他没说出来的是,光演还不行,得把“情”带出来,难怪商雪袖能自己挑班挂头牌,的确有这个本事。
但到余梦余这个地步,做戏、演绎,只是一过眼而已,他已经转瞬间就将精神集中到这段唱的制曲上去了。
“这有些类似南腔,但却又参考了北戏的板式……不,还不止这样……这制曲,高啊。”
余梦余心里说不吃惊绝对是假的,什么时候南边出来了一个商雪袖,还是这般年纪轻轻的女子?
他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初生牛犊”四个字来,想到这里,他轻声道:“三儿?”
余三儿立刻凑到他身边,余梦余道:“打听打听,这新音社的琴师是哪个。”
一般来说,能做制曲的,不出意外便是戏班子里的琴师,余三儿点了头便快步离开了,打听并不费多大的功夫,何况外面大幕布上就有现成的?
片刻余三儿就转了回来,非但琴师的名字知道了,其他的也一并报给余梦余说了。
余梦余皱了眉头,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大家,唯一一个他略有印象的便是顾菊生,可他是个鼓师,即便他会制曲,也不会高明到这个地步。
他听了这三出戏,带唱的就算是两出,能隐隐的听得出来,明剧的声腔,已经不是简单的在南腔、北戏的腔调板式上改一改、增加些花活儿这个层面的了,已经形成了明剧自己的一套体系。
...
但是光有这些还不够,余梦余北戏世家出身,自己擅演的老生戏和其他行当的戏合在一起,大大小小的戏几百出,这明剧有什么?
只有唱腔,没有自己拿得出手的新戏本子,终究还是走不远。
想到此,余梦余又觉得自己是老了,这些担忧是多么的无稽!
北戏始终是百戏之王!
他悠然的拿起茶壶饮了一口,以纯欣赏的目光赏着台上商雪袖的戏。
商雪袖并不知道最后在苏城这一晚的戏,已经被她心目中的北戏宗师余梦余看了个满眼。
明剧下了一城,让她满心轻松,似乎可以对萧六爷先交一份尚算满意的答卷。
接下来便是要准备离开苏城北上了,但显然不是甩手便能走,临行之日的日程安排的极满,先是要与管头儿核算收入,然后如约给荣升戏馆分红,除了分红之外,理所应当也要备一份厚礼感谢刘馆主多日的厚待。包括其他两个戏馆的馆主,甚至那位宋子寰大人,新音社都备了厚礼。
这些都张罗好了,商雪袖又与管头儿两个人关在屋里细细的盘算起这第一笔的收入应该如何处理。
据管头儿说,这次是赚了钱的,因为这些个晚上都是满座儿。即使去掉给荣升的分红和送礼的钱,也能盈余不少,但新音社每日都有支出,尤其从霍都出来,到苏城一路上都没有收入,未来从苏城再往上京走,用他的话说就是,只要不演戏,每天就都在赔钱。
商雪袖是明白的,她始终记得那天在知雅水榭的楼顶,看到有的戏船即便冒着风浪都要离开霍都的一幕。
其实这笔钱拿来做新音社的日常开销足够了,但比起这个更难处理的是,新音社这些伶人们,他们和商雪袖不同,不能让人白唱!
商雪袖问道:“管头儿,您可知道,当时萧六爷请这批人,是怎么说的?”
管头儿知道她是想问签的什么契,道:“不是份子契。”
商雪袖道:“难道是死契?这不会吧,现在鲜少有伶人签这样的契,再说六爷也不会这般苛刻。”
管头儿笑道:“你想哪去了,自然不是死契。但……”他犹豫了一下,方道:“六爷是要做大事的,要推明剧,就不能小气。在明剧没唱出来之前,这些人愿意听六爷的,跟着六爷干,所以不能亏待。所以整个班子连着乐师、龙套,六爷签的全是保契。”
保契甚至比死契还少见!亦即无论生意如何,一定给足契约上的数额。
管头儿又道:“因为保契不设分红,所以不拿卖座儿的份子钱,但若有单独赏下来给哪位伶人的红封,和戏班子则是二八开,伶人八,戏班子二。可谓是对伶人极宽松有利的契约了。”
商雪袖道:“那么现在是不够吗?”她刚摸进门,还是一头雾水。
管头儿摇头道:“倒也不是,眼下还能应对。但班主应该早做盘算,这保契是签了一年,你别觉得时间短,因为六爷还在萧园养了他们两三年呢,这个代价是不计在内的。”
商雪袖想的更多。
目前来看,支付给新音社其他伶人的银子,还可以拖到半年一结,或者一年后才结清,但再要留人,确实如管头儿说的,还是签保契肯定是不行的,尤其是对于麻子六这类的伶人,一般时候,给旦角儿、武生打赏的多,鲜少见到会给丑儿、花脸、老旦打赏的,这样对于他们来说,无疑并不公平。
商雪袖道:“我的红封也是这般处理吗?”
管头儿道:“第一天打炮戏的赏,基本都是给新音社的赏,所以并入班子的收入里,接下来几天,班主的红封占了**成,除了戏班子要从中抽取两成,剩下的,便都是你自己的钱了。”
他见商雪袖欲言又止,便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道:“我劝班主别这么想。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你没和六爷签过什么契,已经与他们不同,若再将你的红封不明不白的填入戏班里,你让其他拿或没拿红封的人怎么想?而不管他们怎么想,你做过一次,第二次做不做?”
商雪袖才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不禁有些脸红。
管头儿道:“班主的当务之急,是要将分账的规矩定下来,是多长时间结一次?红封是不是当时就分账?有的人有开销,愿意立刻领到现银,有的人不愿意,觉得寄放在班子里更方便,有没有个统一的说法?我呆过那么多戏班子,因为银子上的事不清楚,最后闹得分崩离析的,可不是一家两家。还有……虽然契是一年,但若留不住人,人家一旦有了去意,那么三个月到半年的时候就会想办法找下家,唱戏的时候便会分心,这影响是极坏的。所以该如何定来年的契,能不能留得住人,我倚老卖老说一句,一来要看班主你的本事,二来签契的事儿,你也要早些透些风出来。”
商雪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到下一站之前,我会尽快拟个章程出来。”
管头儿笑道:“班主既然要拟章程,不如一起把新音社的班规拟出来。”
“班规?”商雪袖反问了一句,想起来以前在牡丹社的时候,似乎也有那么一张纸,印象里贴在船舱的一个柱子上,泛着黄,很是陈旧,很少有人去看写的什么,更别提遵从。
她搓着手道:“这……会不会形同虚设啊。”
管头儿摇摇头道:“但凡上了规模的班子,没有不设班规的。不如趁现在大家齐心,定了出来,以后无论是再收人进来,或者万一有什么害群之马,有章可循,便容易的多。”
他顿了顿,委婉的道:“就拿上次你和小玉桃出去,小玉桃醉着回来,李玉峰脸色就不好看。虽然不是你让她饮了酒,但难免有些怪到你的身上。若有这么一条,女伶不可陪酒、饮酒,对班中的女伶也是个警醒。其他诸多规定,其实也是为了伶人们自律自爱。你总不能每个人都看护着。而且,”管头儿笑道:“毕竟新音社才最重要,这也是为了万一有个别伶人出了事,新音社拿出班规来,能免些责任。”
...
商雪袖脸色凝重起来,终于意识到班规是必须要有的,便虚心道:“这个我可真是不在行,若管头儿有以前见过的现成的,可否给我见识一下,我酌情根据班子的实际情况做些增删修改?”
二人在屋里一直商量到快要上船的时分,才听外面有人道:“班主,刘馆主前来送行。”
新音社的行李早已被刘荣升殷勤的雇了车辆送到了船上,张老板和马老板得了信,早已在码头等候,看到商雪袖一行人施施然而来,迎了上去。
这二位还是第一次看到商雪袖的便装,见她戴着帷帽,看不真切,但行走起来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如风拂柳树娇柔可人,反而挺拔秀丽,别具一种风姿,便是到了二人面前站在那里,用手摘掉帷帽的动作都干脆的很,一点儿也不造作,心中更增加了许多好感。
商雪袖摘了帽子,大方的对张老板和马老板拱手见礼,道:“两位老板,往日多得厚赠,今日又来送别,实在多谢您二位的盛情。”说罢启唇一笑。
张、马二位老板也拱拱手,笑着还礼道:“些许薄赠,不成敬意。”
商雪袖见时候不早,行不多久恐怕就要天黑,与三人道别再三,才上了船,听刘荣升在船下道:“我们已修书去往上京,虽然苏城是个小地方,我们几个的戏馆也比不得上京的,但好歹还有几位密友,已经托他们到时候务必关照新音社,也算是为明剧与新音社略尽绵薄之力,且祝商班主一路顺风,旗开得胜!”
商雪袖原以为与三位老板不过是生意上的往来,却不曾想他们如此热心,站在船头颇有些百感交集,不再简简单单的拱手,而是以女伶的身份认认真真的屈膝施了礼道:“天高水长,知音可期。待南归之时,新音社再与列位馆主重聚苏城!”
新音社的船再度启程北上,而此时的余梦余刚在苏城的别院中打了一套拳。
这院子是他上一次南下的时候置下的,他在好几处都置了业,似乎也是因为有些年纪的缘故。日后的事情越来越多,而苏城位置偏南,却又没有那么炎热,这院子是他最喜欢的一处地方。
余三儿递上了干的棉帕子,余梦余拿在手里,细细的将汗攒掉,才拿了扇子坐在太师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余三儿又将茶壶递了过去,道:“今个儿新音社已经启程往北了。爷,估摸着明后两天,镜鉴班的船可也就到了苏城了,您看看,定在哪个戏馆?”
余梦余斜瞥了他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糊涂。商雪袖都敢在荣升坐馆,我在她后面来,怎么能挑别家?”
余三儿道:“小的是想着,您在荣升,唱个满座儿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可就算是这样,也就是打个平手啊?”
余梦余更加生气,道:“打什么平手?我多大年纪?商雪袖多大年纪?这种想与小辈较高下的念头就不能有!”
余三儿道:“那,那信还寄么?”
余梦余瞪眼道:“怎么不寄?新音社从霍都北上,我总要打听打听她们的来龙去脉——关注这些戏班子的伶人,这本也是曲部职责所在。”
余三儿便拍拍额头道:“哎对啊!爷是正儿八经的曲部副主事,朝廷命官呢!”
在余梦余让人快马寄信到霍都打探情况的时候,萧六爷的第一封回信,也寄到了商雪袖的手中。
那一瞬间,商雪袖觉得手中的信重逾千斤,她捏着手里极厚的这一个信封,眼眶竟然有些发热了。
岳麒和岳麟也有信到,却没那么厚重,打趣道:“六爷果然偏心,还不快进去看看。若要回信,趁着今晚停船也可叫送信的人再回去,不然就只能等船行到安江关才能寄信回去了。”
商雪袖不好意思的擦了擦眼睛,才进了自己的屋子,青环早已经善解人意的将灯弄的亮亮的,商雪袖细细的裁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了那么厚的一摞,一展开,刚擦干了的眼睛立刻又忍不住的红了,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
那纸里,倒有一多半都是绘制的身段图,配合那两方袖子,因为商雪袖自己是青衣,所以图里以生、净、丑这三个行当为主,每个身段旁还写了那么多的字,密密麻麻——六爷仍在教她,给她解答着最后一次她未能问出口的疑问。
商雪袖怕自己的眼泪滴到那字字千金的信纸上,急忙挪开信纸,手忙脚乱间书桌上已经是一片凌乱。她呆了一会儿,终于趴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哭出了声。
她突然那么的想念萧园时光。
那信里说道:虽然袖白似雪,因她叫了雪袖之名,不合再起雪袖的名字了。
信中又说:双袖柔滑,流动似水,可叫水袖。
清亮的月光遍洒在江面上,新音社的船在岸边轻轻的随着风浪摇动着,商雪袖躺在床上,耳边却是青环的唠唠叨叨,她正拿帕子盖着商雪袖的眼睛,一阵药香传来,青环道:“一不留神姑娘就不注意,又哭又笑的搞到这般时候,眼睛红成这样还要写信,莫不是疯了?”
商雪袖有些理亏,也不吱声,只是手还轻轻的摸着放在身边的那一厚摞的信封。
青环将手伸了过来道:“拿来。”
商雪袖笑道:“我保证不看。我都已经看过了呀。”
青环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口气将灯吹熄了,才悉悉索索的躺在商雪袖的身边,道:“你这样,六爷直到了不责备你才怪,六爷发火多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
黑暗中商雪袖喃喃道:“我知道的。”
但她也知道六爷有多么爱戏,明剧是他的命。
离开霍都的时候,马尾是跟着船走的,他曾经说过,商雪袖迈出萧园的那一天,六爷就让人把带了白袖子的戏装挂了一件在书房中。
她能想象到六爷对着日夜沉思、琢磨的样子。
比起她这样偶然一次熬夜红了眼……眼睛上的重量压得她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仿佛能看见六爷熬夜过后的萎靡模样。
“有贼!”
商雪袖一下子就醒了,旁边的青环已经蹦下了床,见商雪袖掀了眼睛上的布,要下来,急忙阻拦道:“姑娘先留在屋里,万一真的有贼,您出去没用不说,还有危险。我先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她说的在理,商雪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青环从外面进了来道:“是抓了一个贼,姑娘您请出去看看,怎么处理才好。”
商雪袖批了衣服出去,见船板上一个人被团团围住,抱着头蜷着身子滚在地上,黑黢黢的也看不清楚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一船人都被惊醒了,正在那里议论要不要到了白天去送官,见了商雪袖出来,纷纷道:“班主,贼在这里。”
那人喊道:“别打我!别打我!我不是贼!我不是贼!”
商雪袖道:“怎么回事,听声音还是孩子。”旁边有人忙提了灯笼过来,凑到那人的脸边上,昏暗灯光下,商雪袖才看清,这只是个小小的少年而已,便挥了挥手,道:“你且起来。”
那男孩一骨碌站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商雪袖。
旁边又有人点了灯笼过来,商雪袖才看出来眼前这个男孩儿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五官秀美,相貌清俊,只是脸上几处黑乎乎的,也不知是蹭的黑灰的还是刚才被打青了,穿了一身绸缎衣服,但是已经褶褶巴巴,脏的不成样子。
商雪袖看向旁边,道:“怎么回事?谁发现的?”
胖胖的大厨挤了过来,道:“商班主,这几天总觉得船上吃的东西见少,我就留了神,今天果不其然就抓到这小贼了!”
商雪袖微微弯了腰下来,对那男孩儿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的船上?”
那男孩子一听到大厨对眼前这个漂亮女子的称呼,眼睛便是一亮,仿佛确认了什么一般,再看到商雪袖和善的问他话,径直就跪了下来,两只纤细的手抱在一起,拱着手不停的拜道:“商班主,商师父,求您收我当徒弟吧!”
旁边围着的一群人纷纷议论着、哄笑起来,商雪袖在这嘈杂的黑夜中,想到了很多年前。
她看着眼前的男孩儿,眼睛中闪动着好奇、期盼、敬仰、坚决的种种情绪,唯独没有绝望。
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被逼到绝路上的人啊……
她心中也好奇了起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说你怎么到了我的船上。”
男孩儿正要开口,却先揉了揉肚子,却急忙看着商雪袖道:“我不是饿的,我刚才拿……”他看了一眼旁边怒目而视的胖大厨,吞了吞口水道:“偷了两个馒头吃……只是吃的太急,我、我想喝茶。”
“还,还喝茶?惯的你……”大厨更加生气,蒲扇般的肥厚手掌挥了起来,商雪袖摆摆手道:“茶而已,不值什么,青环,把我的茶泡一壶来。”
商雪袖静静的看着这个男孩子,虽然席地而坐,却是文质彬彬的,他端了茶盏,用盖子荡了荡茶叶,又摇头吹了吹,方细细喝一口,入口之时,仿佛这茶叶还不甚合意,能看到他忍不住皱了下鼻子。
他虽然渴,却也不曾牛饮,也没有多喝——这是一个好人家的公子啊。
“现在能说了吗?”商雪袖放下了茶杯。
“我……”男孩不好意思的低了头,道:“我叫徐治。”
他抬起头,眼睛里亮闪闪的,道:“我想跟你学戏啊,所以才偷偷藏到船上的,你在苏城演的戏我全都看了,你能教我么?”
“为什么?”商雪袖自己自然是极喜欢唱戏的,但是却也不能理解一个看上去这么体面的男孩儿居然要唱戏。
她还没等徐治回答,又道:“而且即使要唱戏,像你们这样的人家,可以找位老生的名家,指点你几句,也就行了。”
徐治似乎对“像你们这样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异议,反而对后面说的很不以为然,道:“我又不喜欢老生。”
商雪袖手情不自禁的一抖,她的声音不由得带了一些怒意,道:“为什么?”
徐治显然是个敏感的男孩,立刻觉察到了,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道:“我喜欢青衣啊,而且我是真的想唱戏,我想做伶人,不然我不会跑到你的船上来——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调,从来没看过那么好看的戏。”
商雪袖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她一直在回想着赛观音说的故事。
故事里,明明是位女子,却以小生闻名,遭来的厄运那么让人沉痛,可故事里还提到过那些南风馆里的男伶,做着旦角儿的装束供人狎玩取乐。
明明是好人家的子弟,为什么……为什么要往这行里跳呢?
她苦涩的道:“看起来你家境是很好的,并不需要唱戏养活自己……”
徐治却打断了她,道:“商班主,你是为了养活自己才唱戏么?我不信,我能看出来的!”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眼睛很毒的。你若只是为了吃饭,不会唱的这么好!”
商雪袖说不过他,半晌方道:“我们是在说你,你真的喜欢,玩玩票是可以的……下海,你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伶……”
徐治站了起来,道:“做这种事的,女伶岂非更多。商班主能出淤泥而不染,以技服人,为什么我就不能?”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商雪袖变了脸色,忙不迭的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半是撒娇道:“商师父,我……我不懂事,从小没人管过我,您收了我吧,怎么扳我的脾气都行。我真的太喜欢您的明剧了,我一场都没落啊,您听听,我都会唱了。”
商雪袖脸色缓和了下来,暗道:“我和他一个小孩子又生什么气呢?他若爱玩,我便指导他几句,待到天明,送他下船也就是了。”
可她被徐治的唱吸引过去了。
一旦唱起来,徐治也认了真,端端正正的站在那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玩笑之心。
旁边围观的人也安静了起来,他虽然年纪还小,也没有用小嗓子,但是那种韵味,却不是假的。
...
听着徐治的唱商雪袖心里暗自叹了一声,瑕疵是有的,可却比小玉桃还要入味——反倒因为如此,她不能再深入的指点他了——她真的怕误了这男孩子。
徐治唱了一小段,满眼仰慕的看着商雪袖,商雪袖硬了心肠,偏过头去,道:“今晚夜已深了,明早我差了人送你回去。”
“为什么?”徐治吃惊的看着商雪袖,眼睛里又是难过,又是失望,然后便哭了起来。
商雪袖并不理睬他,脑海中费力的搜寻着苏城有什么官绅人家姓徐,但是实在记不得了,只得让人先看着徐治,给他安排个地儿休息。
临进屋前商雪袖和管头儿交待道:“管头儿,他姓徐,看样子应该是官绅人家的孩子,你派个可靠的人,明早陪着这位公子从这里返回苏城,打听是哪家的子弟,送到人家府上去……若让他自己走,我实在不放心。”
这一夜商雪袖着实没有睡好,一直翻来覆去的,直到天微微亮的时候才沉沉睡去。
本来她在“闹贼”之前就已经因为看了六爷的信熬红了眼,后面再来这一场,也是真的疲累之至,青环守在了门口,不让人来打扰她,可惜事与愿违,商雪袖仍是被吵醒了。
她没有出门,只静静的披了单衣站在了门里。
徐治在外面大声的喊着,已经带了哭音,他喊着:“我会超过你的!我一定会的!”
她能想像出那个叫徐治的男孩子,会有多么失望,她轻轻的喟叹了一口气,但他会感谢她今日的选择的——当他以后有了更好的、更体面的前途的时候,回想现在,应该也就是一场年少无知的梦吧。
这场事过后素来自诩身体康健的商雪袖病了一场,过了几天才稍有好转,鼻子里仍带了浓浓的鼻音,青环正端了午饭进来,看她匆忙撂下笔,不禁又念叨道:“姑娘刚好了点,怎么这么不晓事。”
商雪袖笑道:“我可算是怕了你了。上次略熬晚了点,正碰上有事,又是吹风又是忙乱才病了,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休息不下来,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江水,从窗子那里吹进来的风带着浓浓的湿气,似乎吹在脸上就会蒙上一层水雾一般。
青环看着她,那杂着水汽的江风吹着她的头发,有些沾了湿的头发越发显得黑亮,整个脸孔都似乎润泽了起来,眉峰雾蒙蒙的,一张红唇如同刚淋了雨的樱桃,她心里边不由得有些感慨,姑娘就像一朵颤颤巍巍的花骨朵,似绽非绽,在这让人打心眼里喜欢的美中,又透出一股沉着的劲儿来……姑娘已经很少用凌厉的眼风看人了,甚至比以前还要和善些,有时候还会像刚才那样和她开些玩笑,但青环知道,她自己是不再敢和姑娘开玩笑了。
青环只是适度的开口劝劝,却真的不敢影响商雪袖的大事,看她吃过饭仍要写东西,便喊了青弦拿了批帛,围在商雪袖肩上,道:“后面还开着窗,不注意些以后肩膀便要做下病来。”
商雪袖笑笑,任她摆弄,手下却不曾停笔。
这阵子顺风,不出几日,便能到安江关了。
不管是哪样,再进一城,新音社再不能如同以前那样松散,必须得立下规矩来。
还有水袖。
她每日都要和人讨论水袖的身段,李玉峰、柳摇金、江里鸿……她不能直接就将六爷的信拿出来给他们看,六爷所写、所画,她一定要自己揣摩透彻,再跟他们讲,才能讲的分明。
商雪袖想:六爷写信的意图,原本就是想要通过她而教会其他人吧?
在几天以后夕阳西下的时候,船终于到了安江关前。
商雪袖和大家一起站在船的甲板上。
这关口得了地利,建在广平江最窄的一段江路上,颇有一关当江,万船莫入的气魄。
虽然是落日十分,阳光却还是金灿灿的,这金灿灿中,又夹了些许的橙红,夕阳的光那样斜斜的打在江面上,打在安江关入关前那一排排一列列的等待入关的船上,打在远远看去雄壮巍峨的城墙上,衬得这安江关关口的城墙也如同黄金打造的一般。
安江关啊!听名字便知道这一定是极重要的大关口,里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是像苏城那样繁华热闹,还是戒备森严?
入关的船甚多,一直到了天黑时分,新音社的船才缓缓行到了关口。
众人见这条水路进城处排了老长的队伍,守城的士兵上船一艘艘的查过去,竟是严格非常。
岳麒立在船头,和岳麟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道:“东海最近很不太平,有倭乱,听闻已经有灭村之祸,太子奉命出兵,在安江关稍作停伫和军备补充,便要从这里南下转大横江了。”
岳麟低声道:“国之储君,竟要亲征,怕是我们担忧的事要成真。”
岳麒道:“东海那边也有名将,陈宽海在那边,他不是草包,小小倭乱竟然酿成大祸,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
岳麟摆摆手,道:“莫谈莫谈。”
俩人神色并不轻松,商雪袖刚回舱内戴了帷帽,出来听到两位岳师父的低声谈话,又露出了忧虑模样,也有些担心,道:“那安江城我们……”
岳麒道:“不妨事,总归要先入关再说。”
说话间,一个兵总带着的四名士兵已经查验了前面的船只,放行后往新音社这艘船上看了过来。
管头儿不敢怠慢,急忙催着船夫快快靠了上去,又极为恭敬的引了这几位军卒上了船板,现在船面上仔细查验了一番,又进了船舱,过了约一炷香功夫,他们才出来。
方才一脸严肃的军卒们脸色变得笑眯眯的,其中那个打头的道:“刚走了余大老板的镜鉴班,你们又来了,只是局势急迫,怕是捧场的人不多。”
管头儿笑道:“我们这小班子打南边来,想到上京长长见识,没想到安江关就这么气派!军爷拿我们和余大老板的班子比,可不是折煞我们了?”
...
那小头目见管头儿殷勤,也笑道:“您过谦了,是叫新音社吧?我们好多弟兄大多都是北方人,倒很少听到南边儿的戏,到时候我带着弟兄们去捧场。”说罢,几个人跳上了岸,冲着上面挥了挥手,船才缓缓的沿着关口的水道进了安江城。
安江城因为地形缘故,所以城内的安排也极为奇怪,一个大城,被广平江一分为二,反倒也成全了安江城。
入江的左边是寻常城镇模样,而右边靠岸的地方则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水桩、铁链,一艘艘的战船,再往远看,隐约可看到白白的营房,一片片如馒头似的,盖满了江岸,这是天然的练兵场!
商雪袖往那边扫了一眼,便转头看向船即将开向的左岸,入了港,入眼的繁华热闹并不输给苏城,只是街上不时有三五军士走过,增加了一份紧张压抑的气氛,联想到两位岳师父说的太子亲征一事,不由得心里更沉重了几分。
但她现在已经沉着许多,定了定神,道:“不管怎样,连日行船大家都太辛苦了,管头儿,先去寻个落脚地方我们再说。”
“且慢。”岳麒皱了眉头,回身问道:“你可想好是否在安江城驻馆了吗?”他的意思,如果这地方唱不得戏,干脆沿着江径直北上,不要停留也罢。
商雪袖摇摇头道:“没想好。也不是非要想好了才能上岸,我想先让管头儿先寻家略齐整些的客栈,大岳师父的意思我知道,您常说要谋定而后动,可是大家伙儿都不想在船上呆了,不管怎么样,他们的情绪也需要照顾。”
岳麒点点了头,他不耐烦管这些事,但商雪袖作为一班之主,有些事情却不能不知道,便道:“眼下忙乱,等住下了你来找我和小岳。”
商雪袖留了可靠的人在船上看着新音社的箱笼等,交代众人道:“班规已经订好了,大家也是认可过了的,这次进关的时候什么样大家也都看见了,这是北方重镇,若是违背了班规,给戏班子找麻烦——戏班子也正愁没这么一个人开刀呢!”见底下没一个出声的,才带着大家伙儿去了管头儿定好的客栈。
这一船人自从离了苏城,中间即使有所停靠,却多半是因为晚上不好行船,要么停在小渔村,要么停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也实在是乏味寂寞的很,因此等到进了客栈稍作休整,个个儿都精神起来,少不得要去街上逛逛,还有的则打定了主意要寻找可靠些的银号,方便以后将银子存过去。
商雪袖没那份闲工夫,和管头儿一起进了岳麒和岳麟的屋子,青弦和青佩泡了茶,便躬身而下,商雪袖才开了口,道:“安江城有几处戏馆?”
管头儿道:“据我所知,只有一处。班主怎么说?”
商雪袖皱了眉头,岳麟打趣道:“最近你皱眉的次数可不少,要说人皱眉多了,眉心间可就要有皱纹了,你可别把自己弄丑了。”
商雪袖也是一笑,因也是担心岳麟的话成真,便伸出如玉般的手指揉了揉眉心,道:“小岳师父说的是,其实原本也没有什么要发愁的,对不对?一切都在路上。”回头对着管头儿道:“那就容易了,不管唱与不唱,拜贴总是应该送上去一份的。”
管头儿点头应了。
岳麒道:“看你的意思,这话也没有说绝啊,既然你有些个想法,我们便打开了说。其一,余梦余的镜鉴班刚走。”
管头儿道:“这倒是的。班主还要三思,且不说余梦余原本就在这安江城里唱的场场爆满,就算不是,那新音社恐怕就更难满座儿。”
商雪袖不解道:“按照我们得的消息,新音社离开苏城后几日,他们就应该到了,所以说他也走了好些天了吧,我们未必没有机会啊。”
岳麒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你知道余梦余为什么走?他是曲部的副主事,梨园世家,成名太早了,唱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对手,因此唱起戏来也格外霸道。以他的习惯,必定要在此唱够了才走,这次却不是。因为太子率兵到此,他不得不提前离开。”
“太子?也是因为您二位上次说的上京的事么?”
岳麟摇摇头,接过了话头,道:“不是。太子其人,从小到大为其聘请做师傅的天下名儒就有七八个,打头的是大儒华霆润——这名字你可能不知道,但东华书院,你知道吧?”
他看商雪袖点点头表示知道,便接着道:“太子幼时在宫内便颇得当今和几位帝师的赞许,到现在移居东宫,虽然已经不用像小时候那样时时有人监督教导,但一言一行却极为自律,做事也极有章法。天下的文人和百官,的确是将他视作国之储君来看待的,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他顺利继位,是我朝之福。”
虽然岳麟说的看似和唱戏无关,商雪袖却敏锐的抓住了其中的要点,道:“您说他极为自律,那么想必带起兵来约束管教也是极严厉的。”
岳麟道:“正是如此。而且太子身份非凡,既然来到安江关,这里的都守必定也是投其所好刻意迎合——我还没说,这里的都守姓付名奎,能把守此水上要道,怎么会是个糊涂人?所以他也必定会约束安江关的军士。这也不难理解,军士们看戏滋事,调戏伶人,这种事时有发生,若我是将领,也不愿意这安江城里夜夜笙歌,与士气、斗志、军威有损。”
商雪袖瘪了瘪嘴道:“那他们就呆在东岸训练好了嘛。”说完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孩子气了,不好意思的笑道:“那这位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走啊?”
岳麟道:“你打什么主意?难道太子走了,安江城便可以开锣唱戏了,那衬得付奎成什么人了?”
管头儿这会儿才开了口,道:“我看两位岳先生的意思是在安江城略作休整继续北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是这么个想法儿。”
...
商雪袖从桌上拿了地图,缓缓的展开,一个手指比过来比过去,才叹了口气道:“若是安江城不唱,入上京之前,还有几个能停驻了唱戏的地儿?”
其他三人看了一眼地图,均摇了摇头,最终岳麒方道:“虽然如此,但是实在没有办法。”
商雪袖沉吟着,一般的时候,她因经验不足,在哪落脚,在哪坐馆,都是听管头儿和岳家兄弟的。
但这次,她不想放弃机会,她抬头看着众人:“我要****。”
在大岳、小岳和管头儿吃惊的目光中,她再一次坚定的说道:“我要****。”
管头儿仿佛此刻才反应过来一般,道:“****?班主,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对于新音社而言那是白演啊!”
商雪袖微笑了一下,道:“我知道,虽然新音社白演,可新音社参演的伶人却不能白演,这笔钱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出得起。但是……”她露出了狡猾的神态来,对着三人道:“我知道六爷有钱。”
岳麒一时气结,指着商雪袖:“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商雪袖笑眯眯的走到他身边,道:“大岳师父别生气,你先听我说说我的道理。”
她也竖起了一根手指,道:“其一,余梦余刚从这里南下,若我避过不演,难免被人说我是没本事,不敢演。就算是不能满座又能怎样?和北戏宗师比,不满座也是正常。况且单从戏上面儿来论,明剧要走的路还长远着呢,我们一个班子,恐怕无暇在短时间内便唱遍三江。这回去上京,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去东南那一带唱呢!而太子正要去东南平定倭乱,如果我们在这儿****献演,对明剧向东南一代推行一定有好处。”
听到这里,岳麒也不由得微微点头。
商雪袖又道:“其二,新音社要出名,在此****,真的是个极好的扬名机会,日后提起我们新音社,谁不说这是一个以国之大义为重的戏班子?这样的名声,可不是光靠唱戏就能获取的。我虽是个小小的女伶,也知道国家要是不太平,咱们戏班子的人就也没有好日子过。两位岳师父以前也说过,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咱们既然不能上阵打仗,但唱一场戏,能帮忙鼓舞些士气,让军士们知道我们这一片小小的心意,也是好的。”
岳麟从一开始就没激动过,商雪袖说了这两点出来,他也并不意外,反而笑着道:“你还有个第三点吧?”
商雪袖红了脸,道:“是有个第三点,算是点儿私心吧,我是想,若能让太子知道我们新音社给他唱过****戏,说不定就会另眼相看,这样儿我们在上京打开局面就会容易得多。”
她眼神烁烁的看着面前的三人,心里一直在想,萧六爷曾经说过,戏的流传,始终离不了那些贵人们的认可和支持,若是以后这位太子登基,还能念及新音社****的这一场戏,对于明剧的推行必是极有好处的。
想到此处,商雪袖自己的心情也澎湃了起来,双手按在了桌子上,道:“不过是一场戏没有收入,我相信萧六爷也会这么做。”
岳麟道:“这第三点就算了。当下的局势,别人还唯恐避之不及,我们也不要打着借太子势的主意。但你说的前两点,我是认可的。”说罢转身对着看着脸色已经信服了的岳麒道:“大岳,****这事儿,可不像以往同戏馆子打交道。非得你我出面才行——付奎那里,需得备上厚礼。”
岳麒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脸色缓和了下来,又指着商雪袖,无奈的笑道:“你呀,你呀!突然说出匹夫有责这样的话,让你的两位岳师父怎么反驳?少不得要为了你这场****戏舍出大小岳的脸皮来。”
管头儿看着商雪袖,就如他跑了这些年,经验丰富,也没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或许他也应该改变改变了,拿戏班子赚不赚钱为目的来做事,恐怕不是萧六爷雇他的目的啊。
他内心喟叹了一下,拱了拱手,道:“商班主这法子极妙。其实有戏唱,也省得新音社的伶人们心都闲散了,我这就安排下去,不知道班主要唱什么戏?”
商雪袖毫不迟疑的道:“《黄天荡》。”
————
付奎的都守府这会儿也分了两处,一处在东岸,一处在西岸,家眷在西岸,而这段时间他都在东岸呆着。
倒不是旁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这位太子殿下一入安江关,便领军驻扎在了东岸。
这样尊贵的人物,他也明里暗里请了好几次,请太子把尊驾移到西岸,起码住的地方以及吃用都要好得多,然而太子看上去虽然年轻,行事却像极了付奎以前见过的那些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讲究个与军士同吃同住、同甘共苦。
他这个都守,自然不能不陪伴左右,这倒是让他找回了以前还在做偏将时候的感觉,偶尔兴致来了,也和军士们对打一番,似乎腰腿都没那么酸了。
今日是难得的休沐日,太子殿下十分体贴的让他回西岸一趟,会会妻儿。他也正有此意,倒不是为了回家看付夫人,而是他那个儿子十分调皮,听闻整日不学好,招猫逗狗,还把老师打了,他得教训教训。
付奎先是押了儿子去给老师登门赔罪,然后回到自家,狠狠的批了儿子一通,言辞之间不外乎又带出了“慈母多败儿”的意思,付夫人十分恼火,两下里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小厮却进了来,道:“付大人,有人投贴拜见。”
付奎接了过来,神色变了一变,也不和付夫人说话,只恶狠狠的瞪了小付公子一眼,道:“老实读书,回来再跟你算账!”说罢甩了袖子出了内宅,铁青的脸色一会儿便换了笑脸。一直到了外门,看见几乎一模一样的岳麒和岳麟,管他谁是谁呢,付奎先一路拱着手从门口走到了二人面前,笑道:“哎呀稀客稀客,快快有请!”
...
付奎把大小岳十分热情的迎到了正厅,又吩咐人泡了名贵的好茶,心里却很是纳罕的。
他不认识大小岳,但他知道南郡岳家的名号,那是极有名的世家,出了不少杰出的子弟。
就拿眼前这两位不做官闲游的岳家子弟来说,不仅在文人中小有名望,便是朝廷里,也颇有几位故交,因此付奎就更奇怪,为什么这俩人来到了安江关,还投贴拜见他——按说,大小岳也应该不认得他才对。
岳麒丝毫没有犹豫的开了口,直接道:“我二人今天来,是求付都守一件事。”
在大小岳的心里,付奎和李玉是两样人。
李玉那真是粗犷的皮儿,内里却是个九曲肠子弯弯绕;付奎却是个真的直肠子。
岳麒这么开门见山,正合了付奎的心性,付奎道:“求什么事?我能做的,定当尽力。您二位也看见了,太子殿下就要从安江关南下,我不敢、也不能行错一步,如果不行,那就真的是不行。”
岳麒“哈哈”笑道:“付都守果然爽快,不过你放心,我二人来此,怎么会让付都守做什么为难的事呢?我们求的事,恰与太子殿下有关。”
他这么一说,付奎反而有些犹豫,道:“您二位都是纵情山水之人,怎么这次……”
岳麟接道:“付都守放心,我二人也不是要通过您求见太子。因举国均知此次东海倭乱,太子殿下亲征,不知何时从安江关南下?”
付奎神色一凛,道:“这不当问。”
岳麟看付奎摆出一副警惕的神色来,笑道:“不当问便不问吧。我知道余梦余的镜鉴班前不久从安江关南下,安江关除了付都守带的兵,连着太子殿下所率军队,俱都是日夜操练,不敢懈怠,以期马到成功。不知道付都守可听说过,此次有一个叫新音社的戏班子也入关了?”
付奎道:“我镇日都陪着殿下在东岸练兵,哪有时间关注新音社旧音社的?但如果二位为了这个戏班子做说客而来,我劝二位休做无用功。太子勤勉,不是耽于声色之人,在此紧要关头,更不许有靡靡之音消磨意志,所以就连余梦余也不过停留了两日就走了。”
岳麒与岳麟相视一笑,道:“让付都守猜对了一半儿,我二人的确是为了新音社做说客而来,却不是为了在安江关坐馆赚钱。新音社的班主我二人算是熟识,她有意在安江关献演酬军戏一场,慰将士征战之苦,鼓舞士气,也是借这场戏预祝太子殿下征倭成功。”
岳麟紧接着道:“付都守放心,酬军戏挑的全本《黄天荡》,这场戏么,绝不是靡靡之音。”
付奎没看过这出戏,但这故事却是极有名的,是韩世昌和梁红玉大败金兵的故事。
他在心里盘算了许久,也觉得似乎可行,但又有些不敢自己拍板儿,便道:“好是好,我还需请示过殿下才行。”
岳麟笑道:“付大人是一城都守,太子亲征,民心所向,愿意自发献演酬军,这对付大人来说是十分光彩的事,寻常的地方官员找都找不来这样的功绩,怎么付大人还要推到太子身上?而且付大人别忘了,虽然你受命准备军资军备,辅助太子征剿,但你可是一城之首,太子来了安江关,你便事事都要请示殿下,那要你何用?在殿下心里,要怎样评估你为官之能?”
付奎顿时冒了冷汗。
的确,自打太子来了安江关,他便事无巨细都要请示上去,生怕做的不到,不合太子的心意,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太子绝对不会看重一个无用之人!想到此他下了座,深深的向岳麟鞠躬道:“谢先生教我,不然……”
岳麟哪会受他这一拜,早已下了位扶住付奎的双臂,道:“只是些微提醒,不值什么,付大人是聪明人。”
两人正相视而笑,外面就传来鸡飞狗跳的一阵声音,一个身影闪过,后面跟了数个仆人,付奎不由得脸色一沉,又不好当着大小岳的面发火,只得无奈而尴尬的笑笑,道:“犬子疏于管教,让两位见笑了。”
岳麒捻须看着外面,道:“付都守守着宝山而不自知,右岸便是军营,有这等好去处,付大人若舍得,把小公子丢过去历练个月余,再回来读书,必定成功。”
付奎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又转身向着岳麒鞠了一躬,道:“此法甚妙!我怎么没想到?”
大小岳得了付奎的允诺,只等他差人通知,新音社便提前和这里的平安戏馆租了场子,紧锣密鼓的准备上戏。
付奎却不待休沐日结束,不管付夫人如何哭闹撒泼,捆了自家儿子,乘了船前往东岸。
上了岸,先叫了安江关驻军的一个小队长过来,指了指兀自翻着白眼儿并不畏惧的儿子,道:“这人叫大土,就交给你了,你全当他是个新兵,该怎样就怎样。”想了想,又叮嘱道:“他若不服管,不管说什么,你都不要当真。”
他儿子付庸看他爹是来真的,这才有些慌乱,那小队长要把他拉下去,他只挣扎着赖在原地不走,大声喊:“爹!爹!我再也不敢了!”
他原是个公子哥儿,哪有天天练武的力气大?就这样被连拉带拽的拖了下去。
付奎了却了一桩心事,才安安静静的在心里核计着,到了点灯的时分,琢磨着太子应该处理完军务了,才施施然的走到太子的大帐前,跟门口的亲兵道:“去禀告一声,说我有事找太子商议。”
连泽虞刚掩了地图。
东海倭患,在他眼里不值一提,这不是轻敌。
虽然此次出兵,是他在朝堂上自请出兵,但即便他不来,东海有陈宽海在,也不会出大乱,那灭了的小村子,恐怕也是倭寇突袭而得手。
陈宽海是个名将,哪怕心里有什么旁的想法,也会将事情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但现在的倭乱虽小,牵引着背后的局势却不容乐观,他方才合上的,便是西郡的地图。
...
连泽虞还记得出宫的时候母后看他的一眼,那眼里流露着歉意。
后宫风云诡谲阴暗,他是知道的,母后的意思,他也知道。
他的母后,曾经想插手丽贵妃的这次生产,但是没能做到。
连泽虞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父皇的最年幼的皇子,丽贵妃所生的那个弟弟,一生下来便得父皇赐名连泽天。他知道他的父皇、当今的圣上面对这小小婴孩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欣喜之意、宠溺之意和期许之意是真的。
上京的情势,自从丽贵妃得宠就已经变得暧昧,而皇弟的出生,将气氛压的更加紧张,仿佛有了什么事情即将一触即发的感觉。很长一段时间,他竟突然有些茫然无措了。他自从出生,便以太子的身份学习着一切治国之道、用人之道,这样一条既定的路,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可能会改变,他和幕僚们日夜恳谈,才决定借此次倭乱先行离京。
父皇身体尚属康健,本不应该这个时候就引发关于那个位子的动荡,或许暂时离开,才能平缓局势——对于这盛世,对于百姓安乐,连泽虞相信自己是比父皇还要多在意三分的。
他在帐中静思,一般是无人敢惊扰的,因此直到天色已晚,也不曾有人来点灯,帐内服侍的内监只把身体默默的靠在大帐的角落里,一声也不敢出,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外面脚步声传来,还未等守账的军士通报,连泽虞已经从沉思中惊醒,道了一声:“燃灯。”
黑暗的角落里就立刻钻出了两名内监,弓着身子极麻利的将帐中灯亮都点着了,又一次退缩到角落中。
看到付奎进帐恭恭敬敬的见了礼,连泽虞微微笑着注视着他,道:“付大人请坐,家眷可还安好?”
付奎道:“安好,安好。”
连泽虞又道:“听闻付公子也跟着大人来到了军营中。”
付奎抹了把汗,躬身道:“实在是犬子不服训教,让他来此受受苦,历练历练。”他抬眼觑着连泽虞的脸色,道:“若是此行不妥,我立刻让人送他出去。”
连泽虞摆手道:“这是好事,若当初父皇不是把我丢到军里,我现在如何能带兵打仗?希望小付公子以后也大有作为。”
付奎慌忙谢道:“这畜生哪当得起殿下的期许。殿下,后日就要出兵,可还有什么需要属下备办?”
连泽虞道:“俱已齐备。连日在安江关操练,扰民甚久,军队开拔后还要烦劳付都守多费心了。”
付奎笑道:“殿下怎可说扰民。属下前来,便是有一事要告禀殿下。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样,但安江关这里,百姓们无不是心中感念,军士们为国为民出征,有他们拼死拼活的征战沙场,才有这后方百姓一方乐土。这不,属下刚回西岸,便有文人耆绅十来人,受了城中百姓的委托前来,希望能为军士们出行略尽绵薄之力。”
连泽虞目光微闪,道:“哦?”
付奎往前凑了凑,道:“百姓们愿意集资延请刚进城的一个戏班子,明天在军营里唱一场酬军戏以壮行色,也让军士们知道百姓们的感谢之情。”
连泽虞想了想,倒也觉得可行,毕竟治军也有张弛之法,便点了点头。
付奎又笑道:“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刚进城的戏班子,班主也是个高义之人,一听说是为了殿下所率的东征剿倭军士们唱酬军戏,便也直接说了,不要城中的百姓出一分银钱。”
这番话便是付奎冥思苦想方想出来的,一番话把安江城的百姓和新音社都往高了抬,谁也没落下,尤其是他自己,也微妙的表明了他和安江城百姓心中倾向于太子殿下的立场。
连泽虞不由动容,虽然这戏班子有向自己讨好之意,但自古以来也没有哪个上位者不在意民心。
付奎所说的,实实在在的让连泽虞心中欢畅了起来,而且也的确不能推拒百姓们的一番心意,他脸上便带了笑意,道:“既然如此,我过会儿就传令下去,让他们搭起台来,付都守和安江城百姓们的好意,我会逐层传下去。”
太子殿下既然发话,付奎也少不得要亲自张罗起来,首要一条便是叮嘱下去:“本地的驻军千万别眼皮子浅,明个儿晚上都给我老实在帐内呆着,别跟着太子将要带出征的将士们抢位置看大戏,只要我发现一个,就去领二十军棍!”
待等话都传了下去,付奎心里盘算着,等殿下走了,少不得他要自掏腰包请自己手下的兵看一场也罢。
新音社早早便得了消息。到了下午,一行人乘着付都守准备的船只进了东岸。
远远看去,旌旗舞动下,一个戏台子立在若干白色帐篷中间,四根极粗的立柱上高悬着一串串的灯笼,十分醒目。
那台子虽然是临时搭建,却并不显得简陋,该有的都有了,幕布后面还紧挨着搭了两个临时的用来上妆穿衣的小小营帐。
接人的是付奎手下的亲信副手,他偷偷看了一眼商雪袖,暗自咂舌,没想到这位要义演的商班主竟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心中道:“且不管唱戏的本事怎么样,但人家愿意义演酬军,可比余梦余大气多了。”
原先商雪袖只是折子戏演过武戏,这出《黄天荡》,倒有一大半都是武戏,又是特意演给当今太子殿下所率军队看,更加不敢怠慢。
她自己先早早扮上了妆,是一副花旦的妆容,只是在头顶又顶了一个颤巍巍的红绒球,凭空多了些英气出来——这也是她琢磨了一段时间才略作的修改。因为原来无论花旦还是青衣的装束,都太过于文静,后期换了戎装,显得十分突兀,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因此才加了这个。
麻子六比她先扮好,看她也好了,便随着她一起巡视起来,到了龙套那儿,麻子六一拍脑袋道:“班主,最后一场,对战那边儿的龙套们原来是个番兵的打扮,我看咱们可以应应景儿,换成倭寇打扮怎么样?”
...
商雪袖一拍掌道:“行啊,现在改还来得及吗?而且我也没见过,这要怎么装扮才好?”
麻子六笑道:“脑袋上扣半个瓢儿,有那个意思就行!”
俩人拉着一个龙套过来比了比,将他衣襟敞开,对着又忍不住笑了一阵子,交待了几句如何妆扮,便向台子下面看过去。
台下除了一套桌椅,想必是给付大人和太子殿下留的,除此之外,后面全是站立的兵将们,齐刷刷的一排排、一列列,甚是整齐。
商雪袖脸色严肃了起来,看时辰差不多了,向顾菊生那边点了点头,三声锣响之后,戏就要开场了。
明日就要出关,连泽虞事情很多,本无心看戏,但军资军备这一块儿付奎出了不少力,军队在安江关驻扎操练,他全力支持,的确是个可用之人。这场戏又是安江关百姓的心意,即便身为太子,也不能轻易驳了面子。
因此付奎到他帐中请他同去观戏,连泽虞与他说说笑笑的把臂同来,却是事先已经交代好了手下的人,过半个时辰就以军务为由喊他出去。
二人坐在台下边看边聊,谁也没全神贯注的盯着这临时搭建的戏台子看,反倒是身后站着的军士们一阵阵的叫好,声音盖住了他们的交谈声。
连泽虞刚说的一句话看似付奎并没有听清,便对着付奎一笑,分了几缕注意到台上,抿了口茶,听付奎凑过来道:“乡野小戏,比不得上京。”
连泽虞摇摇头道:“我在上京也偶尔看戏,每逢宫中有些大的节庆,总要叫些戏班子进宫献演,倒不曾听过这样的。这曲调有意思,有些新意,听起来也大气的很,不像乡野小戏。”
付奎道:“我是个粗人,不懂戏。既然殿下说好,那必是好的了。”
连泽虞微微笑着看向台上。
这出戏挑的也好,这故事可算得上家喻户晓,但他在上京却没见过有哪个戏班子演这出戏,想必是这个叫做“新音社”的戏班子压箱底的独家戏?
正说话听戏间,身后挤过来一个校尉,拱手道:“殿下,有信至。”
连泽虞站起身来,歉意的朝付奎拱手:“付都守请安坐,我去去就来。”
付奎早已站起笑道:“不过一场戏而已,殿下露了面,对这戏班子还有百姓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荣耀,既有军务要处理,下官也不敢享乐,不如同去。”
连泽虞看他如此识趣熨贴,也是笑了,同付奎一前一后出去,场下早已让出一条通路。他正待走出这两旁军士让出来的一条通道,就听身后轰的一声炸雷般的叫好声,不由回头看去。
台上商雪袖早已换了戎装,不知刚做了什么动作,一根翎子叼在如同红罂粟般的唇间,两道眉毛高高挑起直到鬓边,眼窝处晕染着桃花红,一双横波妙目黑湛湛的,在高悬的明亮灯光下透出十二分的光华来。
连泽虞嘴角微微翘起,心里一笑:“倒是个有些英气的伶人。”
且不说第二天太子殿下终于率军在吉时离开了安江关,浩浩荡荡的沿江而下奔赴东海,单就说那一晚上的****戏,便在安江关激起了千层浪。
虽然付奎叮嘱了手下不可私自出来抢位置看戏,但那锣鼓声、喝彩声都那么响,而那位演安国夫人的角儿嗓音又那么好,即使呆在自己的军帐处,都能隐隐约约听到声音传来。
别说是付都守手下的驻军,就是百姓们也对这场以他们的名义献演的、却无缘得见的《黄天荡》充满了好奇,也对演了这场戏的新音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来。
第二天,商雪袖又极识情识意的提出为东岸的驻军们加演一场《黄天荡》,仍是义演,以慰劳拱卫北郡、守护安江城百姓的将士们。
这场虽然也是义演,但付奎却过意不去,用新音社在太子殿下那赚足了名声也就够了,怎么能在银钱上再占便宜?便加赏了新音社不少银两和戏班子得用的绸缎布匹等,林林总总,竟然比坐馆一场拿的还多!
这么一来,局面反而打开了。
此时商雪袖率着新音社再在西岸坐馆,变得如此名正言顺!
两场连着的大武戏过后,社里的人休整了一天,便在安江城唯一的戏馆,名字也叫“安江戏馆”的,挂了旗子和大幕,在西岸就不合再演《黄天荡》了,而是贴了《琵琶记》的戏码。
之前在苏城的时候特意订做的一批木头小戏牌儿也派上了用场,饭馆茶舍酒楼等一听说是之前演了****戏的新音社,纷纷将木牌子挂在了极显眼的地方,不到一个下午,座儿竟然就全都售光了!
现在麻子六俨然是商雪袖的代言人,他饰演第一场放粮的差役,最先扮好以后就在后台转来转去,遇到不对劲儿的就提点提点。
商雪袖因此得了空,只默默的在自己的独间里回忆。
她对这场戏的重视,并不下于第一次在苏城的那场打炮戏。
座儿卖光了,她心里明白并不是因为安江城的百姓们认可了她,而是绝大多数因为好奇,还有一小半,可能是因为余梦余在此处只唱了两晚,没听够。
若是今晚这场演不好,哪怕是有小小的瑕疵,被懂戏的人挑出来了,那么也会让人觉得“新音社不过如此”,更糟的,会让人觉得“明剧”不过如此。
新音社用****戏挣名声,却不能靠****戏吃饭,要演,就要演到极致。
想到此处,商雪袖推了门出来,一个人一个人的看过去,妆扮好了的,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描补一下,妆还没扮好的,要提醒几句。
到了小玉桃那,商雪袖甚至还亲自拿了笔,又重新给她勾了眉毛和眼廓,放显得不那么活泼俏丽,而是多了一股子沉稳的名门闺秀气派来。
麻子六凑了过去,不由得点头赞道:“好多了。”
小玉桃见妆容没有方才那么美艳,嘴稍微嘟了起来,麻子六便向李玉峰使了个眼色。
...
李玉峰自然会意,耐心的和他妹妹解释道:“牛夫人这角色,是个通情达理的大家闺秀,丞相之女,要处处显露出大气端庄来,所以妆容上不能和李凤姐看齐,反而要做些压制,不但如此,你在演的时候都要时时刻刻注意这点,你看看商班主的妆,也是刻意压了压。”
小玉桃才仔细的看了过去,要论美,她尚还有些童稚的心里自然没有人比得过商雪袖,但此刻商雪袖的妆容也并不显得十分浓艳抢眼,比起前些日子在苏州的《吴宫恨》里的倾国倾城貌,那真是差得太远了。小玉桃心里便也有些明白过来,赵五娘是个穷困潦倒的无依无靠的女子,在戏里面连头发都剪了,狼狈不堪,本就不应该美的跟朵花儿似的。
她点点头,商雪袖见她明白了,才微微一笑,转头又对着几个主要的角色道:“明剧的唱腔,我不担心,但是水袖一定要稳住,旦角儿的我带着小玉桃她们一开始就在琢磨,所以反而不用操心她们的身段。你们几个,原本就是路上才开始慢慢上手的,千万要端着来,想想戏中人的身份,别乱甩。”
她说的是李玉峰、柳摇金几个男伶人。
的确,从苏城出来以后,班子里生净丑三行的伶人才开始琢磨这两方水袖应该怎么用。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商雪袖一直带着他们商议,合身段,配动作,竟比他们自己领悟的都要深了三味。
他们是服商雪袖的,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产生一种感觉,即使不能得到萧六爷的亲身指点,就是能得到商雪袖的几句话,都会大有帮助。
更何况关于来年的契怎么定,虽然没有公开出来,但商雪袖已经隐隐透了口风,看意思是保契加上份子契!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契约!
也就是说除了仍然能拿到保底的那一份银钱之外,每唱一场,唱的人都有分红可拿!
今年的契是萧六爷定的,本来班子里的人都有些惴惴不安,他们也都在外面挂班过,敢定保契的班子,要么是财大气粗,要么便是冤大头。
新音社现在在商雪袖的手里,大家都估摸着商班主不会再定保契了。
谁料想商班主如此敢做,非但仍然定保契,还加了份子钱!
这对挂班的伶人实在是太有利不过的契了,因此稍微有些知道风声的伶人,包括李玉峰他们几个,都暗暗打定了主意,安心在新音社把戏唱好,一方面对得起在萧园三年的功夫,另一方面,明剧推好了,非但成名,而且得利!
除了保底银子和份子钱,还有一处改动,便是赏给演员的红封儿和以前比变少了,和戏班子的比例从二八调成了四六开。
看起来好像拿了红封儿的伶人比原先吃亏了。可满班看一看,谁拿的红封儿最多?那是班主拿的最多啊!
不言而喻,商班主这是拿自己开刀减利,为的是让戏班子有更富余的银子办的更好!
这份胸怀,私底下新音社的这些人,都是极佩服的。
因此商雪袖在开锣前的这些提醒,李玉峰几个非但并不反感,反而都面色严肃的点点头。
这场《琵琶记》已经远超过了苏城那场打炮戏的效果,得到的回响自然更好,商雪袖缓缓的卸着妆,听着外间管头儿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一切,略有些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这样下去,或许可以在安江城多待几日了。
安江城内茶余饭后的谈资里,也对新音社起了争议。
原先,自不必说,都认为是新音社不如镜鉴班,即便是演了两场****戏,可寻常百姓们却不曾看见,纵有好评,也只是说这位商班主有些见地。
到了《琵琶记》演完的第二天,再有人闲谈时说起商雪袖不如余梦余,就有人不干了,一个是唱旦角儿的,一个唱老生的,怎么能放一起比?
要说老生,新音社打头的那个李玉峰比起余梦余是欠了好多火候,但商雪袖可也比镜鉴班的旦角儿强出了一大块儿不是?可不能这么比!
而且从一出大戏能看出好些个门道来,听说明剧是个新剧种,安江城以前可没听说过。但这个班子里的伶人演起来可相当老练,就算是城里的很多老戏迷,也挑不出大错来——话又说回来,哪怕经验上有所欠缺,但新音社可是个新班子,曲调新,本子新,哪怕行头、头面都有新玩意儿,和唱了十多年旧腔旧调的的镜鉴班比什么比?
在这样的热议之下,新音社又演了几个晚上。
爆了棚的喝彩声中,付奎从安江戏馆唯一的雅间里讨好般的掺起了付夫人,道:“怎么样,下官请娘子看的这场戏,着实不赖吧?”
付奎是听闻儿子短短数日间已经有些个懂事的样子了,便趁着休沐回了一趟西岸。一方面是要在付夫人面前夸夸儿子,安安老妻的心,另一方面,则因为之前在军营里看过商雪袖的戏,感觉的确不错,就上了心。
比起下游的苏城,再比起上游那些个靠近上京的城市,作为关隘的安江城在繁华上的确不如。
付夫人年轻时也是个爱热闹的,上京的官家闺秀、夫人们又是诗会,又是游春,自嫁了他,这么多年跟他呆在安江城,连交际也少了很多,着实也是憋闷。
想到此,付奎付都守心里难能可贵的升起了一片多年没出现的柔情来,便叫人定了座儿,特意陪着付夫人看了一回戏。
付夫人从儿子被送走,就一直没理过他,此刻也没有什么好颜色给付奎,只轻轻“哼”了一声。看到付奎在旁边装作一脸忐忑的模样,不由得又被他这副样子气乐了,吩咐旁边跟着的丫头道:“去看赏。”
付奎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道:“夫人官威太重,下官委实承受不起啊。”
付夫人哂道:“你主意可大着呢。唉,算了,只要庸儿能好好的,怎样都行。你也别让那帮兵油子可着劲儿的折腾他,把身体再弄坏了。”
...
付奎连连点头。
付夫人这才转头看向戏台,商雪袖正率着班子第三次出来谢幕,新音社今晚这是在安江城的最后一场了,因此场下加了无数的站票,人挤人的在那喝彩。付夫人便道:“我打小儿住在上京,嫁了你以后才往南边儿来,我不爱听南腔,也不爱看北戏。但今个儿这明剧,我却觉得着实不赖,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传出来的小戏?”
付奎道:“那晚演酬军戏,和殿下闲聊起来。殿下见多识广,却说这明剧不像是地方上来的小戏,兼具南腔、北戏之长,不知道什么人弄了这样一个戏班子,以前听人说特别红的伶人卖一场戏,火爆到要卖挂票,这新音社可也差不多了吧?你瞧着吧,这一路上去,新音社和这位商班主,只有更红的时候。”说到此,又打趣笑道:“幸而他们今晚是最后一场,不然天天在西岸唱戏,如同有个小勾子一般,搞得我东岸的军士们心里百爪挠心,都没法安心操练了。”
————
按着在苏城时的习惯,临行这一天,商雪袖照样在屋里等管头儿过来汇报账目。
她心里大抵是有数的,因此只默默的听着管头儿一项项的说,直到他全部说完了,才清了清嗓子,道:“四件事,第一件,酬军戏的两场,从我的银子里扣除,放到戏班子的账上。”
管头儿点点头道:“这也是应该的,虽说班主亏了些,但是好叫戏班子里其他人没闲话说。”
商雪袖又道:“第二件,行船北上的时候,我就要公布来年的契是怎么个签法了,您看成不成?”
“成是成的……”管头儿喝了口茶,有些犹疑,道:“关于保契和份子契,您和六爷对明剧、对新音社都有信心,这么多场下来,我也不是瞎眼的人,大有可为的日子还在后头,因此绝不会亏空,但是红封儿是不是让的太多了?”
商雪袖笑道:“谢谢您替我着想,我敢少拿份子钱,不为别的,因为还有个六爷做我的靠山。”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着门外,班子里的人在收拾东西,忙忙碌碌的景象,看在她眼里,却让她格外的心安。
她心里还有话没有说出口,她不是为了赚钱而唱戏,心里对戏台的喜欢从来没变过,但是,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她也真的希望能回报萧六爷对她付出的万一。
管头儿看商雪袖静默下来,他摸不清商雪袖和六爷的关系。
他不是没打听过,但是萧园里的人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商雪袖住在萧园三年,萧迁为她请了几位曲部里不出名却公认的名师,其他的竟一无所知了——他只能想着,或许是萧六爷真的看中了商班主的天赋和能力。
才跑了两个城,管头儿看在眼里,也不由得要在心里承认,商雪袖是个好的,萧六爷的眼光没错。
想到这里,管头儿应道:“您若带头减了份额,那其他人也是没什么话说,这使得。”
商雪袖笑着点点头,又收起了笑意,道:“还有两件事,我也没有经验,是真心向管头儿请教的。班规是早先在进安江城之前就已经和大家伙儿都说过了,但没想到还是有犯的。您看怎么办?”
管头儿道:“若是几个行当打头的犯了错,这倒是难办,因为临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替换。但班主说的那个我知道,只不过一个小小的龙套,辞了也就辞了,正巧拿他开刀。”
商雪袖道:“那就听您的,我也不瞎发慈悲了。您跟他说,偷拿了戏服出去,我们也不报官,让他走人吧。”
她看着管头儿一应都揽了,才又道:“最后这件事,看起来好像不急,可是却真的拖不得。咱们新音社,拿老生行说吧,除了李玉峰,和唱二路的林松,就没了别的老生,其他行当更是少人。萧六爷这套班子,太过紧凑,每个人都缺一不可,这可不行。”
她打开了茶杯盖子,旁边的青环立刻倒满了药茶,她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慢慢润进喉去,方开口道:“一赶二、一赶三不过是借着伶人的名气烘烘气氛,这招可要珍惜着用。如果每演一出大戏,就得班子里全员上阵,一人演两三个角儿,那可就不灵了,看戏的客人也会认定新音社是个人手不够的小班子。再者说,我相信明剧进了上京以后的势头,到时候火了起来,这帮人,就不是一份保契加上份子契就能留住的了,真的要走人,我这新音社不就成了空壳子了吗?”
管头儿心中倒也是同意的,道:“虽然我看新音社的大家伙儿是极重情义的,但也是应该未雨绸缪,怎么留人,老朽一时半会儿间也没什么可靠的法子。”
商雪袖笑道:“留人自然要留,但留不住的时候,我们得有备用的人才行。我知道明剧是个新东西,非但临时找不来顶替的人,即使从别的班子挖来了,一时半会也用不上。这样考虑的话,那还不如自己带出来。管头儿,您说说,以往有没有戏班子自己先收些个学徒的?”
“当然有!”管头儿有些激动,道:“但凡是大戏班子都有!”
他有些吃惊商雪袖目光放得如此长远,但心里又是着实有些欣慰的,情不自禁的起了身,在屋子里绕圈儿,道:“别的剧,有没有的不打紧,但是明剧是非有不可的——因为它需要有人去学啊!而且这个代价反而是最小的,穷人家的孩子收进来,不过也就是管上三顿饭而已。”
“那就这么定了。”商雪袖也兴奋起来,以往在萧园怎样学戏、怎样练功的一幕幕,似乎就在眼前,道:“具体的事情,您多费心,我还要想想孩子收了进来,怎么个学法。”
商雪袖在北上的行船上,无限遐想,在南下的船里,镜鉴班也在苏城唱了个满,启程继续往霍都而去。
余梦余展开信纸,他手里的两封信,一前一后到的。
...
旁边的余三儿奓着胆子凑近了看,余梦余竟也没说什么。
待二人看完,余三儿又觑了觑在这封信下面那封,却是被挡的严严实实的,估计是看不成了,便道:“爷,您刚演完的地方,商雪袖就能连演几天都是满座儿。”
这信是安江城那边寄来的。
余梦余坐在太师椅上,船行在平稳的江水中,他人也仿佛随着悠悠荡荡,眼睛半眯着,仿佛睡了一般。
余三儿摒心静气的等了半晌,方听余梦余道:“后生可畏。”
余三儿接了一句:“这次他们也是走了酬军的捷径,再说了,女伶人的戏路到底还是窄了些,爷,您有什么可担忧的?”
余梦余摇摇头,似是解释,又似是觉得余三儿孺子不可教,只短短说了一句:“我说的不是她。”便又合上双目。
余三儿看这情景,把“那是谁”的疑问咽到肚子里,等了一会儿,终于知道余梦余不会再开口,方面带犹疑的轻手轻脚的出了屋。
余梦余是北戏宗师。
他出身梨园世家,六七岁的时候就登台,十几岁名动上京,三次南下,誉满全国,这是他第四次南下了。
上一次从上京南下,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那时他也才三十多岁,一个名叫萧迁的纨绔子弟力捧女伶“赛观音”,纵然那时的“赛观音”是得了太后赐名的,能和他在叫座儿上打个平手,他也从来没放到过眼里。
他心里想着,天下的戏,没一个是不要下苦功的,像萧迁这样没唱过一句,也没练过什么身段的公子哥儿,也不过是起了性子、玩玩罢了。
可萧迁又是写戏又是编新曲,还特意为“赛观音”组了班子,到处邀人——邀了很多名角儿,自然也邀到了他的头上。
有些事情没法推脱,不然就得罪人,那时候他才知道萧迁不是普通的纨绔子弟,是怀远侯府的宝贝小侯爷,他不得已在“赛观音”的下面挂了二牌。
那几出戏就是红遍天下又怎么样?世人评价萧迁这个班子里的那些个名角儿是天作之合又怎么样?曲部里的人说他为“赛观音”挎刀是一出佳话,又怎么样?
他余梦余有自己的班子,有自己想演、想唱的戏!
那一阵子,他只能把班子重又丢给了他爹老余班主。
这对余梦余来说,简直是毕生之耻!
可是他终究不敢去和萧迁摆在明面儿上说,若是被人知道他这样的想法,大抵也只会被人当成是不识抬举吧。
就连老余班主都劝他,劝他不要一时意气,说萧迁是个人物。
人物,或许是吧,谁让萧迁出身显赫,有钱有势呢。
余梦余在萧迁的班子里惦记着自己的镜鉴班,惦记着自己的老父——很多武戏,老余班主已经打不动了,他简直是度日如年。
再后来,“赛观音”摔断了腿,余梦余的确是惋惜的,不管他对萧迁有什么意见,但是他是真服“赛观音”——好的北戏大青衣太少了,若没有萧迁,他一度想把“赛观音”拉到自己的镜鉴班的。
但除了惋惜,似乎内心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他就是那个时候重又接过了镜鉴班的担子,第三次南下的。
很快的,“赛观音”销声匿迹,萧迁则再也没有出现过。
余梦余慢慢回忆着,他再一次见到萧迁的时候,已经是在庆佑十二年的时候了。
他做了曲部的副主事,去拜见正主事的时候,看到萧迁就坐在他的面前,一副富贵子弟生来的潇洒模样,正在和礼部的几位大人平起平坐的笑谈着什么,似乎这正主事的官位也并不放在他的眼中,可偏偏又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时接过了镜鉴班的余梦余已经盛名更甚,他出入接触的都是文人雅士,寻常的五、六级的京官都请不到他唱一场堂会!可始终伶人的身份还不时的提醒着他,他恭恭敬敬的拜见了这位萧主事。
约是三年前,不知道听谁提起“天下第一教习”的名头,他颇感兴趣的问了一句,没想到说的就是萧迁——而且这名头居然有好些年了。
其时萧迁早已离开了上京,据说前往霍都定居了,只偶尔听到他指点过哪个伶人、又给谁写过本子的消息,他倒也佩服,富贵子弟居然对“戏”之一事如此长情,其他的,不值一哂。
余梦余靠着软软呼呼的垫子,用手抚着额头,他的双眼在手的下面微微的睁开着,透露着犀利的光芒。
“明剧,明剧……萧迁……”
萧迁正在竹园里安坐。
凉风习习,吹动着竹叶刷啦啦的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波纹,透过竹林的风在打到身上,似乎也带了竹子的清香味儿。
是赛观音请他来的。
二人对着并不说什么话,只是安静的坐着,时而品一口茶,时而拈一块点心入口,时而看看外面的竹间风韵,时而翻翻并没有看下去的书页。
萧迁从不曾度过过如此安静悠闲而心安的午后,手边有茶,而身边,有赛观音。
哪怕在赛观音的腿出事之前,他们两个人还在你侬我侬的时节,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光,反而因为各自都个性刚烈,常常意见不一的吵嘴。
萧迁回忆着,嘴边不知不觉的渗出了些许的笑意。
赛观音偷偷的看着他,阳光轻轻的斜打过来,这一副她觉得似乎从未变过的面容,这一副她又觉得是因为她而沧桑了的面容,是那么温暖和漂亮。
“嗳。”赛观音还是发了声,打破了这会儿的安逸,她看着似乎惊了一小下的萧迁,道:“我不问你,你就不跟我说吗?”
“说什么?”萧迁还是有些茫然。
“商姑娘。”
萧迁顿时沉默了。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起。
萧迁始终记得那一天,就在这竹园内,他说道:“她或是另一个你,活在红氍毹上,锣鼓声喧,琴笛悠扬,尽情舒展身姿,一展歌喉,尽情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尽情接受台下掌声雷动万人迷恋。”
事实上,新音社在观音台初演《龙凤呈祥》的时候,萧迁就曾经想邀请赛观音同去,可是这“另一个你”存在于赛观音再也无法企及的戏台上,对她又何其残忍呢?
于是他没有提一个字。
再后来,商雪袖带班离开了霍都,在苏城唱红,他仍是没有提过一次。
赛观音问了出来,看着眼前的萧迁,那夹杂着慌乱、心疼、歉疚种种情绪的表情,一如当年,不,这么多年过去,只有更深。
她的心万分揪痛,脸上却习惯性的笑了起来,那么宽和,那么无谓——那是观音的笑容,她轻轻的道:“你说过她是我的替身,那我这个正宗的,怎么能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萧迁仍然茫然的看着赛观音。
其实很早以前,他就没法像最初的时候那样懂她了。
她不再争吵什么,她常常通情达理的替他张罗着一切——包括那些女伶、包括商雪袖的事,她也常常笑着,可哪个才是真的她呢?他热爱的那个常常放肆的笑着、也常常委屈的别扭哭闹的赛观音躲在哪一个观音后面呢?
萧迁看着赛观音的朱唇一开一合,正在问他:“别发呆啦。总不会你也不知道吧?”
他晃然惊醒,似乎对这样的发呆有些微的歉意,侧过脸喝了点茶,清咳了一声,道:“她很好。”
——她在苏城唱红了。
——是吗?那可不容易,第一次啊。
——她在安江城为太子演了酬军戏。
——商姑娘也是很有主意啊。
——她沿江北上,中间定州、鉴亭、北榆都一路爆红。
——呵,听你说的就像沿江燃了一串爆竹似的。
——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到上京,没有收到信。
“嗳。”赛观音看着萧迁,难得的嘟起了嘴,道:“你说的就这样简单吗?干巴巴的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要看商姑娘的信。”
萧迁犹疑了一下,但仍然把袖袋中那沉甸甸的一厚摞的信递给了赛观音。
赛观音抽出了一封。
萧迁想解释,他珍惜这些信,却还不足以让他每日都随身携带。
他只是心里一直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拿给她看,正因为这些信里充满了商雪袖演戏时的点点滴滴,似乎唯恐这份“答卷”他不满意,描述的那么详尽,所以他才没法决定。
或许观音没有注意过吧,可是萧迁却知道有好几次自己的手摸到了袖袋里的信,最终还是放下。
他动了动嘴,最终没有说什么。
他看到纸页在光照下面,薄薄的,亮亮的,透着光,赛观音没有再理他,贪婪而认真的看着信上的字字句句。看了一封,又抽出一封,直至最后一封信看完。
萧迁看着赛观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可是赛观音还是露出了他最害怕看到的表情。
他张开了双臂,在赛观音最脆弱的时候轻轻的拥着她,然而不过片刻,赛观音推开了他的胳膊。
她勉强着使自己美丽的脸上带着微笑,可最终还是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道:“六爷……我……我好羡慕她……”
————
广平江并不一直通往国都上京,到了北榆便西转北上——不,或者说,应该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客旅或爱好周游的文人们口中的“西北山上雪”,融化后汇集成流,不知何时形成这样一条大江,由北向南一路奔腾而下。
北榆再往上不多久就可到达上京,在这里新音社换了陆路。
官道以青石铺设,宽阔规整,商雪袖和青环几个坐在车里,耳边响着载着箱笼的车队行在路上的“碌碌”声,有时这车队超过行人,有时又被骑马的行人超过,一路之上,能看到来去于这条官道上的人、车、马络绎不绝。
车队通通都插了新做的新音社的小旗子,蓝色的丝绒底儿,用银色的线精心绣了“音”字上去,还有同色的银线勾边儿,既大方,又醒目,若仔细看,还能看到在小旗子靠近旗杆子的那侧,有一条暗色的竖排文字,写着“京曲”二字,这是上京曲部的意思。
上京不同于一般城镇,一国之都,对来往行人查的极严,四面八方来上京的戏班子不知凡几,因戏班子箱笼多,人也多,容易夹带,所以查验的严格程度更高。
萧迁早在他们离开霍都的时候,就已经发函给上京曲部。
等到新音社到了北榆的时候,早已经有人领了萧迁的命令在此等候,奉上了新音社已经在上京曲部登记过了的凭证,以及像新音社和伶人们的长挂旗、小侧旗等各类带着“京曲”暗纹的一应物品,务必不使新音社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耽搁。
商雪袖撩起了旁边的窗帘,向外看去,可看见浓密的树林森森然的挡住了视线,触目所及,是快马道上不时激起的烟尘,还有路边零零散散的小摊小贩,有的人并不在路上住店,因此这些小贩们贩售的干粮、粗制的毡被等物,对于在官道旁临时过夜的人是必备的。
商雪袖拉上了帘子,对青环道:“你让车停一下,去找管头儿,让他小心别错过宿头。”
陆路远没有行船滋润,虽然乘坐马车,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因为不好露宿,又不能错过宿头,所以有时候难免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得住店。
几天下来,且不说开销不小,便是平日不曾停止练功的伶人们,也觉得浑身的筋骨难受,仿佛被车晃散了一般。
住了店,箱笼也要排了人轮番看守,喂马还要盯着店家是不是以次充好的给了坏料,总总琐事,竟比在船上时麻烦了两三倍不止。
管头儿走南闯北的次数多了,脸上倒没显露出什么来,反而对有些焦躁了的商雪袖道:“习惯了就好。上京也不是久留之地,班主再返程南下的时候,也不好回去也只走水路这一条线,少不得要从陆路回霍都。北榆到上京这一小段,还算是好的呢。”
这话也不知是安抚,还是提前警告,反正商雪袖听了心里是平静了下来。
旅途漫漫,总有终点。
...
即使商雪袖从霍都启程,沿途经过了这么多城市,心里也早有准备,但当上京的轮廓慢慢的显露在眼前的时候,还是打心眼儿里震惊了。Δ中文Ω 网*.┡
这是一座用高大巍峨、气势恢宏等词汇都难以形容其壮丽的都城。
广平江在北榆转向,可从北榆却引流上京,这条被引流的河水被称为京河,虽不足以承担繁重的运输任务,但看几十尺宽的河水绕着整个上京外城,左右都望不到头,便知道其用意是要做外城墙的又一道屏障。
这是极大的工程,可是为了护卫上京的安全,少不得要付出这份劳力和财力。
这护城河倒映着秋日里艳阳的金光,如同捏碎了金纸洒了满河,高大的城墙用青砖细细密密的建造,随着车队的行进,城墙似乎带着无以伦比的皇都气势压将过来。
新音社一行,走的自然是南城门,到了城门处,好些个人都不愿意再乘车,商雪袖也下了车,透过帷帽远远看去,三道极宽敞的石桥架在护城河之上,中间石桥通往的城门紧紧关闭着,上面刻着南城门的名字——靖安门。
岳麒似乎嫌这秋日艳阳有些刺眼,拿着纸扇半遮着眼睛,道:“中间的城门平素不开,是用于军队或大事时仪仗出入的,前不久太子将兵,就是从此处出城。”
商雪袖凝目望去,靖安门红漆大门紧紧关闭着,上面巨大的黄铜门钉在门洞的阴影中泛着金光,有两整队的兵卒站在此门两侧肃穆而立,仿佛旁边两处大门的汹涌人流、车流和一切喧闹都与他们无关。
两旁则是提供给来往行人通行的侧门,人群穿涌不息却井然有序,商雪袖深呼吸了一下,方对着管头儿大声道:“我们进京吧!”
因为新音社的车辆不少,守门的领队亲自出马,仔仔细细的查验了,看着管头儿递过去的牌子和车前面插着的小旗子,心中却暗道:“新音社,并不曾听过上京有这样的戏班子,可是旗子上却标的京曲……”想到这,又晃了晃脑袋,想必是京里有说得上话的人,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实在没有必要得罪,便挥了挥手放行。
虽然如此,管头儿却仍是悄悄将银子滑到了对方的袖袋里,一脸笑意的道了句“各位军爷辛苦”,方才招呼着后面的车辆跟上,逐一通过了这门洞,商雪袖的眼前也开阔了起来。
上京和霍都实在是两种风貌。
她还记得初到霍都,是初春时分。从码头的高处看过去,城中处处透着绿意,那绿意又不是浓密的,而是疏淡的如同一滴石绿滴在水中,晕染得人心荡漾,在那疏淡里,又隐藏着轻烟般的粉的、黄的、白的、紫的……衬着江南的黑瓦白墙,当真是凭空生出了一股如梦似幻的雅致之意。
可上京,却完全是一种不同的震撼。现在已经是秋天了,红色的廊柱,青碧色的屋瓦,灰黑色墙壁上随处可见打开或关闭的雕花红色窗扇,在这一栋栋的中间,夹杂着北方特有的又高大又挺拔的树木,那树木直插入蓝天一般,树冠覆盖着红色、橙色、黄色,这深浅不一的层层秋意,入眼的色彩如此浓艳和强烈,虽是秋天,看的商雪袖却仿佛心里燃了一团火一般。
这是上京啊!
商雪袖看着远近密密麻麻一望无尽的民居商楼、宅院楼阁,这将是她北上之行的最后一站了。
岳麒和岳麟就站在她身边,见她神情激动,便特意等了一会儿,上京他们也只来过一次,反倒还没有管头儿熟悉,便招呼了管头儿问道:“新音社住在什么地方?坐馆的事儿可有什么想法?”
管头儿摇摇头道:“上京太大了,我和商班主商议的是,既然来了上京,肯定不能唱个十来天就返程,而且这里各路戏班子在此汇集,也方便商班主出去四下里交些朋友,商班主也觉着有必要多结识些角儿,有利于咱们明剧唱开了去。如果要在此住一两个月,那就面临着入冬,无论是6路还是水路,都太辛苦,不如等到来年开了春再南下。”
岳麟点点头道:“她说的是,这么一来,恐怕要租个短租的宅子了吧?”
管头儿伸了大拇指道:“正是,这样也能在银钱上节省些。”
岳麒插过来道:“不对啊,六爷在上京肯定有宅子啊!”
管头儿点头道:“这个自然,原本六爷也开过口,若是来了上京,可以住到六爷的宅子里。但商班主又说了,一来,六爷的宅子必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宅子,肯定又雅致又豪奢,住在里面,又不要钱,难免让新音社的伶人们回忆起萧园的光景,容易惫懒懈怠;二来,六爷的宅子又不是隐姓埋名买下来的,住进去必定就有人打听询问,这样一来,上京的人就知道了新音社和六爷的关系,这样也十分不妥当。所以……”
岳麟接住了他的话头,笑道:“所以她要在外面赁宅子?也行,反正现在你们社有钱!”
管头儿道:“岳先生玩笑了。”说完也不免得意,这一趟,在收入上确实远远出了他这个老手的预期。
一行人看景的看景,聊天的聊天,进了城以后也不急着往里走,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停了下来。
总停在这也不是个事儿,管头儿便道:“商班主,虽然上京房子多得是,好租,但也不知道这一时半会儿能不能定下来,我看还是找间客栈,大家伙儿估计也饿了,先打个尖儿。”
商雪袖正要点头,就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远远的奔过来,喊道:“可是新音社到了?”
那人跑到了近处,再看看车上的旗子,才自己点点头,对管头儿做了个揖道:“可是新音社的商班主?”
管头儿还没话,旁边的小玉桃笑了,玉指纤纤的指着商雪袖,脆声道:“你拜错人了,这才是商班主呀。”
那小厮抬眼一看,答话的是个娇俏可人的美貌少女,在暮色里他的脸先红了一红,再顺着手指一看,仍是个女子,只是带着帷帽看不清楚面貌。
那小厮急忙转了身,又拜道:“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了,商班主,早就听说新音社的明剧红了从南到北的整个水路!我们老板是庆禧戏馆的,早几天前就盼着呢,让小的来此等候,可下今天让我给等着了,您也别找地方了,庆禧什么都有!”说罢便殷勤的过去牵马,不提防手却被打了一下。 中文』网 .ㄟ
马后面钻出一个人来,急急忙忙的站到商雪袖面前,却是一幅直喘气的样子,看来是匆忙赶来,结结巴巴的道:“商、商班主,庆禧戏馆那、那……是什么地方,也配……还是福昌戏馆更合、合您身份……”
商雪袖听的眼睛都直了,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旁边路上又6续来了好几个,听言语都是提前在这蹲守好几天了。
她不由自主的将手伸进了帷帽里,搓了搓有些烫的脸,挪到岳麒岳麟身边儿去,低声道:“岳师父,这是什么情况啊?我……新音社,有这么红吗?”
岳麟只微微笑着道:“你忘了在苏城的时候那几位馆主说过的话么?他们必定有写信提过。”
商雪袖道:“那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呀。”
岳麒看着应付各家小厮的管头儿,又一次张开了纸扇子,摇了摇,道:“你在定州、鉴亭、北榆唱就已经爆红了,固然说新音社有本事,但其实从安江关出来以后,就应该有不少人关注你了。你可是在余梦余刚离开的馆儿连唱了几天满座儿的人,这可不一般啊!”说罢斜瞥了商雪袖一眼。
商雪袖脸一红,道:“大岳师父取笑我,我借余班主扬名,总觉得有些不厚道,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的。”
不管安心与否,商雪袖对这几个戏馆的小厮总应该有所回复,因此走到管头儿身边,向着众人略矮了矮身,道:“各位戏馆的小哥儿们,我们原先早就定下了住的地方,现在天色也晚了,新音社长途跋涉而来,急需要安顿下来。我看各位又相争不下,新音社初来贵地,也不好贸贸然就跟着一家而去,这样岂不得罪别家?请几位回去和贵主人说清楚,千万谅解,明日商雪袖一定登门拜访。”
经过这一场“惊喜”,直到了月明时分,新音社才匆忙找了一个能装得下这许多人的客栈,就连商雪袖自己都是又累又饿,她心疼管头儿,也不许管头儿入夜了还去外面找房子,便都推到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商雪袖便看管头儿在忙里忙外的张罗,便叫了他过来,道:“管头儿,以后偌大一个班子,事情只会更多,全都自己干,怕不是得累死,两位岳师父也不是能打理俗务的人,我手底下的檀板儿能用,您就多用用,若他不行,您再看看班子里那些龙套有没有愿意跟着您学管戏班的本事的,带一两个出来。”
管头儿眯着眼笑道:“商班主体谅我,这么着,我先带着檀板儿看看,他是萧六爷的人,用着也放心。”
商雪袖便叫了檀板儿过来,细细叮嘱道:“管头儿是有本事的人,你仔细跟他老人家学,你虽然是六爷的人,但你跟我出来,是你的机会,若学的好了,以后接了管头儿的差,在班子里做个管事,不是比在园子里伺候人强吗?”
檀板儿是个老实的,但却不笨,听商雪袖字字句句为他打算,实在是好意,便跟在管头儿身后,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管爷爷”,站在管头儿身后,一副任凭差遣的模样,管头儿这才笑着对商雪袖拱拱手,带着檀板儿出去办事儿去了。
因为上午找到房子便要搬东西,所以商雪袖让大家伙儿都留在客栈里,不许乱走,自己则让青弦青佩去请了两位岳师父过来。
商雪袖等了一会儿,人却还没来,便让青环磨了墨,在那写起了拜贴,正写着,青佩进来了,低头道:“大岳师父还不曾起。”
商雪袖横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微红,鬓边丝也有些乱,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青佩恭谨的退了下去,青环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商雪袖,心知姑娘这是生气了,而且越不动声色,便是气的越厉害,想了想开口道:“不如我回头说说她。”
“说什么。”商雪袖这股气需要有人引出来,听了青环的话,方叹了口气,道:“她自己不知道自爱,我脸面上也尴尬,那是我师父,要让我怎么开口问,难不成要去问到底是大岳师父看中了她,还是她去勾引大岳师父?”
青环觑着商雪袖的脸色,道:“说起来两位岳先生,身边都没人……”
商雪袖一拍桌子,道:“难道没人她便觉得机会轮到她了?她打错了算盘!像大岳师父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收一个丫头在身边?”
青环看她气急了,急忙道:“到底她和我们一样,都是萧园的人,再蹦跶还能怎么样?姑娘何苦替她着急,你看看你和桌子较什么劲,手都拍红了。”
正说间,外面已经有人拍门,青环开了门,将岳麒岳麟迎了进来。
商雪袖和缓了脸色,道:“两位师父可用过早饭了?”
岳麒道:“刚用过,青环去泡壶茶来,这家的包子有点油大。”
商雪袖看他脸色坦荡,心里便有三分确定是青佩自己出幺蛾子,更加恼怒她不知好歹,想了想,又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只得坐了下来,道:“两位师父,对上京的戏馆可有了解?”
岳麟摇摇头道:“我和大岳也很久没有来过上京了。这个我想管头儿一定比我们懂行儿多了,你就是不吩咐他,他自己肯定也要去打听打听。我只知道像现在还在唱的庆佑八绝,若在上京,都有自己固定的馆儿,像余梦余的镜鉴班,是固定在庆祥戏馆的,活猴儿李则固定在楼上楼。说起来,他挑这个地方是因为戏台子高,他善武戏,敢垒上五张桌子蹦高了往下翻,为此还得罪了小玉楼,那会儿小玉楼因为这戏馆的名字,所以想定下来,结果没成,这段小纠葛也是一段有意思的往事了。”
商雪袖沉思道:“昨个儿晚上没有看见庆祥戏馆、楼上楼的人。我们在安江城就沾了余班主的光,这次不好再去庆祥,反而显得我们故意的似的。”
岳麟道:“你说的极是。上京戏馆多,我们停留的时间长,尽可以换着地方坐馆,不能再打这样儿的主意。”
岳麒也道:“我听你和管头儿的意思是怎么也要在上京呆到开春,这么长的时间,坐馆只是一小部分罢了,名声传出去以后,少不得会有豪富或者当官儿的家里会请新音社过去唱唱堂会,这块儿可不能小看了。”
岳麟抚掌笑道:“大岳说的太含蓄了,我直说了吧,堂会可比坐馆划算多了,唱得起堂会的赏下来的银子都不会少,不过我们俩个也会替你把把关、掌掌眼,有的人家风评不好,可去不得。”
商雪袖瞟了他一眼,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脸上也没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倒是岳麟喝了一口茶,对着岳麒道:“这女弟子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了。”
商雪袖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大早上的两个师父拿我打趣。既然如此,我们就等着管头儿回来再说吧。”
管头儿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商雪袖见了心中十分惊喜,快走了几步迎了上去,道:“刘馆主,您怎么来了上京?”
跟着管头儿回来的正是刘荣升,他笑眯眯的,转着圈儿施了礼,方道:“我们东家刚在上京又开了分馆,因缺一个熟手,临时把我差了来,等这边经营上了正道儿,我再回苏城。”
商雪袖道:“我还以为苏城的戏馆既然名为荣升,就是刘馆主开的呢。”
刘荣升摆摆手道:“我没有那个本事,只是凑巧了而已,当年东家也是说我这名字起的好。”
商雪袖抬眼看着两位岳师父和管头儿,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用挑地方了,在上京的第一出戏,一定要在刘馆主的地盘儿唱,以贺刘馆主开张大吉。”
刘荣升一愣,真真是大喜过望。
他随着管头儿过来,本来也是想问问,新音社能不能念在当初在苏城的情分,给他开开方便之门,没想到商雪袖却径直允了,他高兴的直搓手,道:“商班主,您这份气量叫我怎么谢谢您!”
商雪袖莞尔道:“您是新戏馆,我是新明剧,不是正好吗?”
“对,对对!”刘荣升如此快的达到了目的,反倒有些慌乱起来,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再耽搁了,我去戏馆得叮嘱叮嘱,该准备的得准备起来了……”说罢便拱拱手,告辞而去reads;。
岳麒看着商雪袖,有些不赞成道:“你这次回答的有些冲动了。”
商雪袖摇头微笑道:“我没有冲动。报答他在苏城的人情,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师父您想想,他说东家在上京‘又’开了分馆,说明原先人家在上京就有戏馆,而且这么多年经营不差,才能开第二家,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起码苏城就有一家,刘荣升又被抽调到上京,那么想必其他处还有分馆,这位东家,不可谓不阔绰豪富了!我估摸着,这家新建成的戏园子,一定规模极大,且华丽堂皇。”
正说着,又只见刘荣升急忙忙的进了来,擦着汗道:“我真是糊涂了,今晚我已经定了华筵楼给各位接风,晚上我差人来接各位。”
管头儿这才又道谢着送刘荣升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听商雪袖对着两个岳先生侃侃而谈道:“……既然是新开业的,那必然也是希望一炮打响,让戏馆的名声一下子起来,跻身于楼上楼、庆祥那个层次里。所以呀,他们自己就会先把声势张扬出去,达官贵人那里更少不了先打交道,请他们来看开业的头一场戏。从这点上看,我们何尝不是借了人家的东风?”
商雪袖见管头儿进来了,道:“管头儿,可听见我刚才的话了?”
管头儿道:“两位岳先生想必也被你说通啦,我就更没有旁的话可说了,新荣升在三天后开业,开业的当晚开锣,班主既然应了,就要极早准备才是,我已经定下了房子,过会儿大家伙儿就可以搬过去了。”
三天的时间做准备,对于已经唱过几十出大戏小戏的商雪袖来说,却仍觉得丝毫不能放松。
这是上京,这是新荣升的第一场戏,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岔子,所以她和岳麒岳麟、管头儿商议过后,首先明确的一点是一定要选一出大戏。
但在选择什么戏上,却起了分歧。
两位岳师父提议演《龙凤呈祥》,这出戏就在萧园演过一次,又新鲜又喜庆。
管头儿则更喜欢《琵琶记》,因为演了好几次,新音社全体都太熟了,万万不会出什么差错,而且结局全家封诰,也是极好的。
商雪袖想了又想,方道:“我想要唱这个。”
她将手里的本子往外推了推,道:“这出戏一直有在练习,对于新音社的伶人们来说,也不是一出没唱过、没练过的戏。”
那本子上写着三个大字:长生殿。
除了《龙凤呈祥》是六爷给她的,这是商雪袖离开萧园的时候第一个勾了要带走的戏本子。
岳麒摇头道:“这……这是帝王戏啊。”
商雪袖抬头道:“您二位说的也一样是帝王戏啊。”
岳麟跟着摇摇头,眉心间的皱纹也深邃了许多,道:“不一样。《龙凤呈祥》是群戏,帝王戏分没那么多,而且细究起来,刘备那时候也不是帝王。《长生殿》就不同了……风险大啊。”
帝王戏要慎唱。
商雪袖深明此理,但对于现今独宠丽贵妃的当今圣上,或许没有哪出会比《长生殿》这出戏更合适。
天下间哪有什么十拿十稳的事呢?
若选了这出戏,且不说会被人攻讦戏班子迎合媚上,单就里面的两个主要角色,一旦演的不到位,或者太到位,都不妥。
岳麒道:“不然,就别演这出了吧。”
...
商雪袖有些惋惜道:“当初离开萧园之前,六爷让我勾选要带走的戏本子,这是我第一个勾了出来的。新音的优美别致、婉转多情,这出戏可占八分。而且《长生殿》是北戏,北方人识得这个本子,看过的人也多。新老两部戏不对比便罢,只要对比了,就立刻能分出来高低上下来!这是《长生殿》和明剧能扬名的好机会!不在这北戏发源之处唱,真的太可惜了。而且……”她咬咬嘴唇,反问道:“若不在上京首演,其他还有哪处能演?”
岳麒被她问住,这话不假。
如果是旧本子,无论在哪唱都没什么区别,别说唱北戏的班子,其余的小戏班子也都在演。但新音社这出是改后的全新明剧,曲调新颖别致不说,行头和头面都是新定制的,光彩照人,极其亮眼。场目上做了增删,情节也做了调整,唱词是萧六爷邀了他们两个亲自操刀,一句一句改过去的,就算他和小岳两个,内心都隐隐认为这出戏就应该在皇都之内演!
岳麒和岳麟相视了一眼,萧迁改这个本子的时候他和小岳没有多想,但现如今一看,颇有映射当今之意。
而商雪袖北上偏偏就独爱这个本子,勾选了带走,现在就想在三天以后上演,这实在让人心中忐忑——他们两个是万万不想搅到上京这摊浑水中的。
岳麟斟酌着劝道:“你可还记得离开苏城的时候我和大岳说的话吗?当今……”
商雪袖自然明白,道:“师父,我们只是唱戏而已,这出戏也不是我们新编的……我想唱,只是因为上京这里最合适。”
管头儿反而是第一个支持商雪袖的,他抚着苍白的胡须,道:“演便演吧!上京水深,大小戏班子总得有二三十个,草台班子就更多reads;。寻常的戏,怕是都激不起一个泡泡儿出来。说句老实话,真的因这出戏让那些老大人们生出不满来,倒是我们的福气了,还怕唱不响吗?”
商雪袖笑道:“正是这个理儿。”
她转了身子面对岳麒和岳麟,道:“二位师傅这几天可要忙起来了,帮我再仔细琢磨琢磨唱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怕旁的人说什么,但心里的确也是害怕犯了忌讳。”边说着边往上指了指,道:“您二位务必仔细了,别让我和新音社摊上个冒犯天威的罪过,一股脑推出午门斩了,那可就耗子钻牛角——死路一条了。”
岳麒忍不住笑了,道:“你这赖皮模样跟谁学的,既然怕死路一条,干嘛还要钻牛角?你既然非看中了这出戏,便依你,丑话说在前头,担了这么大风险,你要是唱不好,可不行。”
说是三天,但岳麒和岳麟并不敢拖延,前一晚就把剧本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但凡有些敏感的、诸如“亡国”、“祸水”之类的太过直接的词都换了说法,商雪袖早上便将人拢到了一起,定角儿,又敲打了一番,戏班子里的人唯有诺诺,没人出声反对。
管头儿看在眼里,低声教着檀板儿道:“看见没。你当初跟着她的时候,她什么样?现在什么样?人要是肯学,肯干,有真本事,便是管人的那个,不然,就是被管的那个。”
开锣前的三天,也就是“新荣升”开业的前三天,刘荣升作为临时的馆主,各个档次的请帖早已安排了合适的下人递了上去。
当天下午,他背着手看着眼前的戏楼,红墙碧瓦,廊柱和窗扇虽然不是雕龙刻凤,也是极其华丽,心中对东家佩服的不得了,在寸土寸金的上京,还能开这么一家规模比苏城那家还大的戏楼,不但要财力雄厚,也要能和上面的人说得上话才行!
戏馆门前的楹联还遮着红布,刘荣升早早请了礼部的一位大人提了联,叫人拿上好的木头刻了,到开业那天红布一揭,鞭炮一响,既热闹,又有面子。
这时旁边过来了十来个仆役,拿了旗子道:“新音社那边送了角儿们的挂旗过来。”
刘荣升便点点头,道:“商雪袖的,挂在最中间,要高其他旗子一尺。”
忙了大概一刻钟,几幅旗子就正正当当的竖在了戏馆门口正对着的几个旗杆子上,最中间的旗子是深蓝色的底子,一个卷起的像水浪一样的银色纹路中间绣了一个“雪”字,下面是规规整整的三个银线大字“商雪袖”,其他的旗子也是同色绣制,排在一起迎风舞动,极为气派。
在戏馆门两侧仿了苏城的模样,一面是新音社的大幕,除了京曲和新音社的标记之外,空无一字,更显得醒目;另一侧则是新荣升的第一场戏《长生殿》的幕布,头牌的青衣商雪袖、老生李玉峰,字要稍大一些,下面密密麻麻分了几行从大到小的写了十几号伶人的名字。
幕布的最上头,明晃晃绣着“盛世庆荣升,明剧有新音”的大字——这字是商雪袖送来的,比在苏城的时候刘荣升看到的那一眼请帖上的落款,又老到了不少,虽然是个女伶,可是就能看出来,人家平时这笔墨功夫也没落下。
刘荣升看着这番布置,不由得点点头,这两个大幕可不便宜,这家店靠着这些个大幕、挂旗、出将入相帘子什么的,刮了上京的戏班子不少的油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店,是曲部里的人开的,作为礼部下面的小部,收入实在有限,这也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法子,捞点儿是点儿。
座儿,是已经卖光了的,就像当初新音社在苏城那场打炮戏一样,这场新荣升的开业戏,也是半卖半送,刘荣升只暗暗的希望,到了正日子,新音社能依旧像苏城那晚一样,给他惊喜。
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喧闹的恭喜声几乎完全被盖住,想也知道有多热闹,小玉桃偷偷打开窗子瞄了一眼,又急忙掩了窗户跑回来道:“真是不得了,满地都是鞭炮的红纸屑,还没放完!好多人啊!”
...
小玉桃已经上过了妆,跑到商雪袖身边,抓着商雪袖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上,道:“班主姐姐,我……我怎么这么紧张啊!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商雪袖笑笑,停了笔,站起身来把小玉桃按在自己的座位上,矮着身子端详了一下,拿起笔在小玉桃的眉梢处又描了描,又点了大红的唇脂,边补边道:“梅妃是孤高冷清的,她的宠爱被分走,心中也有哀怨,妆容上我能帮你描补刻画,可到了台上怎么演,要靠你自己。”
小玉桃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睁着眼睛看商雪袖,片刻,商雪袖才直了身,道:“好啦。”
小玉桃才急忙点头道:“我哥哥也帮了我好多,每天晚上他都额外带着我对戏来着。”说罢才转头看着镜子,发现妆容似乎没怎么变,可是味道却不一样了,正要说什么,商雪袖却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起来吧,我要化妆了,不然时间可来不及了。”
小玉桃便乖乖的坐在商雪袖旁边看她描眉。
她现在年纪不大,正是百伶百俐的时候,平时只要没事便粘着商雪袖,尤其是商雪袖上妆的时候,她必定要在旁边看着,看商雪袖一步步把自己变成一个绝世佳人。
这时候她看着商雪袖描眼线,一惊一乍的叫起来:“厚了啊,眼廓描厚了啊!这样都不好看了!”
商雪袖瞟了她一眼,继续描,管头儿也喜欢这小姑娘,往商雪袖茶杯里续了些温水道:“你去看看你玉峰哥哥。”
小玉桃纳罕的看了一眼管头儿,蹦蹦跳跳的又去看戏里的“皇帝”李玉峰上妆,果然惊呼声又从那边传来:“玉峰哥哥,谁给你上妆的啊?比平时英俊了一百倍!”
商雪袖点了胭脂,笑着对管头儿道:“您老爷子快成精了!”
管头儿经历过好些个大阵仗,对于这戏楼的开业戏,倒也平静,因此也玩笑道:“还是班主厉害,智者千虑啊。”
商雪袖又揉了腮红,道:“就是怕有一失,所以宁肯压着点儿来。虽然可以硬着头皮说这戏早就有,但是还是怕有人硬往上靠,靠上去了,我这姿容太过冶艳,就不是好事儿。管头儿您和麻叔一起,再走一圈儿,千万别出纰漏,我约莫着时间可差不多了。”
小玉桃自告奋勇的去窗户边上看,回头道:“果然啊,外面现在没人了,都已经到座儿上了吧?”话音刚落,刘荣升亲自进了后台,道:“商班主,可准备的差不多了?”
商雪袖冲他点点头道:“我这边好了,以您为准,吉时到了,就开锣吧,我们听您那边的。”
下面早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幸而天已经转凉了,不然热的也受不了,饶是这样,刘荣升准备好的折扇也被人买去了好多,檀板儿进了后台和管头儿说,管头儿一乐:“他倒会趁机赚钱。”
不一会儿,听得外面锣响,管头儿便拍了拍巴掌道:“好了,上吧!”
刘荣升从里面出来,便悄悄的站在馆子的最后,这是他的习惯。
开头便是今晚妆容别样英俊的李玉峰饰演的唐明皇上朝、退朝,刘荣升不由得点点头,又听李玉峰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他便笑了一下,这是惯用的套路了,两班各行当的文武角色顺次退下,又见一群宫娥簇拥着小玉桃而上。
小玉桃比起他在苏城的时候,更见出众。刘荣升心里寻思着,若这会儿小玉桃要是愿意从新音社跳出来,抢她做头牌的戏班子也大有人在了——可见商雪袖对她是真没藏私。
一方面相处久了,刘荣升也品出来了,商雪袖是个坦荡的人,另一方面,新音社的青衣就这两个,她不得不把小玉桃带出来,不然很多大戏演不成。
小玉桃在这里饰演梅妃,戏份也不少,琴笛声响起,小玉桃启唇开唱,刘荣升对这唱腔是不陌生的,台下却因着这陌生而又带着些熟悉感的唱腔起了波动,小玉桃已经唱的相当有火候了。刘荣摇了摇头,心中却是暗喜不已:“若这样看客就讶异起来,那过会儿商雪袖上场得是个什么模样?”
正寻思着,那边商雪袖已经上场了,刘荣升饶是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惊艳了一下——这行头做的太华丽了,反倒是商雪袖的妆容没有苏城那次《吴宫恨》冶艳,即便这样,却不知道因为什么莫名的感染力,台下细细密密的起了掌声。刘荣升突然又恍然大悟,新音社和商雪袖北上的一路都在唱戏,在上京,恐怕早就不是默默无闻的戏班了。
这场着实关键,能不能抓住看客的眼珠子,就看这场“霓裳舞”了,商雪袖这场反而没有用水袖,而是露出了手腕,如雪般的腕子上带了几串金铃,腰也勒的细细的,却没有什么旁的装饰,裙子看起来倒还普通,可一旦开舞,才看出来这裙子暗含玄机,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层轻纱,那每幅轻纱似乎颜色深浅都有不同,随着鼓点和琴声,轻纱起起落落,飞飞扬扬,正如羽衣一般。商雪袖腰肢纤细,大部分时间仅露个背影出来,时而鱼跃而起,时而垂颈折腰,风姿绰约,飘逸柔曼。
刘荣升呆呆的看着,那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而鼓点也越来越急促,在这鼓点声中商雪袖仿佛变成了这羽衣本身,飞旋着,飞旋着,最后一刹那一个飞跃接落地的卧鱼儿,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之至,此时鼓声戛然而止。
台下静默了一会儿,方爆发出一阵阵的彩声。
位置最好的那个雅间中,一名面容艳丽、气度雍容华贵的女子正依偎在她旁边的中年男子怀中,娇声道:“比起妾身当初的那场舞怎么样?”
那男子看着女子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斜瞥过来,端地是风情万种,这些年竟然怎么都看不够,便拢了双臂,柔声道:“丽儿,朕老了,可眼睛还没花呢,你看看她这相貌,哪比得过你倾国倾城,说起来,你也太小气了,千金也难求你给朕舞上一曲。”
那女子心里甜蜜,可仍是嘟着嘴,越发显得红唇娇艳诱人,闷闷的道:“妾身现在都还没瘦下来呢,以前的舞裙都穿不上了,要不是为了你连家的血脉,妾身才不要生呢。”
“又胡说。”男子低头先是亲了她一下,又在她耳边轻轻的说着什么,逗的那女子咯咯的笑起来,一双纤手却毫不客气的捶着这当今天下最尊贵的男人,道:“皇上才胡说,画这些饼子给妾身看有什么用……”说到此神情竟然有些黯然起来。
后面跟着出宫伺候的太监祁德贵汗都冒出来了,看着这小小的雅间里一位当今的天子,一位皇后之下最尊贵的丽贵妃微服观戏,在这里说笑玩闹,这还不算,眼看着就要说到他听不得也不想听的大事上。他急忙躬了身子毕恭毕敬的将没喝多少的茶续了水,小声道:“皇上,下一场开始了,要不要把前面帘子拉开啊?”
庆佑帝原本也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抚慰怀里的丽贵妃,正好借机而下,柔声道:“丽儿莫发脾气了,好不容易朕带你出宫散散心,我们观戏就是,旁的事情爱妃且放宽心,都有朕做主呢。”
丽贵妃却也不是个只知道恃宠生娇的人,便捏了捏庆佑帝的手道:“还不把妾身放下来。”一个眼波过去,端地是又娇羞,又诱人,庆佑帝松了双臂,丽贵妃才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祁德贵赶忙走到前面儿,把里帘儿拉开,只留了一层薄薄的纱帘。
这会儿台子上已经演到了《赐浴》一折了,就连庆佑帝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只因用心实在巧妙。
《赐浴》这场戏,原本北戏中是不演的,实在是因为不好演!
洗澡怎么演啊?
但萧迁的本子中常有这种惊人之举,在他眼中,只有“必要”和“没必要”两种场面,只要有必要放在明场的戏,怎么着都会弄上去。
六爷的本子既然写上去了,便不管商雪袖怎么为难都得呈现在明场上。
为了这场戏,商雪袖着实也是绞尽脑汁,最后还是看着程师正在做的几套戏服要扯了白缎子做水袖,这才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法子来。
此时此刻,商雪袖身着全白的戏服,水袖设计的比平时还要长些。旁边的六个宫娥,各执着白练,就着乐声,又是一唱载歌载舞的戏。和前一场不同的是,这场为了商雪袖的舞不那么“独”,这六个宫娥也均有舞蹈动作。白练舞动,如同水流倾泄一般,商雪袖时而随着白练的方向倾斜身体,如同随波逐流,时而翻起水袖,如同温泉戏水,这一场难以演绎的、有着一些香艳感的戏,竟让她演的毫不低俗,反而极具端庄美,甚至生出了几许仙气来。
接下来便是《寄情》一折,唐明皇偶而临幸梅妃,而杨玉环醋性大发,剪了头发,柳摇金的裴力士且不用说,麻子六的高力士却是精彩绝伦,将这一场戏穿引的热热闹闹,台下不时发出笑声和叫好儿的声音。
刘荣升也在不住的点头,《长生殿》是出长戏,有的戏班子甚至要连演三晚,但新音社这出,在改编上足见功力,但凡留在明场的,都是极重要、极有看点的场次,接下来不意外的话便是《双星》这一折了。
果然,二人均拿了描金绘牡丹的折扇,商雪袖的杨贵妃做了雍容的贵妃打扮,这身行头和往日《馆娃宫》一折里的西施其实是差不多的,但是扮相上没那么美艳夺目,反倒是李玉峰,身着明黄锻的彩绣黄帔,上面绣着团龙,同商雪袖的团凤女帔正是一套,这一身闲适的打扮,显得格外英俊儒雅。
刘荣升凝了神,这可是场重头戏,《双星》这折本身还有个名字就叫《长生殿》,因为二人在长生殿对着双星盟誓,可见有多重要!
雅间里的丽贵妃也仔细的听着这一大段唐明皇和杨贵妃互表心迹的唱,她打小便苦学诗文音律,入宫之后也未曾丢下,几年前就是靠一曲飞天舞赢得了庆佑帝的盛宠,不然光凭一张脸怎么能让庆佑帝爱不释手、宠幸不断?
这唱腔,有些个熟悉的感觉,但又是新鲜的、从未听过的。生旦两人的制曲搭配的也极好,唱的也好,老生清亮绵延,青衣婉转柔媚,听到耳里,如同一棵大树与丝萝缠绕,又如平静的江河中有属于它的一叶小舟,不……丽贵妃凝目看向妆扮并不太引人注目的商雪袖,是她的唱,生生的让老生的声音成了大树、江河,当真是个技巧高妙又懂得衬托他人的女伶。
她心中忽有所动,看了一眼旁边的庆佑帝。
庆佑帝满眼的赞赏,他以前巡游霍都,就在知雅水榭听过戏,但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么别致新颖又好看的戏了。
台上的商雪袖和李玉峰的水袖互相挽在了一起,正对着台下,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最后一句又翻了一个高儿,方才落音。
台下不少懂行的人,就在这落音的瞬间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叫好儿声。
乐队池子里已经演奏起了尾声,下面并不是没有人纳闷,但疑问声也被叫好声淹没——其实以今晚这出戏的时间长度来说,早已经够了。若在演后面的,恐怕得演到半夜过了去。
丽贵妃看着台上,商雪袖正领着整出戏的伶人们出来返场致谢。她转过头,眼睛中泛起了泪花,看着眼前的庆佑帝道:“我……妾身……”
帘子早已被祁德贵识趣的拉上,庆佑帝把丽贵妃又一次揽在怀里,用已经有些苍老的手擦着丽贵妃眼角的眼泪,笑道:“这可怎么好,这戏班子该死,竟然把爱妃弄哭了,祁德贵,回去就传令下来,把这戏班子的人都拘起来!”
丽贵妃“扑哧”一声,又笑了,轻轻打着庆佑帝道:“不许!谁也不准动这戏班子。”
庆佑帝痴痴的看着丽贵妃梨花带雨的模样,那一双杏眼正满含柔情的看着自己。
丽贵妃仿佛不好意思般,将头低了下去,道:“妾身喜欢这个班子。”说完了又抬头泪眼盈盈的看着庆佑帝,颤声道:“皇上都不知道妾身有多害怕,这出戏,妾身最不喜欢看的就是后半截了,生怕妾身就像杨贵妃一样,成了个祸国殃民的东西……但皇上别怪妾身,妾身眼量小,只想着若是以后妾身去了就再也不能陪伴皇上身边,天人永隔,心里就……”还没说完,眼泪就滚珠儿一般的躺了下来,沿着桃腮一溜而下,从那尖尖小小的下巴上一滴滴的落在庆佑帝的衣服上。
庆佑帝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的拿了帕子擦着丽贵妃的眼泪。
丽贵妃收了眼泪,螓微微的侧向戏台子那边,不好意思的道:“妾身失态了,这戏,妙就妙在结束在《双星》这一折,如果妾身和皇上也是这样,该有多好。”
庆佑帝动容道:“这有何难?晚上回去我们就去盟誓——丽儿,朕不是随便说说的,朕定不负你。”看着丽贵妃终于展颜一笑,庆佑帝方道:“祁德贵,明个儿给这个班子赏些东西。”
祁德贵应了一声,又奓着胆子抬头道:“奴婢愚笨,这……怎么个赏法儿?”
庆佑帝浑不在意的道:“以往怎么赏的就怎么赏,戏班子而已,还能有什么挑剔?”说罢带着丽贵妃出了雅间,早有在门外伺候的侍卫宫女等,慎而又慎的簇拥在二人身边——位置最好的这个雅间设计的极巧妙,竟是单独从二楼做了一道楼梯下去,这雅间的价钱颇不便宜,仿佛若不如此,就不能体现能在此间观戏的尊贵。
一群人扬长而去,剩下祁德贵一路小跑的跟在后面,脑门儿上都出了汗,心中道:“戏班子怎么会挑剔赏赐,万岁爷以往赏的那可是实打实的极负盛名的老戏班子啊,像镜鉴班、九霄社去宫里献演都是有过好几次的,这新戏班子,初来乍到的,怎么好和他们比?得嘞,既然是万岁爷话了,这赏赐一下去,新音社可就不火也得火了。”
刘荣升一直在门口恭送贵客,贵客们自持身份,自然不肯高声议论什么,因为他又不敢抬头,因此也无法得知这些贵客们怎么看待今晚这出戏,但从他个人看来,今晚这出戏是极出彩的,而最精妙的地方是掐掉了后面的几折。
新音社里这几位,也不知道是真真儿成了精了还是运气好——正对着戏台的雅间是他在送帖子的时候礼部的一位大人话定的,后来才知道,也不是那大人自己要用,能差使那位大人做这点小事的人,肯定不是王也是侯啊!
一阵夜风扫了过来,刚浑身都出了汗的刘荣升不由得一个哆嗦,开始觉出冷意来,看着客散的差不多了,急忙回到戏楼子里面。手底下的人都在忙着清扫,新音社的人显然是正在后台卸妆呢,他便溜达到后台口那里,正碰上管头儿和两位岳先生在那里闲聊。
刘荣升自忖身份是不配和两位岳先生随随便便就搭话的,因此极谦卑的行了礼,在管头儿身边站下,陪笑道:“今晚这戏,不知道是哪一位的主意,绝,绝了!”
管头儿看他两手都竖起了大拇指,向着岳麒岳麟的方向道:“不是两位岳师父,哪个有这样的手笔?”
大岳和小岳因今晚演的好,心情也颇好,岳麒道:“上京这地方处处是坑,一不小心就有人等着埋你呢,演错了,就不如不演。所以干脆拿掉了后面的。”
岳麟也道:“反正也唱足了时辰,旁人问起,还可说因开业戏不好演两晚,只好只上前半场,这也是借了新荣升开业的巧宗儿了。”
刘荣升急忙摆手谦逊道:“哪里哪里。”
他往后台里面看了一眼,自然是看不见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的开了口,道:“在下觉得,新音社在新荣升演,正是俩好并一好。几位也看在眼里,新荣升这环境、条件,样样儿不差。”他看这几位微微颔,便搓着手道:“这么说是有些厚颜了,新音社肯定要在上京久留一段时间,不敢请新音社这段时间就全在我们馆儿唱,但前面几场,能不能就定在这儿了?”
岳麒道:“那要看商班主的意思,现在只有她自己个儿能做新音社的主。”
刘荣升觑着几位的脸色,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不悦的神情,心里放下了一半儿,估摸着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虽然上面的赏赐不是那么敲锣打鼓的赐下来的,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先是隐隐约约的,后来各个戏馆儿、戏班子中间流传开了,最后上京城的老百姓间也说开了去,都说有这么一个唱“明剧”的新戏班子,来上京的第一出戏,就得了宫里的赏赐。
这是何等的荣耀!
且不说全新音社的人诚惶诚恐的送走了这位宫里来的祁公公,并随上了一份给公公本人的厚礼,也不说刘荣升一副后怕的模样,那些没请到新音社的戏馆儿老板,此刻悔青了肠子,不约而同的把那日派过去接人的小厮们重又拎过去骂了一顿。
而驻留在上京的大小戏班子,也是红了眼,若说八绝挑头的班子有这份荣耀,他们还服气,可这新音社打哪儿来的?怎么就得了宫里贵人的青眼了?
上京城里的百姓富绅、大小官员也不免起了好奇之心,新音社在新荣升连演了三天,竟是一座儿难求!
三天之后,商雪袖就不再太过密集的排戏了,基本每隔一、两天才演一次,以折子小戏为主,也不是次次都有她上场。像李玉峰、小玉桃、江里鸿等十来个挑得起来的,但凡戏码挂了出去基本都有个八、九成的座儿。
上京大戏台子多,刘荣升留了他们在新荣升,自己个儿也是心明如镜的:看这阵势,明剧只会更红火,就算隔几天一演,就算不挂商雪袖,也不下于其他园子的上座率,因此并不多说什么有的没的,只尽心打点,极为周到。
有那么几晚,像刘荣升、管头儿这样眼睛刁的人能都看出来,来看戏的有些个其他戏班子过来的人。『┡ 中┡文网 .『
按说这是比较避忌的事儿,像那些大角儿的班子,都有专门的人守在外面,看见了就恭敬的往外一请,客客气气的道一声“敬谢同行捧场,您这边走”,那一边儿就有人把座儿钱退了,识趣的,也就老老实实的离开了。
商雪袖以前呆着的草台班子,实在也是名不见经传,所以往往都能混进去,可始终也是提心吊胆的。
戏班子偷师的戏,并不敢在人家的地盘儿演,多少年以前有个叫南云笙的老生,私淑了一出余梦余的戏,至今都不敢在霍都往北的地方演这出戏。
刘荣升看着新音社并没有这样在外面拦同行的人在,倒是热心的提醒了商雪袖一次。
商雪袖笑笑,道:“明剧只我一家是唱不起来的,所以我不但不防,反而怕他们不学。一种戏,总要有好多个戏班子都愿意唱,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才是明剧的盛世。”
刘荣升除了挑大拇指,也是佩服的不得了,商雪袖气量大,眼界高,但是人家也有底气,就算是有人偷学了去,眼下有谁唱得过新音社,有谁唱得过商雪袖?
商雪袖也是带着萧六爷的嘱托和希冀一路北上的。
萧六爷已经尽量的在各方面完善这新生的明剧,从动作、声腔、唱词、剧本,哪怕是她临走才创制出来的水袖,也为此思虑了那么多身段动作,无处不是呕心沥血。
但六爷不是伶人,更多的任务,要交给商雪袖和新音社来完成——除了把明剧唱出去,更要博纳百家,以成大器。
所以在上京的这段时间,但凡晚间不挂牌演戏,商雪袖都是去别家戏园子看戏。
到了现在,商雪袖也可以不谦逊的自称一声明剧宗师,像以前偷偷溜进去的事儿她万万不会再干了,都是提前拜会,坦坦荡荡询问对方可否进去请教。
好在新音社八方不禁,并不阻拦同行们看他们的明剧,所以当商雪袖去别的戏班子看戏的时候,也少有会被拒绝的时候。
不唱南腔,不唱北戏,还能留在上京坐馆的戏班子,无一不是行当齐全、人才济济、戏本子出色,而且各有绝活——这些都是明剧需要吸收和采纳的。
————
上京西北边儿的一溜虽然没有东倒西歪但也有些摇摇欲坠的房子里,老邱看着有些残破的班旗,又看了看补了多少回的戏箱子,他婆娘袖了手站在旁边,道:“当家的,我们走吧,再冷冷,河一上了冻,我们就走不成水路了,难不成一家老小就等着在上京活活冻死饿死?”
老邱咬了咬牙,跟蹲在他面前的他闺女邱朵儿艺名叫小秋朵的,还有他女婿楚小福说道:“不然,我们改唱明剧吧?”
楚小福瞪大了眼睛,道:“又改?”
他们是个家族的小戏班,除了这一家四口,还有几个雇来的伶人,原本是唱西山调的,实在也没什么人看,因此改唱了北戏,也有过几年的好光景,现在又不行了。
老邱道:“你们听我说啊,听说明剧就只有这一家唱,这家是从南边儿过来的,咱们别心疼钱,去偷偷学上个几出,在上冻前赶往南边唱,保准成。”
小秋朵站起来,两只脚蹭着地面上的土,讷讷的道:“人家让看么,咱以前不是也这么偷过,都叫人请出来好几回了……”
“你这孩子,总得去试试,万一能进去呢!”老邱毅然决然的拍了拍常年围在腰上的整个班子的活命银子,道:“我先去看看这几日都挂什么戏,能学的我再买座儿,咱行当不齐全,弄不了的就不去看。”
这样的对话,好多在上京呆不下去的草台班子甚至小戏班子里都有过。
实在是上京不好打开局面,吃住花用也贵得多。
明剧是个新鲜玩意儿,现在又有名气,唱的人少,可想听的人多呀!或许改唱明剧能扭转一下他们这些小戏班子当前窘困的状况。
说是新戏,但明剧也算不得新戏,是萧迁博采众剧之长,而又兼具了南腔、北戏两大主干而成的戏,大部分曲调依稀可见以前的影子,不难上口,不过一个月,除了大戏馆和大戏班子还自持有些固定的戏迷上座儿、不肯改戏的,好多不成规模的小戏台都纷纷贴出了“有明剧出演”的告示。
竟然是空巷睹明剧,满城唱新音。
此时的商雪袖已经率新音社在城南的大雅楼坐馆,仍然和在新荣升的时候差不多安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城南的富户多,堂会也多了起来,新音社的牌子响亮,商雪袖便将大家伙儿编成一组一组的轮着去,堂会的红封儿多,好歹在今年之前都多赚点儿体己钱。
很多事情都是班规定好了的,又有管头儿提点着,檀板儿也慢慢上了道儿,商雪袖竟然难得的有些排练之余的空闲时间了。
天气已经到了秋暮时节,她深深吸了一口已经颇觉冷冽的空气,眼前的景象和初到上京的时候又不一样,那些浓艳的颜色仿佛被洗去了一般,只剩下干枯的枝桠直指天际,天色也是有些灰蒙蒙的,偶尔有几对大雁掠过,才为这仿佛静止了一般的画面增加了点儿生气。
商雪袖站在窗前,细细的拿笔晕染着,绘完书案上这副画的最后一笔,才揉了揉手腕,回头道:“小岳师父,看看我这副秋声图怎么样?帮题个字吧?”
岳麟见画面布局大气,简洁明快又错落有致,左上方是寥寥几杆枯枝,上面一片叶子也没有,画面底部则是一块普通的岩石,仿佛就是自家院子里随处可见的石头,那石头旁是一片干枯卷曲的落叶,仔细看去,石头下有一只工笔小虫儿,颇有神韵,仿佛正在画面上不服气的振翅鸣叫。
岳麟笑道:“笔力到了,意境还不太符合——你这虫儿倒像是开了春的虫。秋虫总有些暮气,你没画出来。”但还是提笔写道:“不服秋气暮,振翅做春声。”(未完待续。)
商雪袖得了岳麟的评语,喜滋滋的道:“这画儿得了小岳师父的题字,可就值了钱了,回头我得裱起来,万一哪一天穷困潦倒了可以拿来换银子。』中┡ 』文网ん.”
岳麟使了个眼色给青环,青环便拾掇了桌上的一堆画笔和颜料盒子拿出去清洗。
商雪袖看了一眼小岳,不解道:“师父要说什么,还要把青环指使出去?”
岳麟哈哈笑道:“我说的是好事儿。你可知道,现在的上京,新音社商班主的字画儿可比大岳小岳的字画儿值钱多了!”
商雪袖先是微微长大了嘴,随即脸上一红,她也有些明白过来,不好意思道:“不过是外人的噱头罢了,哪比得上师父真材实料的。”
岳麟道:“这噱头也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得来的,所以我把青环支了出去。从现在起,你平日的字画稿子也要看严了,废弃的就烧了,能留下来的,自己心里有个数,青环我看还颇为尽心尽力,人也老实,你若信得过她,以后慢慢交待她帮你记下来管理好,别让随便什么人偷了你的稿子拿出去卖了,不但跌份儿,影响也不好。”
能进商雪袖的屋子的,除了这几位在班子里有绝对权威的人,也就是青环、青弦、青佩三人。商雪袖岂能听不出话里的深意,但她现在遇到犯难的事情都刻意控制自己不要皱眉,因此反而双眉舒展,道:“谢谢师父提醒我。对了,您上次说的那位刘大人家的堂会……”
岳麟道:“现在他已经致仕了,你称他刘老太爷就好,他是太子诸多名师中的一个,脾气古怪,你若是叫他大人,他反而还不高兴。当今圣上当时舍不得他走,所以赐了西山的一处园子,他便熄了回老家的念头,冬月初五是他六十六的寿诞,这场堂会,是他教过的弟子们张罗的,里面不乏名流雅士、在朝为官的,所以不能随便找轮上的伶人去,得你亲自去演一场。”
商雪袖眨了眨眼,道:“岳师父安排下来差事弟子还有什么话说?只要有钱拿就行——不会这位刘大人两袖清风,拿不出赏银吧?”
岳麟笑道:“你也忒调皮,现在寻常谁说得动你,我和大岳都犟不过你了。你放心,刘老太爷虽然两袖清风,可他原本家里就是西南富户,不然光凭他自己这些年的俸禄,圣上赐他的这座园子就住不起,一草一木,哪个不要花钱?”
商雪袖卷起了这副秋声图,道:“那我知道了,必定会全力以赴,另外,听说丽贵妃是腊月里的生辰,不知道圣上可会大办?以往会叫戏班子进宫去演戏吗?”
岳麟道:“上次宫里差人赏赐下来,我看叫新音社进宫的可能也是有的,你还是做些准备为好,都是寿诞,千万别和刘老太爷的戏重了。”
“我挑的戏,师父还不放心吗?什么时候出过错儿?”商雪袖笑着反问道。
这倒是真的,似乎她有这方面的天赋一般,从打霍都出来到现在,在什么地方唱什么戏,再没有那么合适的了。尤其是新荣升的第一出戏,运气也实在太好了点……岳麟看着商雪袖,盯得商雪袖有点不自然,道:“师父干嘛这样看我?”
岳麟道:“还记得苏城去临江仙那一晚吗?”
商雪袖怔了一下,道:“记得。”
“现在,还有权贵能逼人吗?”
商雪袖站在那里,呆呆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随时随地都环绕着她的惴惴不安消失了……她有多久没想过这件事了?绝不是因为太忙的原因啊!或许是因为没有人再逼迫她去赴她不愿意参加的宴席,或许是因为没有人再能一个轿子一声令下就把人抬走,或许是因为即使是堂会的主顾都对她客气有加,但这却不是全部的原因。
岳麟笑了:“这是因为你啊,因为你是商雪袖。不再是因为萧六爷。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呀。”
商雪袖的心里是喜悦的,那份喜悦无可言表,她又有些骄傲,这骄傲让她的脸都有些烫了,她情不自禁的用手捂着两腮,可是触手却一片湿凉。
“这傻徒弟,至于高兴哭了么?”
青环已经洗好了笔,叩了门进来,看了看商雪袖有些红了眼睛,小心翼翼的道:“姑娘,人来了。”
岳麟向外看了一眼,回头一看,商雪袖早就擦了眼泪板起了脸,笑道:“你这脸变得真快,我可不在这里看你威了,我和大岳出去逛逛去。”
青环最是害怕这个模样的商雪袖,一张漂亮的脸是冷若冰霜的。
商雪袖端坐在桌子旁,门口儿候着的两个人方畏畏缩缩的进了来,进了门先见了礼,道:“商班主。”
这是班子里的两个龙套。
但凡挂了戏码的晚上,商雪袖无论自己上不上戏,都会雷打不动的在后台坐镇,这两个龙套是昨晚出了纰漏的。
商雪袖放下了茶杯,那托盘在桌面上出了“铛”的一声,虽然不响,那两人却不约而同的抖了一下。
商雪袖道:“谁先说。”
等了一会儿,却没人开口,商雪袖冷哼了一声,道:“明明犯了错,还想不认不成?是欺我不懂行么?”
那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仍是没开口——昨晚的戏是小玉桃的《扈三娘》,这两个龙套一个是筋斗没翻利索,一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跑了神,多翻了一个,按照以往的班子,这不算什么大毛病,况且谁又能确定商班主一定看出来了?按照班子里的规矩,出了小漏子,是要扣钱的,万一她只是诈一下他们,他们还自己招认了,不就亏了吗?
商雪袖悠然道:“不说可以,但你们也别忘了,我是谁带出来的,我体谅梁师父年迈,不愿意劳烦他老人家看场子,却不意味着我就能容忍,这事儿若是轮到梁师父看在眼里,会怎么样做,也不消我说了吧?”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班主这话说的,练功的话我们也不曾懈怠,昨晚到底是什么毛病,还请班主教教我们。”(未完待续。)
“这倒有意思了!”商雪袖站了起来,青环心里一抖,就看见商雪袖嘴边带着冰冷讥诮的笑意,缓缓地却极其笃定的说道:“你,是翻筋斗的时候腰软了,下一个差点没翻起来!”她手指又指向了方才问话的这个,道:“你呢,本来一圈儿下来是五个,你却多翻了一个,幸亏小玉桃心眼儿灵活,看见不对了马上又挑了一枪描补了回来!”
她直盯着这两个脸色发白的龙套,道:“在我新音社里,有这样的纰漏,不是不行,就算我自己,都不敢说上了台就一定能万无一失,但是要好好警醒自己,下次务必不能再犯同样儿的错误!班规里面说扣钱,也就是这个用意!你们两个竟然心存侥幸,不但不反省昨晚的失误,反而还问我,当真是我小瞧了你们的胆子了!”
商雪袖重新又坐了下来,道:“新音社能有今日之名声,都是仰赖社里的角儿们每日苦练,台上一丝不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错误让人笑话。他们在班子里的身份地位可比你们高多了,尚且知道努力不辍。”她摇了摇头:“我不能让好不容易经由各位角儿建立起来的响亮名声,毁在你们这样的龙套手里。你们,我用不起,自然了,六爷当初厚道,就连龙套都签了保契,我一分钱也不会少你们的,去管头儿那拿了钱走人吧。”
两个人呆在了那里。
就连青环也有些发懵。她知道,新音社在上京打响了名头以后,姑娘的安排便是隔一、两个晚才上一次戏,没戏的晚上姑娘会出去到别家戏馆儿看戏,有戏的晚上即使没姑娘的戏份,姑娘也会雷打不动的在后台坐镇。第二天这个时辰会叫人来说戏,多半都是和来的人讨论这里该如何演,那里又该如何改动。姑娘说过,明剧还是个新东西,很多地方,只能慢慢摸索着来,边演边改。来的人里也有的是前一晚出了纰漏的,姑娘一般会告诉对方注意一些,下次不要再犯,也就是了,但是像今天这样,直接就辞掉了,还是第一次!
两个人噗通就瘫在了地上,一个人明白的快,急忙向商雪袖哀求道:“商班主,我、我是猪油蒙了心,还存了您不懂武生这行、不一定能看得出来的念头,就这一次,您饶了我吧!已经快年关了您让我去哪儿呢?”
另一个人想了想却站了起来,又把旁边那人硬拉了起来,理直气壮的道:“商班主,萧六爷是和我们签了一年的保契,即使您现在就把银子结清了,也还是没到期限,况且您定的班规里也没说台上出了纰漏就能辞人!”
商雪袖走到了门口,闻言停下了脚步,回头似笑非笑的道:“这是自然,不过来年是不是还签你,可就由我说了算了。现在距离年底也没多少日子了,距离这一回的契约到期,顶多也就两三个月罢了。我劝你别打赖在新音社的主意,不如拿了钱趁着这段时间赶紧找个下家。不然真的拖到开春,各家戏班子人手都够了,就说不定你要多花好几个月才能找到下家了!”
旁边那个被他拉起来的人正重新要跪下,却又被他阻拦了,虽然神色变了变,但仍是道:“你就不怕我跑到别的班子,把戏都说给别家?”
旁边那个人这下脸是真的白了,挣脱了大声道:“我求求你了别说了成不,这种出卖老东家的事情做不得。哎,我真是被你坑惨了!”说罢转了头道:“班主,我……我自己不争气,这就走了。”竟然推门就出去了,剩下那个站在那里,却还梗着脖子不走。
商雪袖道:“我不怕你把戏卖给别家,别家能演,我却是演的最好的。况且……”她带着蔑视的目光打量着对方,道:“你若勤快到每场戏都知道怎么演,也不会昨晚出了漏子。你连身上的功夫都懒到不愿意用心练,你拿什么去卖?”说罢高声向外面喊道:“檀板儿!”
檀板儿应了一声,就进了来,听商雪袖道:“请这位出去,到管头儿那把该结的结了。”
商雪袖瞄了一眼眼前这个打错了算盘、面如土色的人,此人太不老实,想到这里又道:“你看着他,不该他拿走的东西,只要动了一样,就去报官!”说罢便径直出了屋,青环跟了出去,道:“姑娘,可是气急了?”
商雪袖却笑着斜瞥了青环一眼,青环觉得心肝儿一颤,听商雪袖道:“气?我才不气呢。”
青环看着她的脸色,的确是笑眯眯的,仿佛了了一桩心事一般。
商雪袖转向了旁边的厢房,边走边道:“这件事犯的好,我正愁没机会整治这群龙套。”
厢房里面约莫十来个从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孩子们正在练功,有男有女,梁师父坐在那里,半眯着眼睛,看到商雪袖进来了,便把眼睛全都睁开来。
商雪袖施了礼道:“师父!您咳嗽可好一些了?”
梁师父点点头道:“你还颇得了些你谷师父的真传。”
商雪袖道:“我这功夫还是不行,上京好大夫多,您得看看。哪能光靠我这半吊子帮您调理呢?”
她每次来都是这个话,五盏灯也说过好几次,但梁师父也是个倔老头儿,不肯让大夫瞧。
商雪袖又笑道:“梁师父当年教我这么个大姑娘,脸黑的就像锅底,现在给你一群孩子,可过足了瘾了吧?”
梁师父露出了少有的笑意,道:“当年你是骨头都硬了嘛!这些孩子,年纪小的身子骨软和,年纪大的也算刻苦,但是像你那么有灵性的,一个也没有。”
商雪袖道:“只要肯练,灵性都还在其次。师父一定帮我培养几个好苗子出来。”
梁师父点点头道:“这还要你告诉我?我啊……”他看着眼前这帮正在跑圆场的小孩儿,语气里的欣慰遮都遮不住,道:“我这辈子,没白活,竟然能看到明剧这东西,还能火到上京……六爷……了不起,以后可就是明剧的天下喽。”
商雪袖故作不高兴道:“师父也不夸夸我。”
梁师父呵呵笑道:“夸你,你也是个好样的,当初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成。”他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当初从六爷手里接过商雪袖的时候,可没少费功夫,小丫头忍着哭,咬着嘴硬是什么都练起来了。人跟人,这真是没法比。想到这儿,他眼睛向右边那一趟屋子看了看,道:“那边的事儿处理完了?”
商雪袖摇摇头道:“还没呢,所幸昨晚有了引子,刚把这引子的事儿处理完,现在就过去。”
梁师父道:“现在的龙套……哎,也是你们惯坏了。”
商雪袖低了头道:“总归是我没经验,竟然没注意,这帮子龙套,竟然比正经上戏的角儿过的还轻松!尤其是武戏龙套,有武戏上的时候,就随便练练应付,如果是上文戏,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不是逛街就是打牌,虽然不赌,但是功夫却也荒废了。还不能全都辞了,不然就没有可用的了!昨个儿晚上正好有两个出了纰漏,还嘴硬不想承认,被我刚刚辞了,希望能有个杀鸡儆猴的效用。”
梁师父琢磨着道:“光这样也不行。除了以后要严着点儿管,你还得给龙套看见出口。有好的,慢慢就往小角色上面放,就像《招贤镇》,里面要会武的多,咱们班子原本是不演的,但是如果龙套里面有功夫硬的,便可以慢慢拉起来一套班底儿,这样他们也觉得有个出路,谁想一辈子当龙套啊?”
两个龙套的被辞退在新音社的伶人,尤其是龙套中间,几乎可以算作是轩然大波的。
文武龙套们先是看到前一晚上出了错的两个人收拾了东西走了人,又看到商班主突然来到了他们住的地方,也不知道谁先喝了一声,大家规规矩矩的站了一排。
商雪袖道:“青环,带着他们到梁师父那走一圈儿再回来。”
众人以为是要练功,虽然平时懈怠,一听到梁师父就要害怕,但这会儿比起被辞退来说,还是练功更能接受。便整整齐齐的跟着带路的青环过去,却不是练功,只是在梁师父那打了一个转儿,就又回来了。
商雪袖拢了拢身上的厚绒绣银色万字边的斗篷,因天气有些寒冷,更显得她肤白如雪,甚至因为这冷意透出了些许青色来,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按个儿扫了过去,直把眼前的一群人盯得浑身不自在,才开口问道:“可看见了?”
大部分人都是神色茫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却有心思灵活的,明白了商雪袖的用意,其中一位个子稍矮的站了出来,道:“我看见了。梁师父带了十来个孩子,功夫练的已经有模有样,大的也有十二三岁了,别人不知道,反正和我当时进戏班子跑龙套的年纪差不多。班主的意思是,要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有的是人替我们干龙套这活儿。”
商雪袖拍了拍手道:“他说的不错,这正是我要让你们明白的。没看明白的,可以再去看一遍,看看这群孩子翻筋斗、下腰、劈叉,再想想自己现在的功夫差到了什么地步?哪怕没有这群孩子,我现在说辞了,也就辞了你们,大不了全上角儿戏,反而不会出纰漏!但你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萧六爷厚待你们,和正经角儿一样都签了保契,却不是白养你们的——你们出去扫听扫听,可全上京有哪个班子给龙套签保契?新音社不养废人,更不养那些在台上出漏子坏新音社名头的人,你们时刻给我记着,新音社是明剧的首唱,也必须是明剧唱的最好的戏班子!”
正当众人噤若寒蝉,不知道该怎样应声的时候,商雪袖却又和缓了脸色,问那矮个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矮个子冷不丁被这样一问,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我叫王虎,因为我个子矮,他们都叫我矮脚猫。”
商雪袖乐了,道:“这名字不好听,以后你叫遁地虎吧。好好练,自有你的出路。”
不过半个月,遁地虎就排了两个小角色,既然多少也是个角儿了,包银也涨了一点儿,一群龙套哄着要他请客,除此之外,大家心思便都活络起来,练功勤快的多了,整个新音社的气氛也比往日精神了不少,商雪袖看在眼里,心中也是高兴的,更加佩服梁师父出的这个主意,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样日子过起来也快,刚演完刘老太爷寿诞的堂会,不知不觉也就进了腊月,商雪袖便着手准备该拿什么戏在丽贵妃寿辰的时候献演了,因为着实难选,一群人在她房里议了半天,也难以有个结果。
小玉桃睁着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道:“不然唱《观音得道》好了啊,班主姐姐演的话一定好极了。”
这出戏根本不在商雪袖从萧园带走的戏里,商雪袖的确会这出,她看了看小玉桃,并没说什么,只伸手从墙上摘了牌子下来,道:“《麻姑献寿》吧。”
李玉峰还在看着自己妹妹若有所思,听了商雪袖说这出戏,皱眉道:“好是好,是班主的应工戏,也应景儿,但是太短了呀。”
这出戏商雪袖特意留着没在刘宅演给刘老太爷看,也是想着极适合这次丽贵妃的寿辰,可万万没想到考虑的不周全,原本这折戏不知道是萧六爷从哪出小戏上改的,篇幅太小,人物也少,唱够半个时辰都勉强。
商雪袖端详了一下墙上挂的戏牌子,又拿了《八仙过海》下来。
这牌子都落了灰,从她当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把这出戏的本子带出萧园到现在,一次都没演过。
“前面儿八仙过海,后边儿接麻姑采灵芝酿酒,然后一起奔赴蟠桃宴庆贺王母寿诞。”商雪袖边斟酌着边细细的解释:“前面八仙有打戏,后面的麻姑是文戏,这就都有了,赴宴后麻姑载歌载舞为王母寿,最后来一段齐唱的‘万年欢’。”(未完待续。)
,更新快,,免费读!
屋里的人都有些雀跃,觉得这样安排极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对于戏班里的人也一样,谁不希望能在大场面上露个脸、展示展示自己的绝活儿?
——那可是在宫里给贵妃娘娘演!
商雪袖抬头看了看兴致高昂、兀自互相谈论的起劲儿的伶人们,觉得似乎没办法更深入的谈些什么了。
“为王母寿”,但丽贵妃却不是皇后啊!
她想了想,道:“本子都是有的,你们先照《八仙过海》的本子排,我今晚把两部戏应该怎么衔接写出来。”又安排敲定了每个人的角色,才把这些人打发走了。屋里清静了,她才靠在椅子上,闭目仰着。
青环轻手轻脚的站到她身后,正要帮她重新梳梳头,就听商雪袖道:“从那边架子上把《麻姑献寿》的本子拿过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青环想了想道:“您晚上先是要上戏,后面散了场还要去文会,不如休息一会儿,我去端了午饭来,姑娘就在屋里用一点,不然精神不好,哪里能应付得过去。”
商雪袖确实有些劳累,但还是道:“你拿过来吧。正因我晚上要去文会,所以要把本子先看过,这两出戏中间衔接的部分要趁空先拟了唱词出来,这样才能拿过去请他们润色。我吃不下什么,你帮我做碗芪精枣汤来,不知怎地,今天这一上午被他们吵得有些头晕。”
青环忙应了声下去,远远看去,厨房餐厅那边热热闹闹的好些个人在用午饭,她和胖师傅打了一声招呼,进了厨房,极麻利的备好了材料,蹲在火炉旁慢慢的看着,天气冷了,她将手伸到瓦罐儿旁边搓了搓,发起呆来。
等她端了碗回到屋里,看到管头儿正在商雪袖旁边,不知为什么,就有些生气。
一个个大事小事都要姑娘拿主意,原先姑娘刚从霍都出来还不懂这些的时候,管头儿看起来也挺能担事儿的呀,怎么现在反而什么都要来问过姑娘才做决定?
青环不知不觉便冷了脸,将碗轻轻的放在了商雪袖旁边的桌案上,道:“姑娘,先喝了吧,不然过会儿凉了。”
商雪袖便笑了一下,道:“青环再去给管头儿也盛一碗过来。”
管头儿品着青环端来的汤羹,脸上都笑出了褶子来,道:“青环姑娘的手艺到今个儿老朽才有幸尝到,沾了班主的光了。”
商雪袖又在吃第二碗,青环特意多加了枣子,吃了以后,感觉终于补回了点儿精气神,笑着问管头儿道:“贵妃的寿诞过去,也就该封箱了。咱们封箱戏必定要挑一出热闹、别致的演,给班子里的伶人们都要准备好红包,那些跟着梁师父的孩子们也别漏下了。”
她看了一眼正嘟着嘴收拾屋子的青环,又道:“还有青环他们几个,虽然是跟着我的,但是平时社里的事也没少做,都是一个人顶着两个人再用,也得包个大点儿的红包。”
青环听到商雪袖说这话,忍不住面色稍霁,边开了窗边道:“姑娘又拿我们逗趣,当我们贪财小气怎么地?”
商雪袖道:“你不贪财小气,怎么给管头儿的碗里枣子盛的就少?”说完几个人倒都笑出声来。
管头儿放下碗,道:“也亏得班主,今年新音社着实是开了个好头,我也在不少班子呆过,这样的盈余,也算少见,所以才能给大家伙儿包得起红包儿。”
商雪袖道:“大家同心戮力,不是我一人之功。”
她静静的看着挂在墙上的二十余部戏牌子,脑海里突然就闪出临行前萧六爷的话来:“本钱是我给你的,但你能不能拢得住,还能再生出本钱来,就是你的事儿了。”
本钱,本钱,六爷的意思,又岂止是钱?
正寻思间,看岳麒岳麟两位师父匆匆的进了来,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出口,可岳麒瞬间被香味吸引了过去,道:“赶上吃东西了?青环给我盛一碗。”
青环本来因为刚才逗趣高兴了一点,眼下又不由自主的沉了脸。
没完没了的,这个还没走,又来了俩,这样姑娘是一点儿都休息不成了,只得无奈的又盛了两碗,恭恭敬敬的送到两位岳师父的手里。
岳麟吃了一口,因太甜,他倒不怎么喜欢,便将碗先放在了一边儿,道:“商班主,晚上去拂尘文会可都准备好了?”
商雪袖眼中一热,突然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戏班子的人面前,大岳和小岳师父对她的称呼就改了口,端端正正的称一声“商班主”,这是……她自己能拢得住“本钱”了吗?
岳麟叫了她几声,商雪袖才回过神来,道:“拂尘文会……我想和他们聊聊把戏词再改的好一些。”说罢把桌上的本子往前推了推,道:“上午和社里的人定下来了,打算上这两出戏。”
岳麟见她面色有异,和岳麒对视了一眼,管头儿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商雪袖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想别的事儿出神了。因为要祝寿,怕一出《麻姑献寿》时长不够,所以前面接《八仙过海》,中午我趁空写了点儿,中间这块写得差不多了,晚上请卫夫子他们参谋一下。”
这不是她第一次写本子,光从萧园带出来的戏哪够啊!
这一路上,她先是狠狠的一句词一句词的抠着萧迁的戏本子,然后模仿着写,到了现在,再要加新戏,她也可以自己写个大概了。
岳麒和岳麟接了过来,快速的翻了一下墨迹淋漓的纸张,道:“戏词可以再雕琢一下,文会的本意也是要助你再上一层楼。不过……文会里面的人,会认同你拿这出戏做祝寿戏吗?名不正言不顺啊。”
“我也正在发愁。”商雪袖喃喃道:“一出《长生殿》已经够了,原本掐掉后面的几折就不是想着要讨好,只是为了避免惹事,没想到宫里会有赏赐下来。如果再来这样一出,讨好之意太明显了……我不想……可实在没有其他更应景的戏了……”(未完待续。)
岳麟道:“何必自己在这里自苦,拂尘文会是干什么的?就是帮你出主意的。而且你若露点儿这个意思出来,肯定更获敬重。”
拂尘文会是一群文人们自发组起的文会,这些人都极爱商雪袖的戏,但凡是商雪袖的戏,每场必看,看完必评。
“拂尘”二字的意思取自“雪袖”。
牵头搞这个文会的卫淡如自己个儿就是书法名家,他在自家茶舍里辟了两间屋子,提了“明镜有娇容,雪袖不染尘”的字,文会因此得名。
文会里面儿大约十几个人,大抵都是和大岳、小岳差不多的闲散文人,有的擅书画,有的喜好填词,有的精通音律制曲——这可不是人人都进得来的,卫淡如的字,那是曾经上过龙案的,千金难求;松老就不要说了,是庆佑帝的嫡亲姐姐清华公主的驸马,人是做了一辈子闲散人,上京里人缘儿极好。这样的背景,已经足够将那些慕色而来的二世祖打发走了!
他们每个月都会在卫淡如家的茶舍里小聚两次,初时他们的用意也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而到后来,越是看多了商雪袖的戏,越发丢不开,尤其是家里内眷有爱唱几句的,总觉得缺了指点,唱不出那个味儿来。想了想,到底还是动了要结识一番的念头。
商雪袖第一次接了请帖来这里的时候,大岳和小岳没有陪同。看到这些喜爱着明剧、喜爱着伶人“商雪袖”的文人们用笔墨、用诗词毫不吝惜的将溢美之词放到她演的那些角色的身上,她当真是受宠若惊的,甚至连同台而坐,都觉唐突。
这些是真正的文人雅士啊,她虽受教于大岳、小岳,可是从来没敢将自己放到相等的地位上。
一瞬间,小商河、胡爹、那些摇摇欲坠的戏台、望也望不到头的松阳江、牡丹社的戏船、萧园的****夜夜……浮光掠影的擦过了她的心头。
那一阵微微的痛,如同在磨砂的纸下感受着粗糙的砥砺,可心却反而能平静下来,她只是微微笑着,对第一次见面的所有的人施了拱手的礼道:“在下新音社,商雪袖。”
现在的她已经褪去了之前的不自信与患得患失,可以和社里的人面红耳赤的讨论一句戏词应不应该换,也可以毫无顾忌的去指点他们声腔有误,更可以如同书友画友那般,信手涂鸦、拈笔行文。
商雪袖总觉得在拂尘文会中度过的时光那么快,就像今个儿晚上,她提了《八仙过海》和《麻姑拜寿》这两出戏,“为王母寿”的戏怎么才能唱给丽贵妃听这样儿的为难之处,不过片刻就被解决了!
接下来便是修改本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擅音律的松老一直在弄笛,好舔笔尖儿的计无筹嘴角黑黑的,她坐在桌边,不时的在订好的册子上一一的记录着每个人提出的唱词,心里也在不停的琢磨着,偶尔也会打断他们的争论,做个抉择,或亲身试唱试演一番。
岳麟来的时候,这两出戏合并到一起的构架已经明确了,就连大部分唱词也都定了下来。
以往他和这些文人只是神交已久,只是南北相隔太远,无缘得见,现在有机会借着商雪袖这个纽带,便也处的很熟识了,文会中擅画的司桦和他最不拘束,认出来是他,便道:“小岳又来接你家女徒弟啦?”
岳麟笑道:“她贴身的丫头着急了,非让我过来看一下。以往这时辰早就回去了,今晚着实太晚,各位谅解些个。”他看着商雪袖正在收拾纸张册页,脸上还带着兴奋不已的神情,便笑道:“她是个凡是关乎于戏就停不下来的性子,也累得各位跟着闹到了半夜,我们这就拜别了。”
商雪袖也施礼向众人告辞道:“这场戏虽然大家伙儿看不到首演,等过了年开春的时候我一定请大家看。”
众人笑道:“开春还远,封箱戏务必给我们留座儿。”
商雪袖和岳麟齐齐道:“这个自然。”
外面早已停了轿子,轿夫还在那蹲着打呵欠,看到二人过来,急忙站了起来,殷勤的打了轿帘,商雪袖刚坐上去,就听司桦的声音由远而近,到了轿子旁道:“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啊!”
商雪袖掀开帘子笑的真诚,道:“司公子,我一定不会忘的。”
轿子去远了,司桦才回了屋,道:“拿纸笔来,我要画一幅美人图!”
商雪袖和岳麟乘着晃晃悠悠的小轿,不多时也到了住处。
檀板儿正陪着青环在大门口那张望,不时的又搓手又跺脚的。
见了他们下了轿子,青环急忙迎了上去,又将手里的斗篷给商雪袖披上,道:“都说晚上凉,姑娘偏不信,鼻子头都冻红了!”
商雪袖笑着打趣道:“这深更半夜的,难为你还能看得出我鼻头红了。”
因为今晚天上云层厚,月亮都找不着在哪儿躲着呢,实在是黑漆漆的,青环嘟嘴道:“行行行,我向来就是嘴笨的。今晚也太晚了些,铁人也不能这么打熬啊!”
青环是个好丫头,因为实在太晚了,便不让商雪袖洗头发,将她的头发细细的包了起来,商雪袖喝过了青环熬的汤,胃里也是暖暖的,浑身上下泡在热水中,身心都觉得特别的舒坦和放松,细细的回忆着今晚的成果。
因为商雪袖讲明了苦衷,果真就像大岳和小岳师父说的那样,文会里的人反而认为她不是个大事上也会犯糊涂的女伶,反而多有赞赏之意,还纷纷出谋划策起来,对于她解决不了的难题,这些人一会儿就有了办法。
两出戏合在一起定名叫《瑶池会》,弱化为王母祝寿的概念,而是王母邀各路神仙瑶池欢会。
麻姑也不再是酿酒,而是采摘了一盘仙桃敬上,桃子虽然是意有所指,但没有直接说或者唱出“祝寿”二字,旁人就挑不出毛病来,尤其是最后万年欢改的两句,众仙齐唱“天堂远在瑶池上,瑶池以上福寿绵长”,这可是通用的吉利话。
这样一改动,显得又仙气,又福气,又热闹,而且八仙那里改动甚少,也方便短期内的排练!(未完待续。)
腊月十六的时候,宫里终于来了人,不是之前那位祁公公,而是一个年纪看上去很小的来公公,但商雪袖也不敢怠慢,和管头儿一起毕恭毕敬的迎接招待。
管头儿极谦逊的问道:“来公公,新音社入了秋才进了上京,以前没有这个福分能入宫献演,什么事情是要避忌的,您千万提醒些个。”说罢将一个锦袋递了过去。
来公公不动声色的纳入了袖袋,这锦袋沉甸甸的,他的心情好了几分,道:“宫里的避忌当然多,咱家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咱家看了报上来的戏单,你这出戏人可不少,到时候切记自己个儿约束好,别乱走乱动,也别乱说话,更别和别的献演班子争什么,平平安安的唱完了,光是入宫献演这个名头儿就够你们受用不尽,别贪图别的。”说完了还瞄了商雪袖一眼,这位新音社的商班主自打进了京,风头甚健,名声都传到了宫里面儿了。
商雪袖知道这眼色的意思,也不恼,点点头,欠身道:“多谢来公公提点,到时候还请您多关照,能入宫献演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新音社哪还敢贪图旁的什么,只要像您说的平平安安的把戏演完,我们必定还有答谢。”
到了正日子,商雪袖带了一群人,天还没大亮便在宫门外候着。
不过前后差了一会儿,就看见鸣凤班和雅观社的人过来了。商雪袖主动走了过去,施礼道:“九班主,楼班主,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吗?”
鸣凤班的班主便是成名已久的庆佑八绝之一“响九霄”,当年也曾是与赛观音齐名的青衣。虽然她名头响,可是人却没什么架子,是个爽朗大方的女子,因为叫“响班主”不好听,所以她让人都叫她“九班主”。
另一位同样也是赫赫有名的八绝之一“小玉楼”,大岳小岳提起来的和人家争楼上楼的就是他,是位南腔老生,也是同样的缘故,大家伙儿不叫“小班主”,而是称一声“楼班主”。
三人互相见了礼,又探问了几句,才知道今个儿宫里只叫了他们三个班子!
商雪袖倒觉得没什么,可另外两个人心里却都起了长江前浪后浪之感慨!
伶人在戏台上,并不能红很久。
一代代新旧的角儿们更替实在正常,他们所感慨的是这种叫“明剧”的剧种,不到一年的时间,起码在上面儿贵人的眼里,几乎可与北戏和南腔齐名!
三人也不敢多在宫门外闲聊,便又各自领了今天献演的伶人琴师们,规规矩矩的排好了队。
商雪袖看着守着偏门的宫卫们,如同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口鼻处有规律呼的白气,她微微侧头看了其他两个班子,在这大冷的天儿里,只能老老实实的站着,明明很冷,却连跺脚搓手的动作都不敢做。
她心中不由得万分的庆幸,辛亏今天听了青环的唠叨从头到脚都穿的厚厚实实,不然这样的天气,冻坏了坐下病也是有可能的。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才有太监带着侍卫过来,先是仔仔细细的查验了戏箱子,尤其是新音社的和雅观社的,因为都带了不少演戏的时候要用的兵器,商雪袖在旁边儿边看着侍卫们一样样儿检查,一边儿想着,看来小玉楼今天也是上武戏了。这些全都验过了,侍卫才挥了挥手,太监便倨傲的道了声“跟着咱家来”,便领着这三个班子进宫了。
商雪袖目不斜视的跟在后面,眼睛微微的眨了眨,一颗极细小的雪粒子粘到了她的睫毛上,天开始下雪了。
宫苑之内自然是极大的,三个班子跟着领路的公公左转右转,这才来到了一处园子,上面题着“景和园”三字。一进了园子,仿佛园里园外两个时节,园内一派花红柳绿的景象,显见是特意为了丽贵妃今日的寿诞准备的,每棵树都细细的缠了绿色的绸带,又饰以一团团一簇簇的各色花朵,甚至连地上都铺了绿色的软毡,每隔一段,便能看到有鸟笼挂在树枝上,鸟鸣啾啾,一时间仿佛真的入了鸟语花香的仙境一般。
这番布置,足见当今圣上对丽贵妃的宠爱了!
商雪袖等人并不敢东张西望,渐渐看到花树掩映中露出一个戏台子来。皇家的戏台子自然收拾的极为气派,那太监指了指戏台后连着的一溜红墙碧瓦的房屋,道:“你们这些人就到这里面去上妆,等着传唤。”又指了指戏台对面那个雕梁画栋的观戏楼道:“过会儿圣上和各位娘娘们就会来此赏戏,你们要仔细了。”
众人又哪敢不仔细?眼下他们被这皇家的堂皇气派简直压得腰都直不起来,都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进了各自的屋子,开始备戏。
商雪袖扫了一眼,差使着几个班上的龙套道:“把这几个火盆子都挪到里间屋去,大家伙儿先上妆,只有换衣服的时候进去,其他时候都在外间呆着。”
小玉桃皱着鼻子道:“那样多冷啊。”
商雪袖瞥了一眼窗外,道:“你看外面那个戏台子,过会儿我们就要在上面演。戏台子上可没有火盆子,到那个时候,先热后冷,先别说会不会激出病来,只要你在台上打个喷嚏,那就全完了。”
李玉峰点点头,对着小玉桃道:“你要是觉得这里冷就多练练功,等活动开了再到台上也就不冷了。”
商雪袖又吩咐道:“麻叔,您先上妆,上好了您去跟其他两个班子也知会一声。”
小玉桃已经在揉粉了,闻言转头“啊”了一声,道:“为什么?”
她想着,若是有其他的班子在台上出了丑,那不就更加衬出新音社的好儿了吗?
她嘴唇动了动,虽然没说,却也让她哥哥李玉峰有点急了。
相反商雪袖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边调着胭脂边解释道:“天下的伶人是一家,不能当敌手来看待。”
话音落下,片刻她又再次语气加重的强调到:“不可以。”
过了一会儿,商雪袖又觉得自己刚才语气重了些,道:“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小玉桃点点头,没有再言语,而是专心对着镜子勾眉。
商雪袖心里暗自叹息,有些事情没办法明说出来。
伶人之间,小到吃饭,大到争个上座儿好不好,都是凭真本事。
今天盼着旁人出丑,明日就有可能自己使了手段去让旁人出丑。
可是,这不是三言两语能教会的,只有等未来他们自己去领会。
还没等麻子六换完衣服,倒先有人过来,自报家门道:“小的见过商班主,我是鸣凤班的,班主说让你们把火盆子火拨小一点,或者挪走,不然冷不丁到了戏台子上容易受凉。”
商雪袖起身谢道:“我们这边儿已经挪进了里屋,正要叫人去知会贵班一声呢,倒是九班主快了我们一步,帮我跟九班主道声谢。”
回头看小玉桃脸上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怯怯的神情,商雪袖心里一软,走了过去,看着镜子里的小玉桃。
小玉桃上妆的手法已经相当不错了,商雪袖理了理放在旁边的假髻,这便是司桦当时给她出的主意。
因为这出戏里其他角色的戏服倒和现在的常服是差不多的,所以他提议戏中的两个青衣——八仙里的何仙姑,还有麻姑,也都用常服妆扮,着束腰宫装,肩披彩帛,头上分别做堕云髻和飞仙髻。
无奈的是商雪袖平日卸了妆以后最爱的是随便挽个如道姑头般的髻,旁的一概不会,小玉桃更是不懂这些闺秀、夫人们日常做的头发,只好让程师帮忙做了假髻。
方便是方便,但这戏可是载歌载舞的,若戴的不牢靠,演着演着万一偏歪或者掉下来,那可就是砸了锅了。
因此商雪袖和小玉桃咬牙切齿的互相紧紧勒了假髻,比平时贴片子的时候勒的还紧,又比量了几个幅度相当大的身段,确信不会掉下来,才相视一笑。
这会儿麻子六架着铁拐玩了一个花活儿,道:“我们是第三个?”
商雪袖点点头,她心里觉得第三个不好。这些极尊贵的贵人们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耐心,一坐就是半天儿不挪窝的看戏。无奈这是上面安排下来的,只得道:“安心等等吧,若实在太冷,就活动活动筋骨,但是千万别探头探脑的出去看。”其实商雪袖内心是颇想看看的,不是去看皇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而是想看这两个班子的戏——尤其是响九霄的戏,可能是受到了新音社在上京第一场戏的影响,响九霄选的是北戏的《长生殿》一折。
在这出戏前面是小玉楼的《长坂坡》,敬妃正在和端坐在那的萧皇后道:“武戏还热闹些,以往叫了镜鉴班来,臣妾一听余梦余在那端着唱就犯困。”
萧后瞥了一眼懒洋洋倚在椅子上的丽贵妃,道:“宫里也难得热闹一次,就算本宫,也是沾了丽妹妹的光了。”
丽贵妃并没有盛妆打扮,头上挽了个凌虚髻,斜插了一朵芍药,却显得格外的艳光照人,听皇后这样说,正了身子笑道:“臣妾是沾了娘娘的光才对,为了臣妾的生日,劳烦娘娘这般用心。”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了脚步声,还未及太监发声,庆佑帝已经大踏步的进了门,一片莺莺呖呖的接驾声让他心情愉悦之至,他点了点头,方坐到了萧后身边。
萧后笑道:“坐这里做什么,还不去陪陪寿星。”
她是庆佑帝的元配,庆佑帝看着萧后因带了笑意而勾动的脸上起了皱纹,心中倒也有些感慨,只是这感慨片刻间就转移到了丽贵妃身上,他眼光落在丽贵妃的发髻上,道:“怎么不带昨夜朕赐给你的钗子?”
萧后再一次扫过那乌发上的娇嫩芍药,丽贵妃是从来不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争场面、犯错误的。
昨晚庆佑帝送的钗子一套整六对,丽贵妃哪会做这种逾矩让人拿把柄的事儿……她要做的,是不轨的大事,萧后压住心里的气闷,看见对面戏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戏。
丽贵妃懒洋洋的用葱管儿般的手指捏起戏册子来,看到“长生殿”三个字,才集中了精神,向台上看了过去,不过也就过了一会儿,又斜靠在椅子上,道:“皇上,总觉得北戏不如明剧的这段好呢。”
旁边的淑妃接了话头,道:“明剧?到底是怎么个演法啊?说是上京都火透了,就连宫里都传开了!贵妃娘娘这样说,是听过明剧了?怎么样?好听吗?”
丽贵妃和庆佑帝相视一笑,却不再说话了。
淑妃心里固然又气又妒,旁的嫔妃心里也不好受,萧后更是如此。她与庆佑帝差不多年纪,早就过了争风吃醋的年岁,但丽贵妃却惑乱皇上带她出宫看什么明剧!可见丽贵妃和这个什么劳什子的明剧,都不是好东西!
这个在萧后眼中不是好东西的明剧,已经在后台准备开了。商雪袖趁着在后台的机会听到了北戏《长生殿》里《双星》这一折的后半段,她略有些为响九霄难过,这出戏,已经远远不如明剧的版本出彩了。
果然,响九霄下了场以后神色有些黯然,但还是拍了拍商雪袖的肩膀,道:“仔细些,我先去卸妆了!”
《瑶池会》名字就吉利,但没开演之前,看戏的嫔妃们也万万没想到是一出八仙戏——这样儿的戏倒真的很少在宫里看到。
台子上先是八仙出场,李玉峰的吕洞宾仙风道骨,柳摇金的韩湘子笛子玩的溜极了,尤其是麻子六的铁拐李,设计了不少花活儿,煞是滑稽,敬妃忍不住笑了一下,看到萧后脸上并没有什么愉悦的神情,又把剩下的笑声生生的吞回到了肚子里。
丽贵妃看到了李玉峰的吕洞宾,倒是眼睛一亮,在庆佑帝耳边道:“那个不是那晚上的唐明皇么?”
庆佑帝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幕自然又是引起一阵阵的醋海波澜,过了一会儿,八仙极热闹的展示了各自的绝活儿,又唱了一段儿连弹的词儿,商雪袖的麻姑才出了场。
而这时的观戏楼也热闹了起来,小皇子的乳母抱着小皇子,和伺候、养护的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上了楼,正对着丽贵妃祝寿。
那小皇子正是好玩儿的年纪,又不会说话,被乳母教着直对着丽贵妃作揖,两只小手如同粉团儿一样包在一起,丽贵妃看着小皇子,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光彩来,那是一种打心眼儿里的欢快,容颜更明艳了几分。
庆佑帝也是满眼慈祥的看着他的这个老来子。
众嫔妃忍下无子的心酸,强做欢颜的围了过去,乳母又不敢让她们凑的太近,伺候的宫女太监们状似无意的将要过来近距离接触小皇子的嫔妃隔了有一尺多远,就听一个个表面夸赞却泛着酸意的声音七嘴八舌道:“好雪白粉嫩啊!”“看这模样多俊啊!”“臣妾看这容貌和皇上颇像呢!”
萧皇后看着这一幕,袖子下面不再白皙柔嫩的手无可抑制的交握在了一起,不然,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气愤的发抖的双手,若此时有人掀开她的袖子,都能看到手上迸出的青筋来。
她的儿子,正在东海那边为了剿除寇乱你死我活的拼杀,而这祸水的儿子却在这里得到庆佑帝的宠爱!
这个孩子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她怎么就轻信了庆佑帝的话,什么“萧家为了朕付出良多,朕定不负你”,什么“四王之乱犹在眼前,不会让虞儿像我一样”,谁知道到老了,竟然偷偷的让丽贵妃有娠了!
等萧皇后想要下手的时候,丽贵妃的忘忧宫已经被保护的滴水不漏!
想到此,萧皇后心里又涌起了悲伤和自责,她再也没有心思朝台上看上一眼、听上一句,只是微笑着道:“如果我记得没错,三皇子快两岁了吧?”
丽贵妃应了声“是”,却看向了庆佑帝。
她的眼神里带着惊恐和求助,满含泪光,楚楚可怜,甚至连头上那朵芍药都轻轻颤了起来。
庆佑帝头疼起来,安抚道:“皇后问你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总这样。”说完又看向萧后道:“今日是丽贵妃的生辰,本该她高高兴兴的日子,提这个做什么?”
萧皇后起了身,端端正正的站在那儿,道:“臣妾提起来也是应该的。便是当今太子,也是两岁就离了我,当年是先太后言语谆谆的教导臣妾,臣妾这才撒了手。若说臣妾当时难过不难过,皇上最应该知道,不说剜肉剜心一般,可也是痛苦的夜不能寐。可现在臣妾只剩下对先太后的感激,若是虞儿养在我身边,万万不会这么成才。丽妹妹向来是懂事知礼的人,这也是为了天儿好……”
萧后拿了先太后和自己的亲身经历出来说事,庆佑帝也无话反驳,但是以前在忘忧宫时,被丽贵妃娇容珠泪的一阵纠缠,他也曾答应过让丽贵妃自己养育皇子……此时只能尽量拖延,便摆摆手,已经露出了不悦的神色,道:“今天先不提这件事。”
观戏楼里这么一折腾,嫔妃们腾出空儿来再看戏台,满满一台子的人刚唱完了“瑶池以上福寿绵长”的最后一个音,已经齐齐跪谢了,纵然心中略觉遗憾,但她们觉得看皇后娘娘和丽贵妃这一场戏,倒也十分精彩。
且不论贵人们怎么看戏,是不是专心,总归新音社和其他两个班子都得了一模一样的厚赐。
三个班子的人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听着太监赐赏,又齐齐向戏楼子的方向叩拜,直到那边儿人都走光了,太监喊了一声“起”,这才敢站起身来。
商雪袖带着新音社的这一群人,总算平平安安的在午后时分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一进屋,她便垮了双肩,瘫在椅子上,道:“青环,快帮我按按,进宫真是太累了。”
不是演戏累,是时时精神紧绷着的那种累,也连带着全身的筋肉都有一种紧箍箍的感觉。
青环边笑着,边重重的捏着商雪袖的双肩,道:“旁人求还求不来呢,那可是皇宫内院!我这辈子都进不去那样儿的地方!听说地砖都是金子铺的!马桶也是金子造的!”
青环是萧园跟过来的丫头,怎么会这样没见识,商雪袖岂不知她在说笑着逗自己,便叹道:“青环你不知道,那种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字、走错路、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感觉,无时无刻都环绕着你。哎,幸好开春了我们就能返回霍都了。”
她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外面又下起了大雪,这样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大雪,三年里在萧园也不曾见过一次。
她问道:“青环啊,你想霍都么?”
青环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姑娘,你想萧园了吧。”
但商雪袖已经微微合上了双眼,呼吸均匀而绵长。
直到开春过后,上京还下了一场不小的雪,商雪袖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又抖掉了立刻融在手心儿里的水珠,道:“这会儿霍都应该是满城飞絮了吧?”
不光她一个人,新音社中的多数伶人都是来自于南方,所以思乡这种情绪,也悄然的侵袭了整个院落。
最终大家伙儿还是决定在三月初的时候南下,那时候天气转暖,也不会有倒春寒什么的,走陆路人和马都不会太遭罪。
只是真到了三月初新音社离开上京的时候,商雪袖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送她,送新音社。
她原以为或许拂尘文会会有些人来,在上京这几个月,时有接触的鸣凤班、椿生班等五六家大戏班的管事和班主也会来,还有几家她打过交道的戏馆老板,也应该会来送行。万万没想到的是,不少从未谋面的小戏班子班主或头牌也相约前来。
明剧的新戏迷就更多,驿路旁当真热闹非凡。
商雪袖早就和管头儿说过,这些小戏班才是推行明剧的主要力量,大戏班子自持身份和传承,不一定会轻易改弦更张,但小戏班要存活,灵活的演一些目前百姓爱看爱听的新戏才是一条生路。
因此平日演戏时新音社就不防备,今日管头儿更是隆重的将这些人引到商雪袖面前。
因为觉得戴着纬帽太过不敬,商雪袖便随手摘了纬帽递给旁边的青环。
周围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然后慢慢的从距离商雪袖较近的地方起了议论声,像涟漪一样,波动到了更远处,又仿佛在远处碰了壁,波纹又渐渐的返了回来——却是外圈的人一层层的向里拥着,都想一睹商雪袖的容貌。
管头儿正一一介绍这些班主和名角儿,丝毫也不显得哪里怠慢。
可这些围着商雪袖的同行里,除了平时就比较熟悉、私下也见过面的几位,剩下的无一不是有些呆愣。
来到上京,商雪袖并未在扮戏妆容的“美艳”上用心思,反而从第一出戏开始就刻意的压制着。
这一手她在牡丹社的时候就会了,那时是为了不让心眼儿有点窄的绿牡丹多心,也为了保全自己。可到了上京,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外表去影响上京的看客们对明剧的印象。
她的容貌如何,商雪袖自己实在太清楚了,她有时候对着镜子,也会无奈的笑起来,若是逊色三分,会不会当初舅舅就不会存了把她卖掉的心思?
此刻她一身寻常的装扮,因天气还略冷,所以穿着鸦青色缎子面儿的薄棉服,外面披着厚绒斗篷。
薄薄的春寒,和涌动的离情,让这张白皙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粉红色,像极了初春里最早开在梢头偷着日光的早桃花;两道天然长而细的眉,眉梢每次微动,都如同柳枝轻拂在人的心上;一对儿眸子那么幽深漆黑,可是因为即将返乡的愉悦,因为对前来送别的众人的真心感谢,一直笑眯眯的弯着,这样一弯,就如同里面寒冰融化,荡出一阵阵的细碎的温暖的光来;那红唇一直嘴角上扬的带着笑意,开开合合的正在说着什么,偶尔便闪露出珍珠白的牙齿,只衬得白的更白,红的更红,如同舒展着银丝蕊的艳红花朵,开在它不属于的世界中。
外圈的人自然很难挤进来,但也不排除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慢慢挪将过来的,只一看,便张了嘴,失了神,过了一会儿才怔怔的道:“这……这不是商雪袖吧?”
商雪袖的原貌,怎么会比扮上了还漂亮?
这实在太不合情理啊!
这样质疑的人自然是有的,但也有转眼便明白过来的人。
靠本事吃饭不是更加让人赞赏吗?即便她美不美,可明剧不是真好听吗?商雪袖不愿以容貌扬名,实在是聪慧!
这边围着的叹息声、感慨声、讶异声、赞赏声还未散去,那边又起了一阵阵的惊讶和欢呼,几家大班子和戏馆各自送的匾额一架架的抬到即将出发的马车上。“明剧新音传天下”、“袖舞广寒动,雪貌天上音”等等,不一而足。
响九霄送了一本鸣凤班压箱底的剧本来,是她亲手誊写的,被商雪袖再三拜谢方珍而重之的收起,又回赠了《长生殿》的全本。
这全本,是她当时在宫里听了响九霄那一半截《双星》一折,才动了再次修改的心思的。
此时赠送给响九霄的《长生殿》戏本,已经比萧六爷当初给她的那本又有改进,尤其是《哭像》一折,是她和李玉峰、乐队师傅费了很大的心血而制成的。当初为了这段,反复的从各个大小戏种里抽取着各种高昂悲怆的声腔,又换成哭腔,最后才因为顾菊生提到“君王哭像,不能像民间百姓那样嚎啕”,又将高腔生生的降低了音,重新制曲而成。
这一折从来没有公开演出过,但班子里听过的人却都心中戚戚,当时岳麟便评论道:“有情不在声高。”
响九霄拿着手里的戏本,眼睛也有些发红,道:“本来想让你欠我一回,没想到我反而欠了你的。”
两人这一番互通有无,倒让旁边的人一阵艳羡,还有的在心里懊悔,早知道也把自己班子里压箱底儿的本子拿出来赠送,说不定也能得到明剧剧本的回礼呢!
商雪袖哪会知道众人心中所想,微笑道:“曲部一体,说什么欠不欠的。”
说罢又对旁边围着的各家班主、伶人们道:“各位同行,天涯海角,我也不敢说日后会不会再相见,有戏的地方,就会让我想念各位的盛情。商雪袖和新音社在上京,真的多蒙各位的照顾。”说罢认认真真的施了一礼,又道:“临行之时,我也有些愚见,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只怕各位怪我冒昧,盛世曲音,千言万语只汇成四字,求新求变。”
众人俱都细细琢磨起来,商雪袖微笑着看着不远处站在马车队头上的管头儿,正在跟她打着手势,便笑了一下,再次对环绕着自己的一群人深深施礼,道:“天色不早,各位,终须一别,套一句戏词儿,柳丝长系不住骏马儿,各位请回吧。”
说罢转了身,送行的众人只觉得她貌若天人,待想亲昵,却又不知不觉的分了开来,看商雪袖进了马车,就如同春色都减了三分一般。
马车轱辘辘的行走起来,商雪袖悄悄向后面看去,见一群群送行的人犹在远处张望,上京数月,真的交了很多很多的朋友!这会儿怎么能不让她起了伤别离的感受?她心中泛起了浓浓的不舍,正惆怅的时候,听车旁似乎有马蹄声相伴而行,便掀了帘子,却看到两个岳师父都骑了马,旁边数骑同行,竟是卫淡如几个!
司桦手里正拿了几枝折柳,有一下没一下的撩着马儿,笑嘻嘻的道:“小岳,这回我们几个跟着商班主到霍都,南方那一片儿是你的地盘儿,你别忘了,拂尘文会以后可是要遍地开花的!”
她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急忙放下了帘子。
岳麟笑笑道:“这个自然!”又看着松老道:“松老,都说不让您南北奔波,本就辛苦,还是应该乘车才对。”
松老一只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则抚着苍髯爽声笑道:“乘车有什么意思!老夫聊发少年狂!就陪商班主走一遭又如何?”说罢“驾”了一声,马头往前一窜,径直往前路驰奔而去。
(第三卷完)
新音社一行从水路北上,返程按照原先设想的一样换陆路而行。
这样走走停停,一路南下。
商雪袖和管头儿都有许多事情要打理,又怕怠慢了拂尘文会的诸位,便请两位岳师父相陪,并不拘着是乘车还是骑马,只要他们一路上玩的尽兴就好。
戏班子这边,因为马车也不便宜,天气不算冷,班上的龙套们和梁师父带的十几个孩子坐的都是装放戏箱子、牌匾什么的大板车,孩子们并不怕吃苦,反而有时候还会下车追着跑,仿佛放出了笼子的鸟儿一样。
转眼已经从上京出来了许多时日,当时出发时还是初春天气,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商雪袖看着那些个在路上边笑边互相追逐的孩子,道:“梁师父,时间过得太快,我似乎总觉得不够用似的。”
梁师父原本是眯着眼睛,听她说了这话,边微微睁开了一些,颇有些严厉,道:“在路上那是没办法,但每晚歇息或者在沿途的城镇坐馆时,你功夫不能歇下来。”
商雪袖道:“就是路上我也没荒废过,坐车其实没那么舒服,练练功还觉得身上能松快一些。梁师父,这群孩子得分分行当了。”
梁师父道:“是啊,到下个镇子就说吧。不过呢,要是有实在不愿意带的,也别强求,毕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您教了我和五盏灯师兄,哪有让师父您饿死的道理?”商雪袖笑着回道。但是她也知道梁师父说的有道理,便转了话题,看着外面那一群孩子,觉得都分下去了梁师父难免寂寞,便道:“您身边想带哪个?先可着您挑!”
梁师父摆摆手道:“我不带啦。没那份精力了,让五盏灯带吧。”
新音社里这些角儿们是有真本事的,虽然比不得商雪袖那样的盛名,但也比以前风光多了。早在上京的时候,就都有了不少的拥趸,毕竟戏迷们对各个行当的偏好不同。
这些新音社的明剧元老们,别的戏班子过来挖角儿的也有不少,也有重金来请他们做教习的,但他们不愿意离开新音社,且不说刚签的新契多么厚道,就算是商雪袖,也不像别的班主。以前他们都在外面闯过,有的班主自己没三两重,却总是挑这挑那,有的则只顾往自己身上捞钱。他们觉着,像商班主这样一心只为了一个“戏”的人,太纯粹,也太稀有了。
最后新音社里像李玉峰、麻子六、五盏灯他们都各自带了一两个孩子,这些社里能称角儿的,年纪大都已经不小了。就算五盏灯,也有四十来岁的年纪,等过几年,很多武戏再想演,也要掂量几分,再加上他一直很听梁师父的,也愿意带上两个不错的孩子传承衣钵——是梁师父的,也是明剧的,不然真的太可惜了。再比如年纪最大的是江里鸿,他有个儿子,不过早让他送回了老家,以后也不想让儿子干唱戏这行,但本事总要有人传下去呀。
再者说,明剧要流传开来,已经有戏班子在新音社“默许”的情况下偷师、挂牌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教呢,有这种想法的也不占少数。
所以商雪袖招的这十几个孩子划分了行当以后,让角儿们心中突然之间也起了不负明剧宗师之名的责任感……总归各有各的原由,大家教的都极是认真和严厉。
商雪袖和梁师父安排了一场极像样儿的拜师仪式,给所有愿意带徒的角儿们额外加了钱,演戏是演戏,授徒是授徒,这点儿钱万万不能省。
这里李玉峰最年轻,商雪袖在征询他的意见的时候,也是说在了前头,他后面的路只会越走越顺。这些徒弟也不过和他相差十几岁而已,若是有所顾忌,或者不愿意耗费精力,可以直说。但他非但痛快的同意了,还替小玉桃要了两个,说是怕商雪袖一个人带不过来。
他为人实在,教起孩子来虽然不像老师傅那么严厉,但是也是倾其所有。
可小玉桃却不是那么回事了,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给了她的这两个小姑娘,过了半个月,正巧新音社也到了一个距离西都很近的小镇——西山城落脚,商雪袖边提出要检查功课,一检查才看出来,别的孩子已经演的像模像样,可她带的这两个,却基本什么都不会,不但不会,原先梁师父教的功夫也有些生疏了。
商雪袖看着这两个孩子一副惴惴不安极害怕的样子,叹了口气,道:“算了,我来带你们吧,小玉桃还是太小了。”
青环和青弦在客栈的门口给这两个小姑娘梳头箅虱子。
青佩只懒洋洋的靠着柱子,自从两个岳师父随着拂尘文会和新音社分了两路,便****神情恍惚,好几次都出了差错,青弦倒是私底下说过几次,却不起什么效果。
干脆商雪袖也不用她做事了,心中合计着回到霍都,将她还给六爷,也就算了。
青环嘟着嘴,看着在旁边愁眉苦脸站着的商雪袖道:“姑娘,你也才比小玉桃大四五岁而已呀。”她没说的是,当时姑娘还叫商秀儿的时候,也就是在小玉桃那个年龄进了萧园,可是却有担当,能吃苦。这一路上姑娘有多照顾小玉桃啊,说句不好听的,姑娘也是小玉桃的半个师傅了!
“那又能怎么办呢?”商雪袖自己也带了一个跟在身边,现在一下子多出来两个了。
那两个女孩儿是极有眼色的,看了商班主叹气,便不敢再坐着,跪在地上磕头道:“不教我们也行,只给一碗饭吃就好,我们啥都会做,打我骂我都行,别赶我们走!”
青环一手一个的拽了起来道:“这是怎么话说的,我们姑娘怎么会打骂人?”她脑筋快,转了转眼珠,问道:“小玉桃是打骂你们了还是赶你们走了?”
可两个女孩儿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了,再逼急了,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商雪袖也觉得心烦,小玉桃打小儿就被李玉峰惯坏了,挥了挥手道:“算了,先带她们下去吧,收拾的干干净净再过来。”
徒弟的事儿不是什么大事,再心烦,一时半会儿也就过去了,不过是漫长旅途中一点点的波浪。
还有更加麻烦的。
岳麒岳麟两兄弟带着拂尘文会游山玩水,和新音社不是一路,原本是想先到一步,将新音社拦在西山城外的,但是反而是商雪袖他们先到了,并且已经住下来了。
岳麟站在商雪袖的房间里,皱着眉头道:“不应该来这里,我晚说了一步。”
商雪袖道:“早先北上的时候就已经定好了返程的路线啊,我记得清清楚楚,是要顺便拐到北郡,好让更多的人听到明剧的。”
“现在情况不同啊。”岳麟开了窗子。
商雪袖不解他的意思,窗外向着西边,暗淡的暮色中,能看到山影重重,一个又大又圆又红的夕阳好似就挂在窗外,景色虽美,却让人心生苍凉之感。
岳麟道:“再往西不要走两个时辰就是西都。咱们在上京演的那场《长生殿》,演到《双星》便收了尾。外面不少传言说这戏传到了丽贵妃的耳朵里,极合她的心思,甚至还有人觉得正因为是这样,新音社才会在上京一炮而红,当然了,这么想的人不算多。但从我和大岳的思虑来看,不适合再在西郡唱戏了——这里的郡守是柳传谋。”
“是说如果在西郡唱,会让人觉得我是在故意讨好柳家吗?”
“不是,松老有位老友在西都都守府做事,原本也是想着去拜会一下的,昨天才收到了他那位朋友的信,人家并不是刻意警告,只是信上闲聊。柳传谋对新音社偶有提及,就算是‘偶然’提起,我们也怕有什么万一。拂尘文会那帮人的意思是尽量里西都远一些。假使今晚已经有人把你们的消息递往西都,明天一早柳传谋必然派人来请,你们明晨早些启程,不要去西都,直接继续南下。”
商雪袖点了点头,道:“青环,让檀板儿把刚才小岳师父的话让他传下去。”
看着青环出了屋子,商雪袖道:“您不愿意让我进西山城,若我没猜错是怕我距离柳郡守近了,搅进浑水里去,不过会有这么严重吗?他怎么会注意我们一个唱戏的戏班子呢?”
岳麟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到时候他真的得到了风声,让新音社去西都唱戏,你去不去?唱不唱?别说唱不唱,恐怕唱什么都不由你选,到时候他再厚厚的赏下来,恐怕当今圣上和丽贵妃情深似海……就经由你这新音社传遍天下了。”
商雪袖微微愕然,道:“那明明是唐明皇和杨贵妃……”
岳麟果断的中断了商雪袖的侥幸,道:“说了许多,你怎么不开窍?你想想,一个戏班子,在上京再怎么火,也不是他一个郡守要关注的吧?就算宫里差人赏了新音社,你告诉我,你能确定那晚看戏的是当今圣上呢?还是大皇子?有没有嫔妃陪同?是哪位嫔妃?可是从那信上所写的内容看,柳传谋就知道!”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们也就是从信上才推测出来,有可能那晚看戏的贵人就是丽贵妃……既然这样陪同的就是当今圣上了……宫内嫔妃往外递信殊为不易,可柳传谋,竟然已经知道了……你细细的品一下,实在是让人惊恐啊……”
岳麟边琢磨着边说,神色已经是极为严峻:“不管是不是我们想多了,总之,就这样定了。这浑水,我们不能淌,在旁边走都不行!”
天微亮的时候,商雪袖迷迷糊糊看了一眼窗外,这一夜都没有睡好,不是因为马车颠簸,而是实在不安。想到上京,又想到西都,有些后悔在上京为了讨巧唱了《长生殿》,但一想到明剧由此而红,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人说富贵险中求,原本如此。
商雪袖边瞌睡着边迷迷糊糊的想着:“原来我也是个爱赌博的性子。”
眼皮子耷拉下来没多久,后面“嘚嘚”的马蹄声传了过来,一下字她就醒了,心中不由得打起鼓来,那马蹄声到了近前便停下了,却是檀板儿,他放低了声音道:“一大早柳郡守便派了人来客栈。”
商雪袖一口气倒抽了上去,道:“后来呢。”
“两位岳公子在那周旋,说原本新音社就没从西山城那边走,只是拂尘文会想遍览蜀地风光,访访故友,吟诗绘画,才到了西都一带。”
“人家肯信吗?”
檀板儿道:“自然不肯,还翻了箱子,看里面全是字画,才算了。”
商雪袖仍是出了一身冷汗,她突然又“啊”了一声,道:“混不过去的,问问城门的守卫不就露馅儿了?不不不,哪怕问问店家也能问出来啊。”
檀板儿摸摸脑袋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拖过一时算一时吧。”说罢又道:“两位岳师父都说了,拂尘文会里面儿的人,家里哪个也不是好惹的,让姑娘不用牵挂他们,尽快东行,乘水路走一段,然后再上岸南行。”
他们昨晚没有等到清晨,听了岳麟的那一番话,商雪袖当即就让新音社收拾东西出城了。反正都要避开,那不如稳妥一些,早点走——这果然是对的,他们先行一宿,哪怕柳传谋再来人追请,也不一定能赶上。
商雪袖道:“檀板儿,去跟前面的车说,换人赶车,中间不休息。”
檀板儿应了一声,又“嘚嘚”的驾着马往前跑去。
商雪袖放下了帘子,却看见青环一脸幽怨的看着自己,不由得“扑哧”一下乐了,道:“得啦得啦,心疼啦?过会儿让他去管头儿的车上歇着。”
青环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嗫嚅道:“姑娘说什么心不心疼的,我才没有……”
“好,没有心疼。那我让他再回去报个信儿吧。”
“不行!”青环急忙喊了出来,看着商雪袖促狭的眼神,脸上更红了,道:“我不理姑娘了!”
商雪袖因为岳麒岳麟他们居然真的料对了而让新音社躲过一劫,心中略微宽畅了一些。(未完待续。)
商雪袖不知道,柳传谋还真的派了人追了很长一段,因为不清楚新音社的方向,还差使了几路人,分别追的,但或许正因为如此,这几路人追了大半天以后,都觉得新音社一定不在自己追的这条线上,反而半途而返。--
柳传谋看着回禀的几个小头目,脸色很不好。若有见过丽贵妃的人,一定能看出来,生气时这一对父女的眼眸几乎是一样的,眼白都略多,而且眼梢上翻,只是丽贵妃的多了些风情而已。
“没用的东西!”柳传谋的确是气急败坏的。
他重重的坐在虎皮椅上。
柳传谋确实对这个新音社有些兴趣,但远远没有达到要强行相请的程度,只是眼前的这个葛参谋出了主意,若是能将新音社请来再唱一次《长生殿》,定能为贵妃娘娘造造声势。现在新音社压根就没看见影子,他手下的人却糊里糊涂的把拂尘文会那帮人扣了下来!
糊涂啊!即使这些个在他眼中游手好闲的文人,明面儿上就说了谎,也不能扣啊!那都是些什么人?如果没有底气没有本钱,怎么敢天南海北的追着一个戏班子捧?那两个去请人的小头目还说什么,靠戏班子养的穷酸秀才……柳传谋不知不觉就把手里的杯子甩出去了:“打,给我重重地打!”
虽然地上铺了大红毡毯,可杯子还是摔掉了耳朵,葛参谋捡了起来,道:“大人息怒。”
柳传谋看到自己平日最爱的被子摔成了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道:“还有你,乱出什么主意?”
葛参谋道:“大人又没有对新音社做什么?只是仰慕商班主的盛名而已,至于那些个文人,是大人手下的人不懂事,现在也已经重重的责罚了,我看大人还是先停下,把那些个文人们请了过来,当着面打岂不是好?”
柳传谋竖着眉毛寻思了一会儿,才道:“也只有这样了。”想了想又道:“不行,我还是绑着这几个带到西山城去打吧,此处布置甚多,那些人虽然喜好游山玩水不务正业,恐怕也不乏聪明人,万一生疑,对大事有误。”
葛参谋急忙道:“大人思虑的极是,比属下周全多了。”
柳传谋“哼”了一声,道:“若是平波在此,怎么会有此波澜。”
“少将军身负重任,帮大人筹谋大事,这里的些许小事,哪能烦劳他,大人出面责罚一下手下也就是了,剩下的属下来安抚便是。”
商雪袖改路向东,慢慢的便也没有那么好走,路也越发残破,好不容易才到了江边的名叫樊江村的地方,匆匆雇了船南下,沿江所见巨石嶙峋,夜里尤其森然可怕。
她想到了那天,小岳师父恭喜她终于可以不被权贵逼迫,自己还悲喜交加了好一会儿,可现在再一看,只能逼迫一个商雪袖的算不得什么权贵,如手握重兵的柳传谋,如宫内的那些贵人,转瞬间就可以把一个新音社踩在脚下化为齑粉——她看着夜色中仿佛要压将下来的张牙舞爪的石山黑影,那是无人可以抵御的绝对权力。
新音社的伶人们鲜少经历这样的事情,一路上猜测和抱怨也是不少,商雪袖并不做声,班主要做什么,只要不损失他们的利益,他们也就无从反对,她也无需事事解释。
一行人坐了一夜的船,细细打听,知道已经接近了南郡地界,才又上了岸,沿途又经过延波延庆富昌等十数大城小镇,无不早已经是繁花似锦,春色如海。这些城镇,只要新音社贴戏都是爆满,谁不知道这是第一个唱明剧的班子?更让商雪袖等人惊喜的是,一路之上也曾遇到过南来北往的客旅,闲聊之下,“明剧”之名,早在半年前便已经在霍都有了名气,并向更南边扩散了。
商雪袖斜靠在车厢里的垫子上,忽的放下了书,道:“青环,会不会是那场****戏啊?”
青环正在补衣服,茫然的抬头道:“什么啊?****戏怎么了?”
商雪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她看着窗外,日复一日的这样的路,两边是已经逐渐随着春风繁茂起来的树林,阳光穿透了树林,丝丝缕缕的照在脸上,从上京传回霍都,哪有那么快呀。她总觉得,是那场****戏将明剧的名声带到了东南。
青环则继续低下头干活儿,姑娘总是这样,突然说一句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真要细问,又不说了。
再往南行,便到了一个叫朱镇的地方,别看名字不起眼,却极是繁华热闹,众人进了镇,满街上的商铺倒有八成都挂着朱记。
麻子六他们都下了车,逛逛街走动一下,活动筋骨,看着满街的小铺子,笑道:“这家姓朱的生意做的好大啊,满街都是自家生意,连镇子都姓了他家的。”
商雪袖笑道:“这回麻叔可错了,这里面可不是一家的生意,这地方叫朱镇,因为里面大部分的人家都姓朱。原本叫朱家庄来着,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慢慢就变成了一个小镇子了。”
麻叔道:“你倒熟悉,怎么你以前来过这儿?”
商雪袖笑了笑,这地方,她自然是知道的。
一群人找了地方安置下来,管头儿现在也大部分时间不自己做事情了,都是交待檀板儿去做,他已经很熟练了。这会都忙的差不多了,得了空的檀板儿跑到商雪袖门前,叩门道:“青环青环?”
青环开了门,见是他,以为是安排上出了什么事儿,道:“怎么是你,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啊!”檀板儿摸了摸头道:“这地方怪热闹的,你跟姑娘说说,和我一起去逛逛呗。”
青环“呸”了一声道:“哪个和你一起去逛?”
檀板儿脸上没有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哦”了一声,道:“那你要我带什么给你吗?”
“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青环冷冰冰的说,过了一会儿自己也绷不住了,笑道:“你自己去耍子吧,姑娘说有事,吃过了中饭就出去了,还不让人跟着,我得在屋里等她,不然万一姑娘回来了,吃没得吃,喝没得喝的。”
“行啦行啦。”檀板儿点点道:“那我自己去了,姑娘总是最要紧的。”(未完待续。)>
这时候的商雪袖站在树下,远远望着一处戏台,帷帽下的脸上露出悲喜交加的神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那么平静的雇了马车,让马车把自己拉到这里来的。
那戏台已经斑驳不堪,隐隐约约有一侧的柱子上露出“庆丰收”三个大字,戏台后面甚至没有一块幕布,更不要说“出将”、“入相”的帘子了,后面只有残破崩坏的土墙露出了红砖的颜色,若仔细辨认,上面曾经用颜色鲜亮的颜料绘制过威风极了的神仙图——只是神仙早已都模糊了。
那戏台下面也没有桌椅,这不过是村子里的社戏台子而已,像这样的戏台子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商雪袖的记忆里只有这一处。
那上面居然还有个极不成规模的草台班子在唱大戏。
戏台下面的农夫走卒密密麻麻的站了一地,他们的旁边又挤着若干农妇,在那里用粗糙的声音评说着戏中人物。
哦,还有那些小孩子们,他们并不关注台上在唱什么,只围绕着做小生意的货郎嬉闹着买糖吃——就像记忆里那个秀儿和柱儿一样。
九年前的秀儿,曾经也是绕着戏台玩耍、只要吃饱了就不知道忧愁的一个小姑娘。
那时候的她,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和戏台结下不解之缘——可是,她失去了那么多,那么多。
是啊,她早已忘记了柱儿的面貌,甚至几乎也忘记了柱儿的名字,她站在树下,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好像柱儿就在她身边,她拍拍那一小团圆圆脸上面的柔软头发,给他买糖吃,让他在树下乖乖的玩,不要动,等戏散了便回家找爹和娘。
商雪袖就站在树下,甚至都不敢回头,在戏台正对着的那边,就是小商河。
在胡爹去了的那一年里,她听了胡爹临终前嘱咐她的话,回到了这里。那时候的她,到处打听、到处问着,而现在,她连往后看的勇气都没有。
小商河的那一侧早已换了模样。
她觉得脸上有些紧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水,她就用手掩了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呼了出来。
一切有关过去的东西,都已经丢失了。
一阵似曾相识的曲调传了过来,商雪袖眨了眨略有些难受的眼睛,才注意到这戏台子上竟然在演《琵琶记》的一折,还是明剧!声腔并不很地道,有几个地方还唱错了,技艺也不精湛。虽然也仿着新音社做了水袖,只是不知道那水袖是什么布料,甩起来一点儿也不流畅,反倒有些像抹布。
即使这样,也激起了台下一阵阵的轰然叫好。
唱的声音几乎被叫好声掩盖,一丝丝的传入商雪袖的耳中,她觉得是那么动听,明剧啊,就如春天漫山遍野的春花,随着春风过处,由南到北的开了一路。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商雪袖才回到了住所,这把青环给急坏了,端了晚饭,嘴里还不停的数落:“姑娘以后去哪得叫人跟着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您这心也太大了,怎么就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瞎走?”
商雪袖微笑着听着,她的心其实不大,能装下的除了明剧,只有一点点地方装着往事;这里也并非人生地不熟,或者说很早以前,她是熟的,可现在,却真的是陌生了。
吃过了晚饭,商雪袖将管头儿请了过来,道:“打听一下,此处可有戏馆儿,在这里演两天吧。”
管头儿为难道:“这地方……太小了些。”
商雪袖道:“不妨事,我也没打算让角儿们亲自登台,小地方正好让孩子们练练手,座儿钱都可以商量。”
管头儿这才同意了,道:“这样也好。好些个角儿都是七、八岁就登台,有些天赋好的,到了九、十岁上就能红了。”
“是啊。”商雪袖有些惆怅道:“您说的没错。”
朱镇也难得有什么像样的戏班子来演出,也没有像样的戏馆,只在镇子中心有个露天戏台子,没人管理。
以往都是来了班子,在台上演,然后敲着锣收钱的,反正不是角儿们自己下场,管头儿倒觉得没什么不好。
这些孩子一开始起点就在新音社,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高傲起来,这可是不得了的大毛病,在这里练练手,也好让他们体会体会普通戏班子的难处。
商雪袖带的三个女孩儿分别让她起了名字:春风、春雨、春华,现在先这么叫着,等以后闯出了名堂,可以把自己的姓儿加上,便是正经的艺名了。
这批孩子,是新音社收的第一批弟子,因为是春天南下的时候拜的师,所以就算作是春字辈,其他孩子都是这么起名儿的,虽然这些孩子知道在他们之前也没有人跟新音社的师父们学戏,但当梁师父和商班主宣布他们是第一辈的徒弟,还赐了名字的时候,个个都激动的小脸儿通红起来——对于穷人家自己养不起不得已出来做了学徒的他们来说,这就是一门手艺了,以后要指着这个吃饭的!
虽然春雨春华跟商雪袖的时间略短一些,但带了一段儿,也算是小有进步,便让她们三个和其他师兄弟商量去了。
十几个孩子还是第一次自己决定演什么戏,并要用演的戏来赚钱,一个个兴奋的都忘了难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最后排了《女起解》、《探母》等几出戏,两个晚上,竟然人人有份儿。
最大的那个唱花脸的***茂,过来恭恭敬敬的禀报给商雪袖道:“分两个晚上,头天演的,其他人就帮忙做龙套,第二天演的,头天的人帮忙。只是要麻烦师父们帮忙上个妆,戏服也恐怕大小不太合适,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商雪袖道:“这个不妨事,原来就有些废弃的衣服,改一改也就好了。”
春茂又道:“我们还打了个赌,看头天晚上的钱多还是次天晚上的钱多。”
商雪袖笑了起来,道:“行,那我也招呼着师父们在底下看戏,谁演得好了多打赏钱!”
春茂方小脸红通通的去了。(未完待续。)
徒弟看戏,哪有师父不捧场的道理,新音社的众人约着连看了两个晚上,倒是演戏的头一次这么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儿的看戏。站了一个多时辰,看着孩子们像模像样的敲着锣,拿着铜盆儿收赏钱,大家伙儿都笑的前仰后合。
他们难得师徒同乐,看的高兴,可有人却郁闷之极。
邬奇弦就站在这露天戏台的不远处,他站了两个晚上,是因为听说新音社在这里演戏,结果……结果这都是些什么啊?
他是很同意这些孩子们功底不错,演起来中规中矩,其中有几个还相当的有天赋。
可他不想看这些啊!
商雪袖在西山城的时候,他其实就在西都里。邬奇弦并没有自己挑班,从他声名鹊起,到现在和余梦余可以并称,从世人口中说“北余南邬”,慢慢的变成“南邬北余”,中间转了足有七八回班子。
并不是他养不起一个戏班,而是他本性不爱拘束,想到要养一班人,整天与俗务、银钱打交道,他便头疼的不得了。相比之下,还不如挂一个班子,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所以他和人家签的契,连活契都算不上,因为最后一条总要写着“随时可以离班”。
要是一般的老生,这一条无论如何也是异想天开,但他是邬奇弦。能请到这尊菩萨在班里,哪怕不唱戏就供着,座儿都要卖的更好些!所以只要邬奇弦开口,没有哪个戏班子不会张开双手欢迎的。
商雪袖在上京大火的时候,邬奇弦在西郡打转转,人家是乐不思蜀,他是乐在蜀中。着实闲了一段时间以后,他看着手头的钱有些吃紧,便寻了一家戏班,挂牌唱戏,这才知道,好些个戏班改弦更张的改唱明剧了,也知道出了个新音社,新音社里又以商雪袖最为出名。
他挂着的这家戏班子也偷学了几出,虽然唱的一般,但场次、动作安排什么的学的倒是中规中矩,这便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明剧第一人”?商雪袖?到底是什么人物?
听这家戏班子说,新音社走西边的陆路南下,他就估摸着新音社应该能进西都演一场,便在西都里等着。没想到新音社压根儿没进西都,好奇之心一起,就如同百爪挠心一般,也演不下戏了,也不再流连西郡风光,胡乱和戏班子交代了一声就只身南下。虽然他一个人走的快,可是也足足赶了许多天、沿路打听,才到了朱镇。
还真被他遇到了,一进了镇口,就听有人敲锣打鼓的说今晚上新音社唱戏,结果看了两个晚上,就是这样的比草台班子强不了多少的戏——在他眼里,这根本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他再看看这镇中央的戏台子,呸了自己几声,就算是他邬奇弦,也不会在露天的这样的戏台子上唱戏——不是说瞧不起人,而是这样的场合不能用来欣赏他演的戏。
夜已深了,看客散去,那边儿演出的小孩子们正在收摊儿,商雪袖一个晚上都在笑,青环站在她身边,道:“姑娘你可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商雪袖的双眼在夜空中亮极了,充满了自豪和骄傲:“当然了,他们是新音社的第一批弟子啊!比我想象的可好太多了!”
青环小心的扶着她,一边儿给商雪袖系上薄绸斗篷,一边儿四下里张望,突然“呀”了一声。
商雪袖道:“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青环摇摇头道:“没什么,姑娘,那边树下站了个人,眼睛贼亮贼亮的,别是个贼吧?”
“这叫什么话。”商雪袖不觉莞尔,转头向树下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树下那人便亮着一双眼睛直直的向商雪袖走了过来。
青环吓了一跳,急忙跳到商雪袖前面,长开了双臂。
那人走到了商雪袖面前,眼睛愈发的明亮,道:“商班主?在下邬奇弦。”
商雪袖听到了身后面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她抬眼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的身量以伶人的眼光来看,真的是太好了,怎么说呢,感觉就是特别合适扮老生的身材。若是寻常人,自然是身材高挑、玉树临风最为合适,但老生太瘦太高,那么在台上就如同竹杆儿,极其难看。他的双眸——就是最开始吸引了青环的那一双眸子,极亮极亮,如同夜空中的闪烁星星一般,一对剑眉高高扬起,衬着眼睛,仿佛衬出这人十二分的傲气和不羁,薄薄的嘴唇微笑着,人中的长度也恰恰那么合适——否则挂起髯口来就不好看!
商雪袖微微的对他笑着,施了一礼道:“我就是商雪袖。”
后面早已议论纷纷,要知道,在没有明剧的三年前,邬奇弦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平视的人物,哪怕在明剧盛名已起、他们也能自称一声元老的今天,看着邬奇弦的众人的目光,也是带着仰视和崇拜的!
商雪袖道:“邬先生是哪日到朱镇的?”
邬奇弦笑道:“正是昨日到的,也是赶巧,看了贵班两天的戏。”
“只是给学徒们练练手,倒叫邬先生看了笑话了。”
“哪里哪里,演的中规中矩,功夫也扎实,可见新音社的师父们下了心血。”
商雪袖看着邬奇弦道:“我们是比邬先生早一天到朱镇的,都是路上旅人,既然我们早到,权让我做个东道,请邬先生喝杯茶如何?”
这种小地方,都这么晚了,哪里有什么喝茶的地方还开着?不过也就是请到客栈小小招待一下。
邬奇弦不是扭捏之人,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道:“秉烛夜话?好呀!”
青环拄着腮帮子看桌子旁坐着的一群人,不知不觉眼皮就发涩,有什么可聊的啊?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商雪袖原以为以邬奇弦的盛名和经历,一定是个眼光高、不易相处的人,可是真的聊起来,却发现全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邬奇弦极为开朗大方,人也极其聪慧!
李玉峰关于有些老生方面的疑问,他也毫不在意的一一解答,甚至亲自示范哼唱着——那可是明剧的腔儿!以邬奇弦刚才的说法,他可是挂了当下这个班子以后才听到明剧的,可那个味道,实在是太正了!(未完待续。)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邬奇弦,心中暗道:若是肯吃苦,或许能成为一个名角儿吧。但是却只有那些真的极具天赋的人,才能成为像他那样名震天下的名伶——这是多少努力都换不来的。
商雪袖心中这样的波澜翻腾,李玉峰却觉得太正常不过了。
邬奇弦恐怕小了余梦余十岁不止,出道也要晚的多,却可以与唱了那么多年、有那么厚戏班子家底的余梦余齐名,天分自然是极高的,他心里早就服的透透的了。
想了想,李玉峰开口问道:“邬先生现在在哪里挂班?”
他这么一问,本来很困乏的小玉桃突然精神了起来,而且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在桌子底下捅了捅李玉峰。
邬奇弦笑道:“我在西华班,可能你们没听说过这班子,不过我挂班向来不挑什么,只许我一个自由自在就行。”
李玉峰拍开了小玉桃的手,犹疑着问道:“那您是离社了吗?怎么一人到此?”
“因为新音社呀!”邬奇弦瞄了一眼他旁边坐着的小玉桃,道:“我本来在西都等你们的,明剧的名声这么响,我很想听听首创者唱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可不曾想你们溜的倒快……”
商雪袖打断了他的话道:“邬先生误会了,我们原本就没从西都那边走。”
“好吧。那便是我想错了。”邬奇弦无意在这种事情上争辩,道:“我在的那个戏班子,虽然商班主可能贵人事忙,无暇注意,但上京送行的时候,他们也去了,所以才知道贵班南下。我便一路先行,一边打听着一边从西都往这边走,也算是幸运,在朱镇得以相遇。”说罢又仿佛安在座众人的心一般,回答李玉峰道:“我没有离社,只是一个人先往南边儿走而已,我会在嵇水等他们汇合。”
旁边的人立刻都面面相觑了,他这么一走,也不管班上还能不能唱得起来戏了,顿时都对西华班同情起来。
商雪袖道:“巧的很,明早新音社会接着南下,也会经过嵇水,邬先生可愿意与我们同行?”
“故所愿尔。”邬奇弦又笑了。
既然同行,邬奇弦就不着急了,他原本是想探探商雪袖的斤两的,没想到见了面,一晚上都是李玉峰在问东问西。
因他态度诚恳,问的深,见解也颇有新意,所以邬奇弦倒不愿意潦草应付,但言谈中,却注意到这位新音社的头牌老生李玉峰对他们的商班主是极尽推崇的,便越发感兴趣了起来。
其实商雪袖对他也很感兴趣,不知道这个自在惯了的名伶为什么愿意跟着新音社跑,走了几天,还是直接问出了口。
邬奇弦道:“我想看人们口中的‘明剧第一人’怎么样啊,嵇水是个大城,你总会在那唱戏吧?”
商雪袖松了一口气,道:“‘明剧第一人’不过是大家抬举,我哪敢这般张狂。你若想听,平时练功的时候我都有唱呀,况且,邬先生是什么人,我本应该唱几段让您听了多提提建议的。”
邬奇弦是断然不会逾矩的,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但做事却极有分寸,每到了新音社授徒或者练功的时候,他便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不肯多看一眼,就这一点,商雪袖也不得不对邬奇弦生出几分好感来。
因此商雪袖说出这番话,其实就是允许他可以看她练功或者授徒了。
但邬奇弦摆摆手道:“那多没意思。”他咧嘴笑道:“若有真本事,自然就有张狂的本钱,商班主不要太过谦逊了——我要和你打擂台,敢不敢?”
商雪袖张着嘴,呆呆的看着邬奇弦,她很少看到如此直接的人,事实上她从霍都出来以后,还从没和谁打过擂台呢!
一股子不服气的劲头儿就冒了出来,她也笑着说道:“故所愿尔。”
到了嵇水,其实距离霍都便很近了,商雪袖突然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不光她一个人如此,虽然是和邬奇弦有了打擂台的约定,但等西华社等了不少时日,竟没有人抱怨,仿佛大家都忘记了上京那会的思乡之情,此时恨不得在外的时光再多一些似的。
等西华社终于到了嵇水,岳麒岳麟他们也到了。
商雪袖看见拂尘文会的人,眼圈儿都红了,道:“大岳小岳师父,你们怎么才来啊。我带着他们南下,中间没断了往西边送信打听,一点儿音信也没有。”说完眼泪就哗啦啦的淌了下来——她是真的怕这两位教授、陪伴了她很多年的良师出什么意外。
司桦等人相视一笑,故意酸溜溜的道:“哎呀呀,我为什么没有个好徒弟。”
商雪袖道:“各位还敢打趣。你们不知道我一路上多后悔,撇下你们走了——便是唱了又怎么样,万一……”
众人见她眼圈又红了,是真的难过,便不再开玩笑,道:“莫要担心,我们总还算有些底气,他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所以第二天就被放行了,只是西郡风貌别致,怪石嶙峋,大气苍凉,不同于江南塞北,便多流连了一阵子。”
岳麒用胳膊拐了拐岳麟道:“他画了几百张的石头还没画够,幸亏我催得急,不然可就赶不上这场好戏了!你要觉得惭愧,就好好赢过邬奇弦。”
商雪袖看他们都知道了打擂的事,有些不好意思,道:“邬先生和我们同行了十数日,真真的是个绝世的名伶,名声上一些儿水份都没有,我也没有什么十全的把握。”
因为嵇水只有一处戏馆,所以定了头天新音社的《琵琶记》,第二天邬奇弦带着的西华班,不出意外的挂了《梦黄粱》,岳麒啧啧叹道:“邬奇弦挂了那么多班子,这些班子都学会了这出名剧了。他真是个有大胸怀的人,坦坦荡荡,值得一交。”
商雪袖看了岳麒一眼,自然也是认同的,而且她懂大岳师父言语里的意思,绝不是像拂尘文会和商雪袖,毕竟还有了“捧角儿”的成分在内。他的“一交”,是真正的文人与文人之间的交往,是完全对等的。(未完待续。)
<
嵇水什么时候迎来过这么大的阵仗?
新音社和邬奇弦!竟然同时来到了这里,还要打擂!
说是打擂,可是两边的戏码一贴出去,便结束了,还打什么啊,两晚上的座儿都卖空了!
商雪袖抓阄抓到了头天晚上演,她还是贴的《琵琶记》,第二天她便兴高采烈的去看邬奇弦的《梦黄粱》——算起来距离上一次看,又有五六年的光景了。!精/彩.东.方/文.学 m 会员hai手打!
不够啊,一个晚上那么短,总是看不够。商雪袖紧紧的盯着台上,时间过的那样快,好像转眼之间,卢生就变成了年迈苍苍、走路都颤颤巍巍需要人扶的卢相,人生几度起落,可还是勘不破功名利禄,对比五六年前那场,非但韵味更浓,而且还有了更深的演绎。
他的卢相,也勘不破生老病死!
商雪袖嗟叹不已,直到散场,都舍不得离开,只静静的坐在台下,回味着刚才那场戏的每一幕。
过了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道:“天下曲部能人之多,是我轻视了。我小时候跟着牡丹社跑,其实也听过不少大班子的戏,现在回想,没有一个班子的老生能超过邬奇弦的。难怪萧六爷将《梦黄粱》给他演。”
李玉峰一直在旁边陪着她,笑道:“商班主倒不必丧气,他打擂台也是拿了这部最拿手的《梦黄粱》,演了不知道多少次,再说我们和他们,都是卖了满座儿,已经是不分胜负了。”
岳麟也道:“你有一半儿是输给了萧六爷,还有三分输给了邬奇弦的身世。他也是曾经富贵过的人,自然演起来格外入戏、动情。”
商雪袖是知道的,当时看那副画儿的时候,她都知道的。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道:“我输了。”
邬奇弦卸了妆,溜溜达达一个人异常闲散的出了戏馆儿,便看到商雪袖等在那里,一看到他,就迎了上来,道:“我输了。”
“啊?”邬奇弦先是有些吃惊,然后就笑了:“你在这里等着就为了说这个吗?”
“是啊。”
邬奇弦想笑,但是看着商雪袖极为认真的样子,道:“什么输不输的,座儿上我们俩都是一样的。唱的,我昨天也去看了你的戏,不是夸张,你现在也足可与八绝齐名了,不必妄自菲薄。”他想了想,又道:“而且明剧确实很好,这么完整,简直不像新戏。”
他瞥了一眼商雪袖,即便看了她的戏,也完全猜不出她从何处而来——这样充满了大家气派的戏,即使她演绎的再好,若说由她而创,他不信。
商雪袖似乎忽略了他探寻的目光,只自顾自的摇摇头,道:“第一,我先演,你后演,其实已经是我占了便宜;第二,我演的是明剧,你演的却是老南腔;第三,新音社与我配戏的是什么人?西华班给你配戏的又是什么人?他们的阵容没法比的。”
邬奇弦点点头,道:“那便是你输了吧。”
到这样的定论,商雪袖仿佛清风入怀一般,觉得轻松而又舒畅。
可是邬奇弦却没有露出特别喜欢的神色,他抬头看着月亮,那月亮刚过了十五,瘪下去了一块儿。
他叹了口气道:“南腔……已经被人叫做老南腔了吗?”
多聪明的一个人啊!商雪袖在心里暗暗的感慨着,月满则亏,有些事情,这位邬先生肯定也是意识到了——曲部的这两大支柱,北戏和南腔,真的到了需要改变的时候了。
商雪袖静静的走着,投桃报李,因为邬奇弦对新音社的人指点不少,所以西华班的人也很快就和新音社聊到了一起,她回头看了一眼,觉得热热闹闹的一群人,感觉真好。她又看了一眼邬奇弦,这是她从学习以来,从知道庆佑八绝以来,便梦寐以求想要结识的名伶。
她想起了萧园看到的画儿,张了张嘴,但还是把萧园往事吞回到了嘴里——万一最后聊的深了,少不得又会揭开人家的伤口。
因为打擂,所以邬奇弦和西华班的人并没有和新音社住在一家客栈。新音社这边儿看了一个晚上的戏,个个儿都精神的不得了,又想到竟然和邬奇弦打擂,这事儿本身就是一大幸事,各个笑容满面,到了客栈还仍是不停的聊着邬奇弦的卢生。
商雪袖笑了笑,她没打算跟这些人说到底谁胜谁负,就让他们按照自己看见的来判断吧。西华班不去霍都,想到这里她还有些惆怅,预计她回到霍都以后还会再带着新音社往东或者往南郡而去,不知道相见何期了。
“商班主!”
商雪袖回头,停下了上楼的脚步,看着喊她的李玉峰,道:“玉峰兄?”
因为李玉峰喊得声音甚大,所以大家不免都安静了下来,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李玉峰皱着眉头,下垂的袖子里暗自捏了把拳头,道:“商班主,我有话说。”
麻子六笑出了声,道:“原来是和班主有话说,那我们先上去休息吧,想必不方便听。”
李玉峰脸红了,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有话对大家伙儿说。但是还得班主同意才行。”
商雪袖心中好奇,又走下楼来,招呼大家坐下,道:“什么话?”
“班主,我们……我们把邬先生留下来吧!”
商雪袖立刻站了起来,她有些生气了,道:“你说什么呢?”
这不是单纯留一个人的问题!
要是留龙套、甚至留个二路、三路老生,留几个都没问题,但是邬奇弦不能留。
留一个邬奇弦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来了,就是要唱老生的头牌!
那作为明剧元老的李玉峰怎么办?退居二路?还是甚至会离社?这引发的一系列动荡,有可能会导致新音社分崩离析!
她白着脸道:“李玉峰你是这几天闲的发慌了吗?乱说什么?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
其他人也纷纷道:“别浑说!这种事也是能拿来玩笑的?”
最激动的是小玉桃,站在她哥哥面前,直跳着脚的嚷:“哥哥你干嘛啊?你傻了吗?”
李玉峰大声道:“我没傻!我也没疯!我也不是乱说!”(未完待续。)
<
李玉峰慢慢的走到商雪袖面前,道:“商班主,没打擂之前,从朱镇到这里,邬先生一路跟着我们同行,不要说老南腔,明剧他唱的也是极好的——只要他肯唱。”
商雪袖颤着嘴唇道:“那又怎么样?我们新音社当初聚在一起,哪一个也不是名动天下的名伶!可是我们是一条心啊!我们从霍都北上,又从上京南下,快到霍都了,霍都一定能唱红,就差这最后一步,你跟我说你要让邬奇弦进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啊!”
李玉峰其实很少这样激动,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他性子极好,只有偶尔对着小玉桃的时候才是板着脸的。
周围的人都愣愣的看着他,觉得仿佛这不是那个李玉峰了。
“班主,我知道啊。你两年多以前出现在我们一群人面前,从对戏那天我就服了你,可是,班主,你走偏了,我便得提醒你。你是为了成名呢?还是为了明剧呢?”
你是为了成名呢?还是为了明剧呢?
商雪袖被这两句轰的说不出话来。
她呆呆的坐着,张了张嘴。
“班主,你知道的,霍都这一场,若能有邬奇弦,对明剧是不一样的。”
是啊,不一样。
邬奇弦在西华班偶尔也跟着演几出明剧,但那在他眼里,在看客的眼里,不过是他耍耍罢了。
但是若邬奇弦进了新音社唱,就完全不同了,这意味着身为南腔宗师的他愿意改弦更张,愿意求新求变!那会带动更多的戏班子来唱、演明剧,更多的人来听、看明剧!
商雪袖艰难的摇了摇头,齿缝中挤出了一个“不”字。
她抬起头,看着李玉峰:“我不能让你去唱二路。不。”
李玉峰微笑道:“二路也有很多可以学的东西。班主,你相信我啊,邬奇弦从来不在一个班子久留,等他离开了,我再重新回到头牌,肯定比现在强多了。”想了想,他又道:“若他真的被商班主留住了,那不也是新音社的大幸事吗?”
众人是真的动容了。
他们也动心了,动心之余,却也不免扪心自问,若是也有个名伶来此,自己可愿意让位吗?
原本唱二路的老生卢松茂道:“我愿意,我演三路,演龙套都行。”
“不!”还没等商雪袖说话,小玉桃尖声的叫了起来:“哥,你疯啦!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李玉峰转向了小玉桃,小玉桃呆呆的看着他,她的哥哥,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神色对过她,那么严厉,那么冰冷,可是又那么狂热。
李玉峰道:“我想了好多个晚上,从朱镇那天晚上我就开始想了。到了今天,我才想明白了,不然也不会跟大家伙儿说。且不说邬先生能不能请来,即便请来了,他是个心思极多极其聪颖的人,哪怕班上有一个人有微词,他都不会来。我今天把话放在这,若因为你惹了他,让他走了,你这辈子都不要叫我哥。”
“哥……”小玉桃瞬间就泪盈于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跑上了楼。
商雪袖站了起来。
事到如今,却不是她不同意就能挽回的事了,李玉峰真是铁了心。
她点了点头,道:“我代新音社谢玉峰兄高义。也盼真的如你所说,再回头牌时,能与南邬北余相聘美。”
李玉峰才笑了出来,道:“这便对了嘛,说开了我也舒坦一些,这样即使邬先生不愿意来,我也无憾了。”
商雪袖道:“我让管头儿备一份大礼,我去请他。”
“不。”李玉峰道:“我去。”
换了任何一个人,邬奇弦都会因为对李玉峰有歉疚而不愿来吧?
商雪袖默默的看着李玉峰,她从来不知道,这位平时很老实的、特别照顾妹妹的新音社老生头牌,是如此的心思细腻。
邬奇弦是个洒脱的人,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看到是李玉峰去挖自己个儿,对李玉峰反而高看起来,再者他对明剧的确好奇,看到最正宗的明剧班子,不是不动心,当下便喊了西华班的班主过来,道:“我不在你这儿挂班了,我要去新音社。”
如此直白,看的在场的李玉峰目瞪口呆加上面红耳赤。
李玉峰颇有些不好意思,对着西华班的班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昨晚还相谈甚欢,今天就来挖人,而且还当场就被喊破了!
西华班的班主倒不介意,对着李玉峰道:“早就说好了的,邬先生向来如此,倒是您……”
李玉峰道:“若邬先生肯来,我愿意在邬先生下面挂二牌。”
“佩服佩服。”那班主拱了拱手,极痛快的结了银钱,道:“邬先生,那就有缘再会啦!”说罢转身而去,李玉峰还兀自在那脸红,那班主却又转了过来,道:“走了老生,眼下没什么事,若是能在嵇水看一场您二位的戏就好了。”
邬奇弦笑道:“你这老货,倒精明,怎知道我们要在嵇水唱戏?”
李玉峰也有些愕然,这才刚挖了邬奇弦过来,怎么就要在嵇水唱戏?但转眼间他就明白过来了,嵇水下面就是霍都,进了霍都,便要在霍都大干一场,邬先生再高明,也得和班主磨合磨合才行,自然先在嵇水唱。
嵇水的人就不要说有多兴奋了,前面邬奇弦和商雪袖还在打擂——这样的阵仗已经是十几年都没有过了,后面竟然就能看到他们俩合演《虹霓关》,不说是天作之合也差不多了吧?
邬奇弦和余梦余并列,实则他年纪比余梦余小了将近十好几岁,实在是天赋才华过人,身世又让人怜悯,所以早早扬名。兼又仗着年轻,很多余梦余都不演的那些跌跟头打把式的武戏,邬奇弦都敢演,加之他的武生扮相英俊——他并不专攻武生,可以说打斗功夫上还不如五盏灯,但妙就妙在他演的武生戏均透着风流洒脱劲儿,走到哪都有无数的拥趸。
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姬妾小姐,据说还有大家闺秀看了他一出戏就倾心不已,要非他不嫁。若不是他早早立下誓愿,不进人家的府邸唱堂会,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传言出来。
此时邬奇弦这位天下闺秀心中的梦中情人正皱着眉头看商雪袖,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闭了嘴。
商雪袖的身段、演唱以及和他的配合都毫无差错,乃至后面衔了花以后得意的一笑,他看到了眼前的娇容小心肝儿都要抖三抖,即使这还不是正式上演,而是彩排,都再没那么中规中矩的了,这是能做范本的演出了吧,但……
李玉峰在他旁边,道:“怎么样?她厉害吧?”
邬奇弦咂咂嘴。
嵇水这一场演出,自然声誉非常。
邬奇弦进了新音社、与商雪袖共演明剧的消息,也经由来往的旅人,迅速的传向了四面八方。
余梦余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但还是捏稳了手里的信,慢慢的放到了桌子上,颤声道:“邬奇弦改唱明剧了。”
“什么?”余三儿惊叫了一声。
余梦余很不满意的等了余三儿一眼,道:“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爷,我大惊小怪?您嗓音儿都发颤了!余三儿却不敢说出来,只退到一旁,顺着余梦余的话说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倒不一定他就改了明剧了,他为人随性而为,跟哪个班子就唱哪个班子的戏呗,以前不是还唱过北戏?”
“不一样啊。”余梦余常常的呼出了一口气,道:“他进了商雪袖的班子了。”
“爷是说……新音社?”余三儿眼前回忆起他和余梦余在苏城看的那场《吴宫恨》,顿时有了危机感,道:“那怎么办?”
余梦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真是觉得跟余三儿没话可说,清咳了一声,道:“我能管得到人家怎么办?”说完他继续拿着没开过刃的长剑,慢慢的舞动着,边舞边自言自语道:“邬奇弦是南腔支柱。他怎么能改呢?不该啊!”
余三儿在旁边很不以为然,当然哪个火就唱哪个了。
再说了,他们家的这位爷虽然说人家不该改,他自己不还是天天琢磨明剧?那戏谱子改的都一堆一堆的!
确实,在江阳挂的牌子还是北戏,唱的也是北戏,可是爷私底下闲吊嗓唱的,可比挂牌子唱的好听多了!爷都不知道,吊嗓子的时候,墙外面密密麻麻挤了一溜儿人在那儿听声,赶都赶不走!
就是有一样儿不好,余三儿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他从小就跟着余梦余,听了他唱了二十多年的戏,按说不应该,可他就是分不出来,余梦余唱的,是杂了明剧的北戏,还是掺了北戏的明剧!
想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哎,怎么这么绕啊!
余梦余并不知道他这个老资格跟班儿心里的纠结,继续边舞剑边气不喘脸不红的道:“邬奇弦是南腔名伶,明剧原本就是主要融合南腔北戏更兼汇集了各类小戏而成,他一加进来,恐怕明剧里取自南腔的部分会更精妙了。”
“所以呢?”余三儿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声。
余梦余把剑扔向了余三儿,余三儿急忙偏着身子接住了,就看余梦余“呵呵呵呵”的大笑了一阵,说道:“不就是改吗?要改,大家一起改!难道北戏在明剧里的风头会被南腔盖住?”
余三儿被这几种戏弄的迷糊了,南腔和北戏明里暗里也争了十多年,怎么着,现在还要到明剧里面去争?他刚要问怎么改,是不是也要在江阳挂一回明剧,就听余梦余问道:“他们在哪唱的?”
“不是信上写了吗?嵇水啊。”余三儿道。
“去,全班子都知会下去,明早启程去霍都。”
“您是要去找他们打擂?”余三儿道:“那不是得去嵇水吗?”余三儿快步的跟着余梦余,边走边道:“爷,你早该过去会会他们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得杀杀他们的威风!”
余梦余停下了脚步,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看着余三儿,叹了口气,道:“正蠢才!既然笨就别问那么多!他们必是要回霍都的!哪个要找他们打擂?”
余三儿看他怒了,急忙一溜烟儿的跑下去了,边跑还边想着:“不就是因为笨才要问吗?像我这样勤学好问的跟班儿哪里找去!”
嵇水连演了三天,最后商雪袖自己都没有底气了。
三天晚上,场场都是《虹霓关》啊!
当第三天邬奇弦还说要演这出戏的时候,班子里的人都觉得有些不安了,纷纷的过来找商雪袖,道:“这不是胡闹么?就算他是名角儿,也不能这样啊!”
商雪袖内心也有些不理解,但还是安抚道:“好好备戏,我想想法子,邬先生已经是新音社的一份子,不会胡闹的,他这样做,必然有这样做的理由。”
她没去找邬奇弦,倒是先去找了小玉桃,道:“你晚上扮后场的东方氏,我一赶二,前面的东方氏,后面的丫鬟。”
小玉桃道:“啊?”
商雪袖道:“我给你说过啊,你能演吧?”
小玉桃道:“能演,记得牢着呢,可是我们就这么惯着这位爷吗?真真气死人,班主姐姐,我不是说你啊。”
商雪袖拍了拍她肩膀,道:“别介意,既然他愿意连演三场,就让你哥哥在台下好好看看,就算是我们卖不满座也没什么,起码你哥哥能看个饱,学到真本事,这要是放在以前,求都求不来呢!”
小玉桃只好瘪瘪嘴道:“好吧,我找哥哥去。”
或许是两个人实在是太出名了,第三个晚上的座儿也一张都没剩,商雪袖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中午一过,便走场过晚上要演的戏。
邬奇弦看着商雪袖的东方氏,台上的商雪袖正拿着长枪,姿态风流娇俏,一颦一笑出现在这张因为练功而略微出了一层薄汗的脸上,更增了几分娇艳,一招一式都颇见功底,对比前两天的排练,仍是保持着水准,不,甚至更好。
李玉峰站在他旁边,他跟着邬奇弦看了三天的排练,心中则暗道:“邬先生有这么喜欢看商班主的戏吗?还是……”
直到商雪袖的东方氏下了场,邬奇弦脸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在那里摸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场完了,商雪袖拿着惯用的茶壶润了润嘴唇,歇了一会儿,吩咐了小玉桃什么话,便又拈了一条帕子。『中文┡网 .Δ
俩人上了台,却和前两日站的位置颠倒了一个个儿,邬奇弦这才端正了神色,纳罕道:“这是……”
李玉峰也愣了一下,喃喃道:“班主这是要一赶二啊。”
邬奇弦笑了出来,道:“她这是看我三天都非要上这个戏,有点担心了。噱头而已。”
“才不是。”李玉峰郑重道:“或许对别人是噱头,但是班主的不是。你看看就知道了。”
这出戏一般都是小玉桃饰演的丫鬟,但戏,却是商雪袖给小玉桃说的。
因小玉桃贪玩惫懒,所以说戏的时候李玉峰都在旁边儿看着,也帮着小玉桃记着点儿,回头可以给他这个妹妹开开小灶。他看的时候不由得心里感慨:要是班主演丫鬟,还有小玉桃什么事儿!
给小玉桃说戏那会儿商雪袖可还没什么名气呢!但竟是个无比齐全的角儿,若说东方氏亮眼,后面的丫鬟更亮眼!
邬奇弦知道李玉峰是个实在人,倒是真的和他说的一样,不是什么噱头。
尤其是丫鬟那心态的变化,脸还是那张绝色的脸,可偏偏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一开始能看出来她的满腹愤恨,真的是一心要杀王伯当的,尤其是那几句嘎嘣脆的念白——真听不出是刚才唱东方氏的嗓子!将丫头又单纯、又鲁莽的性子演绎的生动极了!再到中间的失望,暗自的一段唱,唱腔里多了那么多东西——虽然有心报仇,却不得不还是屈服于情势的无奈,还有对男女之情竟可罔顾国仇家恨的不解。而后面,又可重整那副天真模样,去替东方氏相劝王伯当,似乎还是那种烂漫,可的确又和前者不一样!
邬奇弦还是第一次看商雪袖饰演丫鬟,看了下来,竟真如同李玉峰所说,商雪袖的“一赶二”不是噱头,或者说在他眼中,已经不可以称之为噱头了,而是实打实的一场极精妙的演出,比前两晚的小玉桃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来!
邬奇弦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本,他也以为商雪袖不过如此的,现在看来……
他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直到有了邬奇弦加盟的新音社离开嵇水,启程前往霍都,一路上还能听到有人在提及那晚的演出。
敢连开三晚同样的戏,得多么有底气啊!
略觉得自己懂行的人,正在和别人吹嘘:“那可是一赶二啊!一般人演不来的!我说么,新音社不会三晚真的一模一样!”
“嘿!没想到商雪袖那么有本事,你们啊,没看第三个晚上的可亏大了!这戏,够我品一辈子了!”那些忠实的连买了三个晚上的戏迷,咂着嘴还在那琢磨:“你们说是东方氏好呢?还是那丫鬟的戏好?”
“自然都好!”众人纷纷的说道。
在嵇水余波未平、余音未袅的时候,霍都已经迎来了它的曲部盛事。
月色下,霍都的城门前荡漾着温柔的水光,偶尔有船入了港,因为门禁的关系,只悄没声息的停泊在有空档的地方,桨声轻柔又坚决的拍碎了深夜的寂静,同时拍碎了水中的月色,那水面就搅碎成一片片浅黄色的细碎光影,不一会儿,又合成一个随着波浪微微颤动的圆。
守了很多年城门的老兵正溜达着,边走边不时用胳臂夹着的旗杆子捅一捅打瞌睡的新兵,他沿着城墙走了一圈儿,最后又回到了城门处,看到几个新兵正在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这夜里,就远没有白天那么庄严肃穆,也没人要求他们站的直板板的,只要警醒些就好,所以为了防止瞌睡,倒不限着他们说话。
这一个道:“哎,昨天,那是镜鉴班吧?我看见旗子了。”
另一个道:“旗子有什么了不起啊,我还看见余班主本人了呢!”
“就你鸡贼,一说上船查验,你第一个就窜过去了!”
“我说,这都第几波了啊?怎么感觉像是约好了似的?”
“约好了什么?”另一个人道:“好像这些个伶人来了霍都,也是静悄悄的,没听说哪个唱戏了。”
“唱戏又怎么样?我们成天当值,又听不着。就算是不当值,余梦余的戏,你听的起?”
“这你可说错了,我听说太子爷的兵在东海打了大胜仗,要从霍都返京!说不定能轮着我们过过瘾呢!听说……”
话说到这里,那老兵便咳了几声,道:“这可不敢随便说。”
那几个年轻的军士互相看了几眼,便又转移了话题,重新去聊最近这些天来到霍都了戏班子和伶人们。
一阵水声打断了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那老兵呵斥道:“还不去瞅瞅?”
几个新兵整了整衣服,拿了灯笼和兵刃,见到水路入口那里停了一艘大船,已经有人下了船,往这边来了,便急忙迎了上去,大声道:“止步!止步!”
还有个大声喝道:“什么人?”
为的一个女子微微矮了一下身子施礼,道:“各位军爷,我们是新音社的伶人。”
几个兵士听这说话声不由得愣了一下,因为实在是柔美动听,有念头转的快的已经回过神来,道:“不管什么人,现在已经是宵禁时分,不可入城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递了牌子上来,递牌子的是一位须苍白的老者,那兵士接过了牌子,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老者,再低头一看,神色一变,将牌子递还了回去,道:“通行的令牌是没问题的,只是烦劳各位跟着我去我们队长那处登记一下,万一以后有人查问谁凭了令牌进了霍都,我们也好回话。”
那女子道:“劳烦军爷了。”便领着身后的三个人跟着这位兵士入了霍都。
过了大概一刻钟时辰,那个带着去登记的兵士才回转了来,却是满脸的兴奋之色,又想大声、又得压着声音的轻声喊道:“我的天啊!你们猜那几个是什么人?”(未完待续。)
“还能是什么人?伶人呗?”一个兵士道:“新音社的伶人……新音社?”他也蹦了起来,道:“我没说错吧?我刚才没听差吧,那女的说他们是新音社的人!”
众人一起摇头,道:“没听错,我也听了是新音社……人家说的那么清楚。 中文』网 .ㄟ”
“那几个人里面,有商雪袖!就那个说话的!商雪袖啊!”
大家哗然,又带着羡慕的目光看着带路的这位士兵,纷纷道:“好看吗?她长得怎么样?”
“好看好看!”那士兵语无伦次的道:“本来队长正睡着呢,被吵醒了那一肚子气,看到商雪袖——哎,那个劲儿,眼睛瞪的像铜铃那么大个儿!我觉得他今晚是够呛能睡着了!”
众人一阵哄笑,那士兵又道:“还有呢,那里还有邬奇弦啊!邬奇弦!”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运啊!”一群人围了上去,月色下霍都的关口出传来一阵阵的笑闹声。
因为夜已深了,没法子雇到车马运送那些戏箱子,另外,也免得这么多人一下子夜里进了萧园不好安置——尤其是拂尘文会的人,他们还未必肯住进萧园,这会儿找客栈也不是那么容易,那样的话,还不如在船上。所以船一到了霍都,商雪袖便只带着管头儿、岳麒和邬奇弦下船入关,其他人在船上休息一晚。
天气已到了夏季,即便是夜晚,风也不是凉的,仍旧带着白天残留下来的暖意。
商雪袖轻拂丝,跟在管头儿的后面,邬奇弦则有些好奇的看着她。
新音社再怎么名气大,也不会夜里就能在宵禁的时候进入霍都——这地方可是三江重地!
他又看了看管头儿,不知道刚才拿出来的通行令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从那个队长的神色来看,这也是极少数的人才能拥有的。
新音社,商雪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啊?
商雪袖此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有点紧张了,连呼气的时候都带了点颤抖,心也跳的噗通噗通的快极了。
邬奇弦看出她神情不像往日那么镇定,便道:“这么晚你一定要去拜会的人……没睡吧?”
“不会的。”商雪袖很坚定的道:“他一定会等我。”
“呃。”邬奇弦被这句话堵了个正着。
他更加好奇了,商雪袖说“他一定会等我”,是等她,而不是等新音社。转而又想,从嵇水来霍都,行船通信不便,难不成这位等候商雪袖的人****倚门眺望?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种种戏里的形象来,不是盼着儿子回家的老妇,便是思念征人的小媳妇,不由得“噗”的一笑。
商雪袖略带恼色的看了他一眼,邬奇弦急忙摆手道:“商班主,我不是笑你,我只是想到了旁的事情。”
岳麒回头笑着看了他一眼,道:“邬先生不必心中猜测,过会儿你便知道了。”
大家在船上坐了好几天,束手束脚,反倒劳累,这会儿走起路来,觉得自在轻松,因此也不觉得路有多远,慢慢的越行越见偏僻。
邬奇弦记性极好,背着手施施然的走着,东张西望中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待到远处重重树影中露出了一线白色的院墙时,他突然就知道了这是哪里,商雪袖要拜会的是什么人。
电光火石之间,新音社,明剧,萧六爷便串了起来。
他早该想到的!这一瞬间,邬奇弦觉得原来他也没那么聪明啊!明剧……能创制出明剧的人,必是才华横溢,且大胆到敢放手一搏,直接与南腔、北戏叫板儿,天下除了六爷,还会有谁呢?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的看向了商雪袖,她和六爷,又是什么关系?
萧园静静的存在于这一片夜色中,这里从来就不是嘈杂和繁闹的地方。
今晚的月色明亮,一片清辉之下,可远远看到萧六爷负手站在园子门口,身旁的小厮手里的灯笼被夜风吹拂,灯影,人影,树影,花影,都在轻轻的摇动着。
邬奇弦不由自主的端肃了面容,整了整衣襟,不复那种不羁洒脱的模样,而商雪袖早已加快了脚步,邬奇弦觉得她就像一阵风一样过了自己,向园子门口那人奔去。
商雪袖向着萧迁奔了过去,可近了近了,突然心中涌起了一阵阵莫名的怯意。
这南来北往的路上,这一年多的辰光,那一封封她差人千里迢迢送回萧园的信,一场场经由自己的笔写给他看的戏,六爷,他会满意么?
她慢慢的在萧迁身前停了下来。
邬奇弦便看着商雪袖慢慢的屈膝而拜——那不是平日普通的施礼,而是真真正正的大礼参拜。
虽能看到脑后一丝丝的青丝随着夜风的吹拂显得凌乱,却能感到她一丝不苟;虽能看到她脊背笔直,脖颈挺着,在仰望萧迁,可却能感到她对萧迁何其尊敬和仰慕!
萧迁并没有客气,而是受了这一礼。
邬奇弦心里不由得有些震惊了。
商雪袖竟是萧六爷的女徒么?他收徒了?
他一时间心绪缭乱,走到了萧迁的对面,萧迁还未等他拱手施礼,便已虚扶了他一下,道:“邬先生,别来无恙?”
邬奇弦能感觉到夜色中自己的脸了烫,在萧六爷面前,他怎么敢担得起一声邬先生?
他抬头看着萧迁,眼前的这位相貌俊雅的人,脸上挂着体贴的笑意和足够的尊重,这和刚才面对商雪袖的时候的那种严肃完全不同——这态度,足以让人如沐春风,可邬奇弦还是感受到了不同。
还未等邬奇弦开口,萧迁已经又道:“因为我急着见她,所以相累邬先生深夜奔波。”
这态度已经显得略有些疏离,邬奇弦道:“并没有如何辛苦,商……”他顿了一下,道:“我入了新音社,并不知道商班主原本来自萧园。”他一笑,到底露出了有些赖皮的神色,道:“这大抵也算是一段缘分吧,是我和商班主的,也是我和萧师的。”
萧迁看着他,也是一笑,道:“的确如此。园中已备薄宴,可洗各位风尘。请吧。”(未完待续。)
邬奇弦看着走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的小厮,“咦”了一声,那小厮回过头来,笑道:“见过邬先生。”
邬奇弦道:“你不是那个檀板儿么?怎么在此处?”
檀板儿觑了一眼萧六爷,见他嘴角微微翘着,心情极好的样子,便大着胆子回话道:“邬先生记性可真好!还能记得小的名字!班主差我昨个儿夜里下船,骑马来霍都告知六爷,咱们新音社今天到。”
邬奇弦又想起刚才商雪袖说的话,不再吱声。
眼看到了岔路,萧迁才对商雪袖道:“你去看看谷师父吧,她在莺园收拾了好几天,想必现在还在等呢。”
商雪袖眼眶微微有些发热,敛衽道:“那我先去看谷师父。”说罢向旁边的支路走去。
这一草一木,既陌生,又熟悉。
她慢慢的走着,手不断的掠过旁边的枝叶。这些枝叶,在沉沉的夜色中带了微微的冰凉,还有些潮意。
这条路她走过百回千回,是从莫忘居到莺园的路。
商雪袖看到了莺园那里的灯光,那一盏小小的灯笼摇曳着散发着温暖的光。
“青玉。”
青玉听到了久违的声音,抬头看到商雪袖亮闪闪的目光,正温和的看着她。
“姑娘。”青玉微微施了礼,并没有多说什么,仿佛商雪袖从来没有离开过莺园,仿佛这次也只是像无数次晚归中的一次那样,轻轻的虚扶了她,进了屋子。又如同最寻常不过的每一个****夜夜那样,帮商雪袖解了斗篷,挂在一旁,拧干了沾了温水的帕子,递到商雪袖手中。
商雪袖将那帕子敷在脸上,轻轻的拍着,温暖而湿润的感觉从脸上,一直浸润到心里,她长出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可卸去远行一年多的疲惫。
她拿下了帕子,便看到眼前一双不再年轻的手,端着一碗汤羹。
她也想像往常一样,接过来,笑眯眯的品尝着,可是此刻嗓子却有些哽咽,她接过了碗,抬头道:“师父……谷师父……”
“哎。”
屋子内燃着明亮的烛光,窗户都开着,烛光便借着风意飘摇起来。
商雪袖的泪珠终于忍不住一颗颗的掉在碗里,而谷师父始终坐在她的对面,温柔慈祥的看着她。
她吸了吸鼻子,又不好意思的笑了,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应该高兴的。谷师父别笑话我。”说罢,拿起了调羹,一口一口的吃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时候娘亲做饭的味道已经在她的回忆里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谷师父三年来为她亲手所烹饪的一粥一饭的味道。
“真好喝。”商雪袖放下了碗,道:“还要一碗。”
谷师父笑着嗔怪道:“喝这么多做什么?六爷备了晚宴,过会儿肯定还要找你过去详细询问这一年多的事儿。你连夜赶了回来,难道是为了喝我这一碗汤吗?”
商雪袖看着谷师父,似乎和一年多以前并没有什么变化,竟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好像缓过神来一般,道:“谷师父,您瞧我,我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好像在做梦一样,光看着您,就觉得心里边儿好高兴啊。”
“傻姑娘。”谷师父道:“怎么你一个人回来?”
商雪袖知道谷师父在问为什么青环没有陪着她,便摇摇头道:“太晚了,我让她留在船上了。”她想了想,还是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道:“我和大岳师父、管头儿来的,对啦,还有邬先生!南邬北余的邬奇弦!”她一脸兴奋的说着,恨不得把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告诉所有人。
谷师父只是静静的听着。
其实,商雪袖的信,经由六爷的手,赛观音都是能看到的。谷师父在去陪伴赛观音的时候,在赛观音兼具着失落和高兴两种情绪的平静语音中,她都会知道商雪袖这一路上在哪里唱戏,唱了什么戏,就连这次邬奇弦竟然进了新音社,她都是知道的。
她微笑着听着,商雪袖突然“啊”了一声,歉疚的道:“我不应该说这么多,谷师父早就应该休息了。”
“我没事,倒是你,应该去看看六爷了吧?”
商雪袖向门外张望了一眼,道:“不知道六爷和管头儿、邬先生他们聊完了没有。”她有些忐忑,又有些小小的泛起酸来:“聊什么呢?都不先和我聊。”
“担心的话,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谷师父喊了青玉过来,道:“去,陪着姑娘去莫忘居一趟吧。”
路上却碰到了檀板儿,商雪袖便放心了。她有些怕遇到松香,时隔一年,仍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些过往的芥蒂。
檀板儿咧嘴笑道:“正要去请姑娘呢。”
商雪袖道:“六爷和他们聊了许久吗?”
檀板儿道:“和岳先生、管头儿并没有说很久的话,倒是后来和邬先生单独说了许久。”
说到这里,檀板儿又竖起大拇指道:“邬先生真是个不一般的人,人情世故极通透,没等六爷开口,自己说先到园子里遛一遛。烟灯瞎火的有什么好溜的,不过是为了六爷方便和岳先生、管头儿说话罢了。”
商雪袖点点头,她知道邬奇弦做事极有分寸,内心考量也多,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听的也不愿听,便道:“邬先生是个妙人,这眼力架儿,你也多学学。”
檀板儿便愉悦的应了一声,商雪袖又问道:“这会儿他们都走了吗?”
“是啊,六爷让松香引着邬先生去休息了。”
从莫忘居的后门出去,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商雪袖从来没来过,但是她在房间中聆听萧迁训教的时候,能从后窗看到外面的景致。直到今天这个夜晚,她才看到了院子的全貌。
这院子极其朴素,并没有多余的花木盆景装饰,唯一的装饰便是一丛丛的斑竹,沿着院墙一簇簇的立着,院子中是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桌子上的菜肴还冒着热气,显然之前的已经重换过了。
萧六爷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看到商雪袖缓缓的走了进来,便指着对面的椅子道:“坐。”(未完待续。)
萧迁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以前的三年,这种神色是商雪袖最常见的,倒不一定就意味着他不高兴。
她拢了拢头发,坐了下来,除了在萧园门口,她抬头看了一眼萧迁,之后就一直没有仔细的看过这位不能说出口却早已在心中认可也叫了无数次的恩师。
园门口的那一刻,萧迁背光而立,面容都隐在阴影中。
此刻他坐在月光下,神情放松而平和,眉眼也舒展了开来。可能又因为刚才喝了酒的缘故,一对凤眼中含了酒意,也似乎含了荡漾的波光,嘴角微微的上翘着,整个人就带了一股似含笑非含笑,似含情非含情的模样。
这样的一张脸,商雪袖再熟悉不过。萧迁的眼神对上了她的眼睛,商雪袖在那一瞬间便难过了起来。
因为那张脸,也含着不可名状的惆怅,眼里的光也透露出了一丝伤感,虽然转瞬即逝,商雪袖却还是体察到了,而萧迁似乎也感知到了商雪袖的感知,自失的一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个人都未说话,商雪袖取过酒壶,再小心的为他斟满。
萧迁用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捻着那酒杯的细细的柄,道:“管头儿和大岳都说你很不错。”
商雪袖只低了头,并不曾答话。
在这一路上,商雪袖寄了数十封信,就算是管头儿、大岳小岳师父等人,恐怕也是一直有信寄往萧园的。
以六爷对明剧之重视,怎么可能只偏听偏信她一人,她自己个儿也不希望这样,六爷只有兼听众人的看法,才能给她更好的指导。但是,或许是因为水远山遥吧,越到后面,六爷的信便越发的少了。有的时候拿不定主意,她是多希望六爷就在身边,能问他一问啊!
萧迁看着商雪袖,轻轻吁了口气:“你在外自己挑班这么久,什么戏卖座儿,什么戏生意寻常,心里大抵有数罢?”
商雪袖点点头。
“说说吧。”
商雪袖琢磨着开了口,慢慢说道:“整本的大戏比折子戏更卖座,但是连台本戏不如一个晚上演完的大戏卖座。”她解释着:“所以信里也跟您提过,有的连台本戏,又做了更精简的版本儿,方便一个晚上能唱完。”
萧迁看着商雪袖,知道她性子不愿意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必是要有寻思的极准确了才说——就这样的性子,也是三年里他教出来的,想到这里他便露了笑意,便耐心的等着她。
“折子戏如果有我挂牌的,那么就比旁人演的要卖座。但拿上京来说,有时候即使是我挂牌,也只得**分的座儿。”
商雪袖又道:“上京厉害的伶人很多,我在上京时,响九霄和小玉楼都在那里。若都排大戏,新音社上座儿是要更好一些的。”她思虑了一下,明确的道:“这是因为我们的大戏戏本子新鲜——无论是南腔,还是北戏,大家都看过太多太多,有些腻了。”
萧迁微微点头。
“但若是折子戏,是不好说的。”商雪袖声音略低了下来,说到这里,她有些茫然了,道:“完全摸不清有什么规律。就拿大戏或者连台本戏来说,也不能总演全出的。挂折子戏的时候,《画眉桥》一折就没有《馆娃宫》卖的好,但若要只凭这个就说载歌载舞的卖得好,似乎又不是这样。比如《别姬》吧,一样有剑舞,曲子、身段也精彩极了,可座儿却连《舍子》都不如……”她看到萧迁极专注的看着自己,急忙又解释道:“我说卖得好,并不是说座儿。新音社在上京那么久,我也拜会结识了很多人,里面不乏极痴迷、极有见地的戏迷……”
“上《画眉桥》和《别姬》的时候,有见地的人来的少,对么?”萧迁道。
商雪袖睁大了眼睛,是想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来着,可不过一瞬间,又想:萧六爷什么不知道呢?
萧迁道:“听说新音社被宣进宫,同去的有响九霄的班子,唱北戏的《双星》?”
商雪袖点点头。
“可有听到?”
商雪袖摇摇头,道:“我们在他们后面演,只在台后隐约听了一点儿。我们明剧的《双星》一折,是整出戏的收尾,虽然讨了巧,可的确拿了宫里的赏赐,说明还是很好的。但是北戏的这一折,那天在宫里却和我们拿的赏赐一样,没有拿到什么额外的……”
萧迁靠在椅子上,嘴角不屑的挑了起来,中断了商雪袖的话:“赏赐算什么?”
这话音冷冷的,似乎也带了对商雪袖的不认同,一对凤眼挑了过去,整个眼神仿佛都在表示商雪袖已经被这些肤浅的东西迷了眼。
商雪袖一个激灵,惴惴不安的自觉站了起来。
“听说你还赠了响九霄自己改的《长生殿》戏本子?”
“我……我是觉得若是这些大角儿们愿意唱明剧的话,明剧的推动会更快一些,六爷是怪我擅作主张了吗?”
“不是。”萧六爷打开了扇子,边扇边道:“若说对明剧来说,这么做可谓百利而无一害。不过对你,可就说不定了。这个本子,若是响九霄吃透了,同时演,你演不过她。”
商雪袖的脸腾的就红了。
她的嘴紧紧的抿着,固执着没有说一句话。
萧六爷只瞟了她一眼,看到她眼里的不服,还有不解。但他只面无表情的移开了眼睛,再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不再说话,而是悠然的端着酒杯,抿了一口。
这样的安静,和冷落,在三年中发生过那么多次,每当萧六爷的问题她回答的不好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着,直到她自己想明白为止。
站了好一会儿,商雪袖才平复下来,她心中有些悚然了,在这夜风凉凉的小院中,出了一后背的汗。
从什么时候起,她不愿意听到任何说她不好的话了?
又有多久,她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
她的腿在打颤,立刻低了头,道:“六爷,我知道错了。”
萧迁看着她,万千感慨,最终还是和缓了声音,道:“这样的话,除了我,没有人能和你说了。”
就连邬奇弦都不能。
萧迁今夜见了管头儿、大岳和邬奇弦,或许外人看来,管头儿和大岳主导着戏班子,聊的时间应更长一些,但事实却是只寥寥数句过后,二人就离开了,反而是邬奇弦在此处呆的时间更久,说的话更多。
对比多年前正求成名的那个邬奇弦,现在的他,对萧迁那一份佩服和尊敬是不变的,但心境、阅历早已大不相同,成了南腔老生宗师的他,也不再需要有人传业授艺。
这也是萧迁赠他一部《梦黄粱》以后,再无他话的缘由。
聪明人,原本就是一点就透的。
他们聊的是商雪袖。
现在小院中的人换成了萧迁和商雪袖,萧迁对着她道:“坐。”
商雪袖这才敢再次坐下。
萧迁道:“戏是假的,可情理是真的。有些戏,连层次略浅的内行也看不出来。但内行如邬奇弦,或那些极有研究的,像你这些师傅们,一旦入了眼,也就露了短儿。”
他看商雪袖仍是有些懵懂,还不知道所谓“短儿”在哪,又道:“那些你说的上京的老先生们,为什么有的戏挑你的看,有的戏又不看呢?你可知道么?”
萧迁站了起来,踱了几步。
这院子不大,横竖三五步,也就到了头。他用手随意的扒拉着竹叶,道:“从古到今,世人说戏,不外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这八个字里,才子佳人,占了一半儿。你的短处,就在这里。”
总共就八个字,就有一半儿的短处,商雪袖虽然已经做好了被萧迁挑毛病的准备,可还是吃惊的长大了嘴。
“你的才子佳人戏里,少了东西。”
萧迁这样说道。
“少了什么?”商雪袖急急的问道。
在六爷说那八个字的时候,她就忽的将以前演过的戏分了类,正如六爷所说,的而且确,就是有明显的差异,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萧迁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笑了笑。看着商雪袖,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他让商雪袖去遗忘的那段往事,可他自己还清清楚楚的记得。
记得那虽未化妆却红肿的如同上了桃花妆的眼,记得细长双眉中的一点朱砂,还记得趴在他身上那副慷慨赴义又哆哆嗦嗦、狼狈无比的神情。
他拿了酒杯,晃了晃,又觉得今夜酒已经够了,便放了下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她说透,想了想,道:“这件事,原不怪你。也只得慢慢来——从我遇到你到今天,倒是可确定一件事,你我之间,只有戏。”
萧迁扯东扯西,却不说到底她的这种戏里少了什么。
商雪袖不由得焦躁起来,反而和萧迁一样,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往事。
当年萧迁出手,她本已到了码头,又被喊回萧园,也是这样一番东拉西扯,商雪袖听了萧迁这句话,便愤懑起来:“自是只有戏。”
是啊。萧迁心里暗自的点头,想到当日,不由得握了拳在嘴角清咳了一下,掩饰他忍不住的笑意。慷慨赴义是不成的了,但当时的九龄秀反应过来“萧六爷”的含义后如遭雷击又变成满目敬仰的表情,也太过生动。
而后面的数年,则是一股脑的便由一个“戏”字,占满了她全部的生活,和心。
这个姑娘,是块没心没肺的璞玉,却不知道谁能点开她。
萧六爷收起了嘴角的笑意,道:“所以这是你的幸,也是你的不幸。”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你的幸,在于你我之间只有戏,而无情,否则你会和她们一样,”他指了指内宅里面,又道:“不会有今番的成就和名声。若你我所求,只为明剧,到此也就够了,你是稳稳的明剧第一人,你会继续唱下去,避开短处,仍是无人可比,明剧也会越来越风靡。”
他又看着天上那一轮月,道:“可我所求不止为此,你也是。若能唱明剧的角儿粲粲如星,你便应如这皎月,只此一轮,圆满无缺。所以,对我无情,反而成了你的不幸……”萧迁想了想,又道:“不仅如此,三年来在萧园,或在你自己挑班唱戏的这些时间,未见你对谁动情,你不懂情,所以戏里的情,你演不好——这便是你缺的东西。”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萧迁,她并不是很明白。
戏,不是演的么?
“戏,不是演的么?”萧迁开了口,商雪袖听他问出自己的心中所想,一点儿也不吃惊。
萧迁道:“或许你还在想,难道戏里杀人,我就也要活生生杀个人?”
商雪袖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她刚才确实是这么想的。
“若是真的杀了人,想必演起来也会格外入木三分。”萧迁笑了。
“啊?”
“但看客并不想看呀。”萧迁道:“最终,看戏的人还是为了舒缓身心,从中体味共鸣,艺能悦耳目,情能动人心——种种剧目,看客们要体味的是其中之美,而非其中之恶。”
“我有些懂了。但却还不太懂。”商雪袖仰头看着萧迁,道:“就如戏台子上的打斗,和平日里见到的打架不一样。”
“这不过是程式上的美而已。”萧迁摇摇头,道:“你演《黄天荡》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呢?”
“自然是想要演好……”商雪袖急忙回答了,脸红了一下,又道:“也想着,若是我,也要这样为了保家卫国拼死一战。”
“是啊。所以,这样能让你心有所感的戏,你演起来都是极好的。但你的才子佳人戏呢?若有情,便仿佛有那样一个人,让你有了依赖、患得患失、终成眷属、安心、惜别离喜相聚、甜蜜酸楚种种情绪,那么,你告诉我,你演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呢?”
这次商雪袖没有像上一个一模一样的问题立刻就答了出来,她竟然想不出来当时在台上的那个商雪袖除了“努力演好”之外还再想些什么。
那些名为“西施”、“虞姬”的角色,无论是与心上人别离、还是团圆,心内竟是空空如也!
也并没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有萧六爷描述的那些情绪。
她一时间心中那么乱,仿佛塞了很多东西,又那么空,空的难受。
萧迁并没有再纠缠下去,道:“不要多想了。原本深夜返家,只是随意和你聊聊,倒是我仍脱不了以前给你讲戏时候的习惯。”他笑了笑,柔声安抚和交代道:“你什么都不要想,新音社其他人还在船上,你明日要接回来安顿好。然后好好休息几日,霍都必定是要演的,大家伙儿不休整好,万一演砸了,你这一路北上南下的盛名可就毁在霍都了。”
这一个夜晚,注定很多人无法安睡。
商雪袖在回莺园的路上时,还有些失魂落魄,然而躺在那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床上时,却仍是暗自的握紧了双手,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那又怎么样……我可以的,什么样子的情,我都可以演出来!
而此时萧迁已经坐在了竹园里,仿佛知道今夜无论多么晚他都会前来一样,那窗子里透出不算明亮的烛光,随着烛光透出来的,还有温柔的话语。
赛观音推开了窗子,一阵微风轻轻的摇晃着烛光,她头上的一根步摇便也在她洁白如玉的脸上荡漾出一小条阴影来,让萧迁直想将那阴影拂开。
“见到她了?”
萧迁点了点头:“见到了。”
“不满意?看你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赛观音道。
“满意……怎么不满意呢,她已经很好了。”萧迁的语音里有赞赏,可脸上却不免带了惆怅和遗憾的模样。
赛观音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必瞒我。”
“观音,她无情,怎么办呢?”萧迁在赛观音面前少有的露出了一副苦恼的神色,“我虽不曾看过她的戏,但邬奇弦既然这么说了,就必定是这样。”
“六爷,你好贪心啊。”赛观音叹了一声,“她不像萧园里的女眷们。对你没有痴慕之情,所以才能飞到外面,可现在你又要求她有情。月满则亏,你不怕当你把这份情替她补好,反而会失去整个的一个她?”
萧迁摇摇头道:“不会。”
这点是他坚信的。
他又怕赛观音误会什么,急急解释道:“观音,我并不要求她对我有情,你是知道的。”
赛观音对着萧迁笑了一下,道:“是的,我知道。”
萧迁怔怔的看着灯下笑靥如花。
赛观音又道:“所以你在新音社安排了李玉峰,还安排了柳摇金。”
萧迁将胳膊支在窗台上,撑着头看着外面,道:“李玉峰相貌英挺,为人诚恳和善,柳摇金相貌俊俏,为人活泼。我原本想,男女之间,说不定可以日久生情,她自己便也自然而然的体会情之三味。”
赛观音看着萧迁,他的一头乌发就披散在窗台上,丝丝缕缕的,有几缕还垂进了屋内,三十多岁的人,仿佛能看穿一切,也仿佛能安排一切似的,但其实世间太多事情,是无法安排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却忍不住去触碰那几缕乌发,半晌方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我之间,原也不是相处久了,才……”她说到这里,又觉失言,将红唇紧紧的抿上,不再往下说了。
可萧迁却如闻纶音,仿佛忘了刚才讨论的重点,恨不得将头伸到窗子里去,一双眼闪亮起来,道:“我们之间。”
赛观音瞬间缩回了手指,脸上也泛出了可疑的红色,却淡然道:“不过说说往事。”
萧迁深深的看着赛观音,不再凑过去,可是嘴角却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
“我要关窗了。”赛观音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心里就有了些小小的闷气,她瞪着萧迁,必定是眼前这个人深更半夜来谈什么情啊爱的,想了想,她又有些放心不下,低声道:“若不行,就算了,勿要逼她。”
“好。”
第二天的一大早,管头儿就陪着商雪袖到了船上,新音社原本在萧园的外宅就有屋子,东西也早就收拾妥当,不出半个时辰,戏箱子就都抬上了马车,商雪袖道:“管头儿,您先带着大家伙儿回去,好好安顿下来。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管头儿犹豫了一下,便带着众人下了船,商雪袖才坐在厅里,面沉似水,道:“青佩呢?”
青弦道:“还在仓房里关着呢。”
商雪袖叹了口气,道:“你去把她带过来吧。”
青弦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随着脚步声也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声音。
商雪袖抬起头,看到青弦极费劲的扭了青佩上来,因为怕她夜里哭喊,所以嘴上绑了布条,商雪袖看她挣扎的厉害,按了按额头,低声跟旁边的青环道:“你去叫两个船上的粗使婆子过来。”
粗使婆子一进来,便知道怎么回事,寻常大户人家的丫头做错了事儿,总要找些人整治,看眼前这个还在使劲儿的拧,身边的两个小丫头也是条条苗苗的,根本制不住,便粗喝了一声,倒把青弦和青环吓了一跳。
青佩看着粗使婆子露胳膊挽袖子,露出有她小腿粗细的腕子,不由得也停了挣扎,只一双已经泛红的眼睛瞪着商雪袖。
商雪袖轻轻放下了茶碗,看她这副样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刺激的青佩似乎要发疯,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但因为绑在嘴上的布,最后喊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团意义不明的话。
商雪袖抬眼看了一下后面的粗使婆子,那两个婆子会意,拧了青佩的胳膊就把她按跪在了地上,拉开了她嘴上的布条,商雪袖才轻飘飘的道:“那要问你自己,为什么半夜里从大岳先生的屋子里出来。”
她看着青佩,直到现在,青佩和青弦也才跟了她一年多,不服她,不要紧,原本她也没想过要花心思收服两个无关紧要的丫头,但不能在她身边做出丑事来!
岳麒岳麟都是大而化之不太会照顾自己的人,所以除了帮自己整理箱笼,她让青弦青佩去帮着照顾两位师父的日常起居,青弦安守本分,不想青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青佩道:“那又怎么样?我和大岳先生……”
“住嘴!”商雪袖厉声喝道:“凭你也配与大岳先生相提并论?大岳先生为人坦荡,不拘小节,却不是你可以借机做丑事的!我顾念你陪我一路,一直不忍心落你……”
“呵呵呵呵……你不落我,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一路上让青弦看着我!我喜欢大岳先生,碍着你什么事?”青佩豁出去了,即便婆子狠狠的按着她,她还是使劲的抬头说道。『┡ 中┡文网 .『
商雪袖看着青佩,并不生气,但是却觉得眼前这个姑娘,这么自私,这么蠢。
“你既喜欢大岳先生,那我就告诉你,从你第一次故意乱了头从大岳先生房间里出来起,你就不可能再与大岳先生有任何缘分了。这样的事,你却做了数次,直到从嵇水来霍都的夜里,还在做!或许你觉得,马上要回萧园了,还不知道以后如何,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要是让人撞见,以为你们两个之间有私,他就不得不纳了你。”她走到了青佩的面前,低头道:“你这不是喜欢他,你是在他的名声上抹黑,你让人怎样看大岳先生?与女弟子的丫头不清不楚暗通款曲?”
青佩慌乱的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不,你只是觉得我抹黑了你的名声!”
“对。”商雪袖笑道:“亏你还想的起我的名声。我的丫头若是被人传出去和大岳师父有染,你猜除了我名声扫地以外,还会怎样?世人难免会想,我还有个小岳师父呢,我身边还有青弦青玉呢,我班子里还有小玉桃,还有女徒弟呢……因你一人,我这新音社,便会被人想成污烂一窝!”
“不是的……”青佩道:“姑娘,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你帮我和大岳先生说说,我愿意伺候他……求求姑娘了……”她不停的磕着头,可商雪袖却只是笔直的站着,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不可能。”商雪袖道:“你别痴心妄想了。大岳先生的出身摆在那儿,收用一个丫头算的了什么?若他哪怕有一点点心思,早就问我讨要你了,不,如果他真的有心,早就和六爷要了你!你以为他看不出来你的那些伎俩?只是懒得和一个贱婢计较而已,也不愿意让我脸上不好看。”她冰冷冷的看了过去,道:“难道你没感觉?他从上京出来,便鲜少与新音社同行?”
“不,不是。”青佩不甘心,疯了般的喊道:“是你,你让他去的,你不过一个女伶,又比我高到哪里去?为什么就能霸着两个……”
“啪”的一声,青环已经起手扇了青佩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扇的极重,青佩的半边脸顿时红了个通透,嘴角也沁出了血,连鼻子都流了血出来。
商雪袖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青佩,头蓬乱,满身脏污,道:“我是女伶,那又如何?我知要自尊自重,爱惜声名。身为女子,立世已为不易,我身为女伶,不得不抛头露面应酬俗务,求一个心中坦荡比你难上百倍千倍!但若能守住本心,又有何难?我商雪袖在这世间,只有明剧之盛名,而无卑贱事人之污名!”
青佩怔怔的仰头看着商雪袖,她被打的有些头晕,眼睛都有些模糊了。
在这一片模糊中,可看见眼前的女子绰约而立,一身雪白的裙装,外面披着天青色的薄丝褂子,白色从里透到外,如同山上雪映着冰冷冷的青天,她看不清商雪袖的脸了,可即使看不到,也能猜到,商雪袖的神色必是自傲,且蔑视的。
青佩也是常近身随侍的丫头,她知道的……商雪袖行事,的确无需避人,休要提大岳小岳,班里的李玉峰和柳摇金,拂尘文会也有青年才俊,她……
“为什么……你自己没法喜欢人,就也不许我们喜欢人么……”
商雪袖再也懒得和她辩驳,转过身去,挥了挥手,冷冷的道:“看好她,别让她乱说。”
“你要干什么?”青佩心中慌乱之极,“我不走……”但却哪能扛得住两个婆子的力气,直到被生生的拖走再也不见人影,她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这并不大的船舱中。
“你不是人!”
“你什么都不懂!”
“你没有心!”
“你就一个人唱到死吧!”
青环正扶着商雪袖,只觉得自己的手似乎都要被姑娘捏断了,姑娘的胳膊和身体都在颤抖着,想必真的是气极了,一半儿是手疼,一半儿却是心疼,鼻子一酸,道:“姑娘别理她胡说八道,给了她脸,她却不要。”
商雪袖勉强的笑了笑,道:“我这次恐怕真的是要做恶人了。”
那两个婆子已经重又绑好了青佩,堵了嘴,回转了来,在那垂着手听吩咐。
“你们叫顶轿子,把她弄回萧园去,禀告给六爷听,就说,青佩留不得了。青弦,给两位妈妈赏。”
商雪袖又一次在心里悲叹着,这滋味真的难以言表,她终究也借了萧六爷的势,成了抬抬手、几句话之间决定别人命运的人,若说她并不愿意,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青弦拿了银子递了过去,转头道:“我还怕姑娘硬不下心来,生怕您一心软,又饶了她。她已经魔障了,回到萧园也必定会惹出祸来,像您说的,万一出去胡说八道,新音社在别人眼里成什么了?”
商雪袖点点头,青环和青弦伺候着她上了轿子,她瘫在了轿子里。
千百种的苦涩滋味涌了上来,那样轻易决定了青佩的归宿,可除此之外,让她苦到似乎嘴里真的含了黄莲一样的是,青佩到底对大岳师父是有情的,也上了心,不然也不会从来没认错过大岳师父和小岳师父,只是她用错了方法,走了歪路,最关键的是,大岳师父对她全无半点儿情意……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为了这份“情”就变得那么疯狂。
自己呢?
六爷也说她无情。
她轻轻的合上了双眼。
无情便无情吧——她还有自己。(未完待续。)
青佩被两个婆子扭着,不引人注意的一顶轿子就送到了萧园,然后便如同入了河水的一小滴水珠儿,甚至连涟漪都不曾起过,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萧迁已经在为新音社在霍都的首演排戏码了。
演出的地方,早已经替新音社定下来了,就是知雅水榭,也只能是知雅水榭。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商雪袖明明早知道应该是这样,还是不免百感交集。
时光中那个站在戏船上,仰望知雅水榭的那个她,似乎就在不远处看着她自己。
萧迁准她随意走动,排戏,访友,哪怕什么都不做出去逛逛,都没有什么限制,但她并没有去松阳江畔的知雅水榭,只是到了观音阁的湖边,静静的看着戏台。
青环就在她身后,青玉捅了捅她,轻声道:“怎么姑娘那日从船上回来,就这样了?”
青环摇摇头,道:“或许心里还在替青佩难过吧。”
青佩的事情商雪袖已经告诉了谷师父。像谷师父她们这样常年在深宅大院中的人,觉得再正常不过,甚至还觉得商雪袖处理的晚了。
但她们不知道的是,除了这件事,另一件事才一直纠缠着商雪袖的心绪。
此刻她脑海中放满了应该怎样把“情”演出来的情景,她不允许她演的人物,内心是那样空空如也的。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直到有人喊了一声“商姑娘”她才回头。
“六爷请您过去一趟。”
声音淡漠,那是松香。
商雪袖其实已经对松香的态度无所谓了,她早已经忘记了鼓槌儿的模样,几年过去,那个在她仓仓皇皇的时候对她表达善意的小厮,面目已经模糊了。
她走在松香的身后,又想起了拜谷师父为师的那一天,知道鼓槌儿被派到了外面时,谷师父说过的话。
凭什么?那时候不许我有情,现在又需要我有情!
商雪袖突然觉得委屈了起来,这种委屈,在看到三天的戏码的时候,终于爆发了出来。
“为什么?”
萧六爷头都没抬,继续斟酌着已经拿出来的戏码,三天演什么戏,大概已经定下来了,但三个晚上,每晚要安排哪几出,却煞费苦心。
商雪袖两只手按在桌子上,双颊通红。
观音台距离莫忘居并不近,一路快行而来,也因为她此刻心里生气,鼻翼翕动着,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大声道:“为什么给我选的都是这样的戏!连《虹霓关》都没有!”
听她这句话,萧迁抬起头,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商雪袖道:“你这是在质问我?”
商雪袖瑟缩了一下,立刻又不服气的对上了萧迁的眼睛,道:“这出戏我和邬奇弦连演了三天,场场都是爆满!”
萧迁“嗤”的一声笑了:“这出戏是邬奇弦不让我排的。你以为嵇水那三天的爆满靠谁?是靠你么?别开玩笑了!若戏有十分,邬奇弦一个人得撑起来九分!还有一分,也不是给你的东方氏,而是你最后一天的丫头!”
他扔了手里的戏牌子,那木牌就“当”的一下砸在了桌子上,又翻了几个个儿才不动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连续点了三天,为什么每天排练都在旁边看?他看出问题来了!”萧迁走到了商雪袖面前,道:“若不是你第三天出了一赶二的招儿,你就留不住他了!”
邬奇弦到萧园的第一晚,说的就是此事。
《虹霓关》里,虽然商雪袖做戏几乎挑不出毛病来,连邬奇弦都赞不绝口,用他的话来说那是可以当范本儿的表演!可东方氏对王伯当没有情意流转,却骗不了邬奇弦这样的行家。所以连着三天在台上,用邬奇弦的话来说,就是“配戏配不到一起,演的不爽”,他几乎就要以为商雪袖不过如此了,反倒还是第三晚丫头劝降那一场,他才觉得演的酣畅淋漓!
邬奇弦这才明白过来,不是技艺不到家,而是有些事商雪袖还是一片白纸,仍在懵懂!因此和萧迁面谈时,他半取笑半认真的道:“六爷这样的人物,风流俊雅,见而忘俗,又对商班主格外的厚爱,她正当妙龄,难道竟未对六爷动情么?”
那晚萧迁对这样的问题自然觉得太突兀了,可不过刚摇头,就明白了邬奇弦的用意。
邬奇弦既然进了新音社,自然也就能看到李玉峰和柳摇金,他这句问里套着话,隐含着曾经沧海之意。
萧六爷当时立刻就知道自己这一步安排的多余了。
若商雪袖是在自己的调教下养了三年,岂能看他二人入眼?
萧迁面对着商雪袖,突然发起愁来,若自己这个名为“萧迁”的人,也入不了她的眼,那还要什么样的人,能触动春心?
商雪袖哪里知道萧迁发愁,她只觉得六爷是要发火,简直要被他的视线压得矮下身去,便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
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问题,萧迁不得不和缓了语气,道:“在新音社入霍都之前,有大大小小五六家戏班子也赶来霍都,其中有镜鉴班。”
商雪袖被“镜鉴班”三个字夺去了注意力,道:“余班主来霍都,是要打擂么?”
萧迁呆了一下,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道:“打什么擂啊!这些戏班子,包括原本就在霍都的戏班子,都没有排戏。在霍都一等数天,你觉得他们在等什么?”
商雪袖茫然的摇摇头。
萧迁看着她,商雪袖有时候是很聪明的,就像安江关那场酬军戏,抓住了极好的机会,可是有时候她又是极迟钝的。
“太子东海大捷,即将从霍都返京。”
商雪袖眼睛一亮,道:“那么他们都是要在这里等着庆功献演么?”
萧迁再次摇头,道:“或许有这个原因。但最重要的,你从霍都出发,当时却没有在这里唱,原先明剧没有名气,现在名气大了,便会有人注意到,新音社北上而返,一路上无往不利,最终一站,也是一战,必定落在霍都。”他温和而坚定的继续说道:“全天下的戏班都在等新音社在霍都的这场戏。”
商雪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她有些口干舌燥,她一直期盼着返回霍都,一唱而红,为这程长久的奔波做一个完美的收尾。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等——不管他们在等什么,或者想等到什么样的结果,都是因为明剧足够璀璨到能吸引到他们的目光了,她此次出行,想为明剧做的,已经做到了。
“所以,我不能冒险。”萧迁温润的声音传了过来,“不擅长的,就别去演。相信邬奇弦,也相信我。”
“好。”
商雪袖的内心,是早已答应了的。
她想起了李玉峰为了请南戏宗师邬奇弦进班,让出了头牌的位置,想起了梁师父虽然自己仍然能带徒弟,却都交到五盏灯手上……若和明剧比,她心里的那点纠结又算什么呢?
虽然萧迁让新音社休整,但其实能彻底放松、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也不多。
在霍都演戏,于新音社来说是个大事,完全不输于上京那场打炮戏的慎重。
虽然挑戏码由萧六爷全权负责了,不需要他们费心,但练戏却是一刻也不能放松的,因为六爷选的都是这一路上不曾演过的新戏——明剧本就是新东西,始于霍都,终于霍都,这场必须再拿几出过硬的新戏出来!
商雪袖则是最忙的,即使有的戏里面并没有她的角色,她也要通读剧本,细细的琢磨。
排戏之前自然是要说戏,邬奇弦和新音社只是简单的契约关系,所以也并不参与这件事儿。
他本来就怕麻烦,所以即便他是宗师级的伶人,商雪袖也没法指望人家帮忙说戏,更别说后面几天的排练都跟着全场盯了——因此商雪袖极其疲累,可偏偏夜里那些萧六爷、青佩等人的话,萦绕耳边,心里又是不服,又是难过,又是担忧以后不能再进一步。
不过两三天的功夫,虽然有谷师父盯着补身子,可商雪袖的眼圈却是青了,有戏排练的时候精气神一点儿都不差,可一旦下了台,便透出一股萎靡的劲儿来,就连邬奇弦都看不下去了。
赛观音就是这个时候使了身边的财儿来找商雪袖的。
商雪袖见过财儿,一个憨憨胖胖的丫头,她一直跟在观音身边,年龄也不小了,比起龙儿来,商雪袖还是更喜欢她一些,所以没有拒绝。她自从回到萧园,还一直没有见过赛观音,这么一算,也有一年多了,商雪袖觉得眼前的观音娘子面目越发的如同一尊观音像,所以当这观音像露出明显带着善意的笑容时,她甚至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看着赛观音道:“娘子找我什么事?”
赛观音微笑道:“坐吧。”
这是内宅里的一处小楼,商雪袖虽然在萧园三年,来内宅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仅有三次,所以对内宅的亭台楼阁并不熟悉。
小楼上布置的雅致非常,但怕也是许久没有人来,所以有了些陈腐的味道。四周有着刚打扫过的痕迹,商雪袖斟酌着坐在了赛观音右侧的椅子上,中间的茶几上放了两盏清茶,还散发着袅袅的香气。
这一坐下,商雪袖才看出不对劲来,二人明明对窗而坐,那窗子却不曾开。
赛观音道:“财儿,门可闩好了?”
财儿答应了一声“闩好了”,商雪袖的心便一下一下跳的没个底儿,不知道赛观音把她和自己关在这里要说什么,或做些什么。
赛观音那双隐藏着无数情绪的眼睛瞟了商雪袖一眼,道:“莫要不安。到今天,我也并没有让你真吃过什么亏呀。”
商雪袖哑然无语,的确如此,但除了对赛观音的敬仰之外,商雪袖着实很难对她生出亲近之情来。
赛观音看她如此,轻笑了一声,道:“你虽然来了萧园三年,但是进内宅的时候少,后院里的娘子们,平日寂寞的时候太多了。”
出去了一趟,商雪袖早已不再以己度人,只道:“两年多以前,您也说了这怪不得别人,各人选各人的路罢了。”她顿了一下,道:“毕竟萧园也给了她们平安富足一生。”
赛观音的眼睛眯了起来,点点头道:“话是这样说,理也是这个理,不过有时候难免憋闷,便不得不有时候自己找找乐子,玩耍玩耍。不然,这白昼时光,一日一日,如何熬得?”
“萧园园子大,景色美,别说四季都不重样,哪怕每天都有不同处吧,谈何憋闷?”
赛观音笑了起来,道:“外出了一趟真是不一样了,好像对比两年前我们二人调了个个儿,倒像是我在为娘子们打抱不平!罢了,我不是和你说这个的,只是看你连日心神劳累,请你来看看娘子们平日如何消遣,松散松散心情的。”
商雪袖愣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道:“我不累呀。我以为娘子是有要事,所以才过来,如果只是这样,恕我不能奉陪,那边还好几台戏等着我盯着呢。”
赛观音抬起头看着商雪袖,道:“不差你盯那么一阵子,商姑娘,请坐。”
商雪袖正要再推辞,就听楼下由远及近的一阵阵嬉闹声传来,她正要开窗,赛观音的手就拦了过来,她一回头,见到赛观音指了指椅子,又摇了摇头。她心中纳罕,便重新坐了下去,赛观音早就凑到窗户那去,用一只手指头捅破了窗纸,眼睛径直凑了过去偷看。
这举动让商雪袖目瞪口呆,盯着赛观音那依旧不动声色的姣美侧颜,仿佛不认识这个赛观音一般——这太怪了!
商雪袖咬了咬嘴唇,也捅破了她眼前的窗纸,透过小洞向外看去。
那小楼下面是个小小的空地,不过也就几尺见方罢了,旁边几棵垂杨柳下零零散散的摆着几套石桌石凳,正好洒下一片阴影来,另一侧则是一小片白墙,上面的蔷薇花几乎爬了半面墙,开的一片粉红,热闹极了,像这样独立成景的小去处,萧园随处可见。
一群女子正在这里游玩,商雪袖眯了眯眼,再次偏过头看赛观音,见她也不理自己,看的专注,越发不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未完待续。)
这时一阵笛声悠悠的传上了小楼,商雪袖急忙又往下看去,柳荫下不知13哪个美人在弄笛,可那空地处,已经有三个美人站在那里,却是戏台上常见的站法,左边两个,右边一个。
三个人伴着笛声唱了一会儿,商雪袖听不出那是什么腔调,可却明白了这大抵是某个戏种,说的是一个书生误入了神女庙,见神女像貌美,起了爱慕之心,而那神女寂寞千载,也动了凡心,便与仙婢化为人间女子,让那仙婢探问书生的意愿。
演神女的那位娘子,极其入戏,身姿自然是曼妙的,嗓音也足够甜美——这些商雪袖都有的,可是她到底还是看出来那位娘子的不同了。那嗓音含羞带怯,似乎对那俊美书生萌动的凡心让神女都有了一丝患得患失,随着书生的回答,那嗓音中流露的柔情越发明显。而她唱的最后一问,“可愿与我入神仙境永栖身”,充满了鼓起勇气、奋不顾身的爱慕,同时人也转了身,似乎实在觉得害羞,那身姿极为柔美,仿佛要将最美的姿态呈现给那书生。
虽然商雪袖在楼上,看不到那位娘子的眼神,却知道那一刻,她的眼神一定是眼波流动,带着无限柔情,似乎只待书生答应一声,便可见鸳鸯双栖的美满未来一般。
虽然书生也是个娘子来演的,还有些生疏,但在那神女的眼中,眼前的人就是等了千载的良人。
商雪袖也仿佛沉浸在这千丝万缕的情意里面,拔不出来,但这极短的一小段却结束了,树荫下传来了嬉笑声和拍巴掌的声音。
娘子们还在以戏取乐,商雪袖觉得每一段自己看的都那么认真,可每一段看完了却更加的让自己浑浑噩噩,在这样奇怪的心情交错中,笛声又起,站在那里的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笛声的前调也是熟悉的,虽然数载未闻,那是南腔。
商雪袖鼻子有些酸,眼眶也热了,她真的没想过有一日,能在萧园这一座不起眼的小楼中,看到活梦梅的这出戏——那是《牡丹亭》中的一出。
活梦梅穿着裙装,将平日不离手的折扇放到石桌上,极潇洒的从旁边柳树上折了一根柳枝,再走到空地中间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同了。便听到一个极清亮的嗓音念道:“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话音一落,这一生一旦,一个手执柳枝,追逐求索,一个面有桃花,欲拒还休,仿佛这空地上就起了一阵春风般,吹的人心似水般涌起了波纹。
笛声递了一个过门,“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活梦梅已经开口唱了,那嗓音充满了对眼前人的珍爱。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商雪袖仿佛看到了,这少年啊,仿佛终于遇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她,怜她寂寞,恋她芳华。
后面便是接着唱“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商雪袖脸色微红,可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难能活梦梅能将这里的几句唱处理的如此之好,若只是声腔还罢了,只是那并非单纯求一晌欢爱可比。
在活梦梅的演绎中,那是几乎满溢的少年情怀,不是不爱重,而是爱到骨子里,所以并不以此为耻,情不知所起,终于寻到那个心上人,怎么可能不想要得到她?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这里已经变为两人极合拍的合唱,手牵着手,这两人之间的对舞极美,岂是“赏心悦目”四字可以形容?
商雪袖的脸更红了,可嘴角却沁出了微笑,她不曾见过,也不曾得到,甚至她能想像出情投意合的一对小情侣交颈而眠,偶尔睁开眼,会那样的相视一笑。
和活梦梅配戏的是曾经看她不顺眼的秋海棠,在最后一句合唱之前她甚至都不曾开口过。可那少女的春情、娇弱那么让人怜惜,还有循规蹈矩的闺阁少女情起之后一往而深的勇气,也那般真实——秋海棠的眼神满含情意,有着深深的可以生、可以死的渴盼,却不知道这爱意是给眼前的活梦梅,还是哪个终日难得一见的人。
商雪袖就沉浸在这样的情意中,触动人心的爱恋总让人动容,她微微的笑着,可泪珠就挂在腮边。
她能看到,能听到,也能感受到,越如此,反而越心头绝望。
她这一辈子,会有可能有这样的情么?
赛观音看着商雪袖的侧脸,窗外的人早已散去,可她大大的眼睛看着窗外,长长的睫毛都不曾眨动过,高挺娟秀的鼻梁,从侧面看去,那弧度是极动人的,下面的红唇似张非张,小巧而圆润的下巴上,还汇聚着刚才残留的一丁点儿泪水。
赛观音突然内心叹了口气,商雪袖在上京有刻意压制容貌的事情,她从六爷的信上看到过。相别两年多,再次看到商雪袖,突然觉得,六爷的担忧算是多余的吧?眼前人这样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容样,就算是真的无情,便又怎样?想必照样也可红遍天下吧。
她想起六爷看她的目光,初时她第一次从六爷的手中拿到来自商雪袖的信,六爷的目光还充满着遗憾和对她的担心。
她第一次看到那些信,的确是内心充满了不甘心,充满了羡慕,甚至嫉妒,那应该是她才对啊!
可是后来,她慢慢的越想越明白,越想越通透,商雪袖不是另一个赛观音。
这样心无旁骛的商雪袖,除了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在乎,和她不一样。
赛观音陪着商雪袖一直在这小楼中坐到了月上时分。
楼下早已曲终人散,窗户也被打开,将屋内憋闷的气息透出了一些。
“她们演的可真好啊……我能看出来,纵然身段不那么熟了。”
商雪袖看着窗外,有些惆怅的说道。
天上那弯月亮,弯弯的像娥眉一样。
“我知道我缺的是什么,六爷让我扬长避短,可我这样的性子,总以为2己纵然未曾经历,看着别人也能看会了,若是勤学苦练也能演到个七八分吧?”
赛观音只是坐在窗边,以手支颐,柔美的侧影半晌都没动过,过了一会她方道:“你不曾经历,更不曾见过,这也不是你的错。”
商雪袖苦笑了一下,道:“你说的对,我连见都不曾见过。”
她见过的是还依稀有印象的爹娘的吵闹和撕虏,见过的是改变她一生的那个晚上舅妈被舅舅一巴掌扇到水里,见过的是绿牡丹为了平安富贵不再受奔波之苦愿意委身面儿都没见过的李都守,见过的是萧六爷和活观音这么多年的冷淡如冰,见过的是萧园后宅女子们如花朵般盛开的美艳和寂寞。
赛观音让财儿拿了热帕子,走到商雪袖身边,盖在她的眼睛上,商雪袖知道她行走费力,所以更加难以拒绝,一阵阵暖意从眼睛处透到了心里,她舒了一口气,听赛观音道:“这几天,你就是为了这个才睡不好吧?”
商雪袖沉默着点点头。
“你一向要强。”赛观音不能久站,又坐回椅子上,轻声道:“所以每夜才琢磨这些事,我今天叫你来看,便是让你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或者说,这和下多大的功夫没有关系。”
“我懂。”商雪袖道:“我知道为什么六爷和邬先生都不让我演这样的戏,扬长避短,这是我的短处。”
赛观音摇摇头,又看到商雪袖蒙着帕子,看不到自己其实是不认同所谓“短处”这种说法的,便道:“这并不是短处。只是和你演其他戏比起来,没有那么长罢了。要强的人容易苛求自己,觉得非长即短,把自己逼入死胡同儿里去。但其实你已经强过很多人了,即使是我十多年前,也不及现在的你。”
商雪袖的身体僵了一下,正要起身,赛观音的手拦了过去,道:“我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这样说。在这一点上,我和六爷的想法不一样。六爷觉得,你应亲历,才能体会更深,演出来必定更加动人心魄。但是,从来情-爱不由自主,不是你想放就放,想收就收,到时候伤的是女人。”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就如方才这些娘子们,演的好不好?可再好又有什么用?她们回不去舞台了,她们的心思早已被情情爱爱的占满了。”
“可……”商雪袖抓下了帕子,看向赛观音,看她瞬间来不及收回的惆怅和歉意,一阵语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所以寂寞的人,从往日的一场场风花雪月中寻找寄托,情意越浓,演的越好,可越不想离开。
赛观音偏了头,回想起以前,她不想离开萧迁,也不想离开舞台,所以才落到今日的下场,不是吗?她嘴角微动,半晌才说出一句:“只要经历过一次,你就不是你了。”
商雪袖咀嚼着这句话。
“回去吧。”赛观音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场几乎每隔一段时日,后院的娘子们就会不耐寂寞而演的戏,甚至连萧迁都是不知道的。
她们不会演给萧迁看,更不会演给赛观音看,演的时候她们沉醉于自己营造出的柔情里,散场则带着无望又麻木的表情各自归去。
赛观音自己又在小楼呆了一会儿,六爷不知道她的这场安排,但是,如果是为了六爷心里最重要的商雪袖,她什么也可以为他做。
但商雪袖并没有像赛观音期盼的那样睡好,原先睡觉时萦绕在脑海的各种该怎样演出情意来的场景,变成了无数个问话,每句话都在问她:“若能经历,你还是你吗?”
她入了魔,一会儿觉得自己能行,一会儿又觉得连行事不正的青佩都比自己强,一会儿心中又想鼓起勇气去尝试爱一个人,一会儿又怕最终像这些娘子们一样,连自己也失去。
就这样过了一天,连新音社的人都觉得商雪袖不对劲了,演《虹桥赠珠》的打戏的时候,竟然看着柳摇金出了神,一个筋斗差点摔了,大家七手八脚的拦住了商雪袖,不让她再排戏,直接送到了莺园。
谷师父刚手忙脚乱的安顿了商雪袖躺下,手一摸,感觉脑门发烫,便知道是受了凉发热了,正要说话,听外面青玉道了一声“六爷”,萧迁便走了进来。
这是萧迁几年来第一次迈进莺园。
萧迁径直走到商雪袖床前,看着床上,道:“谷师父先出去。”
谷师父愣了一下,便向旁边侍立的青环使了个颜色,青环想了想,拿了凳子放在了商雪袖的床头,两个人才一前一后的出去了,屋子里也安静了下来。
萧迁坐在床边,商雪袖颇不自在的坐了起来,因发烧了,又有些头晕难受,显得脸颊似火,眼睛也有些水汪汪的。
看着商雪袖这副怯怯的模样,萧迁反而有些无语,不知道是应该责她笨,还是该怪她傻,胡思乱想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但又觉得自己也似乎有些责任,毕竟太过苛求,而少赞美,所以让她一回萧园便慌了神。
若知道这样,也不会和她提邬奇弦,提才子佳人戏,以后不动声色的慢慢来便是了。
但其实她这个好钻牛角尖的性子,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萧迁进来的仓促,谷师父原本倒了一杯温水也没来得及拿给商雪袖喝,就被他指使出去了,萧迁便拿了那杯水,端到商雪袖面前。
商雪袖有些吃惊,瞪圆了眼睛,才胆战心惊的拿了水,细细的抿着。
萧迁清咳了一声:“不是早跟你说慢慢来,不要着急么?”
“我……”商雪袖下意识的觉得她不应该出卖赛观音,便把嘴又闭上了。
“这不是操之过急的事情。”萧迁的眉毛皱了起来,因他眉梢本来就略有下垂,所以这一皱眉显得人越发忧郁,他薄而漂亮的嘴唇也抿了一下,道:“你这样下去,就连别的戏都要毁在你这心思重重中了。”(未完待续。)
商雪袖低了头,默不作声。
“你一个人,带不起来整个明剧的未2来。这是其一。”萧六爷道:“其二,不能因为你是女伶,便把眼界只放在才子佳人上。余梦余有数百出能戏,里面倒有八成不是才子佳人戏,天下的老生戏以及其他行当的戏,数不胜数,难道非得局限于才子佳人的情情爱爱?你真要把这个看的太重,那才叫因小失大!况且我说你此处有欠缺,也只是欠缺而已,如同白璧微瑕,但你不能眼里只看得见那一处的瑕疵,而完全不关注整个白璧。”
“我没有。”商雪袖小声道:“我有练。”
“你那也叫练吗?”
商雪袖不由得往床里缩了缩。
萧六爷道:“你知道现在全国上下的大小官员和百姓们都在关注什么吗?”
商雪袖说不出话来。
“东海是什么局势?陈宽海可有受到弹劾?还是太子安抚了下来?太子从霍都返京,丽贵妃可会那么容易就让他立了大功顺利回京?”
萧六爷接过了商雪袖手里的水杯,放到桌子上,继续道:“我常跟你说,功夫在戏外,并不单指琢磨人的言行举动,或提升个人学识修养,而是对家国大事民风民俗都要体察。老戏本子,我们说‘老’,但在写成的那会儿,可是合着那个时代风潮、时政大事的‘新本子’,传到我们这辈,才叫一个‘老’。这些总有用尽时,即便你这辈子受用不尽,难道你就不能给后人留下什么?”
这番话对于商雪袖来说,即如同雷轰头顶,也如醍醐灌顶。
“我……”她是真正的羞愧到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本就发热的脸,越发的通红。
一路顺风顺水未遇任何挫折的到了上京,再载誉而返,她……这段时间,实在太过飘飘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萧六爷希望她能弥补缺陷,却不是让她只看到这一点缺陷的,可她太急于成为一个她心里“完美”的伶人,反而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萧迁对商雪袖,是真心把她视作一块加以琢磨就可光耀天下的美玉、奇珍来看待的。所以,不知不觉间,竟忘了她不过是一个姑娘家,她有坚强的时候,却不意味着她时时刻刻都坚强。她愿意接受所有来自他的指教,四五年间,一直都努力着让自己做到最符合他的要求,却也希冀着他的认可。
萧六爷叹了口气,温和的道:“其三,你最近有些陷进去了。有些事情,既然现在做不到,就甩开手,做做别的,或许还有领悟也说不定。想想余梦余,想想邬奇弦,你比他们如何?可就算是他们,也有不碰的戏……你已经很努力了。”萧六爷顿了顿,眼中露出难得出现的歉意和温柔,终于还是把手轻轻放在商雪袖的头顶。
商雪袖怔怔的感受着头顶上手掌传过来的温度,眼眶涩涩的,鼻子酸酸的,心中那份长久的忐忑仿佛消失,又仿佛又缺失的东西得到了填补。她的眼泪先是一滴一滴,然后便如滚珠一般,成串成串的洒落下来,而声音也由最初的哽咽,到大哭出声。
这一场哭,仿佛释放了她所有的情绪,释放了这些天日-日夜夜萦绕于心的魔障,哪怕在梦里都不曾逃脱的魔障。
商雪袖安安静静的睡了一天,原本也是有些着急上火,源头若是没了,病好的也快,谷师父强按着她又休息了一日,才重新又开始排戏。
她这一病一好,却让新音社险些乱了套。
柳摇金这两天如坐针毡,皆因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尤其是李玉峰,尤为吓人。
李玉峰现在是二牌,倒有一多半的时间在台下看着他们演,帮提提想法什么的,现在也不提想法了,只盯着柳摇金,常常看着看着眼神就直了。
柳摇金内心一直在哭泣,他不觉得班主看上他了,但是他也不希望自己被李玉峰看上啊——虽然这种事在戏班子里也算寻常。
他可算看到商雪袖出现了,急急忙忙的跑过去,道:“班主,你病终于好了,不然我就要被他们吃了。”
商雪袖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对他点点头道:“没事。”便对着大家伙儿拍了拍手掌,台上台下的人都停了下来,听她道:“萧六爷已经去商议庆功戏排哪几出了,不外乎就是从我们最近练的这些新戏里面抽。我病了两天,后天太子的军队到了,当晚就要开场,时间不多了,从现在起,除了我自己的戏,剩下的我也会一直在旁边盯着,若是有毛病,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给我改好。”
众人一看商雪袖前天还是个娇弱小姑娘,今日又变成了往常的严厉女班主,包括柳摇金在内,都是一阵哀嚎。
在酬军这件事情上,霍都上下官员都极看重。
除了军队入城的主干道披红挂彩,安排好民众夹道相迎,设宴犒劳大军之外,酬军戏是必然要唱的。
李玉爱戏,所以在新音社进入霍都之前那些戏班子,他都知道,何况里面还有不少极有名的。
他最开始找的是镜鉴班,没想到却被余梦余推却了。
还没等李玉发脾气,余梦余轻飘飘来了一句,酬军戏应该由新音社来演,最初安江关壮行的那场戏,就是新音社演的。
虽然明剧正经没在霍都唱过,但是李玉也早有耳闻,尤其是新音社的班主商雪袖,被北边过来的人称为“明剧旦行魁首”,再看这么多戏班子,憋得住这几日一场都不演,竟是都等着新音社发声,顿时当场拍了板。
他是想到哪做到哪的人,立刻差人一边儿递了贴子给新音社的商班主,另一边儿自己却极隆重的来拜访萧迁。
萧迁迎到了大门之外,远远看见数骑马急奔而来,李玉穿着官服,因为是因公事而来访,所以身后还跟了几位官员。到了门口,李玉极熟练的翻身下马,将马鞭甩给了身后的人,正要拱手向萧迁施礼,萧迁哪能受他的礼,抢先一拜,道:“李都守。”(未完待续。)
李玉急忙托起了萧迁的胳膊,道:“世子何必多礼?”
既然是公14务,自然不方便再喊“六爷”,若喊“萧主事”,那曲部主事又实在是个品级太低的官名,因此李玉才如此称呼。
萧迁许久不听人这么喊他,脸上并未露出异样,但却觉得这位李玉也并非如他平日表现的那样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二人相视一笑,把臂而进,客厅里不待众人落座,早有小厮上了茶。
李玉带着的几位官员都是负责酬军事宜的,其中一个见李玉端起茶盏看了他一眼,便站了起来,先给萧迁施了礼,才从袖中拿了一卷纸出来递了上去,道:“世子请看,这是大体上的安排。”
萧迁接了,却先看了李玉一眼,李玉道:“世子但看无妨。”他这才展开了去看,是这三日太子在此休整的日程安排,其中每晚的时间都划了出来,想必是留给新音社的。后面则工工整整列出了一系列的戏名,他扫了一遍,放到茶几上,道:“李都守的下属果然是能人,新音社从霍都起,自上京回,这一路所演的戏竟都在上面了。”
他佯作不知的问道:“这么说,李大人已经定了由新音社来演庆功戏了?”
李玉道:“我那边已经差人通知新音社了,余班主也极推崇新音社,我也曾修书向安江关的付大人问过,听说那一场酬军戏,太子也是极其有兴趣的,只是当时军务繁重,未及看完。”
萧迁点了点头,向旁边的松香道:“拿过来。”
松香才把手里端着的盘子放到李玉和萧迁中间,李玉定睛一看,是戏码牌子,不超过十个,上面的戏名却和那一卷纸上写的不同,不由询问道:“这……”
“这是新音社拟演的新戏,兆头极好,李大人不妨从这里挑挑看。”
李玉没去看戏码牌子,却意味深长的看着萧迁,道:“世子不愧是曲部主事,外面都没见过的戏,戏码牌子却先递到您这儿了。”
萧迁端起茶轻描淡写的笑道:“哪里哪里,皆因这新音社是萧园出去的班子罢了。”
新音社既然已经自己闯出了一条路,它和萧园、和自己的关系,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这个时候揭开是最合适不过了。
李玉刚刚含了一口茶在嘴里,听了这句话,“噗”的一下茶水就喷出去了。
底下坐着的官员倒都是淡定的很,皆因李玉李大人出这样的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各个都像没看见一样。
李玉接过松香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嘴和一脸胡子,道:“世子爷好本事。”
萧迁淡淡的笑了一下,道:“我也就这个爱好了,怎比得大人镇守三江,为国为民,那才是真本事呢。”
李玉道:“既然新音社是世子的班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世子必定了解的通透,就按照您说的,从新戏里面挑吧。”
“多谢李大人体谅我的私心,皆因新音社是新戏新人,您是内行,他们回霍都这一场打炮戏,相当重要,所以还是想上几出没演过的新戏。不过您放心,绝不会捅娄子。”萧迁道。
李玉自然不会不给这个面子,本来他也是专程来请教萧六爷如何安排戏码的,因此“哈哈”笑道:“六爷过谦了,您调教出来的戏班子,哪有不好的道理?”便专心的去看这些戏码牌子,两个人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萧迁极耐心的讲每部戏的剧情,偏文还是偏武,如此这般低声商讨。只是下面坐着的官员都听的一头雾水,不敢冒充内行上去讨论,又因为最近常常连夜安排酬军等公务,很多人都垂目端坐,打起了瞌睡。
二人几乎没有分歧,很快商定了三天的剧目。
萧迁不肯让商雪袖连演三天,第一天是全本《凌波仙子》,“明剧旦行魁首”商雪袖饰凌波仙子,有文有武,萧迁尤其推崇里面的武戏,说是好看的很,李都守欣然同意。这出戏在知雅水榭演,并不是犒劳全军——那地方也装不下,因此这出戏是特意给太子和军中大小将领演的,陪同的是霍都的官员。除此之外,便是萧迁自己留了几间雅座,这点要求,李玉还是能做主的。
第二天李玉则是建议贴两个折子戏——《望儿楼》和《一战功成》,他将这两个戏牌子拈了出来,“叮叮”两声放置在了茶几上。
萧迁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李玉,并未多言,心中却思量开了。
李玉曾以文采出众名扬天下,可正因如此,性格上带了文人疏狂高傲之气,初为官便得罪了人,被人举荐做了西塞的随军监军。品级是升了,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被人狠狠的阴了一把——且不说西塞艰苦,这“监军”一职,常常是皇帝信任的大太监去做的。
他这么一去,幸灾乐祸者有之,惋惜哀叹者有之,但有一点基本是共识,就是他可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但李玉还是回来了,两年多的西塞随军生涯,让他从一个白面书生变成了脸糙皮厚、满脸胡须的大汉,从一个出口成章的才子变成了一个口无遮拦、言词粗鄙的莽夫,这让满朝官员吃惊之余,也不由得感慨军队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有人看不过去他在朝堂上也粗鄙无赖的样子,自然要参他,但却没想到他这副样子竟然投了当今圣上的眼缘,屡次被宣进宫密谈不说,还当众被庆佑帝留了评语:“姿皎满脸风尘,面覆胡须,朕却能看见他内心爽直,如钢似玉啊!”
“姿皎”,就是李玉的字。
若在去西塞之前,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李玉倒是真当得起这两个字。
现如今,大家想到他的字,再想到他的人,内心都十分矛盾。
可圣上的考评都是要记档的,这句评语一记,还有谁不明白圣上的心向着哪个呢!果然未出半年,霍都都守这样的重担,就落在了李玉的头上。
李玉得了这样的考评,更加变本加厉的在粗鲁的路上一发不可收拾。
萧迁虽然来霍都几年,除了不时在听戏的时候遇见,不曾和李玉有过太33密的往来,很多关于李玉其人其事,也是风闻,今日涉及公务,再看李玉的行事,可不正合了上位者的心思?
行事不拘小节,常常犯错,可大事上却不糊涂!
想到这里不由得他心里暗忖:“都说李玉因为在西塞呆了两年多,所以和西郡来往十分密切,据称他和柳传谋也都是平辈论交、称兄道弟,今天看,却未必如此……”
因为这两出戏的含义太过明显了。
且不说《一战功成》是**裸的迎合太子,《望儿楼》,那是什么戏?窦太真思念李世民,李世民那时候虽然不是太子,可后来做了皇帝!
萧迁没有再看李玉,此时此刻在他心里,李玉这个满脸胡须的外表之下,仍然装着那个心思极其细腻的李姿皎,哪怕再多看他一眼,恐怕都会被他察觉出自己对他的想法——他可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不想掺合进去,因此便点了点头,道:“这两出戏极好,李大人可能还不知道吧,邬奇弦现在在新音社,《一战功成》这出戏,大人您算是挑对了。”
李玉一扬眉毛,又是一阵“哈哈哈”的大笑,道:“难怪余梦余不敢接这个庆功戏的活儿呢!”
萧迁没有接话,又拿了两个戏牌子出来,道:“第三天若我猜的没错,便是给军士们演的戏?”
李玉皱着眉头,一只手习惯性的抚着胡须,道:“这也为难,人太多,知雅水榭是装不下的,而且,那是霍都的一大风物,雅致非常,文气星辉,怎可给那些兵士们一窝蜂的进去看戏?”
萧迁道:“既然如此,不如临时搭台,安江关演的那场,也是如此。”
“只怕在城中搭台,一旦开演了要乱成一锅粥。”
“太子御下甚严,”萧迁琢磨着开了口,看到李玉怀疑的目光扫了过来,笑着道:“新音社在安江关演完了那场酬军戏,商雪袖就写了信回来,听闻太子手下的军士在看戏的时候分列有序,极其守纪,就连叫好声都跟操练声一般齐整。”
李玉这才放下心来,粗声道:“那就这么定了!”
这话声音不小,下面几个瞌睡的官员一下子就抬了头,茫然的看着上面的李玉和萧迁,不知道定了什么事,看到李玉已经站了起来,便也跟着纷纷站了起来,想是已经商量好演哪几出了,是时候告辞了吧。
然而李玉又坐下了,下面的官员也跟着又坐回了座位,有这样的上司,实在让人尴尬。
李玉将身子整个歪向了萧迁那边,神神秘秘道:“这么说,新音社现在就在萧园?”
萧迁仍面带笑意,点了点头,就看李玉重重的拍了一下大腿,道:“早知如此,我便不用差两拨人了,让新音社筹演的公函也递到六爷这里就行了。”
李玉眼睛转了一下,道:“那么商雪袖商班主,也是在萧园喽?”
“这个自然。”萧迁坦然笑道:“李大人又不是不知道,萧园有个观音台,他们排练起来也方便许多。”
李玉自然是知道的,外面的知雅水榭,就是观音台的仿制品。
他的眼神略阴了阴,又听萧迁道:“原本新音社这几日也是要准备在霍都的戏,李大人既然去找过余班主,就知道这几个近期入了霍都的戏班子,都等着看新音社这一场戏呢!商雪袖是一班之主,除了自己要备戏,还要指点其他人,十分繁忙,因此都住在萧园。李大人但放宽心,我会立刻告知他们选定的戏,让新音社全体务必加紧排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玉想了想,还是起身告辞。
他对这位商雪袖还有颇有兴趣的,但也不急在一时,最迟,后个儿晚上也就看见了,现在么,还是以酬军戏为重,让商雪袖抓紧时间排练为好。
一群人呼啦啦的走了,萧迁站在萧园的大门口处,脸上却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来。
现在的商雪袖,即使没有他萧迁站在背后,也已经不是那个李玉发一声话就能抬进后院的九龄秀了。
得胜归来的剿寇军队乘着战船沿着大横江入了霍都的东港,李玉率着数十号官员站在港口硕大的码头上顶着烈日炎炎,向东边张望着,不多时,看到一列列的船入了港,船上密密麻麻站着兵士,排列整齐,枪尖上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连泽虞就在第一艘船的船头上,负手而立,后面是烈烈迎风招展的数架大旗,有的绣着“连”字,有的绣了龙纹,有的则是太子属军的标识——那是一个鼎,从开国以来,这属军便代代相传,只传给太子。
旗子下面是太子的仪仗,几个内侍低着头侍立在他身后,数十个身边的近卫则要威武的多,抬头挺胸,目光已经锐利的在城门楼子上和这一群迎接太子的官员中扫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东港的码头早就清了场,并无一艘闲杂的船只,战船靠岸的一瞬间,早就布置好的悬挂在镇海楼之上的数挂足有楼高那么长的鞭炮就被点燃。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飞红四溅,给镇海楼下的地面铺上了一层极喜庆的红色。
李玉站在首位,那鞭炮声响起的太突然,旁边不少官员都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但他却能看到船首的太子面不改色,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看着船梯已经搭起,便迎了上去,极恭敬的撩袍而跪,后面跟着他的也齐刷刷的跪了一地。
连泽虞步履稳健的走了下来,听到下面众官员齐声道:“恭迎太子殿下大胜而归!”便展露出温和的笑意来,用手虚扶了一下,道:“各位大人请起。”又亲自上前,扶起了李玉,道:“李都守请起。”看众人都起来了,环视了一圈儿,才朗声道:“此次东海大捷,一是天佑我朝,二是仰仗各位同心戮力,打仗打的是后方粮草军备,幸得各位国之良臣,不曾让孤有后方悬空之念。”
李玉道:“下官们在后方不过是做了应做之事。殿下运筹帷幄,所率军队军纪严明,作战骁勇,方有此大胜。”
连泽虞面色微冷,沉声道:“李大人忠心为国,自然是这么想,若天下的官员都像李大人就好了。”
李玉心中快速的想着太子的话,这意思莫不是陈宽海渎职?但他却不好接着说下去,急忙道:“殿下亲自率军保家卫国,霍都百姓早在几天之前就翘首以盼,夹道相应,还请殿下入城,稍作休整。”
一来李玉本就做过监军,二来太子的军队去东海时就是从霍都东进,所以对于这么多军士如何处置他也熟门熟路,大部队并不入城,他早已安排了霍都的驻军将领接引,霍都本身就是咽喉要塞,常驻军便有几万之多,安排太子的军队实在容易。
连泽虞微微点头,情绪已经迅速收敛起来,早有人从船上牵了数十良骑,李玉本来也是早就备好了性子极其驯服的骏马,但太子已经有了准备,这实在是再好不过,他也怕万一人与马不熟,再在街上惊了马,那这一场安排好的盛大欢迎仪式可就是画蛇添足了。
李玉侧过身子,看连泽虞极其潇洒的上了坐骑,双腿一夹,率先入了城,他身后数十个亲卫整整齐齐骑在马上,两列排开拱卫在他身侧和后面,步调一致的跟在其后。李玉便一挥手,便也有人牵了马过来,大小官员不管熟不熟、姿态优雅不优雅的也都爬上了马背,尾随者太子的仪仗入城而去。
城门楼子上早有旗兵向城内挥舞了旗子,连泽虞刚从城门这边露了头出来,大街上两侧便起了一阵如雷的欢呼声。
他坐在马上,目不斜视,这样的仪式,定然少不了李玉的安排,但冷静如他,看到眼前望不到头的街道上披红挂彩,听到两侧的谈论和欢呼,内心却仍是一阵阵的发热。
连泽虞一时间想起在东海边一呆就是十数个月,想起带着兵趴卧在礁石后面,带着腥味的冰冷海水一**的涌上来,全身都浸湿却不能动一下,想起作战时军士们泡的发白的伤口,想起被海水舔过的伤火辣辣的要比平时疼上十倍。他冰冷严肃的面容仿佛有了一丝裂缝,嘴角上扬了起来,露出微笑,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所保卫的,是他的子民啊!
马上的太子露出笑意,更让下面围观的百姓们发出了更大的欢呼声,其中还有少女们的尖叫,“太子”“殿下”声不绝于耳,因他这一笑,实在是俊朗迷人,也仿佛瞬间消去了与百姓间的壁垒。先是一条丝帕飘到了他身后亲卫的肩膀上,然后便接二连三有人往军队中投掷更多的香帕、丝巾、鲜花儿。
大军入霍都的时候,商雪袖还在做最后的备戏,晚上这场武戏多,因此白天不能练的太多,不然晚上可就演不动了,所以她只默默的坐在椅子上,合着双目从头捋到尾的想。
对这出戏,她比别人还没底。
她曾问过六爷,为什么还是挑了这出戏,这里凌波仙子为了要与白公子白头偕老,为了一个“爱”字,牺牲了那么多——这种戏,她演不好的吧?
萧六爷看着她,问她这出戏和老本子的差别在哪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却最终也没有告诉她答案——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由六爷布置下来课业。
所以一旦闲暇下来商雪袖的脑子便一刻都不能停的想着,这里有什么比二人间的情-爱更重要?她要放宽眼界,要放宽……
直到方才,小玉桃在旁边看她排练,说了一句:“这戏一点都不喜庆,为什么最后凌波仙子还是被收了?早知道不要把珠子给白公子,说不定还能打得过呢!”
商雪袖这才有了一丝丝的了悟。
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道:“什么时辰了?太子的军队可入城了?”
管头儿道:“方才李都守那边已经差人来报了,现在太子已经被迎入了都护府,班主在默戏,所以没打扰你。”
商雪袖点点头道:“吩咐下去,开饭吧。”
吃饭间松香又来了一次,传了六爷的话,道是六爷不过来了,晚上要陪着太子赏戏,他为余梦余的班子和其他戏班子留了雅间,请管头儿到时候去张罗一下,也有作陪的意思在内。
商雪袖知道这是六爷变相的告诉她,这几个戏班子都等着她这一出好戏,因此特意又和管头儿、麻子六嘱咐了又嘱咐,后台千万帮忙盯紧了。
她则是一早就得开始装扮上了,一双纤细的手先是匀了面,又拍了胭脂,眼睛周围一片晕染的极好的红,比平时还要略深几分,让她的面容妖娆无比。
小玉桃自己个儿正在化妆,此刻侧过脸看着商雪袖。
这是商雪袖第一次放开来上妆,想要在霍都打响最后一炮,自然在容貌上再无顾忌,定要让人一看便觉得惊艳无比才好,小玉桃久不看她画这样的妆容,不由得嘴里“啧啧”了两声,商雪袖勾唇一笑,道:“凌波仙子是个妖,因此妆容上要带着几分妖气才好。”
说完了又拿起了眉笔,她的眉毛本来就长而直,只勾了几下,一对英气十足的眉毛便显出来了,小玉桃便又纠结了,因为这对眉毛似乎又减淡了这份妖娆劲儿。
商雪袖专心的勾着眼廓,没有再解释下去,仿佛手下的笔有了魔力一般,眼角那样轻轻的一挑,一双饱含情意和妩媚之意的剪水双眸就出现了,还未在口上点胭脂呢,整张脸就显出了十分的艳色,小玉桃扁扁嘴,道:“班主姐姐,幸亏和你配戏的是柳哥哥那样的混不吝,不然其他人的魂也要被你勾了去了。”
商雪袖想通了六爷的问题,心中轻松,难得的打趣道:“班子里都是常见我这样的,早就见美不美了。”说着沾了鲜红的口脂细细的画着,画完了又抿了抿,左右偏了脸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因凌波仙子是一条鲤鱼精,所以全身上下都以鲜红色的衣饰为主,这几套套从头到脚都是新做的,程师不眠不休的带着徒弟做了整六个晚上,一上了身,极为亮眼。☆m 小说下载☆☆
商雪袖全都弄好了,才跟着麻子六在后台里面巡视提点,丝毫没察觉到外面已经到了夜晚时分。
今晚的知雅水榭灯火通明,大红灯笼一串串的,一直从这里挂到了都护府的门口,街面儿上也早已让人清了场,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除了镜鉴班,马家班、齐庆班等几个班子的班主都早早的到了,管头儿将他们陆续迎到了雅间内,众人自然是以余梦余为尊,将临靠窗的位置让了出来给他,观戏最是方便;岳麒岳麟则领了拂尘文会的人以及霍都的有名望的文人墨客在另一个雅间;品级稍低一些的官员早已由侍应的小厮们引到了大厅里该去的位置,慢慢的只剩下了舞台下方,,,小说 3前半截的座位是空的,在最前排正中间的一对桌椅旁边坐着萧迁,因为他身份不一般,李玉安排了霍都一个品级不低还对戏曲稍有些了解的文官陪着他。
檀板儿刚来过一次,问他时候开锣,萧迁斜瞥了一眼旁边的座位,自然是太子时候到,才时候开锣,便只淡淡的回了一句“勿急”。
此时连泽虞用过了晚宴,在李玉等人的陪同下沿着这条街道缓缓而行,其间李玉为他介绍霍都风物,倒也颇觉有趣。他除了这次出兵两次经过霍都,以前没有来过,只是很小的时候听闻父皇南巡过这里,对霍都赞不绝口,言语间十分怀念,当然,现在父子两人已经鲜少有这样的交流了。
李玉正说到知雅水榭,连泽虞看着远处的楼阁在月色下的外貌,的确精巧别致,但他心里却对看戏没有太大兴趣,只是碍不住盛情难却,而且他手下的这些将士们也的确辛苦枯燥。他不由得想起了安江关那出戏,到了东海,也有人安排过类似的酬军戏,却总觉得没有那出他看都不曾看完的《黄天荡》好看,也不止他一个人那么想,手下不少看了整出的,都觉得看完了那个叫“明剧”的,再看其他的,不够味道。
那时候连泽虞也不过是付之一笑,戏而已,那些兵士又懂味道不味道的?只是慢慢的,连一句唱都还没听到的东郡,都传遍了有明剧这样一个。
这次再回霍都,才明剧从上京火到了南方,他回忆起当时那个台上的女伶,摇摇头,不知为就笑了起来。
连泽虞一脚迈进了知雅水榭的正厅,里面的人已经齐刷刷的站了一地,喊道恭迎太子殿下!”他笑着双手往下按了按,道了句“大家尽情赏戏,不必拘束”便径直沿着众人让出的通道来到最前面。
他看到萧迁也在旁边低头而立,却不好此时特意找他,便坐了下来。
连泽虞一落座,跟在他身后的若干将领才纷纷坐下,霍都本地的官员们和雅间中的人也舒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李玉照规矩问了一句殿下,是否能开锣了?”
连泽虞便点点头,拿了茶杯,垂了眼睛不紧不慢的吹着。
后台得了信儿,一声锣响,随着乐音六个女子上了台,俱都是穿着湖蓝色的束腰长裙,配着白色水袖,头上乌云累起,只一颗硕大的白珠做装饰,这六个女伶做出翩翩起舞的身段来,自然而然的让人如同置身水中。
六人舞毕,向着出将帘子那侧做了恭请的姿态来,琴声又起,才有一个曼妙的身影从里而出——这便是今晚这场戏的主要角色凌波仙子了。
她一身大红色的绉缎宫装,上面是五彩绣凤,袖口处和腰下的裙子都用了七彩镶滚边儿的飘带,白色的裙绫下几乎看不见双足,只觉得随着那裙子微微波动,那女伶似乎连步子都没有迈过就到了舞台的正中,在周边六个女子水袖的衬托下,如同在水中漂浮一般。
余梦余就坐在窗口,和观戏的一众同行边看边轻声聊道若是往常这一手就得有彩了,只是太子在此,虽然说不必拘谨,但谁敢像平日观戏那样喧闹叫好儿。”
众人点头称是,又一人道她这扮相不对啊。”
此时商雪袖已经转过头来,腰下的双层七彩飘带瞬间旋开,如同七彩的波纹。她头上戴着大红绒球的头冠,耳侧是点翠的底子,泛着银白色的光,上面挂着长过腰际的大红穗子,那头冠上在红绒球之间隐约可见珠光点点,聚拢到最中间是两颗白色大珠,颤颤巍巍的极其漂亮。商雪袖的玉颈上围了白貂毛,愈发衬得粉面桃腮,一双似有波光的眼眸正斜挑着向上看去,双手正拢着头冠上的翎子,捏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正唱着对明月曼舞频频。”
余梦余不是第一次看商雪袖的戏,早在苏城的时候就见过新音社在行头、头面上的创新之举,因此并不意外,边琢磨边道凌波仙子是个修为高的妖精,若私配凡人的事儿,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也不是不可能,所以着宫装。但她还是个妖,”余梦余用扇子虚指了一下这盔头做的好,不同于一般的武旦盔头,两个大白珠子,看到没,那是鱼眼睛,表示她鲤鱼精的身份。不过因为鲤鱼精最后还违逆了天条,正统上看,她自然是个反面的角色,又是武旦,所以挂了貂儿和翎子。”
众人又纷纷点头道余班主果然慧眼。”
而在台下,商雪袖转身的时候,连泽虞仍在不紧不慢的品茶,并未如同其他人那样一眼不眨的盯着看。
然而他终究还是抬头看了一眼,手上本要放下的茶杯就有了瞬时的停顿,这停顿不过须臾,他便将茶杯放到了茶几上,并将身体略微靠后了些,握成拳头的手放在嘴边几不可闻的清咳了一声,才又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眼前的这个女伶容光大盛,明艳照人,他不会认,这是安江关演《黄天荡》的那个女伶。
第一百二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是 由【*】【小-说-网】会员手打,
</iv&
<
李玉也看清楚了转过身来的商雪袖的容貌,手握紧了大腿上的衣摆又松开了去,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看小说到
多年以来,他已经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然而这一会儿,的确还是露出了惊艳和痛惜的神情。
萧迁并不像旁边坐着的将领或官员那样正襟危坐,一直都是一支胳膊撑着头,带着懒洋洋的劲头看着,所以眼光所及之处,连泽虞和李玉的动作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李玉迟早会知道今日的商雪袖便是昔日的九龄秀,这样的表情也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商雪袖的这一亮相,似乎对太子也有所触动。
萧迁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挂饰,再看看,不急。
戏里面已经演到了洞房一折,这折历时很短,所以以萧迁的眼光来看,商雪袖的表现还算好,看来已经明白这出戏到底在演什么了。
他对今晚商雪袖的妆容也是满意的,她的眉画的直且长,还比平时略粗了些,一些儿模糊都没有,在妖艳的桃花红和潋滟的勾人眼波中,这一对长眉暗示了凌波仙子是个极有主意的妖,认定了的事情,就连天条她也不怕。
下一场算是个过渡,满满一台子都站满了领了玉帝旨意要捉拿鱼妖雷劈凡人的天兵天将,动作即利落又整齐划一,梁师父是不会亲自出面教的,看样子这一场商雪袖和五盏灯费了不少心思。
萧迁再次向李玉那边看了过去,这会儿商雪袖应该在后台换装,因台上没了她,连泽虞的眼皮又垂下了三分,思绪不明,李玉则全神贯注的盯着台上,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鼓声遽起,那凌波仙子已经知道了天兵天将即将下界,急乱的鼓点中,台上的商雪袖却丝毫不见慌乱,一稳如初,只不时挑着长眉仰天而望,最终却仍是跺跺脚,一个旋身下腰,人在台上弯成了一个曼妙的弧度,手中则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颗又白又大的珠子来,坠着红色丝绦,光华四射,而另一侧柳摇金已经以袖遮头匆匆而上,一稳一慌,极尽对比。
余梦余看着这“虹桥赠珠”的一小折,虽然节奏还是那个节奏,可是看在眼里,总觉得凌波仙子演的太过干脆利落,三让三却之间,那保命的珠子已经到了柳摇金的手里。
旁边有人道:“这出可是重头戏,怎地演的这般草率?”
他也不禁摇摇头,明剧里的这折“赠珠”,全然没有体现出凌波仙子对白公子的一片痴情!
萧迁对这段的表演却是相当满意的!
他在改写剧本的时候,特意缩短了赠珠这一折的长度,原有的几句缠绵悱恻生离死别的唱,均被他撤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白公子逃脱后凌波仙子一段板式极快的唱。
商雪袖正唱到这里:
“见见见,半空里天兵旌旗翻;
看看看,云层里枪戟金光闪;
罢罢罢,管他甚戒律天条严;
恨恨恨,凭甚地毁人姻眷?”
余梦余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的商雪袖以手指天,随着她身姿翻动,一众虾兵蟹将随着舞动的水旗涌上,那水旗阵舞设计的也极为巧妙,一共两层,旗子的颜色一层蓝一层白,随着鼓点前后排交替翻滚,仿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此时,商雪袖已经拿了长刀在手,唱完了“江河水浊浪滔天,管教你地覆天翻”!
这最后一折里,商雪袖换了刀马旦的装束,一身大红锻的彩绣女靠,同色的彩绣云肩上溜边缝着一溜儿的黄穗子,不盈一握的腰肢紧紧的扎起。这一身衣服金光灿灿,仔细看上去才能发现整身都贴了金线勾边的红色圆鳞片,前胸上金亮亮的护身镜,衬着腰下的鱼尾状的裙脸儿,靠里子是水蓝色的底儿和同色的扎脚绸裤子,一对金莲穿着大蓝穗子的红鞋儿,整个人在旗阵中穿梭翻腾,真如同活脱脱的一只鲤鱼精一般!
“这……”余梦余身边的人连连嗟叹道:“这真是大手笔!这一套下来,得多少银子!若以后行里都用银子砸……哪像余爷您凭真功夫……”
他话未说完,余梦余已经一个眼神横了过去,道:“你也砸个试试?同一身行头,你给你班里那个梅卿卿试试,看看能不能演成这样?”
那人马屁拍到马腿上,不由得十分尴尬,余梦余不再理他,不错眼的盯着台上,这场打戏极尽精妙,就看台中间围绕着那团火红,长枪飞舞——那是真正的飞舞!
凌波仙子四周围了八个武戏龙套,为了表现打的激烈,由这八个龙套按着鼓点向凌波仙子掷枪,那枪两头是红穗子,枪杆子缠着红金镶条,亮闪闪的满舞台飞煞是好看,可确是真吃功夫的!皆因这掷过来的枪,中间的那位需要用胳膊手中的长刀双腿来把这枪再弹回去!
以往这样的戏,难免乱中出错,有的没踢到两边龙套掷过来的长枪,有的可能用力过猛拿刀弹出去以后龙套接不着,但像今晚这样严丝合缝的是当真极少有的。
余梦余叹了口气,如新音社这样的磨合,不知道要苦练多久才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光这样还不够,这是一起成长才能有的默契。
武将们明显极爱看这样的戏,已经情不自禁的起了叫好声,连泽虞也不是一点儿都不懂的人,台上的一招一式固然赏心悦目,可他的眼睛赏的却不是戏。
萧迁是什么人?不从年龄身份地位上说,单论他指点天下名伶,又新编明剧,双眼就不知留意过多少世事,洞察过多少人情。
所以萧迁一下子就看到了连泽虞紧握杯子的手指,一瞬不瞬盯着戏台的明亮双眸,甚至那一刻略为绷直的脊背。
此刻商雪袖饰演的凌波仙子正在台上左右翻着跟斗,旋身与天兵天将打斗,这场由李都守和萧六爷共同商定的第一场酬军戏,身为主角儿的她演起来真正是完美无瑕,连泽虞的眼里不曾对这些容易失误的动作露出过丝毫担忧,只是每次随着身后雷鸣般的叫好,连泽虞眼中都绽放出越来越亮的神采。(未完待续。)>【大家期盼已久的小说手机客户端上线啦!客户端支持离线阅读,无广告,上百万本小说免费看!字体和亮度调节、夜间模式、阅读进度记忆等多种强大功能。下载方式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gegegengxn(按住三秒复制)
最终台上那小小的红色鱼儿还是落入罗网,但商雪袖眼神中却透出笑意,绝半点勉强,那是真正的眉梢眼角都带了喜悦,若还有半分别的,便是露出了一些儿嘲讽。
虽然最终缚于天条,可到底她还是用避水珠保住了白的命,若如同蝼蚁般的人或妖拼死反抗,就连老天也不能对凡人动手,若这样看,反而是她获得了胜利一般,因此即使最后一个亮相是被众天兵架起,她眉梢扬起,眼中流光四溢,红唇带笑,极尽骄傲。
琴笛声起,奏起了“得胜归”,这便是结尾了。
武将们均站立起来,粗旷的嗓子一声声的叫着好;雅间里的余梦余看着台上叹息不已,他他到底小看了萧迁,即使不创明剧,单就这戏本子的编制,便已经是一绝了,难怪虹桥赠珠那场敢那么演,萧迁的立意原本就不是着重于描画人妖痴恋!
≈≈≈小说 {}.{}.{} 连泽虞虽未站起,眼神也不像刚才那么明亮,但取而代之的则是所有所思的目光。
在萧迁看来,那绝不是简单的为台上“凌波仙子”的容颜所倾倒的目光,那是起了好奇之心的目光——而男人喜欢上一个,通常都是从好奇开始的。
刹那间萧迁心里定了主意。
他起了身,与此同时李玉也起了身,冷冷的看了萧迁一眼,转了脸躬身道殿下,戏后下官还备了宵夜歌舞,请各位大人同乐。”
连泽虞此时方站了起来,一丝儿犹豫也没有的转了身,边走边摆手道李大人需客气,孤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宵夜就免了,各位大人为劳军事忙碌了一天,正应该好好歇息,明早还有事情要议。”
李玉也不再多说,这位太子殿下的秉性他略知一二,今晚竟看完了全出,已经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了,便跟着众人如众星拱月般的将连泽虞送出了大厅。
萧迁自然在门旁恭送,李玉正要出门,一只脚都踏了出去,却又缩了,笑道世子爷的萧园里真是玉韫珠藏。”
萧迁抬眼,正对着李玉带着不甘心的双眼,也笑道哪里比得上李大人后宅瑶草奇花。”
李玉不再言语,只是重重的甩了一下衣襟,拂袖而去。
管头儿此刻已经从雅间中下来了,道六爷,商班主他们卸妆差不多了,各位戏班子来的客人和拂尘文会都已经就坐,可否摆宴了?”
“摆。”
都护府的后宅里也在摆宴。
李玉送走了太子,一路疾行,从后宅长驱直入,在花园的石凳上灌了一口凉茶,却仍是不解气,眼光一扫,见小厮躲在树影里形容猥琐,眼神闪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吼道做鬼鬼祟祟的!”
那小厮一个哆嗦,道实在是同庆楼的掌柜的使了人来问,问爷之前定的宵夜已经到了,要不要摆上。”
李玉刚要摆手说不要了,转念一想,道摆上,摆我房内。”
不过一会儿,酒菜便如流水般送进了李玉的屋子,李玉站在门口,勾了勾手指头,那小厮急忙凑了,李玉道去,把绿姨娘叫来。”
那小厮脸都绿了,颤声道爷,都这么晚了,您饶了小的,小的去喊您内眷成何体统,被逮到了要打死我。”
“体统?我就是体统。别废话,快去。”
那小厮都快哭了,磨磨蹭蹭转了身,被李玉一脚揣在屁股上,差点摔个狗啃泥,爬起来以后哭哭啼啼的去了。
他倒留了个心眼儿,先跑去李玉那里去哭,哼哼唧唧跪在门外道大人让我去喊绿姨娘,小的到底也是个男的,要避嫌,这万一被人传出去有损大人威名,所以来请示,还请赐下一个,替我去喊绿姨娘。”
李玉的盛氏在屋里帕子都要拧碎了,旁边的丫头急忙帮她抚着心口。
盛氏咬牙道一个个都和老爷一样,难道我就不要避嫌!猴精猴精的,还歹毒!这是特意气我吗?”小说网不跳字。
那丫头道也不能怪他,您忘了,老爷见一个收一个,府里的贱人太多了,要是每个人都配一两个丫头使,这府里开销得多大?,绿姨娘那里是真没人,伺候她的那个丫头不是刚被您罚去关柴房了?他一个下人也着实是害怕,难怪求到这里。”
盛氏恨恨道早晚把这些贱人一个个的都发卖了!”
虽然如此,到底还是派了一个丫头去请绿姨娘。
绿姨娘自然是一脸惊喜,急急忙忙的描眉画鬓,换上了一条水绿色的抹胸长裙,一条白丝薄绫披在肩上,半遮半掩的露出欺霜赛雪的酥-胸来,乌鸦鸦的鬓边插了一朵牡丹绢花,更有一缕长发沿着耳边垂了下来,搭在雪白的颈子上,极为魅人。
等她都装扮好了,走到李玉屋子门口,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她轻轻的推门而进,里面一阵酒气扑鼻而来。
李玉正斜靠在桌边,一只脚垂在地上,另一只脚则蹬在榻上,看到绿姨娘来了,便盯着她看。
绿牡丹是个美人坯子,从她被李玉抬进了府到现在,越发显得风情万种,在众多被李玉抬进府里的女伶中,她是唯一一个被李玉抬成姨娘的。
此刻她看着李玉看的眼神,觉得心里不回事,有点毛毛的,便侧了脸,用手抚了一下雪颈边的乌发,走到近前,先给李玉续了一杯,又倒了一杯,端起来凑到李玉跟前娇声道爷喝起闷酒来了?”
李玉推开了绿牡丹,拿起杯子又一饮而尽,道绿牡丹。”
牡丹看着李玉今晚有些反常,放下了杯子道不然我给您唱一段解解闷?”
玉没在看绿牡丹,自顾自的又喝了一杯,道你能唱得过她?”
绿牡丹这才想起来晚上有一场酬军戏,李玉肯定必看疑的,便强带着笑,酸溜溜的道原来是爷又看中了哪个女伶?拿奴家和她比!”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都守的后院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都守的后院是 由【*】【小-说-网】会员手打,
</iv&
<
若是平时,李玉倒爱她这吃醋的小模样,常常出言哄几句也就罢了,只是今晚,她这话音一落,李玉却一反常态,道:“你的确不能和她比。|小说排行榜 m|”
绿牡丹一瞬间脸上又白又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半晌方道:“自从奴家进了都护府,一口水都得仰仗着老爷夫人,夫人瞧不起女伶,觉得我们一个个都是下贱坯子,我们哪还敢开口唱戏?也就是在爷这里,偶尔唱了给爷解闷儿,更别说练功……”她说到这里抽出帕子擦了眼泪,呜呜咽咽的道:“早就全丢下了!这会儿爷倒说奴家不如外面儿的,早知道当初为什么要抬奴家进来?”
李玉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换了绿牡丹!
看到绿牡丹在眼前啼哭,愈发的烦闷,只得又喝了一杯酒。
绿牡丹见他一杯接一杯的喝,也不是办法,今晚上这么难得,她可不是过来陪酒的,便收了眼泪,靠在李玉身边道:“奴家又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大人即看中了哪个女伶,抬进来就是了,奴家多一个妹妹一起伺候大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玉拿在手里的酒杯一顿,他已经有了酒了,但迷迷糊糊中却也知道,现如今,他错失的美人儿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抬进后宅的了。
但更多的却是困惑,当年在台上,若不是萧六的那位内眷提了那么一句,他的确看不上那个青涩的九龄秀。
收了绿牡丹之后,他第二天曾差人去打过赏,结果才知道牡丹社已经当天就离开霍都了,那会儿他还怪牡丹社不识好人心,没多久就扔到了脑后——直到后来一次在萧园,偶然遇到九龄秀,才知道她跟了萧六。
说实话,当时他不是不得意的!他寻思着大抵是因为他抢在头里把绿牡丹收入后宅,萧六才不得已要了九龄秀。
现在想想,萧六岂是那种将就的人!
这才几年啊,一块璞玉就被他琢磨的光华四射,他眯起醉的有些泛红的眼睛,看了看绿牡丹,也是美的,但不过是个寻常的早失了灵气的美妾而已,已经不能和现在的九龄秀比了。
“爷……”绿牡丹看他有了醉意,“爷——”两只手便抓着李玉的胳膊,晃动起来,抻着长声甜腻腻的道:“到底是哪位妹妹啊,说出来也让奴家见识见识。”
她力气本来就小,哪能晃得动李玉,反倒将自己胸前晃得波涛汹涌。
李玉手里的酒被绿牡丹晃得撒了大半,干脆把酒杯扔了出去,一把将绿牡丹压在下面,道:“哪个妹妹,你那个九龄秀妹妹呀!”
绿牡丹被压倒在榻上,心中还来不及窃喜,听到李玉这么一句话,愣怔怔的没了反应,道:“九龄秀?”
几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知道小齐班头放跑了九龄秀,内心其实是有些高兴的。
或许是觉得九龄秀不应该拥有她绿牡丹梦寐以求的那种使奴唤婢的富贵日子,或许是觉得九龄秀走了,这样的机会就应该轮到她。
结果就像她期盼的那样,还不到中午,都护府的一位师爷就带着李大人的帖子和轿子,那帖子上写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
弄错了!李大人原本要纳的就是她绿牡丹!
那一瞬间,她的脊背又高高的挺直了起来。
别以为她不知道戏班子里那些人背后都在说什么,说她还不如九龄秀,怎么可能?
她二话没说,毫不留恋的上了轿子。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长到她几乎忘记了“九龄秀”的名字,可今夜突然又从李玉的嘴里听到了这三个字。
她浑身都在发凉,听到一个不像自己的声音在颤声的问:“她……她还在唱戏?”
李玉醉的五迷三道,早已感觉不出来平日只要被压在下面就软成一滩水的绿牡丹此刻身子都是僵硬的,口齿不清的回答道:“那个风靡天下的新音社,班……班主就是她……九龄秀……”说话间觉得绿牡丹那绿绸抹胸甚是碍事,一把就扯了下去。
绿牡丹抖了一下,还是把两只玉脂一样的胳膊环到李玉的脊背上去,道:“爷糊涂了,听人讲,那新音社的班主是个叫商雪袖的。”
“爷才没糊涂!”李玉撑起胳膊,看着绿牡丹,道:“那个就是九龄秀。”说完又重重的压在绿牡丹身上,用力的耸动着。
绿牡丹闭了闭眼,压住了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迎合着李玉,一时事毕,她翻身坐起,正要叫水,却听李玉兀自趴在那嘟嘟囔囔,她便凑了过去,却是一会儿“九龄秀”,一会儿“商雪袖”的。
她嘴角歪了歪。
不知怎么的,绿牡丹就想起了那年在船上,九龄秀那听起来十分幼稚的话。
戏,她绿牡丹是唱不下去了,那会子心心念念都是找个富贵人家委身;可九龄秀不一样,她就只知道、只喜欢唱戏啊,所以现在才能变成名声那么响的“商班主”吧。
伶人有伶人的活法,到了都护府的后院,又是另一种活法,她咬着牙撑下来了,和那些姬妾们明争暗斗,讨好夫人,连夫人生的那个丫头片子都要讨好!后来,她终于爬到了姨娘的位置,有了一个名份。
对九龄秀,奇怪的是她脑海中没有任何嫉妒或不甘的想法,只觉得以那个小丫头的执拗劲儿,有此成就,本该如此。
绿牡丹的双眼瞥过李玉,李玉正好也睁了眼看她。
看了一会儿,李玉又带着些厌弃的合上了双眼,道:“惜乎当时不识得璞玉!反推与萧六之榻!”
说完,还把脑袋也转过去了。
绿牡丹气的浑身发凉,直到穿好了衣服还直抖,直想把李玉拽起来大声说一句:“上了萧六爷的榻又怎么样,人家现在成了角儿!要是跟了你还不是像我一样变成鱼眼珠子!凭你也配肖想!”可李玉说完那句话便打起了呼噜,一声比一声响。
绿牡丹也不叫热水了,拿起手里的帕子胡乱给他擦了一把,又套上了裤子,想了想又往熏笼里丢了一大块熏香,自己则快步跑出门去,边跑边道:“爷既然看中了外面的人,抬回来就是,做什么对奴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未完待续。)
<
外面守着的小厮见绿牡丹呜呜咽咽的擦着眼泪出来,急忙跟了上去,一路追着喊:“姨娘,姨娘!”
绿牡丹扭着身子跑,一直跑到能看见盛氏屋子里的灯光了,才停下来,道:“做什么,嚎丧吗?”
那小厮追的累死了,道:“姨娘伺候完老爷了?”说到这里,有点扭捏道:“怎么没叫水?”
绿牡丹一对亮闪闪的眸子还带着泪,冷冷的看着小厮,忽的大哭起来,道:“伺候什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伺候了!老爷喝多了,心里边儿惦记着外面的新鲜人儿,看不上我这样的,你是什么东西?也看我出丑!”
她在这儿闹腾,盛氏那边的屋子便遣了丫头过来,绿牡丹看是盛氏身边的喜春过来了,大哭着扑了过去:“喜姑娘,这小厮也看我笑话,我……我不活了!”
喜春不着痕迹的躲开了身子,皱着眉头道:“怎么回事儿?”
那小厮也觉得冤枉,道:“绿姨娘去伺候老爷……”
绿牡丹便“嗷”的一声扑过去,两只爪子冲着小厮的脸上就招呼上了,喊道:“你也拿话刺我!喜姑娘,我进了老爷的屋子,老爷早就喝多了,看见奴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话里话外说外面一个女伶怎么怎么好,人又绝色,唱的也好……”说完了又来拽喜春,道:“老爷那么个刚猛的人物,哪回我不是得伺候一两个时辰!”
喜春还是个大姑娘,哪听过如此粗俗直白的话,脸臊的跟什么似的,觉得这绿姨娘也太不要脸了。
绿牡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去扯小厮,道:“你一直在老爷门外面,这么短的一会子,我伺候个屁!你就没安好心,咒爷不行……”
喜春看她什么荤话都说了出来,对小厮跺脚道:“你还不走,歪缠什么?”
那小厮本来也不想多呆,看有人接手了绿姨娘,一溜烟儿就跑了。
绿牡丹伏在喜春肩膀上,抽抽搭搭的哭天抹泪,说的全是李大人看中了哪个女伶的事,又道:“喜春姑娘是有福的人,哪像我们这样命苦,老爷……老爷都小半个月没来我房里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结果还被老爷骂了出来……”
“得了得了,姨娘快回去歇着吧。”喜春不耐烦听绿姨娘说这些话,心道:“这戏班子里来的,在府里呆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没教养,什么话都说!”
直到进了屋,绿牡丹还拉着喜春不放,又把手腕子上的镯子做张做势的要塞到喜春手里,道:“姑娘是夫人跟前儿得宠的人,帮我说说话,下个月能不能多排一次。”
“姨娘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喜春挣脱了手,气呼呼的走了,一直到了盛氏的屋子里,还脸色不好看,不待盛氏发问,便一五一十的说了,旁边的婆子瞅着空上来道:“夫人,那避子汤还送不送……”
盛夫人烦闷的摆摆手。
绿姨娘向来得宠,今晚这般失态,必定是真受了气,若再把药送过去,便是明白白的打脸,让她闹将起来,她这个做夫人的脸上也不好看,便道:“没听刚才喜春说的话么?”
喜春凑过去道:“夫人,您还是防着点,别真的又让老爷纳一个进来。”
盛夫人脸色颓败的坐在软榻上,叹了一口气道:“我,我怎么管得住他?”
她要是有个儿子,何至于这么没底气!
盛夫人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道:“你让人打听打听今晚的戏。”
喜春应了声“是”。
过了一会儿,盛夫人的脸色又和缓了起来,垂目道:“老爷要真喜欢,依了他纳进来就是了,若是个好的,就是抬成姨娘,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喜春道:“还是夫人大度。”
与此同时,一封极考究的请柬正放在连泽虞的桌案上。
靛蓝底子烫银的花纹,在四个角的位置巧妙的形成了四个“萧”字,隐隐散发着他有些熟悉的香气。中间夹着银色绞丝绳儿,下面垂着小巧的两个络子,方便接贴的人翻开。
连泽虞在收下这张请柬的时候就看过了,却没给答复,送贴的人知道这位身份贵重,自然不能指望当即就会有什么回答,只是恭敬的退了出去。
距离请柬送过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有余,内侍服侍着连泽虞洗浴完毕,惯常他临睡前,必定要读几页书才睡,内侍便拿了灯笼立在床头。
连泽虞靠在床边,破天荒的没,手里拿的却是那张请柬。
请柬内页是素雅的淡黄色硬纸笺,上面的字迹潇洒出尘,是极漂亮的一手好字,落款处写着“萧迁”两字。
连泽虞心中一动,道:“明日是什么戏。”
那内侍忙低头细声细气的道:“禀殿下,明日是《望儿楼》和《一战功成》,请的是霍都驻军和殿下这边的大小将领、军中头目,本地的官员是不来的。”
连泽虞思索了一会儿,道:“你去趟萧园,跟舅舅说我明晚一定到。”
毕竟一起打过仗、流过汗、受过伤,连泽虞手下的众将领对他也还算了解,觉得头一天能在那里陪着他们坐了一晚上看戏,实在已经在意料之外。所以第二天在议事时,连泽虞对众人提出晚上不再去知雅水榭听戏,请大家自便的时候,这些武将们反而松了一口气,有他在,叫好都不敢使劲儿叫!
李玉端坐在一旁,微微躬身道:“既然殿下不去观戏,晚上可有什么安排,属下可以作陪。”
连泽虞道:“李大人是一城都守,官务本就繁忙,想必因孤率军由此回京,本就对政务多有影响,李大人不必费心安排了。各位,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西港驻军处吧。”
下午是连泽虞早和李玉定好了的,难得两军汇集此处,不如对演操练一番,赢了的一方有太子和李玉一起出的彩头。
众人上了马,李玉本就在军中呆过,骑马还算熟练,因此远远把其他文官抛在后面,又不好超过连泽虞,便始终落后半匹马的长度而行,只是连泽虞要不时的停下等他赶上,最后二人竟并辔而行。
“李大人。 Δ 『Δ』中文Δ网┡.*”
“殿下。”
“今晚的戏,大人安排的费心,虽然孤不能去看,但这两出戏的心意,孤心里明白。”
李玉笑道:“下官只是做下官当做之事。”
“无怪乎父皇看重你。”连泽虞微笑起来,道:“依大人看,霍都还能繁盛多久?”
李玉一手牵着马缰,一手轻抚胡须道:“别人我不敢说,但若下官在霍都一天,便可保霍都一天繁盛。”
连泽虞神色忽然凝重起来,道:“做官都奔着往上做,若能回京,李大人是可拜相的人物。”
李玉正要谦词,又听连泽虞道:“可孤不想李大人返京。”李玉不由得一愣。
连泽虞看着已经出现在眼前的密密麻麻的大帐,道:“霍都东边是东郡,极东之处则可入海,海外有国。孤此次去东海,得知有商人私船出海,获利本就极丰,又购回货物,沿着大横江西行,可谓暴利。”他指着南边道:“南有南郡,南郡再南从古至今是蛮夷之地,南郡也号称是我国屏障,但谁又知道,那些千金一两的名贵香料、许多药材都是出自极南之处?而这些东西进了南郡,再流出的时候价值便翻了几倍不止。”
李玉不由低声道:“下官……”
连泽虞道:“本是朝廷疆土,奈何公器私用,被用来谋取一人一城之利。李大人。”
“殿下。”
“孤以后可为你打通南郡、东海通路,孤希望你留在霍都。”
李玉早在连泽虞说起私船出海时,便已心思急转,他并非因循守旧的官员,一瞬间脑海中就浮现出若只能如太子所言,三江商贸集聚霍都的情景,若能成真,远不是现在的霍都可比!
封侯拜相算什么,若能做成,他李玉足以让天下人树碑立传!
他强忍住心头的激动,只是向连泽虞拱手道:“下官自然是听皇上和殿下的调遣。”
连泽虞笑着看了他一眼,重重的喝了一声“驾”,便策马向西港大营奔去。
萧迁在萧园摆了酒宴,他知道连泽虞身份贵重,所以将伺候的人筛了一遍又一遍,只留了十几个伶俐的小厮近前,自己则亲自去请连泽虞。
连泽虞还不曾从西港大营回来,萧迁也不着急,只端坐在客厅里一会儿品茶,一会儿沉思,过了约有一刻钟,才听到外面喧哗,见连泽虞一身戎装的回来,满头大汗,手里还提着一杆长枪,一进了屋看见萧迁,道:“三舅舅稍坐,孤洗浴后换身衣服。”
说罢便由着一群围上来的内侍簇拥而入,这回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余,方进了客厅,迭声道:“一时手痒,和军士们过了几招,倒让三舅舅久候了!”
萧迁急忙起了身,正要见礼,被连泽虞一把扶起他手臂道:“孤知道三舅舅来,办完了事情特意换了这身便服,就是怕这个!三舅舅是个风雅不羁的人,怎么和孤行这套虚礼?小时候你背着母后带着孤窜戏园子的事儿,孤可没忘!”
萧迁顺势而起,不再勉强,笑道:“臣在霍都也落脚多年,上次殿下是要领兵出征,臣便没有来,这次凯旋而归,即使路过这里,怎么能不来臣下家看看?”
连泽虞往外边走边道:“舅舅也太过客套,差个人过来便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他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又再三相请,萧迁才拜谢后上了车。
不过一会儿,便到了萧园门口,早有亲卫里里外外布了岗,二人方一前一后的迈步而进。
“李都守曾说过萧园里建筑精美,深谷藏幽,处处见景,就连霍都的知雅水榭也是仿着萧园里的戏台子建的,可惜寻常没人有这个荣幸能得舅舅邀请进来观赏,今日孤可是要开开眼界。”
萧迁笑道:“只是江南风格多雅致精巧而已,比起大气疏朗来,还是上京更胜一筹。”
二人寒暄着走走停停,萧迁若愿意,与谁人相处也可让对方如沐春风,此时刻意用心陪伴,自然让连泽虞处处觉得舒适贴心。
到了摆宴的地方,是个临水的水榭,三面通透,屋内布置的雅致非常,花瓶内也插的不是鲜花,只饰以松柏竹枝,别有一番意趣。
“母后一直惦记着你。”连泽虞看着窗外的满园花木,又看着眼前这一桌子佳肴,其中不乏上京名菜,突然开口道:“舅舅太狠心,这么多年,硬是一次上京都不回。”
萧迁眼圈也有些红,道:“臣也一直惦记着堂姐。只是臣……”
连泽虞捕风捉影的知道一些往事,想着他恐怕一直心结未解,便不再多说,笑道:“不管怎么说,孤回去也能和母后交差了,看舅舅现在过的也算闲散舒心。”
萧迁的嗓子有些哽咽,道:“累得娘娘为臣忧心,实在是臣的罪过。”
实则这位皇后堂姐的面目,在萧迁里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了。
萧家的祖上,是跟着武皇打天下的,开国以后,受封怀远侯,到了萧迁的父亲这一代,分了两支,长子萧胜棠袭了怀远侯的爵位,他也就是萧迁的父亲,同母所出的次子萧胜英成婚后出了侯府,独自分府居住。那会儿萧胜英走了文官的路子,而怀远侯还是个实心儿的王爷,手里有兵,四王之乱的时候站对了队伍——站到了当今的庆佑帝昔日的五皇子那边,不站也不行,皆因萧胜英的女儿便是五皇子的王妃。
庆佑帝继位后,顺理成章的,萧家的这位女儿便成了皇后,萧胜英那一脉成了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
可怀远侯萧胜棠却坐不住了。
他若能管的了他弟弟,早先就不会让他侄女儿嫁到皇家。
他手里的兵,在乱时为庆佑帝立了大功,可在太平年间就不一样了。
皇后的爹爹萧胜英在朝为相,一呼百应,他自己是手握重兵、威名极重的怀远侯,萧后有这样的外戚,怎么能不让庆佑帝疑忌!
可他是真舍不得自己带出来的兵,就这么犹犹豫豫的拖了几年,这几年之内,两个儿子前后脚的去了,长子是外出跑马惊了马摔死,次子是落水而亡。(未完待续。)
萧胜棠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连哭都不敢哭一声——长子跟着他随军多年,怎么会惊马而死?老天可怜他,第三子萧迁还没出事,原先看着他不务正业处处碍眼,现在则只剩了他一个,怎么都宝贝不过来。
因为他怕这个小儿子也“出意外去了”,萧胜棠夜闯相府,拿剑比着自己的脖子逼着萧胜英辞了官安心做个没实权的国丈,他自己则在庆佑帝面前君臣交心,痛哭流涕,交出了帅印,换了一个免死金牌。
外人说萧迁两个哥哥没养大就去了,所以乳名“六六”,这种以讹传讹的风闻,萧迁懒得辩驳。
这名字是他两个哥哥去世后,萧胜棠不知道求的哪个野道人赐下来的,大张旗鼓重办了所谓的“百岁宴”,若有人喊萧迁一声“三爷”,萧胜棠便挽了袖子、须发皆张的去揍人家,被揍的人多了,被庆佑帝斥责“荒唐”。
得了这两个字,萧胜棠一家老小才算放了心,个中滋味,萧迁早已品得三味。
因为这萧家的妇人做了皇后,萧家两只嫡脉——尤其是长子这一脉损失惨重,后辈看样子也难以在朝事上再有寸进。虽说萧迁本来就不在意这个,但若说对这位堂姐萧皇后有多深的感情,实在是谈不上。
在萧迁的心里,这位大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岁、早就嫁了人的堂姐,从小时候便只有一团模糊的印象,待到萧迁大了,进宫觐见时,远远看去,只觉得她是装裹在明黄茧儿里的一个妇人。
只是话说到这里,他也难免拭了眼泪,道:“不知娘娘在宫内可安好?”
连泽虞道:“母后安好,不过既然要统管六宫,难免劳心劳神。”
话音刚落,见一个小厮叩首而进,道:“六爷,商班主有事找您。”
萧迁轻皱了眉头,面露不满之色道:“没看我款待贵客,让她明日再说吧。”
“舅舅且慢。”连泽虞突然开了口,却又觉得这话插得有些突兀,一时间竟尴尬在那里。
萧迁不解的看着连泽虞,道:“殿下?有何吩咐?”
连泽虞晃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却不知为何不愿意就这么放过去,便问道:“商班主,可是新音社的那位商班主么?”
其实他这便是明知故问了,以萧迁和曲部之间的关系,能够来萧园的商班主,不就那一个?但这个话已经递到,萧迁自然接过了话头,道:“正是,殿下有所不知,商雪袖是臣几年前收的弟子。想必是昨晚演完了,今日趁着没有戏,过来拜见臣。今晚不便,臣让她改日再来便是。”
“舅舅何必见外?说起来,商班主是舅舅的弟子,孤是舅舅的外甥,倒是同一辈的。据我所知,商班主明晚还有一场戏,难得今晚抽空过来,怎好让人因孤白跑一趟,舅舅请过来叙话便是。”说罢连泽虞笑道:“若是孤碍事了,可暂避一旁。”
萧迁急忙摇手道:“殿下言重了,不嫌臣等打扰就好。”便转了头向松香道:“既然如此,就让商姑娘进来吧。”
商雪袖站在门外,白天的时候松香就去莺园传过六爷的话,让她白天不要出去走动,晚上来采华轩找他。她有些不解的看着守在门口面色凝重的侍卫,她从莺园来的路上也看到了站岗的或正在走动的侍卫,这些不是萧园的人。她心里隐隐的担心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看见松香从里面弓着身子退了出来,急忙迎了上去,道:“六爷怎么说?”
松香看着商雪袖,神色有些复杂,道:“太子宣你进去。”
商雪袖早已忘记鼓槌儿的样子,但松香还时常能见到鼓槌儿。
又不是犯了什么错,六爷只是把鼓槌儿换到了外院当差,这懵懵懂懂的好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松香还偶尔为他愤怒过几次,可鼓槌儿自己却早就忘了,这傻吃傻喝的哥们儿已经娶了一房媳妇。
松香冷着脸成了习惯,又牢记着鼓槌儿的教训——虽然人家自己个儿都忘记了,还在外院也过的快乐无比,他也没有心思再去缓和他与商雪袖之间的那种疏离和尴尬。
在这个晚上,太子颇有兴致的提起了商雪袖,松香心里突然就惶然起来,六爷莫不是要把商姑娘送给太子?这样的想法一冒出头,就怎么都止不住。
他也完全可以说“六爷让你进去”,可他还是换了种说法。
“太子”两个字把商雪袖砸的晕头转向,她有些发懵的看着松香,又迷迷糊糊的想着,难怪园子里多了这么多侍卫,原是怕太子在萧园出了事儿。
商雪袖走近了雕花门,两个门旁的侍卫便推开门,让她入内,还未等她来得及抬头看屋内的人,身后的门便已关上,屋内亮如白昼,隐隐散发着好闻的香气,那是松脂香气和酒气混合的味道,她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端坐着的人,一个是六爷,一个是太子。
六爷于她,已然高不可攀,另一个更加高贵。
商雪袖紧张的不敢向前看那二人的面目,又不知道该如何行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竟然就低着头呆立在那里了。
反倒是连泽虞笑了出来,道:“这便是商班主吧。”
商雪袖更不知道该如何答对,只求助般的看着六爷,希望他能给些指点,心里又有些小小的气愤,既然是要拜见太子,六爷怎地不让人提前教教她礼仪,哪怕只教教她如何磕头也行啊!太子和善,可她哪敢与太子随便交谈,像这样站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呢?又或者太子本来不希望被认出来?
她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急的脸色发红,手足无措,连泽虞更觉有趣,道:“商班主无需拘礼,你师父原本是我堂舅,只当这是家宴便好。”又转过头略有些责备道:“舅舅也不替我引见引见。”
又是舅舅又是师父,她怎么不知道?她看了一眼萧迁,瞬间又收回了目光。
谁敢真拿这当家宴!
<
幸而萧迁起了身,站到她身边,温和道这位是太子殿下,昨晚刚看过你的戏。”
身份既然挑明了,商雪袖只好师自通的按照戏里的样子,提起裙子跪了下去,道叩见太子殿下。”
连泽虞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舅舅和商班主请坐。”
商雪袖并不敢真的坐下,她不过是一个女伶而已,敢和太子平起平坐?便规规矩矩的站到萧迁的身后。
连泽虞微微一笑,不再勉强,转而和萧迁叙话昨晚的本子是舅舅写的吧?小说网不少字”
萧迁道殿下看出来了?”
“不是看出来了,是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看的戏里,就有这么一出,你说要是你让人来演,就绝不是这个演法。”连泽虞那时候还小,只觉得红彤彤的一团火也似的女伶在台上极有意思,连带着对这出戏印象倒深~~~小说 d.o,只是他记得不清楚,当时萧迁说的是“要是让赛观音来演”。
萧迁起身为连泽虞满了酒,清咳了一声,方道殿下记性可真好。”
商雪袖却红了脸,刚才听这两个人,竟至出了神,她站在萧迁身后可不是在那听儿的,那杯酒本来应该她来倒。
连泽虞端起酒杯我敬舅舅一杯。”
萧迁拿着杯子,特意矮了一截碰了一下,道哪敢承殿下敬酒。”
二人一饮而尽,连泽虞道商班主霍都演完后有打算么?”
商雪袖一直盯着酒杯,急忙拿了酒壶匆匆的斟满,又不太子这话是问她还是问六爷,踌躇间萧迁已经答话了或许会领着新音社去南边或者东边。”
连泽虞露出了些许的遗憾之色,道那可惜了,我即将返回上京,还不知何时能再听到商班主一曲。”
这回萧迁却没有再,商雪袖只得轻声道戏班子原本就是四处行走,新音社一定有再去上京的一天,到时候殿下想听,新音社不遵从的。”
连泽虞露齿而笑,举了杯子望向商雪袖道那便一言为定了?”
他举了酒杯而不饮,显然是在等商雪袖同饮,商雪袖看了看萧迁,颇觉为难,萧迁笑道今晚不妨事,此乃桂花甜酿,我已经和谷师父交代过,浅饮几杯妨。”
商雪袖才翼翼的倒了一小杯,并不敢真的去碰太子的杯子,只是双手托起,双臂前伸做了个虚碰的动作,才拿到嘴边,先是尝试着小抿了一口,的确并不辛辣,反而有着淡淡的甜香,这才敢仰头喝掉。待等她放下杯子,却看连泽虞正拿着杯子倾斜着,空空的酒杯底儿正展示了出来给她看,商雪袖便急忙也拿起刚放下的杯子,也如此这般的亮了一下。
连泽虞忍不住笑道舅舅,商班主是第一次饮酒么?”
萧迁道她有养护嗓子的师父,平日不许她饮酒。所以她不太饮酒的规矩,倒让殿下见笑了。”
商雪袖已经又将连泽虞的杯子斟满,颇有些惭愧和懊悔,其实往日虽然不饮酒,但是也赴过不少宴请,总归是对这些事情先有了抵触,所以对饮酒的礼节和规矩不曾上心,反倒这会儿出丑了。
连泽虞摆摆手道商班主一心向戏,不会这些也难免。昨晚上的戏实在精彩万分,今天白天我那些手下的将领们还在说起,商班主可算得上技艺超群了。”
萧迁笑道殿下既然记得小时候臣带着殿下逛戏园子,臣虽然记性不好,但也记得殿下从不夸哪个伶人戏演得好。”说到这里便略往后靠了靠,道难得殿下夸奖,你应该敬殿下一杯。”
这话,却是对商雪袖说的了。
商雪袖在此陪席,看着太子与萧六爷,觉得颇不自在,这顿酒竟吃出了《小宴》的感觉!
她不敢将心里小小的恼意表露出来,只将的杯子满上,仍是恭恭敬敬的举杯,道多谢殿下夸奖。”想了想又道天下的名伶太多,小伶实不敢当技艺超群这四个字。”说罢满饮了这一杯。
她喝的快,这次倒是连泽虞慢了一步,便不疾不徐的分了几口才喝完,不等商雪袖倒酒,先拿了酒壶斟了两杯,道商班主过谦,将士们看的尽兴,原该我敬你才是。”
商雪袖急忙摇头,萧迁也道她当不起殿下一敬,这杯便由臣替殿下敬了吧。”
连泽虞想了想,便放下了酒杯,看着萧迁并不曾起身,二人碰杯,倒像是商雪袖在敬他,不由得笑道看来舅舅对商班主甚是严厉。”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对伶人来说尤其如此。她领头唱明剧,若不严厉些,挑不起这个重担。”
商雪袖则略略跑神,其实对比那些从小被打起来的伶人,她最初遇到胡爹,而后遇到六爷,连打都不曾挨过一下,至于练功,她本就爱这一行,也实在是算不得上吃苦。
萧迁连泽虞虽然也看戏,但却也没那么感兴趣,若再沿着戏这个话题说下去,反倒尴尬,他也意让商雪袖在此久留,便嘱咐道能得殿下的召见和勉励,是莫大的殊荣,明日的戏,你更要上心,你下去吧。”
商雪袖轻声应了“是”,正要与连泽虞告辞,又见松香进了来,神色有些忐忑的道禀六爷,观音娘子请您。”
萧迁有些意外,道我有贵客在此,你没和娘子说么?去说我晚些时候。”
松香没动窝,六爷这么说不意外,但是观音娘子那边,态度也十分坚决,便把身子又矮了三分,道娘子说一定要您……不然她就……”
“可是那位赛观音么?”不待萧迁回答,连泽虞又道我听说过舅舅以前的事儿,心里边儿对舅舅如此长情也是又羡慕又佩服,舅舅请自便,我刚才饮酒饮得急了些,头有些晕,在这里歇息一会儿等舅舅就是。”
连泽虞都发了话,萧迁只得勉强笑道既然如此,殿下稍候,臣去去就来。”又对商雪袖道你暂且陪殿下在此稍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小宴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小宴是 由【*】【小-说-网】会员手打,
</iv&
<
萧迁匆匆出了屋子,松香正要跟在他身后,就听萧迁道你在采华轩外面吧,若是殿下有事差遣,商雪袖也能找到人帮忙。!精/彩.东.方/文.学 m 会员hai手打!”
萧迁撂了话给松香,快步向斑竹园走去。
今晚总归还是有些意外了。
他并不想商雪袖与连泽虞单独相处,甚至这第一次的见面,也意让二人聊的太久。
太子对商雪袖有些好奇,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然也不会说了不见商雪袖的时候开口挽留。
从商雪袖进了屋,他便注意到太子已经有意意的将字里行间的“孤”改成了“我”,虽然他多年未见太子,但素知太子为人,远没有那么平易近人,军中说他手腕刚硬,律己极严,从小当成国之储君养大的,岂是随意见色动情之人?
若第一次就太过急切,反而不美。
再说,商雪袖,,,小说 3并不是他要拿来做礼物送人的,他从没有以美色做晋身之阶的意思。
商雪袖情窦未开,在他心中始终是有些不足——在他看来,连泽虞身份贵重,龙章凤表,容仪极好,这是一次机会。
然而从今晚看,也许因为本身身份就天差地别,商雪袖除了恭敬完全没敢生出旖旎心思来。
萧迁揉揉额头,正因如此,他觉得不如及早抽身,所以他才让商雪袖退下,没想到观音急切的差使人来找他,太子今夜来萧园,观音应该的啊!
他正要迈步进屋,却听观音在屋里冷冷的道我没误了六爷的大事吧?小说网不少字”
语气里带了怨尤和嘲讽,萧迁一怔,停在了门口,就在几日前,观音对他还不是这样的态度,他曾以为二人之间终于有了转圜的契机,今天突然就变了样?
他想了想,没有进屋,仍是走到赛观音常坐着的那处窗外,笑道了?我不是来了么?连太子都丢在那里了。”他坐在廊下,道在我心里,你的份量是最重的。”
赛观音原本面容冷淡,可是听到这话,也不由得缓和了下来,她就是这一点,所以多年以来,她没有后悔过,到了今天,她近似赖的要求萧迁在款待太子的时候中途离席,萧迁就真的来了。
她颤声道我啊,六爷,我心里总是……说不上来滋味,我有些害怕。”她转过头来,看着萧迁道六爷,你不能这样,你想想我们……”
萧迁看着赛观音的双眼,那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他懂赛观音的意思,却只是拍了拍紧握在窗棂上的那只玉手,道你想哪去了。”
他年轻时遇到赛观音,从初识到引为知己,再后来心里动了要和她一生一世的念头,这些在他家人眼里,不过是觉得他捧个戏子胡闹而已,也许一两年,新鲜劲儿过了也就丢开了手。可是后来怀远侯夫妇终于唯一剩下的小真的要娶一个伶人,而且当众表示娶了以后还要继续陪着那伶人到处演戏,府里才真的起了轩然大波。
若他真能如父母所说,哪怕是纳赛观音入府,可能结局不会那么惨,但他不愿意,赛观音不能活在一个后院里,她也值得他一心相待,不应有旁人。
但赛观音摔断了腿,还是拘在了他的后院。
然后在两个人或冷漠或激烈的漫长时光里,他的后院里也莫名其妙的多了那么多姬妾。
最终他想给赛观音的,一样都没有给出去。
赛观音想说的,应该是太子身份比起当年的萧迁更要贵重,她不想商雪袖成为第二个赛观音吧。想到这里,萧迁叹了口气,温和的道我没有促成的意思。而且也根本不可能发生。伶人虽然脱了贱籍,但是从来没有哪朝哪代的君王纳过伶人,太子其人自律,更不可能。”
他握着赛观音的手,一阵冰冷传到他的手心里,他心里有些微微的发疼。
赛观音的手挣脱了一下,却没有挣开,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道可若商姑娘真的动了心……却又没个结果呢?六爷,你为了你的戏,太过狠心。”
其实萧迁所求,也就是商雪袖动情而已,没有结果,对他来说,岂非正好?
但他只摇摇头道我带出来的这位商姑娘,连你六爷也不放到眼里,到现在也不知情为何物,我不过试试而已。”
赛观音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你不能……太子是甚等样人,岂容你拿他来做商雪袖的磨刀石?六爷……你在玩火,你……”她突然想了,道你把商雪袖留在太子那里了?”
“你急匆匆叫我一定,我没法让太子一人在那,不把她留在那里陪席又当如何?”
“你快些!”赛观音厉声的喊了起来。萧迁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态,心中只觉得怕是今晚他的这番安排刺激了她,让她回想起往事,便温言劝道我这就。你放心吧,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如此了。”
萧迁被赛观音半推半赶的出了萧园,他回想起赛观音畏惧而脆弱的样子。
她的担心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
但是,他这一生,为赛观音,也为戏,是都可以豁出去的。
有的他看的很淡很轻,有的,他哪怕抛舍一切也想求个圆满。
这就像一场赌博。
采华轩的气氛比方缓和多了。
屋内除了目不斜视一直试图将存在感降为虚的内侍外,便只有连泽虞和商雪袖两个人。
商雪袖在连泽虞的半吩咐半命令下,在下首坐了下来,因刚才饮酒饮得急,两个人倒都不约而同的不再斟酒,只是拿了筷子夹菜吃,过了一会儿,连泽虞才放下了筷子,略向后靠着道我看过你的戏。”
商雪袖嘴里还有,闻言愣住,又觉得太不雅了,急忙用袖子遮了嘴慌乱嚼了几下咽了下去,才红了脸道昨儿晚上的戏吗?殿下方才说过了。”
连泽虞摇摇头道在安江城。”
他看着商雪袖有些讶异的、微微张开的嘴唇,红艳如樱,因刚才也陪饮了几杯,双颊也有些酡红。
第一百三十章 赌博
第一百三十章 赌博是 由【*】【小-说-网】会员手打,
</iv&
<
不同于在台上给人那种浓烈的、深刻的美艳,眼前的商雪袖有一种与上了妆以后反差极大的美,可谓清丽绝伦,然而这位商班主,似乎有些不清楚这样的容貌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绮思,越是懵懂和无情,越是动人。Ω Δ中文 网
桂花甜酿入口绵软,对嗓子并没有什么坏处,但后劲却有些大。商雪袖掩住嘴,有些头晕,听了太子说起安江关才想起来,点点头道:“对,新音社在安江城,那次……殿下正要率军出平息东海寇乱,是在东岸大营里,不过我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去看,原来殿下真的去看了。”
连泽虞看了商雪袖也不过才这两出戏而已,安江城那次的《黄天荡》还只是看了几眼,她在台上演的两个角色都是英气逼人飒爽无比的巾帼,此刻却露出了娇憨之态,便越觉得这位商班主有趣,故而又道:“我还记得那会余梦余刚走,你倒敢演,不怕没几个人看吗?”
商雪袖站起身来,推开窗子,一阵凉风透了进来,才觉得酒意不那么浓了,看着外面那一轮皎洁的圆月道:“所以才酬军啊,那场,我们新音社是搭钱给你们唱的,壮壮声势呗,也给自己壮壮胆。”
连泽虞并不介意她的失礼,也不介意她话中的“你们、我们”,更不想追究她和付都守两种说法在细节上的小小差异,只看着她窈窕的背影问道:“那后来怎么样?我们的大军第二天一早就开拔了,你们是继续北上了?”
“没有啊。”商雪袖转过身来,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在安江关立住了,连唱了好几天都是爆满。大家都好奇酬军戏是什么呀?也好奇敢在余梦余刚走以后就坐馆的商班主是什么来历。”
伶人本来就要练眼,商雪袖双眸本就明灿若星,此时说到兴起,更是光彩摄人。
风从她背后吹了进来,碎被吹的有些乱,丝丝缕缕的在她眼前、唇角、眉边、耳畔拂动。
那一刻,连泽虞突然就有些晃神,觉得那丝也让人羡慕万分。
但下一刻,他便将这荒诞的念头甩掉,端起眼前已经放的有些温了的茶饮了一口,看到商雪袖举起两只素手,轻轻将碎抿到而后,玉指如兰,丝如墨,而那张绝色的脸庞透着自信。
连泽虞笑了起来,看来他的这位舅舅,又养出了一位和他一样爱戏成痴的人。
假以时日,他相信商雪袖定然可以名动天下,若是那时,他应该可以在上京看到她的戏吧?
萧迁回来以后,商雪袖便告辞而去。
这一场宴席,连泽虞可算得上尽兴而归,但商雪袖却没怎么吃饱。这种陪席,尤其是陪这样尊贵的人物用饭,吃不饱也算正常,商雪袖想起方才太子问话的时候她嘴里还含着东西,就觉得实在丢脸。因此坐在桌子前面,看到谷师父已经善解人意的为她下了面,配了几样小菜,不由得有些脸红。
现在莺园里除了青玉青环,还多了个青弦,三个丫头好奇的围着商雪袖,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商雪袖奇道:“你们做什么都围着我?”
青环和她呆的时间最长,大着胆子道:“姑娘,你见到太子啦?”
商雪袖吃着面条点点头。
青玉道:“太子凶恶吗?脾气好不好?我听人说,他在军里叫什么修罗的,当了十几年将军的都怕他。”
商雪袖擦了擦嘴,又就着青环端过来的漱口水洁净了一番,才道:“我才有幸见了太子一面,哪里知道他脾气如何。但席间太子是极和善的,也不曾摆什么架子,对我也很客气,没有看不起伶人的意思。”
青环倒了水回来,笑道:“太子是有个绰号叫‘玉面修罗’,我猜是长得俊吧?”
青弦眼睛就亮了起来,道:“姑娘,太子俊不俊啊?”
商雪袖用手刮了刮脸,道:“怎么一个大姑娘家总惦记人家俊不俊,也不害臊!我可不知道,我在旁边只是个陪席的,又不能直不楞登的盯着太子看个够!”
“哎呀姑娘告诉我们呗!我们又看不见太子,听你说说也好啊,那可是以后的皇上呢!”
商雪袖受不住青弦这样缠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俊,太子自然俊了。”
“那是太子俊,还是六爷俊啊?”
商雪袖痛苦的扶住了额头,这些丫头真是……早知道就坚决说不知道了。
“说嘛说嘛!”
商雪袖只得道:“我说,只是我印象不深,说错了也不能怪我。”她便举起手撑着自己的眉毛,道:“六爷的眉毛有些向下垂,太子的眉毛不一样,是向上扬的,直直黑黑的,我都没见过那么长的眉毛,感觉距离鬓边已经很近了,书上说剑眉斜插入鬓,大抵就是那个样子。他的眼梢是上挑的,这点倒是和六爷的有些儿像,哎,他称呼六爷做舅舅,所以才像吧?”
“哇……”几个丫头都小小的惊呼起来。
谷师父带着笑在旁边坐着,插了一句嘴,道:“你们不知道,当今的皇后就是萧家出来的,是六爷正儿八经的堂姐,所以太子殿下称呼六爷舅舅也是应当的。”
商雪袖又接着道:“太子的眼窝略有些深,大概是因为这个,总觉得他看人的时候总带了深藏不露、意味深长的那种感觉,瞳仁也黑幽幽的。”
“姑娘这么一说,我怎么反而觉得有些吓人啊?”青玉道。
“才不,”商雪袖笑道:“太子不笑的时候是这样,可是笑起来的时候,瞳仁就不是这样了,不过他也没大笑过,只是微笑,是不是有身份的人都这样啊?微笑的时候你能感到他眼睛里就仿佛进了星光一样,很温和,然后嘴角也会微微翘起来。对啦,太子的嘴唇有点薄,唉,他和六爷相似的地方还挺多的。人说薄唇的人大多冷酷无情,不过他和六爷都不是这样的人吧?六爷常常抿着嘴角,但酒席上太子的嘴角一直是扬着的,即使不笑,也不会觉得他是个严苛的人。”(未完待续。)
青玉几个静静的听着,商雪袖道:“对啦,太子没有胡子呀。脸上也不像六爷那么瘦削,本来他就年轻,可能又因为带兵的缘故,比六爷多了些英武气,身材也略高略壮一些。”她比了比,丝毫没有注意到几个丫头看她的目光都呆了,继续道:“太子的头发也好,又密又黑,乌亮亮的,束的整齐,今个儿晚上他穿的是便服,黑色的,绣了暗纹,衬得人又有些威势,又有些内敛。”
谷师父只笑吟吟的在旁边坐着听她支着腮帮子缓缓的边回忆边说,心里却激起了惊涛骇浪!
按照商雪袖说的,她不曾、也不敢盯着太子一直看,可若只是偶尔的数眼,怎么会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男女之情,一见钟情的少,也不可怕,来的快,去的也快。
但这样不知不觉的好感,最开始的时候还察觉不到,等到了真的意识到了,只怕已经晚了。
谷师父有些慌乱,不知道六爷是否知情,又一时间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商雪袖不知道谷师父的纠结,她明天还要练功排戏,已经由青玉伺候着上了床。
一晚上宴席的感受,和三个丫头交流过以后,觉得轻松了不少,又饮了酒,头一沾到枕头上,便有些迷糊了,她声音模糊的问着:“谷师父,我喝了酒了。”
“不妨事。”谷师父在黑暗中坐在她旁边,道:“六爷和我说过。”
“谷师父,明晚太子会去看戏么?”
谷师父沉默了一会儿,道:“太子日理万机,怕是不能去吧。”但商雪袖已经睡着了,回应她的是平稳的呼吸声。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商雪袖是演的开场第一出戏,想到士兵们一定更爱看热闹的戏,便选了《夺锦标》,也是打戏为主,极为好看。这是真正演给兵士们看的戏,商雪袖略向下瞟了一眼,一排排一列列的军士站的密密麻麻,并没有像上次安江关那样独立的摆了桌椅、让出地方来给太子观戏,便也晓得今晚太子不会来了。
因为安江关那场酬军戏的缘故,下面的士兵都已经识得了商雪袖,红衣红裙的“扈三娘”甫一亮相,下面便是人山人海的喊声,响而不乱,一阵“商雪袖”,一阵“安国夫人”。
戏是演给人看的,也正因如此,下面观戏的人反应如何,会对台上的角儿们影响极大。商雪袖沐浴在这叫好声中,一时间觉得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力气一般,这一场武戏,当真是打的酣畅淋漓,直到下了台,仍能从后台听到阵阵呼喝声,倒是喊“再来一个”的居多。
商雪袖笑了笑,盔头一摘下来,就有汗顺着鬓边流了下来。
那边的五盏灯、遁地虎等人也是直擦汗,对着商雪袖道:“商班主今晚上劲头太足了,险些没捉到扈三娘,反被扈三娘捉了!”
商雪袖脸上一热,笑道:“今晚上的戏是我过火儿了,估计回去梁师父要骂我了。”说罢又挑挑拣拣的拿了一套安国夫人的行头,对着管头儿道:“当兵的不容易,过会儿第二出完了我再加演一小折《黄天荡》,不用别人,擂鼓那段就行。”
这场戏收效极好,除了站的整整齐齐的太子军,四周更多是百姓围观,也算军民同乐,气氛即热闹又融洽。因军纪严格,戏结束了这些兵便列队离开,反而仍有不少百姓逗留在搭的戏台子那,久久不散。
因为加演了一小折,直到夜半时分,新音社的人才拾掇好。早有李玉那边派过来的一小队军士以及若干马车,专用于运送箱笼和护送伶人们回去,伶人们鲜少得到官府这样的看顾,一个个在马车上俱是兴奋不已。
商雪袖和小玉桃还几个女角儿坐在一起,耳边充溢着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她合上眼靠在马车里小憩,不多时便觉得马车停了下来,便直起身子,正要问,已有人敲了车门,道:“商班主,有人在前面等您。”
商雪袖犹疑道:“什么人?已经这么晚了……”
外面人道:“您下车看看便知。”
商雪袖想了想,便要出去,被小玉桃拽住,道:“班主姐姐,别是歹人吧?可要我陪你下去?”
商雪袖笑着摇摇头道:“要真是歹人,你和我下去不过再多搭上一个,不妨事,旁边都有都护府的人护卫。”说完就下了车,马车已经转了弯,正要出原来的老城门,夜色下能隐隐约约能看到城门后亮白的衣角被风吹的扬起。
她蓦然回身,看到旁边来相请的人是一身侍卫打扮,衣着与昨晚在萧园的侍卫相同,心里有一小块忽的就悬空了起来,轻声道:“请贵人稍等,我交代一下车队。”
连泽虞背着手看着天上的月亮,这古老的城墙在月光下越发显得斑驳和冰冷,他刚处理完公务,不知怎么的就想来瞧瞧,原先想着时间未必赶得及,但听通报的人说商雪袖加演了一小折,他便在这回萧园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要不要见商雪袖,看见马车驶来,上一刻连泽虞还心中犹豫,下一刻却已经让人去拦车了……这是他从未做过的事。
他隐在这城楼的阴影中,能看到那女子走到车队最前面,背直挺挺的,仰着头吩咐着什么,然后就让到了路边,看到车队过了城门,才在侍卫的引导下向他走来。
连泽虞还记得昨天商雪袖的衣裙,绛红色的收腰短罩衣,下面是素白的长裙,从罩衣内垂下来一长一短两条淡粉薄绸带子,上面绣了疏疏密密的绛红色的花儿,是一套极家常的装扮。
今晚可能是需要在外走动的缘故,商雪袖的上身是水蓝色的交领及膝外衫,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和绣纹,也没有系腰带,下面则是深蓝色的绸裤,宽松的裤脚下隐隐能看到一双纤足,这一身让她决然不同于昨晚的那个带了些小女儿态的商雪袖,反而多出了果敢和清冷的味道。(未完待续。)
恰一阵夜风从商雪袖的身侧吹过,连泽虞便能清清楚楚的辨别出丰盈处、纤细处和一双长腿的轮廓来,他在夜色里禁不住侧过了身子,握着拳在嘴边清咳了一声,才又转了过来,看到商雪袖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矮身施礼道:“见过殿下。”
连泽虞虚扶了一下,离近了看,眼前这张脸上因为刚卸了戏妆,连日常淡妆都不曾重新上过,干干净净的如同白玉一般,丰润的唇上因为没有涂口脂,所以露出了原本的淡粉色,双眸在这月夜里显得又黑又大,正看着他,仿佛在问他为何将车拦下,又招她过来。
“呃……”连泽虞平生第一次说话竟然打结了,但商雪袖并没有等他说完,而是自顾自的又欠身施礼道:“因为士兵们实在太热情了,所以临时加了一小折,殿下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有。”连泽虞舒了一口气,道:“我手头上的事情多,所以也刚刚来。倒是要多谢你为他们加演。”
商雪袖露出了笑容,贝齿在红唇中若隐若现:“殿下无需谢我。虽然是酬军戏,但是不同于安江城那场,是官府出面安排的,李大人给的赏银丰厚,而且,”她带了些俏皮的意味问道:“太子殿下也会厚赏吧?”
连泽虞本想直接应了,但却不愿意敷衍,望着她道:“我个人可以厚赏新音社,如果是由太子属军出,每一笔开支都要与将领和幕僚商议,因为军队的军资都是取之于民。”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连泽虞,她没想到太子殿下愿意这样耐心的回答一个她本来也并不太在意答案、原本想开个玩笑的问题,顿时有些心慌,低了头道:“我并不是真的要赏赐,军资虽然取之于民,可是军队去打仗也是为了护卫百姓,我还不至于这样糊涂。”
“嗯,我知道。”连泽虞的脸上浮现了笑意,问道:“商班主明晚还会演戏么?”
商雪袖摇摇头道:“连演了三天,新音社的同行们需要休息,还有,”她又抬起头,认认真真的回答道:“新音社现在有了名声,六爷又是新音社的后盾,养活全社的伶人、赚更多的钱都不再是难题。我们是第一个唱明剧的,所以更要仔细雕琢技艺,每次演完,我都要把人招拢起来,各自说说还哪里可以改进。”
连泽虞看着商雪袖。
第一眼时,他还不知道台上那个饰演安国夫人的女伶就是那位要义演的班主。
再次看她的戏,已经是军队奏凯归来,觉得她让人眼前一亮,色艺双绝,在戏台子上光华四射。
昨晚在萧园,是第三次见到她,他本来可以让萧迁将她拒之门外,可突然间就很好奇这个商班主平日里是什么样子,人进来了,虽然一举一动都透着紧张劲儿,可是或许是那几杯桂花酒的缘故,能看出来她的人是快乐而充实的,而且浑身都充满了自信。
现在,也许因为刚下了戏台,她身上那种身为一班之主的名伶气势还没有收敛起来,就像个刚打完仗得胜归来的将军一般。
想到这里,他不禁愣了一下。
虽然不过是个比方,这也不太妥当,他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样的想法而有些不安了。
连泽虞整理了一下思绪,道:“那我恐怕等不到商班主在霍都的下一场戏了。”他顿了顿,又道:“我要回京复命,大军近几日就要开拔了。太子属军,百姓们都叫‘鼎军’,常驻在上京北郊大营,若商班主还会北上到上京演戏,希望能有机会再去北郊大营唱给他们听。”
商雪袖能察觉出他态度上的变化,还有他那幽深又似乎燃着微光的双眸也恢复了平静。她便也笑了一下,再度施礼道:“戏班子原本就是天南海北的走,一定有去上京的一天,但有相召,一定前往——况且这也是新音社的荣幸。”
听到“天南海北”四个字,连泽虞心中就涌起了一小股遗憾和惆怅来,现在上京情势未明,虽然每天都有他的人递消息过来,却大多不是什么好消息,天,就要变了。要么他能胜出,要么,他会连命都丢去。但即使能胜出,恐怕日后随自己心意的去看一场戏也不是易事了。
“殿下?”
商雪袖看到连泽虞的片刻失神,试探着问了一句,如果他没有事,她就想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月光皎洁的夜里,她站在太子的面前,总觉得自己的情绪也被他弄得有些起伏不平起来,她虽然努力的做出平静恭敬的样子,可内心却有点害怕和惶恐。
她的这点情绪,脸上看不出来,可眼神里却透露了出来。
连泽虞微微的笑了起来,向后招了招手,立刻有四个人抬着轿子从树影里出现。
商雪袖瞪大了眼睛,她都没看见这里还藏着轿子!
连泽虞道:“送商班主回萧园,一定要看她进了门再回来。”他又指了两个侍卫道:“务必护送好商班主。”
商雪袖进了轿子,却见轿帘又被掀开,露出连泽虞的脸来,他笑道:“不必担心,我们定可在上京重遇。”
帘子放下,轿子稳稳的抬了起来,直到走了好一会儿,商雪袖才长出了一口气:哪个为他担心了?
可下一刻,她有些抱怨的脸又变成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这是在和她约定什么吗?
一直到进了萧园,一阵阵的夜风不时吹到她的脸上,她才觉得脸上不那么烫了。
六爷仿佛并不意外她的晚归,早让青环在门口等着,不消说,檀板儿又是老实巴交的跟在青环的身后,到了莺园,商雪袖看着檀板儿在门外,不由得打趣道:“我自己进去就得了,你俩好好说会子话吧。”
青环也不小了,她和檀板儿的事,商雪袖想了想,再过些时日便请六爷做主许了吧,她嘴角带着笑,进了屋看到谷师父仍是备好了夜宵坐在那里等着她,不由得欢呼了一声,道:“师父真好!”(未完待续。)
谷师父只是笑着看着商雪袖。┡Δ』ΩΩ┡中Δ网 .
商雪袖刚用了夜宵,洗浴后换了一身凉快的衣褂,经过水汽蒸腾的一张脸水水嫩嫩的,明艳动人。
谷师父把青玉她们打了出去,商雪袖纳罕道:“又是谷师父陪夜吗?师父,您太辛苦,夜里不要陪我啦,让她们来就行了。”
谷师父披着衣衫吹熄灯火,道:“没事,年纪大了睡不着,夜里反而精神,让她们年轻的晚上好好睡。”她轻轻的躺在床上,道:“再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姑娘又要带着班出去唱戏,我还能陪你几晚上呐?”
这话说得商雪袖心里也酸楚起来,轻轻的道:“师父。”
谷师父轻轻拍了拍商雪袖的手,过了一会儿,她轻轻道:“今晚上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后面加演了一折,没办法,下面一直在喊,让我再来一段儿。”
谷师父道:“你不是和大家伙儿一起回来的吧?”
商雪袖迟疑了一下,道:“后来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熟人,聊了一会,所以先让社里其他人回来了。”虽然知道谷师父是真心的关心着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晚的事不应该说出去。
她是一个女伶,抛头露面对她来说在寻常不过,有时外出赴宴,也常与拂尘会的人一起谈天说地、琢磨明剧,她不介意的。
可是她却不能让人知道太子殿下会深夜里私会一个女伶。
想到“私会”两个字,商雪袖不禁闭上了眼睛,直想晃晃脑袋把这两个字从脑海中甩掉,可却怕惊动了旁边的谷师父。
太子的意思,她是有些儿能体察得到的。她是一个伶人,并不值得太子如此相待。
不再像昨晚那样,还能叽叽喳喳的和青玉说太子的模样,这让她有一种怀揣秘密的惊惶、无法尽情倾诉的憋闷,和一点点喜悦——仿佛偷藏了珍宝的窃喜。
可她的心情又平静了下来,那也没有什么呀,太子也并没有说什么,也许一切只是她胡乱猜测的而已,而且即使她猜测的是对的,又能怎么样呢?
她又没有喜欢上太子!
对,她在黑暗里点了点头,再三确定着自己的想法,可不过须臾,思绪已经飞到了别的地方——太子那样的人物,何其尊贵呢!只要开口,想要什么,都会得到吧?可他丝毫没有露出过任何强求的意思,不像以前那个李大人,商雪袖在黑暗里又撇了撇嘴。
太子……真的是位君子啊,一直对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女伶这么客气,他对自己的称呼,一直是“商班主”……那样尊贵的人,也尊重并认同着她正在做的事。
商雪袖的心里有些热呼呼的,她悄悄的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天色亮的早,虽然霍都的百姓们大多还在睡梦中安眠,在薄雾中已经自远而近响起了马蹄声,几匹骏马疾驰而来,上面的人两人是内监打扮,另两个则是侍卫装束,匆匆展示了出入的腰牌后进了霍都,直奔太子的行辕——酬军之后,连泽虞便离开了都护府,而单独在西港鼎军的驻扎处建了简易的大帐。
接连几天,每天凌晨时分都有快报送往西港,三江交汇之处的霍都,安乐繁华了多年,突然有了那么一丝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城门出入和进出港口的船只都盘查的愈严格。
百姓们好像此时才想起来,霍都,本就是坐镇三江、扼守东西南三郡的军事要地。
经由北边儿的客旅行商的嘴,各种各样的流言也在霍都蔓延开来,诸如丽贵妃封后,当今圣上染病等,甚至还有的传言说当今的庆佑帝其实早已经死了,只不过没丧而已。
连泽虞急匆匆的回到临时准备的行辕,早有近卫迎了上来,他下了马将马鞭丢了过去。
那近卫待要说些什么,连泽虞摇头示意,直接向他平时办理公务的大帐走去,越接近脸色越阴沉,但在距离不远的时候却换了一副笑容,在帐外大声道:“慢待了上使!还请鲁大人再多等片刻,待孤摆香案更衣后接旨!”
他早已知道今早大张旗鼓从北门而入的天使是鲁明,四匹马拉车,车后侍卫若干,拥护而入。
鲁明迎出了大帐,仿佛那大帐原本就是他的,见了连泽虞并不行礼,只皮笑肉不笑的道:“不急不急,殿下军务繁忙也是有的!”
纵然连泽虞提前交代过,他身边的若干亲卫还是露出了愤然之色。
鲁明并不在乎,他的这副让人极不舒服的笑脸,也只维持了一会儿,见连泽虞并不进大帐,而是让人在外摆了香案,恭恭敬敬的跪倒,一幅要听旨的样子,鲁明便微咳一声,神色严峻的展开圣旨。
太监特有的那种介于尖与扁之间的声音传了过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既已荡平东海倭寇,为何久久在外逗留?命鼎军暂驻霍都,急令太子可率轻骑五十人返京!钦此——”
“儿臣接旨,谢恩。”
鲁明是丽贵妃身边的内监,身为太监,可以领了这般风光的差事出宫,还让眼前的太子屈膝下跪接旨,他内心不是一般的爽快,想到他跟对了主子,整张脸又露出了笑容来,把圣旨递到了连泽虞手中,道:“虽然殿下军务繁忙,但既然领了旨意,就应及早安排返京才是。”
连泽虞和一个阉人说不着,拿了圣旨在手里只略点了一下头,交代了一下旁边的近卫道:“鲁大人此行一路辛苦,好好招待鲁大人。”便扬长而去。
鲁明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还未等他积蓄了怒气火,便被刚才那个近卫一把揽住了肩膀,道:“鲁大人,请吧?等你入席呢!”
连泽虞入主东宫多年,无论有没有丽贵妃,这些年他身为太子,一直都是庆佑帝左膀右臂般的存在,做事自有自己的一套章法。
酬军岂用在霍都待这么长的时间,不过是在筹谋而已,鲁明带着圣旨和侍卫一入行辕,连泽虞就没有打算让他们回去!(未完待续。)
连泽虞将圣旨随意的丢在了案几上,旁边的幕僚和将军互相看了一眼,倒还是旁边坐着的李玉大胆,径直拿了起来,翻看了一眼,道:“宫内有变,太子想必已经有了主意?”
李玉白天在都护府做事,夜里则悄无声息的到西港行辕这里议事。“臣不密则**,几事不密则害成”,他不能完全相信霍都的官员,所以太子离开都护府,在西港大营办理政务军务还是他提的建议,虽然这么几天下来顶了两个黑眼圈,但精神反而亢奋之至。
“原先想能拖一拖,现在看来拖不得了,也不能给那起子人时间。”连泽虞道:“鲁明不是个能吃苦的人,乘坐马车走的不快,这么想的话,距离宫里边儿的变故,也怕有很多时日了。孤只担心……”
“担心无用。”李玉不是从属于太子的幕僚,说话行事都要大胆一些,他打断了太子的话:“太子必不会真的遵旨而行吧?”
连泽虞摇摇头道:“孤已将鲁明这一行人圈在了行辕,虽然不是监禁,但是在孤布置好之前,他们也哪里都去不了了,更不能向外传递消息,”他带着众人看着地图,“孤会整军北上,但是不打算直入上京。”
连泽虞接旨的时候没有幕僚在身边,听他这么一说,他的幕僚之一程思远不禁击了一掌,道:“太子此事做的利落。但不回上京……”他盯着地图良久,又击了一掌,道:“太子想的也有道理,这旨意一出,上京那边必定也有部署,若是最坏的情况,被拦在上京城外不能攻下,很有可能被西郡柳传谋的兵断了后路。那样的话就危险了。”
李玉看了一眼程思远,心道不愧是太子手下的幕僚,一下子就看到了最重要的一点。
他沉吟道:“不仅如此,太子将兵直攻上京,与天下人以口舌。”
他这话一出口,全场默然,连泽虞想拖一拖的原因也就在于此,不管怎么说,当今他父皇——当今圣上还在呢,此举有谋逆之嫌。
程思远重重叹了口气,连泽虞一直盯着地图,道:“所以我要率五十轻骑先行,”他指着地图上一个地方,道:“这里我要先部署好,迟了,满盘皆输。”
他指的地方是石城关。
待到与众人商议完毕,已经到了天明时分,不知何处传来的鸡鸣声,此时听来颇有些苍凉,连泽虞喝了杯酽茶,提起精神点了五十名铁杆儿的侍卫,匆匆用了早饭后,带着他们飞驰出城。
天大亮的时候,鲁明懒洋洋的爬起来,昨夜被那帮兵痞子不知道灌了多少酒,现在还有些头晕,他喊了几句“来人呐”,才有小兵进了来,道:“鲁大人,霍都的李都守大人前来拜访。”
鲁明顾不得头晕,也顾不得肚子饿,如同盼来了救星一般,他现在哪里不知道来传这个旨意是个九死一生的活儿,若是太子并不听这一道旨意,恐怕他的小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因此他心里一来恨丽贵妃身边的潘贵,这断子绝孙的这一次不跟他抢这差事,原来早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二来也有些懊悔,当时一入城便应该先去都护府,不应着急来太子属军这里耀武扬威。此刻李玉的到来,给了他一线生机,他慌忙出了账。
李玉正在外面,看到出来了一个中年虚胖、眼圈青黑、脚步虚浮的无须男子,笑眯眯的迎上去道:“上使大人,失敬失敬!”
“李大人!久仰久仰!”
李玉带着笑容的脸上突然一板,道:“我可要怪上使大人了!”
“啊?”鲁明吓了一跳。
“上使大人莫不是瞧不起我都护府,来了霍都,也不曾知会一声,就径直来了军营,这让我李玉脸面何存啊!”
鲁明听明白了意思,方“呵呵”的笑了起来,道:“旨意在身,不敢耽搁啊。”
李玉环顾四周,一副嫌弃的样子道:“大人既然已经宣完旨意,便请移驾都护府,这里来来往往全是大老粗,哪能招待好上使大人!”
鲁明忙不迭的点头道:“正该如此。”可随即又摇摇头道:“还是谢谢李大人的好意,咱家除了宣旨,也要在此督促太子殿下尽快返回上京才行,离不得,离不得。”
李玉笑了出来,道:“鲁大人莫非还不知道,今晨太子已经带了五十轻骑北上返京了!”
“啊?”鲁明怔住了,他只想过太子必定是要拖延,甚至干脆撕破脸呢,但没想到竟然接了旨的第二天就遵旨北上了,不对啊,他急忙向四周看去。
李玉知道他的心思,道:“太子的鼎军还驻扎在此地,临行前特意让我帮忙协管。”他低声的道:“我们都是为了当今圣上办事的,在我这霍都,即便太子不发话,我少不得也要出手帮忙安置鼎军,您说是不是?鲁大人这趟差事办的极其顺溜,回去恐怕又能高升了,本官在此先行恭喜啦?”
鲁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鼎军确实还在此地!
他嘴角不由得抬了起来,抽搐般的笑了两下,没想到太子这般愚孝,难道还指望回京了当今圣上还能为他撑腰不成?想到此笑道:“既然如此,就要叨扰李大人了!”
那边有小兵走了过来,端了一盘子馒头和一碗粥,道:“请鲁大人用早饭。”鲁明嫌弃的看着粥上面的零星咸菜,避之犹恐不及的离开了军营。殊不知他前脚走,后脚鼎军便已整装完毕,迟了一整个白天之后,在夜里太子的属军便乘了军船离开了霍都。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鲁明和随同的侍卫已经被李玉热情的“留”在了都护府。
虽然一切看似悄无声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对**敏感的文人和官员,更兼有人推波助澜,不过两三天的功夫,霍都百姓间全都传开了,说是皇帝连发了几道旨意,让刚打了胜仗的太子殿下进京复命,还不许带兵。
“若真是遵旨意而行,恐怕真是个自投罗网。”一个人拍了大腿喟叹道。
另一个人道:“好好的做了十几年的太子,怎么出事了?”(未完待续。)
“你这消息忒也不灵通,为啥?京城里有个宫妃又生了一个皇子知道不?要分家产!”说话的那人细细的掰扯道:“假设你老爹攒了一份家产,原都是给你的,到老了娶了个姨娘,那姨娘又生了个小的,你爹老糊涂要把家产都给你弟弟,换你你干不干?”
“哎,说话注意点,干嘛就说是我爹,怎么不说是你爹?”
旁边的人看着要吵起来,急忙站了起来,一手按下一个,道:“别吵吵。哎,听说那个宫妃倾国倾城,美若妲己,艳若褒姒。”
另一个人又道:“如果美的和翠红楼的仙娘一样,八成我也要犯糊涂。”
众人一哄而笑。
因窗户通透,这些闲谈又不避人,所以倒被楼上雅间里的拂尘文会众人听了个十之七八。
商雪袖脸上不由得带了隐忧之色,道:“这……这是真的吗?”
虎毒尚还不食子,当今圣上下的这一道旨意,实在是太心狠了。
可能是青佩的风波大岳和小岳有所察觉,他们二人此刻都不在霍都,据说回了南郡,要把各自的夫人都接过来在霍都暂居。
松老抚了抚苍白的须髯,道:“凡事不会空穴来风。这道旨意十有**是真的了。霍都最近传言颇多,也有人在前几日凌晨看到太子率了几十轻骑出城。”他自从公主去后便仿佛和朝廷再也没了瓜葛,谈起国事来倒和旁人一样肆无忌惮。
商雪袖不由得“啊”了一声,脸上露出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担忧来。
幸而大家脸上都是一样的忧虑,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四王之乱时的情景都经历过,那时候非但宫廷乱,百官、世家、军队都是乱的,各自站各自的队伍,互相拉拢、攻讦,别看连城宫那么小的一块宫城,可那里的乱,波动全国。
松老又道:“太子不应遵旨。”
饶是商雪袖不懂,也知道松老这话对,几十个人回京,不是任人宰割么?
想到这里她转了身,趴在窗台上,她有些抑制不住心里面的那种难受。
她想起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说新音社一定有再去上京的一天太子脸上那股惆怅,或许那时候殿下就已经知道了吧,他是处于漩涡最中央的人,有没有重见的那一天,他恐怕自己都没法保证。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难受变成了一丝丝的抽痛。
商雪袖对这些并不太了解,也没有那么敏感。如果早知道他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如同行走在刀锋上,会不会……会不会什么呢?她对着窗外的江水又摇了摇头,她这样一个女伶,又能有什么用呢?
拂尘文会的几位还在讨论,人变得比原先少了一些,有几个来了霍都没多久,就被家族写信召回去了,商雪袖再一次有些责备自己没有体察到这些事情,现在看来局势竟然已经这么紧张了。
计无筹别看是个公子哥儿的模样,可却是将军世家的子弟,正在那里高谈阔论:“……就算是带了兵走,也还是个难,去东海,自有兵部专人调遣粮草,这次太子带兵回京,却没这么容易了——鼎军的嚼用就是个大问题!”
商雪袖回了萧园,却没有去莺园,而是去了莫忘居,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被喊了进去。萧迁刚搁下笔,道:“回来了?”
商雪袖点点头道:“嗯。”
萧迁看她不是很有精神,道:“怎样?都聊些什么?”
商雪袖有些惭愧,道:“原本是想把戏本子改一改,可是因为现在霍都流言太多,大家都说起太子的事。”
“不错。”
商雪袖抬头愕然的看着萧迁。
萧迁接着道:“你要以为拂尘文会就是谈谈诗词书画、戏本子,就大错而特错了。戏说千古事,若想走的更远,就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
商雪袖明白过来,点点头,可是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些难过,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物,如太子所处的局势已经是千钧一发,危如累卵,可是最终却可能会变成后人的戏中一个或成功或失败的角色。想想仍然觉得残忍,便轻声道:“太子会有事么?”
萧迁闻言倒是看了商雪袖两眼,又将眼神移开,翻看着刚才正在写的东西,道:“你担心殿下?”
商雪袖红了脸,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殿下是什么人,哪轮得到我担心,再者我担心又有什么用呐?我是听拂尘文会谈起带兵不带兵的事,心里不懂。”
“的确,担心无用。”萧迁琢磨着道:“所以你不如想想过几天唱什么戏。余梦余等人的班子还在霍都,听说他们也在创制新腔,除了拂尘文会,你还应该多去拜访这些前辈。”
“是。”商雪袖应了一声,总觉得在自己无谓的慌乱和担心的时候,六爷能给她一线清明,告诉她应该做什么,她眼中露出了笑意,道:“那我先回去了。”
“你……”萧迁欲言又止,他想告诉商雪袖,现在或许可以再去碰碰例如《画眉桥》、《别姬》那样的戏了,看着商雪袖一副等待指示的样子,又实在找不到一个委婉的说法,只得道:“无事,下去吧。”
萧迁叹了口气,商雪袖这边虽有些眉目,但是他心里仍然快活不起来。
霍都的流言,以及上京、西郡那边过来的消息,都太不乐观了。
萧迁是不管谁做皇帝这档子事儿的,在他心里,原只有两件事,赛观音,明剧。
但他不愿意天下为此而大乱,庆佑帝在位二十余年,海波不兴,所以有了现在的曲部盛世,现在明剧正在推广的紧要关头,平安和泰的时节,才有人有闲情逸致看戏不是?
但,看这阵势,这太平日子怕是没多久了。
商雪袖的担心,也是他的担心,他自然希望太子顺理成章得登大宝,倒不是因为太子和萧家这层关系,萧家现在除了有个侯爷的名号,也不剩什么实权了,对明剧的助益也没有多大。他是觉得,若真的让丽贵妃之子上位,那这天下,还有的乱呢——从古到今婴孩继位就没有好下场,灭国的都有!(未完待续。)
想到这里,萧六爷烦闷不已,越烦,反而还让他烦出了一句《二进宫》,商雪袖刚出了门口,走到窗子下面,听他在里面先是叹了口气,又悠悠绵绵的念道:“自古江山只有争斗,哪有禅让之理?”
商雪袖听了一耳朵,便跑回了莺园,脸上红扑扑的,谷师父不知道去哪儿了,只有几个丫头在那收拾东西,见她进了屋,青玉道:“姑娘脸上怎么这么红。别是中了暑吧?”
商雪袖摇摇头道:“没有,你们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三个丫头面面相觑,留了茶汤,方退出了屋子。
商雪袖才平稳了呼吸。
原来六爷也是担心的,只是他不说出来而已。可是她又是为了什么这么高兴呢?
不过是因为她所担心的,也有人同样在担心而已,就那么简单。
她刚用凉水擦了脸,可是完全没有掩盖住一脸的粉红。镜子里映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来,因为洗脸的关系,缕缕湿发还贴在鬓边,再熟悉不过的眉眼上看起来竟然有些陌生了,仿佛突然包含了什么东西,有愉悦,有害羞。
商雪袖“啪”的一下把妆镜扣在了桌子上。
这声音太响了,屋外的青玉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道:“怎么了?”
商雪袖微笑着摇摇头道:“没事。”
青玉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最近姑娘怪怪的。
————
李玉正算着大军开拔的日期,鲁明又来了,他和那几个护送圣旨的侍卫已经被李玉好吃好喝好玩的款待了好几天,初时颇有乐不思蜀之感,但时间长了,也觉得不应长期滞留于此,所以脸上带了焦急之色,道:“李大人,何时护送咱家回京?”
李玉道:“哎呀,我还未来得及好好款待大人,大人怎么就要走?”
“实在是身不由己,得回京复命呀!”鲁明道:“咱家打算明天就启程了。”
李玉道:“哦,不知鲁大人是行船还是陆路?”
“陆路。”鲁明十分坚决的道,因为他出京的时候也试过坐船,实在是晕船晕的厉害,简直要吐掉他半条命。
“那明日便为鲁大人饯行!”
鲁明没想到李玉这么痛快,之前他甚至觉得李玉是不是要把他困在这,现在他觉得他冤枉了李玉。
到了第二日,看到李玉摆了一大桌的酒席,又看到车上那一车的箱子,据李大人说只是“不成敬意的小小程仪”,更加觉得李大人是个识时务的大好人。
酒至半酣,李玉又屏退了众人,道:“鲁大人,若我说的不错,您还在潘公公之下?”
鲁明的脸便阴沉了一半儿,李玉仿佛料到了一般,道:“等这趟回去,您怕不是要踩在潘公公上面了?”鲁明刚想笑,又叹了口气道:“谈何容易,他是贵妃娘娘身边的老人,这趟差事,原本是他推荐了咱家来的,咱家办成了差事,他也有个举荐之功。”
李玉便笑了起来,道:“这有何难。”便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那信上了封漆,“鲁大人,想必您也知道,我在西边呆过几年,和贵妃娘娘的父亲相交甚厚,有八拜金兰之交,这封信,您若能稍微绕一点路送至西都,必是大功一件。”
鲁明一呆,这信就在眼前,他竟然有些不敢接。
李玉道:“实不相瞒,这信,乃是与柳大人共谋大事的信。我就是派我自己的亲卫去送,也未尝不可。只是和鲁大人投契,因此想送个人情给鲁大人……不过,看样子鲁大人不愿意接这件功劳……”说着就要将信收回袖中。
鲁明一把拽住那信,脸上笑眯眯的将那信拿了过来,放到自己的袖袋中,拱了拱手道:“既如此,咱家就大恩不言谢了!事成之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李玉目送着鲁明从太子曾经率轻骑离开的城门消失了踪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上了马道:“走,去西港!”
————
连泽虞并未直线回京,大策在接旨那天就早已定下:上京,是万万不能回去的,不带兵就是一死,带兵,上京周边还有几千驻京人马和皇城守卫,后面若西郡发兵追进,那就是个被前后夹击的下场,他前面先行布置,鼎军后进,在石城关汇合。
石城关的关名是古已有之,皆因这地界山石林立,难以攀缘,无论对于西郡,还是对于连泽虞这边,都是个两方共有的险处,易守难攻。
而石城关的守将,是连泽虞的人。
任谁也不知道,在柳传谋送嫡女入宫的时候,连泽虞就在筹划此事,待到其承宠后得了美人封号的那一天,新的守将丁兆龙已经拿了石城关的大印。
连泽虞率着一众飞骑直入石城关,竟然没有任何守军或者百姓意外。
石城关早在二十几天前便开始了戒严,当初他看中了丁兆龙,也是因为此人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武将,能未雨绸缪,判别先机——甚至连行辕大帐都已经为太子准备好了。
连泽虞的黑色绣金色万字纹的大氅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跟着他的五十骑无一不是风尘仆仆,口干唇裂,但眼睛却都是极亮的。
他进了大帐,第一个问题便是问:“西郡的兵在石城关外几天了?”第二个问题则是:“我还有几千鼎军在路上,石城关粮草够坚持多久?”
第一个问题并不难,丁兆龙坐在太子的右侧下首,道:“从上京有了风声之后,末将就每日派出一名斥候打探,自打十来天前,陆续有斥候回来,四天前,西郡兵马到了石城关下。”
想了想,丁兆龙又补充道:“不知道是柳传谋知道西塞那边的兵动不了,还是权老将军不买他的帐,所以柳传谋的军队,大概是集结了本郡兵力,另外他的儿子柳平波本来手里就带了兵,当年松阳江附近水患激起了民变,便是这位柳少将军去平定的,但是他一直到现在都还在松阳江北岸驻扎演练,倒不曾来石城关。”(未完待续。)
“再探吧。”连泽虞皱了皱眉头道:“这次多谢丁将军应对及时。有水路也可通西郡,所以柳平波不敢轻易带军调离松阳江一带。可曾交锋过?”
丁兆龙道:“尚没有交战,只是柳传谋在关外每日让人喊话。”
连泽虞冷笑了一声,道:“不外乎是称孤意图挥兵北上,图谋不轨,他从西郡出兵乃是勤王救驾。”
丁兆龙道:“的确如此,所幸本关戒严的早,另外,命太子孤身返京的消息此处也多有散布,殿下无需忧虑,公道自在人心,最关键的,现在柳传谋手里还没有盖了玉玺的檄文,他空口白话说的那些话,算不得数,没人信。”
连泽虞没有再答话,只是用手来来回回的在沙盘上比来比去。
丁兆龙不由得流下了汗,他知道该回答第二个问题了,便小心道:“至于粮草……从开国以来,朝廷上往各个驻军地派发饷银、军费,都是以月为计,现在上京恐怕兵部已经被丽贵妃那边的人把持了,定然不会再有资助。非常时期,末将已经在二十天前便擅自做主,尽出库银购买,但即便如此,加上鼎军的人马,也难以持久作战。”
“几日?”
“算上购买的,或可维持二十天。”
连泽虞便坐在了虎皮大椅上,轻轻的闭上了眼睛,他揉着眉心,想必丁兆龙这还是往多了说呢。
丁兆龙道:“不然,可以求城中富户……”
“不可。”连泽虞道。
丁兆龙瞬时就明白了连泽虞的意思,一来容易自失民心与士气,而来若被柳传谋察觉,反为不妙。
“等鼎军到此再做商议吧。”
丁兆龙看他神色疲惫,也殊觉这位太子的不易。
现在上京、西郡已呈乱象,但南郡太平已久,又由于当时开国时的特殊原因,一向自治,恐怕不会有帮忙的意思,东海那边——太子刚从那里剿倭归来,情况不明,想必东郡陈宽海的兵太子也不敢用。能用的就是太子手里跟他一起摸爬滚打过的鼎军,还有早先在沿西郡一路布置的、包括石城关在内的人马。
他本应劝太子休息,但又有消息不得不说,挥退了大帐里的人后,连泽虞已经坐直了身子,探询的看着他。
丁兆龙咽了一口唾沫,道:“上京有报,皇后娘娘可能被囚禁了。”
连泽虞神色不动。
但丁兆龙却知这位喜怒不形于色,多大的事,也鲜少在脸上表露出来,便又解释道:“这消息也未必准。”
“这消息有多久了?”
“十余天吧。”丁兆龙偷偷抬眼看了一下连泽虞,道:“石城关尚且如此戒严,上京肯定只比这里更紧,所以消息也难得传递出来,不好说真假,也有可能只为了乱殿下的心而已。”
虽然如此,但这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就连霍都都知道了。
萧迁万万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念了一句《二进宫》,现今上京连城宫中的情势却真的有些像二进宫了。
皇后被囚的流言传到霍都,不过是比鲁明来宣旨意晚了几天而已,但上京距离霍都路远迢迢,现在传到,只能说明一件事,太子出兵东海后,当今圣上就动手了。
而且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就是多方发动,囚禁皇后,召回太子,西郡出兵,也难说之前东海的事有没有这个原因,一个应对不好,都会一败涂地!
即使他是个再闲散不过的人,此时也难得的开始关注局势,也破天荒的没有惦记着用时局来编戏。甚至在商雪袖前来请教的时候难得的跑神了!
商雪袖看着萧迁道:“什么不对呀?六爷你怎么了?”
萧迁摇摇头道:“我是说囚禁皇后这件事。原先觉得不对劲,今日才想明白。”
听到萧迁说起太子的事,商雪袖的眼睛亮了起来,甚至比平日听萧迁说戏还积极几分。
萧迁只装做看不见,继续道:“目前公开明确的旨意,也只有召太子回京那一道而已,也就是说,圣上与太子之间并未撕破面皮。在百姓看来,虽然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但外面可还披着父慈子孝的假外衣呢。”
商雪袖本来还很忧心,听萧迁这样一讲,吐了舌头道:“只有六爷才敢讲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萧迁笑道:“可不是假的?圣上若真的指望太子顺顺当当的听命返京,自然是越不动声色越能把太子骗回上京去?如果太子偏不回京,那可就是太子有了反意了,圣上再出后招,便无所顾忌。所以这层面皮,撕破的越晚,越对太子不利,谁先撕,谁就不占理。”
商雪袖听懂了一些,插话道:“现在皇后被囚的消息传的满天飞,就是当今的圣上先撕破脸了。”
“我萧家不在任何一个文官集团,手里也没兵,压根做不成皇后外面的助力。此时圣上与太子生母、当今皇后为难,岂不是把一个现成的借口递给太子?圣上在位二十多年……”萧迁想起他最初继位时用在萧家身上的那些手段,不由得一阵阵发冷,道:“绝不是个蠢笨的帝王。”
商雪袖道:“那他还……”
萧迁道:“如果是圣上,他压根就不会囚禁皇后。所以这件事,不是圣上做的,做的人,恐怕原本也不想这消息透露出去,但是连城宫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地盘,各方耳目极多,就拿萧家来说,就算没实权,宫里还有几个相熟的公公呢!八成……是这消息捂不住了,才传了出来。”
商雪袖奇怪道:“既然不是圣上,又有谁这么大胆敢囚禁太子殿下的娘亲?”
萧迁抚了抚胡须,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道:“若我想的不错,圣上……现在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商雪袖一个激灵。
————
连泽虞猛地站起来,道:“程思远,你安排一个文笔好的、文法锋利的来起草檄文,当今圣上身边有奸妃乱党试图篡国,孤要领兵讨逆贼,清君侧,盖太子印传发天下。”
程思远吓了一跳,道:“这……太子印……份量不够啊。”(未完待续。)
连泽虞冷笑道:“太子印份量纵然不够,也比他们什么都没有强。若柳传谋他们能发出盖了御玺的征讨孤的檄文,早就发了。皇后被囚禁事是在孤接旨之前,孤接的那张旨意还盖了玉玺,如有后招,就应该一并发出才对,可他们没有。”
丁兆龙有些激动,道:“殿下请恕末将荒唐,但皇后娘娘这件事,是个极好的借口。太子不若直攻上京,末将以项上人头担保,殿下的后方漏不过柳传谋的一兵一卒!”
太子幕僚们都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办法,纷纷称是,连泽虞却摇摇头。
“丁将军,石城关守兵也不过三千有余,而柳传谋那边是你二倍不止。还有粮草,孤从这里带兵回京,一路上的粮草就得从石城关里面出,粮草不足,你能守多久?”连泽虞看着群情激奋的众将官和参谋,笑道:“别跟孤说你们拼了命也要扛住,要吃人才能守得住关隘,孤还不如不要。”
粮草固然是原因之一,但连泽虞反对丁兆龙的另一条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想如何才能一劳永逸!
西郡自古就是易守难攻之地,单从石城关一关就能看出来,当初武皇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才攻了下来。柳家父子这颗毒瘤,他这次必要割了它!不然再让柳家有机会退守,想要斩草除根就难了,有朝一日必定又是成为大患!
想到此,他点了几处,道:“从沙盘上看,这几处似乎有捷径?”
丁兆龙摇摇头道:“若是捷径,石城关早就被人攻进来了,其实是下窄上宽的几处石山连着峡谷,探子报过,最初柳传谋也让人探过几次,发现实在无法攀登,才作罢了。”
“他们无法攀登,我们可以下去。”连泽虞道。
“殿下,末将刚才说了这几处都要经过下窄上宽的石山,也没有能向下攀爬的路……”
连泽虞挥手道:“用长索。”
“这……殿下是要派人奇袭?”
连泽虞原本正要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想了想又把话收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道:“不错。若能绕至柳传谋背后,可夹击之。”
几位幕僚和将军均觉得十分为难。
一是这里实在险峻,若有失足,恐怕就要跌成肉饼,二是夹击之策,后方人数也不能太少,否则不但起不到效果,反而容易先被灭掉……可这样的险路,怎么可能真的下去几千人而毫无损失、也毫不被对方察觉呢?别说参谋,就是丁兆龙手下几个极有经验的老将也连连摇头。
“这是险招啊,殿下。若是能有制胜的把握末将也没话说,但是结果却在五五之间……甚至更低。”丁兆龙犹疑着说道:“如果殿下认为此计可行,那我们还要细细谋算,末将愿带兵奇袭。”
“丁将军为何有此违心之论?”太子那边的幕僚不干了,轻斥道:“殿下兵行险招,本不可行,应当力劝方为臣之本份,何必说这些讨好的话!”
发话的是略年轻点的一个谋士,脸颊瘦削,面带了严厉之色,侧面看犹如斧削一般,眼神也有些阴鸷,便有些影响了这张脸原有的俊美。
丁兆龙哪里不知道连泽虞的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但是就他多年与太子相交,却深知太子并不是那种胡思乱想的人,也不会做没凭没据的事,他信太子,所以才说了那番委婉的话,见这谋士厉声斥责,他心中倒也没有不快,都为了一个主子做事罢了。
他这么想,他手下可不这么想。
“喂,你这毛头小子怎么说话的?”
这是一场极其激烈的冲突,丁兆龙看着手下的将军们和太子手下的谋士们几乎要吵翻了大帐,手脚冰凉,汗如雨下。
但连泽虞却端坐上位,不动声色,不知道吵了多久,这场“内讧”才由连泽虞发话,平息了下来,但结果却都不是两边愿意看到的,丁兆龙也不知道怎么吵着吵着,就变成了太子亲自领兵奇袭!
他腿一软,便跪了下来,他一跪,下面密密麻麻也是跪了一地。
丁兆龙先道:“殿下,臣罪该万死,不该纵容手下如此无法无天,竟然当着殿下的面失仪争吵,万请殿下切切不要动怒,收回成命吧!”
连泽虞笑道:“孤会因为你们失仪便乱了方寸?孤说出这个险招的时候,就打算亲自前往了。”
丁兆龙只重重的叩头道:“且不说战场刀兵无眼,就算是第一步从高崖坠下就极其危险,臣怎能置殿下于险地!也请殿下万万珍重自身千金之体,恕臣直言,有个万一,殿下置天下于何地?”
挑头争吵的那个年轻谋士虽然也低着头,却忍不住转了脸瞥了一眼丁兆龙,心道:好话坏话倒都被他一人说尽了!
丁兆龙还在继续苦苦哀求:“殿下执意奇袭的话,臣愿往!还请殿下在此镇守石城关!”
连泽虞走到了丁兆龙面前,丁兆龙不敢抬头,眼睛紧紧盯着太子的靴子,听太子一字字的道:“丁将军莫非以为石城关好守么?”
连泽虞低头看着众人,道:“石城关便是奇袭的最后依靠,孤一天不回来,石城关守一天,孤十天不回来,石城关守十天,孤若百天不回来,丁将军,你要守一百天。你还觉得石城关好守么?”
不好守!甚至可能关里的兵士和百姓都死绝了也守不到一百天!
丁兆龙盘算了一下军资,迅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的汗珠子砸到了地上,别人看不见,他却觉得心里仿佛砸了个坑一样,心中想着,若是太子一百天也不回来,罢了,自己便自尽全节了吧!想到这里,他豪气顿生,站了起来,道:“臣能守住!”
连泽虞方露出笑意,拍了拍手道:“各位请起。孤既然亲自率军绕行,便希望各位通力协作,刚才的事,过去了就算了,若再有互相攻讦、乱我军心事,斩无赦。”
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众人都是激灵灵的警醒了起来,连泽虞的眼光扫过手下的谋士们,道:“程思远,从今日起你带着他们辅佐丁将军全力守城,可参谋,无决策之权,一切都要听丁将军安排。”(未完待续。)
程思远点头,他跟了太子最久,性格也最是深藏不露,自然不会跟武将们有言语上的冲突。!精/彩.东.方/文.学 m 会员hai手打!
他看了一眼跟了太子不过几年的展奇峰,就是他刚才出言不逊,挑起了争执,人倒是不坏,只是仗着才华谋略有些傲气罢了,便打算过会儿好好和他聊聊。
连泽虞接着道丁将军亲自督造长索,长索浸油晾干,不能泄露半点消息。待到孤出城那日,丁将军带兵出城叫阵,吸引柳传谋那边的注意,孤一旦下了山崖就将长索烧掉,再回关时,便是大胜会师之时!”
————
北方的乱,若说波及了南方,可霍都一代,尤其是霍都城内,却仍然是夜夜笙歌;若说没有波及,明显的从北边儿的人越来越多,初时还是一些看上去比较体面的富户士绅,拖家带口,往往进了城,后面跟着十几甚至几十辆马车;慢慢的,再+++小说ed+入城的就多半是些驱了一辆小马车或驴车的人家——因为这样,霍都的房价也日渐抬升,有买房的,也有短租的。
随着的推移,最后涌到霍都城门口的,就是衣衫破烂面有菜色的一大波的贫民。
而这个时候,霍都也已经戒严了。
入不得这座繁华都市的贫民自发的在城外搭起了临时的窝棚,有一次拂尘文会挑的地方就在北城门附近,从高楼上看去,商雪袖甚至觉得北门外的树都比以前少得多了,存留的树能看到树杆子白生生的,显然皮已经被剥去吃了。
商雪袖不由得内心叹了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饶是这样,之前有先见之明提早进入霍都的那些南下的逃难人群,却为霍都注入了一股活力。
紧张的躲避战乱的旅程过后,再到了繁华安逸的地方,有钱的人家放下了一颗心,彻底松弛了下来。
此时的霍都容纳了好些个出名的戏班子,轮番着挂牌演出,其中商雪袖的戏不管在哪里演,都是场场爆满。
商雪袖尽量不让眼前的情形影响着舞台上的表现,可心里的忧虑,却都放不下。
西郡号称太子谋逆而出兵征讨,霍都已经传遍了,而且也一定是已经开战了,否则哪会有这么多的流民?到底样,有亲自上战场么?胜负如何?
一想到这些,她就没来由的焦躁起来。
萧迁的屋内清凉依旧,泛着冷意的竹青色也不能让商雪袖心情平静下来——她也不对劲,在以前,只要在萧六爷面前一站,她的脑海里就充满了六爷可能会问的各种和戏有关的问题,想的也全是应该如何回答,可现在,她却在跑神。
萧迁看着商雪袖,如果没有战事,如果没有连泽虞的到来和离开,新音社原定要走一趟东郡的,正趁着太子东海大捷的好局面,趁热打铁的一路演。
但现在局势实在不明朗,也不东郡陈宽海支持哪边儿,西郡……更是去不得。
萧迁道不如南下吧?小说网不少字南郡多年太平,文气昌盛,戏种繁多,走一趟对你有好处。”
商雪袖是想一口答应的,可临开口,却又犹豫了。她关心的那些消息的来源,只有从霍都这来来往往的行商旅客、南下逃避战乱的人的嘴里才能传递个一鳞半爪,若是离开霍都南下,恐怕就再难打探到连泽虞的消息了。
萧迁看着商雪袖的脸色,却不急,只淡淡的询问道你在担心?”
商雪袖不应该担心任何事情,去南郡是萧迁为她和新音社安排的一条极好的路。
可是她就是不想去。
萧迁看着她不,也不动窝,嘴角倒有了些笑意。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在他看来就不必非要问个明白了,他之前了商雪袖的另一个问题才是他今天想解决的。
自打回到霍都后,原本在外事都能做主的商班主,几天就又变回了昔日的商秀儿。
他要的是一个宗师,不是傀儡。
今天这样的一番布置,他亲自开了口要求她南下,商雪袖竟然以沉默拒绝着,看来还不算糟糕。
萧迁笑道既然不愿,就算了。总之霍都也有的演。”
“啊?”
商雪袖反倒有些吃惊,微微张着嘴,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六爷居然就这样忽略了她的反抗,还居然说“就算了”!
萧迁道去哪里,你可以决定,但是本事不能丢。”
商雪袖才收起了吃惊的神色,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没有丢。最近又试着整理了几个本子,现在霍都戏班子多,正好给了我空暇,可以和拂尘文会的人修改完善,之前新编的诸如《悦来店》、《刺汤》都上过台的,大家评价也都还不。只是有的本子我还不敢碰。”
萧迁她说的本子,倒笑了,道听说全本的《玉堂春》你和大岳小岳他们都全整理完了?”
商雪袖红了脸,道是。”这是她参加修改的最上心的一出戏,她念着胡爹,当初用《起解》教她开蒙,她就一直放在心上。
萧迁道可以排这个。”
商雪袖又睁大了眼睛。
萧迁并不多做解释,道让柳摇金把字练好点。”
柳摇金觉得好命苦,他的手已经磨出了茧儿,还在被商雪袖逼迫着练大字。
他承认他写的字没有班主好,可是已经比其他人好太多了吧!
商雪袖在他身边柔声道柳大哥,你也不想想,现在你在霍都也是家喻户晓的明剧小生第一人了,你人又英俊,不多少芳龄女子欣赏你呢!若是这四个大字写好了,你想想,柳摇金的墨宝,肯定每场都有人愿意出好多银子买啊!”
听到“银子”两个字,柳摇金方笑了起来,心甘情愿的继续练,可以说,这出戏里面,他花在练字上的功夫绝不比练戏少!
可是真的到了演的那天,他在台上挥毫写完了“玉堂春色”四个大字博得满堂喝彩的时候,才有些意识到,可能被那个娇滴滴的商班主骗了。
第一百四十章 拒绝南下
第一百四十章 拒绝南下是 由【*】【小-说-网】会员手打,
</iv&
<
娇滴滴的商班主此刻在台上,水钻头面闪闪发光,却挡不住双眸横波的光彩,鬓边的绢花儿粉嫩嫩的,却不及这张桃花面。☆m 小说下载☆☆
她侧了身子,左边是麻子六的老鸨,右边则跟着小玉桃的丫鬟,兰花指轻轻拈着水袖,半遮着脸,仿佛如此这般就能让人看不出她对柳摇金的爱慕,但浓浓的情意早已透过她眉梢眼角和唇边笑意,这副初次相见,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的动情模样,染了一台的春色。
邬奇弦的戏还早,和李玉峰俩人分别饰演潘必正和刘秉义,也不急着扮装,便袖着手,偷偷绕到前面去看戏,一看便愣在那里,他看看商雪袖,又看看柳摇金刚题好的墨迹淋漓的大字,心中不由得赞叹道果然是玉堂春色!”
这样在台上的商雪袖,让人有些不能直视了。
邬奇弦心里纳闷,不为之前懵懂的那个姑娘变--小说 ledu. com得如同脱胎换骨了似的。
他看的发呆,早有人着急了,李玉峰扯了他往后台奔,道都时候了还不上妆啊!”
李玉峰早就上好了妆,他这么一出来,台下还起了点小骚动,一群人道李玉峰!李玉峰!我看见李玉峰了!”
他俩进了后台,看到柳摇金还气急败坏的在那跺脚,道商班主,你骗我!根本没人买!”
邬奇弦这么回事,“扑哧”一声乐了,揽过柳摇金道你也不想想,你那四个大字,写的再好,在戏本子里也是败家的王写给妓女苏三的,谁会买挂起来啊,岂不是说家是个妓院?”
说罢邬奇弦先笑的肚子发疼,指着商雪袖道商雪袖你可是越来越坏了!”
商雪袖已经换了起解的衣服,也有些奈,道我这都赔礼道歉啦,柳大哥不依不饶,每一折完事儿了都要跟我掰扯……”说到这里扭扭捏捏的走到柳摇金面前哼唱道柳哥哥你是个大大的好人……”
柳摇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道得,我惹不起你,你去唱给麻叔听。”
麻叔也够忙的,刚卸下老鸨的妆,又要饰演崇公道,此刻一副差役打扮,挂了白四喜的髯口,手里拄了个棍儿,背上背了公文包袱,腋下还夹着鲤鱼枷。
麻子六这一串提溜当啷的上了台,带着商雪袖的苏三兜着圈儿的边唱边走。
这会儿的商雪袖一身立领对襟大红色罪衣罪裤,镶着宝蓝色的边儿,窄窄的袖口不用水袖,而是露出皓雪般的腕子和一对柔荑,腰间收的又细又窄,趁着白色滚绫腰裙,当真是楚楚可怜。
这折算是重头戏,一悲一喜,互为开解,尤其是商雪袖和麻子六还大着胆子将里面的词儿改了一段儿。
商雪袖的唱改成了“哪一位去往上京转”,麻子六问话的时候就变成了“上京兵荒马乱的,就有上延波、富昌、朱家镇的啦”。
下面顿时起了一阵会意的哄笑声!
可不么?大家都往上京那边儿不太平啊!
到了《会审》一折,邬奇弦和李玉峰退了下去,因为马上又要上场,所以不能再跑到台下去看,便站在出将的帘儿后面听。听到商雪袖在台上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唱着花谢时哪见蜜蜂儿行?”当真听的人心里一紧,不由得要为玉堂春的这份痴情感到有些绝望,身份不同,际遇不同,真是天差地别。
邬奇弦看了看旁边的李玉峰,显然也是在侧耳倾听。
他曾经以为商雪袖的改变是因为李玉峰或柳摇金,但现在听来,显然不是。
他回想起和李玉峰登台共审苏三的时候,商雪袖又悲伤、又决绝、又自卑的那一句“王一家居高位,他与我这样的人儿有情”,心中实在太惊诧了!因为商雪袖明显代入了的情绪!所以才能演绎的那么好……他在台上第一次跑了神,想必萧六爷一定了,否则会让商雪袖动这出戏?
这场《玉堂春》的首演,是那么成功,不只是商雪袖的玉堂春,邬奇弦为她配潘必正,光这一点就已经值价格不菲的票价了!
这得多大的面子啊,烘云托月,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来看戏的人,商雪袖是连邬奇弦都心甘情愿佩服的女伶。
台上热火朝天的谢幕,台下闹喳喳的打赏,余梦余看着台上的商雪袖良久,叹了一口气。
商雪袖不足的部分,终于被她补上了。
若非要形容,她现在已经长成了一颗香气四溢的果实。
但果实却总要被人采摘,余梦余叹的就是这一点。
现如今,商雪袖已经成为与他同名的顶级名伶,在他看来,自然有惺惺相惜之意。
女伶一旦嫁了人,便再难登台,那么多找了归宿的女伶,都未曾让他有过这样的惋惜!
旁边一众陪同看戏的已经问了出来余爷,为何叹气?”
余梦余起了身,直往外走,边走边丢了一句“我叹我老了”,便迈步出了门。
众人尚因为曲部副主事这句话而面面相觑,余三儿早已跟了上去。
“三儿啊。”
“爷。”
“去,替我把《一捧雪》的本子递,问问商班主可愿与镜鉴班合演。”
“爷?”余三儿有些吃惊了这可是咱们余家家传的本子啊!”
“家传又如何,故事是谁都能演的,商雪袖之前早就挂过《刺汤》这折了,我看演的不,编的也不。”
余梦余是平日不辍练功的人,脚步极快,余三儿只是愣了一下便落下了好几尺,急忙小跑了几步撵上去,听着余梦余的声音有些萧索的道镜鉴班不能被抛下,便只能借力了。嘿,借力,我余梦余也有借别人力的一天呐!”
余梦余和商雪袖的合作哪会不卖座!
商雪袖对明剧的编制早已顺了手也顺了口,而余梦余更是曲部名宿,加上之前便一直在琢磨明剧,这一场《一捧雪》没多久就出炉了。
这一老一少老的炉火纯青,少的竟然完全没有被压制住!二人搭配的丝毫不见瑕疵,当真是赚得盆满钵满!
第一百四十一章 满台春色
第一百四十一章 满台春色是 由【*】【小-说-网】会员手打,
</iv&
<
一时间商雪袖与南邬北余合作的这两场戏在霍都均是一座难求!
《玉堂春》是新音社自己的戏,商雪袖是主要角色。【精-彩-东-方-文-学 m手打】但《一捧雪》却不是,她在里面比起余梦余前后分饰两角来说,戏份要少得多。
但余梦余请了她来客串,挂旗子的时候不但极给面子的和自己的旗子并排而立,在分账的时候,除了商雪袖自己的红封儿全都拿去以外,卖座儿的分成,竟直接多拨了两成!
商雪袖也不像以前那样没见过世面的时候一惊一乍的,只是笑着又推了回去,道:“余班主,这不合规矩,当初说好了的。”
她看着眼前这位她仰望的名伶就坐在面前,在合作之前曾想过,或者是个多孤傲、不爱理人的老爷子,可是全然不是,反倒指点了她很多很多——不光是演戏上,还有带班上,毕竟老爷子带了一辈子的镜鉴班呢!
商雪袖心底里的感激之意油然而生:“余爷,即便没有我,您的戏照样是一票难求。”
余梦余露出了有些狡猾的笑意,道:“你还是年青,你没去外面问过吧?这一场戏,座儿和雅间的价格各自比平时多了两分和三分,我还命人留了一部分票,一直捂到了下午才往外放,这些票,又提了一成的票价。所以,多了两成,也是你应得的。”
商雪袖这回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来。
余梦余道:“只有霍都的戏园子,才敢这么干。别的地方可不敢。”但他又道:“是个戏班子谁不想一直留在霍都啊!但是戏班子,总留在一个地方,就死了。”
商雪袖道:“谢谢余爷教我。”
她知道余梦余的意思,她在霍都的前三出戏,虽然阵势大,戏好,但那是酬军戏,看到的人反而不多。虽然后面又陆续演了若干折子小戏,但仿佛这都是开胃小菜似的,直到《玉堂春》这一出,才真正是红满霍都!
再后面与余梦余合演《一捧雪》仿佛如同开了口子一般,此时在霍都驻留的戏班子,纷纷求商雪袖客串合演,商雪袖身为一班之主,明剧领袖,并不是有求必应的,除了和余梦余这一场《一捧雪》以外,竟然一个都没答应!
因此这些班子退而求其次,也有求小玉桃、李玉峰等人的,一场合作的风潮就此展开,一时间霍都无处不笙歌,东南西北各处戏馆茶楼,不是在听戏,就是在谈戏!
简直是一场热闹之极的曲部盛事!
而这会儿,新音社已经驻留霍都一个来月了,镜鉴班和有的戏班子则更久,余梦余有了离意,出于好心,便对商雪袖也说了这么一番话。
商雪袖又不傻,道:“余爷这是要离开霍都么?可上京目前回不得呀,西郡也去不得。”
余梦余道:“镜鉴班刚从南郡那边出来,只有东海那边可以去,但我也不敢冒然前去,已经托了朋友打探消息。你倒是可以往南郡走走。”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不想南行,等东海的消息过来了,没什么危险可以和镜鉴班一起去。”
他的意思和萧迁的意思也不谋而合。
商雪袖不好拒绝萧迁,所以她的主意就是先拖着——也可以说这根本就不成个主意!
但还别说,很多大戏班子都打的在霍都等等的主意,一个不好,这世道就乱了,霍都到底还是个安定繁华的地界。
商雪袖留在霍都则是别有目的,并不只是因为这里安全。
她点点头道:“余爷,多谢您的好意,让我再考虑一下,我也要看看六爷的意思。”
但她也知道,这事也拖不得很久了。
长期在霍都呆着,对明剧、对新音社、对她自己都不好——新音社的第一批徒弟,实在太年轻,在霍都是没有什么机会给他们的,他们也早就到了需要出去闯一闯的时候了。
商雪袖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些想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最近的功夫练的越发急躁。
梁师父自己不带徒弟,便又恢复了原来的习惯,每天溜溜达达来到练功房,盯着商雪袖。
商雪袖刚把全套的武功把子走了一遍,就着温水洗了脸上的汗,又换了身干燥的衣服,梁师父看着她道:“刚才的旋子打的太急了,这不好。”
商雪袖低眉道:“是。”
“练功就是练功,不能想旁的事情。”
雪袖仍是不敢多辩驳。
梁师父现在脾气已经好了很多,她明白老爷子的深意,赛观音出事,梁师父跟她说过,他是亲眼看见的。
这样的对话,商雪袖和梁师父之间进行过很多次,每次都能让她平静下来,知道“多想无益”,当即转头对五盏灯道:“你看着她们跑圆场,然后下腰。若是有谁错了就自己领罚去!”
她心气儿高,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就算是龙套都要是个全无瑕疵的阵容,因此跟着新音社的孩子们都要比别的班子的学徒苦的多——但她也的确大方,不像别的班子买断了在出科之前只给口饭吃,现在这一拨孩子里面表现好的已经可以拿到赏钱了。
交代完了她才和梁师父进了里间,两个人比量《盗仙草》里的武打和身段,已经琢磨好些天了。商雪袖不想离开霍都,又怕六爷时时的追问她,所以一个本子接着一个本子的戏编,经由她手出来的戏本子已经有十来部了,想着若是六爷问起,起码还能挡一会儿。
两个人正打的热闹,听五盏灯在外面道:“商班主,檀板儿来了,说有位姓徐的公子来找班主。”
商雪袖纳罕着开了门,道:“哪位啊?我不认识啊!”
五盏灯道:“我也不知道,只说是位故人。”
商雪袖在脑子里划拉了一圈儿,也没想起来有什么姓徐的朋友,但既然能找了过来,还能进萧园,不好不见,便道:“我换身衣服,让檀板儿请徐公子去客厅稍候吧。”
这客厅就是往日商雪袖和新音社众人议事的地方,未经六爷的同意,她不敢把这位还没见过面的徐公子往莺园里面领。到了门口,却看见小玉桃在那探头探脑的,便道:“小玉桃?”(未完待续。)
<
小玉桃慌忙回过头来,脸色有些泛红,道了一声:“班主姐姐。”
“你怎么了?”
小玉桃道:“檀板儿带了一个人进来,我……我只是有些好奇。”
商雪袖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小了啊,怎么还和一个小姑娘似的?”
她心里想,或许小玉桃真的是长得太自由自在了些,除了唱好戏,旁的没有人去管她,又有那么一个事事都帮她做好的哥哥,而自己,却早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想到这里,也觉得无可奈何,道:“偷偷摸摸看人对人家不尊重,这样的行为也不甚端庄。你若想看,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小玉桃似乎没有听见前面的、只听到后半截一般,双眼发亮道:“班主姐姐,我想跟你看看那是什么人。”
商雪袖本已经很少皱眉了,听了这话忍不住侧了头揉了揉眉心,道:“既然如此你跟在我身后吧。”
她推门而进,入眼的是一个穿了一身白衣的少年。
那少年原本背门而立,听到门声转过头来,看到商雪袖露出了一副高兴的样子,道:“商班主!”
“是你?”商雪袖有些讶异,虽然当初只有一面之缘,但她是能认出昔日偷偷爬上船的男孩子。
不到两年,少年明显的抽了身条,长成为一个面目清俊的佳公子了。
“徐公子……”
佳公子颇不自然的清咳了一声:“你还记得我的姓啊。”
商雪袖道:“自然,不是你自己说你叫徐治么?”
佳公子道:“是,但我现在也不叫徐治。”说完神色反而有些忸怩,双眼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斜瞥着旁边,就是不肯看商雪袖,更不肯与一直盯着他的小玉桃对视了。
他的眉毛并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又粗又浓,反而有些淡淡的,如雾中柳叶一般,因为小玉桃那样露骨的看着他,他似乎有些生气了,嘴唇略微嘟了起来,这样就显出了还没有完全消退的婴儿肥。
商雪袖不禁心中一笑,这还是个孩子呢,不过这样好看的少年,就算是商雪袖也没见过几个,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小玉桃刚才在门口偷瞧了。
她向旁边的小玉桃使了个颜色,小丫头正看徐公子看的发呆,反而没看见商雪袖神情。
商雪袖心里暗自发笑,略大声道:“玉桃儿,你先出去吧。”小玉桃才如梦初醒一般,脸色涨的通红,急忙开了门出去,走出几步,又回过来把门掩上,这空档儿还不忘了再瞄徐治几眼。
商雪袖像当时在船上那样给他倒了茶,那天她差了人将徐治送回家去,没多久便收到了回信,说是差事已经办完了,现在看到眼前的少年,对他的来访颇觉意外,便道:“徐公子当年回家可还顺利吗?如有得罪的话,还望海涵。”
一听这话,徐治本来姣好的面目顿时有些咬牙切齿起来,他狠狠的瞪了商雪袖一眼道:“都是你,你把我送回去,后来我过了好些时日才又逃了出来!”
商雪袖瞠目结舌道:“你……你怎么又逃了?”想了想,或许大户人家家庭复杂,有那种失了依靠的孩子其实在家里过的一点都不好,反而备受欺凌,不由面露同情道:“你家人对你不好?你兄弟姐妹欺负你了?”
“你……你想什么呢!”徐治露出又羞又恼的神色道:“瞎说什么,哪有此事!”
“那你怎么又跑了?”
“还不是因为你不收我吗?”徐治愤怒的指责起来,道:“我为了唱戏,所以又跑啦。”
商雪袖没想过这位徐公子如此执着于唱戏,一时无语。
“算了,我不怪你。”徐治撇嘴道。
“你本来也不该怪我啊!”商雪袖道:“我是为了你好啊,你家人看你不见了得有多着急啊?”
“等我唱出名了他们就能看见我了!”徐治争辩道:“全天下的人都能看见我。”
“行行行。”商雪袖又一次揉起了眉心,如果每天都这样皱眉头,早晚出一脸褶子,她不知道怎么就和这小孩儿争论起来,便道:“那你现在唱出名了没?”
徐治的脸上又浮现出诡异的红色。
商雪袖心道,不过才两年的功夫,他又能学到什么呢?这话问的到底还是失了宽厚,便委婉道:“没出名便没出名吧,你家人知道你的下落么?”
“谁说我没出名啦?”徐治又生气起来,道:“我出名了!”
商雪袖眨眨眼,道:“我没听说过有个叫徐治的伶人。”
“我不叫徐治!”徐治哇啦啦的喊了起来,他真的要气死了:“我叫,我叫……”说到这里,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哎,我的艺名是‘小商雪袖’……”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脸上红的犹如蒸熟的虾子,声音小的都快听不见了。
“哎?”商雪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伸出手指指着徐治道:“那个‘小商雪袖’是你?”
“指什么指啊……一点都不矜持,看你这一副快要跳起来的样子。”徐治闷闷的硬是抬了头对着商雪袖道:“是啊,我就是那个……‘小商雪袖’。”最后话音又没底气的低落了下去。
商雪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
她到了上京,演了没多久,便有南边儿的人说,一路之上,新音社在哪处演完,隔了一段时间,便必定有班子演她的戏,打的是“小商雪袖”的名号,专门演商雪袖唱过的小折子戏。
旁的角色姑且不论,但私淑她的那个旦角儿,据看过的人说的确是极好的,除了武戏不仿,其余的都演得来。
她本来在上京停留那么久,也存了想看看这位“小商雪袖”到底是何方神圣的心思,但是这个人如同失踪了一般,她在上京的期间这个叫“小商雪袖”的伶人一场都没演过,她就想着是不是因为她这个正主儿还在上京,不好意思挂牌。
南下后她行至中途的时候还听说过来自上京的消息,说那“小商雪袖”从新音社离开上京以后,重又挂了牌,因为声腔模仿的像,所以极受追捧。(未完待续。)
“你……”商雪袖也不应该说些好,最后反倒泄了气,道你这孩子,这么死心眼儿啊?一旦入了行,你家人还认你么?”
徐治看起来不太在意的扁了扁嘴,道不认又样。☆☆ m~精彩~东方~文学~☆☆”
商雪袖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
她原本就有种感觉,“小商雪袖”一定是天赋奇佳的人,甚至比都要强很多。但论多有天赋,也少不得要苦练,进了这行,就只能靠了。
这孩子虽然嘴硬,但在练功极苦的时候却未必不想家、不想父母,便柔声道你这两年苦么?”
徐治道你难过个劲儿?你难道不应该很有危机感吗?我说过我要超过你的。”
商雪袖“扑哧”一笑,斜瞥着徐治道你拿超过我啊!我是明剧的首唱,你以后唱的再好,也得叫我一声师父—***小说 w—还得看我愿不愿意收你呢!”
徐治蹦了起来,气的直跳脚,道你你你!”
“你”了半天,最后却歇了火儿,偷偷瞄了一眼商雪袖道我才不拜你做师父呢。你过收我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天才做徒弟,就永远都过了。”
商雪袖不提防他说出如此深沉的话来,倒有些发愣,徐治又小声的问道你不怪我偷学你的戏吗?”小说网不跳字。
商雪袖笑道那你可白担心了。你既然去了上京,就应该新音社唱戏不避同行,我们本来就愿意大家伙儿把明剧唱开了去,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徐治这才松了口气,整了整衣襟,特别郑重的向商雪袖拜了一拜,道多谢商班主。偷学这件事总归是我做了,虽然商班主不介意,但我不能不来,我本来就是打算好了,一定要赔礼道歉的,任你打骂都可以——以前偷学的戏,如果你不同意,我都可以不再演了。”
商雪袖看着其实教养极好、心性仍像小孩子般的徐治,心里到底也是有些惋惜他再难回到寻常人的日子里去了,便摇摇头道你接着演就是。你挂了哪个班子?”
徐治又恢复了一副欠揍的模样,道我这样的家世,会挂别人的班子,当然是我的班子,最开始跟着你后面唱,那可是我花了大钱组起来的!”
商雪袖又哑然语,想起徐治第一次在船上被饿的不行,夜里出来偷吃结果被胖师傅逮住,第二次逃跑倒精乖多了,想必从家里偷了不少金银出来。
徐治想了想,道我这次来,是想在霍都唱的。”
商雪袖看他茶杯空了,又续了茶,虽然没想到有一天竟然和这孩子一本正经的谈起戏来,但是神情间已经凝重的多,道你来的时候不好,接连二十几天了,霍都每天都有地方在唱戏,而且场场都有人看。虽然看不出来这样的盛况时候才是个头,但是我们都觉得长此下去不行。昨个儿我还和余梦余老爷子碰了头,他已经想离开霍都了。”
“但我不能白来一趟霍都啊。”徐治有些不甘心。
商雪袖沉吟道有戏园子能挂牌吗?”小说网不跳字。
徐治道就像你说的,这些天戏园子生意都好的不得了,但是还能找到有空档的,挂是能挂,不座儿能上的样。”
商雪袖道这样吧,你定好地方,我来找一些相熟的戏班子班主去看——我尽量也请萧六爷同去。”
徐治听了这话,眼睛亮闪闪的道真的吗?真的吗?”小说网不跳字。
“是,余班主等人,我能打包票请到,但是萧六爷,却不一定。我也要去的,看看你有没有坠了我商雪袖的名头。”
“会!”徐治大叫道。
徐治定下了城东的桂声园,请柬已经送到了商雪袖那里,商雪袖摸着请柬上的“秋声社”,喊了檀板儿,道你拿好桌子上这一摞,跟我走一趟吧。”
不是这几个戏班子齐聚霍都太久、看熟面孔有些看腻了,还是旁的原因,总之都答应了到时候去捧这位“小商雪袖”的场。
别的人去了也不奇怪,但让众人大吃一惊的是站在商雪袖身边的是萧迁!
萧迁已经很久不在霍都的戏园子里出现了!
不出面并不代表不关注,他身在霍都,就代表了很多事情和态度。
作为曲部领袖人物之一,也不断地有名伶前来萧园拜会。
但萧迁依然保持了他的疏远,寻常人根本见不到他的面。
除了第一场为太子演的酬军戏他出现过,其余的戏,纵然那些戏班子每一场戏都没忘记过给他送请柬,但都被他定期清理掉了。
这实在不是他为人冷酷情,只因为他觉得不必场场都去,若有挑选,难免又让人去猜测他心中偏好,这样对这些伶人也有失公平,干脆一场都没去了——就连商雪袖的戏,他都不去看。
而今天他竟然出现在这个“小商雪袖”挂牌的戏园子里,来看戏的不由得心里打起了鼓,不这位学着商雪袖挂头牌的青衣是何方神圣。
大家为萧迁的出现而吃惊,萧迁却为李玉的缺席吃惊。
这么多天,霍都奇异的在这紧张的局势中仍然保持着纸醉金迷的一贯样子,弹劾李玉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飞入深宫,却毫消息。
李玉似乎也毫不在意,并不出面——现在有这么一场戏,按照萧迁的想法,李都守应该是极有兴趣才对,结果居然没有出现!
萧迁玩味的抚着胡子,心中暗道,或许应该让人打听一下最近十几天爱戏的李大人有否看过戏了,如果如他所想,那事情可有了不少的转机。
他歇了心思,转向台上,商雪袖就坐在他下首边,一刹那就有了那几年陪着六爷看戏的感觉,心里比忐忑,仿佛六爷随时会问出一些极尽刁难的问题一样。
萧迁看了一眼商雪袖,可奈何道若是你到现在还等着我发问,这几年不是白学了?专心看戏,有些问题,应该问。”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笙歌依旧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笙歌依旧是 由【*】【小-说-网】会员手打,
</iv&
<
商雪袖的肩膀这才没有那么紧绷了,但看的仍然十分专注,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戏台子。
间或有些伶人想过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凑到萧迁身边得些指点,无奈外面是面色冷冰冰的松香守着门,一副谁来都不能进的样子,只能作罢。
二人看的沉默,直到最后演到了谢幕,商雪袖才道:“六爷。”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徐治要打赏,只得可怜巴巴的看着萧迁。
萧迁看着商雪袖,到底还是破了功,把松香叫了进来,用有些低沉的声音道:“赏。”
商雪袖立刻就高兴了起来,道:“六爷,他唱的其实是很好的,对吧?”
萧迁道:“若不是看你的面子,这赏我是不必给的,也不应该给。”
他身为曲部主事,地位非凡,名声甚巨,一直不愿意以自身喜好来影响看戏的人对伶人的喜好。
他今天给了“小商雪袖”看赏,实在是他有了“天下第一教习”的称号以来的第一次看赏,这分脸面,可不只是银钱了。
商雪袖何尝不知道徐治今晚得了萧六爷的赏,就意味着他的名声和地位起码要往上窜一个台阶!
她便矮身施礼道:“谢谢六爷看赏,我演了这么多出戏,六爷都不曾赏过我,今个儿晚上,就当把我的份子都补到‘小商雪袖’身上吧!”
萧迁淡笑不语。
这出戏并没有唱足一个时辰,除了普通的看客,大部分戏班主都还在此逗留,戏园子的老板也是识趣,又上了新茶和点心,知道这几个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了,肯定还有的唠呢!
在他们热议这位凭空而降、得了萧迁青眼的“小商雪袖”的时候,商雪袖和萧迁已经走在了萧园的路上。
商雪袖回忆起今晚的戏,是真好啊!
秋声社是真正的明剧班子——它不是那种中间改弦易辙的戏班,而是从一开始就追在新音社后面学一出演一出的,徐治更是除了明剧以外别的都不会唱。
更难得的是,今晚的这出《鸳鸯冢》是一出新戏啊!
不是从别的戏改了声腔变成了明剧,而是完完全全新创的一个戏本子!
这才是六爷一直想要的!
六爷岂是会给她面子的人,必是也欣赏今晚上的戏,才会出声给了赏。
商雪袖看了六爷一眼,六爷沉静的脸上仿佛看不出任何表情,嘴唇仍然是紧紧的抿着的,不见笑意,可幽深的眼睛里却似有波涛翻涌——她的眼睛突然也有些酸涩,不知道他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样一个明剧的开端!
以往看戏归来,萧迁都是要带着商雪袖至少评论半个时辰,所以莫忘居里早已经准备好了二人喝的茶水,灯光也亮亮的。
“坐吧。”萧迁虚请了一下,便自己窝在椅子里,道:“看来你也是极喜欢今晚上的戏,你说说好在哪里吧。”
商雪袖瞪着眼睛,心中不由得腹诽道:方才看戏的时候不是还说让我自己发问的吗?
萧迁瞥了她一眼,道:“我看你问不出来。”
商雪袖对于六爷几乎能把自己心中所想猜个**不离十已经不意外了,只得略思忖了一下,才把自己刚才想到的两点说了。
萧迁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从明剧着眼,倒是不错的。但今晚的戏怎么样,你还是没说出来好在哪里。”他啜了一口热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小商雪袖’,是个男伶吧。”
“您怎么知道的?”
萧迁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拿茶杯盖子荡着浮起来的茶叶,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叮”声,道:“不难知道。男伶假音不好唱,偶尔有鬼音。”
商雪袖回忆了一下,仍是一脸茫然的看着萧迁。
萧迁为难的咳嗽了一声,商雪袖并没有听过男旦唱戏,所以她听不出来这其间的区别,但他从来没开过嗓子,也模仿不出来那样的腔调,想了想终归还是放弃了,极其详尽的描述道:“男旦的假声其实不尽相同,有天赋特别好的,会比女伶还要高、还要亮,但‘小商雪袖’不是这个路子,他的声音低沉幽咽,你回忆一下,有的句子起头的那个字常给人哽咽之感,那个就是‘鬼音’了。”
商雪袖想了想,便发了几声,但是却难听的要死,并不如徐治那么好听。
萧迁皱着眉头忍受了一会儿,看商雪袖还在兴致勃勃的试唱,打断道:“你和他不是一个路子,别把嗓子唱坏了。若真的要做个比较,你的如同笛音,清亮高扬,婉转明媚,他的如同箫声,幽静典雅,质朴无华。”他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就是,他人聪明,这出戏是新编的,是一出悲剧,他的嗓音最适合的就是唱这一类的剧,伤怀处如泣如诉——若是喜庆的戏,反而不一定合适。”
这评价已经很高了,商雪袖不由得高兴起来,便将和“小商雪袖”徐治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番。
萧迁知道这件事,无论是管头儿还是岳家兄弟都有写信说过,觉得商雪袖这事处理的妥当,并未放在心上,却没有想到过当时船上那个狼狈少年,就是今日的“小商雪袖”。
他不禁叹道:“邬奇弦在你的新音社挂单,余梦余已经在改良唱腔,这几日也和你有过合演,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了。他二人都是奇才,也是曲部生行的魁首,其他人都是观望他们,跟风行事,所以我不愁。其余行当,能独当一面挑班的少,颇有些知名的人物也在慢慢改向明剧,我所愁的是大青衣能入我眼的唯你一人,几乎没有惊才绝艳的人物,这可就独木难支了。”
商雪袖道:“我看徐治很好。”
她这话说的毫无犹豫,颇不像她以前三思而言的性格。
萧迁颇有意趣的“哦”了一声,道:“说说看。”
“我返回萧园那天,您跟我说起响九霄,也说起我送她的《长生殿》本子,当时您说的是她若吃透了一定比我唱的好。但是纵然这些名伶改唱了明剧,也不过是和我一个路数的而已,明剧哪里需要那么多商雪袖?”
“可徐治的嗓音是不同的”,商雪袖道:“若以女伶的眼光来看,这不能算是好嗓子吧?您也说了,即便是男旦,原本也是追求又高又亮的嗓子。可是他不同,他能在这世人都不看好的低沉嗓音中另辟蹊径出来!竟是别有一番韵味,打破了世人原先就一味喜欢又高又亮的声腔的樊笼!光从这一点,他就可称得上是个天才!”
商雪袖两只眼睛直对着萧迁,充满了感激:“还有,六爷,有多少个伶人有运气遇到您,遇到谷师父?若是我,按原来的法子唱下去,恐怕三十岁以后嗓子也就完了!还有那些极有天赋老天却没给他一条好嗓子的人,有多么可惜!”
商雪袖眼睛亮亮的,双手也情不自禁的紧握在胸前:“六爷,我第一次在船上遇到他时,他唱了一小段给我听,并不是小嗓儿,他能琢磨出来这么发声,其间不知道摸索了多久,我想呀,对于嗓子不太好的伶人,无论多久,只要像他那样努力,或许也能找到那样的音色吧!”
萧迁看她一副激动的不得了的样子,心中却颇有“老怀甚慰”的感觉,他没有看错人,也没有教错人——商雪袖始终保有着最初的本色,一心为了明剧,全无私心。
他看着商雪袖微笑起来,道:“你不会嫉妒徐治唱的好么?”
商雪袖瞟了一眼萧迁,一副“你太小看我了”的样子,道:“我嫉妒他什么呀?六爷又故意下圈套给我。刚才您还说大青衣独木难支呢,我和他的声腔是两个路数,根本就不一样的!再说……”她想到要说的话,心中又填塞了满满的感激:“徐治遇到我的时候就已经十多岁了。”
她眼光望向了窗外,再过几个月,距离她来萧园便整整的五年了。
她静静的道:“我没问他具体的年龄,但是,和我被六爷收留在这里的年龄应该差不多吧。”
萧迁不提防她突然就提起了往事,一时无言。
商雪袖却笑了起来,道:“可是,徐治入行本来就晚了,十多岁还怎么能把武功什么的练起来?他没有我这样的幸运啊。”她转头看着萧迁,素净的脸上露着真真切切的笑意,“我真的很感谢六爷,真的。”
若没有徐治对比,她可能还不会有今晚这样深的触动,萧迁为她做的太多太多,无声无息的浸润了她这么多年,直到今天的这个夜晚,也仍然在循循善诱的引导着她,看向更高远的地方——更不要说花费在她身上的人力物力,还有心力。
她觉得这一生只要还在明剧的戏台上活着,就会受到六爷的庇佑和指点,她甚至觉得穷其一生都还不完这份恩情!
正因如此,她暂时也只能口头上无力的说一句轻飘飘的感谢,又将话题引了回去:“就如同当年梁师父说我骨头硬了一样,徐治入行的时候骨头早也长成了,他原先又没有身段底子,便唱的再好,也只能演演唱功戏了。当然了,‘唱念做打’,‘唱’还是在第一位,他的优势和特色也在唱,除了不能和我比,其他的女伶,倒都不一定能赶得上他以后的成就。”
萧迁道:“你也这么看?男子唱青衣,不是没有,但在世人眼中,要比伶人还要低一等,非常容易沦为玩物。这样看来,此人心智奇坚,你不如他。”
商雪袖倒很不以为然,六爷这是没和徐治接触过,不然恐怕也要被气的灵魂出窍,徐公子当然心智奇坚了,人家不差钱!不过转而想到她和六爷就徐治的事达成了一致,又高兴起来,道:“六爷,您要见他么?”
出乎商雪袖意料之外的,萧迁摇头拒绝了。
“我不见他。今日看赏,已经是万分的抬举他了。听你形容徐治,他是个极傲气自负的人,就连今晚看赏,他都不一定会领情。”
这倒是的,商雪袖心里暗自点点头,这孩子一向不识抬举。
“我若在萧园见他,风声难免会透露出去,水涨船高,看戏的人也会因为我而追捧他,这样对他不利,而且极其伤人自尊。所以我不但不会见他,他后面的戏,我也不会去看了。”
萧迁想了想又道:“明珠不会蒙尘太久,以后他一定会遇到愿意捧他的人,这个你我无需插手。不过……”
萧迁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最终也没想起来。
不需要插手,说是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商雪袖对徐治却总是放不下,又把徐治找了来,十分诚恳的道:“你的戏那晚我们都看了,不但六爷,就连其他几个班子的班主也都说好。但是我自己是行里的人,又和你有缘,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你的秋声社,不行。”
她看着徐治顿时摆出一副横眉竖目的要发火的样子,缓声道:“你别生气,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出了名的伶人了,我不是敷衍着夸你。你唱的确实好,身段上虽有欠缺,但假以时日你做戏会越来越好。不过,昨晚的秋声社,里面给你配戏的人却不太行,要知道,主角儿也是需要陪衬的,他们好,才能衬得出你的好来——戏班子是人抬人的。”
徐治知道她的确是一片好心,还是摇摇头,道:“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我不羡慕你身后有萧迁,也不羡慕你天赋出众,我最羡慕你的新音社。”
商雪袖霎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真的是个重情义的男孩子,估计无论怎样说,他都不会丢下秋声社了,可这样下去,秋声社说不定就变成了束缚他成长的牢笼了。
“哈哈哈!”徐治看着她大笑道:“你看你那副沉痛的样子,好像是你带着秋声社一样。”
商雪袖一腔的担忧一下子被徐治的笑声打的灰飞烟灭,气的要吐血,道:“你……”
“我都不着急,你操什么心啊?”徐治把声音放低了道:“你告诉我,你和新音社一起唱了多久?”(未完待续。)
商雪袖原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便道:“出去挂牌唱戏之前,在六爷的园子里一起磨合了不到两年,再到现在,也有三年多了吧。”
徐治撇了撇嘴道:“不就三年多吗?难道我就带不出来?你放心,三年以后,秋声社肯定强过新音社!”
商雪袖不由得翻了个白眼,道:“就算你秋声社练三年,难道新音社这三年就会荒废?”
徐治大惊失色,道:“啊,是啊!你说的好有道理!”
商雪袖不由得再次抚上了额头。
像这样的话,也知道点到即止,幸而徐治是个直率的少年,并不会误解她,想到这里,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但是也不过一瞬间,商雪袖吃惊的看着徐治,大声道:“咦?咦?”
她的声音如此尖锐,倒把徐治吓了一跳,事实上他也真的跳到旁边去了,道:“女人怎么变脸变得这样快,还叫起来了,你别这样啊,不然别人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商雪袖顾不上徐治这胡言乱语,紧紧的盯着徐治道:“你几岁了啊?”
徐治一脸骇然的望着她道:“我还小,你别打我的主意。”
商雪袖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只觉得自己脑门子上都有些冒烟了:“你放心,我找谁也不找你。你多大了啊?你……你是不是快倒仓了?”
问完这句话,她自己也紧张了起来,想到六爷和自己的一番长谈,本来两个人可都是极看好徐治的,但是却谁都没想到,徐治这个年龄,恐怕马上就要倒仓了!
倒仓,是男伶的一大劫难啊!
且不说从短到几个月长至一两年的时间不能唱戏,有多少男伶就栽在了倒仓期,嗓子一直暗哑下去再也回不来了?
“这可怎么办?”商雪袖急的团团转,徐治看着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转了,我头晕。我已经倒仓过了。”
“哎,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法子……”商雪袖说着说着,突然反过劲儿来,道:“什么?你已经变过声了?不对啊,你多大……也不对,不管你多大,你说话声音没怎么变啊?”
徐治脸红道:“谁说没变,比以前低了,只是你记性不好罢了。”
商雪袖纳闷的看着徐治,他的声音还是像少年那样清澈,一点儿也不像倒过仓的男子,声音会低沉发闷。
徐治道:“可能我算是老天给我吃这碗饭的人吧,当时嗓子疼了一阵子,没多久就好了。”
商雪袖犹疑的看了徐治几眼,这孩子离家出走的时候也不大啊,说不定真的只是生病了嗓子疼,他自己个儿当成倒仓了呢。
商雪袖始终还是不放心,道:“不行,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喊个人来帮你看看。”
谷师父是用嗓的行家,她亲自回了一趟莺园,向谷师父说明了原委,又道:“师父,您是六爷和赛观音派给我的,原本我不应该这么厚着脸皮求您,可我也没有别人可以求,您就当帮我私人一个忙,我以后报答您。”
她这样敬重谷师父,不呼来喝去的,谷师父心里是高兴的,但是也有点为商雪袖心酸,想必在萧园,商雪袖也并不敢真的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出去历练了一年,愈发的稳重,行事上也更小心翼翼了。
谷师父看了徐治,倒真的是变过声儿了,商雪袖只怕留下什么不好的毛病,又求了谷师父帮忙开了调理方子,这才把徐治放走。
萧迁知道了商雪袖为了徐治来请谷师父,才一拍额头,他想起来他忘记的事儿了,也正是“倒仓”这件事。
这样的伶人,不是没听说过,那可是极稀罕的,以前老余班主上头有个哥哥就是倒仓以后还和原来的声音差不多,又亮又脆,跟童子似的,比别的伶人都能翻高几个调门出去,红极一时,可惜不到二十岁就病故了。
没想到徐治也是这样,但徐治竟然如此合了商雪袖的眼缘,也让他十分费解。
他在屋里叫了马尾进来,道:“商雪袖最近怎么回事?”
马尾是心眼儿最活的一个人,进来后恭恭敬敬的施了礼,脑子里迅速的盘算好了,才开始不紧不慢的回话:“商姑娘最近和秋声社的徐治走的近,不过听说两个人见面倒是吵架的时候多,商姑娘似乎是拿徐治当弟弟看的,这点爷倒请放心……”
萧迁摆了摆手道:“这我知道,别说这些没用的。”
原来六爷不是要问这件事,马尾又换了个思路,道:“原本新音社在排练全本的《白蛇传》,也一直在请拂尘文会的人润色唱词,不过最近也停了。”
萧迁的脸阴沉了下来,道:“还有呢?”
马尾想了想道:“从上次和余班主合演了《一捧雪》以后,商姑娘就没再挂过牌子,到现在也不少时日了,一场都没在戏园子演过。但是堂会接了不少。”
他又小心翼翼的道:“也不是什么堂会都接,起码也要两、三百两银子,姑娘才会应下来。如果是带着新音社整个去,起码要五百两银子。”
萧迁知道商雪袖最近没怎么演戏,所以前些日子才让马尾去打探打探,倒不曾想她做起了这样的营生,怒极反笑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她……她这是钻钱眼儿里了?难道萧园缺她吃喝了?”
马尾看萧迁这样的神色,不由得身上一抖,但他也知道这种事情他只能据实以告。
他偷偷摸摸往上看了一眼,看到六爷脸色发青,右手握成了拳头放在腿上,显然是怒不可遏。
他鲜少见到六爷失态,最近这几年,两次六爷的震怒全和这位商姑娘有关,他不由得有些佩服起来了。
六爷也不说话,马尾便如芒刺在背,最后咽了一口唾沫,又道:“爷,说起来,这几日霍都的戏班子仿佛约好了似的,都没开锣……兴许是约好了的……”
萧迁横了一眼过去,冷笑道:“你还为她开脱。固然也许是戏班子之间约定了不再公演,可有哪个戏班子会像她这样接堂会?”(未完待续。)
马尾又咽了口唾沫,没敢接萧六爷这茬儿。★小说排行榜m★但他心里边儿却想着,三、五百两银子啊,还有哪个伶人值这个价儿!
别的戏班子,那是想接接不着吧!
萧迁不再理他,转而又喊了松香,让他把商雪袖叫。
马尾擦了擦汗,陪笑着道爷,您让小的在外边儿呆着行不?”
萧迁看着马尾那贼头贼脑的样子,他心思活,怕过会儿对着商雪袖发怒,他一个小厮还在场,商雪袖太没面子,便冷着脸道滚出去。”
马尾“哎”了一声,转身就溜了。
没想到松香功而返,垂着手进来道爷,商姑娘不在。”又板着脸补了一句,道莺园和外宅新音社那边,都不在。”
萧迁想到可能是商雪袖又拉着班子出去唱堂会赚银子,心里的这股火就都压不小说 .u.下去,沉声道去,园门口儿给我堵着,见着人了直接叫。”
商雪袖站在萧迁面前的时候,他内心矛盾比。
他面前的商雪袖看起来极为疲倦,只有双目还发出极有神的光彩。
萧迁心里轻嘲了一下,唱堂会还唱的这么有精神!
经过一和一晚上的等待,他的愤怒不像最初听到马尾报告这些事儿的时候那么激烈了。
萧迁也一直在想,当他一直想让商雪袖有的主张,不需要事事都来征询他的建议、看他的脸色,还去做那个在外面说了算的“商班主”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必要这么生气了。
他的愤怒在于商雪袖在浪费的才华。
唱堂会,和在戏台子上演出,那绝不是一回事。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最近你很缺钱么?”
他没有看商雪袖一眼,所以也没有看见商雪袖先是摇头,而后又点点头的样子。
商雪袖会听不出萧迁的不悦之意,她双手交握在身前,道六爷,您或许觉得我不务正业了,您现在问我,我也话可答,只能说我不是您想的那样,您给我几天的,只几天就好,”她恳切的道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她的声音极其平静,这样的平静反而让萧迁转过头来,眼神交汇下,商雪袖却仍然没有避开,只是在萧迁凌厉的注视下,交握的手捏的更紧了。
萧迁没有忽略掉这样的细节,商雪袖在他面前,一向是忐忑如学子的时候多,随意的时候少,但已经这样紧张了,却还在坚持着她的某种想法,这让他起了兴趣,想了想便道我允你五日。”
并没有到五日,萧迁便接到了一张贴子。
他看到戏贴后就站了起来。
这是真正的大戏!
他的心都在剧烈的跳动着——他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这帖子足见恭敬,并不是因为它制作考究,而是落在它上面的数行人名——以商雪袖为首,紧跟着余梦余、邬奇弦……十数位此时正汇聚霍都的名伶!
他又重重的坐在了椅子上,半晌才低着头轻轻的、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商雪袖……终究会如同凤凰展翅一般直冲天际,成为明剧,不,曲部真正的领军人物——这是他萧迁的商雪袖啊!
若干年后,时人谈起燕春来与徐碧箫庆贺圣上千秋节连演三天的明剧拍案叫绝的时候,有些个老人会摇摇头,限怅惘的忆起当年的那场省事。懂的人会说,那时候,明剧新成,很多腔调并没有那么成熟,板式架构都没有那么完善,甚至很多有名的戏班子都还不会唱明剧呢,但是,那个时代的霍都,那场戏才是真正的戏曲的巅峰,是戏曲老饕们的盛宴,那盛事,永远都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这场戏光是造势,就造了十余天。
商雪袖见到徐治那天,聊过当今的局势,虽然言辞模糊,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太子没有返回上京,已经在石城关与柳传谋开战了——徐治就是从石城关经过的。
她在拂尘文会的建议下不再开锣公开登台唱戏。
只要有人问,所有新音社的人回答都一个样商班主说了,国之储君正在征讨逆贼,不忍在后方仍有靡靡之音。”
慢慢的,各个戏班、戏园子也都贴出了停演的牌子!
这阵势就连霍都的一众官员,都忍不住要赞一声戏子也有高义!”
这样的回答是有暗示作用的,一面是国之储君,一面直接被冠以“逆贼”;一面是立储以来几乎从不出差没有恶评的太子,一面是送女儿进宫惑乱君王的奸臣;一面是刚平定东海寇乱保家卫国的太子,一面是引发了西北战乱以致民众颠沛流离的乱党。
对比之下,原先还觉得霍都是个安逸窝、论哪方战胜战火都不会烧到霍都的士绅富豪们、百姓们,甚至还有些摇摆不定的小官员们,慢慢的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商雪袖就是这时候拿出了新戏本子。
包括拂尘文会在内,谁也不她时候写好的戏本子,她带着戏本子马不停蹄的周旋于各个名伶之间,最终促成了这样的一出戏。
三天的连台本戏,就连大厅内最后面几排的座儿都已经卖到了五十两银子,更不要说靠前的!
雅间的价钱已经飙升到了和唱一场堂会齐平,观戏位置好的就更夸张!
饶是这样,三天的座儿被一扫而空!
因为这出戏值!
知雅水榭三天前就封了馆,只有参演的众人才能进来,到了开场那天,知雅水榭墙外围满了买不到票的人,他们一仰头就能看到一片片的旗子,密密麻麻,被风吹拂下根本看不清哪个是哪个的名字,偶尔有人看出来一个,便报了名字出来,人群中便是一阵哗然,到了后来,因为报出来的名伶实在太多,简直让人怀疑这场大戏的真伪!
邬奇弦和徐治两个人站在商雪袖旁边,看着霍都最气派的戏园子——知雅水榭,上面高悬着堪称巨大的、花了大本钱的烫金字儿戏码,上面清清楚楚的三个大字,《郦姬祸》。
戏码两侧是两条长幅,“倾国施计诱蜜蜂,全功称霸战城濮。”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手笔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手笔是 由【*】【小-说-网】会员手打,
</iv&
<
邬奇弦和徐治相视了一眼,纵然他们也在里面演出,也早这出戏在讲,但是这偌大的牌子挂出来,两个人也不由得一阵阵后背发凉!
这样大的牌匾,哪怕是戏园子外面的人,都能看到这个同“丽”音的“骊”字!
戏,不外乎以古喻今,《郦姬祸》讲的是晋国时期骊姬惑乱晋献公,意图使的奚齐继位,便构陷太子申生致死,后引发国乱的故事。☆☆ m~精彩~东方~文学~☆☆
但凡不傻,谁还看不出来这出戏在演?
这三个字挂起来,过了今晚,论是演戏的,还是看戏的,谁也不能抽身了!
邬奇弦想到这里,看了一眼商雪袖,这不是新戏,这里诸如《蜜蜂计》、《焚绵山》都有小折子戏单独演过,但是能串起来,并改为明剧,却不是个容易事!
到现在,参演的伶人,已经没有不服商小说 .u.雪袖的了。
原先还有人怀疑是她找人代笔,可真正排起戏来,每个角色应该怎样演,怎样唱,内心又是来带动身段的,商雪袖均有见解,可见这出戏她思虑已久,并不是假手他人之作!
就连邬奇弦,都有些佩服她了,他不像余梦余有那么多家传老本子,所以他也写戏改戏,正因为如此,他也为商雪袖的敢想、敢做、能做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但他在佩服之余,还有些隐隐的可怜她。
自从那场《玉堂春》开始,邬奇弦敏锐的看出了商雪袖发生了改变,仿佛十五里将满未满的月亮在十六终于圆了一般。
他是对好奇的事儿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问商雪袖,直到商雪袖邀他排这出《郦姬祸》,他才隐隐约约的猜到了那位能让商雪袖有所萌动的人是谁——按常理说,伶人们吃的开口饭,并不愿意和政局沾边儿,以前不是没有过一出戏唱的不对劲,全班跟着倒霉的事儿!
商雪袖主动联合了在霍都的戏班子来排演这么一出意图太明显的戏,再想到最初新音社罢演的时候说的那些话,邬奇弦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太子!
这简直是毫可能!
邬奇弦收了这些胡思乱想,又忍不住看向商雪袖,却那边的“小商雪袖”也在盯着她看,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
而商雪袖仍然是眼神平静,但心却跳的厉害,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的说着我做成了!我做成了!”
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排密密麻麻的伶人名牌。
能被商雪袖邀约参演这出戏的,一不是名伶,因此这些从角儿们那借来的牌子形状各异,但却一个赛一个的精致、气派,有镶金的,有嵌玉的,有紫檀的,有琉璃的,商雪袖安排了两个新音社的徒弟专门看守这些名牌。
光从名牌上看去,这样的阵容当世少见,也难怪墙外的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发出不的惊呼声。
商雪袖并非这场戏的主角,她饰演骊姬,仅在第一天《蜜蜂计》一折中戏份略多;第一天的申生是特别从萧六爷那里借的“活梦梅”,柳摇金的重耳;后两天是余梦余的重耳,邬奇弦的介子推,“小商雪袖”的穆姬。已经小有盛名的李玉峰不过是在其中饰演夷吾,小玉桃则饰演齐姜。
其余像老旦楼三婆子饰演介子推母,丑行双绝的马家分饰狐偃狐毛,净行金嗓禄大奎的晋献公,这般在诸行当中都属于领着头的大名伶十余人,都只在里面出演配角,更多小角色则是小有名气的伶人找上门来求得的。
邬奇弦“啧啧”道商班主,一部戏揽尽曲部大半精英,直指当局,你却只在里面演一个晚上,借刀也不是这个借法,找人挡刀么,也不是这个挡法。”
商雪袖微微笑道实在是里面没有太多骊姬的戏份。妖妃乱国,本就当诛。”
邬奇弦假装没听懂商雪袖语带双关,道幸而这是在霍都,否则这部戏演不成。”
商雪袖不他说的是指霍都这种西北战乱、南方却歌舞升平的现状,还是说李玉手下的偏将亲自领了兵来维持知雅水榭的秩序,她脸色微凝,并未多说,只点了点头。
徐治偏头看着她,道之前那么多人求你,你却只和余班主合作过一出《一捧雪》,你拿了这么一出戏,自然大家伙儿都是挤破了头都要往里钻。”
商雪袖不他想说,便笑着道你又不是往里钻的,你可是我三请四邀才拿着架子接的戏。”
徐治脸红怒道我不是说这个!你在排戏之前,跟我们各家都说好了这次的戏没有分红,我们都想着,你商雪袖的名气在霍都如日中天,上头又有萧六爷,只要参演了这出戏,名气必定会大涨,得益的时候还在后头。”
商雪袖纳闷道难道你想拿分红吗?这可不成,这出戏我在新音社里面都说好了,即使是新音社的人,也没有酬劳,不信你问邬。”
邬奇弦点点头,煞有介事的道晚辈不要把钱看的那么重。”
“谁看的重啦?我有的是钱!”徐治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是说,我们愿意不受酬劳的参演,是因为原本以为你就是义演,不会卖座儿出去,可是你不但卖了,还卖那么贵,而且居然还卖空了!你这让其他人想啊?我是不在乎啊,但其他伶人可不一定和我想的一样!”
“到时候你不就了?”
“我为你担心啊!”徐治气呼呼的道真是不识好人心,到时候,是等三天后么?这中间你能保证有的伶人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邬奇弦也道商班主,最好不要冒险。不然今晚的收益一进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角儿们不会临时撂挑子不干,但万一盯着银子犯了红眼病,演起来恐怕就没那么尽心尽力了……这是出好戏,你也不想有瑕疵吧?小说网不少字”
徐治觉得邬奇弦比他得体,也跟着闷闷的道就是啊,你要那么多银子做啊?”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以古喻今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以古喻今是 由【*】【小-说-网】会员手打,
</iv&
<
商雪袖连思索都未曾思索,开口道:“军资。筹措军资。”说着微笑了起来,道:“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是真心为了我好。”
大门那边,正有人又抬了匾额进来,到了商雪袖面前道:“商班主,这牌子放哪儿呢?”
商雪袖想了想,指着入场门口的地方,道:“不用挂太高,大概一人多高,平视的话一眼能看到就行了。”
那匾额倒不大,也极朴素,是木头框子里面裱的白纸,也正因如此,上面的字极其醒目:“《郦姬祸》全部收入将全部捐为军资”。
邬奇弦瞠目结舌的看着商雪袖,他已经被商雪袖说出口的这六个字震惊了。
徐治更是瞪大了眼睛,说了一个“你”字,就再也接不下去。
商雪袖笑了起来,看着眼前她亲自监督下布置起来的绣旗、名牌、戏码……红毯正在慢慢的从入场处铺伸至知雅水榭的大门口,灯笼已经逐一挂起。
她想,待到晚上,这必是一场可以让人怀念数十年的大戏!
邬奇弦看着她露出自信、向往的神色,对比最初在朱镇遇到的商雪袖,如同一颗宝石,又经过了几许雕琢和磨砺,现在已经散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来——从他下海近二十年来,合作过那么多有名的女伶,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从未见过这样的风华!
他不禁道:“值得么?”
商雪袖闻言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心里不由得暗赞邬奇弦的敏锐,想大大方方的说出口,却还是不免红了脸,将目光偏过去,道:“值得。我觉得值得,那就是值得。”
没有人知道,她从那次拂尘文会的聚会时,听到计无筹的那一番话之后,她回到萧园第一件事就是喊了管头儿过来,问新音社里属于她的银子有多少。
听到管头儿报的数额,商雪袖喜忧参半。
喜的是,没想到新音社北上南下一场,为自己攒下了如此丰厚的身家,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忧的是,这钱虽然不少,可是如果想帮助殿下,却实在太过微薄。
太子离开霍都以后,她常常会想起《两狼山》里面的唱,“内无有粮,外无有草”,生生的把一个名将逼得冻饿交加,不得不自尽全节。
每次想到这里,她心里都会一抽一抽的疼,战有胜负,可是若只是因为缺少军资这样的原因,该有多么冤枉!
所以商雪袖虽然不再登台唱戏,可私底下报酬丰厚的堂会,却接的疯极了。
至于这场戏,却是从和余梦余那场合作开始才起的念头,借着自己目前风头无两,身边的两大南北须生都愿意让她上位,如果再能拉上目前在霍都的大小伶人们,既可以造势,又可以赚到钱——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她身份那么低微,太子那样的人物,是她只能仰望的存在,对比起来,她如同米粒之珠,太子如同天上皎月,可是,米粒之珠也放光华,谁又能说她就不能为他做点事呢?
徐治却听不懂这两个人莫名其妙的问话和回答,道:“什么值得不值得的?”
商雪袖不再说话,向戏场里面走去,边走边道:“我得进去上妆了,我可不像你们今晚没戏份。”说完又回了头,看着一脸茫然的徐治道:“今晚你在台下好好看着,你要向我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徐治顿时张牙舞爪道:“我才不要学你呢!这么多钱捐了出去,你傻不傻啊!”
邬奇弦则看着商雪袖的背影,脑海里串起了商雪袖、太子、当今的皇后,还有萧家——六爷必是知道的,甚至还有可能就是他安排过商雪袖和太子见面,否则以一个台上献艺的女伶,只有被太子在台下观赏的份儿,哪有可能面见太子,还产生情愫?
不得不说,现在的景况,九成九是个有爱无果,可却正合了六爷的意……
邬奇弦摸着下巴,商雪袖不懂情,还是他提点的六爷。
可是现在,他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直到晚上邬奇弦看到萧六爷施施然的坐在商雪袖单独留的雅间里,他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先丢在一边,专心的应酬在他上首坐着的余梦余。
他俩今晚都没有戏份,因此带了一拨排得上号的名伶坐在雅间里。因为一起排了这场大戏,相互之间比以前可熟多了,见了面话也多了起来。
这些角儿们一边儿是再顺顺情节,更有利于明后晚的出演,另一方面则是这样的盛事,十几年都没有一次,居然给商雪袖做成了,自然也是要好好欣赏一番!
雅间里正在热火朝天的议论门口那架声明要捐赠军资的牌子。
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恐怕是萧迁借着商雪袖的演出来资助太子。
本来当今的皇后娘娘就是萧家人——因为商雪袖的大红,新音社的“后台”萧迁的往事又被挖出来被众人感慨了一番,所以这种说法就连余梦余也不例外的赞同了。
邬奇弦除了点头称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萧迁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军资捐助的幕后人,他方才让马尾出去转了一圈儿,除了他这处,还有商雪袖为所有参演的人留的雅间,剩下的都坐了人,而且基本都是霍都有名的富豪,也有马尾不认识的,但据说也是排场极大,想必是从西郡那边迁来的——官员一个都没有,想想也是,这么贵的座儿,光靠俸禄都看不起!
但李玉照旧没来,这就太过奇怪了。
萧迁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几乎可以肯定,李玉早已不在霍都了。
他嘴角露出些许的笑意,虽然李玉不在霍都,却交代了手下也领着兵的一个极有实权的偏将关照新音社,新音社是曾经为太子演过两次共四天的酬军戏的!
不言而喻,李玉恐怕早已经站了队了!
萧迁回想起刚才入门时看到的牌子,倒是没想到商雪袖又来这一套。于他而言,自然觉得这一切九成都因为商雪袖的小女儿情思,但却又不同于其他女孩儿家——寻常的贵女、闺秀,哪做得来这样的事?(未完待续。)
<
伶人到底是跑江湖的儿女,做起事来自然比寻常闺秀果决,但商雪袖眼光却不错——或者说运气不错,算是赌对了。☆☆ m~精彩~东方~文学~☆☆
李玉站到了太子这面,就意味着东南两处都被遏制住了,想要有所动作就必须经过霍都这一关,这么一来,太子后方就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漏洞。
光这样也就算了,但李玉不在霍都,那他能在哪里……萧迁这样琢磨着,一声锣响打断了他的思索,却是大戏已经开场了。
戏是从晋献公大捷,骊戎献女起始。
萧迁看着商雪袖饰演的骊姬身着宫装,衣饰华贵,容貌潋滟,轻轻的拍了拍手中的折扇。
骊戎本来是献二女,被献的时候,也有被交代“必以女戎胜晋”的伟大使命,情景上与《吴宫恨》里越国为了复仇而献上西施、郑旦实在是太类似了,若真的变成那样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可商雪袖有了自己的主意,在这里变成只献骊姬一人,上妆的姿容偏向于美艳魅惑,被招到晋献公身边时,只有满面欢喜,丝毫不带故国战败的苍凉,更没有不得不委身于晋献公的悲伤。
萧迁的眼里已经不知不觉含了赞赏。
这样一处理,骊姬此人,便只能定性为一个惑乱君王的妃子,而不再是忍辱负重让人同情的红颜了——商雪袖既然直接影射丽贵妃,那么这么改编也算恰当。
知雅水榭外面密密匝匝围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就连水榭临江的那一面儿的船都被租了出去,只因为隐隐约约能透出来点声音,也算是过过干瘾。因此就连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水声扰了这忽隐忽现的曲音。待到里面一折结束,外面才低低的议论起来。
一个道:“我们在下面听都觉得像炸雷般的声音便是禄大奎吧?果真是好!那膛音可真是过瘾嘿!”
另个道:“便是像炸雷,可以挡不住商班主那嗓子,细细柔柔的,却好似能从炸雷里穿出来一样,直接就钻到你耳朵里,还别说,真有种魅惑劲儿。”
正说间,那边琴笛声又丝丝缕缕的升起,这便是这段故事里极有名的《夜哭》一折了。
到了这折,就算是萧迁也不想等闲视之,若是他来编,这段必是极柔的一长段唱腔才好。
果然,商雪袖换了一身行头,身着大领对襟儿的女帔,明黄的缎子上绣着团凤戏牡丹,因这料子垂感极好,又不是束腰的装扮,更显得这位“骊姬”身姿娇美,弱不胜衣。
商雪袖上了台做了几个惯常的身段,便娇娇柔柔的开口念道:“更深露重,皓月当空,想大王往日俱是这般时辰回宫,我不免依计行事。”
话音一落,就是一个过门,如同萧迁所想的那样,正是一段长腔。
若是唱的时候身段呆板,只知道抱着肚子唱,这样的唱腔难免让人觉得枯燥乏味,而此时商雪袖又是一人在台上,独角戏就更加难演。
所幸商雪袖特意为了配合这一大段唱,编排了一整套的身段。
她面容美艳,做戏的一招一式都极其柔美华丽,搭配着这段唱,反而有赏心悦目之感。
尤其是她唱的时候眼神又极其灵动,似乎在旁观周围动静一般,更符合了此处的情节——骊姬夜哭,不过也是做给晋献公看的一场戏!
唱段过半之时,果然禄大奎又从左侧而上,此时商雪袖正唱着“可怜奴敬英雄反遭屈辱,可怜他尚不知父子陌路”,手上还捏着水袖,斜瞥了一眼人影处,却假作不见,做出掩面拭泪的动作来。
禄大奎自然也是演的极好,把一个老迈昏庸的昔日霸主塑造的极其生动,先是柔声劝慰与打探缘由,待到骊姬哭诉后,一声极显功力的“哇咋咋咋”换来了满堂的叫好,随后便是禄大奎的一段恼羞成怒的快腔,与前面骊姬的唱腔相比,一慢一快,一柔一刚,一阴一阳,当真让人听的过瘾之至!
萧迁“唰”的一下打开了扇子,缓缓的扇着,听着并不陌生的声腔,嘴角渐渐的扬起。
他想起了商雪袖回到萧园后交给他的一本极厚的曲谱,里面都是她亲自誊写的各种板式。
她离开萧园北上的时候,明剧的各类声腔板式只有旦行的多一些,也不超过十种,而当他看到那本曲谱的时候,已经被商雪袖详细的按照行当做了分类,每类下面都已经录入了近三十种板式,清清楚楚的编好了目录。
萧迁每页都仔细的看过,除了板式和曲调之外,如何变调、加花都写在上面,还有用她那漂亮端正的字体写的密密麻麻的小楷,适合什么样的情绪、人物,前后适合接什么板式声腔,更适合那些辙口……如此种种,不厌其烦的详详细细的写在上面,仿佛每次回答萧迁的提问那般认真。
萧迁看着台上的商雪袖,脑海中突然就划过了那日在这知雅水榭的楼上,她脸色激动的发红,对自己说:“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的!”
他轻笑出声,商雪袖,比他想象的和要求的做的更好。
接下来便是《蜜蜂计》一折了,萧迁的眼睛亮了起来。
说实话,他不知道商雪袖如何说动了“活梦梅”,他真的太久没有看到“活梦梅”的小生戏了,意识到这还是借了商雪袖的光,萧迁眉梢眼角都露出了喜悦之色,又一次轻笑出声。
在旁边陪着的几个小厮俱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六爷今个儿晚上是怎么了,一个劲儿的笑什么?商姑娘演戏演的好,自然是六爷培养的好,这是理所当然的,又有什么值得那么高兴的呐?
这场戏并不好演,申生是要为骊姬挥开蜜蜂,在台子上,不能真的毫无美感的去扑棱袖子,还要保证看上去赏心悦目,但若拿捏不好,就会变成二人戏舞蜂蝶,演成“真”调戏了。
商雪袖最初为了这场戏也是费劲了心思,身段上真的没有办法可以想了,最后是在伴奏里去掉了琴笛,只留鼓、锣和铙钹,减少旖旎感,且增加二人身段上的顿挫感。(未完待续。)
<
商雪袖和“活梦梅”在眼神上避免着丝毫的交汇,骊姬每个动作,都会向舞台斜右上方看那里是假想的晋献公所在的高台,而“活梦梅”的申生则是挥袖时尽量只将目光停留在商雪袖头饰的上方,这样的一套演下来,每次二人都是汗流浃背但效果却的确不俗!
萧迁点了点头,身段、眼神的设计,并没有吸引他太多注意,他高兴的是,商雪袖终于想起来就算是伴奏的乐队师傅们,也可以做些改动来烘托需要的剧情这样下去,她终究会意识到,舞台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为她所用!
而知雅水榭外面的人群中早已经又是一阵沸腾,“活梦梅”,那是多少年都不曾见过的名伶了,昔日无声无息的就不再唱戏,今个儿竟然配着商雪袖演申生。
有人声音里带着遗憾道:“活梦梅正红那几年,都说庆佑八绝就得变成九绝了,可人突然就没影儿了,我要知道人真的来了,怎么也得想办法进去看一眼。”
另一个人不禁咂舌道:“这位商班主,到底是什么人?”
“你太孤陋寡闻了,商班主在的新音社,据说那是萧六爷的班子!”
又有人点头道:“既然是萧六爷的班子,请什么人还会请不到?”
另一个人却不赞同:“依我看,就算是没有萧六爷,商班主也能请到。现在商班主可是一等一的名伶了,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道:“明剧的旦行魁!”
就算是被曲部和霍都的百姓们都认作了“旦行魁”,三天后,这位魁却老老实实的跪在萧迁面前,萧迁的脸色阴沉的都仿佛要下起雨来一般。
商雪袖头天晚上有自己的戏,第二、三晚则是在后台从头盯到尾,连忙了三天,郦姬祸终告完美落幕,她神情已经显露出极其疲倦的样子,就听见萧迁那边“啪”的一声,手里的扇子被他重重的砸在桌面上,扇子骨立刻就散了架,穗子也飞到了一边的地上,上面的玉坠跌的粉碎!
商雪袖被这声音吓得一抖,身子都有些摇晃起来。
萧迁兀自不解气,嘴唇都抖了起来,道:“你知道石城关是个什么所在?你知道这一路有多少流民?这些流民出来时间长了,基本都做了乱匪贼寇,你的什么疯?真真是不自量力!”
商雪袖咬咬嘴唇,道:“张偏将说会派人……”
“你给我闭嘴!”萧迁冷笑道:“他说派人护送,那你又有什么用?到现在还左顾而言他,难道护送军资需要一个戏班子?真的出了事,你们就是拖后腿的!”
莫忘居外面站了一排人,听到屋里的说话声都是一哆嗦,六爷平日里性子算好,但是起脾气来实在太让人害怕了。
此刻就算是谷师父她们,也不敢进去劝,管头儿知道谷师父和赛观音熟,悄声道:“不然您去把赛观音请来?”
谷师父摇摇头,道:“他们师徒两个的事,何苦把娘子搅合进来。”
但是她内心的确是忧虑的,也颇能理解六爷为何怒。
萧迁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商雪袖,突然就想起了赛观音的话。
“月满则亏,你不怕当你把这份情替她补好,反而会失去整个的一个她?”
他当时那么自信,即便有情又如何?就算是他当年那样的身份,想娶一个赛观音尚且困难重重,直到今天也没做到,何况是那位未来会坐在至尊之位上的太子?
可他万万想不到,太子尚未表态,商雪袖就如同疯了一般,非要带着筹措的军资到石城关去!
现在想来,这念头最迟最迟也是在排这出郦姬祸之前就有了,可是商雪袖竟然死死的瞒到了现在!
萧迁一通火气完了,只觉得身心俱疲,瘫坐在椅子上,道:“那是战场啊……你若还念我教养你这些年,便不应该去送死……”
商雪袖看着眼前的萧迁,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一般,眼泪唰的就涌了出来,她不停的往地上磕着头,道:“六爷,我知道我对不住您,可是我在霍都呆不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哭的气也喘不上来,道:“若是有缘,能见他一面,我就回来……”
她声音里也不知不觉带了绝望:“六爷您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我哪敢有什么非份之想,等我回到霍都,您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我还是新音社的班主……”
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到外面,不知情的都面面相觑,而谷师父震惊的倒退了几步,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莫忘居里,商雪袖膝行了几步,仰起了脸,两只眼睛红红的,眼泪留的满脸都是,又因为太过疲倦,额头上全是虚汗,头丝就粘在脸颊边上,那么一副狼狈的样子,这让萧迁忍不住偏过脸去。
暴风骤雨后,两个人似乎都失去了全部的气力。
萧迁一只手撑着额头,大拇指和中指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而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他想指着商雪袖说些什么,却现连指头甚至都无法抬动。
而商雪袖只是木木的跪在那里,身姿虽然挺拔依旧,却是一副碰一下都会倒下的样子。
萧迁在内心叹了口气,无论他如何担忧、失望以至于暴怒,却最终还是无法将商雪袖困在此处,翅膀既然已经长成了,难道还能剪掉么?
他开口道:“若我不同意,你也还是会去的。”
他的声音太过缓和,也太过悲凉,再一次触动了商雪袖心底里那根由许多她也说不清楚的情感交织而成的弦。
她懂六爷曾经把一生志向交托于她的肩上,她也曾以为她必定会一直跟着六爷走下去她在心底里告诉自己,是的,会是一直走下去的,为了明剧。
今次,只是她的一次任性,最终她还是会回到这条路上。
“六爷。”商雪袖的面容被眼泪冲刷的如同雨后晴空般清丽,她仰着头看着萧迁,轻声道:“我幼年时候的家乡叫小商河,因为就在商水旁得名,商水是松阳江的分支,最后到嵇水又重新归入松阳江。六爷,求您信我,我会回来的。”未完待续。
商雪袖觉得自己整理心绪已经很快了,没想到萧迁比她更快。
萧迁已经坐直了身子,无视了地上的狼狈,平静道:“你起来说话。”又对外面道:“来人。”
外面的几个小厮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齐指着笙儿道:“你去。”
笙儿恼怒的冲着他们无声的挥了挥拳头,垂着脑袋进去了。
他虽然老实,倒不是没有眼力架儿的人,还不等萧迁开口,便拾掇了地上摔碎的物件,将两杯冷茶换了下去。
萧迁看着商雪袖。
他来霍都的前一年,松阳江发大水,固然是因为那一年南方雨水多,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懂治水,非但没有及时引流,反而还截流筑坝,当责的官员事后就问了斩刑,恐怕现在骨头都烂了。
商雪袖说起的商水,就是当时没有及时引流的支路。
她现在已经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他,她一定要去,否则也会像松阳江那样。
萧迁心里五味交集,但是最终还是一股子赞叹占了上风他只在为她引见太子的时候假说是师徒过,但现在看来,如果有商雪袖这样的女弟子,也算喜人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笙儿又把热茶小心翼翼的放在他旁边,才开口道:“商雪袖的茶汤呢?”
笙儿弯腰道:“商姑娘的茶是另外煮的,一会儿就得。”
“坐。”
商雪袖这才敢坐在萧迁对面。
等茶盏端了上来,她在萧迁的注视下轻轻喝了几口,不管怎么说,刚才哭的凄凄惨惨的是她,润润嗓子总是应该的。
“现在明剧在霍都至上京一带火爆,”萧迁开了口:“但东海那边和南郡,甚至于西郡,其实还远远没达到风行的地步。我想了想,去西郡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他看着商雪袖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道:“西郡那一代,石城关已经在对峙交战,郡内还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打起来,恐怕没有戏班子愿意往那边去了。而霍都这里,已经唱满了。你忙于排戏和唱堂会赚钱,还不知道这段日子霍都的港口多少戏船进来又离开,别说草台班子和小戏班子立不住,就连现在还在霍都的,恐怕也都生了去意。”
萧迁抿了一口茶,接着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些戏班子就会东行,或者南下,明剧已经在霍都成了气候,自然也会被他们带到东、南边儿去。”
商雪袖点了点头,她知道萧迁说的没错,余梦余是想去东海,还曾经邀请她一起去。
萧迁道:“所以,西郡反而是个空档。我允许你去。”
商雪袖知道在她这样的一番“闹腾”下,萧迁迫于无奈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能得到萧迁这样的回答,她虽然不意外了,但心里还是有些甜丝丝的情绪渗透了出来,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只是没过多一会儿,她便意识到了萧迁的话里还有旁的意思。
“空档?”她瞪大了眼睛,道:“您是说”
“我允许你带着新音社同去。”
“可可您刚才说那边儿是险境”
萧迁皱眉道:“若你自己都对太子获胜没有什么信心,那干脆连你自己也不要去了。去了也是自投罗网。”
商雪袖忙不迭的点头道:“我相信的,殿下一定能赢!”
“我允许的是带着新音社去西郡唱戏这回事。”萧迁道。
商雪袖愣了一下,才郑重的道:“我知道。”
她有想做的事,也有应该做的事。
商雪袖坐在太师椅上,旁边坐着刚安顿好的岳麒岳麟两位师父,梁师父、谷师父、程师等各位师傅,李玉峰、小玉桃、柳摇金等新音社的伶人们坐在下首,在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站了一屋子的人,打头是她去年年底收的第一批新音社的弟子,后面则是龙套们。
管头儿仔仔细细的每排看过去,才冲着商雪袖点点头道:“商班主,人都来齐全了。”
商雪袖便拿了块醒木“梆梆”的敲了两下,一下子众人便都安静下来。
商雪袖深呼吸了一下,沉声道:“新音社虽然从萧六爷赐名到今天也才两年有余,但真正算起来,已经有五年了。这两年,各位和我一同北上南下,吃过不少苦,但我得说,那时还是个太平年景,还有萧六爷的名头挡着那些刁难。再苦,也有限的很。”
这倒是真的,新音社非但没受过什么刁难,反而因为萧六爷站在背后,加之的确技艺出众,受过不少的礼遇。
商雪袖看着大部分人点头,又道:“现今的政局,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前几日才演过郦姬祸,到底在指什么,不用我说了吧?虽然霍都此刻安逸,但说句不好听的”她向着众人扫视了一圈儿,道:“你们想过没有,若太子战败,那乱世转眼就来了。一个不好,别说是我们小小的伶人,就是萧六爷,也怕是说倒就倒。”
下面立刻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商雪袖抿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语音清亮的道:“我是个认死理的人,讲究认个正统,排演了郦姬祸,就没打算再有转回的余地。不过你们想想,我请了那么多大家名伶,没一个推拒的,甚至有的人连个龙套都要求着进去,难道就为了露个脸?不是,皆因百姓心里也有个正道。伶人从古至今,祖祖辈辈传下来,也有个演戏教化世人的意思,我们也要有个正道。”
她站了起来,众人便慢慢安静下来,等着她发话。
“所以接下来,我要带着新音社和这些天筹措的军资前往石城关,但石城关可不会像霍都这般安逸,刀剑无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有人不想去,可以离开新音社,去管头儿那里领一笔银子,我绝不勉强。”
听着下面越发高声的议论,商雪袖再道:“可有一条,今天出了新音社,以后就别想再进来了!”
邬奇弦就坐在大岳小岳旁边,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事儿,但是却丝毫没有露出震惊的样子来。
在他看来,筹措的银子亲自送过去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也是聪明的做法。未完待续。
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若把银子交给别人押过去,那才叫傻呢,回头功劳一定会算在人家头上只是,在邬奇弦的眼里,商雪袖还是太傻。
他晃了晃脑袋,看着商雪袖的侧脸。作为一班之主的她,此刻神色严肃无比,嘴角也紧紧向下抿着,甚至有点儿冷若冰霜的模样。
邬奇弦暂时还没打算离开新音社,西郡那点小乱子,说真的,在他眼里还不够看。
他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商雪袖,便有了心情观察旁边的人,大岳和小岳是世家子弟,必然不会此时往后退缩,而且看这几位师父波澜不惊的态度,商雪袖必是已经和这几位师父商量过了。
剩下的,就算是相熟如李玉峰他们,也是极为吃惊的。
商雪袖这是着急了,她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办法给他们好几天去犹豫、去盘算,今天,就是要这样一锤定音。
小玉桃正待去扯李玉峰的袖子,却见她哥哥已经站了起来,道:“商班主,我跟着你。”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哥哥。
小玉桃原先盘算着,原先哥哥是头牌的老生,可是现在被邬奇弦压了一头,而看看自己,只要还在新音社,恐怕也没有挂头牌的那一天!若能就此离开新音社也好,以现在他们兄妹俩的名气,就算是自己挑班,也没问题。
可她这个傻哥哥竟然第一个站出来说要去西郡!
小玉桃的一肚子话被憋了回去,勉强露出了笑意来,道:“班主姐姐,我总是跟着我哥哥的。”
他们两个率先表了态,麻子六接着道:“我也没什么好挂念的,我去。”
江里鸿老家就是西郡的,他原本就有些担心,一直想回去看看,这回正好儿,便粗声粗气的道:“班主,我也跟着去,但是到了西郡那边能不能让我回趟老家?”
商雪袖自然允了。
陆陆续续有留下来的,也有走的,走的就在管头儿那领了银子,让商雪袖意外的是,柳摇金也要走。
柳摇金有些尴尬,道:“我不是害怕去西郡,我我没跟大家伙儿说,前些日子有人给我说了一房娘子,若没这事儿,我还想请大家吃喜酒的。”
众人纷纷恭喜,商雪袖也笑着道:“我们不日启程,却不能喝你的喜酒了。管头儿,您从我账上报个大红包儿给柳大哥。”
她开了头,其他人自然也有所表示,柳摇金脸上发热,可看着商雪袖决口不提过后还邀他回到新音社的话,就知道不会为他破这个例。他把想问的咽了下去,心中倒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不舍。
一直从早上忙到了晌午时分,商雪袖才算是空了下来,略扫了一眼管头儿手里的册子,对留在新音社的人心里有了数,才匆匆用了饭,去莫忘居回禀萧迁。
直到走到莫忘居门口看到笙儿袖着胳膊站在那儿,她才意识到,这会儿六爷是不见客的,便只能又怏怏的回到了莺园。
从那日她和萧迁在莫忘居里争了一场,谷师父看她就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商雪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空暇来琢磨。
她太忙了,要去拜访张偏将求他派人护送新音社和军资,要约拂尘文会的人,要和还在霍都的戏班子告辞最关键的是,她缺一个小生。
两天后,商雪袖带着新音社的人来到了北门港口,因为怕陆路上遇到流民匪患,便还是从北门港口乘船而上,到青江口下船,再走一截儿陆路到石城关。
张偏将早已安排了一个叫贾贵的带了一百人随行。
如萧迁所料,李玉此刻的确不在霍都。
李玉临行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商雪袖,无论是时局,还是军情,都没有十拿九稳的事儿,万一霍都真的出了乱子,能施恩于这位女伶也是一件美事,便特意交待了张偏将尽量照顾新音社。
于商雪袖而言却不知道这是李玉的安排,演郦姬祸的时候,她也怕有人捣乱,却没想到张偏将主动过来维持秩序,因此这次护送军资,她又求到了张偏将头上,也是没有二话的就答应了。
她心里只是暗暗的道:“这位张偏将,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被商雪袖感激了的张偏将并不知道自己顶替李大人成了这位女伶心中的大恩人,交代了一下贾贵便大步离开了。
商雪袖则看着春庭一直由柳摇金带着的小生行儿的徒弟,直在心里叹气。她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小生,春庭才学了几出戏而已,还完全撑不起来呢。
在旁边送行的徐治道:“你干嘛非要自己去石城关,去了可就出不来了!”
商雪袖没好气的道:“呸呸呸!难道你亲眼见了?”
徐治愕然道:“难道我没跟你说过,我就是从石城关过来的?”
商雪袖大吃一惊,道:“你没说过啊!那你快讲讲,那边怎么样了?”
徐治道:“当时局势还没那么紧张,我从石城关那里出西郡,就已经千难万难了,你这一去,怕是要到战事有个结果,才能回来。”
不知为何,想到要奔赴西郡,商雪袖心中就止不住的笑意,连眼睛都情不自禁的弯了起来。
徐治叹了一声:“你真傻。”
他看着商雪袖一副心满意足没心没肺的样子,道:“你不远千里,掏了几万的家底,还冒这么大的风险,真的不值得”他声音低了下来,一脚将脚下的一块石头子儿踢到老远,道:“什么都得不到。”
商雪袖道:“是是是,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你要明白,我去西郡,是情之所至,这点我不必避人,我求我的心安,并不为了得到什么但我去西郡,也是为了明剧。”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被陆续搬到船上的戏箱子,道:“你的嗓子发音都与我不同,别有风格,以后一定能自成一派。我去西郡,你在东南,定可将明剧更加发扬光大。”她促狭的看着徐治道:“你趁着响九霄她们几个大青衣被拦在上京里出不来,还不赶紧在东南打响名头?”未完待续。
徐治红了脸,嚷道:“她们就算是来到东南我也不怕好不好?连你我都是不怕的!”
小孩子真是年轻气盛呀,商雪袖这样想到,便笑道:“好好好,你说的对。”
她望向远处广阔的江面,道:“我爱明剧,并不下于你,所以我的眼光,从来没放在过你我之间争抢谁更卖的好、谁的拥趸多上。”
商雪袖回头看着徐治,展颜笑道:“待家国太平,你我二人可再会于台上,来一出《回龙阁》!”
徐治终于动容,嘴角动了动,要说的话却直至商雪袖上了船,也未能出口。
早在他困阻石城关时,当今太子便出奇兵攀险绕至关后,但三军企盼的奇袭大胜却久候未至,到徐治上下打点终于能出关时,太子领的那支兵,已经有数日断了联系,音讯全无。
南风正起,那船鼓起了帆,不多时候就完全消失在徐治的视线中。
商雪袖却在船舱里遇到了她最心仪的小生,她简直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大的惊喜。
“活梦梅”就坐在她面前,仍然拿着一把扇子,神态俊逸安详,如同在萧园中一样。
无需多说,这一定又是六爷的安排。
商雪袖眼圈儿不由得红了,心里面热腾腾的。从她说要走那天开始,六爷什么都没有说过,甚至今天也不曾送行,可是却还是帮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活梦梅”看着商雪袖仍然一副又呆傻又感动的样子,笑了起来,便伸出手拉了商雪袖,一直到她自己挑好的房间里,才开口道:“这间屋子归我了。”
商雪袖点点头道:“好。”
“活梦梅”坐在床上,道:“虽然六爷叫我来帮你,但我不是白唱戏的,柳摇金酬劳是多少,我要比他多两成。”
“我来的匆忙,行头都没带,这么多年不唱戏了,我也没有这些物件了。我看程师跟着你呢,给我做四件男褶子,一件白绢纺绣梅花的,一件藕荷色绉缎绣粉色玉兰的,一件白缎绣蓝色团花的,一件湖蓝缎绣金线团花的,都要有配着的小生巾、学士巾和武生巾。”她掰着手指头,继续道:“粉色和白色的彩绣大靠肯定要有,盔头也是,翎子尾让程师帮我挑两对儿活泛的。”
“活梦梅”瞟了一眼商雪袖,又道:“大红混绣官衣,嗯,绉缎的肯定要有的,还有明黄色的缎子彩绣黄帔、黑色、白色的箭衣……”
商雪袖只顾着点头。
“活梦梅”不禁扑哧一笑,道:“傻丫头,我逗你呢!你这样岂不是要赔光了!”
商雪袖眨着眼睛看“活梦梅”,突然道:“我是在做梦吧。”话音刚落,就被扇子敲了一下,她才醒过神来,揉着有些发疼的手背,喜滋滋的道:“我应该谢天谢地,不对,我应该谢谢六爷。”
“活梦梅”道:“你怎么不谢我?”
“我也谢谢你!”商雪袖语气真诚:“姐姐,你就不是逗我,真的要那些东西,我也给你做了来,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啊。”
“活梦梅”脸色微变,躺在了床上,胳膊就枕在脑后,两条修长的腿随意的搭了起来,就是这样,在商雪袖的眼里也是潇洒之极的模样。
“我是不耐烦园子里那些人了。”“活梦梅”低声道:“我原本就和她们不一样。六爷给了我一片安身之地,我从没有去想过要去争风吃醋,六爷喜欢舞台上那个‘活梦梅’,可在有的人眼里就会变了味儿。上次和你演了《郦姬祸》以后,我就越发觉得呆不下去了,还不如出来转转。”
这点商雪袖有些感同身受,便点了点头。
“所以六爷问到我头上,我就答应了。”“活梦梅”看着一脸高兴的商雪袖,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临行的时候观音娘子让她带话给商雪袖,可是,她不想说了。
因为是南风,行驶的极快,不多时日就从青江口上岸了——岸上是另一番景象。
人极多,拥拥堵堵,大多是拖家带口,背着大包小裹,满面风尘的,听口音都是西郡那边的人,都赶着想抢上船来,商雪袖掀开门帘看了一眼,又合上了舱门,对岳麒道:“大岳师父,这不对劲啊,若只是在石城关对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逃离故土?”
岳麒道:“对峙那都是我们还在霍都的时候听到的事儿了,现在战局如何并不清楚,看样子西郡里面也不太平。”
商雪袖看着贾贵率着这一百号兵团团的护着船,还把几个试图跳上船的男子打落水中,便打消了本来想唤几个人上来打探消息的念头——这时候就别添乱了。
她正想着,贾贵进来了,道:“商班主,这样不是办法,我派人上岸去请青江口的官员过来,让他们帮我们开一条道出来,我们才好上岸。”
商雪袖点点头道:“若需要花费,您跟我提。”
贾贵点头应了,一矮身出了船舱。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听到外面的喧闹声更加厉害,商雪袖从门缝里望去,看贾贵陪着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身后跟着一队当地的守军,拿着长枪挡着流民,当真开了一条道出来,商雪袖便戴了帷帽,一行人才上了岸。
那官员快步迎了上来,走近了商雪袖才看出来此人眉心几乎打了一个大疙瘩,脸色蜡黄,眼圈乌青,神色十分憔悴,连胡子都不曾好好打理过。
那人拱了拱手道:“商班主高义,我这便安排车辆送你们上路。”
贾贵急忙在旁边介绍道:“商班主,这是青江口的蒋芳蒋大人。”
商雪袖便矮身施了礼,还未及开口再说些什么,那蒋大人已经挥了挥手哑着嗓子嗓子道:“车呢?车呢?”
便有十数个兵士推了车子到船前面,管头儿指挥着留在船上的士兵将箱子都搬了上去,商雪袖才松了口气,没想到青江口连马车都没有了!
幸而她当时怕出意外,将银子都分在各个箱子里,不然就这样的小推车,哪里推的动!
这边一行人匆匆离了码头,还好当下在这些百姓的眼里箱子还没有船值得关注。商雪袖便交代了贾贵一声道:“那船我们留不住了,你把守着的兵士叫过来和我们同行,护卫箱子要紧,那船——若能有些人乘船离开,也是好事。”
贾贵倒没想到商雪袖如此舍得和决断,一艘船说弃了就弃了,愣了一下,立刻点头道:“我这就去办。”
商雪袖这时才得空对蒋芳道:“蒋大人,这边怎么流民这样多?”
蒋芳叹了口气,脚步却仍然很快,边走边道:“从柳逆发兵的时候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往这边走,从青江口上船往东南边儿走,班主看见了吧,船坞那儿一艘船都没有了。我们日常守备的船只,夜里也被人偷去了好几艘,现在也不敢开回来,都在江面上呢。这是走得了的,还有更多的走不了的,都是想进石城关、青江口进不来的。早些日子,石城关那边发了太子的谕令,这一线的关隘城镇,都只出不进了。所以船坞那儿才挤了那么多人,别的地方也不少。”
他话音刚落,商雪袖便远远看着城镇城墙下面一片片的窝棚,和霍都城外的景况十分相似,时间上也差不多,想必最近这位蒋大人也是被这些颠沛流离的西郡百姓搞得焦头烂额了。
蒋芳又道:“西郡多山,没有什么大片的平原,所以并不产粮,柳逆出兵,像西郡几个世家,还有做锦缎生意、药材生意的几家大户,一嗅出不对劲就早早将族人都迁出了。但普通百姓就没有那么好运……”
岳麒和岳麟就在蒋芳的身后,两个人对视一眼,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柳逆为了作乱加重了百姓的赋税,盘剥粮食也是有的,这才导致民不聊生弃离家园,但这显然不是实话,最起码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西郡里面必定也有了战乱了!
两个人却都没说什么,蒋芳身为朝廷命宫,不愿意和一个伶人解释或透露这些事情也属正常。
但商雪袖却有些心急,难不成他们要推着车一直走到石城关去?
一行人一直向西走了几里地,商雪袖才看到前面的车辆。
蒋芳青灰色的脸上露出了几许红色:“马车不敢带到码头去,现在流民什么都敢干,上次还有几匹军马被杀了吃肉了。”
商雪袖这才明白过来,满面感激的道:“若能将军饷顺利送至石城关,一定会向太子说明蒋大人赠车相送之情。”
蒋芳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是太子的人,几年前被部署在这小小的青江口,一直平安无事,直到这次他才意识到自己责任巨大。
青江口,是石城关的后背!
那段时间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他手下不过才有不到一千的兵!若真的有军队从江面登陆,试图从石城关后面进袭,他便只能做好尽忠的准备了!
可这么多天,除了流民,半个兵也没见到!
于是蒋芳又睡不好了,如果他只是在没有任何外敌的情况下守好了青江口,基本上也相当于寸功未建了!
所以当贾贵从怀里掏出霍都李都守的通行令牌、并说明了来意的时候,他立刻决定了:要抓住这个机会!名头极响的明剧红伶,商雪袖商班主,现在哪还会有人不知道!她竟然要亲往石城关,还带了一船的银子!
蒋芳兴奋之余,已经顾不上去揣摩商雪袖为什么这么做了,不管怎样,人和银子都不能在青江口出事!
所以他把他仅有的兵又抽调了两百人出来,一百人跟着贾贵去码头,另外一百人带了马车在这里等着护送新音社一行人前往石城关!
蒋芳看着远去的车队,蚊子腿儿也是肉,在这场大乱中,把饷银没差错的送过去也算一场功劳,他摸着有些打绺儿的胡子,疲惫一扫而光。
商雪袖没有拒绝蒋芳的人,越靠近石城关,说不定流民乱匪越多,她不想冒一点儿险。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到石城关的路上,小股的想拦路抢点东西的流民就有四五次,还遇到了一波百十来人的乱匪,等看到了石城关的东城门的时候,两百人仅剩了一百多号了。
石城关口的兵卒正在严加盘查出关的行人,氛围极其紧张。
而商雪袖这行人不但是要入关,身后还跟着十数辆马车,马车的后面又跟着以贾贵为首的一百多号小兵!
这实在是太过扎眼,早有城门的守卫命人关了城门,生怕是敌军来袭一般。
贾贵一个人跑到前面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盘查,他是个人精儿,极有眼力价儿的,立刻点头哈腰的迎了上去,将怀里捂了若干天的通行令牌递上。
见是霍都李玉的令牌,那守城官才大手一挥,城门重新又吱吱呀呀的开了,商雪袖才松了一口气,重新上了马车,放下车帘。
贾贵没立刻跟上,而是又递了些许孝敬上去,和守城官寒暄了一会儿,问明了身后这些人如何安排后,沿街留意着行人客商的闲谈。他茶楼饭舍的窜了好一阵子,这才追上了新音社的车队,隔着帘子细细说着现今的情势。
当他说到连泽虞出兵已有月余的时候,听到车里“啪”的一声轻响。
小玉桃矮下身子将书捡起,看着商雪袖。
商雪袖回过神来,接过掉在地上的《韵经乐律》,对着贾贵道:“有劳了,您且到后面车里歇一会儿,玉桃儿,你去让管头儿寻个驿馆或戏园子先落脚吧。”
小玉桃应了一声,跳下车,商雪袖在车里听到她清脆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小玉桃又回到马车上,道:“班主姐姐,你脸色不太好看。”
商雪袖设想过很多种见面的情景,一路上忍不住想过很多次,太子殿下若是见到了她,会不会吃惊?会不会有那么一些儿“又见面了”的喜悦?他会问些什么话?她又要怎么样回答?
却万万没想到,她连太子的面都见不到。
商雪袖转了身子,将窗帘掀开了一条缝,可是她并不是在向外看什么,她只是不想面对着小玉桃,被她看出自己的情绪来。
她的心悬着,仿佛被放在架子上被火烤一样,一阵阵的焦灼和抽痛。
三十来天音信全无,生死未卜!
商雪袖闭上了眼睛,寒意仿佛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身体里来,她不由得将斗篷紧了紧,道:“停车。”
小玉桃纳闷的看着商雪袖。
商雪袖仍然看着窗外,道:“玉桃儿,再麻烦你多跑一趟,去跟管头儿说,不在驿馆落脚,我们直接去戏园子。”
小玉桃并不在意多跑一趟,但是她还是发问道:“班主姐姐,现在在打仗啊……怎么会有人看戏?”
商雪袖心情不太好,道:“若不唱戏,我带新音社过来做什么?”
小玉桃便委屈的眨了眨眼,还是下了车。
商雪袖在戏园子安顿整理的时候,太子的首席幕僚程思远和石城关守备丁兆龙正对着沙盘。
丁兆龙原本是有名的儒将,以风仪出众闻名,此刻接连被西郡的军队打了月余,面上已无法再维持风度,已经晒的黑黝黝的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细看的话脸颊处还有几处伤痕。
太子手下的幕僚之首程思远也是正经在朝廷有官职的,连泽虞临行前将守城的事托付给丁兆龙,又让程思远全力支持和辅助丁兆龙,所以他的担子也十分不轻。
因为粮草并不充裕,所以程思远以身作则,带着太子那帮不用亲自守城打仗的幕僚三顿饭减为两顿饭,吃的也极少,现在也是面有菜色。
他此刻对着沙盘上代表太子的小旗子——那位置根本就不对。
原来约定了等着太子那边的信号,一起夹击柳传谋的军队,可太子一旦出城,便踪迹全无!
程思远平定了心绪,声音和缓的说道:“丁将军不必焦急,我料太子定然无事。”
“已经四十四天了,整整四十四天啊!”
程思远道:“丁将军,你想想,若是太子有事,柳逆不是早就昭告天下了?”
“这倒是……”丁兆龙点点头,但是他也怕其他的意外,蜀地多险峻,万一太子殿下不小心走了什么险路出了意外,那才是最糟糕的。
程思远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丁将军不必胡思乱想,太子非寻常人,我跟随殿下多年,如果没有把握,他不会出这样的计策,更不会亲自带兵。相比起来,丁将军,我们俩的担子才重啊!”
丁兆龙是情急则乱,现在也镇定下来。
自从太子率兵而去半个月以后,程思远每天都要看到丁兆龙着急一阵子,早已习惯,但今天,反倒看出有些不同,试探道:“丁将军,粮草……”
丁兆龙摇了摇头,露出了苦笑。
真到了粮绝的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临走的时候那么说。
石城关,是真的不好守!
他甚至怀疑太子早就知道松阳江那边的柳平波也会率军过来!
原先丁兆龙还以为他只要对付柳传谋的军队即可,谁料想太子率领鼎军绕下山崖后不到十天,柳平波就率着他的部队与柳传谋会师城下,原本柳传谋的兵力就已经是石城关守军的两倍多了,现在压力更是陡增——若不是石城关西城墙夯实,且依险峰而建,早就被打下来了!
他好歹守到了现在,守军只剩下了一半儿不到,虽然柳逆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丁兆龙现在却是什么都缺!
缺粮,缺草,缺油,连老百姓的“夜香”他都缺!
太子为名声虑,早先就发过话,不允许他直接征粮,所以难就难在这里,归根结底,他缺银子。
“程大人……”丁兆龙求助般的看着程思远。
如果程思远点个头,他现在就能在石城关里搜出至少能支应十来天的粮食来。
但程思远还是摇头了:“丁将军别打这个主意。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到石城关内走一走,反正我是每日都要溜达一圈儿的,虽然咫尺远的地方就在打仗,可城里的百姓却丝毫没有什么恐慌,且言论都倾向于太子。百姓正和我们有同仇敌忾之心,你若真的征粮,恐怕我们城破的日子就真的不远了——你怎么不想想,西郡为何逃出来那么多百姓?”
丁兆龙沉重的坐在椅子上,这么多天,守军过的艰苦不说,性命也是要往里搭的。
若是往常,石城关的百姓日子安逸,他自然乐见其成,可现在是战时,还要保证老百姓过的就像没战乱一样,不碰一分一毫,他心里的确是不服气。
不服气归不服气,他也怕硬来真的引起民心大变,只得道:“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这些守军们饿肚子……不然就只能宰马了,可是那样的话,势必会士气大降——再说,马又能吃多久呢!”
程思远也没有办法,良久,他才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道:“太子的印玺在我这里,不然打些个欠条,先赊一些吧。”
两个人定了此事,才又分别喊了手下的将领、幕僚进来,这事瞒不住,便由程思远细细的说了,说完了才道:“众位还有什么计策,能渡过此次难关?”
展奇峰清咳了一声,道:“丁将军算的清楚,太子殿下已经离开石城关四十四天,而柳逆父子围攻此处也有三十余天,在下有个疑问,他们知不知道太子已经不在关里了?”
众人议论纷纷,又听展奇峰朗声道:“以在下判断,他们兵合一处,而且还拼命的要攻下石城关,一定是还不知道太子根本不在这里了。
他拿起来代表着柳传谋父子的旗子,道:“他们的策略是不计代价攻破此处,拿下太子,再一路到京城,一举两得。如果他们知道太子绕出去了……”
展奇峰将手里的两个小旗分开了来,分别插在西郡内和石城关处,道:“他们一定会兵分两路,一路搜寻太子行踪,另一路继续在这里攻城,无论哪路成了,基本也就成事了。”
双方能在石城关相持,除了丁兆龙这里拼死守城之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
上京那边虽说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出来,但必定还未被丽贵妃一系得手,否则早就扶了小皇子登基了——至于皇帝?这么多天过去了,皇后都有被囚禁的消息传出来,可当今皇上却一些儿消息都没有——京里的眼线说,听闻禁宫封了几十天,不少朝廷命宫连朝都不上了,更别说得见龙颜了。
展奇峰修长的的手指夹着旗子,众人看着他把旗子落在上京,他们心里都不约而同的冒出了一些大不敬的想法,皇上究竟有什么意旨?甚至皇上是不是还能向下传递旨意?皇上……还在吗?
展奇峰看众人眼中似乎还有疑问,又道:“他们在西郡各重地可能还有其他人、其他兵力可用,但是若要搜寻太子的军队,一定是柳逆父子自己亲自搜寻——旁人他们必是不肯放心的。”
“那又如何?”丁兆龙道。
展奇峰微笑了一下:“丁将军,方才你和程大人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石城关若再这样硬顶着守下去,内外交困,被攻破也是迟早的事。”他笑起来眉毛扬起,左侧嘴角上翘的幅度会比右侧的高很多,这样以来俊秀的脸会显出有些略带邪气的样子,丁兆龙那边很多带兵的都不喜欢他这副阴阳怪气的笑容,但现在他一副有了主意的样子,大家都屏着呼吸听他说话。
“列位将军、同僚,不如我们相信太子一次,把这消息透出去给柳逆如何?”
在众人哗然的时候,程思远迅速在脑海中将这想法过了一圈儿,方明白过来,这的确是极妙的一招!
但别人不懂啊,有的愿意多想想的,还未发话,可是有的已经认为展奇峰这是个臭招了——这不是要把压力转移到殿下那边吗?那殿下岂不危险!
程思远看了一眼丁兆龙,看他正微微颔首,就知道他也懂了这里的巧妙之处。
丁兆龙伸出两只手往下虚按了一下,大声道:“别吵了!都围着展大人做什么,回自己座位去!”看着总算没有像上次那样吵起来,丁兆龙才送了一口气,客客气气的对展奇峰道:“展大人,您仔细说说看。”
展奇峰坐在椅子上,又理了一下衣襟,道:“其一,太子的行踪,就连我们都不知道,可见即便柳逆分兵来追查,也没那么容易找到;其二,太子带的是鼎军,是殿下带起来的兵,东海一役,我们这边的人都是随行的,打起仗来,不说所向披靡吧,可寻常的军队想要战胜鼎军,也没那么容易;其三,西郡是不是已经全为柳逆所用了?我看未必,所以即便找不到太子的踪迹,必是太子有自己的打算,倒不一定就有险情。”
他说了这么一大堆,然而屋子里连杯凉茶都没有,只好自己舔了舔嘴唇,接着道:“最后,无论分走柳平波的兵力,还是柳传谋的,石城关一定会松一口气——这点也是刻不容缓的,别忘了,城破了,同样万事皆休。”
众人默然。
丁兆龙看他分析的极有条理,比自己想说的还多了两条出来,便道:“那就这么定了。齐偏将,你手下的斥候放出去,不管用什么办法,要让柳逆知道太子已经绕下石城关入了西郡。”他又转头向程思远道:“程大人,借粮的事,我们武将出面不好借,还要您想个法子。”
程思远只好点点头,心里则大骂丁兆龙狡猾。
议事到这就结束了,将散未散的时候,却有小兵进来道:“程大人,有人求见。”
程思远皱着眉头,他在这没有什么故旧,便问道:“什么人?”
小兵踌躇了一下,回想起刚才那女子虽然帷帽遮面,但给人一种风姿极好的感觉,用温柔的又不怯懦的声音跟他说话。
但军营里可不好给女人进啊,就因为她说是来找程大人的,他才大着胆子进来禀告,想到这里他道:“她说是新音社的商班主。”
丁兆龙的手下还没反应过来,但程思远这边的人却几乎同时转了头看向那小兵,过了片刻,丁兆龙那边的众将官们都看向了程思远。
程思远却无法辩解什么,这关头,难不成让他和这些拼命打仗的将军们说这女伶是来找太子的?
他咳嗽了几声,掩饰着给其他幕僚递了眼神,方平静的道:“带她去我那里候着。”
他的意思自然是不允许透出一丝一毫商雪袖和太子的关系——本来也没有关系!
程思远快步走向他办理公务的地方,临到门口,又整了整衣冠,才迈步而进,脸上已经是满面笑容,道:“商班主!”
商雪袖回过头来,料想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就是程大人了,便躬身施礼道:“小伶见过程大人。”
这一回头,让程思远一下子就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露出了惊艳的神色来——不过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抬手道:“商班主不必多礼,请坐。”
商雪袖起了身,倒没有露出拘谨的样子来,落落大方的在一侧坐下。
程思远道:“军中没有好茶可以待客,我自己也有好多天不喝茶啦!还请商班主见谅。”
不管商雪袖出于什么目的来到了石城关,对于程思远来说只觉得麻烦无比,这不是添乱吗?可程思远却仍是面带微笑,真诚的仿佛真心欢迎商雪袖来到此地一般。
他能在众多太子的幕僚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受连泽虞信任和重用的首席,自然在做人做事上极有手段。
早在霍都时,太子曾经深夜带了人出去,守在商雪袖回萧园的路上,两个人见了一面,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但不外乎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儿——太子的一举一动,幕僚们怎么会不知道?但多数人言谈中都颇有轻视商雪袖的意思。
女伶卑贱,再怎么勾引太子,难道还真的能被太子领回东宫去?(未完待续。)
以幕僚们这么多年对东宫的了解,就算是有那么一场露水姻缘,也不可能!
程思远打心眼儿里就和其他人想的不一样。
他重视每个和太子有关系的人。
现在论是戏台上面,还是戏台下的商雪袖,他都见过了。
这张绝色的脸就在他面前呢!
他想起霍都的第一场劳军戏,十二分的光华风姿,身段妖娆,眼波横出,连他这颗老心肝都难免有时候要跳一跳!
若太子真的有意,让“商雪袖”销声匿迹,编个身份、认个父母,收进后宫也不是难事……以前又不是没有帝王这么干过!
所以即便这女伶的身份再拿不上台面,他也不会轻易得罪。
有朝一日如果真的入了宫,凭这样的样貌受宠不难,即便没有后台,若好好经营,对他仕途未必就没有《》《》小说 .qed.助益——退一万步讲,即使不求有助益,可也别对他反感才是。
所以走一步之前要想三步的程思远对着商雪袖客客气气的道商班主,石城关已经是讨伐柳逆的前线了,战局未定,刀剑眼,实在是危险,您不该来此。”
商雪袖正在琢磨刚才程思远说的没茶待客一事,顿时就联想到军中或许真的如拂尘文会的几个人说的那样,物资吃紧了。可城内却是丝毫没受到影响啊!想到这里,便道我刚从城内来,城里我看气氛尚好,并没见百姓们有多慌乱……而且刚才在戏园子住下以后,老板还招待了我们一顿午饭,也颇为丰盛,饭后用的茶虽然不算极好……”她试探着道我可以买些茶叶送到程大人这里。”
程思远心中赞了一下商雪袖的伶俐,苦笑了一声道商班主有所不知,太子有令,论怎样,都不得扰民。”
他没有说太多,商雪袖却已经明白了。
她低下了头,其实在这一路上,她不停的在问大岳和小岳师父关于太子的事。
太子治军极严,百姓中声望也很高。
商雪袖幼年时经历的那场大水,灾后的一系列事务就是当时还没束发的太子处理的,赈灾,防疫,扑灭民变,渎职官员问斩,办的干脆利落——大岳小岳师父说起来的时候,都一个劲儿的夸赞,说当今的太子是爱民如子、有决断、又清明的人。
那会儿她在干嘛呢?在胡爹的船上讨生活,是个都不懂的丫头。
商雪袖心里涌起了浓浓的、为太子骄傲的情绪,他这样爱惜的子民,若是做了皇帝,一定会是个极好的、极英明的皇帝。
她起了身,端端正正的站在程思远面前,在程思远愕然的神情中从袖里拿出了一卷纸轴出来,躬身递了上去,道请程大人一览。”
程思远接过了卷轴,放在茶几上展开了看,由最开始的莫名其妙,到不以为然,再看到最后,已经是满脸的震惊。
那卷轴密密麻麻,上面的字笔迹各不相同,这是一卷万民书。
商雪袖从霍都而来,那么这上面的字便是霍都百姓的一份心意了。
为太子摇旗呐喊,这一份心意在平时虽然珍重,但现在是缺粮缺草的时候,这万民书拿出来,便显得有些虚了,所以程思远拿在手里,觉得商雪袖千里迢迢来到石城关,就为了送这么个没太大实际用处的,有点太不明智。
可那最后面写的?
他还在震惊,商雪袖有些歉然道早知如此,我便沿途收些粮草了……”
程思远喃喃的打断了她道已经很好了……你沿途收了粮草,没法子运到这里……路上你保不住的……”
他没意思到竟然有些结巴了,他只瞪大了眼睛盯着上面的数字,仿佛一眨眼,那笔庞大的数额就会飞走一般。
程思远重重的吁了一口气,全身心都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真心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又赞又叹,赞的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女伶,愿意将唱戏的全部所得都捐出来,叹的是,这十来万两银子,若在平时,哪会被太子看在眼里,可这当口的十来万两,对太子和石城关来说,是雪中送炭……这份情义,实在是有些重了。
程思远正了正冠,理了理衣服,一揖到地,郑重一拜多谢商班主高义!”
商雪袖红了脸,手足措的也矮了身子,将程思远掺起,道现在箱子都在叠翠戏馆,程大人要尽快排可靠的人去运。”
她想了想,又道此次来石城关的路上有人跟我言道,虽然朝廷那边不会给石城关拨粮,可几个戍边的地界,粮草却不敢不给。西塞那边的权老将军是个擅兵的耿直忠臣,他担着守边重任,没有旨意定然不会离开驻地,但是朝廷一个月一送的粮草和军饷,权老将军说不定会分些……我带来的银子有限,打仗的时候想也买粮一定要贵上许多,但往好处想,只要能支撑到等到其他地方的援助就行了。”
程思远看着商雪袖,心中越发觉得她不是一般的伶人,这些话,哪怕真是旁人告诉她的,也说明她身边有几个见识不俗的人。
商雪袖被程思远这么意味深长的看着,顿时更加脸红,道我……我冒昧了。不应该在您面前胡言乱语。总之,天子……殿下是太子,自然也是富有四海的,这点饷银实在微不足道,总归是霍都百姓和我们新音社的一点儿心意吧。”
程思远心里少有的增加了几分对商雪袖的敬意。
她说的是霍都,新音社,都没有提到她本人。
程思远想也,若真是霍都百姓的捐赠,那会让一个伶人护送?
这笔银子,只可能是新音社的收入……而新音社,起码有八分功劳在商雪袖那里。
他心生敬意的同时,就越发的迷惑了,她不居功,看样子也所求,那她究竟是来做的?
难道还真的就只是来“会情郎”的?
这个原因,程思远都觉得荒谬。(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程思远
第一百五十九章 程思远是 由会员手打,
</iv>
商雪袖不曾注意程思远的纠结,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道:“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程大人是否派人和我同去?”
程思远回过神来,知道她指的是饷银,他急忙喊了两个人进来道:“你们立刻护送商班主先回去休息。?? ? ??.???.商班主,稍后我会请石城关丁将军派人前去。”
他想了想,还是善意的道:“太子目前不在石城关,只要有消息,我会把商班主来此并捐献军资的事告知殿下。”
来了石城关却没见到太子,这是商雪袖没想到的事,但既然已经这样,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那位程思远大人原本还劝她返回霍都,他愿意派人护送,但那样儿的话,她也没脸见六爷了。
把戏唱到西郡去自然是难的。可若是太平年景,哪个戏班子去不得西郡?
想到这里,商雪袖开了门,她这次带的人缩减了很多,没有带随身的丫头,因为来西郡,新音社里也走了不少人,很多事就只能亲力亲为——往日自有人替她把管头儿请过来,现在她只能自己去请。
“明个儿晚上《生死恨》。”商雪袖对着管头儿道。
管头儿基本已经唯商雪袖马是瞻了,点了点头道:“那我去和这里的老板商议一下。不过……”他欲言又止,还是说道:“商班主,即使六爷让你在西郡唱,也不用急在这一时,新戏多准备几天也不为过,总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商雪袖听他话里有话,却没有再问,挥了挥手让管头儿走了,自己却到了戏台那边,这才明白了管头儿的意思。
松松垮垮!
小玉桃正靠在出将的门框那,一边儿把玩着门帘穗子,一边儿和老旦云行甫唠嗑;李玉峰就着旁边窗户的光不知道在看什么;麻子六翘着二郎腿坐在乐池那边的椅子上,吱溜吱溜喝茶呢;江里鸿就站在他旁边,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原本应该在台下面练功的那一拨徒弟一个人影儿也不见,更不要说龙套了!
难怪管头儿连“砸招牌”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商雪袖脸色阴沉沉的走了进去,并不说话,只是坐在台下正中间的座位上,冷冷的看着这些人。
小玉桃眼尖,急忙冲着帘子里面招招手,又过了又半个时辰,全班子的人才到齐,管头儿已经和老板说得了明天挂戏码的事儿,在商雪袖身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又道:“邬先生和‘活梦梅’在外面呢,他们两位身份不一般,要不要请进来。”
邬奇弦很少像其他人那么备戏,基本都是自己准备好了,临正式演出之前跟他们合一场就算,这大抵就是宗师的天赋,往往是他能带着别人演,一次搞定,完全看不出生疏来。
商雪袖道:“既然来了就请进来,他们二位现在都是新音社的人,并不是外人。”
待等邬奇弦和“活梦梅”施施然的在商雪袖旁边坐下了,商雪袖才开口道:“都说说吧,怎么回事。”
她没忽视小玉桃刚才看到“活梦梅”坐下以后的神情,若不是她哥哥握住了她的胳膊,没准这丫头就开口了。
“在来西郡之前我就说过,各位以为我们是来游山玩水的?”
小玉桃又向前迈了一步,商雪袖嘴唇微挑,道:“李玉峰,你别拦着她,让她说。”
小玉桃嗫嚅道:“班主姐姐,你之前在霍都那一场,把银子都捐出去了……后来班里不知道怎么的就传起来了,说如果是这样,唱戏还有什么用,不是白唱么。”
她话音刚落,李玉峰看商雪袖脸上嘲讽的意思更浓,心知不好,急忙弥补道:“商班主,并不是说为了赚钱,我们跟着新音社,怎么都行,只是那数额也不少,有些替你不值。”
可小玉桃却不领这个情,道:“哥哥你别拽我。既然班主问了,那就把话说开了,当时大家伙儿愿意来西郡,可不是为了班主赚人情的。拿了大家伙儿的银子,赚自己的好名声!”
商雪袖终于笑出了声来。
她的嗓子不同于小玉桃那样清脆,笑声柔婉动听,可她眼睛中却看不到什么笑意了。
她看着眼前的众人有些犹疑的目光,轻笑道:“这倒是我的错了。”
《郦姬祸》的上演极其成功,虽然商雪袖只在第一场出演,但那样庞大的阵容,第三天的晚上,几乎可以用轰动全场来形容了。那一晚,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看戏的人久久不散——仿佛有了预感,知道这一场盛事过后,各大戏班子都会离开霍都一样!
光是报第一波的红封儿,就比前两个晚上多报了一刻钟还多!
说是第一波,是因为前两晚的所有参演的名伶们均扮装返场致谢,密密麻麻的几十个人花团锦簇的站在同一个台上,戏台下灯火辉煌,戏台上流光溢彩!
就在那时,商雪袖宣布这三晚的收入以及之前个人唱堂会的所得将全部捐出!作为军资送往石城关!
全场一片哗然。
也不知道谁起了头,又赏了第二次的红封儿,于是开始了第二波的唱封儿。
那一晚,管头儿的嗓子都哑了。
而商雪袖自己也忙于和萧迁解释、请求,直到六爷允了她来西郡,她都一直忙的焦头烂额,因此到现在她都没有来得及和新音社的伶人们说过这里面的事儿。
可她看着这些人,心里还是叹了口气。
她尽力的掩饰住了内心的失望,平静的道:“管头儿,你来说。”
管头儿往前上了一步,道:“各位,商班主这出《郦姬祸》是邀了各位知名戏班子的名伶合演,在确定名单之前,每位名伶都事先说好了,一分酬劳也不取,就算是他们自己个儿带的武场也不收酬劳,还有不少小有名气的愿意倒贴钱进来演,图的是个名气,但实在是没角色能分了。”
小玉桃还扬着一张小脸在那听着,可李玉峰却觉得丢人要丢到地下去了——新音社在这场群英荟萃的戏里居然还能占到个人人有份儿!这便是商班主的照顾了!(未完待续。)
天才壹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管头儿又道:“商班主最后一场说了捐银子的事儿。【aiquxs】本来呢,红封儿是除了酬劳之外的收入,是客人赏给伶人的,应由伶人自己拿着,但后来参演的其他班子的伶人,都把红封儿送到商班主这里了。”
众人的脸色这才开始变了,他们也有拿了红封儿的,却都自己留着了,商雪袖也不曾问他们要过。
“因为新音社是自己的班子,不但这场《郦姬祸》都按着签的份子契仍给了各位登台的分成钱,就算前面的堂会,也都是有银子拿的。账目都在我这儿,谁要有疑问,可以来我这里查。”
这几段话明明白白的丢了出来,落地就能砸个响儿。
商雪袖这次捐献军资,完全没有动用眼前这些人的酬劳。
管头儿最后道:“但是新音社也不能捐个底儿掉,所以还留了一部分银子用来周转、演戏,断不至于新音社的人连饭都没的吃,这点各位放心。”
邬奇弦坐在旁边,颇觉无聊,所以他才不爱自己组戏班子,人心难测,贪心不足,还不如挂班来的自在。
而“活梦梅”则打了个大呵欠,邬奇弦看着她顿起知音之感。可这个呵欠似乎刺激了小玉桃,小玉桃嘟着嘴,话音明显带了撒娇的声音道:“班主姐姐,是我们错了。你愿意拿你的银子送人情赚名声,我们……这不是替你可惜嘛——所以,所以我们才打不起精神头儿排戏。”
商雪袖想说些什么,看着旁边李玉峰略带了恳求的神色,心还是软了下来,道:“我不是怪你们,我们这些人,从几年前就在一起,从霍都北上时,没有名气,一张座儿也卖不了多少钱,可那时我们都有商有量。现在新音社红了,但我们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不过是伶人而已!怎么就有了可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苗头?我今天还是这句话,有什么想法,摆到台面上说,不要私底下乱传,猜疑来猜疑去。无论如何,戏是重中之重,咱们的招牌不能砸!”
说到这里,她语音又变得严厉起来:“之前徐治跟我说,给他三年时间,秋声社一定会超过我们新音社,我还不信。现在倒不由我不信了,就因为一个没凭没据的瞎话儿,你们就撂挑子给我看。别说三年,现在就不如秋声社!你们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可以,但我却不能跟着你们砸!”
商雪袖扬了头,一个个扫视过去,道:“我把话说在头里,我不是非新音社不可!”
商雪袖还是第一次把话说的这么重,但真的没法再惯着这些人了——虽然她内心还尚对以往那种平等相处的方式有着留恋,如果不明确的分出主从来,新音社迟早完蛋。
这番连敲带打,大家伙儿终于回归了原来的状态,排戏前所未有的认真,待到排完最后一场,商雪袖又分别说了每一折要注意的地方,然后便往椅子上一坐,众人就知道这几处要重新排过给她看。
大家都是司空见惯,唯有“活梦梅”是第一次见商雪袖督戏,脸上的神情真是变幻莫测,边玩扇子,嘴里边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邬奇弦好奇的靠过去,道:“怎么了?”
“活梦梅”道:“小丫头长大了啊,简直和六爷一个样儿。”
邬奇弦哭笑不得,道:“这是什么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凑过去感兴趣的问道:“小丫头?商雪袖什么时候到萧园的?很小的时候吗?”
“活梦梅”白了他一眼。
————
蜀地多崎岖,文人有傲骨。
其实这一路所见都加深了商雪袖一行人的想法。
太子师从当世大儒华霆润,六岁受封,自律甚严,别说是太子本人,就连他府内的太子妃及两位侧妃,她们的家人都从未有恶行传出。
太子十六岁当朝辅政后,颇办过几件漂亮的大差事,但就在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觉得以后可以顺理成章的期盼下一个盛世的到来时,庆佑帝鬼使神差般的极度宠溺上了丽贵妃。
待到丽贵妃诞下幼子,诡异的微风起于宫内,慢慢积累到今天,终于变成了龙卷风。
百姓受莫名其妙的战祸之殃,对西郡郡守深为不满,那些成千上万逃到霍都和其他地方的百姓,无处安身,颠沛流离!
若西郡的文人还有一丝正气留存,必定不肯附逆!
而新音社要演的这出戏,直到商雪袖出了霍都,才赶制出来。
起因是拂尘文会里松老那个在都护府做事的朋友,当初就是因为他写信闲聊中提起过柳传谋数次谈论新音社,这才让岳麒岳麟心生警觉,千钧一发的时候让商雪袖避开了柳传谋的邀请。
既然在都护府做事,慢慢的总有些察觉,等到确实知道原来柳传谋竟然有不臣之心的时候已经晚了,松老那朋友带着老妻趁着一天夜里逃出了都护府,自然就被都护府的人追赶。
尽管最后不知道是追不上了,还是觉得他们不值得一追,而逃过一劫,可他的老妻却在这奔忙之中患了重病,最后在一个破庙中亡故了。
说起来,他的老妻还是当年经由柳传谋的夫人做媒许给他的,这么多年一直患难相陪,却老雁失伴。
他随着西郡一家富豪逃到了霍都,然后就病倒了,一直到商雪袖离开霍都的时候,都没有起色。
这戏本子是松老写了初稿,然后拂尘文会的人和商雪袖一起,反复的增删修改而成。
为了效果,将老生和老旦改成了小生和青衣,又将二人的遭遇改的更加悬殊,一个破屋安身缠绵病榻,一个参军讨逆富贵加身。
结局则改为一生一死,对比极其强烈,本子出来以后,商雪袖即使本来就参与了编写,知道了全部的剧情,可看到最后的那一场戏,还是流泪了。
石城关的叠翠园,早早挂上了戏码。
在丁兆龙守卫与太子的庇护下,石城关的百姓要比西郡的幸运的多。
他们怎么会知道为了这份安宁,死了多少人?
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守军即将断粮?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商雪袖的感情和当初丁兆龙的想法是一样的。
百姓们被庇护的太好……甚至在看到两三个月都寂静的叠翠园热闹了起来,来了戏班子演戏的时候,他们还有心情、还有余钱看戏!
她怎样也不能接受,太子殿下还在为了一方安宁征剿柳逆,至今在西郡里音信皆无、生死未卜,而后方的百姓却不知情,麻木的享受着这份安宁——她不能接受,所以她得做些事情,做她能做到的事情。
说实话程思远接到请柬的时候又有种无力的感觉,这个商雪袖捐了银子,他是很感谢,包括丁兆龙在内的文武官员都松了一口气,丁兆龙已经差人第一时间向城里的富绅们买了粮,缓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可现在是在打仗啊!晚上却要唱大戏是怎么回事?
程思远是真的不想去,以他为首的太子幕僚们都见过商雪袖唱戏,可是丁兆龙这边儿的人没见过,而且还十分好奇。
他被丁兆龙半拖半拽着到了叠翠园,迎面就是一对大字,写的墨迹淋漓,极见风骨:
“忠奸不两立,生死恨无常。”
在这上面的幕上又是三个大字,生死恨。
程思远还没说话,丁兆龙先点了点头道:“这字很不错。”
程思远撇了撇嘴,暗道:“知道你是儒将,就别显摆了。”
迎接他们的是岳麟,见到二人拱手道:“在下南郡岳麟,程大人,丁将军,这边请。”
程思远心思急转,也拱手道了一声:“小岳先生?久仰久仰。”
他不知道商雪袖身边还有这样的人,那么她说出那么有见识的话也就不奇怪了。
丁兆龙是儒将,因此三个人倒能寒暄一阵。程思远看着空荡荡的台上,戏还没开场,思忖着岳麟想必是商雪袖身边说得上话、做得了决断的人物,便道:“岳先生,今晚演完,您能不能劝劝商班主,就此返回霍都?一来这里不安全,二来……”他苦笑了一下:“后方这般唱着靡靡之音,这让前方的将士们哪还有心打仗呢?一旦军心动摇,事情就糟了。”
岳麟淡淡的笑道:“程大人,既来之,则安之,好好看一晚上戏解解乏也是好的。其余的事,看过这出戏之后再说不迟。”
程思远虽然坐立不安,但还是没禁得住眼前这碗茶的诱惑,端起来闭着眼睛嗅了嗅,又浅浅品了一口,才往台上看去。
戏已开锣,不过听了几句,程思远手里那茶就差点泼了出来。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惊疑不定的看着岳麟,岳麟却只是笑着看着台上。
程思远又望向丁兆龙,丁兆龙也正吃惊的往他这边儿看呢!
台上“活梦梅”饰演的程鹏举穿了一身的红袍,显然是新郎官的样子,正在得意洋洋的念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幸得伯乐早相识。柳大人以义女许配于我,惭愧啊惭愧!想我程鹏举,刚谋得参谋之职,又得如花美眷,教我怎不感激!”
说的确实是“柳大人”,而且在这之前,二人都明明白白的听到了“柳传谋”三个字!
“活梦梅”这么多年隐退萧园,可嗓音还是极亮,高处不尖,低处不哑,但程、丁二人却完全没心思欣赏,直接以“柳传谋”入戏,这商雪袖和新音社到底是何居心?
《洞房》一折只是个引子,商雪袖饰演的玉娘连盖头都不曾掀起,下一场才是重点。
商雪袖和“活梦梅”换了两套颜色相同的衣饰,粉色对襟袍子上面都绣着白色的玉兰花枝,自然是要体现二人的角色婚后和谐。
果然,一上台就是一段极柔婉缠绵的对唱,石城关的百姓非但没看过,也没听过入耳这么动人的戏!顿时起了一阵阵的叫好儿声。
叫好儿声一落下,台上商雪袖饰演的玉娘为了躲避外男,“活梦梅”陪着她避到了一人多高的山石背景之后。
这一躲不要紧,江里鸿与五盏灯分饰柳传谋父子从侧边上场,念白的头一句就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待到这一折结束,非但台上的夫妻两个目瞪口呆,便是台下面看戏的也大多目瞪口呆。
台上是因为二人饰演的角色亲耳听到了谋逆之事,要把这种震惊演出来;台下的震惊则是因为新音社居然敢直接把这段演出来,而且丝毫不带掩饰,直呼柳传谋、柳平波、丽贵妃之名!
程思远直接站了起来,一直到整个戏结束都没有坐下。
玉娘和程鹏举听到了谋逆事,如果还继续在柳府做参谋,自然非正人君子所为!
因此玉娘百般相劝,劝程鹏举去找在石城关的太子殿下告知谋反事,但程鹏举却心中生疑,怀疑是柳传谋派玉娘试探他,便告知了柳传谋,结果自然是玉娘受刑。
在这场戏里,商雪袖的身段极好,要在乱棍间躲闪腾挪,却丝毫看不出慌乱来,只觉得那如柳条般的身子仿佛被风摧残一般,极其惹人同情!
再到了下一场,除了原来的粉色衣衫换了代表着奴婢穿的黑面儿对襟坎肩,系着腰巾,头上也包了病帕,更显得身姿赢弱,有摇摇欲坠之感。
若是细心,还能发现商雪袖的妆容也做了更改,嘴角略往下面填了不显眼的两小笔,眼廓处扫了两团浅浅的青灰色,顿时显得面容带了薄命之相!
夫妻二人相扶痛哭之后互表衷情,决定夜逃。
两个人的圆场如同飞一般,台下的叫好声不断,随着鼓点的加剧,“活梦梅”步伐丝毫不乱,而商雪袖却要逐渐变缓、变乱,最后几乎是几步一个跌步,以表示她再也无力前行,但仍是步步落在鼓点上,和“活梦梅”的步伐配合起来奇异的贴合!
戏台上的二人后面还有一众龙套饰演的追兵,为免拖累程鹏举,夫妻二人在此互留信物后分离。只听商雪袖饰演的玉娘悲悲切切的唱到:
“恨柳贼起反义山河破碎,
怜相公一腔志错付于汪洋。
夫妻义恩爱情如日中薄霜,
从此后天南北生死茫茫!”
这当真是如泣如诉,痛断人肠!
这里商雪袖和徐治学了一招,高处将声音控制的细若游丝,可又不断,唱的人心里也如同抽丝一般。
这样的功力,原本值得台下一声大好儿的,可是此时竟然没有人喊出声来。
别说是台下的,就连雅间里的丁兆龙、程思远二人,也沉默不语。
岳麟抬眼看去,丁兆龙嘴紧紧的咬着,隐隐可见到双手在袖子下面握成了拳。
他微微颔首,又看向台上,台上已经换了一副风光,商雪袖的扮相更显潦倒凄苦,这一场尽在形容玉娘受尽颠沛流离之苦,求助无门,还因为貌美险些被骗卖,龙套饰演两两三三的逃难百姓不时从戏台上仓皇而过,将这乱时的气氛渲染的极其真实!
接下来是个短场,交代了程鹏举投奔石城关后因上告柳逆谋反事有功,加之献策数回,得了太守一职,便派人寻找玉娘。
最后一场则是重中之重,整场戏的画龙点睛之笔!
就连岳麟也想好好看看这场戏,他情不自禁的凑到了雅间的边上。
台上的商雪袖已经斜倚在椅子上,正在低声的唱一段慢腔,声音断断续续却藕断丝连,正有些病体沉重,气若游丝之感。
“我虽是女儿家也知忠良,
怎能够事谋逆全不思量?
一路上战乱苦人人奔忙,
柳逆他害百姓家破人亡。
但愿得石城关出兵顺畅,
要把那,众反贼,
一刀一个,斩尽杀绝,
到那时方称了心肠……”
正此时,“活梦梅”上了台,寻到此处,夫妻相见,相顾拭袖流泪不已,又是一段惊喜转悲凉的对唱。
于商雪袖饰演的玉娘而言,喜的是见到丈夫为国讨逆,已得官身,悲的是一身重病,大限将至;于“活梦梅”的演绎,喜的是终于寻到了这位在他生命里起到最重要作用的女子,可悲的是,这女子又即将从他的生命里消逝。
两人的唱腔从缠绵喜悦的情绪急转直下,变得苍凉悲怆,两股嗓音贴合的极好!
商雪袖的声低,却并未被完全掩盖,“活梦梅”已带了哭泣之音,却没有嘶喊的感觉。
这段唱一入耳便如同杜鹃啼血,巫峡猿鸣,让人觉得肝肠痛断——那不是一下子粗暴的撕开,而是仿佛有一双手在固执的揉搓绞拧着人心!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柳家父子财狼寇,同室操戈血染流!
蜀道路旁人命贱,三江河畔见髑髅。
思悠悠来恨悠悠,一场夫妻志未酬。
今日此去难瞑目,何时月明在西州?”
团圆之后,生死永隔,怎么能不恨?
所以此剧名为《生死恨》!
台下的众人,似还在等什么,叫好声迟迟不出,但最终他们看的就是这场戏的结局了。
这并不是常见的大团圆,在台上的那个“玉娘”真正的死在了“程鹏举”的怀中,一直没有动过,二人的脸一直朝向了西边,琴笛声响起,分明奏的就是代表一出戏落幕的曲牌子“尾声”,这段故事,是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这时候叫好儿声才一片又一片的响起,如同海潮一般,一波高过一波。
可程思远没有随着一起叫好儿,一方面固然是自持身份,而更多的是他的嗓子已经哽在那儿了,他只怕一开口,就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是文人出身,现在做了太子的幕僚,整日里和算筹、沙盘打交道。
可这一场国仇家恨、生离死别以辞藻精致、曲调柔婉的明剧的方式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底里属于文人气节、胆气、大义的那根弦,彻底的被拨动了。
而丁兆龙只是咬了咬牙,挤出了一句“妈的”便甩袖而出,他要去守城!他要和柳传谋拼了!
《生死恨》在石城关激起了全城同仇敌忾之心,这出戏连演了数晚,每次到剧末商雪袖饰演的玉娘死去的时候,全场都要群情激奋,大骂柳传谋父子及丽贵妃者有之,大喊要进守城军帮忙守城的有之。
还真有人去投军。
其中青壮的不是家里独子的,丁兆龙都留下了,但又不是真的兵,所以只安排做一些抬东西挖坑之类的体力活儿。
他并不真的忍心让这群有一腔热情却没什么经验的小伙子们去送死。
这是极其体恤百姓的安排,那些没加入到守城军里的人,回去以后将这事一说,又说守军断了粮,倒有不少富绅自己捐了钱粮出来。
丁兆龙此时方品出点味儿来,民望有大用。
而程思远在帐内也失去了平日的淡定。
他起初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出戏收效这样的显著。但戏一唱完,他不得不自嘲了——他怎么就忘了“口诛笔伐”这四个字?抑或他潜意识里觉得还是文章上执笔如刀,而“戏”,毕竟还是贱业?
不管怎么说,他迅速的招了其余的幕僚们过来,在这些人当中展奇峰的反应是最快的,他一进了议事厅,便说道:“程大人,攻人攻心。”
攻心,这件事以明剧为媒,必有可行之处!
程思远赞许的看着展奇峰,道:“现在虽然没有别的戏班子来,但原本也有一些唱本地小戏的不成气候的伶人、卖艺、卖唱的,通通请过来,许以重金,让商班主教会这出《生死恨》后进入西郡。”
另一个幕僚皱着眉道:“未必有人愿意来,一个弄不好,也和送死差不多吧。”
在最下首坐着的一个人也道:“既然本来这出戏就是新音社演的,一事不烦二主,何不就请他们入西郡?”
程思远白了此人一眼,心中不屑,商雪袖此时岂是轻易动得的?难怪此人跟着太子的时间比自己还长,却仍排在最后,实在是有些蠢笨。
展奇峰则冷笑道:“说是请,难不成还真的是请?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他见识不俗,该狠下手的时候也能狠下手来,因此倒得了程思远几分欣赏,这话说的也合了程思远的意。
但程思远还是缓声道:“尽量找来,也可在军营中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充作龙套,随同进入西郡,跟这些伶人说明白,有人护着,总会好一些。”
天才壹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总归程思远不能让新音社去跑这一趟!
现在商雪袖对于他来说,是个宝贝疙瘩,他越发觉得商雪袖其人行事,太子若看重她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定然不能让她出什么危险!
布置妥当了,程思远才差使了人去请商雪袖,他是希望商雪袖能在尽快的时间内将戏传给在城内找的这些伶人,把《生死恨》这出戏大差不差学个五分像,就进入西郡,以激起西郡郡内士人、百姓与柳逆的分化!
程思远等候了半个时辰有余,商雪袖才在外通禀而进,还未等程思远开口,商雪袖就道:“程大人,小伶有一不情之请。”
程思远本想先开口大大的赞誉一番《生死恨》、新音社和商雪袖,听商雪袖有求,心中早已一万个允了——实在是商雪袖此行对他助益匪浅!
程思远把一肚子的话攒了回去,客客气气的让小军上了茶,这茶叶还是某家士绅送过来的,他笑道:“商班主既赠军资,又连演数天鼓舞满城士气,实在是帮了太子殿下的大忙,有什么话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不会推脱。”
商雪袖闻言脸色一轻,展颜笑道:“那就太好了!程大人,我想率新音社入西郡。”
程思远刚喝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商班主,这、这我不能答应!”
商雪袖不解道:“程大人,《生死恨》这出戏,若能在西郡里演上几场,收效一定极好!为何您不答应?”
程思远皱着眉头道:“我不能再让商班主置身险境。西郡不是石城关,里面状况谁也摸不清楚,若不小心遭遇柳传谋的军队,或者他的手下,别说新音社全身而退,就连能不能保全性命都未可知。你是于我有恩之人……”
他向两旁站着侍立的小兵挥了挥手,看着他们知机的退下,才接着低声道:“就是太子殿下,如果知道,也不会愿意商班主进入西郡。”
他以这样不欲人知的口气提起了太子,商雪袖不由得脸上略红,却仍是辩解道:“小伶也是太子殿下的子民,入了石城关,方能感受太子殿下对百姓的确关爱如子,我也心有触动。古语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伶愿意尽一份自己的本份而已。”
程思远心中五味杂陈。
太子龙章凤表,风姿出众,更兼为人如白璧无瑕,因此如他这样的文人、或如丁兆龙那样的武将,一旦接触了太子,无一不起了生死相随之意,他犹如此,何况女人?
也是太子自律,东宫不过是按着惯例设了一正妃两侧妃,除此之外,再无一个妾侍,但殿下仍然是无数上京贵女心中最理想的夫婿,为此使出来的手段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可像商雪袖这样的,却没有一个!
这要只是尽本份,他敢戳瞎自己这双眼!
程思远更加不敢冒险了,道:“商班主,即便只是尽本份,也完全不需要你亲自前往,我已经派了人手在城内找能唱戏的人,你只要把他们教会了,就已经是一大功了!”
商雪袖摇头笑道:“程大人,这出戏不是教会了就行,一定要触人心弦,才能真的有用。否则在看客的眼里,也只是个故事而已。再说,新音社能唱,何必让其他伶人去——就算是教,也不是一两日能成的,打仗时尺寸光阴必争,能早入西郡一天,说不定对殿下平定西郡能起到一点点儿帮助。”
石城关之行,和商雪袖设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她曾经想过,在这里能见到太子殿下,可以跟随着他讨逆的步伐,一城一池的演过去——每当想到这里,她都有种太子为她在西郡推行明剧而开路的窃窃甜蜜。她心里并没有会战败的可能!
商雪袖知道这样有多么盲目,可是别的情况她都不愿意想。
可谁知道太子殿下竟然已经深入西郡、失去了联系呢?
商雪袖道:“程大人的好意我是知道的,是怕西郡危险,但旁人的性命,也是性命,况且新音社的名气现在天下皆知,即使不小心遇到,想必柳传谋也不敢随便动手。”
程思远看着商雪袖露出“我意已决”的表情,只得叹了口气。
他总不能把商雪袖关起来吧!
他道:“既然商班主一定要去西郡,那可否和我约法三章?”
商雪袖洗耳恭听。
“一,无论何时,命最重要,你们是伶人,不是对方非要杀之而后快的敌人,真的到危急的时候,务必恭顺。”商雪袖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她懂得程思远的好意。
“二,我会派两个身手好的护卫充作龙套,你要带着他们同去。三,如果西郡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就不要演这出戏。”
商雪袖自然无不应允。
在与商雪袖做了这样的约定之后,程思远把太子留下来的护卫挑了两个身手最好的叫了来,亲自交代,明里是护着新音社,实则他私下里叮嘱了又叮嘱:“你们只有两个人,只要有险,务必保住商雪袖,新音社里其他人的命都可以不管!你们自己的命也可以不管!”
他也知道,其实商雪袖与殿下结识时日尚短,想必根本不曾有些什么,但男女之情一旦情起,就远没有表面那样简单——若在以前,一个女伶,出事也就出事了!
但现在,商雪袖先是赠银,一出戏又鼓舞了全城军民,太子绝不会无动于衷。
所以她绝不能出事,否则他程思远在太子面前就真的没法交差了!
商雪袖的行程并不顺利,想也是,这边儿城上城下还在不时的对垒,她这一行人实在是打眼,一进西郡,就被兵士整个一社的人都拉到了大军驻扎之地柳大元帅的面前。
柳传谋气色并不算好。
先是为了呼应上京丽贵妃的动作,他不得不提前发动,来此迎击连泽虞,但没想到,成也石城关,败也石城关,他打了数日,竟没打下来!
最近几日他才知道连泽虞带着鼎军绕险崖而入西郡——他还带人去看过,果然看到了没烧完的绳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柳传谋回想了一下最近几次攻城,完全没见过鼎军的旗子,也没见到城头有长得像太子的人出现!
可见这消息不假!
柳传谋在自己的军营周边遍布陷阱,就等连泽虞来奇袭他的大营,没想到连泽虞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这让他如坐针毡,不得不让他的独子柳平波亲自带了一队兵马搜寻连泽虞的踪迹。
一转眼过了好几天,柳平波越寻越远,人马劳累不堪,仍是一无所获。
而他自己这边的攻城还是不顺,原本觉得石城关的守军士气已经不行了,没想到这几天突然和打了鸡血一样,非但无果,反而自己这边损失不小。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出兵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因此西郡里人心惶惶,就算是都护府那边的手下也不时有人出逃,他下狠手杀了几人,方才平定了军心,要是有了盖了御玺的圣旨让他讨伐“意图谋反”的太子,何至如此?
可他一直等到今天圣旨都没有来!
柳传谋阴郁的看着眼前这一大帮伶人,心中生疑。
别是石城关的细作吧?真想手一挥都砍了算了!
可再一想,万一不是,也可以好好盘问盘问石城关的状况。
现在石城关只出不进,他的探子根本进不去……这会儿,就连出关的也少见了。
想到此,他换了一副和缓的神色,道:“你们从哪儿来?”
石城关并不是能够完全堵住西郡通路的一道关口,它其实只是西郡通往上京的必经之路,想去西郡,其他的路都多得很,但商雪袖仍是老老实实的道:“大人,我们这班子是从石城关出来的。”
这一点早就有小兵报给柳传谋了,看到眼前的女伶没有撒谎,柳传谋微微颔首,随即又重重的一拍桌子道:“石城关早已只出不进,你们这群人必是奸细!拉下去!”
商雪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得一哆嗦,看着旁边过来的兵,急忙道:“大人!石城关是只出不进,可是小伶的班子被扣了几十天啊!”
大岳和小岳是不方便跟着商雪袖进入西郡的,所以临行前细细密密的商讨了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若真的被拦住了,要怎么解释,怎么把瞎话儿说圆了对方才能信,每个人都足足练习了几个时辰!
商雪袖急急解释道:“小的班子从上京那边过来的,原本是想从石城关到西郡去,谁曾想……”她眼中含了泪:“就被扣下了,硬说是我们是往西郡传递消息的,班子里的几个老家在西郡的当时就被抓走了,现在也不知道生死。”
商雪袖抽泣着道:“我们想往南边儿或者东边儿走,总可以了吧?也不放人,大人,我们就算是从上京那边儿来,上面那些贵人们的事儿我们也不知情啊!后来有人看我们可怜,不忍心让我们饿死在石城关里,才指点我们把班子里的银子凑了凑全孝敬上去,才被放行……大人,您和石城关的将军们都是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我们的人物,我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孝敬的了……”
柳传谋道:“石城关里饿死人了?”
“都断了十来天的粮了,”商雪袖道:“我们还算好的,不过是被人看中了银子,可那些家里有存粮的富贵人家儿……太惨了……”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柳传谋心里暗自核算了一番,大概七八天前,石城关的士气的确非常差,他甚至以为再加把劲就能攻下来,倒有些合了这女伶所说,但他旋即一皱眉头:“不对。现在石城关的守军怎么都不像断粮的样子!”
“大人,人死了还回光返照呢……他们城破了可不就只能死了?自然要拼命……”她突然好像想起了极可怕的事情一样,身子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道:“大人……他们……他们好像吃……吃……”说完竟脸色铁青的干呕了起来!
柳传谋也算是久经沙场镇守一方的人物,自然知道商雪袖说的是什么,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若真如此,也算是连泽虞失道!”但他心中仍不太相信商雪袖,问道:“你们会演什么戏?”
商雪袖说了一串儿戏名,又道:“上京现在最流行的还是《长生殿》,小伶的班子也能演!听说这是贵妃娘娘最喜欢的戏了!”商雪袖看柳传谋神色稍缓,殷勤的说道:“大人,您若是要看,小伶们就扮起来,给军爷们也唱一场!”
柳传谋不是不意动,但是他也想了不少,现在这状况,实在不适合敲锣打鼓的听靡靡之音。
他本来还不放心,想留下这班子监管起来,可一来军营里不好把女子弄进来,二来,这戏班子三四十个人,真的关押起来了难道要饿死?
不然,就只能一刀砍了……可那岂不是和石城关的丁兆龙一个德行了?
那女伶刚才可是用崇敬的眼神看了他许久呢!
可要给这些人吃闲饭,他也不情愿,军队里的粮草也没有那么富裕!
这会儿检查戏箱子的兵已经进来了,摇摇头道:“禀告元帅,都是戏子的物件儿。”
柳传谋点点头,随手从这一群人里点了三四个,道:“就你们,现在各自唱一段吧!”
直到距离柳传谋的军营走了大半天,众人仍然像做梦一样。
没想到运气那么不好,一出了石城关就被“请”到了柳传谋的地盘,也没想到运气又好了起来,竟然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被放行了!
商雪袖默默无言的走着,因为就是怕话里有漏洞,所以他们连马车都不敢带,戏箱子就装了两个在推车上,由龙套们轮着推。
这大半天,大家都极为疲累,看着前面好不容易露出了一块略平整的空旷地界,商雪袖才下了令,休息半个时辰再走。
众人席地而坐,商雪袖却没坐下,而是朝着众人深深的鞠了一躬,道:“多谢各位。”
李玉峰等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商雪袖道:“多谢各位愿意陪我来西郡,毕竟……这是有可能要送命的事儿。”虽然萧迁要她来西郡唱戏,但必定也不会允许她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潜入西郡!(未完待续。)
商雪袖心里知道,这是她自己个儿的想法——她这次是打心眼儿里因为瞒哄了新音社的人而愧疚,可是她不能不隐瞒,她不能说是因为她太想见到太子一面,太想为太子做些什么,所以非要拖着整个新音社来赌命!
她还不等眼前的这些人反应过来,又道:“这一行所有的人,名字我都报给了程大人,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为各位每个人都出具一张脱籍的文书。”
众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伶人不是贱籍了,但是一旦入行,却是在曲部挂了号的。
商雪袖说的脱籍的文书,实际上就是从曲部销了这号人物的文书,很难求到……这意味着可以摆脱伶人的身份,也意味着他们的后代可以读书!
刚才还坐着的众人,现在都站了起来。
说实话,这次进入西郡,心里暗自反对的人不是没有,商雪袖的这几句话说出来,之前内心腹诽的人反而都惭愧不已,从新音社组班以来,商雪袖的确未曾亏待过任何一个人!
这张文书,价比千金,实在是太过珍重!
他们有的脸红,有的已经颤颤巍巍的要给商雪袖跪下。
李玉峰直言道:“到什么地方唱戏,本就由班主说了算,这是我们的本份,真是当不得这样的回报……我……万言难当一谢,班主的恩情,我记下了。”
就算是邬奇弦,内心也激荡不已!
他本就是从云端跌落的,比谁都明白这张纸的珍贵!
想当初他全家为奴,他一气之下下了海,做了伶人,可庆佑十二年的时候,伶人就脱了贱籍,此刻能拿到这张纸,就连伶人的身份也可去除了……他若有了儿子,便可教他读书、写字、科举……
他不由得露出了笑意,觉得人生至此,运气似乎也不算太差。
饶是受了这样的鼓舞,待到新音社终于来到坎城的时候,也是面有菜色、灰头土脸、极其狼狈了。
他们在路上走了多日,小玉桃仰头看着城门,哀叹道:“班主姐姐,若不是你机灵,临走还装可怜,向那个柳大人要了干粮,我们恐怕饿死也走不到这里。”
只因这一路上太过荒凉!
新音社倒是经过了不少村镇,可一进去,那些还留在村镇里的人就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们。
想想也是,西郡都这样了,还有戏班子来唱戏,莫不是疯了?十处村子倒有九处显露出被搜刮过的痕迹,不过也没人在乎,能跑的早跑了,谁会去扶起被打翻的米缸,谁会去把根本没有猪的猪圈门关好?
经过这些村镇的时候,商雪袖非但不敢去买或者换粮食,反而交代了大家不可以在这里吃干粮——她可不想被打劫!
邬奇弦和其他人一样,都已经饿了一天了,他也很佩服商雪袖,有气无力的问道:“商雪袖,你怎么敢问柳传谋要干粮的?”
商雪袖也很饿,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东西,道:“我不但要了干粮,还要了通行令呢。越是心虚的人才越不敢要东西,我这样一副要赖上他的样子,他更加不会怀疑我们,而且还要尽快把我们赶走,我们这么多人,也要吃掉他不少粮食。”
邬奇弦摸摸下巴,道:“有道理。”
他突然想起商雪袖骗柳摇金练字的事,决定离她远一点,便偷偷往“活梦梅”那边蹭了蹭。
就算是大家这一路上对西郡的萧条早有准备,但进了坎城,还是吃了一惊,尤其是邬奇弦是前不久刚来过坎城的,他看着街道两旁的清冷模样,叹了一声道:“你们知道么?坎城是出了石城关的第一个大城,于西郡来说,地位之重要、商贸之热闹繁华不下于北郡的苏城,西郡最大的锦缎、药材和西域杂货交易市场就设在此处。”
商雪袖看着周边的店铺,十有**都是关门闭户的,偶尔能看到一两家开着门的,却也是门庭冷落。
邬奇弦又悄声道:“坎城里面的人主要以生意人居多,大半都是富户,有的人家见情势不妙搬离了西郡,但因为这里动乱,行商就不太敢往这边来,转路顺着松阳江去霍都,所以你看霍都比原先还有繁华几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商雪袖点头道:“留下来的人家,也只是在这里看看门户的,真正开门做生意的反而不多。”
管头儿早已经按照商雪袖的吩咐先行去寻找能落脚的戏园子,且不论是不是在这里坐馆,起码戏园子的花费要少一些。
麻子六自从有了脱籍的事,连日里一张脸一直都挂着笑,这会儿也难得的露出来苦兮兮的表情,对着商雪袖道:“班主,难不成我们就在这大城门口等着吗?大家伙儿都又累又饿……好歹找个馆子先让大家伙儿垫一垫。”
商雪袖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不想么,实在是没有钱。我在等着管头儿跟人家说好了,先预支点座儿钱,才好吃饭。”
麻子六嘴张的老大,道:“真没钱啊?”
大伙儿正心里没底的时候,那边管头儿已经远远的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走到近前,才看到那几个是仆人打扮。商雪袖正自纳闷,管头儿已经说道:“班主,戏园子联系好了,说也巧,坎城原先也是有三家戏馆儿,其中有一家就是荣升社开在这里的分号!”
那几个仆人已经接过了龙套们手里的推车,商雪袖也觉得实在是一种巧的不能再巧的缘分,心倒放下了一半儿,笑道:“不会凑巧又是刘老板在这里吧?“
管头儿摇摇头道:“哪能呢!这里的管事老板姓郭,但是据说东家年底招他们这些分馆的老板们述职的时候见过刘老板,也算是有点儿关系。特意在坎城的蜀香园摆了席面,为我们接风。“
商雪袖也没有客气,眼看已经断炊了,就别端着了,带着大伙儿美美的吃了一顿,这些天他们只有干粮充饥,总算吃到了像样的饭菜,要说那一刻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点儿都不夸张。(未完待续。)
饭后管头儿带着其他人去安顿,商雪袖才客客气气的谢过了郭老板和他请来同席的几位客人——虽然商雪袖见识没那么广博,可从容貌气度上看,这几位客人都十分不俗。
郭老板让人上了香茗,道:“这几位都是坎城的名士,虽然没那个幸运能亲耳听过商班主一曲,但的确是慕名已久。”
商雪袖惭愧道:“不敢当,是我该感谢各位解了我燃眉之急才对,实不相瞒,我从石城关入西郡,是提着脑袋进来的。”
她还不知道这些人立场如何,所以也不敢贸然说些什么,接着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们新音社碰到哪边,都极有可能命都保不住。”
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的笑道:“各位是我商雪袖的知音,他乡遇故知,我这话就多了,还未来得及请教各位尊姓大名?”
郭老板笑着一一介绍了,只有一个老者,却留在了最后,道:“这位老先生,姓名身份不太方便透露,商班主称呼老先生一声抱朴老就行。”
商雪袖这才一一见了礼,众人见她落落大方,虽然如她所说的确之前的经历也算得上是际遇狼狈,但仿佛那些经历不过是她刚演过的一场戏,而现在只是卸去了浓艳的妆,依旧神情安逸,气度高华,清艳绝伦。
郭老板道:“既然商班主差了那位管老先生来荣升,必然是有意在荣升唱上一场了,看来不枉我等困守坎城,原来是有一场大耳福在等着我们。”
商雪袖道:“实不相瞒,我还不知道要不要在坎城开唱。邬奇弦先生就在新音社中,他说现在坎城对比一年前,民生凋敝,我怕百姓们没心思看戏——说实话,我是两手空空进的西郡,的确指望能卖出些座儿来换碗饭吃。”
另一人豪爽道:“既然有我们,商班主何愁没饭吃?在下不才,也有些薄产,供一个新音社吃饭绰绰有余,只把我们当一家人就好!”
商雪袖急忙站了起来,向那人道了谢,才道:“伶人凭本事吃饭,怎么好白拿……虽然和各位一见如故,到底也是萍水相逢,您说当一家人的恩情我领了,但我的确不能占这样的便宜。”
那人嗔怪着看向郭老板道:“老郭,怎么商班主还和我们这般客套?”
此时郭老板才一拍额头道:“忘了。”说罢急急忙忙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本装订好的册子来,交到商雪袖的手里。
商雪袖低头看去,装帧精良的册子是藏蓝色的封皮,上面是四个一丝不苟如同刻印般的五个字:“商雪袖曲集。”
在这五个字右下方则是更小的四个字:“拂尘文会”。
“这……”
郭老板道:“刚才看新音社的各位实在是饿的急了,所以一时间就招待各位用饭来着,竟然把最重要的事儿忘了。虽然之前商班主没来我们这儿开过嗓,可明剧和商班主的大名却早已传了过来,也有不少戏班子来西郡这边唱明剧。之前也有同好,在上京追过您的戏,写信跟我们好一番炫耀,我们看过秋声社的戏,当时就想着,‘小商雪袖’已经那么好,那商班主本人得到了什么地步?”
商雪袖一边儿听着,一边儿翻看着对方递过来的整理的她曾经唱过的曲谱,有的曲谱唱词旁还写了赞誉她的诗文,眼眶不由得热热的,道:“我也听过‘小商雪袖’的戏,其实是极好的,并不下于我,我只是占了便宜,先于别的人唱了明剧而已。”
“商班主不必过谦,您的戏我们即使没看过,也还是传到了西郡,戏这东西,岂是一个‘唱’字就能全概括得了的?”
商雪袖也知道他这话说的足见内行,可被如此盛赞,还是有些脸红。
“我们后来得知大概年初的时候,您从这边儿绕行过,不知道为什么就匆匆离开了西郡。”
郭老板看了一眼抱朴老,见他长眉垂目,老神在在,便又接着道:“现在我们也算是知道了原因。虽然那次错失良机,可我们还有幸见了拂尘文会的几位朋友一面。”
“天下有明剧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拂尘文会?”抱朴老一开腔,旁边的人便都跟着颔首赞同。
他说完这句,就不再言语,但商雪袖也看出来了,这里属他身份最高。
郭老板道:“商班主怕还不知道吧,拂尘文会,可不止大岳小岳那处和我们这处,每到商班主有新戏出来,无论在哪儿演的,最迟三天,必定能出曲集,不出一个月,全天下的拂尘文会也就知道了。”
商雪袖张大了嘴,她怎么没听松老他们说过这回事?如果他们开口,她一定会将曲集奉上的!
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明白了,作为拥趸们自发而形成的拂尘文会,无论是听戏、票戏或者制谱,都是极大的乐趣。
只是商雪袖没想到不过数年,明剧已经通过别的大小戏班传入西郡,更没想到,商雪袖之名,也随之传入西郡。
如今一个西行路上的坎城,也有拂尘文会的存在。
“所以商班主不必担心座儿卖不出去,一来坎城虽然生意萧条,但是本地人可不少呢!二来,既然有苏大地主兜底,怕什么?”
那个先前说小有薄产的人豪爽大笑道:“抱朴老这话把我说的实在是财大气粗,金光闪闪,为了商班主,我就充一回土财主又有何不可?”
但商雪袖却知道这位敢于自嘲的苏先生一定不是他自己说的这样简单,便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明晚在郭老板的荣升贴戏,还请各位到时候捧场。”
郭老板清咳了一声,道:“商班主,可否贴一出《生死恨》,让我们一睹为快?”
商雪袖此时是真的再也掩不住震惊的神色:“这出戏是我刚排演的新戏,不过在石城关演了几场,为何蜀地就有耳闻?”
抱朴老抚须道:“在商班主来坎城之前,有几个零星的走单的伶人,曾在茶馆饭舍唱过——商班主不必多有防备,我们以戏论交,不涉及其他。”(未完待续。)
商雪袖这才明白过来,之前她应程思远的要求教的那几个伶人,到底排上了用场。
想到这里她向老者躬身拜道:“蒙各位抬爱,本不应推辞,您几位既然听说了《生死恨》,就应该知道这戏是讲什么的,我既然敢排演,就不在乎个人生死,只因为《生死恨》演的就是柳逆的事,戏班上下的安危不能不顾,而且也着实怕连累了各位,毕竟坎城还在西郡治下……”
那位苏大地主摆了摆手,道:“商班主在霍都牵头演了一出《骊姬祸》,不敢说天下震动,但是文人圈子里却已经传遍了。”他长身而起,击掌道:“伶人也敢振臂一呼,反而显得我们畏首畏尾。今日拂尘文会敢在坎城这里为商班主接风,便不怕这个。”
抱朴老也捻须道:“不妨事。老朽有个主意,可将名字以杨易柳,以东代西。但若商班主和新音社确有顾虑,也不必勉强。”
在众人中,虽然抱朴老看起来地位最高,可是说起话来,大抵是年龄阅历的关系,却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比其他几个平和。
商雪袖顿时对这位老先生心生感激,道:“谢谢您出的主意,我回去和班子里的人商议好了,今晚之前一定给郭老板一个准信儿!”
第二晚果然挂了《生死恨》的戏码。
坎城萧索已久,新音社这一场戏,倒仿佛像是死水湖中下了一场雨,掀起了阵阵涟漪。
且不论荣升馆那边夜晚是如何红灯高照、人声鼎沸,重新热闹了起来,坎城府衙内,却仍是灯火微明,寂静清冷。
一个书吏模样的人匆匆进了后堂,脸上还带着几分微笑,将一摞子待办的文书放到了宽大厚重的桌案上,道:“大人,我看您平日也没少琢磨商雪袖的戏本子,怎么真人来演了,您反而不去看?”
桌案后台像小山般的文书后抬起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正是昨日和商雪袖见面的抱朴老。
“我这身份不好前去。”抱朴老摇摇头道:“有些可惜了。不过……我也是应该做个抉择了。”
昨日苏举人说的话着实触动了他。
伶人尚敢登高一呼,可西郡上下这一路的官员,却都在这一场祸事中保持了缄默,不过是还在观望、打着两边儿都不得罪的算盘罢了。
太子在外,而小皇子在上京。
柳传谋若侥幸成事,他们就是功臣;若太子平定了这里,西郡上下那么多官员,法不责众,到时候只说是被柳传谋胁迫便是……
可哪那么容易两边讨好呢!
石城关那边的消息,看起来太子现在已经在西郡郡内了,殿下没有直接去和柳传谋父子硬碰硬,那打的主意必定是要抄柳家的老窝!
不知道现在他有所动作还算不算太晚……乔抱朴苦笑了一下,他到底也是有观风之嫌,多年宦海沉浮,让他失了文人的风骨了。
他定下心来,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着官员的名字,又仔仔细细的封好,交给眼前的心腹道:“夜里送往商班主那处。”
那书吏应了一声,将信件收入怀中,正待转身办事儿去,又听抱朴老在后面道:“你顺便再问问新音社何时离开坎城,等他们走了你替我下帖宴请坎城的大小官员。”
商雪袖并未在坎城多做停留,唱了两场以后,还是决定继续往西走。
比起前面一段路,显然这段旅程轻省多了,有了一辆马车,这是拂尘文会相赠的,而更让她心里感激的是,抱朴老让人送来的这封信。
她仔仔细细的和邬奇弦看到了大半夜,大岳小岳师父不在,戏班子里能商议的也只有他了。
当时邬奇弦一看到这信的落款,就苦笑道:“你也算是傻人有傻福。抱朴,就是坎城府乔大人的号,他信里写的一定不会错,按照上面指点的行事吧。”
那信上详细备注了哪些县城状况如何,哪里适合开锣唱戏,甚至哪些官员倾向性、立场如何,都标明白了!
“难怪他那晚并没有来看戏。“
“他是太守。去看你的戏,看过又不作处理的话,未免太明显。全城的官员都看着他怎样行事,在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他不会露出半点苗头出来的。“邬奇弦微笑道:“你看着吧,之后他必定有所动作。单从这点看,你来西郡也没白来,或许能为你争取点在太子处的筹码。”
商雪袖脸色发红,道:“邬先生别说这样的话了。”她看着前方的路,道:“殿下生死未卜,我所求不过是他能平安……再贪心一点,就是希望他快点把西郡的叛乱平定下来,又怎么敢拿这些事来要求什么……而且,我身负六爷的重托,要把明剧亲自唱到西郡来。六爷说过,戏,有高台教化之功,老百姓并不耐烦看什么忠义节孝的文章,可戏,却是人人都爱看的。”
原本邬奇弦也是在开玩笑,现在却觉得这玩笑开的过火了,
他不是第一次和商雪袖在夜晚走路,上一次还是在朱镇打擂台,那晚商雪袖坦承那场打擂她输了,却是满面笑容,眼神发亮。
时至今日,商雪袖早已站在天下旦角儿的顶峰之上,发出的光芒已经无比耀眼夺目,如同此刻天上的那一盘满月,就因为圆满的有些不真实,反而让人有些为她担忧。
邬奇弦这么一个后进来新音社的人,是唯一知道这位商班主为何执意西进的人。
他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位和他曾经订了亲的世交杨家的小姐,她的面容早已经模糊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那张家里出事之前退回来的大红色的庚帖。
杨小姐最后嫁了人,可没多久就去世了。
她的丫头找到了当时还在做奴仆的他,捎来了一堆小玩意,里面有少年时他送的泥猴、娃娃、小石子儿。
林林总总,一小匣子。
他后来下了海以后,去了杨小姐嫁人的府第唱了一次堂会,见到了杨小姐的夫君,年轻有为,面貌英俊,为人也十分和善。
他十分不解……这样一个人,比自己也不差,从身份地位上来说,两个人更是天差地别,为什么不好好的过日子呢。
邬奇弦一直到今天,也不能明白。只觉得情之一字那么可怕。
就如眼前的商雪袖,“大义”?那是说给外人听的,驱使她冒险进入西郡的,是“情”字。
若商雪袖真的有所求,可能对她来说还更好一些,否则,哪那么容易抽身而退呢?
邬奇弦比谁都知道权势的力量,尤其是至高无上的权势。
一旦太子真的有所感应和触动,岂是平民百姓可以说不要就不要的?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我平日就口无遮拦,你别介意。关于太子,也无需太过忧心。佛家说,心花善果,你做的已经比很多人要强得多了,自然结果一定会是好的。”
商雪袖难得从邬奇弦口中听到这么安慰人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道:“那我们就一路把戏唱好吧!”
若说前半截的路途是荒凉的,那起码还算是平安,后面的路,则不那么太平了,遇到越来越多的百姓逃散,这些人从西都的南边儿过来。
有的见了商雪袖的马车,还露出了要抢过来的意思。幸亏有两个护卫,商雪袖又让龙套们都穿了短打衣服充作打手,看起来阵势倒十足,也不敢让人轻易动手。
大家都聚拢在一起,纷纷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西南边儿莫不是也打起来了?”
“谁跟谁打啊?”
商雪袖的心里也跳得和擂鼓一样,是太子殿下吗?
这倒是极有可能的,也许他早已绕到了西都的南边儿?可他这一路吃什么喝什么?就没有遭遇到敌军吗?
她又自己个儿摇摇头,也不能算是敌军……她想起了抱朴老写给她的信,眼神却越来越亮。
西郡除了柳家父子之外,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
太子进了西郡,原本主要目的就不是要打仗啊……西郡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西郡每一城每一处的守军和官员,也是他的兵士和臣子。
商雪袖突然想快一点到达西都,那样的话,一定可以在那里等到太子吧?
越靠近西都,流民越多,众人好不容易到了西都城下,见城门口的挤满了难民,商雪袖管不了许多,让管头儿带着通行令牌带着众人挤进了城门,查对了人数后,管头儿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再次感叹道:“班主有先见之明。”
柳传谋之前给的令牌这一路上真是起了大用!
商雪袖因为令牌已经被新音社的人赞扬了无数次,现在听了这话也不再不好意思了,便道:“如果我记得没错,邬先生在西都唱过戏,就麻烦您帮一回管头儿,找个可靠的戏馆子住下来。”
邬奇弦帮忙找住的地方倒没问题,只是仍然小吃了一惊,道:“这可是柳传谋的老家,你敢在这唱?”
他们这一路上没唱过别的戏,每到一处,一出《生死恨》总能唱的全场唏嘘,但那毕竟是按着抱朴老的意见改了名字,即便听出来指桑骂槐,也总能含混过去。
一来他们按着抱朴老给的名单,不妥当的地方绝不演戏;二来即便地方上觉得不妥,也不会与一个戏班子为难,最多是赶出城了事。
西都可就不一样了!
商雪袖道:“怎么不敢?我又没说一定要唱《生死恨》。“
邬奇弦笑道:“难不成唱《空城计》么?“
商雪袖便凑到“活梦梅”身边悄悄道:“我们不告诉他!”又冲着邬奇弦咭咭格格的笑:“你怎么知道我会唱《空城计》,实话告诉你,之前新音社在上京唱封箱戏,我就是反串的诸葛亮。”
邬奇弦笑笑,和管头儿一起去了,商雪袖才有闲暇看四周的景象。
西都果然是柳传谋费了心力经营的地方,单就这城墙和城门,便可看出十分坚固,比起石城关都不差!
想必柳家也防着西都这边内里乱起来,所以城外那些流民一律是不能入城的,城里不时有一队队的巡逻军队走过来走过去的维持秩序。
尤其是大街两旁,还颇觉得热闹非凡,没有像一路上路过的那些大城小镇那么萧条。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商雪袖忽听到身后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来。
一个道:“昔日武皇一统天下,西郡自古难攻,也是最后一场大仗方才攻克,挑了此处作为郡守府的所在地。武皇出身草莽,又不喜欢此地原来的名字,看到这地方在西郡内偏西,就叫了西都。”
另一个道:“金口玉言无从更改,但这个‘都’字着实不妥。”
先前那个就笑了几声,道:“或许就是这个名字给柳逆起了不臣之心的勇气呢!”
商雪袖欢快的回了头,看着岳麒岳麟道:“大岳师父!小岳师父!”
这两个肆无忌惮说话的人正是岳家兄弟。
商雪袖看着他们同样黑瘦的面孔,虽然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到了西都,但必定也不容易,一时间有些哽咽,掩饰着笑道:“两位师父口无遮拦,小心被人抓了去。再说,‘都’字不妥,怎么没见霍都李大人有什么野心?”
岳家兄弟相视而笑,岳麒道:“你倒挑起师父的语病来了!我来问你,你看这西都城内气氛如何?”
商雪袖正待答话,看见管头儿和邬奇弦快步走来,想必是落脚的地方已经找好了,便笑道:“我们先住下再说吧!”
商雪袖一出了石城关,岳麒和岳麟就和程思远告辞了。
这两个人都是有主意的,商量了一下,乘船南下到了稽水,骑乘快马沿着原先商雪袖走过的路到了西都。
说起来,反倒还要比商雪袖拖着新音社步行快了好些天。
一听他们是从南边过来的,商雪袖不由得露出了焦急的神色,道:“南边可是在打仗?两位师父知道吗?”
岳麒和岳麟又对视了一眼。
商雪袖从上京返回霍都以后,他们两个人因为想把家眷接到霍都,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等再回来看到这位女弟子,就总觉得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他们也不是没问过萧迁,但萧迁言辞也模糊的很,只说不用担心。(未完待续。)
从岳麟和岳麒看来,哪里是不用担心,简直心都要操碎了!
寻常的伶人——尤其是女伶,哪会做这些事儿!
他们俩带出来的女弟子,突然变成了一副忠肝义胆的模样!
商雪袖先是在霍都罢演之后拉了那么多名伶一起来了一出《骊姬祸》,然后闹着要来石城关捐银子,现在已经深在西郡腹地,不消说,肯定是要唱戏的……
两个人都苦笑了一下,她知不知道她唱过戏的城镇后来怎么样了?
坎城那边,在新音社离开后乔抱朴就请了全城官员赴宴。
这是一场鸿门宴,原先被柳传谋插到这里的亲信官员被一网打尽,稍有摇摆的也被监控了起来。
接着乔抱朴封了城门,直接上了奏折奏柳传谋谋反事,为自己的“失察”请罪;又表示柳逆矫诏欺骗了西郡的上下官员,体贴的为西郡的数百官员求了情;最后信誓旦旦的表示了忠心,决不肯附逆!虽然坎城兵力有限,不足以去打仗,但是一粒米都不会给柳逆的!
折子的尾巴还来了一句,相信贵妃娘娘身在后宫,身居仅次于皇后娘娘的高位,应该也知大义灭亲,为后宫表率!
若上京真的由丽贵妃一系把持,岳麒岳麟都能想象得出她看到这一奏本十有**要气的吐血。
这奏本的内容并非从上京传出,是乔抱朴这老狐狸自己透出来的。
商雪袖不知道乔抱朴其人,可二岳知道啊!
乔抱朴是先帝时候的探花郎,知天命以后鲜少在文坛发声,可这奏章一出,方知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奏章原文在士林传抄姑且不论,但这奏章起到的作用却不止于此。
继乔抱朴之后,西郡有一半儿多的官员都相继上了折子。
不是每个官员都想这么做,但文人们却不依不饶,他们有功名,罚也罚不得,还有一张利口,骂的人难受——用当官的话说,仿佛约好了一般,这一段时间尤为密集!更让当官的不爽的是,既然你们文人有气节,那早干嘛去了?
柳传谋举兵,又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儿!
岳麒和岳麟看着还犹自无知无觉的商雪袖,齐齐叹了口气道:“柳传谋如果知道你就是商雪袖,估计要悔死了。”便把最近西郡的情势大概说了一下。
商雪袖笑道:“我只是唱了几场戏而已,可见正气未泯呀!”说罢又突然想起来刚才在城中的所见,边琢磨边道:“师父,您方才问我觉得西都情势如何。虽然城内看起来也算热闹,秩序井然,但是我感觉并不好……仿佛这些都是假象一样,似乎在西都的这些人并不好过。”
她又急忙解释道:“不是说没吃没喝,而是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那些来回巡逻的士兵,还有守城门的,眉头都皱的紧紧的,脾气也非常焦躁,好像后悔……又好像在怪谁一样……师父,您二位从南边来,到底怎么样了,可是有什么预兆么?”
“军情不那么容易打听到。现在知道的是南边儿确实乱了,你还记得石城关那里当时是柳家父子都在城下吗?柳平波原本是守在松阳江一带的,后来可能因为想一气攻下石城关,所以亲自率军走了,但松阳江这块整条江面就相当于没了防护,虽然还有零星水军,但听说已经败退了。”
“是南郡那边出兵支持太子吗?”
岳麒和岳麟摇头道:“我二人出身南郡,南郡和其他郡还不一样,不会趁机作乱,但若说出兵帮忙,万无可能。”
商雪袖不了解南郡为什么和其他郡不一样,但起码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虽然柳家父子还有重兵在握,可情势已经不像最初太子受命返京那会那样让人心焦了——只是仍然杳无音讯,也足让商雪袖心中生出了几丝难以抹除的牵挂来。
西都在南边一带的颓势比想象中来的更快,商雪袖到的第三天,这里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连泽虞勒马停蹄,手里的马鞭遥指着西都道:“从这里围城的消息到柳家回防,李大人估计要多少天?能否拿下西都?”
他身旁的人正是李玉!
正如萧迁猜测的那样,李玉早就不在霍都了!
这一切倒要从李玉让鲁太监带往西都的那一封信说起,因他原本就与柳传谋来往甚密,信中不但提及有意帮柳家守住南边松阳江一带,还写了“划江而治”等种种大逆不道之语!
信是李玉亲笔所写,印鉴是李玉常用印鉴,握信在手,柳平波并不怕李玉反悔,否则他也讨不了好去。因此毫不迟疑的就率军而上,加紧攻伐石城关。
李玉便毫不费力的拿下了松阳江!他摸了摸胡子道:“若殿下是要问,柳家得了信儿从石城关回师救西都,这段时间内我们能不能攻入西都,恕臣答不上来。”
连泽虞大笑道:“李大人太审慎了!”
“不是审慎,若臣是柳传谋或柳平波,根本不会回师,还不如继续硬攻石城关,拿下石城关后挥师北上直捣上京,才是良策。”
连泽虞点点头道:“这点我们都能想到,柳家父子也能想到。但石城关拖不得,我们自己也拖不得。”他看着李玉,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道:“粮草。”
西都城墙坚厚,作为柳家的大本营,储粮也必定丰富,很难攻下。
但连泽虞这边儿打不得拖太久的仗!
李玉的军队需要粮草,连泽虞的鼎军也需要粮草,石城关那边同样需要粮草——想到这里,连泽虞心中微暖。
这么多天带着军队一路急行所受的苦,暗访那起子骑墙观望的官员所生的气,唯恐李玉在松阳江失利却又赶不过去的忧虑,这些都不算什么,国事本来就是他应该挑在肩上的重担,重于千钧也得承受。
但现在有个人,身姿纤柔,力量微薄,哪怕地位也是卑微的,却仿佛站在他身边,愿意给他些许支撑。
这世上,哪有什么理所应当去做的事情呢?就算是那些官员,在被他说动之后,他也不得不要以未来帝王的名义给予嘉许。(未完待续。)
西行路上忙于行军的连泽虞似乎是已经忘记商雪袖的模样,也顾不上去体味这种思念的滋味——不过是几面,不过是几天而已,他以为是早已消退了。
现在才发现,原来是被他这段时日的饥饿、困苦、窝囊、气愤、孤独……种种给掩盖了,如同沙尘覆盖在宝藏之上。
可思念一旦被触动,仿佛起了一阵风,越刮越大,能将这沙尘扫除,露出如同珍宝的容颜来,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所以他迫不及待的想平定了这一切,然后去见她,虽然知道了她做这些事的唯一答案,可他想要她亲口说出来。
他看着前方戒备森的城墙,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李玉见连泽虞心情极好,道:“殿下,若想快些攻城,倒不一定要打。”
连泽虞也知道硬攻实是下策,便点点头道:“你说。”
“柳传谋父子在外带的兵,想必是他手下九成的精锐,之前恐怕也没料到西都有险,留在这里的亲信精锐,必定极少。那么守城的将领、军士,大多还是朝廷的兵!既然是朝廷所派,与殿下交战,岂非同室操戈?若要攻城,臣以为还当攻心为上。”
连泽虞赞许的点点头道:“不错。李大人可有攻心良策?”
李玉清咳一声,道:“臣知道新音社是个懂的国之大义的戏班子,在石城关便以戏激励军情、民情,听闻已经到了西都……”
连泽虞笑道:“李大人在西塞时,没少得柳传谋的照顾,最后你二人相交莫逆,若不是你匆匆回京,恐怕已经和他八拜结义了——后来你调至霍都,联系也一直未断,无论从航运还是税赋上都给了柳传谋极大的方便。所以李大人的一封信才能让柳平波放心的离开松阳江,此事平定后,你当为首功。”
李玉正想继续出谋划策,却冷不丁听连泽虞说起此事,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从马上滚了下来,伏地而跪,战战兢兢道:“微臣有罪。”
连泽虞斜着嘴角,冷冷的看着李玉,并不下马搀扶,也不出声。
李玉接着道:“是微臣念在往日之交,给柳逆免了三分来自蜀地的税赋……”
他仰起了头,看连泽虞仍然不说话,又慌忙的低下头道:“若没有银子,柳逆拿什么养兵?柳逆在霍都开了数家商号,微臣……微臣也给了方便,以致……以致柳逆养兵自重,终于酿此大祸。”
连泽虞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道:“李大人请起。所谓祸福相依,若非李大人一直以来与柳逆交好,岂能轻易就得了他的信任?孤说你是首功,你就是首功,过往之事不要再提,你自己处理好便是。”
水至清则无鱼,还有些事情,连泽虞心知,却不能说破。
李玉这才磕头谢恩,再起来的时候脸上倒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但心里却暗自下了决定。
商号什么的要尽早处理,他以前还曾与柳传谋合伙运货物来往于东、西郡之间,本不打紧,但现在局势不同了,若被人捅出来他是派了霍都的兵护送船只,那就是丢官弃职的大罪!
他正猜测太子突然问责的原因,连泽虞就已经开口了:“打仗之事,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依赖升斗小民?你也是一方大吏,开口想出来的法子就是要借助戏班子之力,成何体统?”
李玉被这话说的有些发懵。
但他应变极快,想不出原因就不要再想了,殿下不喜欢这个主意,那换个就是,便道:“既然如此,臣建议前几日只围不攻,不但要派人喊话,还要向城里射带了公告的箭。只说殿下宽厚,不忍同根相煎,只要开城,一切过往之事都不计较。”
连泽虞这才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布置吧。”
李玉正待要回军营,连泽虞又道:“慢着。李大人可有什么办法能混几个人进城吗?”
李玉急忙面露惊喜道:“是臣考虑不周,殿下这办法好,若能混了人进去散播消息,更当事半功倍,臣想想法子。”
连泽虞道:“若有了法子,派人进去前带来给孤看看。”
他只自私的希望,那个有点儿傻的商班主,不要把自己置身于险境……在破城之前,不要唱了。
商雪袖原本的确没有想好要不要挂牌唱戏。
岳麒和岳麟以为她是在想着萧迁交给她的任务,便和商雪袖说道:“即使要唱,也不要选《生死恨》,柳家人又不是傻瓜,犯不着往人家刀尖儿上面撞。”
他们没说出口的是,眼看柳传谋的大事难成,保不住要气急败坏的搞个鱼死网破,新音社断不能做这个当口的冤死鬼。
商雪袖听话了没两天,西都被围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他们自然不能登到城墙上去观望,但是城内明显比刚入城时还恐慌绝望,换岗下来的军士早已透露了消息——外面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
城内此时起了谣言,都说太子如果率军破了西都,会以西都全城人为质震慑带兵在外的柳家父子,若柳家父子不降,西都就要灭城了!
商雪袖听了这样的谣言,急急忙忙的辩解道:“这怎么可能呢!太子爱民如子,怎么会对自己的子民动手?否则也不会孤身进入西郡怀柔……”
邬奇弦笑道:“你还知道‘怀柔’,可这个词却不是这么用的。还有一点你说错了,太子殿下可不是孤身进西郡的,他带着兵呢,而且谁会料到李玉这步好棋?”
商雪袖转着眼珠子道:“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攻下西都么?如果谣言传成这样,西都的百姓都信了的话,更会拼死抵抗了吧?那怎么做才能让大家相信太子不是这样的暴虐之人啊?”
邬奇弦道:“这件事你不要着急,也许是太子的计策也说不定。即使不是太子的谋略,是柳家散播出来的,那也可能正中太子殿下下怀,你再等两天。”
商雪袖心急如焚的等了几天,别说她在这几天中度日如年,就算是西都的守军也如同头悬利剑。(未完待续。)
若太子真的下令攻城,死了也就死了,但恰恰城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的围着,反而更让人觉得可怕——这气氛不可言表,压抑到了极点。
听说有守城的十几个军士还起了小哗变,但很快就被镇压住了,这样的事几天里发生了多起,闹事的全部都被杀了。
同样在城里还有文人在酒馆儿里说了不该说的话,人也被柳家的兵带走了,生死未卜——但大家猜测也是凶多吉少。
这几天中,商雪袖带着新音社在戏楼里,虽然深居简出,可仍是感受到了西都之内的百姓们先是慌乱、然后是敢怒而不敢言的那种愤怒,而到后来,则是深深的畏惧!
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的时候,某天早上,百姓们开了门窗,赫然发现大街小巷散了许多的纸片,而与此同时,太子终于下令“攻城”了,并不是让兵士们架了云梯硬攻城门,而是派了嗓门大的一大早就在轮班在城墙下面喊话,一阵阵的将不带头却绑了纸条的箭射进了西都。
所有的喊话、纸条、纸片,意思都一样,只要开城,除了柳家人,其余皆尽无罪!
邬奇弦看着商雪袖笑道:“这回你可懂了?”
商雪袖道:“原来劝降也和唱戏差不多,欲扬先抑。”
邬奇弦大笑道:“看看你们教出来的女弟子,拿打仗和唱戏比,当真促狭的很。”
岳麒和岳麟俱是开怀大笑。
商雪袖兴冲冲道:“那么现在我可以演戏了吗?”
“还是不可以演《生死恨》。”岳麟是个稳重的人:“你也不想城破了,反而自己搭进去了吧?”
商雪袖笑道:“我演别的,只要不是《生死恨》,就行了吧?”
他们三个人,总觉得商雪袖这话里有玄机,邬奇弦先反应过来,道:“《骊姬祸》也不可以。”
商雪袖噗嗤的笑出声来,道:“这个我想演也演不成啊,你让我去哪找这么多人!”
饶是如此,三个人看到商雪袖排练的时候,脸都不约而同的发青了!
没想到商雪袖仅拿着一句诗,就写成了一出戏!
这出戏虽未指名道姓,可倾向性更加明显,这在当下的西都,明明是比《生死恨》还危险的戏好不好!
岳麒看着戏园子外面贴的《春闺梦》三个大字,又看看萧条已久的戏馆挂上了“售罄”的牌子,苦恼的揉了揉额头,向旁边道:“怎么办,徒弟已经会给我们下套儿钻了。”
岳麟瞥了一眼他哥哥,淡定的道:“你真傻。”
“就像你不傻一样!”
岳麟没说话。
商雪袖带着新音社原本住在城中心偏北的戏馆里,可这次开唱,却特意挑了另一处。
戏园子在南城墙边上,是个位置极差、即将倒闭的戏园子——唯一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在这里唱戏,城墙上都能听到!
在这个位置唱这样的戏,夸张点说,已经和当初项羽被困垓下时刘邦让人唱的楚国歌谣所起到的作用相差无几了。
他不像他哥哥那样粗枝大叶,其实很多事情能见于微末,现在再让岳麟说商雪袖这一系列举动只是简单的义举,他自己都不信!
可商雪袖若不愿意主动说,他也不好打破砂锅的问!
这次商雪袖登台,最紧张的却不是他们几个,而是由程思远派来保护商雪袖的两名充作龙套的护卫。
平日他们是守在门外寸步不离,到了戏园子里则从商雪袖扮装开始,就围在左右,一个是紧盯着周围,另一个是目光放得远远的,习惯性的扫视屋顶、窗户。
商雪袖一开始还觉有趣,现在也见惯不怪了,只坐在那儿细细的匀着一张粉面。
第一场是闺怨,她便轻轻的将眉头做了些处理,带了轻蹙的模样,眼睛则刻意描画的有些细长,眼梢上挑,但又特意将眼廓画的略厚重了一丝丝,这样一双眼睛就有些妩媚,但却带了些无精打采的哀怨,不再有轻佻的意味。
邬奇弦觉得这戏有意思,便磨来了一个龙套的差事,此刻也上好了妆,道:“商雪袖,当兵的在城楼提心吊胆的守城,你在这地方唱戏,就不怕他们过来闹事?”
商雪袖刚对着菱花镜画好了嘴唇,抿了抿又弯了弯,眼神横了过去道:“我怕他们不来呢!”
因为她今天上的妆不一样,这么一瞥就带了点儿含娇带嗔的幽怨,邬奇弦不由得笑道:“幸亏你今晚和‘活梦梅’配戏。”
商雪袖没来得及想他话里的意思,就听外面人声沸腾,想必是开始上客了,便差使了身边这个护卫道:“去跟管头儿说,今晚只要有当兵的来,一律不要钱,没座儿了可以站着看,不要拦,如果实在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也好言好语的告诉他们,我们明天还在这里唱。”
当兵的只看《春闺梦》三个字,哪会知道戏里演的是啥?
正如商雪袖所想的那样,挑了这样一个地方,周边的守军心中不平衡是有的:老子在那边守城,说不定啥时候就挂了,你在这儿开锣唱大戏?
所以倒真的有零零散散的军士过来,虽然里面或许有存心生乱的,可门口的老者满面笑容,那么客气的请进去,倒不好就直接砸场子。
只要人进来,开始看了,就一定会情不自禁的看下去。
商雪袖就是有这个自信!
因为这出戏演的就是他们当兵的啊!
戏的开头就是两场离别。
因为打仗征兵,云行甫饰演的赵母与儿子分别,挑的是个春字辈最小的弟子,还装扮成孩童模样,在唱的时候商雪袖也特意指点,不用将嗓子勒成老生那样老气成熟,只像寻常那样唱就好。
这一段母子分别,老的两鬓苍苍,声音衰败,小的尚在稚龄,念白和演绎俱是孩童本色,二人这段对唱,端地是催人泪下!
不知何时,台下已经站满了人。
有人坐在座位上被挤了一下,正要发火,却看这撞了自己椅子的是个当兵的。
这军士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撞了东西,只呆呆的看着台上,和旁边的一个同伴道:“我出来从军的时候,也就这么大,到了这么个离家千万里远的地儿,信也收不到……也不知道我老娘还在不在了。”
说话间台上商雪袖已经上场了,正与“活梦梅”双双含情对视。
二人饰演的是刚新婚三日的夫妻王恢与张氏,此刻也是因为征兵打仗,不得不新婚而别。
他二人的唱腔又不同于方才的母子对唱,时而甜蜜缠绵,时而凄楚哀怨,加之二人是一身亮眼的新婚衣饰,更显得悲喜对比强烈。
而对唱中以商雪袖的唱腔为主,絮絮叨叨,一会儿要“注意衣食饱暖”,一会儿要“殷勤来信”,一会儿要“保重自身”,一会儿又要“莫贪功劳富贵”……
商雪袖随着唱词的而做的动作,看起来既寻常又熨贴,不时的帮“活梦梅”整理着衣衫,又查看行囊,背转身处,嘴角却时不时的露出有些悲苦的模样来,可只要对着夫君,却一直是面带微笑。
台下在安静中偶尔有着窃窃私语,又不知哪个角落有人道:“哎,我那婆娘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等我。”
旁边便有人嗤笑道:“等不等的,等咱们大家伙儿都跟着柳家陪葬了,你婆娘守不住的话,肯定要找别人。哎哟!”
那人朝他头上凿了个爆栗,握紧了拳头道:“她要敢改嫁……我……我就……唉!”
这折结束,中间是个小过场,四个军士打扮的人上了场,其中赫然两个就是方才刚与母亲和妻子分别的赵子和王恢,这四人齐齐念道:“大军兵临城下,让人心乱如麻!”
那个打头的念完了又道:“近日有人攻城,兄弟几个,你们猜怎么着?我看见邻村李大爷家那小子了,没想到他被公孙军那边征去了!”
“活梦梅”饰演的王恢便道:“就该相认才是。”
“你傻了吧?”那打头的伶人道:“我呀,一刀子把他捅下去了!”
王恢便摇头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书呆子!就你爱拽文,得嘞,咱们继续巡逻才是!”
四个伶人下了场,岳麟不禁在雅间里点了点头。
这段其实是个败笔,如果单从明剧剧本的角度讲,实在是不如不加。
但是此时在这里演,加的却极好!极贴合当前西都的态势!
岳麟扫了一眼下面站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实在是一场本不应该发生的内战!
下一折是整出戏最赏心悦目的部分,张氏日夜思念王恢,在梦中与夫君相会。
这场戏商雪袖请了早就不教戏的梁师傅一起设计,载歌载舞,极尽缠绵——因为这本就是一场春梦,岳麟甚至觉得有些可惜,这样瑰丽绮艳的一出戏,本应该在知雅水榭那样的地方首演,本应该演给懂戏的人看。
琴笛声悠然响起,靠在桌子上做了假寐姿态的商雪袖缓缓站起,随着小玉桃饰演的丫鬟手指的地方望去,“活梦梅”正在舞台与她斜对角的地方对她凝眸而望。
商雪袖的表情蓦地就丰富了起来,且悲且喜,又带着几丝不敢相信,待要快步迎上前去,反而脚步慢了下来,此时的情怯,尤显得这闺中少妇楚楚可怜。
“活梦梅”却脸带笑意快步向她走去,二人的两对袖子相互搀扶在一起,又转了一个圈儿,互相端详了片刻,一个过门儿响起,这便要开唱了。
商雪袖饰演的张氏,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她做的一场梦,欢欣处想起这数载牵挂,又见夫君形容受损,看着“活梦梅”的目光从惊喜、再到哀怨,最后是心疼,眼中波光闪动,似乎已经蕴含了泪水在眼眶中。
这场相会,自然是欢快而柔美的,即便小有哀怨,可也是夫妻间赌气般的小情趣。
商雪袖是粉缎立领褶子,而“活梦梅”是淡蓝色绢纺绣花褶子,上面的纹绣极其讲究,是一对对的蝴蝶花纹。
而两个人这段里舞蹈动作极多,水袖飞扬,恰也如蝴蝶一般成对成双——蝴蝶向来有“庄生梦蝶”的典故,这衣服也正说明这场相会不过是一场春梦而已。
连泽虞也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若不然,便一定是自己疯了。
他自小学的是克己守礼,可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了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他还记得他要一起混进城去的时候李玉那一脸震惊的表情。
还有今晚,若计策生效,他作为太子,不应该在城内长时间逗留,而应该尽早出城,在城外等着受降。
可当他知道商雪袖在西都的这个戏园子里唱第一场戏的时候,他便鬼使神差的下了出城时辰推后的命令。
连泽虞穿着一身和守城士兵一样的衣服,站在一群士兵们中间,看着台上的戏,也听着旁人的聊天。
从他看到第一场就明白了,他顾不上去想这出戏会造成多大的波动,起多大的作用,是谁帮她写了这样一出新戏。
商雪袖是知道他已经围住了西都,才唱了这样一出戏,这出《春闺梦》是为他演的戏啊!
连泽虞隐在士兵头盔下的眼睛一直看着台上,目光跟随着商雪袖的每一个动作。
她此刻正含羞带怯的矮了身姿,做了一个仰面卧鱼儿的动作,正望向俯下身躯的那个小生。
她的水袖平展而开,与那小生双臂前身似欲搀扶的动作遥相呼应,嘴里唱的是“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曲调缠绵柔美,别有着小别胜新婚的小小嗔怪。
到第二句则更增香艳,“曾经得几晌温存”,前三字似有哀怨,后四个字唱出来,却让人脸红心跳。
商雪袖正偏头侧脸,又增了几许粉色的桃花般的妩媚容貌掩在了雪白的水袖之后,却被那小生轻轻拉下,杨柳般柔嫩的腰肢轻轻的转圜一周后,整个人被那小生揽在怀中。
她却似乎着恼了一般,随着唱左右拧动了身子,转而离开了那小生的怀抱,可二人的水袖,在舞动中可看到袖尾一直遥相呼应,如同一体。
连泽虞知道这动作设计极高妙,也知道这样高妙的动作完成起来,也需要伶人的技艺极高明才行。
可是他却不想在乎这些。
天才壹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连泽虞注视着台上一旦上了戏就判若两人的商雪袖,他见到商雪袖,算上今次,也才五面;商雪袖见到自己,也才两面。
戏台上那样的娇嗔模样,却让他觉得她仿佛是在怪自己一样:为什么你从霍都走的那么匆忙?为什么石城关也错过了你?
他忘情的将自己代入这场戏中,前所未有的,心中深处如同掘开了一口流着蜜的井,丝丝缕缕的甜浸透了四肢百骸。
可这甜蜜中,却泛着酸意——那个小生是怎么回事?
那小生正满面爱意的注视着商雪袖,嘴角微挑,长眉凤目,两只手牵着她的一只水袖。
而她却是满面含春,就着那小生的牵扯,走两步退一步,嘴里正唱着“莫负他好**一刻千金”,如同下一刻就要与久别重逢的丈夫鸳梦重温一般。
连泽虞觉得“腾”的一下,心里仿佛着了一团火。
他的眸色变得越发幽深,他有些懊悔,不应该来看这出戏,可又觉得若不能看到这样的商雪袖,会更加懊悔。
戏台上的旖旎转瞬即逝,鼓声也变得急促,“活梦梅”下了场,也同时意味着王恢从张氏的这场梦中消失。
连泽虞挤出了人群,一抬头发现紧靠着这戏园子的城墙上面已经坐了不少军士。
冷冽的空气让他一下子就清醒了下来,旁边有人低语道:“殿下,有人要见您,说是程大人派来的,是一路保护新音社的人。”
连泽虞点点头,程思远能派出来的人想必是当初留给他的鼎军中的护卫,难怪能在这么多人中认出自己来。
因为这里今晚太热闹了,人也多,所以那护卫没有见礼,只是见到了失去音信很多天的太子难免激动的说话声都发颤了:“殿……殿下?”
连泽虞并未回头,他想了想:“你继续跟着商班主吧。她这出戏,若能劝,就让她别再演了,若不能劝,恐怕不出三天就会惹来注意……那时还不一定能破城,不管怎样,你必须跟在她身边。”
那护卫道:“商班主不是能听劝的人……不然,我要不要说是殿下的意思?”
连泽虞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不必了。你护好商班主。”
————
蜀地几回《生死恨》,西都一曲梦里人。
前者《生死恨》连演数场,加上乔抱朴的奏折推波助澜,西郡文人的气节早已被激起。
那些西郡城中为官的人,也有不少午夜梦回,深深的检讨了自己越当官越胆小越骑墙的错误,忆起少年时的报国之志,檄文、讨贼诗从西郡如雪片一般传到天下,其他三郡纷纷有文人应和。
这波未平,《春闺梦》又在西都连演数日!
正在被围城中的西都,守城的军队中流传的是《春闺梦》中的两句——“可怜无定河边骨,曾是春闺梦里人”。
且不说他们是否在老家都有妻小,但一旦上了战场,生死有命,说不定就做了战场里的枯骨。士气本就不高,这话在军士里流传了几日以后士气就越发的低迷。
若是真的死在西塞那边,是为了保家卫国和番子打仗而死的,为国献身,那也算是值得。
可现在对着的都是自己人,就像《春闺梦》戏里演的那样,说不定死在老乡的手上……这怎么想,怎么别扭!
更动摇军心的是,太子殿下派了人日日在城外喊话,射了无数的告示进城,宽宏大量的表示:城内外双方原本都是国家养的将士,奈何因为柳逆的一己之私,不得不倒戈相向,实在是连反贼都算不上,只要开城,既往不咎。
一直隐居在西山城的山居大诗人荀五梅这一阵子正在西都访友,他看过《春闺梦》的首演以后当场即兴题写了一首改自古诗的《商伶》:
烟笼云崖月笼峰,
金鸣戈冷近西城。
商伶仍忧乱国祸,
春闺一曲古义风。
这首诗当晚就被人广为传抄,第二日西都都流传开来,酒馆茶社里不乏吟诵之人,可还没等到这首诗流传出西都,城门就开了。
并不是归降,而是城里的士兵突然在夜里开了城门。
虽然和连泽虞料想的有些差距,但他和李玉当即就率军进了城,但凡遇到抵抗的一律杀无赦,不过一个时辰,他的鼎军和李玉所率的霍都军队就悄无声息的接管了郡守府和柳府,甚至连与柳府沾亲带故、或来往密切的人家也都被看管了起来。
百姓们听到夜里街道上的马蹄声,哪还敢开门?
而有些知机的官员早已急忙换了官服,又差了人互相通告同事——这事儿,若是功劳,自然人越少越好,可还没等他们鼓起勇气开城投降,殿下就已经从天而降!显然功劳是没了,还很有可能获罪,自然要多拉一些人一起。
到了五更天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西都官员密密麻麻的在都护府前院站了一地,大冷的天每个都后脊梁直冒汗!
连泽虞稍有了闲暇,将最开始开了城、把西都守城将军的人头献上来的那一小撮兵士叫了过来,道:“今晚诸位立了大功,你们可将名字报给李大人,到时候定有封赏。”
那几人谢恩不已,又听太子问道:“各位弃暗投明,本是高义之举,只是为何是在今晚偷开了城门?”他们便公推了一个人出来答话。
可连泽虞却越听,脸色越差。
如他所料,最多商雪袖这台戏再唱三天,就会惹人注意。
因为商雪袖的戏随便军士们进,也不要票钱,所以不当值的守军们常有去那所破戏园子看戏的。
况且荀五梅是西郡极有分量的文人,他为商雪袖写了这么一首诗,在郡守府眼里,新音社自然成了惑乱民心的罪魁祸首。
既然存了要一网打尽的心思,所以守城的守将、也是柳传谋的妻弟,带了人去看戏,一直等到戏演完了,才下令抓人——当场就导致了哗变,看戏的几十个守军和他带的亲卫起了冲突。
但柳传谋的妻弟带的人多,还配了武器,而看戏的士兵们却零零散散,也没有个组织,所以最后新音社一行人,连带着那位每晚都来看戏的荀五梅,一起给带走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之前也有闹过事的,为了震慑他们这些并非柳家嫡系的兵,都被一刀一个的杀了。【精-彩-东-方-文-学 m手打】
这些和守将起了冲突的士兵,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最后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不如干他娘的,开了城门算了!
这些个人原本想着这事儿不好办,可是私下里一打听,竟是不少人都存了这样的心思,只是缺个牵头儿的提出来而已,到了半夜的时候,已经拢了几百号人,守在了柳传谋小舅子回家的路上。
柳传谋的这位小舅子,看到商雪袖和小玉桃的扮相,连路都差点走不动。
他有些想自己收下来,略微跟他姐姐柳夫人提了一句,就被骂的狗血喷头,在回家的路上还摸着下巴回味这场戏,不曾想几百号人等在巷子里,连着他带的守卫,除了一个脑袋,剩下的都给砍得稀巴烂。
李玉在旁边只看到太子面沉似水,眸如寒冰,这档口,还是不如一默。
等这些人都说完了,连泽虞才开口道:“人在哪?”
天已经落了雪,站在都守府前院的快被冻成冰棍儿的众官员终于看到大厅的门开了,还来不及看清楚面容,打头出来的那个就已经拿过马鞭,带着十几个人上了马,如同旋风一般疾驰而出。
湿气沉沉且充满了霉味儿的柳府地牢里挤满了人,一般西都犯了事儿的人都会直接看押在都守府,这边的地牢可不是寻常人能来得的,都是柳传谋心里极要紧的、或不好放到明面儿上的人才关在此处。
只是最近哗变增多,都守府那边竟然已经装满了,只好又把新音社装到这儿来。
两个守在商雪袖身边一起被关了进来的护卫生怕会有什么刻意的刁难这地牢里的阴私手段,尤其是对女囚的,实在是说不出口。
二人紧紧的一左一右夹在商雪袖身边,但压根就没有人有心思为难他们,只一股脑的把他们推进了牢房,锁上了以后人就走了,这二三十个人聚在一处,可想而知有多么拥挤。
据说人和人抱成团可以取暖,可这牢房里哪怕有这么多人抱团儿挤在一处,寒冷和潮湿还是一阵阵的袭来。
最开始的时候,因没有人看管,众人还能强做镇定。
荀五梅算是豁达之人,尤其是因为他和新音社又不是一起的,被交代下来关到另一间里面,竟然在其中发现了之前被带走的朋友,干脆席地而坐,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
旁人默默的听着,慢慢就从这对话里听出不对劲儿来。
可能因为大厦将倾的缘故,看守这座地牢的人,时而来,时而不来。
一天也不来送饭的时候也是有的,而且已经入了冬,这里别说被褥,连把稻草都没有。
真的这么过个两三天,说不定要死人的。
大家伙儿这才慢慢的恐慌起来。
小玉桃干脆依偎在李玉峰身边儿哭了起来,原本他们就是刚演完了戏被抓了起来,大部分人都还没卸妆呢,身上穿着戏服,这一会儿她哭的涕泪交加,脸上黑一团红一团,可怜之极。
商雪袖若说这一刻一点儿也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新音社的人愿意陪她走这一遭,可那张脱籍的文书,总要有命在才有用。
她现在庆幸的是两位岳师父还在外面,应该断不至于让他们这群人无声无息的关在这里吧。
商雪袖看着不远处露出一角的窗户,清冷的夜色透了进来,她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映衬着那一束月光,仿佛有些星星点点的东西下雪了?
她怔怔的看着外面,不知不觉,就从秋末到了寒冬这是她在西都见到的第一场雪。
她曾经想过如果太子殿下受降,一定会从西都最宽阔的那条街道御马而入。
她到时候也要去看,霍都那次,百姓们都说,马上的殿下尤其英武不凡。
想到这里,商雪袖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她现在是大家伙儿的主心骨,即便道歉无济于事,可总不能自己也像小玉桃那样哭起来啊。
商雪袖转了头,道:“别哭了,也别出声。我们现在身在柳府,最好让柳家的人忘记还有我们这批人才好。”
即便有的人心中颇有怨尤,可到底还是听了商雪袖的话。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一点点的声响都显得那么刺耳。
商雪袖紧张的站了起来,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人心上,她的手不由得紧紧的交握在一起,她担心是城破那一刻,柳家会不管不顾的玉石俱焚。
那不是一个两个人的脚步声,若只是看牢房的,不会有那么多人。
不远处传来了打开门上锁链的声音,所有人都是有惊又怕,甚至有的人看着商雪袖的目光不由得带了埋怨和几丝恨意。
商雪袖无法坦然面对,只得转身走近了牢门口,向外直直的看着若真的遇到最糟糕的情况,不知道她如果拼命哀求,会不会让对方只要她一个人的性命就好,放过旁人。
那是一群士兵模样的人,一个个身躯高大威武,进来的一瞬间就将那扇小小的能透进来月光的小窗子挡住,瞬间那一群人仿佛陷入了黑暗中,看不清楚面容。
从那群人身侧钻了一个小个头出来,正是方才将他们关进来的那个狱卒,他快步走了过来,极麻利的将牢门打了开来。
事到临头,商雪袖才知道原先设想的种种,内心说了几百遍的“不要怕”,都是没有用的。
她的脸瞬间像变得像雪那样白,嘴唇发着颤,却不知为何说不出来一句话,浑身只是益发觉得冰冷,身后人声嗡嗡,是啜泣还是低语,她怎样也听不清,就连眼神似乎也无法聚到一处,只觉得那催命般的黑乎乎的身影越来越近,心中慌乱无比,最终却只能将手紧紧的抓着前面冰冷的柱子。
可是,只下一刻,她便被温暖包围。
商雪袖闭上眼,又睁开了眼睛,仍是一片黑暗,但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梦幻,她的手终于缓缓的从铁栏杆上松开,瞬间一只宽大而充满了热意的手掌将她的手包了起来。未完待续。
<
商雪袖忽然的放弃了全身紧绷的那种抵抗,安心的依偎于由这件大氅围起来的黑暗。★精~彩`东'方’文'学 df99.c○m手打★
那声音她应该是陌生的,可却又那么熟悉。
他说:“不要怕。”
太子那么高,步伐一定是有力的、大步的。可他却小心翼翼的走着,他的臂膀环抱着她,生怕走快了会丢失保护在怀中的珍宝一般。
商雪袖在斗篷中低着头,眼中的眼泪先是一滴滴的落下来,然后就是一串串,怎样都无法抑制。
连泽虞的嘴紧紧的抿着,神情看上去仍然是那么冷漠,只是眼神不再冷冽如冰,反而露出了难得的温柔。
这一路沉默,无论是连泽虞带的十几个护卫,还是被释放出来的一群人,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一直到了柳府门口,连泽虞才停了下来,正要拉开斗篷,却见商雪袖紧紧的把斗篷裹在了头上,连脸都没有露出来,声音颤抖却强做镇定的道:“殿下,小伶此刻容貌不雅,不便见驾……”
连泽虞不禁心痛起来。
商雪袖是叫人从戏台上带走的,方才他在地牢里,看到的就是还未卸妆的她,一双原本极富神采的大眼睛,正直呆呆的充满惊恐的看着来人她给他的感觉,是在台上的风光无两、光华四射的名伶商雪袖,是台下清水芙蓉、稳重自持、颇有风范的商班主,又何曾看过这样的她?
连泽虞身上散发出阵阵的寒意,整个人如同一把散发着杀意的长剑一般。
旁边的护卫已经习以为常,只互相看了一眼,可刚被他们放出来的新音社一行人却觉得气氛骇然,就连邬奇弦都往后退了一步。
商雪袖感觉到四周的冷意和静默,这才将脸露了出来。
连泽虞看她因为哭过,双眼已经成了两个又大又黑的圈儿,还有两道黑乎乎的水痕沿着大概只有他巴掌大的脸上划过,脸上便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将大氅解了下来,又将商雪袖包了一圈儿,躬身凑在商雪袖耳边道:“现在你最狼狈的模样我也看过了。”
商雪袖本想将头脸再盖住,她现在一定是和小玉桃差不多模样了,可想到心心念念想瞧一眼的殿下就在眼前,她又有些舍不得。
连泽虞看到她糊成一团的妆容上,一堆黑白分明如同水洗过一般的大眼睛看着自己,那带着依赖和爱慕的目光甚至是有些贪婪的,不禁心中微酸,不知怎地就将语气放的极轻柔和软,那揽在商雪袖身上的手臂轻轻的往自己这处带了带,轻声道:“你若仍是害怕,就跟着我一起吧。”
商雪袖有些慌了起来,略向后挣了挣,却离不开连泽虞的环抱,便十分窘然的低头道:“不了。谢……谢谢殿下搭救。我带新音社回住处就好。”她有些忙乱的向左右看着,眼神不敢再看着连泽虞,道:“不然我师父会担心。”
连泽虞微笑着放开了手臂,直了身子道:“既然如此,孤派人护送你们回去。”
早有兵士过来待命,那两个之前护着商雪袖的守卫也在其中,连泽虞便吩咐道:“你们听商班主的话行事,不可怠慢。”又向商雪袖等人道:“西都破城,新音社有大功劳,抓你们下狱的守将已经被斩首,稍后孤还有赏赐。”
说罢连泽虞上了马,调转了马头,带人疾驰而去。
商雪袖呆呆的看着并没有多余的话说干净利落离去的太子,她强自按下心中翻涌的莫名情绪,才回头,才发现新音社的人已经跪了一地,她的心就有些空了起来。
是呀,她应该和他们一起跪地谢恩的。
她又突然想起另一间牢房里每晚都来看戏的荀老先生,急忙道:“牢房里的其他房间还有人……”
一个护卫道:“荀老先生已经放出来了,他的随从本来就守在柳府门口,已经接了老先生走了。”
那两个守卫重新一左一右的护着商雪袖,他们又不是真的龙套,一旦身份摆在明面儿上,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生人勿进的威严来。
新音社的伶人们看着商雪袖,大多都是惊疑不定,意味深长。
可商雪袖如此疲累,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伶,之前种种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可真的面临生死险境,也和旁人一样,当真受了一回不小的惊吓搓磨。
旁人不敢问,她也不愿意多说一句来解释或说明什么,只垂了眼睛道:“大伙儿受累了,也受苦了,不知道其他人在外面该如何担惊受怕呢,我们先回去再作打算。”
柳传谋的老底都被端了,寒冬天气里站在都护府院子里的官员,没有不长脑子的。天上下了雪,好多人冻的缩脖端肩,脚也冷得很,又不敢跺脚,倒有不少人左脚碰碰右脚,右脚碰碰左脚,仿佛这样能略暖和些。
没一个人敢走。
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在这儿候着!
这些官员此刻都明白进了西都的太子殿下就会是未来的皇上,而从太子敢亲自领兵深入西郡腹地来看,不是简简单单“胆大心细”四个字能形容的。
此时最安全的讨好办法就是全力配合太子殿下的各种政令!
幸好他们等了一个时辰不到,太子等人就又如同旋风般的卷了回来,进了大堂之后,就是各种宣调、各种询问、各种安排。
西都上下众官员都前所未有的无比勤勉起来,希望能在未来皇帝心中博取一个“能臣”的好印象。
从头天夜里开了城门,忙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的初更时分,连泽虞脸上终于露出了宽松的神色,得以在他身旁近身处理公务的品级略高的官员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候在大厅外的百十号官员也松了一口气腿实在太乏了!乏还不要紧,双脚被冻的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连泽虞揉了揉腕子,站起身来,道:“今天辛得各位同心戮力,才能保得西都一丝不乱,百姓们也未受惊扰,这便是各位的大功!今夜之后,西都各种事务,还要靠各位齐心协力的打理,孤已经在后面摆宴,各位,请!”未完待续。
<
太子殿下这一天发了无数条政令,当官的都看在眼里,果然除了柳传谋一家亲戚老小,其余都未牵连——那些来往信件,但凡是个明主,都不会再留下来,而看太子殿下的行事,绝对不糊涂!
众官员心里大为放心,此刻太子设席,众人焉有推辞之理,官居高位的簇拥着连泽虞,后面跟着一群地位偏低的,都是放下了心里的隐忧,忽略了肿痛的双脚,一个个谈笑风声,共赴宴席。
连泽虞坐在首席,身边够资格相陪的,除了李玉,不过三五个西都的官员。
旁边的十来个桌子觥筹交错、互道交情,同年、同乡的攀来攀去,而首席这桌,作陪的却吃的极其小心谨慎。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位未来的君王,在他们眼中已经气势十足,在战战兢兢每个人都敬了一杯酒以后,首席的几位就再无动静,只矮着身子坐着,多余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但连泽虞显见心情是极好的,即便没有人敢敬酒和说话,他看着一众官员,嘴角一直是扬起的,还不时自己小饮一杯。
这场饮宴,直至将近三更时分才散去。
李玉看着太子殿下似乎有些微醺,便喊了人来搀扶,连泽虞却摆了摆手,道:“李大人,孤无事,走一走吧。”
二人走在从宴客厅到客房的路上,后面不近不远的跟着数名护卫。
“李大人,孤不日就要北上,西都事宜,交给你如何?”
李玉急忙低了头,他不敢看太子的目光,只沉声道:“西都事宜,依微臣看来,并不适合微臣来做。一来,微臣对西都事务不熟悉,就算今日,有着殿下带着做,还是难免手忙脚乱,臣这个外来的和尚,不一定会念经。”
他看太子并未出声,心中略微安定了下来,又道:“二来,柳传谋一家刚被拿下,殿下也说过绝不牵扯西都官员,但若要大安西都官员之心,莫不如提一个上来做郡守,哪怕是临时的。这样他再提拔他下面的,不但没有危险,还有甜头,大家才好办事。若臣一个在这里,又没有手下,处处掣肘,臣即使会念经,也不一定好念经啊!”
连泽虞笑了起来,道:“李大人可谓一心向佛啊。”
李玉看太子开起了玩笑,这才把心全部放下,道:“但是臣还是会在这里,臣手里有兵,便不怕他们这一起子官员再有反复。”
说话间就已经到了住处,连泽虞虽未说话,但李玉已经知道他接受了自己的说辞,他进了屋,脑海中已经开始盘算明日的事宜……不仅西都,从西都扩展开去,西郡,要大换血了……迟早的事……
李玉正思量着,又听对面太子所在的屋子门声开合,他正要开门看,又觉不妥,便拿手指头捅破了窗纸,矮了身子刚将眼睛凑了过去,就听窗户外面道:“李大人,影子都映在窗子上了。”
李玉在屋里面闹了个大红脸,便讪讪的对着窗外的护卫道:“保护好太子。”
那护卫应了一声,便离去了,李玉在屋里恨恨的扇了自己一个巴掌道:“非礼勿视!让你看!”
————
岳麟如梦方醒。
新音社出事的时候他在场,他只顾得上拦住冲动的岳麒,别再把他们俩个人搭进去。
他和岳麒一直在想办法捞人出来。
因为戏演完了已经是深夜,他这个南郡名士、书画大家也真正感受到何谓叫天天不应了,此时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二人一个去打听西都名士,一个去探询西都中掌管礼乐的官员,倒是打听到了几个,可这个光景,深更半夜,谁敢贸然开门呢?
所以十家里倒有九家让他们俩吃了闭门羹,还有一家表示无能为力。
幸而新音社住的那家老板是个厚道人,听闻出了事,不但没把人赶走,倒帮忙派人去探听消息,得知这么一群人被送到柳府关起来了,暂时算是没有性命之虞,大岳小岳才嘘了一口气。
萧迁或许是有人脉的,可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萧迁是萧后、太子那边的人,这边认不认还未可知,想到这里二人也顾不上睡觉,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忧愁苦闷,却一个主意都想不出来。
谁知道临近五更天的时候人都回来了,一个个脸上的妆都花了,又都沉默着不说话,活像一群鬼。
直到商雪袖进了自己的屋子,岳麒和岳麟才影影绰绰的从旁人讳莫如深、隐晦万分的几句话里知道了今晚的事,如同一个又一个的霹雳砸在二人的头上。
太子已经接管了西都!
太子亲往柳府放人!
更让岳麟无法相信、又让他觉得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的是,太子恐怕与商雪袖早有私情!
岳麒和岳麟当即下了禁口令,事关太子,昨个儿晚上的事谁也不许胡言乱语!就当没发生过,也不许问!
可邬奇弦却倒霉了。
他这个龙套当时也一起被关着的啊!他还没有补够觉呢,就被大岳和小岳拎过去,盘问到半夜——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俩觉得自己一定早就知道了!
他不就是聪明了一点吗!
其实能说的就那么点事儿,接堂会,唱《郦姬祸》,筹措军资,任性妄为的进了西郡这块险地……邬奇弦早就都交代了,可硬是被他们俩人留下来了。
大岳和小岳俩人甚至还拿出了一壶酒!
邬奇弦抽着嘴角道:“我唱戏,不饮酒。”
“那我们喝茶。”岳麟从善如流的把酒壶放到了旁边,泡了壶茶过来。
三个人就像喝酒一样,偶尔碰一下,尝一口。
“你觉得太子会来吗?”
“会。”
问的是岳麒,答的是岳麟,他又挑眉道:“你是希望太子来,还是不希望太子来呢?”
岳麒皱了眉道:“柳传谋父子的兵还在石城关。太子破了西都,不能久留,只怕是明天、最晚是后天,就要将兵奔东北方向而去了。”
言外之意,若太子真的想来看商雪袖,不在今晚,便在明晚。
三人的心中都是五味杂陈,极为复杂,一阵沉默中,外面大门处似有响动。(未完待续。)
邬奇弦犹豫了一下,他看着房门,只要走出房门,就能到过道中,从过道另一端的窗户,可以看到大门处的情况。
“别出去。”
邬奇弦回过头,看见岳麟定定的看着自己,再度重复道:“别出去。”
大门响动之后,再听不到什么声音。他们住的这一趟房屋也没有传来脚步声,这是多么异样,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吩咐,不许发声喧闹——而且还有人引路。
“商班主住的房间就在后院。”邬奇弦走到门边道。
“那又怎样,”岳麟看了看岳麒,又看着邬奇弦道:“谁敢拦阻?”
————
连泽虞看着那窗户中透出的微光,他的护卫已经迅速的、悄无声息的布了防。
带路的人早已退下,他记不住面容,也不关注身份,反正不外乎是这戏园子的人,或者是新音社的人。
已经深夜,他来时的街道都是寂静的,路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现在雪还没有停,雪花零星的飘落在他的发间。
他没有从窗户处看到什么身影,她已经休息了吗?
连泽虞举起手,轻轻的叩响了那扇门。
他脸色微红,带了些微醺的醉意——也只是一点醉意而已。
这些酒醉不倒他,他清楚的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想要确认什么,想要得到什么。
可当门开了的一瞬间,商雪袖的容颜映入眼帘,连泽虞却又感到了自己的迷乱。
他心中有一团热腾腾的火焰,不知道是想让眼中人把它熄灭,还是想让它燃的更欢畅。
在他眼中的商雪袖惊愕而又带着欢喜,欢喜又带着些手足无措,像最初相见的时候那样,正当她要大礼参拜的时候,似有什么力量,驱使连泽虞张开了双臂,挽住了已经矮了身姿的她。
连泽虞轻声的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门在他背后轻轻关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仿佛因为这声轻响,商雪袖才回过神来:她是应该要拜见殿下的,即使被免去了这样的大礼,可现在被这样半拉半搀的算怎么回事呢。
她想后退一步,可他却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商雪袖的脸越发的红了,她不敢抬头,可又忍不住抬头。
她竭力做出坦然的模样,可触及了连泽虞的目光,却仍是败下阵来。
太子的头发上星星点点,想必是雪花飘落在上面,进了屋就融化了,这样使得他的发丝略带了些湿意,益发显得漆黑……
雪花又仿佛曾落到他的双眸中,瞬间被眼睛中的热意融化了一般,温润的如同两汪幽深的泉水……
那雪花是不是也落在过他的唇上呢?那唇是粉色的,好像还有融化的雪水沾在上面,两片唇瓣开开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连泽虞看着商雪袖的痴迷模样,她一脸茫然,看样子刚才说的话她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反而还盯着自己的脸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嘴唇。
连泽虞的心里的情瞬间着了火,蔓延至四肢百骸,又如同化成了一滩水,周身流淌。
他原本问的是:“你怕不怕?”
他还想问:“既然怕,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危险的事?”
他更想问:“就连臣子,也未必做到这样的地步,你是因为什么?”
但这些话,与此刻而言,他又觉得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连泽虞上前了两步,商雪袖似是有些害怕和忐忑,又要向后退却。
只是连泽虞却不让,扶着商雪袖身躯的双手更紧了一些,传来暖意,他略微颔首,在商雪袖耳边道:“那么喜欢我吗?”
他的手能感觉到似乎商雪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一下,他嗅到从商雪袖发丝上传来的清淡香气,他的眼睛向后望去,床旁边的椅子上还搭着昨晚的戏服,两条袖子从花纹繁杂的袖口迤逦而下。
他想到在西都台上的那一晚,就是这双水袖舞动无限春意,在她一人营造的“春闺”中,时而展袖,时而折腰,如同柔曼花枝,风中铺陈,不胜春雨,邀人采摘……
他情不自禁的又向前,拢着商雪袖贴近了自己,一只手才松开她的肩膀,却立刻握住了她的柔荑,将她的手拉拽着放到了胸口处,微笑着道:“不说就罢了。可是我是喜欢你的。”
连泽虞从启蒙时起,一切的事情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前进着。
他曾从内心里觉得这样度过二十六岁的年头并没有什么缺憾,甚至也一直觉得以后做了皇帝,如此走完一生,也应是圆满的。
然而有些东西悄无声息的在他还未察觉的时候已经补满了他缺失的那一块……他原以为他什么都不缺,可当意识到了,他已经拥有了。
这样的拥有让连泽虞倍感幸运。
他说这样的话,并非是非要眼前的商雪袖承认什么,或答应什么,也不是为了让自己得到什么而说的情话——事实上,这样的话,也是他第一次说出口。
他看着商雪袖,从他进入她的房门那一刻起,她好像就一直在一个如坠梦幻的状态中。
当他的话音落下,他能感到被他拉在胸前的手先是紧紧的握成了一小团儿,可后来又慢慢的展开平抚在他胸前。
他能感到他另一只手扶着的身躯似有一刹那的放松,他能看到她一双瞪大的眼睛,起了雾气,原本又直又长显得她从来坚定自信的柳眉,也忽的柔婉了起来。一滴滴的眼泪如珠玉般从两汪黑幽幽又那么澄澈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沿着白里透红的脸蛋串串滑落,如同雨水浇在柔嫩的花瓣上。
他再也忍不住,细细密密的吻了上去,唇下的商雪袖正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连眼泪都止住了,随着扑在她脸上炽热的气息,从脸上、耳根到玉颈都泛起了红色,朱唇微张,仿佛连喘气都忘记了。
在这呵气成雾的冬夜,屋内甚至一个火盆都没有,仅有一盏微亮的烛台,可连泽虞却仍觉得满室都充溢着氤氲的暖意,甚至连商雪袖每一滴泪珠都蒸腾成了水汽……她的身躯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贴合在自己的身体上,烛光摇曳,他的内心也摇曳着。(未完待续。)
有时候连泽虞会想要将他的怀抱松开一些,看清楚身下的每一寸为他而绽开桃花红的肌肤。
但只要分离一点点,他就觉得有冷意从这空隙中钻进,他便再次抱紧了她。
他舍不得离开这柔软和温暖,哪怕一分毫,甚至舍不得沿着二人的肌肤之间流下的每一滴汗,仿佛这是另外一种水乳交融的联系。
他能看到商雪袖的青丝散落在床铺之上,如同铺陈开一朵墨色的花朵,而花朵中央是洁白的蕊,随着他的动作时而如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时而如同要被狂风吹折。
她的眼睛一直紧紧的闭着,只是沿着眼角处,能看到仿佛一直未曾干涸的水流,微微的滑到两鬓深处。
她的红唇最开始是紧紧咬着的,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开启,被咬过的唇瓣充了血,更增了艳色,从贝齿间细细的溢出轻吟。
他看着商雪袖那两道长眉的眉心处,似乎全部的表情都集中在那里,便又将嘴贴近了圆润如珠的耳垂处,轻轻的边吹着气,边细细的咬噬着,便感觉到商雪袖一阵阵的颤栗起来。
他轻声的带着些恳求道:“雪袖,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便看到商雪袖的眼皮微动,却仍是不张开,他便抬起上身,微微笑着看着商雪袖。
二人间的空隙立刻就大了起来。离开了温暖的身躯,加之身上见了汗,就连连泽虞自己也是觉得有些寒意的。
他看见商雪袖终于睁开了双眼,那双眼里如同蓄满了春水,可这春水不再澄澈清明,仿佛因他而被搅得浑浊迷乱,看着他的目光好似又不再看他,茫茫然中对上了他的眼神,却急忙避了开来。
连泽虞急忙道:“别闭上,看着我。”
还在商雪袖未及反应的时候,他轻轻重重的动了起来,眼睛却舍不得离开商雪袖的脸,看着她双眉时而舒展时而皱起,她的上一声呻吟刚刚平息,还未及喘过气来,又在他的动作下发出短促的叫声。
她颈下的发丝仿佛被汗水浸透一般更显得黑如墨染,原本扶着他手臂的细长手指也越来越无力,她的双眼慢慢的从茫茫然终于集中到了他的脸上,水汪汪的露出了祈求的神情。
他在她这样的目光下浑身上下也如同酥麻了一般,重又如同抱着稀世之珍一般将商雪袖揽在怀中,带着汗水的湿滑身体已经透出了凉意,让他仍自火热的身体一阵激灵。
他情不自禁的弓起身躯,将头埋在她纤细的肩膀上、发丝里,低沉的道:“雪袖,阿袖,你喊喊我。”
“殿下……”商雪袖的声音带着鼻音,随着呻吟声一点点的溢出来。
他便轻轻摇摇头,道:“不是,阿袖,叫我阿虞,阿虞。”
“阿、阿虞……呀……”
声音入耳,就像一串鞭炮猛地被点燃,他不由自主的要随着那并不存在的“引线”的速度快速而猛烈的驱动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就这样一路燃烧到尽头才能听到最激烈的声响,才能看到最绚烂的花火。
他紧紧地抱着商雪袖,宽大的手掌轻轻的摩挲着她的后背,平复着她,但看着她失神的双眼,和桃色的脸颊,他又忍不住要去触碰她的眉,她的唇,她的一切。
可情潮初退,他的每一下碰触,耳边,脖颈,甚至发丝,都会让她如同被波浪反扑的小舟一般颠起落下,一阵阵的颤栗起来。
连泽虞静静的看着,也静静的等候着。
眼前的人,脸上的桃花粉总会消退,眼中的迷乱也会变得清明,可这中间的每一个画面,都让他觉得珍贵非常——他看到商雪袖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可当她看到自己的时候,脸上又红了起来。
他不禁微笑,她为什么这么容易脸红呢?
这样又羞又恼,又有些忐忑的神色,当真让他爱之不够,也怜惜不够。
这当儿商雪袖又轻轻的移动了一下身躯,可下一瞬间又僵在了那里。
她似乎是想低头看看,可最终还是放弃了。
连泽虞看着如同红布的脸庞,笑意益发浓厚起来,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着笑声他的胸膛跟着起起伏伏,二人连接的地方自然也受了波及,他按住了商雪袖想要往后退的身体,紧紧的搂在身侧,哑着嗓子道:“别动。”
这姑娘似乎也体察到了潜在的危险,当真一动也不敢动了,连泽虞看着商雪袖的双眸,她也正秋水盈盈的看着自己,不过一会儿,可能因为已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也可能因为她原本就是胆大而独行的姑娘,她的手臂便伸出了被窝,一双纤纤的玉手抚摸在他的脸上,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
最终那手停了下来,他听到她叹了一口气,并不是悲伤难过,而是带了喜悦。
她说:“好像是一场梦呵。”
连泽虞没来由的心里就酸楚了起来,将她拥的更紧了一些——其实已经很紧了,道:“这不是梦,雪袖。”
“嗯。”
她轻轻的将头埋在他胸膛里,他就缓缓的顺着发丝抚摸着,道:“雪袖?”
胸膛里的脸便仰了起来,潋滟的双目里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她说:“阿虞?”
他便轻声的,很欢乐的应了一声。
“嗯。”
一旦安静下来,这样的萧条戏院中的一间小屋,这处简陋床铺,干净却粗糙的被褥撑起来的小小天地,包容着他和她两个,虽然相对无言,在连泽虞心中远要比那所锦帷香浓、日夜炭火不灭的东宫还要温暖、热闹。
他看着商雪袖,她本来是想一眼不眨的看着自己的吧,可慢慢眼皮便垂下来,鼻翼微动,脸上是恬静的安睡模样。
他嘴角露出微笑,等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抽身而出,眼前的睡颜上眉头轻皱了一下,她又将身体向自己的方向靠了靠。
连泽虞看着就连睡梦中都是毫无保留的商雪袖,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湿润了起来,有些不忍的轻轻晃了她一下,她就猛地醒过来,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未完待续。)
连泽虞道:“别睡过去。我帮你洗一下。”
他看见商雪袖先是愣了一下,抬起身向床外看去,才结结巴巴对着他道:“哪……哪来的水?”
连泽虞便支起了头,看着她春光乍泄,笑道:“方才你睡着了,有人送来的。”
她先是露出了既讶异又羞耻的神情,而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上身被他看了个遍,急忙又钻回了被子里。
连泽虞便笑了起来,道:“被子里那个……湿的很……而且你这样捂起来,不透气……”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商雪袖又掀了被子,露出又气恼又苦恼的样子,道:“这是人家戏园子的被子……”
连泽虞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亲亲热热的贴了一下脸道:“我抱你去洗。”
她还兀自的在他臂中挣扎,可下了床,却真真切切的感到寒意,连泽虞便抱的更紧,同时也感觉她不再动弹,只是轻轻的环住了他的肩膀,道:“阿虞,你好暖和呀。”
连泽虞凑近了她的头发,也低声道:“你也很暖和。”
他抱着她坐在水中,水是热的,还略微有些烫,她顺从的靠着他,没有固执或者羞怯的一定要自己清洗,而是任他摆弄。
他偶尔会前倾过去,她便略回了头,湿润润的唇舌和他触碰交缠在一起。
水波随着轻微的动作一荡一漾,黑发衬得她的脸颊和身体如同白玉一样,只有耳廓上泛着红,她的黑漆漆的眸子安安静静的看着前面,连泽虞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轻轻的道:“雪袖。”
“嗯。”
“你在担心什么呢?”
他问出口的同时,也仿佛对自己的心情有所察觉。
他迫切的想让商雪袖问他要些什么,他便可以给予承诺,他不会弃她不顾,他会给她他能给的。
仿佛只有如此,他承诺了,她便可以、也必须给他承诺一样——原来,竟是自己在担心。
连泽虞看着怀抱里的人将手臂抬出了水面,指向了那件搭在椅子上的戏服。
“阿虞,你看那件衣服。”
连泽虞便顺着她指向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件衣服曾让他入得门来便生出万千绮思,因那两方水袖,如此缠绵。
“你看那袖子,洁白如雪,每次上戏,我都要先看袖子,若有污垢,我宁肯不穿。”
连泽虞并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但想到她技艺超群,平日定然也是精益求精,一件戏服都这般看重,难怪能这么年轻就成为旦行的领袖人物,想到这里,他反而有些骄傲了起来。
“我的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她微微的喟叹了一下:“女伶殊为不易。我希望能以技艺立于世上,所以起这样的名字,为的是时时警告自己,即便戏台上卿卿我我,人群里抛头露面,却不能行差就错,而要洁身自好。你知道么,戏服所用的布料,一般用丝缎做成,不能下水。”她惆怅的道:“那袖子,一旦染污,便再不能用了。”
连泽虞不知应该怎样回应,只得将她向自己这边靠了靠。
她似乎也体会到了他的心情一般,放松了身体靠在他的怀抱里,轻轻的道:“我只希望,阿虞,你不要觉得我轻浮。”
“怎么会……”连泽虞心中没来由的为她这轻缓、似乎并不在意的语调抽痛了起来。
他便将商雪袖的身子转向了自己,她的眼睛略有些红,轻颤的嘴唇其实早已透露了她内心的忐忑,其实是如此在意她在他心里的样子。
连泽虞万分疼惜的将她按在怀里,似乎只有肌肤紧紧地贴合,只有重重落在她眉眼、唇角、肌肤上细细密密的吻,才能说明他的心意。
可他又觉得,只是这样,也许会让她误会他只是慕色之徒,他便在她耳边说了数声“不会”。
他想,若是她不相信,他就这样一直说下去,直到她也明白他。
也不知道说了十几声,他终于听到商雪袖的一声笑。
她抬起脸,那么欢欣而又充满了仰赖,她皱了皱鼻子,嗔笑道:“怎地如此赖皮。”
连泽虞被这笑意感染,心中的喜悦要满溢出来,轻轻的道:“雪袖,我知道你洁身自好,所以,我真的打心眼里高兴,我得到了你。”
他看到她眉眼弯弯的道:“我也得到了阿虞。”
他便也高兴的点点头道:“嗯。”
连泽虞心中大定,转了转眼珠,笑道:“还疼吗?”
他得到的是一捧水花,商雪袖扭过了身子,趴在了他对面那侧,他便从后面抱着她,继续絮絮叨叨:“哎,这里没有什么药膏,不然可以给你擦拭……”
商雪袖气急败坏的捂住了耳朵,可红潮却从耳后蔓延。
她的手这么抬起,便给了连泽虞可乘之机,他的手臂温柔而有力的箍着她的腰。
他的另一只手便放在她的胸前,一声惊喘就落到了他耳里。
他本想只是逗逗她的,并不想无度索求。
只是此情此景却不是他不想就不想的,或许是他能够控制,此时却想放纵。
他贴近她光滑白皙的后背,半恳求又带着半耍赖的道:“雪袖……”
他乐于看到随着他呼在她后背上的热气,她身体晶莹的白透出诱人的粉,也乐于看到她在自己的掌中被揉搓的如同要融化在这水里,更觉得带着些许恳求意味的低喘轻吟如同天籁。
他却并不继续下去,只是低低的道:“雪袖……要不要……”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这倔强的姑娘似乎紧咬了嘴唇,连呻吟都收了起来,手便忍不住不带怜惜的重了起来,终于满意的听到那声音丝丝缕缕的从红唇中透出。
他将她的头靠向了自己,能看到她的双目微眯,长长的细目中光芒流动,似乎蕴含着一团不会流下来的水珠。
那水珠只在她眼中滚动,似滴非滴。
他的气息不由得粗重了起来,道:“阿袖……给不给……”
那水珠终于滴落下来,随着红唇的开启,一团雾气从那檀口中吐了出来。
那声音如在雾中,似低吟似轻泣的道:“給……”
连泽虞便吻住了那红唇,堵住了她,也堵住了自己,堵住那一霎那二人同时满足的喟叹。(未完待续。)
那蜡烛早已熄灭,化成了一摊烛泪,天色已经透出微亮来。
连泽虞看着瘫软在怀中的商雪袖,身躯上映着微末的光,显露出有些淡淡的青色,长发弯弯曲曲的飘动在水中,如同水中的绝色妖精。
他抱她出了已经不那么暖和的水桶,轻轻柔柔的帮她擦拭着。
她没有再问那崭新的衣物和被褥从哪里来的,也站起身来帮他细细绞干着头发,温柔而顺从,让这冬日的凌晨变得恬静而温暖。
她帮他挽好了头发,又看他穿的整整齐齐,有些不舍,道:“就要走么?阿虞……要不要靠在床上歇一会儿?”
连泽虞便笑了起来,道:“我若走晚了,会被人看见。我怕你不好做。”
她愣了一下,又坚定而霸道的摇摇头:“不会,我是班主。”
他忍不住道:“好吧,商班主。我歇一会儿。”
他便走向了床榻,将原先那床卷起,就听到她短促的叫了一声,他回头,看到商雪袖红着脸道:“上面有……我的……”
连泽虞又起了促狭之心,道:“哦,那你是要留着吗?”
“谁要留……”商雪袖红着脸,嗫嚅道:“别给旁人看到。”
“好。”他点点头,却想着,过会儿恐怕是要他自己个儿扛着被褥走了,这样的太子,也没有人见过吧。
连泽虞靠在床上,商雪袖帮忙把枕头垫在他后背,又拉过被子帮他盖上,他就拍了拍身边道:“过来一起。”
他看商雪袖还磨磨蹭蹭的不肯过来,又道:“你看你的腿都在抖。”
“哪有……我的腿功很好。”商雪袖道。
连泽虞便意味深长的道:“哦,阿袖腿功很好。”
“你……”看商雪袖露出了气恼的样子,他才笑笑,道:“过来吧,不闹,咱们俩歪一会儿。”
一晌梦里贪欢。
商雪袖眨了眨眼睛,屋子里已经大亮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拥了拥棉被,是又香又软的绸缎被,床前不远处,放着火盆,除此之外,她的屋内并没有什么旁的不同。
她将脸埋在了棉被里,种种真实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她身上,一声声“雪袖、阿袖”的低语仍如在耳畔。
她喃喃的道了一声“阿虞”,仿佛这床被子就是给她温暖和欢乐的阿虞。
过了一会儿,商雪袖又觉得这种行为很傻,她有些懊恼的拍了拍被子,刚坐了起来,便察觉出异样来。
她有些愤恨的勉力下床,又整理好被子,已经腰酸腿软,又想到连泽虞那句不正经的“腿功很好”,就觉得脸上**辣的。
商雪袖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尚算是整齐,便梳拢了头发,又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眼圈儿都有些发青,便补了补粉,这才开了门。
门外的光线被雪映照的有些刺目,凉意袭来,她觉得精神极了,看旁边早有人等在门外,见到她出了门,走了几步过来,道:“商班主。”
商雪袖看是原先程思远派给她的护卫,想必连泽虞又特意留了他们俩下来,便微笑着点点头,看着前面那趟房子,道:“怎么这么安静?什么时辰了?”
那护卫道:“午时过约有半个时辰了。大家都用过饭了,两位岳师父发了话,说您病了,需要静养,又说大家都受了惊吓,没什么事可以在房内休息,所以您这边没人过来打扰。”
商雪袖脸上微红,道:“那个……我有些饿了。”
那护卫急忙道:“早已备好了班主的饭,一直热着呢。”他又道:“本来应该等您醒了新做……”
商雪袖打断了他的话:“不用,饭菜端过来就好。还有,帮我买些画笔、颜料和纸来。”
大岳和小岳被过来的时候,商雪袖刚刚放下画笔,边揉着着实有些疲累的腰肢,边看着眼前的画卷。
两位师父进来的突然,她还未及把手从腰间移开,便有些窘窘的,但不过片刻,便也横了心,总归事情做都做了,也没有什么需要辩解的。
这么一想,她神色就坦然了一些,道:“两位师父,指点一下我的画,许久没画啦。”
岳麟探头看过去,便是一愣,然后瞥了一眼商雪袖,这是打算挑明了吗?
那画面上是一幅人物小像。
俊朗的男子长身玉立,鬓如刀裁,发色如墨。
细看去,似乎每根发丝都细细勾勒描绘过,眼睛尤其用心,墨黑的瞳仁上用太白点出了星点光芒,那太白似乎刻意晕染过,使得画中人的眼神温柔而不凌厉。
若是寻常小像,这样的立姿后往往衬以修竹兰草,但商雪袖却在那男子身后画了半掩的两扇门,门外幽青夜色里雪花纷飞,再一看,他发丝上和披在身上的大氅上也点出了片片飞白。
好一个风雪夜归人。
岳麟教了商雪袖三年画,从一片空白开始,到现在,其实并未特别偏重的学过画人物,反而以寻常花花草草居多。这小像画的虽好,但若真让他从技法来说,还有甚多不成熟之处。
只是这副太子小像,让他怎么评点?
他转移了话题,道:“还未题字?”
商雪袖道:“还未想好呢。”
“不如就提‘风雪夜归人’如何?”
商雪袖淡淡的笑了起来,道:“师父好心,可这个‘归’字用在我这儿不合适。”便提笔蘸墨,悬腕在那画上写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岳麟看她并没有什么怨尤的样子,反而一直神情恬淡,还隐含着淡淡喜悦,他向来知道商雪袖聪明,一口气叹都叹不出来,便道:“你决定了?”
商雪袖笑道:“我决定什么?两位师父这边坐。”
她将大岳小岳让到圆桌那边坐下,又斟了茶,道:“二位师父不必如此,也不用担心,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其实我今天请两位师父过来,是问问,西都既然大局已定,是否可以登台了?我知道前面这两部为了我自己的心意,其实很多地方都欠斟酌,需要大改,所以我暂时不会再碰《生死恨》和《春闺梦》了,那么唱什么还是想听听您两位的意思。”(未完待续。)
岳麒看着商雪袖,好歹也教了三年,孰能无情,早不知不觉有了一种自家有女的感觉。
可现在,哪怕那人贵为太子,他都有种好不容易种了一棵好白菜被拱了的憋闷。
尤其商雪袖本不是那样杨花水性、不知自重的女伶啊,此刻偏是个神色淡然的样子,更加让他苦恼的一塌糊涂,简直恨不得要捶胸顿足的问一句:“你是不是傻啊?”
岳麟和他想的不一样,事已发生,便要想后面的路怎么走,听了商雪袖的话,他略略点头,又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道:“你能念着继续领着新音社唱戏很好,只是现在能由你说了算吗?”
“为什么不由我说了算?”商雪袖道:“两位师父应该知道,这原本也是个没结果的事。”
岳麒和岳麟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商雪袖又道:“我是女伶,这点永远也不会改变啊。”
房门是开着的,她能透过房门,看到前面那一排房屋,地上仍有薄薄积雪,上面则是一片暮色沉沉的天空。
“您二位心疼我,替我觉得可惜难过,可我自己并没有那样想。我倾心于殿下,日后想必旁人再也看不上了,让我随便找个人过日子,难道您二位就不可惜我吗?”
她脸上露出笑意,道:“所以反不如热热闹闹的唱戏过这一辈子,即便以后老了不能唱,还能收徒传艺,这也是挺好的事,而且原本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意愿。”
岳麟是一直盯着她的,眼为心窗,她目光澄澈而坦然,看来说的也的确是她的心声了。
“这样,也没有辜负六爷栽培我一番。想想也是各方面都能圆满的事儿,”她看着两位岳师父,神色也认真了起来:“大岳师父,小岳师父,您也别觉得好像只有我被亏欠了一样,若我能和殿下得以圆满,那明剧我就没法子再唱了,我得了一边儿,却立刻缺了另一边儿。在我身上,无论如何也是没办法的。我们继续唱我们的戏,不让殿下为难,也不会辜负六爷,明剧仍可得以传唱,若殿下还能念我这样一场好儿,说不定对明剧也有助益,何乐而不为呢?”
最后她说道:“只当是**高唐,便罢了。”
声音里到底带出了惆怅。
岳麒和岳麟对视一眼,到底还是点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俩会好好安排,看看后面拿什么戏开场,这次再演,才是在西都名副其实的打炮戏。”
商雪袖展露出笑意道:“是呀,得好好练才行。”又道:“新音社的人……我脸皮薄,到底也不好意思出面说,还是您二位说明白的好,告诉他们,是为了别私底下胡乱猜,一旦知道了就不能再往外说,有关殿下清誉,真有事,谁也保不住他脑袋。”
岳麒瞪大了眼睛,道:“你脸皮薄?”
商雪袖便笑眯眯的将他们俩推了出去,道:“行啦行啦,哪有师父笑话弟子的!”
虽然二人出门时还满面笑意,可回到屋里,却不约而同的心头沉重,直到了半夜也睡不着。偏这时候又听到外面响动,想到八成又是太子长驱直入,两个人越发面如锅底。
大岳和小岳未入仕途,寄情书画山河,又亲自教一个女伶,并不是死遵陈规滥矩的人。
岳麒喃喃道:“总觉得她想的简单了,若这位不放手……难道要一直不明不白的……你看看……想来就来,连外室都不如……她懂不懂啊?”
饶是岳麟心中凄凉,却不敢开门,便吹熄了灯火,黑暗里长叹了一声:“她又不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子,甚至连小家小户都不是,从小在江湖上卖艺,哪有人教她这些。但也算是难得的真性情之人,在这点上,我只有佩服她的。”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安慰岳麒,还是自我安慰,岳麟又道:“你也莫要担心,这位从来就不是强取豪夺的人,不放手还能怎么样,戏班子难免到处跑着演戏,说不定距离远了,慢慢也就淡了。”
商雪袖正在浅眠,她拥着被子,迷迷糊糊的想着,这也算不错,阿虞帮她放了炭盆在屋里,那么暖和。
她又摇摇头,她的阿虞远不止这样好。
恍惚间,就听见叩门的声音,她心里砰砰砰的跳了起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蹦下床去跑了过去。
门被她一下子打了开来,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外面扑进来的寒气,就被拥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怎么都不问是谁就开门呢?”连泽虞问道,又将她一把提起直接拎到床上,道:“而且还不穿鞋子。着凉了怎么办呢?”
商雪袖看着连泽虞,已经换了一身戎装的打扮,道:“是要走了吗?”
“今夜走。”连泽虞专注的看着商雪袖道。
他是去打仗的。商雪袖便直起了身子,轻轻的抱住站在床边的他道:“阿虞要保重。”
那盔甲冰冷且坚硬,他只虚虚的环拢着她,仿佛生怕重一些就会硌到她一样。
商雪袖不由得心里不舍而酸涩起来,双手慢慢的摸到了连泽虞的脸上,那是她能接触到的他的肌肤,虽然才从外面进来,可是一点儿都不凉,温温的。
随着她的手轻轻触碰,他的眼睛就慢慢的弯了起来,他侧过了头,用他好看的唇追逐着她的手,吻到手心,手心便烫了起来,吻到手背,手背便酥酥麻麻。
她缩回了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依恋:“那马上就要走了吗?”
他的声音带了温柔:“还有一两个时辰。”
按照商雪袖想的,也许他真的只是见一面儿就走了,而此刻听到还有一两个时辰,如闻纶音一般抬起头道:“真的吗?”
她看到连泽虞笑了笑,点点头。
商雪袖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无措,四顾看着,道:“那你要熬夜赶路呀,应该休息一会儿。”
她看着连泽虞道:“你睡一会儿吧,到时候我叫你,我会一直听着外面的更漏的,不会误事。”
说完了还往里让了让。
连泽虞又笑了起来,道:“阿袖是在邀请我吗?”
天才壹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商雪袖看着他开始脱那身看起来极其复杂的盔甲,大吃一惊道:“你别脱啊,和衣歇一会儿,你……我不会穿这个东西啊,到时候你怎么穿上啊?”
闷闷的笑声从连泽虞的胸膛里发出来,他已经抬腿上了床,一把揽住了商雪袖道:“你总要学会为我穿衣的啊。”
商雪袖反身抱住了他,没有盔甲在中间阻隔,来自他身上的热就蔓延了过来,她轻轻的道:“好希望以后你都不用打仗了。”
话音刚落,就感到他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后背,他的唇落在她的头顶,道:“阿袖,这场战事,你为我做的太多,谢谢你。”
商雪袖摇摇头,并没有说话,那么一丁点儿的付出,对她来说已经得到了无数倍的回报,而且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回报,可上天却给她太多惊喜。
她的阿虞,给她太多。
她眼睛里的阿虞眉毛长而挺,看着自己的样子那么珍视而爱惜,她的手和他的手一直交缠在一起,这一刻那么安心。
她醒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
昨夜他那样缠着她唱曲给他听,只一句“被纠缠”还没唱完,整个人便也被他纠缠住了。
后来呢,头发也纠缠在一起,手指更不要说,一直被他掌控着交握着的,还有……
那是怎样的纠缠呢,她的唇舌和他的唇舌,她的手臂和他的手臂,她的身体和他的身体,似乎怎样勾连都不够,怎样贴近都不够。
他说,阿袖,你回霍都吧,等我平定了上京,叫人来接你。
她便忍不住用双臂勾住了他的身子,为的只是能将脸埋在他胸前,好像这样能忍住眼泪一样。
若知道她没有想过跟他去上京,他可会难过和失望么?
可他是多么聪敏和敏锐的人啊,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小小的不舍,他都能体察得到,只是叹了口气,却拥抱她更紧。
商雪袖的心中若说不惆怅,是假的,可是还未及惆怅,便已被牵挂占满。
她下了床,愣怔了一会儿,起身看向那副画,上面的连泽虞仍旧微微带笑。
————
柳传谋在大帐中一把把急件扯个稀烂,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不是她,柳家怎么会有此灭族之祸!”
急件是由宫里加急派出的,是丽贵妃责问为何战况迟迟没有进展。
按照原先的计划,石城关眼看就要断粮了,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一定能攻下来。可他怎么会知道一夜之间守城的将士又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愣是又抵挡了这么多天?
柳传谋心里此刻也有了定论,连泽虞那支兵定然西进去了,压根就不是什么要前后夹击他的计策,所以他更加要打下石城关,北入上京“勤王”!
正谋划间,柳平波大踏步的进来,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道:“父亲!西都……西都被连泽虞破了!”
柳传谋一下子就厥了过去。
柳平波喊了随军的大夫,折腾了好半天才把柳传谋弄醒,幸而不是中风之症,柳传谋躺在床榻之上,流下了两行老泪,道:“是为父害了你……你姐姐……”
看着柳传谋瞬间老了十岁,柳平波也再不好跟他说什么噩耗了。
那群被放走的伶人,若是被父亲知道他们拿着他的令牌,通行顺畅的进了西都,一路上凭着《生死恨》和《春闺梦》为太子争了无数人望,《春闺梦》更是被传为唱破了西都的城门,恐怕父亲就要活活被气死了。
柳平波也不怨丽贵妃。
时也运也。
最初,时运是站在丽贵妃那边的。
丽贵妃发动也的确挑了最好的时机,连泽虞领兵在千里之外,皇上突然在丽贵妃的宫内发病,昏厥了过去,她当时就封锁了消息——太子辅政十年,本来就根基极稳,若不出意外,她的那个小皇子想登上皇帝的宝座,想都不要想!
难道还要等着连泽虞大胜回京,重新稳定局势吗?
父亲和他接了丽贵妃的信,也立刻意识到了这机会稍纵即逝,为了这一天,他和父亲在上京部署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银子!
他们立刻传信让丽贵妃下旨令太子只身返京,接管禁宫,控制朝臣——有些个不识抬举的,杀了便是,禁卫头目和上京的守军将领早已换成了柳家的人,还怕什么?
太子返不返京早就不重要了,一道旨意下来让三皇子继位,大事就定下来了,至于平息后面的不服和风波,是他和父亲的事,养了这么多年兵,为的是什么?
可后来却越走越艰难,仿佛一切运气都用尽了一样。
谁也不知道本来被囚禁的萧后怎么就突然从禁宫里失去了踪影!
她跑了就跑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太子妃,俩女人也不算什么,但是,和她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御玺……
他和父亲这边也不顺利,石城关迟迟未破,西郡原本还在观望骑墙的人被一个小戏子唱的站到了太子那边儿……
柳平波揉了揉太阳穴,这档口,他不能只顾着怪谁了,想好对策才是最重要的事。
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得知萧后失踪,他就已经派了密探全上京的搜查。
如果能最后拿住萧后和御玺,还是他们的赢面儿大……但是他要和父亲合力破了石城关……不能被连泽虞和丁兆龙合起来包了饺子……
可情势太不乐观了,他们的粮草……也岌岌可危了,后方失守,便再无一城一镇支撑柳家的军队,没有粮草,别说打仗了,恐怕只能等着饿死!
他额头上青筋显露,道:“传口信过去,请上京的童将军火速出兵夹击石城关!”
李玉虽然并不干涉西都内务,但那么多兵坐镇西都,也难免让西都众官员压力倍增,因此办起事来格外的卖力,不过十来日的功夫,西都已经恢复了些许元气——这少不了柳家的贡献。
柳家被抄了,从中非但搜出了无数财物,还有若干违禁之物,和柳家沾亲带故的一律都被捋了一遍,明里暗里由柳家做东家的商铺也如同筛沙子一般被筛了出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天才壹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因为之前情势不好,除了本地的少数几个唱西郡土戏的小戏班子,西郡这边根本没有其他戏班子来。【aiquxs】
现在的西都只有新音社一家,不但有了收入,甚至可以说赚得盆满钵满——在商雪袖的安排下,每晚都要轮着上戏,春字辈的学徒们也算是有了机会可以登台,百姓们也需要通过这样的形式来告诉他们,现在是安宁的,祥和的,不会再有动荡。
新音社这一趟实际上都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的,最后非但有惊无险的度过了,还名利双收。
现在他们的住处就是暂管西都公务的裴大人提供的。
原本是柳家的一处院子,宽敞的很,里面各物事一应俱全,非常的得住。
尤其又有两个连泽虞留下来的护卫,在旁人眼里,这自然是摆明了太子殿下也觉得新音社是个晓得国家大义的班子,有意抬举呢!
商雪袖反而觉得这样不好,生怕大家伙儿给捧得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在说戏的时候比平时还严厉了三分。
众人原本就服她有本事,就算大岳小岳不提,在监牢里放人出来的太子怎样对他们的商班主,也都看的一清二楚!
大岳小岳再这么轻轻重重的敲打一番,他们纵然心里或许有些个想法,但更加觉得不能得罪商雪袖,那不就是得罪太子、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吗?
何况现在新音社已经抱上了太子的大腿,以后只有更红更好,大家伙儿的态度也慢慢的微妙了起来。
台上面儿练戏演戏极其认真,商雪袖说啥是啥,台下面儿再也不敢私下里评论或对着商雪袖说什么玩笑话。
这样,商雪袖就越发的变得清冷起来。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余梦余那样的人,余老爷子身边儿只有一个打小儿跟着的余三儿。
他对技艺精研极深,寻常人越发被他不放在眼里,觉得无法说到一处,其余的伶人们都是众星拱月般的敬畏着却远离着他,就算在他自己的镜鉴班里,老爷子也从不说笑。
也罢,也许这样才是最应该的吧。
商雪袖叹了口气,看着外面,拥着暖呵呵的手炉,到底也是有些寂寞了。
还几天就过年了,今年又和去年一样,还是没法回到霍都了。
商雪袖不禁又笑了一下,在霍都的那几年,过年的时候都不曾停过上课、练功,萧六爷又是那样的性子,其实一点儿都不热闹,可于她而言,到底那里已经成为“家”一样的存在了。【aiquxs】
在西都的事情,她一直没有动笔和六爷交代过,她知道两位岳师父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做主去和六爷去信说,他们……应该是在等她写信吧。
可这件事,她却想当面和六爷说的。
想到萧迁,商雪袖心里五味杂陈起来,便不由自主的抓了抓头,然后自己也被这略有些粗俗的举动惊呆了,便坐在椅子上笑了起来:阿虞,你有你的难,我也有我的难,可还是觉得那么的好。
午后的冬日阳光斜斜的射进来,晶莹白皙的脸上,笑意却如同春花绽放。
————
年底的时候,西郡辖制内的城镇大小官员至少有八成都领了裴大人和李玉的联名召令进了西都。
倒不是为了秋后算账,本来西都官员都未被清洗,何况他们呢?
主要是还不知道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因为原先被柳传谋征缴的太过,很多地方村镇都大伤元气,没粮食,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也跑没了。
所以这次召集了官员们,是为了布置春播一事,还有就是急需安抚民心,张贴和散发安民告示,重新制定税赋,无主了的土地如何安置……这都是要商议的。
商议后还不能擅定,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折子此时自然不能发到上京,要送给太子审批。
数日之后,身着一袭石青色的棉布袍子的展奇峰,迈步走进了郡守府,还带来了太子的亲手谕令。
虽然展奇峰作为太子幕僚之一,并不像程思远那样有着名正言顺的朝廷官衔,但裴大人却不敢轻视这个细眉长目、薄薄的嘴唇时常带着莫名笑意的年青人。他甚至怕手下不明所以的官员看着他年纪轻而开罪了他,便邀了李玉一同接待。
一番长谈之后,裴大人和李玉对视一眼,幸而没有露出不恭敬来。
展奇峰从石城关一战谈到了现在的战况,又谈到了西郡目前的民生事务,松阳江一带的春汛,以及为防止柳逆卷土重来在几个关键城镇的布防,对太子手谕解释极其详尽,无一不通。
私下里李玉不禁感慨道:“果然是少年俊才。”
他在展奇峰这样的年纪,以文章成名,却不曾有他这样的谋略,也不屑于专注于这样的俗务。
裴大人道:“我更佩服殿下能将这样的人才招至麾下,我等有幸,可见到天下归心那一天。”
这马屁在李玉耳里,拍的甚过,他只笑了笑,裴大人的想法他还是大概能摸透几分的。
只是这段时间裴大人确实对他不错,看起来是有诚意结交的心思,投桃报李,他便走了一趟,替裴大人问了他问不出口的话。
“展大人,不知是不是太子派你留在西都,帮忙处理开春后的这些事务了?”
展奇峰笑道:“李大人不必这样多礼,我无官衔,岂敢称大人?若大人不嫌弃,在下想高攀一声兄长,不知可否?”
太子东宫幕僚以后前途无量,原本李玉也有意结交,此刻听展奇峰主动提起,怎会不应,便哈哈大笑道:“展贤弟真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展奇峰却做不来他那样的粗犷模样,只是微笑道:“李兄,我只是殿下的信使而已,我另有要务,您大可以让裴大人放心,西郡恢复到现在的样子,是裴大人一众官员的心血,我怎么能做出夺人功劳的事儿?而且同为殿下做事,原该同心戮力,不应计较太多。”
李玉回头就将这话原封不动的说给裴大人听了。
裴大人吃了个定心丸,然而脸上却火辣辣的。
展奇峰的确另有要务,他从下榻的驿馆里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位嬷嬷出来,两顶轿子到了新音社的住所。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天才壹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商雪袖看着眼前这两位从未谋面的一男一女。
这位嬷嬷的鬓边已经有些染了白,衣着既不朴素,也不华贵,只让人觉得恰到好处,风度更佳,眼神看人真诚,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得体的笑意。
那位年青人看上去也是容貌俊秀,虽然只是普通读书人一般的打扮,身着青布棉袍,却从里到外透出不凡的气势。
商雪袖面上没露出表情来,只是微笑着将他们请进了客厅,又亲手泡了茶奉上待客,才客客气气的道:“不知二位找我何事?”
即便方才商雪袖再三相让,那位嬷嬷也一直没有落座,而展奇峰在她泡茶奉上的时候已经急忙站起,从袖中抽了信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道:“商班主,我是替殿下送信而来。”
这样的开场,展奇峰也觉得说起来十分艰难。
他看过商雪袖的酬军戏,只是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商雪袖不认得他罢了。
身为一个极精明的下属,若是此刻还摸不清她和殿下的关系,那岂非太笨?展奇峰既已知道了这层关系,以前在台下赏玩一个女伶的心思就不能再有,想来想去,竟只有“商班主”这三个字最好用。
商雪袖心中先是讶异,后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脸上微红,接了信过来,匆匆瞄了一眼信的封皮,她并没有见过连泽虞的字,但即便是真的,当着客人的面儿就这样拆信观看也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她也不想当着这两个人的面儿看殿下的信件,便只将信件纳入了袖中。
商雪袖又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年青男子,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个跑腿的信使啊,便道:“是我失礼了,还未及请教二位是……”
展奇峰露出了真诚的笑意,再次见礼道:“我姓展名奇峰,是殿下的幕僚,和程思远程大人是同事。上次您石城关捐银献演,我也在石城关,对商班主这样儿的义举十分佩服,只是当时战事繁忙,无缘得见。”
说完他又侧了身子,指向那位嬷嬷,十分谨慎的道:“这位嬷嬷姓宋,因为太子殿下看商班主身边没有带得用的人,所以特意让我和宋嬷嬷前来照顾商班主。”
他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扫过了方才商雪袖拿着的水壶和屋子角落里的炉灶,道:“日常这些琐碎粗糙的下人做的事,商班主都要亲为,没有人照应,还是太辛苦了些。从今天起,班主但有吩咐,我和宋嬷嬷无不从命。”
商雪袖不禁有些脸红,她怎么能去“吩咐”一位太子殿下的幕僚做事?
也不知道阿虞是怎么想的……她现在有些后悔刚才应该打开信看看连泽虞怎样说的,因此便有些局促起来,施礼道:“展先生,宋嬷嬷,”她心里跳个不停,仿佛那封信就要自己从袖袋中蹦出来一样,红着脸道:“容我失陪片刻。”便急急的走到了后面,迫不及待的拆了信。
信远道送来,早已不再平整如新。
信纸上他的字铁钩银划,苍劲有力,但可能因为是写给她的,所以似乎笔锋还刻意收敛了几分。
其实也只有两页纸而已,想是行军之中,并不能写很多,可上面字字句句的关切之意却足以填满他走之后丝丝寂寥在商雪袖心里形成的空洞。
商雪袖看过了第一页,第二页的字便展露在她面前。
他写着:君若为朝云,我当为晨风;君若为暮雨,我当为晚云。阿袖,你我之间,不要有参商之憾。
字字句句实在猝不及防,商雪袖急忙掩住了双唇,可眼泪却汹涌而出。
等她收拾了心绪,洁了面以后再重回客厅时,展奇峰和宋嬷嬷看到她眼圈泛着微红,脸色也有些红,不禁又相互之间递了个颜色。
宋嬷嬷耳边还回荡着展奇峰刚才说的话。
“宋嬷嬷,我知道你在宫里呆了十几年,在你眼里,恐怕商班主行动坐卧、一举一动都不合你的规矩。但太子视商雪袖极重,请你来,并不是让你挑她的毛病,教导她什么,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伺候好她。”
展奇峰话音十分冰冷。
宋嬷嬷原本是跟在萧皇后身边的。
在当时萧皇后还未出阁的时候,她便是萧家的奴婢了,随着小姐成了皇子妃,再后来成了皇后,她也从一个后宅奴婢成了宫女、成了嬷嬷。
宋嬷嬷先是伺候萧后,后来太子殿下出生,她因为做事稳重,也实在是萧后的心腹宫人,便被派在太子身边。
眼看着一个小娃娃,长成了俊秀英挺的大好青年,她也从一个大宫女变成了教养嬷嬷。
这么多年,太子身边伺候的宫女,各样的规矩无不是宋嬷嬷手把手带出来的。
萧后和太子待宋嬷嬷都极好,后来赐她出宫。她本来也错过了结婚嫁人的年华,在老家寻到了自己弟弟一家人,就干脆住在一起了。她也不缺花用,年节的时候太子还常常派人送东西给她,所以她过得舒心的同时,还怀着千恩万谢。
这次,是太子亲自让人带信给她,私下里请求她来这边陪伴、照顾一个女子。
甫一见面,饶是宋嬷嬷见过那么多被选入宫中的女子,商雪袖也仍是能让她眼前一亮,心知这样的颜色不可多得。
她的确是以为这名叫“商雪袖”的女子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以后想要收入宫中,为免什么不懂出丑,便先让她帮忙调教调教,熟悉宫里的规矩。
且不论商雪袖竟然是一个女伶这一点就让她心生反感,就是方才的行为举止,在宋嬷嬷眼里的确有许多不合她意的地方。但她并没有说什么,一直面带笑容,可不知怎地这位展大人就抓住了她流露出的那一点点挑剔,趁着商雪袖去看信的空档儿和她说了这番话。
此刻商雪袖有些尴尬的清咳的一声,已经略带了些鼻音,便掩饰着提了水,要给这两个人续茶。
宋嬷嬷哪还会让她自己动手,早已快走了几步走到商雪袖面前道:“姑娘,我既然已经被派了过来,哪还要劳烦你做这种事儿?”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宋嬷嬷亲亲热热的从商雪袖手里接过了水壶,给展奇峰续了水,这才看到展奇峰冰冷冷的眼神露出了些许满意。
商雪袖并不是没见识的,虽然没有太过在意宋嬷嬷,可展奇峰却还是让她有些犹豫了。
“我这里只是个戏班子而已,日常杂事也有一位老先生在帮忙打理,展大人既然和程大人是同事,本来都应该是殿下的左膀右臂,自有正事去做,怎么能浪费时间在我这里?”商雪袖看着展奇峰道:“我见识不多,可也知道现在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万一影响了展先生的前途,就是我的罪过了。不如我写封信回去,请殿下不要大材小用可好么?”
展奇峰笑的豁达,道:“商班主不必如此。岂不闻帝王家家事也是国事么?所以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他见商雪袖还要说话,又道:“若我留在这里,殿下能得心安,才能集中心思处理国务。”
商雪袖低头垂颈,在她心里,她哪里算得上帝王的家事呢?可她又不知道应该怎样说。
宋嬷嬷看商雪袖的样子算是勉强同意了,便笑着道:“姑娘不必太过纠结,只听太子殿下的安排就好。我刚才进了这院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也太冷清了!”
新音社来西郡其实是仓促而行的,因为危险,连龙套带的都有限,更别说带上伺候的人手了,像青环、檀板儿他们都被商雪袖留在了萧园。
这才导致商雪袖身边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原本裴大人安排他们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配了人手的,但商雪袖却推拒了。
他们一个戏班子,人家愿意抬举,可自己也当知道斤两,何德何能可以白住人家的房子、还使奴唤婢?
只是因为她这样推拒了,反倒也不好自己找人了,不然好像和裴大人有什么芥蒂一样。
所以从年前到现在,洒扫、烧水等事都是新音社的人自己来做,这样的日子商雪袖以前也是做惯了的,倒没觉得怎样辛苦。
可是不得不说,有人张罗安排一切的确不同。
商雪袖原本以为展奇峰这样的书生模样,一定也和大岳小岳师父差不多。
两位师父就是特别不耐烦琐碎俗务的,他们自己都还要别人帮忙打理呢!就连这次他们二人回霍都过年的行李都是商雪袖这个女徒弟帮忙收拾的!
可没想到展奇峰俗务上极为精通,又不自持身份,帮着管头儿做了几回,商雪袖便将一应除了演戏之外的事情都交给了展奇峰。
毕竟管头儿年纪大了,商雪袖也不太忍心再劳累他,另一方面则是她的新音社在这西都之中太有名了,除了演戏之外大大小小的官员、文士无不争相邀约,请她赴宴的也多,原先是大岳、小岳和这些人打交道,两位师父走后,管头儿便有些够不上了,而展奇峰来了,却正正好解了商雪袖这个难题。
而她自己,顿觉可以拿出更多的时间来整理戏目、音律了,她的第一本音律当时粗粗誊写完以后便交给了六爷,她这边仅剩了最开始的草稿,还想着再完善一些,若六爷同意,可以借着六爷的手经由曲部传扬出去。
又过了几日,终于有另外一家唱明剧的戏班子来到了西都。
展奇峰也慢慢摸到了戏班子运营的门道,便来问商雪袖:“班主怎么看?”
对于这家后来的戏班子,商雪袖是有一点小愧疚的。
新音社来了西都这么久……那个后来的班子,生意恐怕不会太好了。
商雪袖沉吟道:“新音社不能再留在西都了。长期在这儿,对两家都不好,我原本想离开西都,到西郡其他地方走走的。”
展奇峰道:“西郡内还在整顿,春播也快开始了,未必合适。而且既然有戏班子来了西都,西郡其他地方陆续也会有唱戏的去唱了。不然,您还是在西都居留一段时间,唱不唱戏的倒没什么。”
他朝着商雪袖宽慰的笑笑:“我帮着管先生打理班子,这段时间唱戏的收入和上面儿的赏赐极丰厚,班里颇有盈余,就是您自己的私房,也相当的不少,倒不用愁吃喝用度。您在这边会会文,排排戏,过段轻省的日子。等朝廷的局势安稳下来,我再陪着您去上京。”
前面说的都有道理,商雪袖一直在微微颔首,可听到最后一句,脸色略微黯淡了一下,道:“新音社去年才从上京南下,哪能那么快再去上京呢?”
她也不能像展奇峰说的那样留在西都。
新音社其他人并不像她那样把明剧看的极重,所以这一班子人停在一个地方,斗志也会慢慢消磨光,还是带着出去走更好一些。
展奇峰略愣了一下,但他很好的掩饰了过去,道:“既然不去上京,商班主没考虑过去南郡一行么?”
是啊,南郡。商雪袖想:若没有在霍都遇到太子,若国家没有生乱,若不是她坚决的要去石城关,她原本应该去南郡一行的。
临行的时候她知道余班主有意往东边走,徐治也有意去那边,想必现在他们在东郡已经打开局面了吧?
商雪袖眼中不由得露出向往的神色来,大岳师父和小岳师父都出身南郡,那里是文采集萃之地……
展奇峰道:“班主可以从西都返回霍都,休整一下再从霍都南下。”
商雪袖摇了摇头。
六爷曾说过,江南小戏之多,天下为最……想必她从霍都去南郡,六爷不但不会反对,还会特别支持,提供很多的便利。
可是,她却没法面对六爷……
想到这里,各种情感涌入心中,一时间商雪袖难过的透不过气来,她闭上了眼睛。
展奇峰这段时间见惯了她作为一班之主,绝世名伶的气势,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脆弱,她睫毛微微颤动,而眼角处已经沁出泪滴来。
商雪袖睁开了眼睛,偏过脸看着外面,阳光下她的眼睛被刺得难过,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们直接在西郡南下,然后渡松阳江。”
(第三卷完)
松阳江上桃花汛,风送行舟春流急。
新音社未出元月就离开了西都,怕的就是再晚一些赶上松阳江的桃花汛。
这时节寒风仍然凛冽,松阳江西头的冰雪还没融化,河道窄且水流平稳,十分适合行船。
商雪袖站在船头,她很小的时候跟着跑船,对松阳江一年四季什么时候平缓,什么时候波浪大,倒是还依稀有点儿印象。
但难得的像展奇峰这样的读书人竟然也知道。
她看着展奇峰,他站立在船头,一身儿粗布棉袍,两手笼在袖筒里,丝毫看不出什么文雅模样,正兴致勃勃的和掌舵的船工说话,说的是春汛秋汛、两岸几年的旱涝情形和庄稼收成。
这艘船显然不如当初六爷准备的那艘舒适,因为现在一应开支都实打实的出自由新音社自己赚来的银子。真的雇一艘豪奢的船,商雪袖想想也觉得肉痛的很,她终于明白当初齐老班头为什么那么抠门儿了。
前面水流急了起来,那船工无暇再聊天儿,展奇峰转而溜达到商雪袖身边道:“班主可感觉到船速快了许多了?”
商雪袖点点头,因为船速快了,所以从她身边掠过的风感觉也更大了一些,饶是她穿的和展奇峰一样臃肿,也不免有些发冷。
展奇峰走到舱门那,开了门让宋嬷嬷拿了一件斗篷出来递给了商雪袖,看着她熟练的又把自己个儿包了一圈儿以后,笑了笑道:“今年似乎回暖的早,上游冰雪消融的快,这边的水流就要湍急,我看今年桃花汛要提前了。不过这样也好,比预想的要早到南郡。”
他说的不错,不过一两日的功夫,随着水向东流,船只几乎不费力气的顺流而下。
商雪袖再看两岸,南岸已经隐隐约约可看见一片片的淡淡绿烟,粉粉桃红。那桃红还不显著,想是只是结了花苞而已,可想而知,当沿岸这一线的桃花俱都开放时,该是何等的热闹!
展奇峰看她脸上的表情终于露出了少有的雀跃欢欣,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便道:“南岸的桃花是时常被骗的。”
商雪袖奇道:“怎么说是被骗?”
“桃花这种树开的急,只要有一些回暖便抽了花骨朵,再有点春意便会迫不及待的开放。但沿江一带,气候其实时有反复,这一代水汽极大,一旦来了倒春寒就要下一场冰雨。桃花就会被活活的冻在树上。”
他嘴角挂笑,手仍然操在袖筒里:“但树怎么会有记性呢?每年几乎都被骗,有词云,‘冷香凝露,一支冻雪簇桃花’,说的就是松阳江这一线的南岸桃,是南郡著名的一景。”
商雪袖不由得笑起来,道:“这真是倒霉的桃花啊。”便喊了管头儿道:“南边儿景致好,让大家伙儿都开窗透透气,不然都把自己憋闷坏了。”
展奇峰看她来了兴致,也展颜道:“班主不要急,这桃花一天一个样儿呢,如果不急,待到河流平缓的地界儿,南岸那边各几里就有小码头,专供游船停留玩耍,还可以上岸看看。”
商雪袖也终于注意到他一直说的是“南岸桃花”,边转了身,向北岸望去,果不其然,除了一排极细的小树苗以外就是光秃秃的,几乎什么都没有。
展奇峰解释道:“江南本就文人风气浓,前朝尤其喜好风雅,沿岸不怕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种了杨柳桃花,那可不光是你眼见的那一排,里面层层叠叠,好多呢。”
商雪袖却仍是不明白为什么江两边对比如此显著,再说,前朝的时候,北岸那时候难道就不是前朝的地盘吗?何以厚此薄彼呀?
“北岸属于西郡,建国的时候,历经战火。”展奇峰皱着眉头回忆着道:“武帝打下西都时也是从松阳江和陆路两线,两路都非常惨烈。松阳江这路,军船硬攻上岸,上岸之前用了火箭,史书上说,‘如若明昼,十数日仍有余焰’。”
商雪袖心道:原来一把火都烧没了。
随即她的神思又飘远了,殿下这次也是两条线,他和李玉会师于西都城下,想到这里,她发现原来她已经不惧怕和讨厌李玉了,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感谢。
“不过,前朝虽然糜烂,这两岸树植却是有利民生的。擅议一句,武皇帝烧了北岸几百里,才有后面松阳江水患之祸。”
“那南岸呢?”
商雪袖很奇怪为什么南岸为什么反而能逃过一劫。
展奇峰笑道:“听说商班主师从大岳小岳,习学书法诗画,这两位先生出身南郡世家,难道没和班主聊过南郡的事儿?”
商雪袖忽然想起了当时在西都城内,说起那支从松阳江上岸的军队,他们二人十分笃定的说不可能是南郡出兵支持太子……这和眼前这一片仍在寒风中却跃跃欲试要开放的一路南岸桃又有什么关联么?
看着商雪袖若有所思又面色茫然,展奇峰道:“霍都地处三江交汇,都说文气兴盛。其实比起霍都再以南的南郡,还差了不少底蕴。前朝孱弱,可谓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本朝的武皇帝出身草莽,但是却是真龙天子,当得起一个‘武运昌隆’的评语。武皇帝先平定了北边儿,最后大军压境,直指南郡——那时候还不叫南郡,叫越州,是前朝越侯的封地。”
可能因为镇日在船上无聊,展奇峰讲起来极其耐心。
西边儿那种险地,虽然损失惨重,但到底被武皇帝硬打下来了,可西蜀文气养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皆因当时打下来以后,那边的文人还傲着呢,不肯低头,被杀了不少!
越候也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位即将君临天下的姓连的土包子,根本就不怕死人!
江南文气昌盛,也就导致了重文轻武的风气,越候他可以继续抵抗,但又能抵抗多久呢?
一旦被攻陷,且不说老百姓,士人们怎么办?固然还能重大义轻生死,可真要那样,越州的文根就断了。(未完待续。)
展奇峰说到这里,脸上也露出钦佩的神色来:“所以我最佩服的是那位越侯。他决定投降,而且拿这一降换了不少好处。”
商雪袖诧异道:“他投降了,还为自己换好处,你还佩服他?”
“班主的想法正和当时越州文人、百姓的看法一样,他与武皇帝约定,他若举州投降,武皇帝就能不费一兵一卒的接纳越州这一大块土地。但是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越州名义上的最大官员,必须是越候邝氏一脉世袭。除此之外的各级官员,全都可以由朝廷派遣。”
“那……这也不算什么好处。不是也相当于被架空了么?”
“算是吧。”展奇峰目光充满了惆怅:“但是这样的要求,在越州百姓,尤其是文人眼里,却是为了保他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投降的。武皇帝受降以后……我说过吧,武皇帝是草莽出身,你看看我朝这四个郡的名字也知道了,越州被更名为南郡,越侯邝氏一族世袭南郡郡守一职,百姓和文人们骂武皇帝的几乎没有,全是一边儿倒的骂越候做了叛国贼。”
商雪袖倒也有些明白过来,因为文人们都去骂他,反而不会太过激怒武皇帝,就不会有西郡那样的下场,便有些遗憾的说道:“他,这一片苦心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
“有人知道。”展奇峰负手而立道:“后世修史,说越侯是前朝最明智的一位侯爷,忍辱负重,江南文脉才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百姓也并未受到太大的波及。只是他生前却不知道身后事。”
那就还是背着骂名而死的了。
商雪袖不觉有些意味索然。
她又陆陆续续听展奇峰说了些旧闻,越侯既已投降,本朝从武皇帝开始到当今的庆佑帝,都默认了南郡的这种特殊的存在,虽然最初的时候,南郡郡守的确毫无实权,但谁又敢保证之后的历史走向?
历经几朝,朝廷选官,总还是要科举取士,而江南的士却是最多的。
原先越侯与武皇帝约定由朝廷派遣各级下属官员,可还不到一甲子,南郡的大小官员中,已经有一多半儿本来就是南郡土生土长的人,而这些人又有不少后来对越侯一脉存了恭敬和感谢之心,所以现在的情况早已不是当初可比的。
现如今的南郡郡守颇有实权,隔着松阳江和大横江两江,在南边儿俨然是一副自治的模样,江北常说南郡是“国中之国”,也幸而这几代的邝郡守安分守己,赋税钱粮从不曾少纳过朝廷半分。
商雪袖并不懂得很多,但听着听着就出了一身的汗。
要是这场动乱里南郡也存了什么心思,那就是天下大乱了……
当时大岳和小岳师父说不会是南郡,是不是也是觉得以南郡当下的地位,还是不出兵对太子殿下更有利一些呢?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展奇峰零零碎碎当故事讲给她听,倒看她听的一脸的郁色,便不再说这些,转移了话题道:“听闻商班主北上、西行,都是大岳和小岳随行,这次去往南郡,两位先生还是一同前往吗?”
这点商雪袖其实是不确定的。
她在年后寄了信给六爷,不知道这回大岳和小岳师父会不会像她信里说的那样在江阳汇合,按照她的想法,既然两位师父都是南郡人,应该愿意回到故土看看的。
展奇峰笑道:“两位先生极有名望,我也佩服的紧,不像我这样整日蝇营狗苟,俗务缠身。”
商雪袖不由得有些尴尬道:“展先生若如此自谦,我和新音社就不敢再劳烦您了。”
展奇峰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道:“是我想窄了,为殿下做事,料理俗务,怎能说是蝇营狗苟?”却是避过了为新音社打理日常琐事的事儿。
过了两日,果然桃花盛放,远远看去云蒸霞蔚,江中也热闹起来,不时能看到豪华的画舫,风雅的扁舟,舫上不时传来丝竹之声,已经是极富江南特色的小调儿了。
再向不远处看去,红一片绿一片的烟霞之中影影绰绰显现出一座城池来,倒有些霍都的风貌,这里便是江阳了。
甫一下船,商雪袖见码头秩序井然,揽活儿的人也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一拥而上,而是由周到的小吏带了一帮脚夫或者车夫过来,心中便对南郡这地界有了几分好感。
展奇峰从头上雇了几辆马车,将大大小小的箱子装上了车,又道:“班主,给您雇顶轿子?”
商雪袖摇摇头,道:“一直在坐船,我想走会路,先不急找戏园子,苦了大家伙儿一路,在路上看着有合适的客栈先住一晚上吧。”
展奇峰看不清楚她帷帽下的表情,便帮着管头儿将人拢在一起,李玉峰临下船看着小玉桃和其他个女伶、女徒弟带上帷帽,又交代了几句,大家伙儿这才跟着前面儿的马车说说笑笑的上了大道。
商雪袖扫了一眼后面的人,心中更加郁郁。
邬奇弦走了。
他和新音社的人一起在西都过了最后一个年,并没有看出什么要走的征兆来。
后来商雪袖总算决定了去向,要往南郡一行,原本以为南郡欣赏明剧的人只会更多,又是开春的时候到南边儿,戏班子里的其他人都是乐见其成的,可没想到邬奇弦要走。
他要走,不需要说什么原因,本来他和新音社签的契就从来没有因为是新音社就和其他戏班子又何不同,一样都是注明了随时可以离班。
商雪袖原本以为新音社在邬奇弦眼中会是不一样的。她心里难过,并且不解,又兼无奈。
如今她的地位也不低,说过了加包银,却仍然留不住以后,也没法做到低声下气的挽留邬奇弦,只得让管头儿结了银子。
邬奇弦是个活泼的人,拿了银子只是笑嘻嘻的道:“那张脱籍的契别忘了,到手了以后随便叫人传了消息出去,说你找我,我就过来拿。”
说的好像传消息极其容易,他也有瞬息千里的功夫似的。(未完待续。)
商雪袖有些怪邬奇弦凉薄,可后来又想,邬奇弦对他呆过的戏班子无一不是如此,否则他们也不能轻易的就把他从上一个班子挖过来。
转念她又觉得是不是班上有人得罪了他,但除了小玉桃脸上藏不住喜色之外,没别人觉得这会儿邬奇弦离开是件好事。
还不等她问,李玉峰已经善解人意的替她问了。
可小玉桃却抱起了撞天屈,指着天发誓,她要有胆子开罪邬奇弦,早就一开始拼死拼活的闹也不让他来新音社了。
小玉桃就是这样的性子,什么都写在脸上,商雪袖觉得这孩子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只得又好言安慰了一番——当然是很好安慰的,李玉峰重又变成了新音社老生头牌,小玉桃转眼间就笑了起来。
商雪袖最后放弃了对原因的寻找。
那就是邬奇弦想走了吧。
她迅速的将以前由邬奇弦演的戏交给了李玉峰,每日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说戏,还有李玉峰下面的原来的二路老生林松,都要抓紧时间恢复状态。
其实林松她不担心,她给林松说一点儿,李玉峰再时不时提点他一些就够了。林松只是嗓子有些不如意,但悟性不差。
最重要的是李玉峰,她很怕他在邬奇弦下面做惯了二路,失了头牌的那种气势。
想到这里她又暗暗的恨起了邬奇弦。
“活梦梅”凑到她身边,笑道:“班主哎,我在这儿都能听到你咬牙声了。咱不想那个小没良心的了好不,把咱自己一口好牙咬坏了不值当。”
商雪袖便扑哧一笑,道:“你这是哄我呢还是气我呢。”
“活梦梅”道:“自然是哄你。”平日在船上,一般商雪袖往往站在船头,和那位展先生说话的时候多,她知道商雪袖心情一直不好,却也插不上话,此时得了空,就拉着商雪袖说说笑笑。
商雪袖是感谢她这一番好意的,她想起来,最开始到了萧园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为难过自己,反倒有意无意的都在帮自己解围。
一直到了客栈用完了饭,“活梦梅”却一把把她拉进了自己的屋子,先是把自己的帷帽摘了,露出一副雌雄莫辨的俊美面孔来,道:“憋死了。”
商雪袖轻轻把帷帽放在一旁,道:“梅哥儿,你有话说?”
她倒是想叫她“梅姐儿”来着,可“活梦梅”死活不同意,最后只得这么喊她了。
“当然,没话说干嘛把你拉进来。”“活梦梅”是个开门见山的性子:“班主,你实在怪不着邬先生。”
商雪袖愣了一下,正待解释,但是“活梦梅”是唯一一个从萧园出来的人,和旁人不同,甚至和一起演戏演了那么久的小玉桃都不同……
她想到“活梦梅”的经历,说些虚话儿,她也能看穿,反倒伤了感情,所以商雪袖没说什么,只是抿了一下嘴。
“我知道你怪他这个时候离开,可不然呢?难道他就应该留在新音社一辈子么?”
“活梦梅”坐在商雪袖身边:“我也不是不让你怪他,我也烦死他了,一副天下就他最聪明的样儿。可有一点,他算是丑话都说在前面的,契上面明明白白写好了。”
她又将不离手的扇子在手上极溜的转着,道:“你以后少说也还要唱十几年的戏,就算不唱了,我还记得你在萧园说过的话,一辈子要和戏打交道,少不了要带班收徒。到那时候,肯定要遇到有人不告而别,也会有人毁了约都要走,还会有徒弟不想白白干三年窜着闹着要自立门户的,难道每一个你都要这样,在心里边儿难过愤怒?”
“我……”
“活梦梅”茫茫然的看着前面,她说道:“人家说戏子是无情无义的人,大抵就是说干我们这行的不讲感情和义气吧。可怎么讲得起?新音社是你带的第一个班子,自然感情是最深的……你得了六爷的青眼,现在已经变成了随便一出戏都有无数人跟唱的名伶。”
她的语气里并没有嫉妒的情绪,这样的名头,她很早以前也有了,但也是吃了无数的苦才闯出来的,所以体会的更深:“很多不如意的伶人,日子一点儿都不好过。我跟过好多个班子,里面的伶人们进来的、离开的,实在太多,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多赚一口饭吃罢了。就算不为了赚钱吃饭,可伶人能红的时间没多长,有人唱不动了或者压根就不想唱了,这怎么能叫没有义气?”
面对“活梦梅”的问,商雪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正因为不知道答案,反而明白了她的用意。
商雪袖觉得自己也要想想新音社的以后了。
其实她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她自己个儿自然希望新音社还是那个一路北上、共同闯名头的戏班子……可大家伙儿都出了名。
在去这次去西郡之前,其实小玉桃已经隐隐表露了她的想法,她和李玉峰,已经足可以自己出去挑班了。
她这个班主没有比小玉桃大很多岁,小玉桃怎么能一直在自己的下面唱丫头?唱配角?
那样的话,自己又和以前那个压制“九龄秀”的绿牡丹有什么不同?
“活梦梅”就是这个意思吧?提前借着邬奇弦的事劝告自己,把这些事情看淡一些。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新音社岂能天长日久的持续下去?
真的有人离开,若自己能理解人家的念想,也就不会太难过吧。
她默默的抱住了“活梦梅”的手臂道:“梅哥儿,我懂的。”
“活梦梅”知道商雪袖也不全是为了邬奇弦而神思不振的……这副模样,她当真再熟悉不过,萧园里面镇日里“情思睡昏昏”的,一大堆呢!
商雪袖生病那两天,大岳和小岳特意召集了所有的人,神色严峻的封了大家的口。
“活梦梅”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倒觉得这样的处理极好。
监牢里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让这帮子新音社的人胡乱猜测、议论纷纷,那才叫自寻死路呢!
两位先生到底是世家出来的人,别看平时温温和和的大部分时间吟诗作画的,也不太管戏班子里的事儿,可真的发起威来,气势当真不同反响——可也真让人羡慕啊,那么护着商雪袖。
大岳先生寒着一张脸,怎么说的?他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太子不过是敬重商班主为国担忧的一片心,所以才亲自去放人,要是有人到外面胡吣,或者在班里说嘴,就算六爷不好动手,可他和小岳却不会含糊。
“活梦梅”总觉得他们的话意有所指,她那天也在场啊,太子一副恨不得生吃了谁的模样,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敬重”来的!
可大岳小岳说是,那就是!
从那天起,议论当真一下子就绝迹了。
好像从来没发生过太子放人的事儿一样,大家做事、排戏,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活梦梅”苦笑了一声,想起了临行前赛观音让她对商雪袖说的话。
那时候,她觉得商雪袖还不那么明显,冷静自持着呢。
现在呢,想要说出口,也晚了。
商雪袖已经明显是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
“活梦梅”发起了呆,看着商雪袖,不由得心里暗道:“要不人家怎么说英雄救美,美人愿意以身相许呢。像那晚太子那样的气概,但凡女子,都要倾心几分吧?”
商雪袖直起了身,道:“这会儿管头儿应该回来了,我去问问谈了哪家的戏园子。梅哥儿,要不要出去走走呀?我请你吃饭,然后我们俩去看戏。”
“活梦梅”回过神来,道:“行啊,过会儿你来喊我。”
江阳几乎是与霍都隔江相对的,但却不像霍都规模那么大,也非军事重镇,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临水小城。
因为每年这个时候有展奇峰说的“十里冻雪红桃”的奇景,出城以后往东西两边沿着江岸大堤走,都有景色可赏,所以江阳的游人也不少,戏园子生意极其好做。
管头儿出去转了一圈儿,定下来一个,但要等两天以后,前一个戏班子走了才能过去。
商雪袖点点头,客栈花销大了些,但也不是全然负担不起,而且刚下了船,总要休整两日,因此便定下了这家戏园子。
管头儿又道:“班主让我打听的事,也打听了。江阳是两家戏馆,我们两天以后定的那个叫清韵戏楼,今晚上是南腔的戏《追鱼》,明晚是南腔的《金山寺》;另外一家就叫江阳馆,是本地的一家唱江阳调儿的,倒没有什么大戏,是几处折子小戏,要唱个几晚,有《小上坟》、《清风亭》,十来出,我记不住。”
商雪袖便笑道:“难为您了,已经很详尽了,晚上您安排便是,不用管我,我打算去瞧瞧清韵戏楼的戏。”
宋嬷嬷看着商雪袖中午吃过饭,一直到现在才进了屋,又换了衣服要出去,忙的像个陀螺似的。
她和商雪袖还不那么熟,也不好做声,便拿了斗篷在旁边等着,看商雪袖穿了一身立领的素绒绣花袄裙,即使是棉服,也并不显得臃肿难看,身形挺拔秀雅,态度也沉稳。
她心中又忍不住感慨了几声,才将粗丝撒花缎的斗篷披在她身上系好,又特意拿了一圈儿毛领过来,道:“现在天气还冷,这里临江,湿气也重,姑娘还是围着,护好脖子这一圈儿才好,不然出去一趟再回来,嗓子肯定不自在。”
商雪袖自然不会拂了宋嬷嬷的好意,她低垂着眼睑,宋嬷嬷的一双手保养的得宜,看起来仍然是光滑白皙,系带子的动作更是灵巧到了让人感到又是舒服、又是赏心悦目的程度。
宋嬷嬷最后又帮商雪袖平整了一下肩膀处的褶皱,这才向后两步,脸上露出了得体的笑意,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商雪袖脸上也带了笑意,道:“这段时间嬷嬷费心了,行船辛苦,您下午好好歇上一会儿,您年纪大了受不得冷,让店家送火盆上来,别心疼那点儿钱。”
她刚转了身,又回头道:“嬷嬷,我晚上可能要晚点儿回,您别等我。”这才出了房门。
宋嬷嬷看着带着暗纹的斗篷一角消失在门口,这才安安静静的嘘了一口气。
她跟着商雪袖也算有些日子了,这姑娘,和她想的不一样。
她见过后宫的嫔妃,高门大户的官家小姐也见过不少。
萧皇后嫁给当今圣上之前,萧府小姐的做派,才是宋嬷嬷见了一辈子的那种闺秀应该有的样子。
从早上开始,拾掇妆容,见什么人,梳什么样子的发髻,带什么钗环花钿,穿什么衣服……弄好了,早上要给上位者请安,不能有一丝一毫违了礼制的样子,见人要微微带着笑,即便有时候不喜,也要寒暄着,用餐饭无不讲究,素日里要管家,出去交际应酬,今天花会、明天文会,见什么人要会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要露风头,什么时候要低调,怎么送礼,怎么打赏……就这样,一天也就过去了。
看起来也是极忙碌的一天,可还没有商雪袖忙。
商雪袖的忙,也是极有规律的。
早上简单的拾掇一下,据说以前她并不梳弄什么复杂的发髻,最近还是宋嬷嬷在身边,早上会略微妆扮一下。
穿衣也简单,商雪袖请宋嬷嬷看过她演戏穿的戏服,十分华美,上面的做工、绣活儿、用料甚至比大家闺秀的还要讲究——毕竟是吃饭的活计,但她日常的穿着就显得太过素淡,有的甚至连一道花边儿都没有。比同社里那几个女伶,尤其是那个叫小玉桃的差多了。
一日三餐都是和新音社的伶人们一起用,虽然商雪袖自己心里有数,什么能吃,什么不吃,已经要比其他人挑剔,但在宋嬷嬷眼里看来,还是太粗糙了。
除去一日三餐,商雪袖竟没有个闲的时候。
早上是雷打不动的要练足一个时辰的功夫,宋嬷嬷见过,每次练完,整个人都如同水浇的一般——却不是没精打采的,仿佛是花朵淋了雨,越发显出了鲜灵灵、活生生的模样儿!
略盥洗一番以后,商雪袖就是喊了展奇峰、管头儿议事。
这一议,就要到了中午,宋嬷嬷也不懂怎么有那么多事情要商量。
中午吃过饭后商雪袖怕积食,又担心影响腰身,所以并不睡,也不坐着休息,只是缓步兜圈儿。
下午就是看着戏班子排戏,有时候她自己上,有时候要在旁边指点,即使没有排戏的时候,也会轮着把人叫到房间里,今天是老生,明天是小花脸儿,说的还是戏!
待到了傍晚时候,这才好像是闲暇了一会儿,这一点儿的空儿通常要用来写写画画。
宋嬷嬷不是没见识的人,那一笔好字,就是和上京的闺秀们比,也不见得会差,更不要说画儿了。
画的小虫儿、花啊草啊什么的,极有灵气……可惜的是,写过,画过,也就完了,最后都会被商雪袖自己烧掉——除了一幅装裱好了的、商雪袖宝贝似的收着的画轴,宋嬷嬷也不知道那里画的是什么。
再到了晚上,按说也该歇歇了,商雪袖却每晚都要出去。
宋嬷嬷知道她出去是去看别的戏班子演戏,人家看戏是图个乐子,可这位看戏,看的宋嬷嬷都替她累。
皆因每次看戏回来了,都要在纸上记录下来,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小楷,要写到半夜,到今个儿,足写了十几本……
日日都是这样,跟个连轴转的车轱辘似的,难为她也不觉得枯燥疲累。
一个姑娘家,弄点儿花啊朵儿啊的不好吗——都已经被太子相中了,以后是要进宫享福的人,干嘛那么累?
宋嬷嬷又蓦地想起了太子,殿下打小儿好像也是这么过的。
早上起来要练武,然后去听师傅们的课,中午也很少休息,下午则和东宫下面儿的官员、幕僚议事,接着也会练练字,晚上也是一样忙忙碌碌,写东西要写到半夜……
宋嬷嬷就摇摇头,她这是怎么了?拿这个女伶和太子比对什么呢?
商雪袖已经和“活梦梅”走在了街上,她看了一眼旁边这位,嘴角直抽,心里有些懊悔喊了她同来逛街。
“活梦梅”本来就相貌俊美,长身玉立,此刻将头发梳拢在头上,插了一根簪子,剑眉入鬓,眼眸流光,唇边带笑,身上则是素面儿的深紫褐色袍子,浅色衣领和勾边,一副翩翩佳公子踏春游玩的做派,就好像出来是要拈花惹草似的!
商雪袖正在愤愤然,“活梦梅”又极体贴的把手里的暖炉放到她手里,还帮她把斗篷又紧了紧。
本来这一路“活梦梅”就已经吸引了无数路上的行人,此刻再做出这样的举动,商雪袖都能听到周围的议论了。
有的是赞这位“公子”俊美的,有的是羡慕她竟然得到“公子”的呵护的。
她忍不住瞪了“活梦梅”一眼,可她带着纬帽,“活梦梅”根本收不到她的眼刀,因为受人瞩目,反而得意洋洋起来,笑容越发明显。
二人在有意无意驻足打量的目光中,终于挑了一件雅致干净的饭馆儿走了进去,雅间的门一关,隔绝了不少目光,商雪袖这才舒坦下来。
“活梦梅”一落座就道:“你听到刚才那些议论没?”
商雪袖摘了帽子,翻了一个白眼儿道:“听到了,说你俊美无俦,风度翩翩……”
“哎,我说的不是这个。”“活梦梅”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我听到他们有人争执说我和南郡明珠哪个更好看,你知道那是谁吗?”
商雪袖道:“我哪里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倒是你,以前应该也走南闯北过啊?怎么也不知道吗?”
“活梦梅”道:“我是唱北戏的,很少来南边儿,最远不过是到过霍都。”
正说话间,小二已经叩门而进,先寄殷勤的斟了茶,这才抬头道:“二位……”眼睛一看到商雪袖便呆在了那里。
原先二人进门的时候,说身边儿这位公子俊俏的大有人在,可哪曾想公子身边儿这个才真正是个绝代佳人啊!
“活梦梅”看着小二呆愣愣的样子笑不可抑,道:“小二,你这有什么拿手菜,不要多,给我们推荐三四样儿?”
竟是问了两三遍,小二才回过神来,脸红的跟块红布似的,但到底还是麻溜的说道:“小店这里鳜鱼做的极好,清蒸起来味道极鲜的,还有一道美人肝,是拿了鸭胗、鸡脯陪着冬菇冬笋炒的,现在也正是吃冬菇冬笋的时候,小店这里的糯米糖藕也好,去年秋天的干桂花熬制的蜜汁,软糯香甜,还不你腻口,这几个都是又养颜,又不上火,最适合二位用了。”
“活梦梅”笑道:“行,就这几样儿吧。哎,小二,问你打听个事儿。”
那小二想美人在这里,多呆片刻也是好的,立刻点头道:“公子您问便是,小的只要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走在你们这儿街上,常听人提起南郡明珠,是什么人物?”
小二眼睛都笑的眯了起来,语气里都带出了骄傲劲儿:“二位贵客一定是外地来南郡的吧?咱们南郡和别的郡可不一样……”
他说了大约有一刻钟,商雪袖才听明白过来。
展奇峰早先说过,越侯举州降了武皇帝,从此前朝越州变成了今朝的南郡。郡守一直由邝氏一族世袭,这是唯一一个世袭的郡守,虽然不是王侯,却也胜似王侯。
但说是一族,其实规模也没那么大,早先越侯被前朝封赐此地,原本也只是带着老婆孩子过来的,这么多年过去,始终人丁没有兴盛起来。
上一代的郡守邝世荣守着郡守府过日子,一切俗务自有朝廷派下来的官员打理,他只负责关键时候上上表章,盖盖大印。每逢上京的圣上“想念”他了,他就千里迢迢的去被召见,一贯延续着他的前辈那种谨小慎微、安分守己的风格。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行事,对百姓来说是极好的。
百姓们最不希望的就是地方上动荡,当时邝世荣到了四十还无嫡子,可是全郡百姓牵挂的一件大事!
天才壹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郡守是不可能给旁支或者庶子做的,如果没有嫡子,说不定朝廷就把郡守一职顺理成章的收了回去。再另外派其他的官员过来,那可就说不定是个什么样儿了!
所以当邝世荣的夫人为他生了一对龙凤胎的时候,整个南郡欢庆了三天。
最关键的是,听说那男孩儿是握珠而生,更让全郡人都觉得是难得的吉兆,认为以后必定不是凡人,邝世荣干脆将男孩儿取名为邝明珠,而女孩儿叫了邝明玉。
邝世荣对嫡子期望甚大,延请名师,他原先对政务倒没什么兴趣,可自从邝明珠识字以后,却常常带着他亲自处理公务,即便与官员议事,也不离手,就放在自己腿上坐着。
等到了邝明珠十八岁的时候,邝世荣干脆向当今圣上递了表章,将郡守传给了邝明珠。
听到这里,商雪袖倒有些心内酸楚起来,同样是做父亲的,庆佑帝却这样对待太子殿下,相比之下,这位邝明珠是多么幸运!
小二还在兴致勃勃的讲着。
百姓们称现在的这位邝郡守为“南郡明珠”,却不只因为他名为明珠,也不是因为他是一郡之首,而是其人生的也俊美非凡,面如傅粉,唇如涂朱,如同夜里明珠,华光灼灼!
每次邝郡守不出行则以,一出行都是万众围观,喊破无数闺阁少女们莺莺呖呖的嗓子。
这样的人物,难怪百姓们要引以为傲,以“明珠”称之,在他们心里,这位邝郡守可算得上是南郡至宝了。
商雪袖朝着“活梦梅”促狭的一笑,才道:“多谢小二了,你快下去传菜吧。”
“活梦梅”也笑了起来,道:“能得百姓这样称呼,的确人望不错。”
“人家长得也好啊!”商雪袖道:“不知道和我们梅哥儿比起来,哪个更俊美?”
“活梦梅”便“啐”了一声,道:“听那小二说明珠还没有郡守夫人,我们接下来肯定要一路前往云水,你小心被人抢了去。”说完两个人咯咯笑成一团儿。
吃了晚饭,“明珠”什么的早已被商雪袖抛在了脑后,她和“活梦梅”到了清韵戏楼前面儿,管头儿已经在那等着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
管头儿看到她们俩过来了,便对旁边的人道:“李班主,这是我们新音社的商班主。”
商雪袖自从上次离了霍都北到上京,就再也不肯偷偷摸摸的进人家的戏班子去看戏,固然是因为万一被看破,属实尴尬,更多的则是她已是明剧宗师,寻常的戏班子想请她指点一场都不易请到,自是再不必隐藏形迹。
所以这次她也是坦然的让管头儿过来下帖,问能不能过来赏戏。
数个月前在霍都的那场曲部盛事几乎已经传遍了天下!霍都连唱了数十天的戏,谁不知道邬奇弦和余梦余改了腔?
邬奇弦是干脆就进了新音社,余梦余则是从自己班子里开始改调,还和商雪袖合作了一出《一捧雪》!
明剧风头之健,无可阻挡,这股风最先就刮到了霍都对岸的江阳城!
现在不知道新音社、不知道商雪袖的伶人可真是不多了,李班主急忙快步上来,谦恭的施了礼道:“微末小社,竟然能入得商班主的法眼,着实荣幸之至。”
商雪袖微笑着还礼道:“李班主太过客气。我原先也是唱南腔的,因此十分怀念。”
她没有什么看不起的意思,在明剧势头这么强的今天,还能坚持着唱南腔的,一定有过人之处。
在门口不好深聊,商雪袖虚让了一下,道:“您晚上还有戏,您请便吧,我们已经订好了座位,就不劳您相陪了,等您得了空儿,我们再聚。”
晚上的两出戏的确精彩。
商雪袖静静的坐在雅间儿里,目不转睛的看着戏台子和下面的客人,若有所思。
她以前就是唱南腔的啊!
她后来有幸在六爷的引领下,对明剧这种新生的又有着旧底蕴的戏打心眼里产生了热爱,并不遗余力的推行着。
虽然如此,踏上南郡,再次听到南腔,在顿感南腔与明剧对比之下显得单薄之余,还有种深深的慨叹。
这场没满座儿,但客人还算不少。
听管头儿打听来的消息,另外一家唱小戏的,座儿大概也只能卖出去个五成,据说这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明剧即使传入了南郡,看情形仍不妨碍当地人对本地剧种的喜爱——但是,和霍都以及霍都再北边儿相比,大气雍容、情节唱腔都更丰富的明剧肯定更容易受到达官贵人们的喜爱。
就算是衣裳服饰、乃至发髻和首饰,一旦贵人们喜欢,很快百姓中就会很快得以流传和追捧,何况是明剧?
这些小剧种已经无法在大城市打开局面了。等到南郡这边再有官员的更替,欣赏口味也会变化。
更何况原本在没有明剧的时候,小戏就已经很艰难了,南腔和北戏把它们排挤几乎没有什么生长和发展的空间,只能在地方乡野间传播,直至慢慢消亡!
可南腔和北戏本身呢?其实光鲜的下面早已老旧不堪,明剧在它们面前,几乎是无可匹敌的出现……
但六爷创制明剧,却并不是要将小戏、甚至南腔、北戏逼到无路可活啊!
商雪袖还记得六爷在知雅水榭的顶楼,带她看着松阳江上的戏船,从他的目光、他的话语里商雪袖可以确定:他绝没有那样的意思。
她的眼睛逐渐的亮了起来。
是看着这些戏种消亡、死寂,还是兼容并济,让它们永远的存活于明剧中?
商雪袖第一次感觉自己越过迷雾,触碰到了六爷的内心。
可是下一刻,她便否定了这种想法,并不是他刻意隐藏着自己的想法……六爷对她从来都是袒露着心扉,耐心的等待她自己寻找到进入的途径,自己走进去。
她明了的这一刻几乎握不住笔,一滴墨滴在本来她看完了这场南腔戏以后打算写给六爷的信上,白宣纸上那滴浓墨瞬时晕染开来,皆因她的眼泪抑制不住的滴落下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商雪袖想到余梦余和她合作的那出《一捧雪》,而邬奇弦在新音社的期间早已又改制了很多新的板式曲调,他们不约而同的用了相同的方式,试图将更多的特色融入明剧,以求未来十数年的长存……南腔和北戏,早已在明剧之中开始了隐藏在深处的长短之争!
而小戏,则是她应该努力尝试去吸纳进来的,余梦余、邬奇弦,更多的名伶,可以放弃它们,但六爷从来没有放弃过……而她,无论六爷自己承不承认她是弟子,她也不能放弃。
所以他一直让她走到外面,去南郡,去东海。
甚至当她最后一定要去西郡,六爷也最终同意了。
天下之大,六爷一直以他的方式鼓励着她,去看,去听,去寻找和挖掘……她走多远的路,视野有多开阔,她要唱的那个明剧,才更多彩……
她对着桌上跳跃的烛光,想道:六爷,也许等的就是她行过万里路、自己回头后,明了他内心所想的那一刻吧。
————
宋嬷嬷一直是浅眠的,商雪袖虽然特意放轻了脚步,但她还是醒了。
她看到商雪袖如往常那样,燃了蜡烛,时而支颐思索,时而落笔书写。
一个戏班子班主,竟然忙的和朝廷大臣一般,宋嬷嬷不由得在黑暗中撇了撇嘴。
又过了一会儿,她隐隐约约看见灯光下商雪袖的肩膀轻轻的耸动,细细的哽咽声传入耳中,反倒露出了笑意。
这才是应该有的样子嘛。
说实话,这些日子,宋嬷嬷内心是不太快活的。
不是因为伺候人,而是她家太子特意求了她,过来看顾商雪袖,可商雪袖每天只围着她的戏班子转,连提都不曾提过太子一句!非但不提,每日里似乎连想一想太子的时间都没有!
若在平时,在上京,真有女子敢说想念太子,宋嬷嬷敢一口老痰啐过去:“不知羞耻就敢肖想太子殿下!”
可现在商雪袖对太子不闻不问,也完全没表露出什么相思之意,她又为她家太子不值。
宋嬷嬷又想着,若商雪袖敢跟她打听太子的事,她就要给商雪袖一个冷脸儿,可人家压根儿就不问。
她便心疼起太子来了,朝廷里乱了,太子得有多忙,率领着军队打仗的时候还要操心这个女伶的事儿,特意叫人从老家把她送到了西都,简直把这个商雪袖放在心尖尖上,怎么这个商雪袖就这样无动于衷呢?
直到这个夜里看到商雪袖呜呜咽咽的哭了,宋嬷嬷才仿佛心里放下了大石头,在她想来,可能是商雪袖终于忍不住了,桌上那封信一定是要写给太子的,写着写着太想念她家太子,才哭了起来。
宋嬷嬷弯着嘴,满意的睡去了。
可是第二天清晨,她的心就被商雪袖放在桌上的信封伤透了。
昨晚写的信显然不是寄给太子殿下的,她眯了眯眼睛,看清了上面的“萧迁”二字……
宋嬷嬷在脑海中只想了一会儿,就想起来了,这是娘娘的堂弟,怀远侯府那位六爷,也是太子的堂舅……这,这是怎么一层关系?
————
商雪袖在江阳演了三天,效果自然极其轰动,但却没有等来大岳和小岳师父,虽然有些失望,也许因为经过“活梦梅”的劝告,她也并不是特别的难过了,便率着新音社继续南下。
南郡此刻在商雪袖眼中,如同宝山一座。
因为这里本身文气兴旺,戏曲品种极多,短短数日,商雪袖已经看到了十几种小戏,诸如扬剧、云水调等,各有特色。
而且因为地域、民俗都不一样,所以往往戏本子的内容也与大戏那种剧中中正平和、结局大团圆有所不同,常常有非常亮眼的戏谑感在里面,结局也往往出人意表。
这样的小戏看在眼里是异常鲜活的,商雪袖常和麻子六一起看,时不时的还要改动以前的本子;而商雪袖的音律集成,则更加丰富,她本就是过耳不忘的天分,听到好的、合适的曲调,当下就揉到了明剧当中!真的是收获极丰!
这次南行,也和最初新音社北上的时候境遇不同,北上那时候新音社全无名气,傍身的戏并不多,只有从萧园带走的那些部,每当选择剧目的时候,都慎之又慎。
而现在新音社早已声名在外,经由商雪袖平日新编的或者改腔的,选择剧目更加游刃有余,又因为之前收的那批徒弟,那些要求出演伶人数目众多的戏也能演了——新音社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那种有底气、成规模的大戏班子了。
商雪袖更加细戏如金。
虽然有她出场的戏有的小城真的连挂票都卖出来了,但每过一城,除了打炮戏和收尾的一场戏,其他晚上商雪袖几乎不再出场。
晚上是要盯着戏班子的,白天商雪袖则劈了一半儿时间出来,专门用于调教小玉桃。
小玉桃年龄也不小了,这么多年在她的下面,演春香、演丫鬟、演小青……其实大青衣的戏她也会,只是没有细细的雕琢过。
商雪袖教的极其严厉,小玉桃也知道商雪袖是为了她以后好,倒也十分争气,无论商雪袖怎么说,只是咬着牙练不再动不动就哭闹着依赖李玉峰。
让商雪袖欣慰的是,小玉桃既然从她这里受了教导,对那三个春字辈的旦角学徒也尽心了起来,有时候还替商雪袖把把关,似乎经过西郡的经历,人也长大了一般,比以前懂事多了。
小玉桃最近在商雪袖的安排下独自挑了几出大青衣的戏,场次安排的满,且不论名声慢慢响了起来,红封儿也涨的多。
李玉峰只有感激的份儿,可一见到商雪袖就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连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
商雪袖倒没觉得如何。
在她看来,小玉桃扮相俏媚,嗓子也好,但天分是有限的,即便再好,即便凭借着明剧这股东风,也达不到现如今庆佑八绝里旦角儿名伶的水平。
更不要说徐治了……那是个奇才……所以她才想尽可能的多教教小玉桃,否则她一直演那些二牌的角色,自己再懒惰点儿,年龄大了就彻底没有什么前途了。
商雪袖做不到像有的名角儿那样死命压着下面不准出头,觉得当不起李玉峰的谢——当年李玉峰退居二牌让贤给邬奇弦的情分在,这么长时间,说谢不谢的就真的见外了。|小说排行榜 m|
商雪袖便叫了他来,道:“我能给玉桃儿说戏,但是怎么做伶人,我不好说。你当哥哥的应该多给她说说。”
伶人这行,有诸多避忌,同行间的竞争,也有讲究。不能阴人搅活儿,不能拆台,戏班子之间救场,总总规矩、避忌和行里的俗例,少说也有百十来项。
一旦有些个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小玉桃也再不能像十四、五岁那会儿,人人都念着她是个小姑娘而不多责罚。
商雪袖也只能提醒到这儿,李玉峰不能一辈子看顾着小玉桃。
纵然小玉桃有时候不那么懂事,可她还是真心想让这个豆蔻年华的时候就跟着自己叫“班主姐姐”的女孩儿以后能在曲部有一席之地的。
到了暨汌,素日里忙的几乎见不到面儿的展奇峰终于露了头,商雪袖总觉得他是做大事的人,所以平日他忙的时候,也不会去过分的关注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说不定是在帮太子做事,这样就更不能打扰了。
展奇峰带了太子的信来。
商雪袖接到信的一刹那,手都有些发抖,她不知道可不可以问太子的行踪,可不可以问现在的战局。
但展奇峰好像懂她的意思和顾虑,反而主动的提了出来。
“太子回到石城关,原本想的是夹击柳传谋,可实际上却成了二对二的夹层阵势,外层是太子,里面是柳家父子,接着则是丁兆龙守卫的石城关,可关里边儿,拱卫上京的童勤守将——他现在已然是逆贼了,也率着兵进击石城关。这样的情势,任何计策也都无用,只有硬打一途。殿下亲自冲杀……还好,最终逆贼兵败。”
说起结果,展奇峰也不过就用了八个字。
还好,最终逆贼兵败。
可商雪袖却从他沉重的语气中听出了这一场仗打的有多么不容易。
哪怕她再不懂,也知道早在她离开石城关的时候,石城关就已经守的极其艰难了。
商雪袖有些庆幸的按着胸前,信就捂在她的掌心,那是他写来的信……起码,起码他无性命之虞吧……可她还是声音发颤,想问又不敢问,只说了一个“他”,便再也说不下去。
展奇峰是个周到的人,喊了宋嬷嬷过来,宋嬷嬷温水拧了帕子递给了商雪袖,又轻轻在她后背拍了拍,看着商雪袖和缓了下来,便觉得应该出去。
展奇峰道:“宋嬷嬷,您也留下来吧。正说到殿下呢,想必您也是极牵挂殿下的。”
宋嬷嬷一愣,顿时喜出望外的“哎”了一声,站在了商雪袖旁边。
“殿下无碍。”展奇峰目光微暖,道:“但的确是一场恶仗。这也就是太子亲自带出来的兵,气凌长空,锐不可当,不然怎么可能连克柳传谋父子和童勤的军队呢!柳传谋死于太子的枪下,柳平波意图往西南边逃,可西郡里也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不得不转而逃往北边,最终被权老将军和太子手下围堵而擒下。”
商雪袖回头看了一眼宋嬷嬷,两个人眼神相对,都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了同样的关切和担忧。
展奇峰没说的是,即使是这样……鼎军也损失了将近一半,太子随身的兵刃都卷了刃,手里的长枪硬生生的劈裂了十几把,而石城关……几乎成了死城。
这也算是个奇迹,不足一千人,已经形如槁木,可却守住了城……程思远被从死人堆里扒出来,饿的奄奄一息,看见了干粮不要命的吃,差点腹胀而死。
殿下从西门而入,不曾做片刻停留,旋即从东北方向杀出石城关。
这支每个兵将都浑身浴血的军队,征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盔甲却更加明亮,仿佛被水洗过——可那暗红的光泽,却明明白白的说着:那是血洗过的颜色。
对于童勤来说,突然从石城关冲出的鼎军如同凶神天降,他知道太子断然不会饶了他,便二话不说前部变后部,狼狈缩回了上京——那可是杀红了眼的鼎军!饶是这样,他的后部损失也极为惨重!
商雪袖听到柳家父子的结局,不由得肩膀松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殿下他……”
展奇峰接了口,道:“殿下既然过了石城关,自然要回上京。”他皱了皱眉头,声音异常沉重的道:“谨王殿下……遭遇不幸。”
商雪袖还未及反应过来,宋嬷嬷已经惊呼出声,连连倒退了几步。商雪袖急忙站起,虽然不清楚,却还是快步走过去搀扶住了她,宋嬷嬷已经红了眼圈儿。
谨王,便是大皇子。
当时庆佑帝还未登基。大皇子的母亲身份卑微,连侧妃都不是,大皇子的出生还在太子妃进门之前!
因为这个庶子的存在,庆佑帝早早就被父皇申斥荒唐,甚至被公侯百官都认为早已和帝位无缘,正因如此,他母子二人一直被庆佑帝不喜。
萧后没有亏待过他们母子,既然庆佑帝对他们母子冷淡甚至到了有些恨意的地步,她就来做好人好了。于她来说,可能只是一种驾驭皇子内宅的手段,但是换来的是谨王母子对她的死心塌地。
后来从庆佑帝登基直到他遇上了丽贵妃,中间这段漫长的岁月除了这位大皇子和连泽虞,便再也没有其他皇子出生。
这里面纵然有他顾忌四王之乱的缘故,其实也有萧后的心机手腕在,另外便是谨王生母帮着萧后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
大皇子为人憨厚老实,一旦认准了萧后,也就认准了萧后的亲生儿子——当今太子连泽虞。
连泽虞刚出生的时候,萧后不是不防他的,可后来也品出来了,大皇子对连泽虞那是真好,便也就放开了手。
太子从小习学孔孟,大儒们为师,教的儒法治国正道,更遑论修身为人,该有的提防是有的,但却并不会、也不屑于教授太子鬼蜮伎俩和小人之心。(未完待续。)
<
太子与大皇子的相处可称得上是真正的兄友弟恭——毕竟,在丽贵妃的皇子诞生之前,大皇子是太子唯一的兄弟。
一直到了太子参政,第一件事,便是为大皇子请封——这事儿本该早就做了,可是庆佑帝始终不喜大皇子,所以一直拖延着没提,这次实在没办法了,才赐了“谨”字,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但是即便是这样,大皇子母子已经感激的五体投地。
有了封号,以后别管是偏远还是穷困的地方总可以讨到一块封地,他就可以带着亲生母亲去封地啊!
这就是谨王懂事时起到死前那一刻唯一的愿望。
所以连泽虞连气都顾不上喘,带兵千里驰行到了上京,得知谨王的死讯的时候,当时眼前一黑,就从马上栽下去了。
这话,展奇峰没有对商雪袖说。
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他心里自有一杆秤。
他只是十分简单的对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商雪袖说道:“谨王,是大皇子,太子殿下的庶长兄。”
连泽虞在信里自然提也不会提他急怒攻心的事。
商雪袖在这个夜晚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宋嬷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多要了几盏灯放在她身边,她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她也不会有失分寸的去贸然询问。
只是,当商雪袖回头道“宋嬷嬷,太子殿下平安,您也安心,好好歇息”的时候,她眼圈分明是红了。
信上写着,阿袖,我才知道你在霍都的事,网罗名伶,一出《郦姬祸》振聋发聩。我想我应该庆幸这消息那时还不曾传到西郡,我也该庆幸你名声之胜,胜在中南,柳传谋还不识你的盛名和容貌,否则,我真的不会允你以身犯险。
他又密密麻麻的写着,阿袖,你既然演过《郦姬祸》,自然知道,骊姬乱国,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我兄长他本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为了避免父皇猜忌,也怕我多心,从不曾染指过政事。父皇赐他“谨”字,甚至很多有权势的公侯之家也暗自瞧他不起。可他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
商雪袖擦拭了一下眼泪,可只一会儿,眼前的烛光在她眼里又慢慢的晕成了一团儿。
谨王身死的那个晚上,当即从宫中传了圣上的口谕,谨王意图逼宫,图谋不轨,现已伏诛。谨王府当晚就有禁军破门而入,谨王妃和两个幼子还生死不明。
有人说谨王的确带着王府的私兵闯宫——可以谨王那样的地位和性格,即使有,想来私兵的数目有限得很。
内情无人知道,可据说就是在谨王闯宫的那天晚上,萧皇后和御玺趁乱消失在禁宫之中。
商雪袖深吸了一口气,泪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谨王之事,若入史册,当为浓墨重彩的一笔,若入戏文,也会可歌可泣,后世传唱。
可她更心疼的是连泽虞。
丽贵妃之子,等这场乱子最终有个结果,一定也无法与连泽虞并存于世……阿虞他便再无兄弟了。
当今圣上的心已经偏到了天边儿去了,而他的母亲萧皇后还生死未卜,想到这样孤伶伶的一个他,商雪袖的心都揪起来了。
可是,他说起这些,轻轻的,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说家常一般。
但这样的江山大事,并不是家常啊,他却毫不避忌的都告诉了她;仿佛他并没有难过,只是告诉她,为了让她安心一样;仿佛还是那个晚上,他和她并肩而坐,靠在一起……
商雪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袍子,格外想念起曾给过她两个夜晚温暖和热力的胸膛……她迫不及待的想为他做些什么,可是却远在千里之外。
宋嬷嬷还没睡,看着商雪袖已经写了很久,一边儿写,一边儿又拿着绢帕子捂眼睛,心里着实又矛盾起来……
她之前还暗怪商雪袖一点儿也不念着太子殿下,即使熬夜写了封信,还是给萧六的,可现在看她这样伤情,不知怎么的心里又有些不忍起来。
她忍不住还是下了床,又去端了热水过来,劝道:“姑娘,还是歇息吧,这样熬着伤眼睛,你愿意写封信给殿下捎过去,好是好,可也不必一定在今个儿晚上。明天早上你让班子里的人看见你眼睛又红又肿,该怎么想呢?”
商雪袖到底听了宋嬷嬷的话,撂了笔,可第二天眼睛还是肿的没法见人。
这又不是在宫里,也无从挑剔条件简陋,宋嬷嬷只得要了两只熟鸡蛋,慢慢帮商雪袖滚着。
商雪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道:“宋嬷嬷,谨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嬷嬷便轻声细语的讲着。
商雪袖默默的听着,脑海里却极乱。
一会儿是在听太子和谨王的往事,一会儿又觉得宋嬷嬷说话条理清晰,用词也很讲究,一会儿却又忍不住想起六爷,不知道六爷是否知道他的堂姐萧皇后带着御玺从禁宫失踪。
迷迷糊糊中,最后一个念头是,其实阿虞必然是很难过的,难过到只能淡淡的、浅浅的这样讲出来,不让人看到他多么在意,多么伤心……不然的话……等离开了南郡,就去上京吧,哪怕只陪他几天也是好的……
她就这样呼吸浅匀的睡了,宋嬷嬷看着她的目光中却不知不觉带了一些怜惜。
一旦起了想去上京的念头,商雪袖就挥之不去了。
南郡的郡守府所在地云水,一郡之都,已经不远了,可是她甚至想立刻掉过头去、北去上京!
还是展奇峰劝住了她,道:“上京的风波还未平定,乱的很,就算是殿下,也未必想让您这时候过去。”
的确如同展奇峰所说,这么多天以来,上京的朝堂怎一个“乱”字了得!
先是丽贵妃一系的大臣们占了上风,天天在朝堂上吵闹不休,而拥护太子一系的大臣备受打压,丽贵妃为了杀鸡给猴看,几个吵得最凶的当即就以冒犯天威的缘由被廷杖,两个身子骨弱一些的当场就不行了。(未完待续。)
左相顾嘉言是个深知为官三味的人,他领着一批朝臣,也并不吵闹,态度极好,见了丽贵妃,只是说:“皇上既然病重,已经到了无法理政的地步,谁能得继大统,自然听皇上的,娘娘说皇帝属意小皇子,这话臣是信的,只要有旨意,文武百官断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如果有御玺在手,丽贵妃已经想把庆佑帝弄死了!
可是御玺不在,遗旨上说什么也没用!
太子还不曾废黜呢,庆佑帝这当儿真有个三长两短,反倒叫太子捡了现成的便宜!
还有关键的一点,庆佑帝醒了。
醒了以后才发现丽贵妃已经几乎把朝廷折腾了一个底儿掉,当时就又昏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丽贵妃抱着三皇子,披头跣足的跪在身边,孩子还小,兀自在娘亲怀里顽笑,就越发衬得珠泪双垂的丽贵妃楚楚可怜。
按照丽贵妃的说法,她也是被逼无奈。圣上昏倒的那个晚上,皇后当时就派了人来,要把她和三皇子灌了药,幸而她运气好,又早有防备,反将皇后关起来了。关了皇后,她自己反倒也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了想就拿出了一个昏招,下旨不允许太子带兵回京。
丽贵妃哀哀戚戚的道:“皇上,若是被太子殿下知道妾身对皇后不敬,还不得要活剐了妾身……妾身只是想着,先不要他回来,等皇上醒了,妾身有了依靠,再招他回来……可谁知道他掉头就去打妾身的父亲……”
庆佑帝看着眼前的娇滴滴的丽贵妃,头发散散的披在瘦削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哭的着实可怜。
如果丽贵妃不是丽贵妃,早已经被他大手一挥拖下去活活打死了,他无奈的让丽贵妃起身,便是不想再计较了,先把这团乌七八糟的事儿摆平了再说。
可丽贵妃不起身,只是趴着他的腿上哭:“陛下!妾身自该万死,可是陛下想想,让太子不可带兵回京,原也不是什么过分的旨意,可太子就领着兵去打西郡,不过是觉得西郡是妾身父亲治下,出了什么事肯定会站到陛下这边,才要除了西都的兵力……”
她看着庆佑帝苍白的脸色慢慢变青,又不遗余力的道:“妾身都不敢告诉陛下,您昏迷不醒,可——可谨王殿下竟然敢带兵逼宫,幸而林将军守卫禁宫得力,不然,陛下和妾身早就……早就……”
说到此处,丽贵妃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庆佑帝沉着脸道:“那孽畜……”
“陛下……”丽贵妃离开了庆佑帝的大腿,咚咚的磕起头来道:“陛下恕妾身死罪,妾身为林将军求个情……林将军挡住了谨王殿下,本来已经拿下了,想着先好好伺候着,等着您醒了发落。但谨王殿下非要闯进来,林将军不得已只能先对殿下不敬了,现在谨王还被押着呢……您看是不是把谨王叫过来,父子俩有什么说不开的呢?”
她磕头不要紧,怀里的三皇子十分不得劲儿,伸胳膊蹬腿儿的哭喊起来,越发吵得庆佑帝头痛欲裂。
“该死!”庆佑帝一拍床榻,道:“朕不是说梓童,朕是说那个不肖的畜生!他有脸见朕?”
丽贵妃道:“或许谨王殿下只是担心太子……太子和谨王关系极好,谨王本来要去封地,还是太子苦苦挽留……”说到这里,丽贵妃又短促的“啊”了一声,道:“不会吧……”
庆佑帝脸色难看,丽贵妃想说的,他自然也想到了,只是想到大皇子,心里的火就一拱一拱的,便转头问道:“皇后呢?不会一直关到现在吧?”
丽贵妃膝行几步,又一次磕头请罪道:“陛下,妾身、妾身原本当时只是太害怕了才关了皇后,怎么敢真的对娘娘不敬?妾身只是派了几个宫女,原本用意也是好好伺候娘娘,结果……谨王殿下这边儿闯宫,妾身这里也慌乱的很,手底下的人都乱成了一团儿,还死了好几个,结果……娘娘她……她带着御玺跑了……妾身有罪……”
庆佑帝原本就是个多疑的人,不然怀远侯府当初也不会那么惨。
他脑海中立刻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了。
太子和皇后这是等不及了啊!
难怪东海那么小的一点儿寇乱太子也要亲自领兵出去,难怪他特意留了谨王在上京,难怪皇后带着御玺跑了,这是早有准备……
丽贵妃瞥了一眼庆佑帝铁青色的脸,没有再说话了,说多了反而惹庆佑帝生疑,便只是抱着三皇子哀哀哭泣。
庆佑帝低头看着丽贵妃,心忖道:也亏得平日娇娇柔柔的人这段时间这样硬撑着,虽然乱是乱了点儿,还能比他当初继位那会还乱吗?若不是她,他这个皇帝,此刻恐怕早就被自己亲生儿子联合着谨王赶下皇位了!……想到这里他提着一口气,下了床。
他病了许久,走起路来也是直打晃,丽贵妃急忙起身扶着他,道:“陛下,您才醒过来,我叫御医过来,您千万要保重龙体……妾身怎么样都行,只要您好起来。”
庆佑帝心中一暖,这时候也就只有丽贵妃心疼自己个儿了!
他拍了拍丽贵妃的手,到了书案前,拿了圣旨,颤颤巍巍的写了一道废黜太子的旨意,写完了,庆佑帝手就伸向了惯常的位置,结果当然是摸了个空!
庆佑帝气的浑身直抖,正这会儿林将军得了里面儿的消息,急急忙忙的求见,磕了头哭诉道:“臣没法子当差了,谨王殿下说臣是逆党,在里面寻死觅活,非要见圣上……”
庆佑帝脸色又青又红,摇摇晃晃的大踏步走到龙案后面抽出了一把宝剑扔了过去,颤抖着指着外面怒道:“他要死,就让他去死!”
丽贵妃先是一喜,看着林将军捧着宝剑领着圣上的“口谕”出去了,可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一声巨响,庆佑帝的身体再度僵直的倒了下去。
等太医又是灌药,又是行针,好歹把庆佑帝弄醒以后,丽贵妃也欲哭无泪了。
庆佑帝这是中风之症,别说理政,就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未完待续。)
那时节正值西郡战况胶着,柳传谋催的急,把丽贵妃的一头秀都急掉了无数,最后不得不对着朝臣们旧话重提。Δ Ωww『w. .只说是圣上意欲废黜太子,传位三皇子,就连那道没盖过章的圣旨都拿出来了。
顾嘉言仍是老调重弹,右相钱钧也是个老油条,道:“如果圣上龙体有所起色,还是让臣下能面见讨个主意最好。”
丽贵妃咬咬牙,她手下有人,可却不敢对这两个门生故旧遍天下的相爷动手。
她心想着,哪怕打从庆佑帝嘴里能蹦出个“传位三皇子”几个字,充作“口谕”,也就够了,就请了二相来探视庆佑帝。
她叫了她这边儿的朝臣,可二相也不傻,也带了若干廷臣。
一群人围跪在庆佑帝床前,丽贵妃抱着三皇子坐在旁边,只是拭泪。
庆佑帝说不出话来,可心里明白,嘴里断断续续,手却一直指着三皇子。
“传……传……”
庆佑帝一声,顾嘉言便大声道:“圣上,臣听不清楚,传什么?”
“三……三……”
丽贵妃那边的大臣刚面露喜色道:“圣上要传位于三皇子!”
太子一系的大臣便大声反驳道:“圣上明明说传膳!”
庆佑帝气的直晃脑袋,太子这边儿的大臣便抢着道:“休要再胡言传位于三皇子,圣上摇头了!”
“明明是你们说的不对圣上才摇头的!”
二相是多狡猾的人啊,今天一看到庆佑帝的模样,便互相使了眼色,打定了主意不能让庆佑帝安安静静的说话!
他们这边的大臣们瞬间就懂了,就是要胡搅蛮缠,吵得越厉害越好。
庆佑帝看下面一群朝臣争的面红耳赤,而自己基本上都没说过过十个字,脸色也跟着涨的通红,手着急的直拍床板儿。
丽贵妃也觉得这样下去就完了,便尖声的喝叫了一声:“够了!”
群臣们安静了下来,丽贵妃这才俯过身去,道:“皇上,您要传位给谁,用手指出来便是。”
庆佑帝眼睛亮了亮,手便颤颤巍巍又抬了起来,他是中风瘫痪之人,就这半尺高的距离,已经让他满头大汗,手将将指向丽贵妃怀里的三皇子。
还没等丽贵妃那边的大臣们出声,又是二相领着的一伙人说话了。
“太子!陛下是要传位于太子!陛下指着太子去年万寿节时送给陛下的山河社稷图!”
丽贵妃回头一看,她背后是一幅疆域地图,正是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山河社稷图!当下差点儿气了个倒仰。
“胡说,圣上指的是三皇子!”
“你才胡说!”
“圣上要传位指的当然只能是人!”
“圣上的皇子又在场、又是人的就一个三皇子,情急之下当然只能指地图了!”
这次争吵比方才还激烈,甚至于两方挨着的几个大臣都动手撕虏起来了。
钱钧悄悄起了身,到丽贵妃身边道:“贵妃娘娘,这样不是法子,您看是不是准备两样物事,一个代表太子,一个代表三皇子,摆到皇上面前,让他指,这样明白点儿?”
丽贵妃看了一眼钱钧,心中生疑,他现在说这话,立场甚是可疑啊,怎么好像是要帮着三皇子呢?
可转头一看,怒的俏脸通红,圣上不堪吵闹,又晕过去了!
这会儿再准备物件,有什么用啊?
她不得不挥了挥手道:“圣上又晕厥了,你们先退下吧,等圣上好转了再说。”
她这边儿让太医再来侍疾,那边顾嘉言正在埋怨钱钧:“你好好的给她出什么主意啊?”
钱钧捻须微笑:“我昨晚密会了太医院的郑大人,据说圣上这次的中风,也并不是难以医治,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开口……”
顾嘉言道:“你的意思是?”
“若为天下计,圣上,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顾嘉言立刻明白了过来:“非但不要开口……”二人相视,便不再说下去了。
庆佑帝一直到柳传谋兵败也没醒过来。
而太子要入上京,还要进禁宫,也并不是一句话说说那么轻省。
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携着御玺仍然不知所踪,需得要加紧寻找——在这最后关头,似乎丽贵妃一系已经把宝孤注一掷的压在了皇后带走的御玺上,禁军挨家挨户的破门搜查——两个萧府以及太子妃娘家的孙男嫡女全被关了起来,情势很不好。
这一团乱,展奇峰挑挑拣拣的说了一些,言而总之,这档口,商雪袖实在是不适宜往上京跑的。
展奇峰又道:“即使商班主到了上京的时候大局已定,可那会儿事情必然更多……”
商雪袖不用他再解释,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以后再说吧。”便把信委托展奇峰送出去,可心里到底有点儿遗憾和歉然。
她有一腔心事,却不知道能和谁倾诉,这份郁郁一直维持到进入云水的时候。
云水位于江南地界和岭南地界的交界处,远远望去,能看到整座城池在官道的尽头,那尽头云雾缭绕,云水就半遮半掩的坐落在那里,后面和两边是云烟中似见非见的密林,如同仙境中的都城一般。
展奇峰轻声道:“这里湿气重,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是笼罩在雾气里。前朝越侯被派往此地,据说全家老小都围在一起痛哭。因为传说里这里全年都布满瘴气,来了极有可能把命丢在这里。”
他抬起手指着远处道:“其实这只是雾气罢了,现在你看不见,云水城右边有云雾峰,挺拔秀丽,有‘九天遗仙笔,笔落云烟起’之颂。”
商雪袖看了一眼展奇峰,道:“展先生似乎对南郡颇为了解呢!”
展奇峰笑道:“我以前游学,来过这里,因为对比其他三郡,南郡风貌、人文历史更为丰富,所以多有探究罢了。”
众人进了云水,现在戏班子的俗务由管头儿带着一个派给他的龙套一起做,已经不再劳烦展奇峰来帮忙。
云水是南郡郡都,新音社进了这儿,并不打听其他戏馆,直接问了云水城里最大的在哪,便直接找了过去。(未完待续。)
福南戏园虽然最大,但生意却不是最好的,只因地方大,租金不便宜,又不容易满座,所以寻常戏班子不敢来这里。ww┡w.ん.
南郡各类戏种繁多,但大戏班子少,最出名的是掌上珠带的骊珠班。
掌上珠也是八绝之一,身姿轻盈,可在手掌那么大的地方连翻十几个筋斗。有一次演白娘子的时候身着全白,连翻了十八个,如玉珠翻滚一般,因此得名。
还有个戏百丑也是南边儿的名伶,八绝之一,可却碍着行当所限,没办法独自挑班,一直以来,是跟着掌上珠的班子的。
眼下骊珠班去了别处,不在云水,福南戏园等闲也没有同样的大戏班子来坐馆,因此显得有些寥落,反不如其他戏馆儿热闹。
知道了掌上珠和戏百丑两位不久前还在这里坐馆儿,商雪袖颇觉得有些遗憾,又听福南的宫老板说骊珠班虽然以唱南腔为主,但是其他江南和岭南一带的小戏都带着唱,偶尔也会揉到南腔里面“两下锅”,心中就更加觉得缘悭一面——原来早已有人在尝试着去走不同的路了。
宫老板极其殷勤的带着商雪袖和管头儿看了戏台和后台,又带着他们楼上楼下逛了一圈儿,看见商雪袖点了点头,这一颗心才落了地,又重新回客厅奉茶。正寒暄间,就听他手下的人来报道:“有人来见商班主。”
商雪袖正自纳闷,宫老板笑道:“是有两位姓岳的客人前几天刚到,说只要商班主到了便让在下知会他们一声,他们说和你极熟的,若是班主不认识,我便让人打了。”
商雪袖露出喜色来,道:“我认识的。麻烦快请进来,多谢宫老板。”
宫老板也是有眼力架儿的,将人请了进来,便告便而去,商雪袖则喜滋滋的看着两位久违的岳先生,到底还是露出了娇嗔的神色,道:“我还以为两位师父不来南郡了。”
岳麒笑道:“我们不在,你也经营的很好啊。而且气色也不错,反倒比原先还胖了点儿。”
商雪袖便掩唇而笑,道:“我也觉得南郡比西郡滋润许多。”便请了两位师父落座,又亲自敬了茶奉了上去。
岳麟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商雪袖,觉得她气度比起原先似乎更为雍容,单看这敬茶的姿态,臻低垂,手腕柔而不媚,斟茶的时候点的且不论火候,样子是很像回事,竟多了几分上京贵女的气势来,竟看的有些愣神。
他不说,可岳麒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啧啧”赞叹道:“你这两下子很可以唬人了。”
商雪袖这才笑了出来,道:“什么唬人呀,我也是练过的。”
便仔仔细细的说了展奇峰和宋嬷嬷的事,道:“虽然宋嬷嬷并没有说是什么身份,但既然展先生说是太子派过来的,那么怎么可能是寻常的嬷嬷?而且宋嬷嬷说话也不像那种没见识的妇人,极有条理,就算是和我说话,用词都非常讲究——就像是习惯了一样。”
岳麒和岳麟对视了一眼,又听商雪袖兴致勃勃的道:“虽然平时走路和戏里的台步不同,但宋嬷嬷的步子,我看过,竟然也是每步分毫不差的,走起来的时候身姿端正,又挺拔,又秀气,气质不凡,平日里一举一动样子都好看极了。”
岳麒大笑道:“所以我说你学了个唬人的架子嘛。”
“架子也有用啊!我想着宋嬷嬷以前必定是太子宫里的人,地位肯定很高。她……”
商雪袖本想说宋嬷嬷还知道很多太子和谨王的旧事,又惊觉并不太适合和两位师父透露,便转了话题,道:“我便用心揣摩了宋嬷嬷平日的一举一动,她的那种宫中的贵气,我以前没见过,也不了解,现在见过了,等过几天两位师父再看看我的宫装戏,肯定和以前不一样。”
太子竟然将身边的幕僚派来,而且那位宋嬷嬷也是极有来头的。这样看来,太子仍没有忘怀商雪袖,或者说,现在还没有放手的意思。
二岳心中都是极其矛盾的,心里仿佛一根细绳上吊了块石头,不知道是应该提上去好,还是落下去好。
若是太子对商雪袖再也不闻不问,少不得他们要怪太子薄情;但像现在这样,又觉得仿佛自己参与雕刻的稀世奇珍就要属于了他人,仍然不好受,心中真是纠结万分。
更微妙的却是商雪袖的态度。
按着商雪袖的说法,太子是极为看重她的,所以才让宋嬷嬷来照顾,可能正因为如此,商雪袖的气色照比西都的时候好多了。
但商雪袖的注意力却完全没放到这上面来……若是寻常女子,恐怕为了铺就青云路,早就细细打听宫里的规矩、宫中娘娘们、太子的喜好了……
岳麟压住了心中怪异莫名的感觉,正好商雪袖在问他们二人怎么比她还早到了云水,便转移了心思,道:“南郡也是我二人故里,年节期间很多事情,祭祖,还有很多长辈需要拜见探望。所以我和大岳年前就到了南郡,过了上元节以后来了云水,正好这边也有几位故交要拜会,顺便在这儿等新音社。”
说罢又拿了手边的一摞东西,递给了商雪袖道:“这是六爷托我们带过来给你的。”
商雪袖接了过来,这是一份和以前一样包裹的信件,萧迁每次寄给她的信,无一不是这样的厚重,或是戏本,或者是曲谱,或者是解答她前一封信的疑问,无一不是亲自动笔,详尽无比。
她捧在手里,竟然有些不敢打开了,忐忑的道:“六爷……他……”
两位岳师父年前是从西都去往霍都的,他们肯定已经见了萧迁。
商雪袖有些怯怯的看着岳麒和岳麟,希望能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一星半点儿六爷的态度。
岳麟端正了神色,道:“我们对六爷只讲了你在石城关和西都演这两出戏的事。但是,你要知道,这些事情早已传扬开来,又和戏有关,六爷早已知道了。”(。)
商雪袖带着新音社北闯上京,回到霍都又做了个极漂亮的收尾,已经名声大噪。ww%w.Δ.
再到一出《郦姬祸》,收拢了当时羁留霍都的几十号大小名伶同演,名声更上一层楼,而且因为与这些名伶同演同练,实力早已得了这些人的认可,不管背后是不是站着萧六爷,已隐隐有第一女伶的势头!
而在西郡大乱中的两出戏——《生死恨》和《春闺梦》,更是让西郡多出了无数她的拥趸,其中不乏名士!
除了色艺双绝,一个“义”字更是被加在了商雪袖的头上!
荀五梅尤其欣赏商雪袖,又作诗云:“春闺梦一曲,西都倾半城”。
所以现在商雪袖除了自己的艺名,外面传起来,倒有不少人戏称她为“倾半城”,这都不是小事,萧迁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岳麟皱了眉头,道:“就连新音社入狱,当晚太子破城,亲自前往柳府放人,六爷也是知道的。”
他看到商雪袖脸上又露出倔强的神色,心里暗自叹息,道:“六爷是什么样的人,世间百态太通透了。所以你不用多想,也不用琢磨着怎样开口——什么都不要说了。”
的确,六爷从来都是淡淡的,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一副从容模样。
她脑海中浮现出六爷站立在书案后面无表情的模样,商雪袖眼眶略微有些热,一股委屈从心里涌了上来。
她的手紧紧按住了膝盖上的包裹,勉强笑道:“大岳师父,小岳师父,我们暂时就定了这里,我打算先让大家伙儿适应一下这边儿的水土和气候,两天以后上《吴宫恨》的戏,这出戏本来就是南腔老本子,更兼南郡原本是吴越之地,选这出戏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你们看呢?”
岳麒早就不想沿着这个死结再谈下去了,便连连点头,故作轻松道:“商班主,你自打从霍都出去,一天比一天主意大,就别装模作样的问我们啦!戏上的事,你已经可以做得主了!”
商雪袖便微笑起来,却听门外响动,听见管头儿在外面道了一声“展先生”,脸上显出了喜色,道:“展先生回来了,师父,我给你们引见,你们肯定谈得来!”便向外面道:“展先生快请进来!”
展奇峰一身葛布棉袍,回身关了门,脸上带了笑意,面对着岳麒和岳麟,正此时商雪袖开口道:“展先生,这是我的两位师父,岳麒和岳麟……”
还没等她说完,展奇峰脸上的讶异之色一掠而过,嘴角又习惯性的一边儿上扬起来,极其洒脱的作了揖,双目含笑的直视着岳麒和岳麟,道:“真想不到,班主的师父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大岳,小岳,久仰二位的大名,今日竟然有缘一见。”
商雪袖脸上便忍不住骄傲起来,道:“二位师父,这位就是我方才跟你们提起的展先生,他对南郡风物也十分了解,是极有见识的人。”
从展奇峰进了门,岳麒和岳麟便一直看着这位太子派来的幕僚,脸上原是带着笑意,可慢慢的收了起来。
岳麒正要开口,展奇峰又向前走了几步,道:“当不得商班主这样夸奖。在下姓展,名奇峰,是太子殿下的幕僚。”
“太子”两个字被他几不可闻的加重了语气,岳麟脸色几经变化,最终还是道:“展先生,幸会。”
他这一句话说出了口,展奇峰脸上绽开了十分真切的笑容,道:“在下虽然是太子幕僚,殿下感激新音社的高义,因此派了在下到新音社,一来是为了送宋嬷嬷过来;二来,因为两位先生不在,班子里也只有一位管头儿处理杂务,若有一些官面儿上打交道的事,新音社无人可用,在下可以出面,总要方便一些。”
商雪袖点头道:“从西都到这边,就是由展先生和霍都李大人提及,要了人护送到了江边,一路上多承展先生帮忙。”
展奇峰只说是太子派他来新音社帮忙,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商雪袖,这样的说辞让人心生好感。
岳麟微笑道:“只是大材小用了。”
展奇峰急忙摆手笑道:“岳先生过奖,”他分不清这两个人,便笼统以“岳先生”称呼,道“这是在下的幸运。在下可不是说笑的,也不是自谦,就拿程大人来说,他也是殿下的幕僚,这次石城关一战,几乎饿死,被救的时候人已经脱了形,在下算是得了一个好差事。”
可程思远这一次没死,守住了石城关,就是大功一件了。
而展奇峰当下这个差事算得上是美差,可却没什么可以拿来晋身的——甚至都不好拿到明面儿上说。
“这可真算不得什么好差事。”岳麟暗忖道。可他看到展奇峰面露笑意,神色坦荡,似乎是真的不在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答话。
而岳麒已经好几次欲言又止,岳麟便向他使了个眼色,二人就站了起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竟然忘了你们是刚到这里,一路劳累,应该先稍事休息,”转头又对商雪袖道:“戏班子里的人都安排好住处了吗?”
商雪袖道:“已经安排了,管头儿办事儿,您二位就放心吧。我看这样,您和大岳师父回房间安顿一下,略歇一会儿,我让人过去把你们的行李搬过来。”
岳麟道:“这倒不必,这里也算是我和大岳的故土,原本身边就有跟着伺候的人,不用新音社这边儿的人忙活了。我倒是真的要回去一趟,还得跟几位故友告知我们换了住处,过会儿我和大岳再过来。”
又对着展奇峰拱手道:“展先生,那就少陪了,晚上再把酒一叙。”说罢二人才不疾不徐的离开了福南戏园。
商雪袖送出了门,再回头看到展奇峰仍望着大岳小岳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便笑道:“大岳和小岳师父性情洒脱……”
展奇峰瞬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着道:“二位先生都是旷达的人,我倒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像他们一样呢。”(。)
商雪袖有些不好意思道:“您也很了不起。而且出于我的私心,若都如同二位师父一样,那谁来帮殿下做事呢?”
展奇峰便难得的哈哈笑了起来,道:“班主这算不得私心
山下的女人是狐狸。”
商雪袖看他是真的不太介意,更加佩服他年岁不大,却这般通透,便道:“展先生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我带您过去吧。”
“班主稍等。”展奇峰将那厚厚的信件递到商雪袖手上道:“我看班主极宝贝这东西,忘在这里可就不好了。”
商雪袖回了屋,迫不及待的拆开了六爷托两位师父带来的信件。
厚厚的一沓子,里面大多是收集整理的话本。
话本极多,可信却简略,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商雪袖就明白了六爷的意思。
因为商雪袖自己也能制曲,所以他慢慢不再亲自动笔写剧本和编制曲调了。
一出戏在角色上怎样取舍,分多少场次,情节是扩展还是压缩,每个场次里唱腔、动作的细节编排,都由商雪袖来做——而商雪袖身边已经围绕了那么多可以帮她的人。
顾菊生擅制曲,身段上有梁师父,唱词商雪袖自己编写的已经很不赖了,还有大岳和拂尘文会帮忙推敲,而各样所需要的行头、戏服、道具还有程师和小岳。
短短的信上,并未提及其他的,只是对她来南郡表示了赞同。
商雪袖合上了信,六爷还特别强调了一位叫“温叟”的人,她想着,这是位老人了。
“‘温叟’其人,我也只闻其名。我曾听梁师父提起过他,言谈之中极为佩服,你现在的技艺,若能得到指点,固然更好,但我让你寻他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据说他家中藏戏极丰,甚至前朝的、更前朝的戏曲史料都有收集,明剧薄弱之处在于戏本,若可得之,于你,于明剧都会更上层楼。”
从商雪袖独立挑班开始,萧迁极少用命令的口气说话或写信。
而这封信上,提到这位老人,却写道:“温叟可能隐居于云水,务必寻到他,想办法得到他的认可。”
这还不算,萧迁还特意又用笔在旁边重重的画了一道墨线。
并不需要萧迁这样强调,当商雪袖看到信里提及的前朝甚至遗留下来的戏曲时,心中已经如同巨浪翻涌。
她曾觉得到了南郡,仿佛来到了一座宝山——可萧迁的这封信,让她看到了宝山中那最耀眼的宝藏、最让人心动的财富!
但云水城就这么大,如何能找到一个人?
商雪袖平静的将信折好收起,又将这信和话本收在了她的箱子里锁了起来。
温叟既然是爱戏之人,那么就唱一出完美无瑕的好戏吧!
三天后的《吴宫恨》,早已不是最初在苏城唱的那场能比得了的了。
商雪袖给宋嬷嬷留了座儿,特意让展奇峰陪着宋嬷嬷来观戏。
她带着新音社在后台扮戏,还在做最后的指点,宋嬷嬷虽然和她一起住在福南戏馆,可却还是出于好奇走到了戏馆的外面,心中也忍不住连连嗟叹
论妃嫔职业素养。
宋嬷嬷在陪着还不是皇后的萧家小姐的时候,基本都是府中请了戏班子进来唱堂会,鲜少出来观戏。
待到一步步的萧家的小姐变成了太子妃,又变成了皇后,更是再也不能出来看戏了——是以眼前的阵仗是她怎么都想不到的盛况。
眼前人潮涌动,多得是鲜衣怒马或乘轿而来的体面人物,戏园子里面蓝色银线的十数个旗子悬垂而下,上面是新音社中各位已经大有名气的伶人名字。
云水到了傍晚时候,雾气已经沉沉而落,仿佛这些旗子半隐在云中似的,随着不大的风微微摇动,更显阵势不凡。
宋嬷嬷又朝旁边看去,展奇峰指着那巨大的幕布微笑道:“明日这三个字就会红遍云水了。”
“吴宫恨?”宋嬷嬷问道。
“不,商雪袖。”
二人在外面停伫良久,才随着其他人走了进去。这会儿距离开演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大堂就已经坐了七八成满。他们上了楼进了雅间,红木圆桌上已经上了茶和小点心。
宋嬷嬷没打算喝外面的茶水,只是端起来在鼻端过了一下,倒有些咋舌:“这茶……是一品的龙井啊。”说罢环顾着这不大的雅间,喃喃自语道:“舍得用这样的茶待客,这一个雅间,恐怕价值不菲。”
展奇峰笑道:“殿下没跟您提过商班主捐助军资的事吗?对于这样一等一的名伶来说,一场戏收入之丰您想都想不到,不然班主怎么可能捐出那么多钱来?”
宋嬷嬷已经瞬间明白了过来,当年府里请了堂会,一个小半天儿下来,不过是几折小戏罢了,佣金加上打赏,可不是要一百往上之数?而今晚这样在戏园子里上演的大戏,必定比堂会收入多多了,十倍都要不止!
一旦明白了过来,宋嬷嬷心中极为不是滋味。
她以前也帮着皇后娘娘看过账,各个庄子上的收入她也算是比较了解了。这样的收入,几场戏下来,就已经顶得上一个小庄子一年的收入了。
但这钱赚的容易吗?
宋嬷嬷思忖间,台上锣声一响,戏已经开场了。
说实话,宋嬷嬷她自己都记不得多少年没看过戏了,她也没这样的爱好,但是却不知不觉的看进去了,一直到商雪袖和小玉桃上了台,那是《访丽》一折。
宋嬷嬷心中感慨万千,这钱赚得属实不容易。
这三天里,宋嬷嬷看到商雪袖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的盯着所有的戏,哪怕一个小瑕疵,一个小小的不对劲,都要喊停重来。
有的地方好改,有的不好改,都是商雪袖亲自做身段、教唱,常常一出戏要几百次示范!晚上回到房间里,仍是一会儿拿起笔来写,一会儿放下笔哼唱。
而商雪袖自己的戏就更不用提了——不止要准备这场戏的三天里,这段时间宋嬷嬷亲历了商雪袖这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极其枯燥和疲累的日常生活。
日日如此,练功、琢磨技艺,商雪袖从来没有过一刻的放松和懈怠,下的功夫根本不是其他伶人能比得过的!(未完待续。)
柔软到似乎弯曲如折的腰肢,向上一个朝天蹬就能竖成直苗苗一条线的腿功……就算是宋嬷嬷不懂戏,可是她带过不少宫女,哪怕微蹲谢恩、奉茶的姿势,练的时间长了都会让她们累的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可商雪袖这些功夫,哪一样儿单拎出来都难得多啊!
宋嬷嬷捏紧了帕子,听着台下的人轰雷般的叫好声。ww*w..
商雪袖的身段,她看在眼里,商雪袖的唱,她也听到了,商雪袖的戏是真的又好看又好听。只是她几十年来就是这样的习惯,已经无法张张狂狂的去喊叫、叫好儿了。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展奇峰,看到展奇峰也是满面含笑,一只手托着茶盏,另一只手正轻轻的随着台上的唱腔儿叩动着节拍——想到这戏台以外,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或欣赏、或挑剔、或为之疯狂的看着舞台上的伶人,宋嬷嬷心中实在是不是滋味!
这一段时日,商雪袖鲜少妆扮,在宋嬷嬷的眼里,她如同一朵素色的花朵,仿佛这花朵处处皆美却不自知,如同蒙上了一层纱一般,似乎在刻意的淡化和掩盖——可今晚是那么不同!
轻纱掀去,如同鲜花终于被人以工笔细细的着了颜色,妍丽非常!
双瞳翦水,一凝眸、一横波都带着无限风情,不薄不厚的眼廓描画的斜向双鬓,仿佛将睫毛点化成了燕尾,双目眨动间春风萌动,春情无限;一对蛾眉眉心轻晕,总含着解不开也化不去的清愁一般;琼鼻之下红樱绽放,随着她的音色入耳,再看她的檀口一张一合,贝齿在其中若隐若现——练过无数次的吐字功夫让商雪袖在演唱中依然保持着美妙的唇形。
宋嬷嬷似乎突然明白了平日里为什么商雪袖常常不抬眼看人,而多半是垂了眼眸,也明白为什么往往她鲜少涂抹口脂。
这真是个聪明的人儿啊!
今晚的商雪袖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的,若说以前是一唱成名,今晚则是想将这一出戏直接唱成再没有人能越的绝响!
她要做到无处不精美,无处不讲究,不但是戏服、道具、头面,还有每个人的妆扮,也包括她自己!
“色艺双绝”,以前商雪袖怕是排斥这四个字的,总觉得一个“色”字压在了“艺”的前头,有些不公平的意思,可如今闯荡久了,却也品出了另一道含义来。
艺,总可勤练而得。
色,却是天生的,是再怎样努力,也没法获得的。
伶人这行,有一张好面孔,是应该谢天谢地谢父母的。
她已经有了技艺,自然也要让人知道她无论哪一样儿都不缺才行!
台上的商雪袖与小玉桃翩然而舞时,无限风华,满台春光,如同看到松阳江南岸的十里桃花,缤纷绚烂,几乎迷了人的眼。
待到听到了亡国的消息,又仿佛那桃花瞬时被残酷的冰雪冻住,只让人觉得美的那么绝望!
一折一折的过去,台上的人觉得时间飞逝,尤其是商雪袖,下了台,匆忙换妆以后又要赶着上台,这么一会儿的时间简直不够用!
而台下的人也觉得这个晚上的时间竟然过的这么快!
新音社将应该连演两晚的连台本戏硬是合到了一个晚上,比起苏城那场,取其精华,去除了可有可无的场次,更加的凝练!
这一场让看客们在换场的空隙中不时称赞着“不愧是新音社”、“果然名副其实”的戏,原本是南派大戏,而今从头到尾已经看不出原先的影子、完全变成了一出全新明剧的《吴宫恨》,就要结束了!
台上三人的身形轻摇着、起伏着,如身在碧波荡漾的水中。
商雪袖微矮了身子,“活梦梅”的范蠡则满面春风,呵护的一手护着商雪袖,一手执着黛笔,做出为美人画眉的姿态来。
传说中的画眉桥,其实就在南郡的古越州一带,因此商雪袖在结尾特意为了应景儿,新加了四句词儿:
“且欣喜我故国山河依旧,
郎移来紫竹林鸟鸣啾啾。
他为我持青黛画眉桥头,
今日里庆团圆月满越州。”
宋嬷嬷听的入了迷,直到台下一声好儿高过一声,才回过神来,看商雪袖刚从那小生的怀里站直了起来,又朝着戏台左中右三个方向施了礼,这才双臂翻着水袖往两旁分开,做出了相邀的姿态来。
新音社的伶人便从两边儿的出将入相的帘子里顺次而出,一直到龙套也上了台,这才一并再次谢幕。
宋嬷嬷看着流水般的红封儿递了上去,但台上却没有一个伶人露出惊愕的表情来,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大场面。
展奇峰看着宋嬷嬷压住了惊愕的神色,解释道:“今晚来的客人,多半是南郡权贵人家。因为这些人家和霍都、上京等地多有来往,信息上也灵通,识得商班主这样的名声——那些普通的百姓,倒未必识货。不过,过了今晚,可就不一样了。”想了想又自己个儿轻笑起来:“便是识货了,恐怕商班主亲自上演的戏,也是一座儿难求的。”
宋嬷嬷轻轻皱了眉头,又想起这场戏的一幕幕以及看客们的反应,心里边儿不由得叹道:好是好,可,就如同展先生这样随便的口气说出来,到底是如同“货物”般的营生。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略阴沉了一些,到底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商雪袖在后台也有些不太高兴。
她之前让梁师父在门口儿的地方帮忙瞧着,可并没有等到那位“温叟”的到来。
这对她来说有些挫败,一来,她不能每个晚上都这样上一出大戏,更不要说每晚都演的像今天这样圆满;二来,也不能每晚都让梁师父在这里坐着,老爷子太辛苦了,现在天儿还冷着呢,而且南郡这边儿湿气太重了,他咳嗽的比以前还厉害,每次都咳得让人揪心。
商雪袖皱了皱眉头,到底还是下了决心。
温叟,她自己找就好了,梁师父不能再呆在南郡了,否则身体会垮的。(。)
正这会儿小玉桃卸好了妆,站在她身后拍了她一下,道:“班主姐姐,你脸色好凝重啊,是我今晚演的不好么?”
商雪袖便笑了起来,摇头道:“没有的事儿,你比以前演的好多了。┡ww w..”
小玉桃已经帮她拆起了头上的饰物,商雪袖微阖着眼睛,道:“你还记得吗?这出戏第一场是在苏城演的,那会儿你还太小了,郑旦这个角色,按照套路来说,应该要比西施略微成熟一些的,但是你第一次演难免稚气过重。后来这出戏演的少,大多是拆成小折子演,也是我忙,没有仔细给你说过戏……”
小玉桃急忙打断了她的话,道:“班主姐姐平日那么忙,是我惫懒,有的戏本应该我自己琢磨的,结果还是要让您教我。”
商雪袖微笑道:“这不算什么,你看,今天这场就完全没稚气过重的感觉了,很好。”想了想又道:“我演的时候,你也要注意看。”
小玉桃愣了一下,瞬时明白过来,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便“哎”了一声。
若说霍都繁华外露,甚至有些刻意的招摇,生怕天下不知霍都的繁盛富足,那么云水就如同隐在云山雾海中的都市,真的进了去,才知道内里的锦绣和奢华。
第二日,商雪袖便收了不少的拜贴,其他几家的戏园子还专门派人客气的送了贺礼,这其中以一个四扇画屏的黄檀屏风最为惹眼。
显然是连夜装裱制作,略泛着潮意,是昨晚《吴宫恨》里的西施小像,人物是写意的,虽然如此,但却极其传神,惟妙惟肖。
这倒也罢了,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人物后面衬着的四样花卉,不知道用了什么技法,看上去栩栩如生,花瓣儿如同绽放在屏上,随时会被吹落一般。
题词却不像普通的画屏那样,只在最后一幅后面极挥洒的写了四个字:音如花放。
众人围在屏风那儿,啧啧称羡,自是羡慕这屏风奢华,或许还出自名人手笔,定然是价值不菲。
但商雪袖却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四副人物,明显是昨晚西施四个关键的人生段落。
春花初绽,无忧无虑,少女西施的娇颜明媚而天真。曾如某一日的午后,她还在萧园,从莺园的屋子里向外望去,屋檐上垂下丛丛迎春花,金黄色的花朵,被阳光晒得几乎透明了,仿佛也就变成了春日的颜色——而那画屏的第一扇,后面正是丛丛迎春。
第二幅则是《裂纱》一折里的西施,少女的茫然无措和强自压抑的惊惧,就从那两点看似随意的墨色眸子中透了出来,衬在那小像身后的是重瓣儿的桃花,桃枝上花团锦簇,可商雪袖却更加佩服作画之人。那桃枝上并没有花苞,是全然盛放的模样,正因如此,才可预见到春尽时光,好像伸手荡一荡那花枝,花朵儿就会从枝头凋落一般,怎样的不由自主,又怎样的无可奈何!
接下来的一幅自然就是馆娃宫了,却用了一只墨色残荷……或许这样一支写意的残荷在这四幅画屏中是不协调的,可映衬着珠环翠绕、花团锦簇的宫妃模样的西施,却无比的合适!浓浓的落寞、绝望的气息仿佛透过墨色浸染出了纸面——可不正是“月照宫门第几层”那句唱词唱出来的意境?
商雪袖又看向最后一幅。
是做了渔妆打扮的西施,画幅上是侧脸,看着前方,手中的描金扇子打开来放在了胸前,并不是商雪袖昨晚在舞台上演的情爱绵绵的娇羞模样,目光淡然而平静,无悲无喜,带了些遗世而独立的味道。而身后则是一枝冻雪梅花,只是静静开放,无关风雪,也无关是否有人欣赏。
只有这幅,是不同的,商雪袖看着这画面,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敲击的,心里仿佛开了一道缝隙,她还来不及细想,就听旁边有人惊道:“这没有落款啊!”
商雪袖凝目看去,真的没有落款。
她不相信这是几家戏园子的礼——生意人,不太可能有这么深的见解,更何况,这见解的表达是如此特立独行,对她来说却是一击即中!
商雪袖问了管头儿道:“这是谁送来的?”
管头儿道:“是四个仆役抬过来的,只说他家老爷十分喜好昨晚的戏,并没有留名。”
商雪袖没再说话,管头儿办事是个周到的人,必定是问过了,人家不肯说。
只是她内心很是遗憾,不能结识这么了解戏的一位知音,良久才有些悻悻然的道:“帮我抬到屋里去吧,若是找小岳师父来看看,不知道他能否辨别这副四扇画屏出自谁的手笔。”
管头儿愣了一下,才道:“班主忘了?跟您提过,两位岳先生家中有事——似乎是长辈得了急病,派了人来传信,他们急急忙忙回老家去了。”
商雪袖这才想起来,就是前天是谁提了一句,她忙着备戏,都没来得及去送行,不由抚着额头道:“也不知道大岳师父和小岳师父老家在什么地方,不然我也可以传信过去,叫他们不要再来云水了。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这次来,就是为了送六爷的信给我,反而累得两位师父奔波劳累。”
的确现在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两位师父在旁边了。
经过上次“活梦梅”的那一番劝告,商雪袖看的很开。
她点了几出折子戏,又叫了几个伶人和学徒过来,分别交代了要上的戏和要注意的地方,正打算再去看看那扇屏风,就看见宫老板“噔噔噔”的跑了进来,大冷天的脸上带着汗,手里捏着贴子,喊道:“商班主!商班主!”
商雪袖莞尔道:“宫老板做什么这么急?”
宫老板哪能不急,这帖子不是一般的帖子啊。
他擦了一下汗,又咽了一下口水,道:“商班主,这、这可是郡守下的帖子啊!”
下帖子的人衣着讲究,态度十分倨傲,除了带了郡守的请帖过来,还定下来了距离戏台子最近的雅间——不是定,是买。(。)
宫老板当时多提了一句“商班主不是每晚都有戏”,那人便十分不屑的看了他一眼,道:“别人用过的屋子,郡守岂能再用?稍后我会派人来打扫,宫老板就不必管了。”
因他给的银子也实在,宫老板在路上悄悄的打了一个自己的耳光:“叫你多嘴!”
商雪袖接了帖子,翻了一下匆匆扫过,又合上,面有难色道:“这……我下午还要盯着他们排戏。”
即使有空,可她还要做很多事情,六爷寄来了那么多本子,是给她的财富,也是给她的任务。
宫老板的汗又下来了,他想起了下帖人身后跟着的四人小轿。
这明显是一定要接了人走的架势。
他便有些焦虑,道:“郡守府的人还在外面等着,是带了轿子来的。”
这么一说,商雪袖就更不想去了,倒不是怕什么,只是心中略有反感罢了。
宫老板道:“商班主,您若是有事儿要忙,不如我将下帖的喊进来,您自己个儿跟他说?”
他抬了眼,正对上商雪袖似笑非笑的双眸,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道:“商班主您是走南闯北的名伶,我这生意就开在云水城里,在郡守的治下,哪敢明面儿上说个‘不’字?况且郡守大人邀请的是您商班主,也轮不着我出面推却啊!”
商雪袖笑了起来,道:“宫老板说的对。不过既然是郡守大人派来的,像对下人那样叫进来也不好,借您的客厅一用,请他进来用茶,我来跟他讲就是了。”
“讲什么?”展奇峰刚进了屋,笑着问道。
宫老板虽然不知道他身份,但是也觉得他似乎是商班主身边一个说得上话的人物,便又将方才的事儿说了一遍。
展奇峰便笑了起来,道:“商班主不知道郡守的大名吗?”
商雪袖这才想起来之前刚进入南郡的时候,在饭店和“活梦梅”听那个小二说的,可不就是这位郡守吗?
此刻这位郡守一台轿子就一副非要见她的做派,倒真的很难让她将郡守大人和百姓口中交口赞美的“南郡明珠”联系到一起。
“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可以去赴约。”展奇峰接过了帖子,也只是扫了一眼,就随便的放在了桌子上,道:“邝大人其实官声不错的,百姓们称赞他的话有**成真,可以放心去,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看着商雪袖道:“今日不去,明日也得去,郡守相约,不能总是找到借口不去,既然总归有这么一天,不如就应了,没必要第一次就得罪他。再说,”他嘴角带了些促狭的微笑,道:“班主见识过那么多人,岂惧一个郡守?”
商雪袖脸便有些微红。
这还是第一次展奇峰隐晦的来打趣她,可那边儿的宫老板却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转而似乎又有些回过神来。
商雪袖的名声,他也有所耳闻,那是西郡传过来的,做过几件不像是伶人做得出来的大事儿,否则怎么会有“倾半城”之说?这样看来,就算是结识了什么和邝大人同样官位的人物,也不很意外啊!难怪这位班主有底气想要推拒郡守大人的请帖呢!
大岳和小岳不在,展奇峰反而是唯一一个最懂怎么和当官的打交道的人了,他说的又十分有道理,商雪袖到底还是应了,点点头,又笑道:“晚上上戏,我还是应该过来在后台坐镇的,如果到时候我没回来,展先生可得去郡守府救我。”
这实在是玩笑话,大家都笑了出来,就连宫老板也心中轻松了不少。
商雪袖既然要去赴约,自然少不得还要妆扮一番,便拜托宫老板去回个话,请下帖的稍候片刻。
宫老板不敢端着架子传一句话就走,所以陪着笑站在那人身边,时不时的硬找了一些话题套近乎闲聊。
直到过了大约有一刻钟,宫老板看到对面的人眼神突然直愣愣的朝他身后望去,便也回头。
商雪袖正垂头看着戏园子的大门槛儿,一双白玉似的手提了裙裾,迈步而出。那姿态端庄而高贵,如同风中修竹,纤细却充满了一种韧性。
她跨过了门槛,就抬起头,眼睛扫向了宫老板身后的人,嘴角微翘,眼睛也略微弯了起来,理了一下斗篷,不疾不徐的走向了宫老板,向他对面的人道:“劳您久等了。”
宫老板吃惊的看着眼前的人收起了倨傲的神色,甚至脸上露出了谦卑的表情,低头弯腰道:“在下是郡守府的执事,商班主能来,在下便可以交差了,岂敢说久等二字。”
商雪袖也有些讶异此人姿态竟然放得这么低,那执事又急忙快步走向小轿,掀了轿帘道:“商班主请上轿。”又有些犹豫道:“您身边没有跟着伺候的人吗?”
他这样问,商雪袖心中倒生出了些许好感来,只摇摇头道:“我身边只有一位嬷嬷跟着。怕路远,劳累到她。”那执事点点头,便落了轿帘,又嘱咐四个轿夫抬稳点儿,这才上了路。
宫老板嘴张了半天,灌了不少冷风进去,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展奇峰站在了他身边,也看着轿子去的方向,眼神中却是意味不明,便道:“展先生,晚上……”
“晚上照常就是,商班主会回来的,再说,新音社是天下闻名的戏班子,里面的每个人也都是拿出去能独当一面的名伶,离了商班主,难道还不知道怎么唱戏了?”
宫老板陪笑着点头道:“那是,那是。”
二人进了戏园子没多久的功夫,商雪袖那边的小轿也落了地。
那位执事又极其小心的打开了轿帘,道:“商班主,郡守府到了。”
商雪袖迈步下来,这才发现外面又零零星星的落了小雪,说是小雪,其实落到半空,就变成了丝丝细雨,越到南方,倒不太容易看见下雪了。
细雨中,她随着执事引导的方向走去,前方是一座极气派的府第,哪怕说是像宫殿也不为过,左右都看不到头的红墙碧瓦,风格同上京相类似,镶着铜钉的大门敞开着,两旁的石狮子正向外怒目而视。
透过大门,商雪袖能看到里面笔直宽阔的道路,尽头则是雕梁画栋的主殿,红色的廊柱和门窗上绘制、雕刻的图案泛着粼粼的金光。
她随着执事走入了这座郡守府,打磨的平整光滑的地面因为下了雨的关系,泛出青色的反光。远远看去,大殿也在这地面上映衬出了气派的倒影。
因为天色昏暗,所以有人及时将两旁的汉白玉石灯点燃,橙黄的灯光也映衬在这地面上,让这烟雨中的郡守府第带着朦胧的富贵气息。
商雪袖默默的记着走过的路和两旁的房屋,绕过了正中间的几层主殿模样的厅房,又向右边儿进了一个过道,见到过道中正有一个人拿着伞在雨中静静的站立。
那人看到他们,先是疾步向他们走了几步,又慢下来,商雪袖身边的执事躬身下拜,道了一声:“大人。”
商雪袖这才有点吃惊的看向眼前的人——之前距离太远,她没有想到会是这位郡守大人亲自站在夹道中相迎。
这位郡守大人并未穿着官服,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可能因为以明珠为名,发带上也是嵌着一颗明珠,极其亮眼,可更亮眼的却是这位大人的容貌。
商雪袖常听人言,美人如玉,若说一个人如玉,那必是美的,可今日见到眼前这位,才觉得,“明珠”这样的称谓是多么的适合形容美人。
他皮肤白皙,在细雨斜风中更透出了一种温润的感觉,脸上并不是棱角分明那样的硬朗英俊,而是显得圆润柔和,仿佛一个女孩儿的鹅蛋脸错长在了他的身上,弯眉星目,皓齿红唇,是个极好看的人,就是比起徐治来,也是不输的。
进了房间,商雪袖觉得一阵热气从下方蒸腾上来,估计房间中铺着地龙,不免觉得有些讶异,因为南方鲜少这样取暖,毕竟比起北边儿来说,已经不算很冷了。
“商班主,您请坐。”
商雪袖有些拘谨的在一旁坐下,虽然此刻身在郡守府,四处打量是失礼的行为,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向这房间四周打量了过去。
因为从夹道遇到这位大人,她就能感觉到这“南郡明珠”的眼睛几乎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她,纵然她能感受到这目光并无恶意,也没有危险,可还是觉得若是一直对着这样的目光很不自在。
这是一间颇大的屋子,她与郡守大人所坐的这一处是布置简单的小小会客室,她的对面是一个博古架,上面零星摆着一些玩件儿,商雪袖只匆匆扫过一眼,便看到博古架那一侧是类似书房的布置,隐约可见长长的书案和后面的书架,在郡守大人的后方则是一架屏风,屏风后面不知道是什么所在。
至于她的身后,方才那执事便是从她身后退下,不久便有人端了茶点和水果过来,商雪袖暗想,想必那就是下人杂役为了方便伺候人而待的地方了。
说起来这样的房间并没有那么富贵奢华,可每一件物件却仿佛透着悠久的气息,就算是商雪袖此刻扶着的椅子把手,看上去也泛着古朴的光泽,摸起来光滑温润,椅背则弯成了最为舒服的弧度,坐在上面,后背触及柔软靠枕的那一刻让人觉得浑身都仿佛得到了放松。
看到商雪袖停下了打量的目光,邝郡守露出了微笑,道:“商班主看够了吗?”
商雪袖顿时大窘,可听他说话温和,并不含有故意嘲讽的意思,又听他不快不慢的解释道:“想必商班主来了南郡也听说过一些故旧往事,我家祖上是受封来到这边的,所以现在的郡守府其实是以前的越侯府第。”
商雪袖顿时恍然,难怪这座郡守府比起西郡那座气派了好几倍,看起来像王侯府第,本来这里就是王府啊!
“祖上从北方过来,云水这边湿气太重,冬天的时候尤其如此,所以便也修了地龙以驱湿寒之气。商班主也是去过上京的,想必能看出来一二,除了地龙,郡守府内外的布置不像南郡本地的房屋,是按照北方的习惯来的。”
商雪袖点点头,不过她还是不明白这位郡守大人为何解释这些,他非但语气温和,就连看着自己的目光也十分关切,不曾带着一丝一毫的上位者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屋内因为燃了地龙,所以很是温暖。他的面容在这热意下泛了红色,让商雪袖想起了一种更为名贵的珠子,据说那是产自海外的粉色珍珠,她曾经在萧园里见到过一颗,因为透着那一层罕见的颜色,比起普通珍珠更让人心动。
可商雪袖仍然一头雾水。
她不是没接受过类似的邀请,大多是慕名请她来清唱一段儿,还有的是实在喜好自己也会唱几段儿,特意请她指点的。
可现在仿佛只是两个人在此枯坐对眼儿一般,屋内又热,她越发不自在起来,便开口询问道:“郡守大人招我来此,敢问是有什么吩咐吗?”
“商班主,你不必客气,你叫我名字就好,明珠。”
商雪袖不由得心里“格楞”了一下:“哪有这样行事的?别说他是郡守大人,哪个敢直呼其名,就算是普通人,不过一面,哪就到了能熟悉到称呼名字的地步?”
她心中觉得古怪,邝明珠却已站了起来,道:“请商班主稍坐。”便向博古架后面的书房走了过去。
虽然书房里面的情形商雪袖抬眼就能看到几分,但她只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那儿,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不过片刻,听到身前邝明珠道:“商班主请看。”
商雪袖看到他手里握着一个画轴向她递去,她便持住了木轴的两端,随着邝明珠缓缓拉开了这画卷。
她看到先是石青色地面,几簇墨青色的兰草,然后是太白色的十二幅湘裙,上面用极细的笔勾了纹路。
再往上,画是一套粉霞色华美宫装,上面用金银色勾勒出云纹,极其细致,哪怕是腰间的挂饰、玉佩上的纹路都清晰无比,这显见是一幅仕女图了。
图已展开到了上半身,柳肩细腰,似透非透的轻纱披肩迤逦拖地,画上的女子倚着一枝梅树,待等露出了全貌,商雪袖看到那是一个双髻的少女,一对明眸似乎正看着画外人。ww┡w.ん.
画中少女嘴角翘起,显露出活泼的模样,虽然画的技法有明显的不同,但这张俏脸,美的不像世间女子,倒和白日里有人送来的那四扇屏上浣纱年纪的西施有七八分相像。
商雪袖有些愕然的抬头,看了看邝明珠,又低头看着画卷,因为纸面白皙,并不陈旧,她越没法确定这画中人是不是自己……可自己从未有过穿着这样的宫装时候,而且这画上的女孩儿与其说像她,倒不如说像她扮装了以后在戏台上的模样。
邝明珠微笑着又把画珍而重之的收起,道:“商班主,这画上面的人是我的双胞妹妹。”
商雪袖这才想起来,之前遇到的店小二的确提了一句,当时郡守夫人生的是龙凤胎,便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邝明珠。
邝明珠笑道:“长大了便不像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便露出了浓浓的怀念来:“小的时候,她经常与我一样的打扮,都是头带上缀了一颗滚圆的珠子,穿了一样的衣服,别说是服侍的人,就连母亲也常常分不出来。”
这便已经带了闲话家常的味道,可商雪袖并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资格来听一位统领一方的郡守说这些,她已经大抵猜出了邝明珠的意思。
可能因为她的扮相有几分像邝明玉,出于好奇,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罢了。若是这样的事儿是由邝明玉来做,商雪袖可能还没那么奇怪,女孩子对长相肖似自己的人总会有几分兴趣。
但现在是邝明珠找她来郡守府,看他盯着画卷的样子以及提起邝明玉的语气都那么怀念,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去看邝明玉本人?
商雪袖又不能一直沉默不语,那样也十分失礼,便道:“想必郡守大人的父亲能分得清了?听闻从小您就是父亲亲自带的。”
不知是烛光闪动还是什么,商雪袖觉得邝明珠的脸阴了一下,他有些生硬的道:“父亲并不能分清我们,只是对我较为严厉,不允许我们玩这样的游戏。”
商雪袖怪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同时不免想起了连泽虞的信。
信上提及大皇子的时候,也不免透露出落寞之情。
当今的圣上,庆佑帝,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大皇子,所以也不喜欢太子和他亲近。
大抵皇家的亲情淡泊,在你死我活的争斗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昔时阿虞他作为太子,也曾经被庆佑帝亲自带着,抱于膝上处理政务,一直到丽贵妃诞生皇子之前,任何可能会玩物丧志的东西都不允许沉迷,更不要说与大皇子时时亲近嬉耍玩闹了。
邝氏到底是前越侯的后代,想必邝明珠的父亲也是这样要求的。
想到这里,商雪袖的眼神也温柔了下来,道:“现在您已经成为一郡之守,我进入南郡以来,百姓们无不称颂,想必您父亲也是极为你骄傲的。若是挂怀妹妹,常唤她过来便是。”
邝明珠看了一眼商雪袖,眼中此时才翻腾起莫名的情绪——商雪袖觉得他的眼中似乎有水光,但那水光却泛着红,眨眼间再看去原来是烛光映在他眼中,但不管怎样,她也觉得似乎是她这句话触动了什么。
邝明珠沉默了良久,才沉声道:“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或是远嫁了?
但商雪袖决定不再提这个话题,她向外张望了一下,便起身施了礼,道:“邝大人,晚上我还要盯着戏班子演戏,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商雪袖随着执事迈步出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天气更冷了,她把斗篷裹紧了一些,一直到出了府坐在轿子里,也觉得实在古怪……邝大人到底把自己叫过来只是为了见一见吗?
邝明珠没有送她出屋——原本她也没有让郡守大人亲自送出屋的资格。可商雪袖回忆起来,他没有相送,却不是因为身份高低的原因。
在屋内昏暗的烛光里,那位邝大人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在想,给她的感觉就像是突然没了精气神儿,如同一个人偶一般。
无论如何,明珠突然黯淡了下来,总归让人心中有些难过。
幸好邝明珠如同展先生讲的那样,除了本身今天这场见面充满了古怪感以外,他这个人倒真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不曾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商雪袖松了一口气,快步进了戏园子,后台早已经是一片忙碌。
展奇峰平日鲜少到后台,今天可能是有些担心她的缘故,正站在门口等着,看到商雪袖便掀了门帘,将她迎了进去,道:“如何?”
“没什么事。”商雪袖微微点了头道:“展先生放心。”
她停住了脚步,道:“展先生可知道邝大人的同胞妹妹现在怎么样?”
展奇峰露出了愕然的表情,道:“这……我还真不知道。班主想知道的话,我就去打探一下。”
商雪袖便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我也是随口一提。演完戏再说吧。”
她不敢托大,仍是谨慎的挨个儿角色看了过去,昨天《吴宫恨》这出大戏,肯定是让云水的人对新音社起了很大的兴趣,今晚紧接着就上了几个很硬的折子戏,能不能留住人要看今晚上场的伶人活儿好不好了。
商雪袖在后台巡视着,没问题的便勉励几句,还有些问题的就提点几句——其实有问题的已经越来越少了。
商雪袖自己心里清楚,就算是和镜鉴班比,和那几个位列八绝的名伶所带的班子比,新音社也是只好不差的。
各行当的这十来位伶人和她一起成长到了现在,已经算得上是一流的名角儿了,几乎没有什么短板儿。尤其是李玉峰,从二路再回到老生的头牌,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假以时日,未必不如邬奇弦和余梦余。(。)
实在不得不赞叹一声,六爷的眼光是很毒的。ww%w.Δ.
新音社这一套班子里都是有潜力、经过磨砺就能有一番成就的人。
就算是小玉桃也很不错了,只是潜力稍差一些,但这里也有六爷的一番心意在,这个班子围绕商雪袖而组建,能站在头里的大青衣,只能也必须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商雪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呼了出来,平静的坐在了后台紧挨着门帘的地方——这地方是她专属的位置。
一个小几,一张椅子,她一边儿盯着快上场的李玉峰和小玉桃儿,一边儿伸过手去,却没摸到惯常用来喝水的茶壶,便转头看过去,见宋嬷嬷正把茶壶挪了地方儿,温声道:“姑娘,您还没用晚饭,别空着肚子喝茶。”
宋嬷嬷将手里提着的餐盒打开,一样一样将还热乎的饭菜摆在小几上,又将湿帕子递过去,商雪袖仔仔细细的擦了手,这才拿起了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谢谢嬷嬷,我自己个儿差点都忘了。”
宋嬷嬷道:“我既然过来跟在姑娘身边,哪有让姑娘挨饿的道理?”
商雪袖吃了几口,看宋嬷嬷似乎面露担忧,便笑了笑,道:“下午的事我跟展先生说了,并没有什么,嬷嬷不要担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郡守大人挺和善的。”
“哎。”宋嬷嬷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了点儿笑意。
商雪袖刚放下筷子,宫老板便过来了,先是对着她竖了个大拇指,才悄声道:“商班主,您这班子,绝了!”
商雪袖笑着道:“宫老板,您先请到我扮妆的房间里稍等片刻。”说罢告便去漱了口,这才进了屋,坐下道:“我下午不在,座儿卖的怎么样?”
“全满了。”宫老板不好太激动,怕声音不小心传到外面儿,收着音儿的说道:“福南戏馆是云水的第一大馆儿,总要顾着点儿,不然我都想卖站票了。”
商雪袖摇摇头道:“这倒不必,新音社还会再这儿唱一阵子,当时签了将近一个月呢!”
宫老板笑道:“只怕商班主的戏听了就要上瘾,那样一个月也不够呀。”
商雪袖淡笑不语。
宫老板便略开了门,向外四处张望了一下,道:“管老先生呢?”
管头儿是商雪袖差遣了去安排送梁师父回霍都的事宜了,这会儿应该在帮着梁师父整理行李——当然了,这些事儿自有他带着的那个龙套帮忙,管头儿的主要任务是替商雪袖劝梁师父回去。
商雪袖便道:“管头儿有别的事儿。您有什么话跟我说也一样。”
宫老板便拿了一个小包来,道:“之前有件事儿没来得及跟您说,郡守府的执事已经把楼上甲一的雅间包下来了,确切的说,是买下来了。郡守大人出手阔绰,我也不好全拿了。再说一个雅间而已,用不上那么多钱,之所以给的多还是因为商班主的缘故,这些银子,便做五五之分。”说罢将银包推了过去。
商雪袖并没有推拒,她看着那包银子放在桌子上,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宫老板,您能跟我说说邝大人么?”
她内心到底还是有些不安,她在上京、在霍都,都遇到过极为狂热的戏迷,颇有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撒钱一样的捧场,还扬言说要娶她回去,但却没有遇到过像邝明珠这样让人摸不到头绪的。
宫老板却并不像江阳城里那个店小二那样能说,听到商雪袖耳里,颇为枯燥乏味。
不过就是干巴巴的几句话,如南郡在他治下并没有什么不好,邝郡守是世袭的,堪比王侯诸如此类的。非但没太多说词,就连脸上也不像其他地方提起“南郡明珠”时那样充满了骄傲和崇拜,甚至宫老板都没有提起过这四个字。
商雪袖按下心里的疑惑,又问道:“那您知道邝大人的妹妹么?我听人说,她和邝大人是龙凤胎,名字叫做邝明玉。”
宫老板脸色变了变,道:“这……云水不知道的可不多啊。”
商雪袖自然没忽略他的表情,便道:“她是远嫁了?”
宫老板摇头道:“这事儿,您既然问了,我就跟您唠一唠,但您就别再往外说了。”他摆出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来,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邝大人兄妹,是上一任的郡守中年的时候才得的,后来等到邝大人成年,他父亲向朝廷递了折子,将郡守一职移交到他儿子身上。当时一起下来的,还有一道恩旨,将这位邝明玉赐封为郡主。那会儿整个云水欢庆了几日呢!郡主正好也已到了摽梅之年,若没有这样的恩旨,定然是要和南郡的世家联姻的。但既然封了郡主,按着老郡守的说法和朝廷的规矩,就再不能像普通贵女挑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出嫁,是要招赘郡马的。”
商雪袖起了身,将宫老板面前的茶杯续了茶,全神贯注的听他接着往下说。
“以明玉郡主的身份,想要招赘,什么样的人没有?听说上京的规矩是尚了郡主就不能再做官儿了,但即使是这样,也大有人想做这个郡马。”
商雪袖道:“倒不是不能做官儿的,只是只能做一些闲职。”
宫老板道:“商班主见识广,那就是了。最后到底是招赘了一位,据说也是又有才、又俊朗的,反正肯定都是样样儿都好啊,不然那么娇贵的郡主,怎么能配给他呢?只是好景不长,听闻打从一开始,郡主就不喜欢郡马。”
商雪袖道:“这就奇怪了,既然不喜欢,干嘛还挑这一位呢?”
“商班主,您想简单了不是?就算是招赘,说话算的可从来都不会是郡主吧?与其说是她看中了,不如说是她父母看中了。”
听到这里,商雪袖不由得点头,但心里边总归有些恻然。
“既然不喜欢,那肯定过的不快活,没多久,明玉郡主就身染沉疴,病故了。”
“啊?”商雪袖再也没想到前面儿说了那么久,最后这么简单一句就做了这一场婚姻的结尾。(。)
宫老板脸上倒没有什么难过遗憾的神色,道:“再多说一句,双胞妹妹亡故了,邝大人自是极为难过的……”
他将声音放的更低了一些,几不可闻的道:“听闻疯了一样,随身带着刀,到处堵着郡马拼命!后来老郡守亲自带了人绑了他回去。听说老郡守都被他拿刀子划伤了,但是这事儿不敢往上面报,给捂住了,你想啊,一个忤逆重罪下来,邝氏还能世袭郡守一职吗?那整个南郡岂不是要变了天?就这么着,邝大人每天都是醉生梦死的,过了足有一年,才重新理政。老郡守精力到底不济,所以那一年,云水的百姓,可没少受到这件事儿的影响。”
商雪袖这才明白过来,这样的事儿,一定被死死的按住了,连云水以外都没传出去。
所以对比南郡其他城市,云水城内的人,就像这位宫老板,对这位“南郡明珠”邝大人并没有太多的崇拜和自豪之情。
宫老板说起这段往事,语气略带些隐秘和不屑。深夜里,仍然在桌子旁端坐的商雪袖回忆起他的话来,也能理解几分,百姓自然希望在一位明理的郡守治下平平安安的过活。
在普通人眼里看来,婚姻嫁娶,不过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过日子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呢?
享受着荣华富贵,还因为这个一病而亡,实在荒唐,死了不要紧,还差点引发了南郡的动荡,所以从宫老板的描述里能听出来对明玉郡主的不喜,连带着,云水的百姓很可能也没那么喜欢“南郡明珠”。
但身为女子,商雪袖心中是颇为同情这位郡主的。
她忍不住展开了信纸,她不敢多过问军情和政事,千言万语,也只是汇成一句“你近来好不好”的问候。
她写着南郡的风貌,写着宋嬷嬷的照顾,展先生的打点,写那一场《吴宫恨》的盛况,写那无名氏送来的四扇画屏,也坦然的写着受到邝明珠邀请的事。
提及明玉郡主,她下笔不免流露出了遗憾。
最后,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满心甜蜜。
“阿虞,我很庆幸,我能做自己的主,让自己去喜欢你。”
她写道。
————
第二天早上商雪袖把信交到宋嬷嬷手上,还是略有些忐忑:“宋嬷嬷托展先生帮忙送走,但是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宋嬷嬷脸上露出淡淡的喜色来,道:“嗳。我这就去找展先生。”
今个儿上午商雪袖要把梁师父送走,老爷子一直沉着脸,但看着商雪袖忙前忙后的张罗,最后还是缓和了脸色,叹了口气道:“温叟不好找,这么大的南郡,哪怕知道他在云水,若是不想出来,除非挨家挨户的敲门,不然哪找得着?班子里就我一个认识他……”
“梁师父,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无论从六爷的信上,还是听您说的,温叟一定是喜好戏的,那我就一直唱好了,把他给唱出来
逆命之反派上位(穿书)!”为了安梁师父的心,就算是心里没底,商雪袖也做出一副极有把握的样子。
梁师父无奈的点点头,又道:“我是非走不可了?”
“师父,您听我的,先回六爷那里。”商雪袖诚恳的道:“我南郡这边儿唱完了,一定会回到霍都的。我出来了这么久,跑了西郡和南郡,必须得向六爷交差呀!谷师父的本事您知道,而且莫大夫也是常在萧园的,等您到时候调理的差不多了,我也就回去了,那会儿咱们再到处跑班唱戏,您说好不好?”
梁师父不由得笑道:“你这是哄小孩呢?罢了,你有事情多和五盏灯商量,如果他不好,回头你告诉我,我罚他!”
商雪袖笑眯眯的道:“好。”
“那些个孩子们,别落下了。我不在,你就要更忙了,勤盯着一些,不能都靠着班里的角儿们。”
商雪袖重重的点了头。
“你自己也别荒废了……”梁师父苍老的、已经略有些浑浊的眼睛殷殷的看着商雪袖:“若是练功,之前要注意一下地面啊、桌面啊,有个疙瘩、有个坑什么的,都容易出事儿。台上也要注意,检场的人要管的严,上次是谁的珠串掉在了台上,要是一个没注意,出丑不要紧,拧到伤到哪儿了才严重。”
“嗯。”商雪袖低了头,鼻子有些发酸。
梁师父低沉的、缓慢的声音谆谆的、不放心的嘱咐着,商雪袖的喉咙不由得紧了起来,答应道:“我都记下了,师父您放心。路上别舍不得花用,您徒弟我有钱,管头儿知道的清楚着呢。”
管头儿看他们师徒两个分别难受,便插了话儿道:“行啦,商班主您给六爷的信我给你带到,若是换地方了,在原来的地方儿留个口信儿,这样六爷回信也方便。就是这段时间,你自己个儿得多操点心了。”
商雪袖原本也是想有人回去给六爷好好说说这一段时间的事情,管头儿管着戏班子的各样戏务和账目,最合适不过,便也让管头儿同行,也好给梁师父做个伴儿。
只是两个老爷子行路到底让她有些不放心,便又吩咐了陪着回霍都的一个春字辈的学徒春盛道:“务必要伺候好梁师父和管头儿。”
那个学徒自知是得了一个美差,若是识趣一些,路上必定能得不少指点,对于商雪袖的话一个字不落的记下了,连连点头。
商雪袖这才看着载着梁师父和管头儿的马车出了北门,渐行渐远。
她这回没有那么难受,即便有些舍不得,但这也是为了梁师父身体考虑。
回到了福南戏馆,却见到宫老板又在门口张望,旁边还站着昨天来的那位执事,只不过他身后的小轿换成了马车,这阵势,瞬时让商雪袖有些为难。
那执事倒没有开口,是宫老板迎了上来道:“商班主,您回来了!这位官爷您昨天也见过了,还是郡守大人请您过府一叙,您刚出门,马车就到了,一直等到现在呐!”(未完待续。)
宫老板的意思商雪袖懂,却不喜欢他这样献殷勤的说辞,便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难为宫老板一直陪到现在。”
宫老板一下子就知道自己说多了,有拿着商雪袖讨好郡守府的意思,老脸一红,偷觑了一眼那位执事就不再言语了。
那执事仍然是恭敬的拿出了请帖道:“我家大人请商班主百忙之中过府一叙,还请您赏脸。”
商雪袖昨晚听了明玉郡主的故事,既同情她这短暂一生的遭遇,又感慨邝明珠一定是很爱护这位同胞妹妹,不然也不会那样伤痛欲绝。
她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她最后看的柱儿的那一眼。
原本以为早已消失于记忆中的人就清晰的浮现了出来,柱儿有点儿黑,肉肉的,眼睛很漂亮,眉毛像爹,粗粗短短,长大了以后也一定会是个浓眉大眼的俊朗小伙儿。
她喜欢这个弟弟,而表达喜爱的方式常常是拽过他的胳膊,假装咬上一口,柱儿就会发出咭咭格格的笑声来……
商雪袖的目光突然柔软了下来。
因为她不会再有这样的亲情了,所以看到李玉峰和小玉桃会倍感羡慕,所以,现在,竟然不忍心说出一个“不”字来。
她柔声道:“大人,我刚从外面回来,可否容我去看看戏班子里有没有事情需要我处理?再者,即便要去,我风尘蒙面,这样去见郡守大人也太失礼了。”
那执事想不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看着她良久,又急忙低下头,低声道:“商班主请便。勿要在意宫老板的话,在下并没有等多久。”说到这里,又抬起头道:“您昨日说不方便带着随身伺候的嬷嬷,所以郡守大人派了马车,里面还算宽敞舒适,您今日可以带她同去。”
这是为了商雪袖考虑,有个嬷嬷在身边,不仅是伺候,也有避嫌的意思。
商雪袖微微施礼道:“多谢郡守大人的关照。”便回身进了戏园子。
展奇峰刚才正要出去,从大门里面远远看见了,便走在她身边,道:“郡守又派人来了?班主这是打算去?”
商雪袖道:“展先生怎么看?您要是觉得不妥我便回拒掉——我看这位执事和郡守大人还算客气,并不像会恼羞成怒进而找麻烦的人。”
展奇峰道:“那我就直说了。我在班主身边这段时间,也深有感触,班主和我不一样。你做事虽然也遵着理,但是很多时候,却是凭着自己的感情或喜好。昨天您还不想去,今天却没有那么抵触了,我看您答应的一面儿大——您做这些决定,并不是为了要从郡守府那里借势或怎样,想必只是因为昨天听了宫老板说的故事,心里边儿同情郡守大人,不忍拒绝罢了
穿越之永远有多远。”
商雪袖停了脚步,看着展奇峰,道:“展先生昨天也听到宫老板的话了?”
展奇峰摇摇头道:“听到什么?因为班主提起了邝明玉,我能打听的、离我最近的一个人,也是宫老板,宫老板这人……”他摇头笑了笑:“他前头跟班主说完了,一副唯恐你嘴不严的样子,结果转过去又跟我说了一遍。”
商雪袖这才低了头,沉思着缓步而行,展奇峰又道:“但是我若做事,或者说像我这样的幕僚做事,却几乎不考虑个人喜好和感情,只会思考怎样做才最有利。就班主和新音社来说,无疑拉近和郡守的关系是有利的,且不说不会有权贵找麻烦——自然了,现在以商班主的名声,也不会有人轻易来动您,就算是戏班子生意上,也会好很多。”
二人进了屋,商雪袖道:“我不需要借这样的势。”
展奇峰微笑道:“我知道。不过我还听说您要大海捞针般的找一个人,这件事,对于您来说可不那么容易做到。但是对于一郡之守来说,却不难。”他顿了顿,扬着唇,有些自嘲道:“所以,如果是我,一定会赴约。可惜郡守大人邀的不是我,不然我怎么想办法也要讨好他。”
商雪袖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而且对自己甚至是言无不尽,心中反倒有些百感交集,道:“像你们……太子的幕僚们,若总是这样,可会觉得辛苦么?”
展奇峰便笑了出来,道:“这辛苦什么?上到当今圣上,下到黎民百姓,能随心所欲做事的人并不多。就拿程大人来说,他的一家老小都在上京不知道生死,他随军在石城关也是九死一生,肯定也顾不上家人了,但为了搏一个前程,有的东西,只能往后靠了。对于男人来说,功名利禄从来都是比喜好、感情更重要的,就像班主在《春闺梦》里不也唱么?‘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二字是功名’。”
商雪袖怔在那里,无数的念头涌进了心头。
一时间,觉得若太子做事,怎样也少不得这些把前途看的极重的人们,身为女子,固然觉得这样的人薄情,可难道让阿虞以后无人可用么?
一时间,又不知道太子是不是也是普天下这样的男子中的一个。
一时间,又想到,自己这样的伶人,有幸这样的一场梦成了真,又有什么值得太子拿来牺牲的呢?
她这才意识到,她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在意——得到了,总会想要得到更多。
商雪袖按下了心中酸涩,微笑道:“多谢展先生跟我说这些,”她想了想,坦然道:“昨日邝大人给我看了明玉郡主的小像,是和我扮上妆以后有些相似,我想他不过是想看着我寄托一下对明玉郡主的哀思吧。您见过明玉郡主吗?”
问完了以后商雪袖看展奇峰一脸愕然,自己也笑了,道:“您怎么会见过明玉郡主呢?”
展奇峰道:“别说是我,郡主也不是寻常的百姓能见得着的。既然是龙凤双生,想必和邝大人有些像?”
商雪袖回忆起那幅小像,不由得笑着摇摇头道:“并不像。”
说到这儿商雪袖也暂时松快了起来,道:“我去重新梳洗一下。”(未完待续。)
那执事看到商雪袖终于从戏园子大门里走了出来,精神一震,他不太好一直盯着商雪袖看,倒是对着旁边的宋嬷嬷打量了几眼以后,心里有点儿吃惊。
这位宋嬷嬷看起来不像是个普通的婆子。
一举一动,走路的姿态,扶着商雪袖的姿势都优雅端庄,有的时候甚至比商雪袖还更胜几分。
那执事并不多说什么,交待了一句车夫要平稳一些,便也翻身上马,冲着宫老板抱拳而去。
邝明珠仍然是在昨日的过道中等候,商雪袖远远的能看到他脸上带了笑意,这笑意仿佛是在表明,只要能看到商雪袖这张肖似郡主的脸,便足以让他满足一般。
商雪袖走到近处,越发暗自唏嘘起来,躬身了施礼,才道:“见过大人。”
宋嬷嬷便也跟着行了礼,邝明珠只挥了手,将目光集中到了商雪袖身上,伸手道:“请跟我来。”
商雪袖有些愕然的看着他伸出的如白玉般的修长的手,只片刻,邝明珠便收回了手,道:“商班主,是我失礼了。差点把你当成……”
他转了身,商雪袖不好说些什么,便跟在他后面,房间还是昨天的房间,只是博古架上做了整理,原先摆在上面的玩意儿更紧凑了一下,空了大概一小半儿出来,放了许多的本子。
邝明珠脸色有些紧张,道:“我知道商班主今晚也是不排戏的,不过如果你要回去看场子,我到时候送你回去。”
商雪袖并不想在郡守府久留,但看着他神色殷勤,又有宋嬷嬷在身边,只得点点头,心里却想着,不过再有约一个时辰就到了中午了,到时候告辞出来就是了。
邝明珠道:“说实话,我对明剧并不太了解。”他有些焦急的解释道:“不是因为明剧是外来的戏,就算是南郡本地的南腔,我也没怎么接触过。”
商雪袖露出了笑意,道:“想必邝大人从小要学的东西很多,家教严格,这是对的,好人家的子弟就怕玩物丧志。”
邝明珠又道:“邀请商班主过来,但我自己却没法多和你聊些投机的事情,我怕你觉得对着我拘谨,也枯燥,便让人从府里旧书房里挑了一些可能和音律、戏曲、话本有关的书,就放在这架子上,你若无聊可以看看。”
商雪袖忍不住和宋嬷嬷对视了一眼。
她理解邝明珠想念死去的明玉郡主,可完全不理解邝明珠现在的行为,难道请了她过来,是为了让她在书房里看书么?
不过她觉得这样反倒很好,起码可以不用费尽心思的和邝明珠谈话,这位只见过两面的“南郡明珠”她实在不了解性情如何,生怕会说错什么话得罪了人。
到底她还是身在南郡,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低头听命就好,想到这里商雪袖便欠身施礼道:“邝大人想的周到,其实我来南郡,也是很想了解南郡本地戏曲的,竟然能看到郡守府的藏书,真是万分幸运
圣僧不要放弃治疗。”
邝明珠的脸色变得微红,显出笑意来,道:“那真是太好了——我家里这样的书不多,也只找到这么十来本……商班主您随意就好,书案上有笔纸,尽可取用。”说完便站起身来,有些故作轻松的道:“不用顾忌我,我……我也有事情要做。”
说罢,便匆匆迈步到屏风后面那边去了。
宋嬷嬷悄悄走到商雪袖身边,道:“这……”她的阅历何其丰富,这位郡守大人不但失态,而且失礼了!
商雪袖竖起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又摇摇头,用口型比了个“无事”出来,便轻移莲步走到了博古架上,细细的看那几本书,一看便移不开眼了。
其实自来南郡以来,倒也没少留意书肆,不过确实难以找到对她来说有用的书。若真的有人拥有古籍珍本,且不论是不是千金不换,她也根本无从寻找!所以看到眼前颇有年头、充满了浓浓的历史气息的书时,商雪袖怎么能不动容?
这样的书,就连六爷那里也是没有的!
她先是拿起了一本《伎艺杂考》,想了想,又放下了,拿起旁边更厚一些的《南戏源流》。
宋嬷嬷初时还一眼不眨的盯着屏风后面——虽然她看不见什么,可过了许久,也只是一片安静,只偶尔传来商雪袖翻动书页的声音。
商雪袖已经移步到了书案前,那文房四宝真的准备的极为贴心,才过了一会儿,纸页已经抄录了两三页。
邝明珠就在那屏风后。
若商雪袖抬头,就可以看到屏风后才是邝明珠真正办理政务的地方,若她抬头,也可以看到邝明珠并不在专心做事,几乎每隔一会儿,便会转头去看着她,眼神温柔而满足。
虽然昨日还阴雨连绵,可今日却是个晴天,日光斜射了进来,照亮了商雪袖的脸庞。
她整个的身姿,就映在邝明珠的眼中。
她今日梳的堕马髻,似乎昨日也是,松松的在脑侧挽着,饰物也少,不过是一个能固定住头发的珠子篦子,那珠子也很普通,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首饰。
她似是十分爱惜书本,纤细洁白的手指轻轻触到书页的边缘,轻轻的翻将过去,既不曾压折书面,也不曾用手指拈着泛黄的纸页——即使那手的动作一定是极尽轻柔的。
也许是爱护这书本,所以思索的时候,她会把书放下,又怕忘记了看到哪里,便插一张白纸夹在夹页里,做了记号,她的手则会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支撑着小小的下巴,侧过去看着窗外。
她在书写的时候想必不是完全的照抄,恐怕是边想边写的,若遇到难以下笔的时候,便停了皓腕,轻轻将笔架在笔架上,沉静的端详着眼前的纸面。
她不像啊。
明玉一点儿都不爱惜书本,一本书,无论是不是珍本总是哗啦啦的翻过去,有的书页还会被她那样不经心的动作撕裂。
明玉最不耐烦写字,当难以落笔的时候,便往往半途而废,气呼呼的说了一声“不写了”,却会跟他道:“哥哥,你替我写啊?”还会殷勤的磨着墨。(未完待续。)
明玉,记忆中,总是站在窗下,那时的她总是双鬟,她最爱的是一对儿重瓣儿桃花簪子,簪子头儿上是两只用蜜蜡雕的蜜蜂儿,在鈿丝上颤颤巍巍,仿佛在绕着桃花儿飞。
她并不是明玉。
两道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点点滴滴的落在邝明珠正待处理的文书上。
商雪袖蓦然抬头,触及那如同清泉水滴滚过的珠玉一般的脸庞,一时间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装作没看到的转移了目光,却看到了博古架那一边,一瞬间心有所感。
博古架上并不是昨天她匆匆扫过一眼的时候以为的古董文玩,而是各种小玩意,九连环,金丝镂刻的球儿,鲁班锁,玉石雕刻的小桃子、小葡萄堆在一个竹篮子里……
曾几何时,是不是邝大人也是在此处理公务,而明玉郡主就是在自己现在待着的地方看看书,写写画画,玩一些小玩意儿,邝大人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他的妹妹在自己视线所及的范围——想必,他们曾在此度过无数的安逸时光。
一刹那商雪袖不知为何心里内疚了起来,绕出了桌子,欠身施礼道:“邝大人,我昨日不知道往事,出言唐突了。今日承您的盛情,已经学得了不少东西,我在这儿,反而让大人更加伤情,实在抱歉。我这就告辞了。”
邝明珠并未阻拦,实是情绪几乎抑制不住,便转过身去,摆了摆手。
商雪袖心里再一次如释重负,轻轻拜了一下就转身而去,但她此刻心情上的轻松却和昨日不同。
昨日是因为邝大人没来由的邀请,心里没底,所以一直忐忑不安,恨不得一时离开郡守府;而今天,却是她在那屋中感到邝大人心中悲伤,让她心中也跟着沉重起来。
府外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商雪袖上了车,却见里面急奔出来一个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也做仆役打扮,手中拿着四四方方的一个物件,喊着“商班主莫走”,便跑到了车前。
东西递到手里,商雪袖打开了外皮,居然是刚才在博古架上看到那几本书,还有她匆匆告辞未及带走的誊写的纸张。
“少爷说了,这几本书他用不上,也看不懂,就赠送给商班主了,若是还能找到这样的书,再请班主过目。”
商雪袖将外皮包好,手轻轻的覆在上面,宋嬷嬷看她若有所思,不免有些担忧,正要开口,商雪袖却长叹了一声。
“嬷嬷,你不用担心。这位邝大人,当是位君子。”
宋嬷嬷不由得有些失了风度的撇了撇嘴。
她还没打算认可太子殿下让她照顾的这个女伶,可这女伶嘴里却在夸其他的男子。
商雪袖不知道宋嬷嬷的想法,只是略仰头看着马车顶,这马车舒适而温暖。
她轻声道:“刚才看的那一本书,让我受益匪浅。别处未必没有,但是却不是我这样的身份能轻易找得到的。他若有别的打算,大可以将书留下,引着我再去郡守府——可他就这么送出来了。”
宋嬷嬷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虽然这书说明了要送给商雪袖,可她却不想这样贸然收下,听那个仆役的意思邝大人还会特意寻找,前面的收了,后面更加不好拒绝,人情便会越欠越大。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商雪袖有两个晚上要排折子戏,一个是《百花赠剑》,一个是《洛川会》,幸好这两天郡守府没有再来人邀约,不然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拒绝。
宋嬷嬷看她睡得比之前还要更晚,但见她手不释卷是为了要早日把书还掉,也没有开口。
除此之外,商雪袖得了空,又带着小玉桃过了一遍整出的《玉堂春》,即便其他行当的戏她现在已经不太伸手管了,仍然是忙的和车轱辘似的!
而且更让她焦虑的是,正如展奇峰所说,她没有办法找到温叟!
商雪袖饶是对自己的戏、对新音社的戏再有自信,像温叟那般年岁的老人家却一次都没有出现在福南戏馆!
倒是《洛川会》演完了以后的第二天,邝明珠又派人送了礼物来,是一个木匣。
商雪袖打了开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将匣子关上,道:“展先生,去叫程师来一趟。”说罢便回了屋。
原本她接礼物时并不避人,今天才知道这样十分不妥,肯定也有不少人看到了匣中之物。
商雪袖固然信得过班中众人,可却不免要担心日后他们心中生隙,但是事已至此,却只能提醒自己下次不可这样冒失了。
程师进了屋,商雪袖便让展奇峰将门关上,这才打开了匣子。
就连程师也不免啧啧赞叹起来。
匣子分了几层,展现在面前的还是第一层,分了五格,里面放的是五种大小不一的白色珠子,再抽出下面几层的抽屉,无不是各类不同质地、大小的玉石、珊瑚、玛瑙珠子和水钻,最下面一层则是铺了一层靛蓝却带着光泽的羽毛。
程师道:“最后这一层东西,班主交给我吧。这么放着很快就坏了,送东西的人不不是内行,不会保存这物件儿。”
商雪袖叹了口气道:“程师,这匣子里的东西是不是太贵重了?要不我退回去吧。”
程师摇摇头道:“若说是贵重,也算不得太贵重。送这匣子的人估计心里盘算了,太贵重你不会收,所以你看看这几样儿,虽然成色好,但恐怕是人家做首饰剩下的边角料儿。只不过对于咱们做头面来说,却正正好儿,难得的是大大小小都这么齐整——有钱人家拿了料送去首饰铺子,这些东西都是不要了的。”
商雪袖这才放下一颗心,将匣子装好,道:“程师,这匣子你都拿去。”
程师愕然道:“班主,你知道一个寻常戏班子的大青衣,也不过有一两套好的头面,就算是名伶,不过五六套,也就顶了天儿了。这匣子里的东西,一来料好,二来难得大小这么合适整齐,您后头新戏还多,应该留着,以后定好了新样子再做。”(未完待续。)
商雪袖有些无奈的看向了展奇峰。
这样的好东西谁不喜欢呢!
她是班主之外,也是个女伶呀,当年在牡丹社的戏船上,不过才拥有不成套的零七碎八的几件儿,多数时候都用了绢花凑数。
到了现在,她在台上,仍是需要好的头面,那样才能更加衬托妆扮后的脸孔。
可是,她是女伶之外,又是班主。
刚才这么一匣子打开来,戏班子里其他人已经看到了,自然会觉得珠光宝气、价值不菲,如此一来,说也说不清,她也无意解释什么,干脆就给班子里用吧。
展奇峰明白她的意思,将程师拉到一边儿,说了一阵,程师这才将那匣子跨在了肩上,满脸遗憾的走了。
商雪袖又道:“展先生,烦劳你交代暂时替管头儿打理戏务的春庆,让他跟大家伙儿挑明了说,匣子里的东西就是给大伙儿做头面用的。”
展奇峰应了一声便出门而去,虽然商雪袖心中仍然有些悻悻然,但是想到程师还是向着她的,终于还是高兴了起来,高兴之余又觉得有些头疼。收了东西,那几本书在她这几晚的拼命攻读和抄抄写写之下,也记得差不多了,不好不去拜见郡守大人。
她有必要亲往一趟表示感谢,顺便还书。
宋嬷嬷对于商雪袖这次要去郡守府没说什么,正好展奇峰难得的出现在戏馆里,便看着展奇峰。
展奇峰就笑了起来,道:“宋嬷嬷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倒是想陪着班主去,但是最近确实事多。”
商雪袖想到他可能在为殿下做事,便急急道:“哪用得上展先生?”
展奇峰道:“班主若想快些离开南郡,不如找个机会和邝大人提提温叟的事儿。”
说到这里,展奇峰缓缓走到商雪袖面前道:“我觉得班主太过瞻前顾后了,你是觉得不想欠着这位邝大人的,但从你看了他给你的第一本书以后,便已经是欠着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多欠一点儿,反正也还不起。”
他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齿,反倒难得的有些俏皮起来。
商雪袖不由得笑道:“好,我今日就提,总归厚着脸皮就是。”
还没等到三个人说完,宫老板急急忙忙的跑过来,商雪袖愕然道:“不会是这么巧,郡守府又派人来了吧?”
话音刚落,宫老板便将贴子递了过来,果然还是邝明珠的,商雪袖装好了书,便和宋嬷嬷上了马车。
邝明珠看到她将书还回来,并没有露出很意外的神色,只是点点头,问道:“商班主看完了吗?”
商雪袖点点头,用略轻快的语气道:“看完了!并不是需要一模一样的抄下来。”
邝明珠道:“那就好。”
商雪袖又施礼道:“多谢大人昨晚的赏赐。”
果然如程师说的那样,邝明珠微笑道:“只是一些碎料,我不懂你们戏里面的东西,若是送成品的首饰你还未必用得上,所以才想着送这个,若能用得上就最好了。”
话音落下,二人便都有些欲言又止。
邝明珠道:“商班主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吧。”
商雪袖干脆道:“的确有事拜托邝大人。我学戏的师父说这边有一位老人家,可能姓温,年纪总得有古稀了,听说家中藏书极丰,大多是前朝或更早的戏本,让我一定找到他我本以为以我唱戏的水准,这位老人家说不定会被勾出来。”她难免露出自嘲的笑意:“结果唱了这几天,完全没有这样儿的人来看戏。”
邝明珠温声道:“不妨事,我来让专管户籍的人找。”
“那就多谢您了!”商雪袖抬眼看着邝明珠道:“我看邝大人刚才也似有话要说?”
邝明珠道:“是”他看了看旁边的宋嬷嬷,道:“不知道商班主可否陪我走走?若怕随身的这位嬷嬷劳累,可以就在附近走走。”
宋嬷嬷在他说出前半句的时候,还以为他要将自己留在这里,可后一句却不是,好像真不是有什么旁的意思,一路上她跟在邝明珠和商雪袖的后面,听的却全是邝明珠在说他和他妹妹的往事,心中倒有些恻然。
又有哪一家作为下一任家主的孩子不是这样渡过的?太子殿下不就是这样长大的?天可怜见,太子丁点儿小的时候,就那么懂事,从没觉得这些事是苦差事
宋嬷嬷神游天外,那边邝明珠正指着墙角已经被盖起来的井道:“后来,明玉把她的衣服扔下了井,然后自己扮成我的样子去找下人,说小姐掉下去了,下人们才把我拉上来,谁也不知道拉上来的是我。”
邝明珠有些落寞的看着那口仿佛连记忆也一起掩盖了的井,突然道:“商班主,我昨晚看了洛川会。”
他从往事一下子跳到了昨晚的戏,商雪袖一愣之下,瞬时明白过来。
洛川会,是死去的甄宓在洛水与陈思王相会。
邝明珠幽幽的道:“那也只是一场梦吧。”
他又自失的笑了笑:“商班主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忍不住要邀你过府。我也觉得既冒昧,且不太合适。我并不懂戏,其实并没有很多可以和你聊的。方才那些孩童往事恐怕你听了也会觉得枯燥无味。”
他抬起头,目光诚恳:“但,还是请你原谅我,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我妹妹的脸孔,所以乍一见到商班主,便觉得一定得做些什么,才能纾解我心中的哀思。所以商班主请不要拒绝我的好意,也不要太过谢我,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好吗?”
商雪袖一时间无言以对。
过了良久,她才道:“我岂敢把自身当作明玉郡主。”
“不一样。”邝明珠摇头道:“商班主,我觉得伶人辛苦,就像你,我听懂戏的人说,你已经是名闻天下的女伶,可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传召,你也不敢直面说不。说到底,女伶还是有很多不情愿和不如意。如果你不愿意唱戏了,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在南郡我能保证你富贵安乐。”未完待续。
宋嬷嬷在他们俩身后瞪圆了眼睛,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为邝郡守是要跟殿下堂而皇之的抢女人吗?她又转头向商雪袖看去。
商雪袖抬头,一霎那间觉得邝明珠眼中似乎有血色划过,心中却也有些了然,他必定是觉得自己没护住明玉郡主,因此提起来仍然心中愤恨,便柔声道:“我不以为苦。”
她抬眼看着郡守府红墙之上的天空,道:“我喜欢唱戏,说实话,像您给出的这样的选择,我遇到过很多次。但是我想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在戏台上的快乐,学艺十年,说我虚荣也好,戏台上的那些个悲欢离合都由我来演绎,感染到戏台下的人们一片片的叫好儿,我喜欢那样儿的感觉。”
宋嬷嬷再度瞪圆了眼睛,她拒绝邝郡守那是很应该的,可是,这话说的,难道以后是不想跟着太子吗?竟然把唱戏这种贱业看的如此之重!
她暗自纠结气恼,可邝明珠却仿佛很了然商雪袖的想法,点头道:“所以啊。我从未把你当作她,你们两个不一样。”
邝明珠微微的笑着,笑容里不免有些孤凄:“你不是明玉。但即使这样,就冲着你让我见到了和明玉相似的脸孔,我也愿意在你驻留南郡的时候帮你。明玉不曾像你那样尽情的活过一回”
话说到这里,便是无尽的遗憾,直到商雪袖回了福南戏馆,想起来都觉得有些鼻酸,对这一番好意是真的无以为报,若真想报答,恐怕只有多唱几出戏了想必邝大人更想看的,应该是她在戏台上酷肖明玉郡主的模样。
不过商雪袖很快便没有了频繁上戏的时间,她没有想到,不过才过了几天的时间,邝明珠就派了人来接她,执事传的话是:“商班主要找的人,找到了。”
商雪袖甚至都来不及重新梳洗一下,便出了门,却看到这次那执事已经将马车径直驶入了戏园之内虽然福南戏馆和上京、霍都的大戏馆类似,都提供了足够车马进入的宽敞石路,但却鲜少有人真的驾驭着马车进来!
仍是宫老板在陪着那执事等候,见到商雪袖过来,执事躬身道:“不知商班主是去那人家里,还是邝大人把人请到郡守府,您来郡守府见他?”
“不不不!”商雪袖瞪大了眼睛,大声道:“自然我要亲自去拜访,”想到这里,郑重的道:“不然您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您回去替我谢谢邝大人”
那执事道:“这商班主,那位老者家住的偏僻,您人生地不熟的,既然着急见到人,何必计较是在下送您过去还是自己过去呢?再说,您无非是怕我们对他不敬罢了,您放心便是,我们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既然如此,哎,”商雪袖竟然慌乱了起来,道:“我我什么都没准备!展先生!展先生!”
可惜展奇峰这会儿不在,那执事道:“邝大人已经备好了礼,是一株有些年份的老参,还有几样常礼,商班主就不用操心了。您可要叫上随身的嬷嬷一起去?”
“不用不用。”商雪袖上了车,道:“我去拜见老先生,若是老先生有什么吩咐,都应该我亲自来做才对。”
车行走起来,商雪袖才拍了拍胸口,觉得一颗心激动的要跳出来,这位老先生,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呢?
她放下了手,却碰到了放到座位上的礼盒,已经包好了,看上去又体面,又不那么奢华到让人刺目。
她觉得实在不安,将手从那礼盒上拿开,便略微掀开了马车的帘子,露了一条缝,街道上竟然有不少人,让商雪袖奇怪的是,仿佛他们的眼光正有意无意的看着自己这边儿,她颇有些不适,便将帘子放了下来。
这一放下来,商雪袖自己也苦笑起来,这回是彻底两眼儿一抹黑了,这怎么能记得住路呢?要是下次来,恐怕还是要麻烦郡守府的人了。
商雪袖感觉得出来,路是怪远的,马车中间只拐了几个弯儿,基本都是大段大段的走着直路。只是马车在街道上不能狂奔,有时候走的反倒比行人还慢,大约有将近半个时辰,马车才慢慢停下,车外的执事道:“商班主,到了。”
商雪袖原以为这么远,温叟肯定住在城郊的地带,没想到下了车却仍是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中。
马车停在巷子口,进不去了,那执事道:“进去后就在右边儿第二间了,但是邝大人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位老人家,班主您最好问问清楚。”
这小巷是十分简陋的,路面也是坑坑洼洼,显见是年久失修的,再看看周围的房屋,虽然不是破瓦寒窑,但也是那种有不少年头的、片连着片的小宅子,从里面还不时传来种种嘈杂的声音叫卖声、孩子的哭声、吵架声
商雪袖提着礼物,走到门前,叩了叩门环。
里面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哪位?”
商雪袖好不容易一路上平静下来的心又噗通噗通的激烈的跳动起来,轻声道:“温老先生,新音社商雪袖拜见。”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开了门,就算是商雪袖有些心理准备,不过眼前的老者还是让她吃惊了这是位年纪太大的老者了,穿着一件厚厚的褐色棉布袍子,全白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在脑后拢了一个鬏,反倒是胡须茂盛了起来。
一大把银髯,在银髯丛中的嘴一直瘪着,想必牙齿也不剩了几颗,脸上布满了浅色的斑和深深的皱纹,眉毛并不是寿眉那种尾稍下垂的样子,反倒不长不短的扬了起来,颇有这几根眉毛要飞离这张苍老的脸的感觉。
只是温叟的眼神却不像寻常老人那样的浑浊,简直比梁师父还要清明几分。
商雪袖察觉到他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自己,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反感,但的的确确有些她目前还无法辨别的意味在其中。
温叟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道了一声:“进来吧。”未完待续。
温叟的房间不大,商雪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想必是他一个人居住于此,又因为爱戏成痴,以至于要和这些戏本子同吃同睡的地步但若爱戏成痴,又为何不去看她的戏呢?
但转眼间商雪袖就顾不上思考这问题的答案了,她眼前的墙上四面八方都是书籍,这些书籍的名字一本接一本的进入她的视线,可最后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光是其中一个架子上看起来像是戏本子的书就有几百册不止若这些都排成明剧
商雪袖激动的转头,看向温叟,温叟却神色淡然,随便将床上的书挪到一边,坐在了上面,道:“你有何事找我?”
商雪袖在他探究的目光里,略局促的想从袖中拿出梁师父写的信,却现手里还提着礼物,四处张望了一下,这屋里竟然连张桌子都没有!
温叟砸吧了一下嘴,看了看自己枯瘦无比的手道:“早就拿不稳笔了,要桌子也没用,便砍了当柴烧了。”
商雪袖只得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放到了窗台上,道:“您记得收好。”然后才迈步走到温叟面前,掏出了信,极其恭敬的跪在了地面上,道:“按理来说,我应该叫您一声师祖,梁师父教过我,这是他带给您的信。”
温叟拿过了信,却不曾拆开看,道:“他为何不自己来?”
商雪袖斟酌着缓声道:“梁师父本来跟我来了南郡,也到了云水,可是这边雾气太重,师父本来就有咳喘之症,年纪也大了,经受不起,是我硬让他离开南郡的。”
温叟看着窗外,过了良久,才道:“从你口中说出小梁子年纪大了,倒真是让人”
他没有再接着这半句说下去,反而转了话题,道:“他教你什么?”
“身段。”商雪袖道:“台步,圆场,各种身上功夫。梁师父很博学,尤其精通武生行儿,我师兄就是很有名气的武生,可师父连青衣也教得,还教我很多其他行当的戏台上的事儿,我真的是受益匪浅的。”
温叟叹了口气,略带着些自言自语的意味道:“看来他是做了教习了。”
商雪袖听不出他这句的感情,显见没有高兴,但似乎也并不生气,如果说毫无情绪,又觉得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在里面,没敢随意答腔。
温叟又道:“还有何事?”
商雪袖便极恭敬的道:“我还年轻,见识不多,来云水是为了增长阅历,磨练自己个儿的技艺的,却不知道云水有您这一号人物在。”她停顿了一下,道:“就算是梁师父,也并不知道您在这儿。”
温叟半斜了眼睛,微眯着看着商雪袖。
“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曲部的萧主事,便是他写信来让我找您的,说您在南郡”商雪袖犹豫着是否要接着往下说,到底还是开了口,道:“其实新音社,和我,在外面算是略有薄名的,若我自己亲自下场演一回,基本都是一票难求。本以为多唱一阵子,或许能等到您来看一场,但却没等到。说实话,”商雪袖笑了一下:“我今天终于见到隐于市的大家了,您在这地方儿,想要找您不是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么?是我运气好,郡守大人愿意帮我这个忙,还派了管理户籍的官儿,这才找到您。”
她看着温叟,他似乎对她这番絮絮叨叨的解释并没有什么话要说,便接着道:“萧主事说您这里藏书极丰,尤其是有很多前朝、甚至前朝的前朝的戏本子。但凡是个唱戏的,就不可能不心动。我找您,也是求您允许我在云水这段时间可以来您这儿读读您的藏书。”
“可以。”
“啊?”商雪袖讶异的呼了出来。她没有想到温叟这么快就同意了,虽然有些得寸进尺,却还是问道:“那我能抄录么?”
温叟再次道:“可以。”
商雪袖吃惊的看着他。
温叟皱着眉头,用瘪着的嘴缓缓的道:“你以为我是那种死抱着一屋子书不愿意给人看的人么?”
商雪袖急忙道:“是我以己度人了,若是我拥有这么多宝贝,肯定舍不得随便给人翻看。”
温叟摇摇头,不再理她。
她便定下心来,慢慢的沿着屋内的书架一排排的浏览过去,才现温叟是真的不怕她看因为她无从看起!
若要把这一屋子书光是浮皮潦草的过一遍,恐怕也要滞留在云水一、两年!更别说深读、抄录了!
这样爽快的答应商雪袖立刻有些明白过来:温叟并不是心甘情愿要给她看的,只是不想直接拒绝,便随她在有限的时间里,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但却未必会得到有价值的东西,这一间连书桌都没有的屋子,就算是抄书,她也无从下手。
好不容易找到人了,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商雪袖难免有些丧气,垂了头道:“师祖”
话音刚落,便被温叟漏着气的声音打断道:“无需叫我师祖。”
“我今晚和明晚在福南戏馆都有戏,您老能赏光去瞧瞧吗?就当是看看梁师父教我教的怎么样。”
“他教你,与我无干。”温叟见她提起梁师父,声音便放得和缓了一些:“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出师自己出去闯荡了,所以他的东西是他自己的,我就不去了。”
商雪袖不免更加失望,又想到下午还要为了晚上备戏,只得匆匆告辞而去。
那执事颇有眼色,见她并未待很久,便一脸失望的走了出来,想必那里面住的倔老头儿没有给她好脸色,也不答话,只是默默的请商雪袖上了车,自己则不紧不慢的驱马跟在后面。
马车仍是直接驶入了福南戏馆,商雪袖下了车,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每次都颇为麻烦您,明日我还打算再去”
那执事立刻接口道:“不妨事,我明早过来,送您过去。”
展奇峰看她有些闷闷不乐的进来,道:“我之前出去办事,所以不在戏园子,听说温叟有了音信,看你这副模样,难道是找错人了吗?”未完待续。
“找到的是温叟没错。”商雪袖道:“可是,他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虽然什么都答应了,可是,实际上却什么都没答应罢了,或许是我太贪心了,妄图第一次见面就希望他能指点我。”
展奇峰笑了起来道:“被人搜了出来,任是谁也不会快活的。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脾气是难免的。”
商雪袖点点头,轻轻的按着太阳穴道:“所以我明天还要去。展先生对于讨好老人家有没有心得啊?”
展奇峰哈哈一笑:“讨好老人家我没有心得,但是班主何不双管齐下?得了空你去温叟那里,另一边可以拜托邝大人,征借曲律、戏剧古籍,只是看一下,然后会原样奉还。”
“那怎么好?”商雪袖虽然心动,但还是道:“这是扰民的举动,做不得啊。”
“扰什么民啊?”展奇峰极有把握的道:“说实话我见过不少寻常百姓家拿古籍垫桌脚、引柴火的,祖上流传下来,今人未必珍惜。如果征借,想必很多人愿意的,留着没用,还可以讨好郡守呐!”
虽然商雪袖接连三天都是去温叟居所,可是除了如同瞎子摸象一般读几本书,收获没有很多,她心中暗自的焦急起来。
她不能无限期的留在南郡,南郡再往西南的城镇她还没有去过。
而且自从上一封信寄出,她已经久未得到殿下的音信了。
他是否已经攻下了皇城?
他可否有找到皇后娘娘?
身在南郡,哪怕她频繁出入于郡守府,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波动,更没有什么市面上流传的消息,当真让她认识到了“天高皇帝远”的真切含义阿虞,一切都安好吗?
她无意识的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书,可却心绪缭乱,看不下去了。
那日,她面对邝明珠的时候,说谎了。
她静静的出了神,她想:并不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在戏台上的快乐,阿虞,和你度过的时光,想念你时的时光,知道你也念着我的时光那是无比快乐的
温叟仍自板着脸,默默的看着窗外的时辰,算着今日商雪袖来了多久,还有多久就会离开这里。
在这等待的安静里,突然就响起了唱曲的声音,柔柔的婉婉的,如同一根平地生长的丝萝,唱的是“苍苔冷,人声静,依偎着一处儿望双星”。
这样的腔调,温叟许久未曾听到。
同为一折双星,北戏的红遍了大江南北,可并没有知道,这出北戏的大戏长生殿也有个南派的版本梧桐雨。
梧桐雨原本是越调老戏,只是慢慢的,越调经历了朝代变更,又经历了动乱,唱的人早已没有几个了,都改了南腔人到底还是要吃饭的。
可在温叟的心里,梧桐雨虽不及长生殿大气堂皇,可却独有一种小儿女情态,尤其是最后的惊变埋玉、哭像两折,唱词算得上是登顶之作,曲调也可圈可点。
商雪袖只是突然就想起了和连泽虞相处的那两夜,其实哪有什么双星只是阿虞的双眸亮如星辰,让她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来云水路上结识的一个戏班子,教她的这么一句据说是古越调的词儿。
当她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定是双星,只是那戏班子会的十分有限,别说全出的唱不上来,就光是这一折也不过会几句而已。
她不知不觉的唱了出来,甚至还做了身段,一只未拿着书的手,捏指如素兰,斜向上比着,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对儿极亮的星子,只是这一句唱完,便没有了下一句,她也觉得自己冒失,刚收回了手,却见身后递过来一本书。
温叟道:“这是梧桐雨里的一句。”
商雪袖的眼睛亮了起来,充满感激的看了温叟一眼,先将手中的书按着留下来的记号放回了书架,才双手从温叟手中接过了这一本,如同珍宝一般打了开来。
直到整本翻看完,她才不由得喟叹了一声,这是茫茫书海中的一本,像这样的本子有很多,心里的那种宝藏不为人知、甚至人们并不将它视作宝藏的遗憾越发浓郁,最后却只汇成一句疑问:“您不遗憾吗?”
温叟往炉子里添了一块炭,摇头笑道:“自从南腔成了气候,和北戏同为两大戏种,你以为还有多少人会看这屋子里的书?”
他坐在路子旁,烘着手道:“南郡景况最好的算是掌上珠的班子,可是也是主打南腔,兼杂小戏,不过就是那两三种罢了。其他的,早已经没有戏班子唱了,消亡啦。”
他又从床头翻出一本书,丢了过去。
商雪袖接到手里,低头一看,上面是越调两个字,有些兴奋道:“是梧桐雨的曲调?”
她没有再翻看,而是走到了温叟的身边蹲了下来,仰面道:“师祖,您知道么?曲部的萧主事,他说过几乎和您一样的话!”
商雪袖从萧六爷请她去往知雅水榭登临观江的那一天说起,说到明剧之初,又一直说到了她来到南郡,想到这些小戏的精华,可以于明剧中继续留存,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都暗了下来。
屋里也渐渐被黑暗侵袭,可商雪袖觉得心中和眼中都无比的明亮畅快,她终于撬动了温叟的心。
温叟的声音低低的响起:“你知道越侯的选择么?”
商雪袖点点头,可又觉得这会儿可能温叟看不见她点头,便又应了一声“是”。
“越侯当年是背了骂名的。一个朝代灭亡了,那个朝代所拥有的东西,像房子啊,书啊很多看得见的物件儿,都会被毁损了。可也有些看不着摸不着的东西,也彻底的没了。”温叟怕商雪袖不能领会,缓缓的道:“以前云水西南边有个地方善于烧窑,因为有秘诀,做出来的瓷器一顶一的好,可前朝建朝的时候,那里遭了难,一镇子被屠了,那手艺自然也没能传得下来。”
商雪袖道:“您说的我懂。”未完待续。
“我没有越侯那么大的本事,可是我也愿意尽可能的保管好前人留下来的东西,”温叟一副看的极开的样子,道:“你且别觉得遗憾,大浪淘沙,总有东西风行一时以后,就沉寂了,我愿意留着这些没人看的本子,倒不是为了非要将戏本子里的戏都恢复了,或曲调非得有戏班子唱下去。现在百姓们不爱看这个,有什么法子?我只想着,一定要让后世知道,这样的戏,这样的腔调、板式,曾经存在于这个世上。”
商雪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温叟这样的想法不免太过悲观,若不能唱出去,不也是故纸一堆吗?
但她也知道,今天的进展已经足够大了,便没有再争论下去,而是静静的点了蜡烛,将那本《越调》细细的读了一遍,又像往常那样,伺候了温叟用了饭,这才离开。
她当晚就找了顾菊生。
两个人都是手快之人,一个通宵,便在原来的《长生殿》基础上又做了些许的改动,通唱一遍,颇觉合心合意。
三天之后,《长生殿》便挂了戏码。
从商雪袖找到温叟,每天都带了请柬过去请他去观戏,可温叟十分固执,一次都没有意动过。
到了如今,这张帖子就揣在温叟怀里,他瘪了瘪嘴,看了一下前方的戏楼子,不知道为什么,温叟不想让商雪袖知道自己来了。
他坐在台下不前不后的地方,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爱看戏的老头儿。
因为座儿卖的好,所以宫老板偷偷的又加了些桌椅,比以前更挤了。
温叟坐在人群中,旁边的人叫着好,拍着巴掌,并不曾注意他们之间有那么个老头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台上,和旁人迥然而异,没有叫过好儿,也没有鼓过掌。
温叟在越州住了一辈子,他的祖上虽然不是什么世家贵族,可是家里却有不少人被世家贵族请了去教他们的子弟音律,光是被称为“大家”的乐者就出了六位——他屋子里的书有大半儿就是祖上收集的。
后来朝代更迭,庆幸的是,越侯做出的选择为越州保留了最大的利益,邝氏小心翼翼的体察着上意,仿佛只要不出大错儿,就可以一直维系这样的状态下去。
给人的感觉也好像是真的是这样的。
朝廷从武皇帝时起就给了南郡足够的宽容,哪怕是“国中之国”这样不妥的称呼都传到了外面,可每次郡守往上京朝拜,都是安安稳稳的带着厚赐归来。
他的父亲、祖父如同活在故国的旧梦中——其实他们生下来就已经是这个朝廷的人了,可却不妨碍他们追忆温家“大家”辈出的、南郡还称为“越州”的时代。
不只是他们,南郡的很多百姓,恐怕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温叟看着戏台,他能想到,在他的那间陋室中容貌都熠熠生辉的商雪袖,到了台上该是怎样的绝色,但却没有想到不过几天的功夫,商雪袖便将《梧桐雨》里的精华挑了出来,与《长生殿》融为一体……
不,这《长生殿》,也不是原本北戏的那个《长生殿》了,这是商雪袖的戏。
不仅是场次上的编排,从里面某些唱段中还隐隐的听出了越调的魂在里面,尤其是那个老生李玉峰的唱,在《闻铃》、《哭像》里尤为突出。
那本《越调》,商雪袖才翻看了一遍啊!想必祖上的大家,也不过如此了,温叟想着。
戏已经到了尾声。
台上饰演仙娥的人手里执着五色云牌,层层叠叠架了两层高,而商雪袖饰演的杨玉环就在那更高处。
她一身银白色绣金桂的宫装,头上也梳成了朝仙髻的模样,手执着拂尘,长袖赛雪,肩上的披帛迤逦而下,一直拖到了地上,其中一角被李玉峰饰演的唐明皇捏在手中,二人遥相对望。
温叟知道这收尾处应该是一段儿生旦的对唱,可听到耳里,无论唱词还是腔调,都已经变成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模样,只觉得凄美无比。
琴笛声起,李玉峰唱的的确是声声泣血一般,一句句的懊悔和思念动人心肠。
相比起来,商雪袖的唱,包括唱词,却平和很多。
“马嵬惊变如一梦,人间天上几度春。”
她并未专注的看着下方的老生,而是目光略微看着远处,嘴角含笑,然后才脉脉含情的望向李玉峰,轻启朱唇唱道:
“君已鬓染梨花白,
寂寂桂落广寒深。
君在人世望明月,
妾处仙宫念双星。”
她在云牌之中,长袖舞动,一举一动莫不曼妙无比,只是无论做些什么身段,眼神却不曾离开下面的老生,这自然让她的动作更增加了许多的难度,可正因为如此,更显得身姿柔美之至。
她唱的极其悦耳,温雅动听,仿佛间似能看到寂静中桂花飘落,又似能嗅到冷香一缕,此时此刻,竟无一人敢唐突的叫好或鼓掌,似乎生怕扰了这一场相会。
“三郎啊,岂不知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乎!”
商雪袖脸上终于露出了悲戚的神情来,但又收了回去,还是露出了笑容,深深的对着下面,施了礼,唱道:
“深深拜,拜谢郎君往日情,
往日情浓尤可忆,忆君难见笑语声;
深深拜,拜谢郎君今日情,
寻仙问道梦此处,得解妾身相思冷。
劝郎君,从此毋须念妾心,
人间岁月易飞逝,君还有儿女子孙绕膝行;
愿郎君,
富贵安康多福寿,殷勤保重顾自身;
祝郎君,
山河万里终有定,后世万代称明君。
三郎啊,千言万语道不尽,
纵然仙宫有妙法,却难换此刻片光阴!”
这段唱刚收了尾,便有仙童上前道:“时辰已到,人君醒来!”
乐池中便是一阵由大到小仿佛带着回音的鼓声,云牌挪移之下,台上便只剩了商雪袖一人,仍望着方才老生所站的位置,最终却是长长的喟叹一声。
不知道商雪袖循了什么板式,极慢,极低沉,又仿佛并没有什么定式的唱道:
“他只道,人间岁月苦难熬,
却不知天上呵,
幽幽岁月无尽头,别也,别也……”
广寒一见,从此人间天上便是永别。(未完待续。)
,更新快,,免费读!
商雪袖始终不曾大悲过,可这样刻意压抑面带笑容的演绎的方式,却让人心中更感悲怆。
声音终于消失的那一刻,她也落寞的消失于入相的帘子后面,只余了两条披帛还在帘外,落在舞台上更引人思念。
静默片刻,乐池子里敲了一声锣,却不是常用的“尾声”,而是曲牌子“愿成双”,一下子便从悲戚戚变成了极为旖旎畅快的调子,台下和雅间才仿佛刚反应过来似的,爆出了震耳欲聋的好儿来!
这是在云水的第二出大戏,看客们自然觉得过瘾之至,就算是谢幕的时候,人群也不免一阵阵的朝着戏台子的方向涌动过去。
不光是为了想在更近的距离看这位让郡守大人开了口向富绅人家和世家征书的商雪袖,到底长什么样儿,还可以看看唱红封儿,这也是观戏一景,有钱人不这个时候显摆什么时候显摆呢!
温叟并没有往前去,他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随着开始唱红封儿,人群里一阵又一阵的惊叹。
低低的议论声传来,不少人想去看个热闹,从温叟旁边挤过,颇嫌弃他这么大年纪还挡路,过了一会儿,旁边的人终于注意到了这个老头儿,便有些略带嘲笑的道:“这老爷子,至于么?一场戏,还看哭了。”
温叟便转了头,一双眼睛愤怒的瞪着说话的人,道:“你懂什么?”
可就是这句话,也被他说的不成样子,连不成一句话,只因为他一张嘴,便已经控制不住想要嚎啕大哭!
他的眼睛干涩了十几年,可今天眼泪却仿佛流之不尽,他最终涕泗横流的转了身。
正在往戏台那边挤的人,看到的便是一个老头儿逆着人潮行走,他在说些什么,可听在这些人耳中,只觉得这老头子连哭带骂,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莫不是疯了?
这样想的人多,不免身边的人便往旁边儿站了站,更给他让出一条向外的通路来。
温叟心中悲恸莫名,他这一生,便是妻子儿女都早早离他而去,都从未如此慌乱和无措,可这样的预感和感情却无从倾诉,最后只能付之一哭!
“靡靡之音啊!却有离殇之声!这是亡国之音!亡国之音啊!”
这样夹杂着嚎啕哭声的话,自是很难被人听清,即使有人听清了,那又如何?
听到的人有的避让开来,一脸嫌弃的道:“这老儿莫不是患了疯病吧?”
有的则嗤之以鼻:“老糊涂了,还离殇之声呢!懂么?”
有的则猜测道:“难道是别的戏班子来闹事的?”
温叟更加在泪水漫漫中倍感凄凉,他走出了福南戏馆的正厅,守门的连着在门外照应着的宫老板全都是一脸不爽,看戏看成这样,嘴里还乱嚼咕什么“亡国之音”,简直是诚心来捣乱的嘛!
若是个闲汉,保不准宫老板就让人打一顿撵出去了,可这是个面貌狼狈的老头儿,反倒不好下手,年纪这么大了,这手指头捅一下感觉就要倒的模样,万一弄出人命怎么办?
可宫老板又不敢说把他赶走的话,生怕再惹了这老头儿在门口骂起来,那样更糟。便听凭了温叟,一路从里到外哭哭喊喊的走了出去,不曾想的是,温叟走到福南戏馆的大门口,便坐在了旁边的石狮子下面!
宫老板这才觉得麻烦了,过会儿里面儿的人看完了热闹,可就真的要散场了,那时候人多了,路过门口听这老头胡诌八扯,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便小步快跑到门口,道:“老爷子,您是哪路神仙啊?我求求你别为难我们这小戏馆子行不行啊?求求您了!”
温叟何尝有为难戏馆子的意思,他只觉得悲从中来无可断绝,便坐在这里而已,无论宫老板怎么劝,他嘴里只有一句,要么悲泣着说,要么喃喃自语着说,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亡国之音”!
展奇峰正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眼中露出了奇怪的神色,缓步踱了过去,道:“宫老板,怎么回事?”
宫老板“唉”了一声道:“这老头子怎么都不走,商班主这戏唱的挺好的呀,怎么到他这儿就跟家里死了人一样了?跟这儿哭了半天了!嘴里也没别的话,就……”
他还没说完,温叟又念叨了一句。
展奇峰笑了起来,道:“宫老板,那边快散场了吧,您去照应着,这边儿交给我就好。”
宫老板自然盼着展奇峰能把这老儿哄走,便道:“多麻烦展先生了,我去那边照应着。”可却还是放心不下,不时的往门口瞄过来。
让他吃惊的是,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那老者已经起了身,虽然仍自流泪不已,却是沿着这条长街慢慢走远了!
他忍不住又迈步出来,道:“展先生到底是读书人,有法子,您怎么能让他走的?我刚才可劝了半天呢!”
展奇峰看着温叟远去的方向,他没见过这老者,不知道他是谁,可现在就算是谁也没用了。
他露出了笑意,极其温和的偏过头道:“宫老板,你刚才问我什么?我没听到。”
宫老板道:“我是问呀,您是怎么说的,也就一句话两句话的功夫儿,就把人给哄走了?”
“我不曾哄他。只是告诉他事实而已。”展奇峰面上笑容更盛,道:“我告诉他说,原本就已经没有国了,谈什么亡国之音?”
不知怎么的宫老板后脊梁就一冷,忙不迭的点头道:“那是,那是。老头儿胡说八道呢。”
“这种糟心事,就不用跟商班主提了。”
“哪能呢。”
这样一场连商雪袖自己都满意的不行的戏,到底还是让她有些泄气了,因为她再三问过宫老板,宫老板都是说没有温叟这般年纪的人来看过戏。
只是这泄气不过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郡守府便有差了人来,那执事面露喜色,道:“前几日您和邝大人说起《南国佳音录》的事儿,现在有了些眉目,您要不要过去看看?”(未完待续。)
,更新快,,免费读!
商雪袖正打算再去温叟那里,听了执事这话,心中在吃惊之余到底还是涌起了感动。
《南国佳音录》是她的一个梦。
她来南郡的日子并不算多,可接触到的各式的曲调却不下几十种!
可能因为是南人自古多才,曾经的曲律、器乐、吟唱大家辈出,若能收集整理,将古今的乐曲编纂成集,那该是一件功在曲部的大事!
但她也知道,这不可能是她一个人能做起来的,不过是她的一个念想,随口与邝明珠提过,谁知道他便真的当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儿来做!
她急匆匆的上了车,一路上心情激动莫名,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一路上比以往嘈杂的多,她对原先那个书房已经熟悉了,正要迈步,那执事道:“因为收集上来的书目太多,所以搬到了正殿。”
他引着路,道:“邝大人想着,这么多书,您必定也没法子一本本看过去,再说,这些书收上来肯定是良莠不齐的,便又征集了十几位云水城里面儿懂音律的行家帮忙,还准备了十几位笔帖式,专门给您预备着誊写用的——就是温叟,呃,他老人家那里,如果觉得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也可以让这批人先帮忙抄了再说。”
商雪袖的脚步一顿,犹疑道:“您说这是收上来的吗?”
那执事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便笑道:“商班主勿要多心,有的人家书多,虽然说愿意借,也不好让他们再送上门来,尊重起见邝大人是派了人亲自上门去收的。”
“原来如此。”商雪袖点点头,到了正殿门口,那门大敞着,热气迎面扑进来,便见到里面的景况。
这本来应该是处理一郡政务的地方,正中是一个极大的书案,上面摆着大印、令签等物件;书案后方是大理石四联屏风,难得的是上面的图案——其中有两个商雪袖一眼便认了出来:一块石屏上一条白练将那山峰状的黑色图案拦腰截断,正是云水城旁边儿的云雾峰;一个有些像松阳江畔,妙绝的是那块石屏上还有斑斑点点的红色,正如江畔桃花一般。
不用说,另外两块石屏上必定也是南郡风光,正合了治理一郡的郡守气派,这样天然成型的物件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屏风上是“宝地承泽”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出乎商雪袖意料,这四个字笔法未见怎样的好——甚至有些拙劣,那执事见她抬头瞩目,低声道:“这是御笔。”
商雪袖顿时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武皇帝的字。
用意如此直白了然,就高高的悬在郡守府正殿之上!
大殿中原本应该有官员座椅,但此时都撤了下去,左侧就是邝明珠收集的书籍,摆放整齐,一目了然,商雪袖最震惊的是里面甚至还有简书!
她又向右侧看去,见十数个书案摆在那里,上面笔墨俱备,书案后则是十几个人在那端坐,见到商雪袖进来不约而同的抬头看着她。
商雪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邝明珠正从屏风里侧转了出来,看到她眼前一亮,迎上来道:“商班主,可还满意?”
怎么能不满意?
商雪袖沉默了很久,看着眼前的郡守大人,他目光清澈,只是充满了简单的欢喜,仿佛能为自己这个和他记忆中的明玉郡主在长相上略有重叠的女伶做点事,便能让他高兴起来。
商雪袖有些语塞,良久才道:“这里是大人办理政务的正殿,在这里编纂岂不是耽误了您办公。”
邝明珠摇摇头,看到商雪袖并没有如同想象那样欢欣喜悦,他脸上终于露出了点儿苦恼的愠色,道:“这些你不用考虑,你做好你想做的事就行。”
此时又有十来位年纪大小不等的人被引了进来,还有的带着乐器,她明白过来这相比是云水中擅音之人,便向邝明珠微微矮身施礼,才转向那些人,互相引荐了一番,又说明了自己的初衷,这才开始从那些竹简开始。
竹简能保留到现在的,恐怕不是普通人家能做得到的,商雪袖和他们商议了一下,尽快把上面的内容扫一遍,有价值的立刻誊写,然后便还回去。
商雪袖心里边儿哪能不忐忑,就算是和这些乐伶探讨、哼唱时,都忍不住要去看端坐在正中间大案上的邝明珠,每次都觉得他在看自己,可又不是,那是遥远的目光。只是他眼神温和,嘴角含笑,让她不忍再去扰乱什么。
从小时候懂事时,到了今天,她特别清楚的知道,人的一生那么长,可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幸福的时辰,算起来,有可能加起来还不足三天,不然怎么会有“浮生长恨欢娱少”之词?
这一日她一直忙到了深夜才离开了郡守府,其他人邝明珠早已安排了住所,好像《南国佳音录》就是他这个郡守目前最重要的事儿,处处都周到体贴,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商雪袖坐在车上,看了一天的竹简,现在脑海里还好像有无数文字在眼前飞,不知不觉便有些昏沉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车才停了下来,宋嬷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一看就是焦急的不得了的样子。
商雪袖从车上躬身而下,有点内疚,正待安抚宋嬷嬷几句,就听后面“啪”的一声,有个小小的黑色影子瞬间从门外一闪而过,商雪袖愕然的看着车夫,便迈步向车子走去,却看到车厢后面一滩黄糊糊的东西,地上落了两个蛋壳,车夫抓着头,颇有些不自然道:“不知道谁家的调皮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出来捣蛋。商班主勿要多心。”
“我没有多心。”商雪袖按了按额头,她觉得有些精力不济了,道:“倒是你要回去清理车辆。”
那车夫看到她无意追究,便松了口气道:“明日早上我还来接商班主。”便驾车而去。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地上的东西,交代了一声“收拾收拾”就扶着宋嬷嬷进了屋。
展奇峰也没睡呢,看到她进来了,道:“今日想必收获颇丰了?”(未完待续。)
商雪袖点点头,无意多说什么,看宋嬷嬷端了一碗汤羹和几样小点过来,方有了些精神,对宋嬷嬷笑道:“嬷嬷费心了,我们一直忙到晚上,到底是在人家的地方,我肚子早就空了,却不好意思问人家要吃的。”
宋嬷嬷眉头就皱了起来道:“姑娘不是饿了一天吧?”
“哪能呢!”商雪袖微笑了起来:“中饭和晚饭都是很好的,简直可以说是豪奢了,可是晚上又干了活儿,就又饿了。”
她吃吃喝喝,又净了手,这么晚她不好再叫暂时打理班子的春庆过来,便叮嘱展奇峰道:“这几天我都要去,我过会儿把这三天的戏排好,要麻烦您明天帮着春庆安排下去。”
展奇峰道:“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班主编纂这样一本书,也是功在千秋。”
商雪袖知道他寻常难免说一句恭维话,此时听起来颇觉怪异,笑了起来道:“我几年前还是个白丁一样的卑微女伶,哪能做你们文人‘著书立说’这样的事儿,只是摘了前人的花果,放到自己的篮子里罢了。”
这样的日子接连过了几天。
新音社的人平日都是看见商雪袖一大早离开,深夜方回,偶尔能看到几面,却觉得她愈发有一种沉静的模样,一对黑眸越发的幽深,看着人的时候,常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宋嬷嬷看着商雪袖的样子,每日都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这感觉直到某天一大早,商雪袖形容狼狈的从外面进来,她的心里才“咯噔”了一下。
商雪袖什么都没说,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等着宋嬷嬷叫了水,脱了身上沾了异味的衣服,全身都泡在了热水里,宋嬷嬷帮她摘掉头上的烂菜叶子,拿了皂角细细的帮她洗了头发。
商雪袖仰着头,两行眼泪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宋嬷嬷对自己这样的样子,竟然是全不吃惊。宋嬷嬷有条不紊的安排这一切,细致的照顾着她,这样早已准备好的体贴,真真的如同扎在她的心上。
宋嬷嬷是第一次服侍商雪袖洗澡,看着她站了起来,如雪条般的身子出了浴桶,默默的穿上了干燥舒适的一套衣服,她心中无比的惊惶了起来,颤声道:“姑娘,你不要生气。”
商雪袖垂着眼睛,道:“我不生气。”
她是伤心。
她轻轻的笑了一下,道:“宋嬷嬷,展先生呢?”
宋嬷嬷身体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道:“自打到了南郡,展先生有自己的事儿要忙,并不常回来。”
商雪袖抬头看着屋顶,道:“那我身边儿也只有宋嬷嬷能帮忙了,您帮我把戏班子的人都喊到正厅来。”她停顿了一下:“把宫老板也请来吧。”
新音社的人陆陆续续有说有笑的进了来,看到商雪袖坐在正当中,面沉似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好好的今天竟然没有去郡守府。
人都齐了以后,又过了片刻,宫老板才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道:“哎哟,有什么事儿要一大清早儿的商量呢?郡守那边来了车了!”
商雪袖瞥了他一眼,转头随便叫了一个龙套,道:“你去请他候着。”
她静静的看着门外,屋内昏暗,便更衬得外面清晨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她目光平静,却暗自为了不能在人前掉下眼泪来几乎咬碎了牙,话音响起,在屋里回荡,听的众人都是一惊。
“新音社在云水这样的地方,每晚都唱,即使我不唱,每场也都是爆满。你们告诉我,上京都做不到,在这福南戏馆是怎么做到的?”
宫老板就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闻言有些虚虚的欠身道:“还是新音社名声响……”
商雪袖讽刺的笑了一下,也不去辩驳,接着道:“我今天早上一个人出去逛了逛,这条街前后街口,都被郡守府的人守住了。我便想办法绕了出去,听说为了找寻我要找的一个人,派了兵挨家挨户的找……为了找寻我要看的书,也是派了兵挨家挨户的找……有的人家因为征书的事,不愿意交出来,官兵就去‘借’,”她再次露出了讽刺的笑容:“你们也知道‘借’是怎么回事吧?有人家还死了人。”
商雪袖轻轻的笑出声来,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在街口那里,我被人叫做‘妖孽’、‘祸水’。”
她的笑容落寞,特意涂上的口脂红的凄凉,抬了手指向了自己:“因为我这个‘祸水’,郡守大人已经有十数日不理政务,不见官员……西都那边传过来的‘倾半城’的诨号名不虚传……还有更难听的,你们要不要听?”
商雪袖嘴唇都在抖,只是笑着道:“他们喊,商雪袖,滚出云水,新音社,滚出南郡。”
她下了座椅,恭恭敬敬的对着众人施了礼,抬起头道:“因为我一人之事,而让全班的人替我背了黑锅。我觉得万分歉疚。”
其他人坐在座位上如坐针毡,反而觉得更加难堪。
商雪袖的道歉听得出来是诚心诚意,可这之后,恐怕就是问责了。
果然商雪袖接下来道:“我每日来往于郡守府、温叟府第和福南戏馆之间,每次都是郡守府派车来接送……”她闭了闭眼睛,总算知道后来为什么马车径直驶入戏馆,好一条让她眼瞎又耳聋的通道!
原本遇到的蛛丝马迹,今天都有了解释,她道:“可笑我就被隔离在马车里,什么都不知道……可你们呢?你们也不知道么?”
麻子六挪了挪屁股,看着旁人都低头沉默,到底还是说了一句:“班主,我们唱我们的就是了,又不少赚……”
商雪袖终于流下了眼泪。
她的猜测果然是真的——她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希望班子里的人和她一样,都是蒙在鼓里。
可是到底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当她为了找到温叟完成了六爷的交代沾沾自喜的时候,当她沉浸在那些“借”来的书海中并以为能集结成册、以为传世的时候,她身后的新音社的伶人们也为她编织了一副万事无忧的假象。
好大的一场戏啊!他们都在演戏!而她呢,她在他们眼中是个什么角色?(未完待续。) </p>
邝明珠更是什么都不让她知道,可他并不是和自己相处了几年的人啊!
他不过是为了一个有丁点儿像已故郡主的女伶高兴,可麻子六他们呢?又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赚钱么?
这样对比起来,眼前这群人,岂非更让人心冷……
商雪袖接过了宋嬷嬷递过来的帕子,道:“我失态了。宫老板,新音社不能再留在南郡了,今晚的戏停了吧……想必也不是真正来看戏的。新音社会收拾行李,尽快离开,不给您添麻烦。”
宫老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还是说道:“郡守那边……”
第一次有人来福南戏馆闹事的时候,展奇峰便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去找邝郡守。
他以为这种事根本够不上邝大人,没想到邝大人不但亲自见了他,而且听闻有人闹事以后二话不说就把街口两边封了。
从那天起,宫老板就不清楚来看戏的都是什么人了……但管他呢!每晚上他又不少拿钱,私底下盘算了一下,就算是以后不开这戏园子了,也够本儿了。
“我会亲自去辞行。”商雪袖道,她径直走出了门,上了马车,轻声道:“去郡守府。”
屋中的人表情各异,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那事儿……不会黄了吧?”
麻子六摇头不语,良久才道:“应该不会。”
商雪袖在正殿的门口看到了正在张望的邝明珠,因为今天早上的事,她比平日晚到了半个时辰,只是看到她走近,邝明珠便露出了笑意。
商雪袖心中一阵悲凉,邝明珠也不是她可以、应该发怒的对象,说到底,自己那么无知,这世上哪会有不需要代价的事情?
只是这次,代价是由邝明珠付出的——官声、民望……她竟然就糊里糊涂的接受了这样的好意!
邝明珠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商雪袖的不同,便柔柔的如同哄人一般道:“怎么了?”
商雪袖眼眶红了,并不看邝明珠,也不答话,而是径直进了正殿,快步走到了屏风后。
邝明珠曾经说过他会在后面处理政务,可触目所及却是堆积如山的文书,还有几本被撕裂了丢在地上。
商雪袖已经顾不上避忌,捡了一本,又连捡了几本,“驱逐新音社”、“不可因娼伶开罪世家”……一行行墨迹淋漓的字迹让她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颤声道:“邝大人……”
她看着眼前的邝明珠,他只轻轻的瞥了一眼这些文书,对于文书本身,仿佛并不放在心上,可对于她看到这些文书这件事,却露出了慌乱的表情。
外面的人在他二人进去的片刻间已经走了个干净。
“邝大人,”商雪袖垂了眼眸,声音平静的道:“这段时日,在云水颇得邝大人的关照,新音社在这里也滞留已久,明日打算离开这里北上返回霍都,今天是特意来跟您辞行的。”
即使不看着邝明珠,商雪袖也能感到他在看着自己,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为什么?你不是还要去拜访温叟么?”
商雪袖想回答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你的《南国佳音录》还没有编纂完,怎么能扔下就走?”
邝明珠焦灼的声音伴着他凌乱的在商雪袖面前走来走去的身影:“新音社要唱戏,我就让你们好好的唱戏,那条街……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你不要听他们的,这些东西你不要搭理。我不是说一切都有我吗?”
他将商雪袖手里的文书抢了过来,非但丢掷在地上,还踩了几脚,人却始终越发狂躁,难以平静下来。
商雪袖惊愕的看着邝明珠将一桌子的文书都扫到了地上。
“为什么?我只是想帮你做点小事他们都不准呢?”
商雪袖吃力的、晦涩的道:“邝大人,这……不是小事啊。”
“他们就是容不下你……”邝明珠紧紧的看着地面,绝望的声音道:“为什么连一个你都容不下呢?明玉……我好不容易又看到你……不……”
他抓着头,身体都抽搐的弯曲了起来,商雪袖骇然的退了一步,牙齿之间不由自主的不停的磕着,她没有看到邝明珠的表情,却知道那一定是可怕的,她慌乱的喊着:“来人,来人……”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这场忙乱才算是平息下来。
商雪袖坐在正殿之中,忐忑而茫然的等着,看到有人出来了才紧张的站了起来,道:“邝大人如何了,今日是我突然说要离开云水才……”
她没有推诿的打算,今日邝明珠如此情形完全是因为她提出辞行一事引起的。
那执事似乎极为得邝明珠的信任,凡事都是他在张罗,开口道:“我家公子只是旧病复发而已,现在没事了,他请商班主进去。”
商雪袖进了屏风后,看到邝明珠躺在长椅上,脸色仍然很不好,但是却恢复了平静,见到她进来,仍是露出了微笑,道:“坐。”
商雪袖坐在长椅旁边的矮凳上,邝明珠抬了手,仿佛要拍拍她的手,却到底还是放在了自己的身侧,道:“今天实在冒犯,吓到了商班主。
“不,不是。”商雪袖内心充满了不知道是不安还是内疚的情绪,道:“是我……执意要辞行的缘故。”
“你还是要走吗?”邝明珠叹息着,露出了有些可怜的样子来。
“我不能不走。”商雪袖道:“明剧非我所创,创制明剧的人,他说戏曲唱遍天下,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可听得,所以更要教化四方。若我再这样下去,又和戏里那些让人唾弃的祸水有什么不同?”
“你说的对,”邝明珠幽幽的长叹了一声:“戏曲班子东奔西走,本来就是要走的。我就是知道早晚有一天新音社要离开南郡,但是怕你来不及,所以做的急切了一些。”
邝明珠的目光一直粘在商雪袖的脸上,道:“若我将你已经整理过的书都还回去,把一个郡守应该做的事都做好……”
他语气变得有些迫切起来:“我愿意责罚那些做事嚣张的士兵,我愿意亲自登门去给受了伤、死了人的人家道歉,世家的关系,我愿意好好的修复……你可否等到《南国佳音录》编好了再走呢?”(未完待续。) </p>
商雪袖张了张嘴,若待说不必如此,但他说的这些的确是她想挽回和弥补的。
她想起了太子殿下,去石城关劳军那次,从旁人的口中知道他不愿意惊扰百姓一点点儿,可自己呢……她点了点头,道:“若需要我登门道歉,我也愿意的,毕竟事情因我而起。可是,邝大人,新音社不会再在云水开唱了……您也可以把您安排的人撤走了……”
邝明珠脸上难得的红了起来,道:“我只是想,若你愿意唱戏,那就唱个够,不愿意旁人去打扰你。”
商雪袖想说,那样唱戏又有什么意思?
可没有再多做解释或争论的必要了,她起了身,敛衽施礼,道:“邝大人您好好休息,我先告辞了。”
出了正殿,她便觉得一阵刺目,竟然已经到了正午时分了。
商雪袖用手遮挡住眼睛,阴影中看到从大门通往正殿的路上寥寥几个人正快步的向这边走过来,想是来处理政事的官员,便快步移到了门侧,低着头避让。
那几人来到门口,却停下了脚步,商雪袖不由得抬起头。
打头的一个人是个锦袍老者,嘴角向下垂着,两旁法令纹极深,眉头紧皱,双目眼光十分锐利,也正审视着商雪袖。
不过一会儿,他仿佛确认了什么一般,脸上勃发出了怒气,后退了一步,嘴里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身后的人便围了上来。
商雪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被堵了嘴,四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围在身边,甚至连绳子都不需要,直接动了手。
她只觉得胳膊被拧的剧痛无比,一双眼睛却忍不住望向正殿里面,那老者轻哼了一声“妖孽”,便道:“带到后殿去。”
她惊惶的看着那老者,这才发现那老者也是圆脸,其实眉眼和邝明珠是有几分相像的,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想必就是邝明珠口中那个鲜少提及、即便提及也是说起来极其严厉的父亲——上一任的郡守邝世荣了。
不管她如何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一般,几乎是被四个侍卫提着走的,不过片刻就被拎到了后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商雪袖还未及从地上爬起来,便又被捆了个结结实实,那老者想必是早有准备,道了一声“下去”,四个侍卫就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掩上了殿门,他这才缓缓的走到了商雪袖面前,端详了一会儿才道:“妖孽。”
早上商雪袖早已被人叫过更难听的,还被砸了一头一脸的腌臜物,她在云水百姓眼中尚且如此,在邝明珠的父亲眼中想必更是“祸水”一般的存在,难怪要口出恶言迁怒于她。
但是她的嘴被堵住了,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拼了命也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心中只觉得惊怕之极,不知道邝世荣要怎么对她。
可转眼间她就从惊怕变成了恐惧。
后殿正中的桌案上摆了一个玉壶,邝世荣手里刚将玉壶旁边的杯子拿起,那杯子却是银质的。
他缓缓的提起了玉壶,清澈的酒水便倾入了银杯之中,他一步步的向着商雪袖走过来,商雪袖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厌恶、憎恶、惧怕种种情绪。
随着他步步的逼近,行走间偶尔有酒水滴落,银杯晃动,里侧露出漆黑的颜色来。
邝世荣边走道:“妖孽……怎么还敢回来?你敢回来,我就敢再弄死你一次……”
商雪袖惊恐的尖叫了出来,可却只能发出细细的声音,只把嗓子憋的生疼。
“我不能让你再误了明珠……”他伸出枯瘦的手向商雪袖抓去,商雪袖转了头,拼命的向相反的方向爬去,可双手被绑在后面,哪又能逃得过!
一瞬间她觉得头皮一阵剧痛,却是邝世荣从背后扯住了她的头发,向后猛地一拽,商雪袖吃痛之余忍不住仰了头,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邝世荣仿佛正在等这一刻,那酒杯趁着她这样一仰头就已经到了她的嘴边!
商雪袖连害怕都顾不上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内壁黑乎乎可酒水却依旧澄澈的酒杯,仿佛嘴角都接触到了湿意,而鼻端已经满是酒香,她眼泪益发汹涌,祈求的向后望去。
这样的充满恳求的一瞥似乎让邝世荣手中顿了一下,可拽着商雪袖头发的手却更紧了,他喃喃的道:“明玉……不……”
明玉……
这两个字在商雪袖心中如同水中投下了巨石,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邝世荣咬了咬牙,正待再灌下去,商雪袖已矮了身子,转了个儿将头发绕到了脸前面,向他怀里撞了过去。
商雪袖力气有限,只将他撞了一个踉跄,又向着旁边爬去。
邝世荣虽未摔倒,但酒水却洒了大半,他定了定神,扔了银杯,径直去桌案处执了酒壶,不过片刻便走到商雪袖身后。
他脸色太过狰狞可怕,商雪袖连头也不敢回,只蓬乱着头发向前蹭着腿蠕动,耳听得脚步声就跟在身后,她眼泪已流了满脸。
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脚步声已经停止了,她还在拼命向前挣扎,甚至觉得这样的寂静更为可怕——直到“哗啦”的一声响起,几片绿色的玉屑和带着酒香的水滴溅到了她的眼前。
似乎是那壶毒酒掉到了地上,她停止了爬动,慢慢的回过头去。
邝世荣的血正沿着穿透他胸膛的剑尖汩汩的流了下来,流到她的裙子和鞋上。他的脸上带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想转过身去,可那柄剑并不容许他转身,最终,他似哭似笑的道:“我是为了你好。”
话音刚落,那剑便抽了出来,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
商雪袖呆呆的看着那血迎面而来,溅了她一脸,血腥味扑鼻而来,闻之欲呕。
邝世荣还不曾死。
他恨恨的瞪着商雪袖,道:“妖孽。”这才整个向着商雪袖扑来,却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商雪袖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怔怔的看着,又见邝世荣的尸身被一把从后面拽住,丢到了一旁。(未完待续。)
,更新快,,免费读!
邝明珠的脸从邝世荣倒下的尸首后露了出来,依旧带着笑意。
他道:“明玉,这一次我总算赶得及了。”
商雪袖想说,她不是明玉郡主。
她还想问,为什么邝世荣会称她为妖孽。
她想问,为什么话语间屡次用了“再”字。
最终她却什么都没问出来。
眼前的邝明珠似乎如释重负,似乎心愿终于达成,可笑语晏晏的样子也那么陌生,让她惧怕。
邝明珠仿佛知道她心里的疑问一般,仍是笑着道:“你想的没错,明玉是他杀死的。也是在这里……”
他提着宝剑,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桌案那里,道:“就是在这里。”
他又环顾四周,弯腰捡起了那个银杯,“就是这个杯子。”
他回身走向了商雪袖,可商雪袖却情不自禁的、停不下来发抖的往后挪了挪。
邝明珠便停下了脚步,道:“我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杀了他,救下你……可醒过来,还是什么都没有。我想去祭拜你,可他连你埋在哪里都不让我知道。”
他的眼中渐渐的弥漫起了血色:“郡主的坟墓?”他拿着剑挥了一圈儿,接着道:“什么都没有……空的……”
商雪袖浑身都抖了起来。
可邝明珠终究没有靠近她,短暂的平静片刻,远远的看着她道:“我不会害你的,商班主。”
商雪袖见他时而能认出自己,时而又仿佛拿自己当成明玉郡主,再回忆邝世荣的那声“妖孽”,回忆她进入云水以来邝明珠对自己的关照,回忆邝明珠说起的那些往事,一个念头后知后觉的浮现了出来。
邝明珠对……明玉……
邝明珠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那日叫你来看我,也不会被他害死。今天他又想害你,”他摇摇晃晃的走到邝世荣的尸身旁边,举剑刺了几下,垂下了手又笑了起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应该死的是我,我才是妖孽。”
他用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块玉佩来,走到商雪袖面前,递了过去。
商雪袖双手被绑了起来,无法接这块玉佩,就算是没绑,她也不敢接!她甚至都不敢和邝明珠癫狂的目光对视!
邝明珠并不强求,低低的看着这玉佩,道:“你羡慕我生来就有明珠,自己却什么都没有。这是我去常乐寺的时候求了高僧开了光的玉佩,上面的图案是我自己雕的,原指望送给你,保你一生平安……”
他眼中滴下眼泪来,道:“你还嫌弃……到底拿这玉佩换了我的珠子走……谁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他们说我握珠而生,可是长大了我才明白,你才是我的那颗珠子,现在却都没了……”
商雪袖听他说的语气凄恻无比,只如杜鹃啼血,到底忍不住抬头望向他,一下子心中震荡之极。
邝明珠的眼睛通红,他面白如玉,两行泪水汩汩而下,已经带了淡淡的粉色。
门外已经嘈杂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外面,还有人在撞门。
商雪袖看着邝明珠,又看了一眼那边的尸身,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该如何是好,可邝明珠仿佛一点都不担忧,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提着剑到她身旁,商雪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可邝明珠只是蹲在她身后,用剑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又将她口中的布掏了出来,道:“商班主,原本打算等你的书编纂完成,我亲自送你出云水,只怕是不能够了。”
商雪袖岂不知他现在几乎处于半疯癫的状态,可仍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到底他对自己从来没有恶意,忍不住鼻酸,可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阵阵的恶心和眩晕侵袭着她,浑身都疼痛无比。
外面撞门声越发响亮,可这里毕竟是个大殿,门闩粗壮,一是半会儿不是人身能撞开的,就听到外面一个沉静的声音道:“锯开。”
商雪袖怔了一下,连是不是在做梦都顾不得,也顾不得身后提着剑的邝明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奔向那声音的来源,扑倒在大门处。
哪怕是做梦,那么或许可以在梦里一见。
哪怕下一秒可能被杀死,可临死前也要见他一面。
她流泪不止,对着大门的缝隙道:“阿虞,阿虞。”
门外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锯门的声音一下下的响着,商雪袖怔怔的看着那门闩被锯了一半儿,可外面却始终没有应答,她这才想起来,这门闩从里面落下,她原本可以打开的……可那长锯已经被撤开,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东西劈了下来,一声闷响,门闩被劈成了两半儿。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头上的高大身影,他将外面的阳光遮住,可阳光就从他身子边沿透了进来,带进来了无可言喻的暖意。
她忽然好想整理头发,整理衣衫,不然每次见到他都是这样的狼狈模样,温暖的气息逼近了过来,他蹲了下来,轻轻的将手穿过了她的腋下,半抱半掺的将她搂了起来,轻声道:“没事了……”
她便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臂,她浑身发抖,凭自己的力量甚至没法站起来,可这都不是原因,她只是不能、更不愿离开这个怀抱。
他仿佛明了这一点,两只手臂不曾松过。
商雪袖静静偎在这怀抱中不过享了片刻安宁,便听到邝明珠的声音,还夹杂着咬着牙齿的咯咯声,即使不回头,都知道他该有多么睚眦欲裂。
他几乎一字一句的道:“展郡马。”
而另一个答话的声音也并不陌生。
那声音含着笑意道:“邝大人,许久未见。”
邝明珠显然是极其激动和愤恨,眼中又红了三分,眼泪的粉色越发深了,他正自拿起了剑,道:“你……害死了明玉……你也有份……若不是你告诉他……”
展奇峰瞥向了邝明珠手中的玉佩,嘴角扬着,道:“肖想自己的同胞妹妹,你们真让我恶心。”(未完待续。)
,更新快,,免费读!
邝明珠的脸从邝世荣倒下的尸首后露了出来,依旧带着笑意。
他道:“明玉,这一次我总算赶得及了。”
商雪袖想说,她不是明玉郡主。
她还想问,为什么邝世荣会称她为妖孽。
她想问,为什么话语间屡次用了“再”字。
最终她却什么都没问出来。
眼前的邝明珠似乎如释重负,似乎心愿终于达成,可笑语晏晏的样子也那么陌生,让她惧怕。
邝明珠仿佛知道她心里的疑问一般,仍是笑着道:“你想的没错,明玉是他杀死的。也是在这里……”
他提着宝剑,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桌案那里,道:“就是在这里。”
他又环顾四周,弯腰捡起了那个银杯,“就是这个杯子。”
他回身走向了商雪袖,可商雪袖却情不自禁的、停不下来发抖的往后挪了挪。
邝明珠便停下了脚步,道:“我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杀了他,救下你……可醒过来,还是什么都没有。我想去祭拜你,可他连你埋在哪里都不让我知道。”
他的眼中渐渐的弥漫起了血色:“郡主的坟墓?”他拿着剑挥了一圈儿,接着道:“什么都没有……空的……”
商雪袖浑身都抖了起来。
可邝明珠终究没有靠近她,短暂的平静片刻,远远的看着她道:“我不会害你的,商班主。”
商雪袖见他时而能认出自己,时而又仿佛拿自己当成明玉郡主,再回忆邝世荣的那声“妖孽”,回忆她进入云水以来邝明珠对自己的关照,回忆邝明珠说起的那些往事,一个念头后知后觉的浮现了出来。
邝明珠对……明玉……
邝明珠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那日叫你来看我,也不会被他害死。今天他又想害你,”他摇摇晃晃的走到邝世荣的尸身旁边,举剑刺了几下,垂下了手又笑了起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应该死的是我,我才是妖孽。”
他用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块玉佩来,走到商雪袖面前,递了过去。
商雪袖双手被绑了起来,无法接这块玉佩,就算是没绑,她也不敢接!她甚至都不敢和邝明珠癫狂的目光对视!
邝明珠并不强求,低低的看着这玉佩,道:“你羡慕我生来就有明珠,自己却什么都没有。这是我去常乐寺的时候求了高僧开了光的玉佩,上面的图案是我自己雕的,原指望送给你,保你一生平安……”
他眼中滴下眼泪来,道:“你还嫌弃……到底拿这玉佩换了我的珠子走……谁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他们说我握珠而生,可是长大了我才明白,你才是我的那颗珠子,现在却都没了……”
商雪袖听他说的语气凄恻无比,只如杜鹃啼血,到底忍不住抬头望向他,一下子心中震荡之极。
邝明珠的眼睛通红,他面白如玉,两行泪水汩汩而下,已经带了淡淡的粉色。
门外已经嘈杂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外面,还有人在撞门。
商雪袖看着邝明珠,又看了一眼那边的尸身,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该如何是好,可邝明珠仿佛一点都不担忧,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提着剑到她身旁,商雪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可邝明珠只是蹲在她身后,用剑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又将她口中的布掏了出来,道:“商班主,原本打算等你的书编纂完成,我亲自送你出云水,只怕是不能够了。”
商雪袖岂不知他现在几乎处于半疯癫的状态,可仍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到底他对自己从来没有恶意,忍不住鼻酸,可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阵阵的恶心和眩晕侵袭着她,浑身都疼痛无比。
外面撞门声越发响亮,可这里毕竟是个大殿,门闩粗壮,一是半会儿不是人身能撞开的,就听到外面一个沉静的声音道:“锯开。”
商雪袖怔了一下,连是不是在做梦都顾不得,也顾不得身后提着剑的邝明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奔向那声音的来源,扑倒在大门处。
哪怕是做梦,那么或许可以在梦里一见。
哪怕下一秒可能被杀死,可临死前也要见他一面。
她流泪不止,对着大门的缝隙道:“阿虞,阿虞。”
门外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锯门的声音一下下的响着,商雪袖怔怔的看着那门闩被锯了一半儿,可外面却始终没有应答,她这才想起来,这门闩从里面落下,她原本可以打开的……可那长锯已经被撤开,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东西劈了下来,一声闷响,门闩被劈成了两半儿。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头上的高大身影,他将外面的阳光遮住,可阳光就从他身子边沿透了进来,带进来了无可言喻的暖意。
她忽然好想整理头发,整理衣衫,不然每次见到他都是这样的狼狈模样,温暖的气息逼近了过来,他蹲了下来,轻轻的将手穿过了她的腋下,半抱半掺的将她搂了起来,轻声道:“没事了……”
她便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臂,她浑身发抖,凭自己的力量甚至没法站起来,可这都不是原因,她只是不能、更不愿离开这个怀抱。
他仿佛明了这一点,两只手臂不曾松过。
商雪袖静静偎在这怀抱中不过享了片刻安宁,便听到邝明珠的声音,还夹杂着咬着牙齿的咯咯声,即使不回头,都知道他该有多么睚眦欲裂。
他几乎一字一句的道:“展郡马。”
而另一个答话的声音也并不陌生。
那声音含着笑意道:“邝大人,许久未见。”
邝明珠显然是极其激动和愤恨,眼中又红了三分,眼泪的粉色越发深了,他正自拿起了剑,道:“你……害死了明玉……你也有份……若不是你告诉他……”
展奇峰瞥向了邝明珠手中的玉佩,嘴角扬着,道:“肖想自己的同胞妹妹,你们真让我恶心。”(未完待续。)
,更新快,,免费读!
只这一句,便击垮了邝明珠,他后退了几步,跌坐到地上,茫然的道:“不是,不是。明玉她不知道……”
展奇峰笑容更加戏谑,道:“她不知道,若不知道怎么会在郡马府中一个月都住不上十日?若不知道怎么会一直对着我愁眉苦脸?若不知道怎么会提起最多的就是你这个哥哥?”
他往前走了一步:“我自负才高,被你们看中做了郡马,从此官途与我无关,青云之志一旦抛丢,这也就罢了,可却让我遇到你们这一家龌龊之人……”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邝明珠嘶声道:“不是,我只是接她来家里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明玉是清白的,你不可以污她名声,我们从未逾矩!”
“我知道啊。”
展奇峰脸上带了恼意,随即恼意又换成了笑意,他弯下腰去,对着邝明珠低低的说着什么。
邝明珠脸色一下涨的通红,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他晃着头,双目茫然的看着前面,只是道着:“我不听,不听……”
展奇峰露出了残酷而满足的表情,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拿起了邝明珠的手放到那物件上面一摸之后,却又将他手甩开,直了身道:“你妹妹已经被你父亲当成妖孽烧了,我好心留下了这颗珠子……听说这是你的宝贝,今日物归原主吧。”说罢将那珠子掷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珠子圆润,骨碌碌的便滚远了,邝明珠即便立刻弯下腰去摸,却已经摸不到了——他双目终于溢满鲜血,再也看不见了,只是抖抖索索的趴在地上,嘴里几不可闻的念着“明玉”,手不停的在地上摸着,却是已经离那粒珠子越来越远了。
商雪袖浑身抖着,哪怕连泽虞的怀抱都不能抑制她的寒冷,她此时此刻已经不敢看向邝明珠,只觉得揪心之至,哪怕多看一眼都会落下泪来。
她也不敢看判若两人的展奇峰,她从不曾想过一个人可以可怕到这个地步,而展奇峰拍了拍手,仿佛拍掉手里的灰尘,浑身仿佛松了一口气般,转过身来。
连泽虞便感觉到商雪袖浑身紧绷起来,他担忧的低下了头,看着怀中人的脸色雪白,双眼瞪着正在一步步走来的展奇峰,樱唇轻轻的抖着,仿佛在说着什么,细听之下,才知道是“不要”两个字,先是声音小小的,可是随着展奇峰越来越近,她声音也越来越大。
“不要,不要!”
商雪袖并不敢看展奇峰,可是她却意识不到自己的双眼正紧紧地盯着展奇峰,如同看着恶鬼一步步走近一般。
连泽虞拥着几乎要晕倒的商雪袖,皱着眉头,沉声道:“停下。”便反手一剑向展奇峰挥去,展奇峰只带着笑意,躲都不曾躲。
他胸前的衣服立刻被划破,从里面浸出血来!
这一天里,商雪袖已经看到了太多的血,再看到眼前不过三尺之隔处,展奇峰的血正将他的胸口的猩红愈染愈大,终于晕了过去。
连泽虞顿觉手中一沉,他低头看去,触目却是商雪袖裙子和鞋子上的斑斑血迹。
他正待要抬起头,却停住了目光,那血迹上又慢慢的浸染上了新痕,一滴滴的血从裙下流了出来,在无知无觉的商雪袖脚下汇聚成了一小摊,他眼珠一缩,慢慢的抬了头,手中的剑又往前递了半寸。
展奇峰仿佛并不在意胸前马上就要被刺穿,仍是笑着道:“可不费一兵一卒将国中之国拿下,从此再无前朝阴影,江山一统在即,殿下何必顾惜一个商雪袖?若殿下怪微臣擅作主张,臣愿一死!”
话音刚落,随行而来的幕僚们以程思远为首跪了一地。
连泽虞指着展奇峰的剑,终于没有刺下去。
————
商雪袖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怎样都逃脱不出来。
仿佛仍是在漆黑的雨夜中奔跑着,浑身湿透,又那么冷,在梦里,她看着自己的手和身体,已经是大人模样的她,不明所以的苦苦思索着,为什么她还要逃呢?
道路的两边好像是曾经看过的张牙舞爪的柳条,是诡异阴森的怪石,只是一棵棵、一块块都成了精。
这夜晚本就漆黑,奇异的是它们的阴影比黑夜更黑,那么明显就能看清楚轮廓,一直不停的将黑影投在自己的身上。
她似乎懵懵懂懂的知道是为了什么要跑的,是舅舅要卖掉自己,对了……她是应该要找那艘戏船的,她费力的想在暴雨里睁眼,可那雨点仿佛专门就往她的眼皮子上打,打的她根本睁不开,拼命也只能睁开一条缝,勉勉强强的好像看到前方的橘色光亮,便只能又把眼睛合上……她就一直向着那个方向跑。
当她觉得眼睛可以睁开了的时候,却看到那橘色光亮并不是戏船的光亮,也不只一处,原来是一盏盏石灯倒映在水中,这场景那么熟悉,氤氲在雾雨漫漫中的宫殿形成了模糊的轮廓,她似乎正向那里面走去,可内心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有个声音在喊着,不要去,不要去。
她越来越恐惧,想要喊什么出来,可却发不出来声音,好像嘴里有一团东西堵塞着一般,可偏偏有一个极大的力气在推着她往前走着。
被迫而前行的路线是那么熟悉,她张着嘴,拼命的呼吸着带着潮意的空气……虽然越来越近,可眼前的宫殿仍是那么模糊,红彤彤的仿佛要融化在雨水里,这团红晕让她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可背后的力量却不是推着她去正殿的。
这个夹道她不陌生,可她的却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是希望看到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希望看到。
终于,夹道的那头真的现出了人影,执着伞……像第一次的模样。
第一次,什么呢?商雪袖费力的想着,那又是谁呢?她什么时候到过这里……她便向那伞下的人看去。
那人仿佛听到了人声,便缓缓的回过头来。(未完待续。)
商雪袖眼睛大大的瞪着,她觉得只有尖叫出来才能纾解心中的惊骇,可是却叫不出来,她想合起眼睛,可仿佛有一种力量不让她合上,或者即使她合上了,那人脸庞上的两个血洞也已经深深的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去了。
她一步步的后退着,可那人还向她伸了手,焦急的在说些什么,那两个血窟窿因为着急,冒出了更多的血,沿着脸流的满身都是,那血流到了地上,便顺着水流向着她流去,即使她忙不迭的后退着,也很快被染红了鞋子、裙子。
于是她很快就感觉到,除了被雨淋湿,仿佛全身都被血浸了一般,黏黏的让她在阴冷之外更觉得浑身都难受起来。
她不想呆在这里,可身后一只酒杯递了过来,一个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道:“妖孽。”
她便夹在这两个人中间,想要挣扎,发现胳膊怎样都动不了,无论是酒杯,还是那淌血的双眸,都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要死了,她就要死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看到她最重要的人。
她心里面默默的念着那个名字,最后却变成了悲鸣。
“阿虞,阿虞……”
连泽虞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拿了干燥的帕子擦去了商雪袖额头上的汗,他的手在发抖。
床上的商雪袖仍然紧闭着双眼,她的一头黑发数次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眉心紧紧的皱着,从未有过舒展的片刻,嘴唇那么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即便盖了很厚的被子,即便屋子里有很暖和的地龙,即使他过一会儿就会摸摸她的身体和额头,得知她并不是因为寒冷,可她却仍然浑身发着抖,嘴唇抖得就更加厉害,在颤抖的呢喃中,能听到的不过是两个词,一个是“不要”,一个是“阿虞”。
连泽虞恨不得将她从噩梦中拉出,可是唤了无数声,却仍然没有办法将她叫醒——大夫开的药方里,是有安神的药的。
他真的很怕晚来一步,就从此天人永隔。
若是那样,他不知道会不会也变成又一个邝明珠。
可是,他终究来的还是有些晚了。
他情不自禁的弯了身子,覆到商雪袖的身上,用自己的脸颊去贴了贴她的脸颊,就这样的触碰,让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阵阵的刺痛,泪水便滴落在她的脸上,他只能说一句“对不起”,却甚至不敢说“原谅我”。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到了门口,刻意的放低了,有人轻声在门外道:“殿下。”
连泽虞看着自己和商雪袖交握的手,沉声道:“进来。”
来的人是程思远。
程思远一进来便弯腰施礼,即使直起了身,也只盯着地面,并不敢到处乱看,说话声也放低了许多,道:“殿下。南郡事务,邝明珠虽然未死,但是显见也没办法处理政务了……”
他犹疑了一下,那天展奇峰对着邝明珠说的话,他听的清楚明白,便又道:“哪怕清醒过来,有了弑父、肖想胞妹这样的罪名,就算殿下宽宥,不因重罪获斩,他也不能为一郡之守
兽兽——懒兽宝典。”
连泽虞沉静的盯着他,道:“以程大人看,该派谁接手。”
“展大人既然是南郡本地人,又是那样的身份,想必对南郡这边的民情颇为了解,不如……”程思远便说不下去了,只因连泽虞浑身都散发着一阵阵的冷气,两道目光仿佛两道冰锥,要在他身上穿两个窟窿。
程思远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他怎能如此糊涂!
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展奇峰是怎么就把邝家搅得乱七八糟,可展奇峰就算是有这样的奇才和奇功,千不该万不该拿了商雪袖做棋子……
他心里一抖,腿也一抖,当即就跪下了,目光这会儿才注意到太子殿下的手一直紧紧攥着那位的手,就不曾松开过!于是他的声音也抖了起来,道:“臣觉得,这也不太合适,臣没想到南郡这么快就……一时间还没准备出来一个好方案,请殿下做个安排。”
连泽虞冷笑了一下,道:“邝大人只是突发了疯病,至于弑父、肖想胞妹,谁亲眼看见了?做不得准。朝廷还是体念邝氏一族当年投诚的一片心意,不可轻易夺了官职,邝大人仍是南郡的郡守,在疯病治愈前,无法‘独自’理政而已。”
他将商雪袖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拉了一下,道:“朝廷会派副手辅佐邝大人,孤看聂存孝就很合适……至于展奇峰,或者应该叫他一声展郡马?他既然表明了身份,如此高贵,孤不合再用他做幕僚,他还是做他的郡马好了。”
“这……”程思远当即就愣在了那里。
从太子殿下一开始组建东宫的幕僚团体时,他便进入了其中。
太子对南郡这国中之国早有收归一统之意,他是知道的。
若无柳传谋的兵乱,待太子继位之后,他一定会动手。但因为西边儿这一场仗,天下短期内动不得刀兵了,收归南郡这样的展望,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
展奇峰这一番作为,不但不费一兵一卒,未引起动乱,甚至连南郡官员一脉全未波及,完全针对邝家出招,邝世荣身死,逼疯邝明珠……这是极其高妙的谋算!
更何况,这场谋算,并不是他筹谋多年,而是他见到商雪袖时才开始定计布置,可见此人心思缜密、极富大才!
就算是包括他程思远自己在内,太子麾下的任何一个幕僚,都不会比展奇峰做的更好了!
展奇峰拿下了南郡,程思远内心里甚至觉得这功劳几可封侯!
可不过是因为将商雪袖牵扯其中,便寸功都没有了!
不光如此,“郡马”二字,只要还在展奇峰头上一天,他便不能参政!这是直接堵了他以后的路!
他到底还是起了惜才之心,鼓起了勇气,嗫嚅道:“殿下,展大人,不,展郡马他到底是有才之人,而且这次功劳实在……”
连泽虞似笑非笑的道:“程大人,你会错了展郡马的本意。展郡马岂是贪功之人?孤觉得,他最渴盼的还是在邝明珠面前扬眉吐气,雪洗当年的耻辱。”(未完待续。)
“如今展郡马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况且尚了明玉郡主,那也是朝廷有过旨意的,孤岂能轻用?再说郡马不能干政,孤也不能违逆祖制。”连泽虞挥了挥手道:“若无事,便退下吧。”
他看着程思远直了身子,又道:“程大人应该仔细想想,展奇峰为了报他的私仇,难道不是利用了孤?”
程思远浑身发冷,帝王就没有一个不多疑的……看来牵扯到那一位商班主还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展奇峰在太子心里种下了这样的疑虑,他便再也不好为展奇峰说话了。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忙躬身退下了,心里却暗自打定了主意,回去以后也要交代旁人,尤其是聂存孝,再莫要轻易为展奇峰邀功,不然恐怕展奇峰的下场只有更惨!
连泽虞呼了一口气,静静的看着商雪袖,此刻商雪袖已经平静了一些,或许是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吗?
他脸上又露出了歉疚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又将嘴紧紧的抿了起来,可嘴角上却露出了一丝冷笑。
事关下属一众官员对他的期许,他是无法杀了展奇峰,可展奇峰也再不要想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他会一直留着邝明珠,让他住在郡守府中好好的活着。
他也会一直留着郡马府,展奇峰就在郡守府附近的那座郡马府里守着吧!
连泽虞将商雪袖的手又握了握,拿了帕子轻轻的在她眼角鬓边擦拭着。
门声微响,他转身看去,脸色更加阴沉了一些,还带了些痛意。
进来的是宋嬷嬷。
她一进来就跪在了地上,哭出声来,又不敢放声,只得拿了帕子掩着嘴,低低的抽泣道:“殿下,殿下,老奴有罪……”
连泽虞眼眶微热,他忍了又忍,泪珠还是从他那泛红的凤眼中掉了下来,道:“嬷嬷,我把她交给你……”他咬了咬牙,后面的话竟是再也无法说出口。
宋嬷嬷看他这种伤痛模样,心中也跟着心疼起来,她看到大的太子,那个从来处事沉稳、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的太子,竟然流下了眼泪!
她跪爬了几步,道:“殿下,是老奴的罪过,老奴万死……”待要磕头,已经被连泽虞一只手拉住了道:“宋嬷嬷,孤不要你死,你把事情都说给孤听。”
宋嬷嬷一抬眼,见连泽虞已经恢复了情绪,一双沉静的眸子直盯着自己,幽暗深沉,哪还敢隐瞒?
但她只是个后宫出来的嬷嬷,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聪明到一猜就中的地步,便低低的、拉拉杂杂的把展奇峰如何一开始便给了她下马威、又拱着商雪袖去了南郡,又说道商雪袖因为他是太子派来的,心中极是信任他,很多事都要问展奇峰是什么意见,不知不觉竟按照他的安排走了下去。
戏班子则因为展奇峰早就帮着打理,他谋算又高,听闻全班人的什么契是在他手里,最后竟是他们都听了展奇峰的,邝明珠的事儿谁都知道不对劲,只瞒着一个商雪袖……
虽然她讲的细碎,可连泽虞到底还是红了眼睛
讨债宝宝,怪医娘亲。
程思远和他提过,进入西郡原本就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事儿,所以曾经许过脱籍的文书。他便让展奇峰一起带来,交给商雪袖——他当时存了私心,新音社的人拿到了这一张千金不换的文书,立时就能脱籍去过普通百姓的日子,这样,或许商雪袖能更早的到他身边……
可他却最终把她推进了众叛亲离的景况,她费了那么大的心力带起来的班子,不曾亏待过谁,结果却……
连泽虞想狠狠的惩罚那些人,可说到底,却还是因为他……
宋嬷嬷断断续续的低声抽泣道:“老奴也觉得不对劲,可……殿下,不光是那个什么契的原因!无论是和老奴,还是班里那些人,展奇峰都说了,这是太子的大计,不可误事……谁又敢说半个不字?老奴也以为这是殿下您……”
连泽虞摇摇头,再度红了眼眶道:“不是……我怎会……”
宋嬷嬷仰了头,额头上的皱纹愈发深邃,“就算是老奴,老奴心里您也是第一位的啊!可……老奴没想到,没想到……”宋嬷嬷浑浊的泪水再度涌出,“那是殿下第、第一个、第一个……”到后面是再也没法说下去了。
她是真的心疼。
不同的辈分是不一样的。
当初萧皇后做皇子妃的时候,她陪在身边,恨不得生在了前头的庶子去死,后来更是帮着萧皇后虎视眈眈的盯着后宅。
可连泽虞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不知道有多希望能看到殿下的孩子,而在这场动乱中失去的还有商雪袖肚子里才三个来月的胎儿!
这胎儿是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生母卑微,可这是殿下的骨血,她便有了一种捶胸顿足的痛惜。
商雪袖照顾她年纪大,鲜少让她随身伺候,所以她竟然毫无察觉——直到出事的那天早上,她第一次伺候商雪袖洗浴,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可那时候,也晚了。
连泽虞怔怔的看着痛哭流涕的宋嬷嬷。
即便这个时候,宋嬷嬷先心疼的是他,其次,心疼的是那个无缘于这个世界的才三个月的孩子。
在他“太子”的光环之下,像商雪袖这样的女伶,自是可以、也应该为他的大事牺牲的,甚至,应该引以为荣。
可是,那是他的阿袖。
连泽虞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暗哑的道:“她知道么?”
宋嬷嬷茫然的摇摇头,她此刻也品出了其中三味,更加羞愧的恨不得去死,道:“老奴失职了……但看着她的样子,并不像是自己知道了的样子。”
“那就不要提了。”
连泽虞话音刚落,便觉得握在手心中的那只手紧紧的回握住了他。
他心中一阵酸楚,只低着头,道:“嬷嬷先下去吧。从小您照顾我的情分在,若不是您一念之中,用我给您的人送了阿袖的信,我……我不能谅你。”
宋嬷嬷终究还是含着泪下去了。(未完待续。)
连泽虞这才缓缓的回过头去,他不敢太快,怕太快或许会看到对他的怨恨;他不敢太慢,怕太慢她又会昏睡过去。
床上的商雪袖已经睁开了双眼,她最终从梦境中逃脱,她看着坐在床边的人,嘴唇微启,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有时候那么紧,紧到让她疼痛的地步,也是这样的疼痛最终让她从梦里醒来,切实的还感受到她还活在这个有他的世界上。
他的面色沧桑而疲惫,颌下嘴边都有了胡茬儿,眼圈儿也是红红的。
他也是想说什么的吧,她的阿虞。
“阿虞。”商雪袖说着。
可是连泽虞没有听清,只看到她嘴唇微弱的蠕动,便附耳到她的唇边,才听清。
“阿虞。”
连泽虞在那些幕僚面前,在程思远面前,在宋嬷嬷面前的冷硬,一瞬间就瓦解了。
他轻轻的拥着她,应了一声。
她便又喊了一声,他一遍遍的答应着,后来,她不再喊他的名字了,他就撑起身子来,看着她,才看到她眼中又流了眼泪,先是抽泣,然后是大声的哭了出来。
“阿虞,对不起……”商雪袖抬起了雪白、纤细却并不瘦削的胳膊,如同一个孩子一般,拿手背不停的蹭着流出来的泪水:“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事……我不知道有、有、有……”
她抽泣的打起了嗝儿,她内心是那么伤心,以至于没办法说出“孩子”、“婴儿”等一切相关的词,“我一直在练功,我像往常那样,那么累,可他一直都在,我不知道……他一定……很……”
商雪袖想说,他一定很想来到人世。
连泽虞轻轻捋着她的后背,顺着她的气息。
若是旁人,一定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样的语无伦次。
可连泽虞却听的心如刀绞。
从识字时起,到今天,他竟然如此词穷,找不到任何足可安慰的词,只有不停的道着“对不起”。
那双洁白的还带着汗的手臂便轻轻的环起了他的脖子,仿佛只有这样紧密的拥抱才能不通过语言将心意传递给他一般。
不知道这样相拥了多久,他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平静了下来,商雪袖轻声的道:“阿虞,不是你,我很高兴。”
商雪袖感觉到连泽虞的身体僵了一下,似乎想迫切的说着什么,似乎想拉开他和她的怀抱对她解释,可是她固执的依旧紧紧的抱牢了他:“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的太晚了,比起那么可怕的人,我心里最怕的是这一切都是在你授意之下做的。”
她继续抱着绷紧了仿佛因为她这句话而有些失落和些许愤怒的身体,道:“我在那大殿里,除了害怕,还有恐惧,说到底,别说我只是个女伶,若真的为了国家大计,从古到今,贵如公主那样的人,戏文里都说了,都要被牺牲的……那时,你在门外,我在门里。心里隐隐想着,若是你的授意,就算是救了我的命……又有什么用呢,那样还不如让我死了吧。”
“不会,永远不会。”连泽虞看不到她的脸,但却知道商雪袖的个性远比他想象的要刚强,她既然这样说,想必她早就醒了。
他叹了口气道:“阿袖,我是想要动南郡的。但是绝不是在这个时候,也绝不会低三下四到要利用一个女子。展奇峰他……他三年以前来到太子府,他的本名叫展蕴山,隐姓埋名到我手下做个幕僚,想必原也是觉得以后朝廷会对南郡动手,他总可以有将他的屈辱报回去的那一天。我身边不收来历不明的人,他的身份我是早就知道的,因为想到以后处理南郡事务也许用得上他,便一直没有挑明。”他苦涩的闭上了眼睛,心中兀自后怕不已。
他轻轻的细致的说着:“他到我这里的时候,邝明玉早就没了。所以……我们虽然知道他是南郡的郡马,却谁也不知道邝明玉长什么样子,谁也不会去打听这个。他不是个一般人,程思远说他有才,这是真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怨气才大。我收到你信的那一刻,就立刻知道了,展奇峰看到你的时候,肯定便已经在筹划了——我竟然把他亲自送到你的身边,还觉得他熟悉南郡,又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不会有差错……”
连泽虞内疚到几乎说不出话来,商雪袖便轻轻的像他刚才做的那样,也轻抚着他的后背。
“南郡看似平和,可邝明珠是个最大的漏洞。”连泽虞顿了一下,没有隐瞒的说道:“根本瞒不过朝廷。当年调查展奇峰的来历,我们也把邝家和他的这段过往查了个一清二楚——说邝明玉去世后邝明珠借酒浇愁,一年不理政事,只是对外的说法。那一年,其实他是发了疯……试图弑父,也是真的,只是那一次没杀得了……”
商雪袖趴在连泽虞的肩上,她或许应该恨邝明珠吧,可是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
她回忆着梦里,面容可怕的他向她伸手,其实并不是要害她,他想说的一定是不要再后退,后面有危险。
她眨了眨眼睛,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后来不知道寻了什么名医,一番医治之下好像恢复了,现在看来也只是暂时的。邝明玉对他来说是个死穴,这点,展奇峰无比清楚,所以他……”连泽虞握紧了拳头,饶是现在的结局对展奇峰更为折磨,可他还是恨不得当初将他一剑穿心!
商雪袖第一次品尝到情爱滋味,原以为即便不能长伴,可就算是回味起来都一定能甜蜜一生,却经历这样的变故。
她心中说不清是苦涩,无奈,不甘,酸楚,可仿佛正因为有了这许许多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这情爱就更别具了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让她忍不住更深入、更投入、更加不愿意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
外面又有叩门声,是宋嬷嬷的声音:“殿下,姑娘……该喝药了。”(未完待续。)
“端进来吧。”连泽虞拍了拍商雪袖,到底还是将商雪袖换了个姿势,让她偎在自己怀里,接过了宋嬷嬷端过来的药,道:“我来喂你吧。”
那药黑乎乎粘稠稠的,看着就觉得口中发苦,连泽虞的心中却觉得更苦上十倍百倍。
商雪袖还没有等他哄上一哄,便就着他的手一口口的喝掉了,宋嬷嬷急忙又将清水递了过去,连泽虞伺候着商雪袖漱了口,又扶了她躺下,商雪袖的手便拉住了他的衣襟,静静的看着他道:“你要走了吗?”
他肯定是要走的,商雪袖看着他布满尘土的衣袍,方才在他的怀里,还能感受到衣袍内的轻甲。
上京,还等着他。
连泽虞不想骗她,站了起来道:“是。阿袖,如果你不想让宋嬷嬷留下来……”
“留下来吧。”商雪袖道:“我……我身边没有什么人能用了。”
她说的平静,只是在叙述这样的事实,可却让人心疼之至。
连泽虞抿了嘴,定定的看着商雪袖,道:“等我。”说罢便出了屋。
商雪袖躺在床上,依稀还能听到连泽虞在反复的交代着什么,并不太真切,真切的是宋嬷嬷那如同急着表态的声音,一会儿“哎”,一会儿“老奴知道”,一会儿“晓得”,终于慢慢的外面安静了下来,商雪袖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但商雪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哪一天的黄昏,只想到连泽虞匆忙而去,想必他接到信便不管不顾的丢下了那边的乱局来了南郡,救了自己,又陪伴了那么久,已经是他能拿出来的最长的时间了。
上京的局势根本就等不得人,这样的一来一回,又不知会怎样……她不知是这样一份几乎让她承受不起的情,还是心中始终放不下的介怀,让她心里梗梗的、钝钝的疼痛着。
展奇峰……给了她太致命的一击。
她几乎什么都失去了——她曾以为以心换心,虽不是牢不可破但起码应该坦诚以待的关系,轻易的在很多东西的影响下瓦解了。
她默默的看着窗外滑落的夕阳,轻轻的笑了出来,直到笑出了眼泪。
床旁边的小匣子里放着那一沓脱籍的文书,是宋嬷嬷拿过来的,她什么都不说,商雪袖也明白,这东西是连泽虞给她的,不知道是算作补偿呢,还是什么。
但是他的意思她懂。
若不想给,新音社的老老少少,那就唱一辈子戏好了。
商雪袖不能这样做。
是她自己太过松懈得意,对于原本陌生的展奇峰言听计从;也是她想到明剧,昏了头脑,成名太早却压不住事儿,想要迫切的做出更大的成就来,这何尝不是因为自己肤浅急躁而正被展奇峰当了棋子儿?
可饶是想的清楚明白,心中却不能不怨,哪怕班子里有人提点她一句,怎么会……
她摸了摸肚子,她还没来得及感受什么……就这样消失了。
宋嬷嬷进来的时候,商雪袖仍在发呆着,只腮边还挂着两行泪,急忙拿了帕子蘸了热水,细细的帮着她擦了脸,道:“姑娘哎……小月子里可不能流眼泪,您那么好的一双眼睛,坏了可有多可惜啊!”
殿下下了死命令,所以她照顾的比以前殷勤体贴的多,甚至不得不管起了很多事情来,不许商雪袖做这做那,先得让她把身体养好,说到底,比起惹商雪袖生气,太子才是再也不能有丝毫违背的人。
宋嬷嬷麻溜的将炕桌摆上了,端上了几样饭菜,道:“您都饿了一天一夜了,肠胃也扛不住太油腻的东西,先喝点粥,吃点小菜,味道寡淡了一些,但月子里也不能吃咸淡儿。”
商雪袖点点头,一口口啜着碗里的粥,面无表情的将桌上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宋嬷嬷收拾了过去,才又进来,知道她现在没法下地,就拿了大迎枕塞到她的腰后,扶着她半躺着,才斜签着坐到床边,道:“这样才好。越是不好受,越不能拿自己身体作践。”
商雪袖在这方面倒也听劝,无论是喝药,吃饭,都无不乖顺无比,只是脸上仿佛就失了那股子精气神儿。
一直过了小半个月,宋嬷嬷也实在拦不住了,硬着头皮,进来道:“姑娘,新音社……那位小玉桃的哥哥,在这儿等了几天了……”
李玉峰……商雪袖转了头看向门外,沉静的眸子盯了一会儿,才道:“也好,总归是要见面的,难道能一辈子不见面?宋嬷嬷,请他进来吧。”
只是商雪袖不曾想过李玉峰也搞成了一副神情憔悴的样子,想也是,他们听了展奇峰的,可最后却得罪了殿下,在自己养身子的这些天里,恐怕是度日如年吧……她脸上露出了微笑,道:“玉峰兄,请坐,找我何事?”
那微笑是冷漠而疏离的。
李玉峰并没有坐下,只是急切的看着商雪袖道:“商班主,我要见您,只是为了要和您说一句话。我知道您为了什么伤心,您伤心,戏班子里的人,为了一张脱籍的文书,为了别人假借来的太子的声势,就瞒着您……”
商雪袖垂下了眼睛,道:“玉峰兄,这些就不用说了。”
李玉峰走近了几步,突然指着天道:“商班主,我敢发誓,我不是这样的。班里好几个人也不是这样的,哪怕那个‘活梦梅’也不是!我不知道展奇峰怎么和别人说的,可他对我说,是您自愿帮太子做这件事……”
商雪袖突然抬起头看着李玉峰。
她目光灼灼,让李玉峰吓了一跳。
他结结巴巴的解释道:“结、结果那天突然就,你就那么说……我当时呆了,脑子里面就光顾着想着为什么你会不知道,为、为什么和展奇峰说的不一样,所以,”他语气变得流畅起来,道:“所以我很后悔,为什么不当时就把你拉住,后来……”
“够了,够了。”商雪袖道:“我不怪你,”她看着床边的匣子,道:“那里就是文书,是你们想要的文书,我会给你们的。”
“不不不。”李玉峰慌张的摇头,道:“我不能要……”
“不是白给你们。”商雪袖道:“你拿去吧。里面有一个本子,陪我演一场戏吧。”她笑着道。
不知道是这里哪一个词、哪一个字刺激了李玉峰,他拿着匣子,如同抱着烫手的山芋,圈红红的出去了。
商雪袖静静的看着被他手忙脚乱掩上的门,轻轻的道:“我要谢谢你。让我知道还有人不是……”
不管是不是真的,她选择了相信李玉峰的话。
比起被所有人欺瞒,她宁肯抓住这样的一根绳子,仿佛这样能将她从深渊里拉出来。
她第二天就去了新音社,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字一句的说着戏。
宋嬷嬷很快就知道了,她二话不说的跑到了福南戏馆儿,看到商雪袖正在台上下腰,整个身子仿佛断成了两截儿一般,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急急忙忙的爬到了她这一辈子都没上过的戏台上,道:“姑娘,姑娘啊……”
商雪袖的头是倒着的,眼睛斜瞥过去,道:“宋嬷嬷,我们在排戏,您若想看,请到台下看。台子上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您这样的身份,到这样儿的地方也不合适。”
她语气如此冰冷,说完以后,眼睛又专注的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方直了身子起来,看到旁边的人都停了,不由得暴躁了起来,道:“看什么?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儿!”
宋嬷嬷无论怎样劝说,最终都是以商雪袖要么浑然不理、要么勃然大怒告终。
但她孜孜不倦的每天都跟了过来唠叨,戏班子里的人却受不了了,最后还是没有戏份的“活梦梅”过来道:“嬷嬷,您别劝了。她心里边儿存了一口气,您让她发出来吧……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可她只会演戏。”
商雪袖心里是存了一口气,她要演出来,要在福南演,还要请了展奇峰来看。
在这样的一场乱中,在她昏迷不醒一直纠缠不休的噩梦中,唯有一个人没有伤害过她,邝明珠不过是想透过她,对明玉再好一次。
就算是弑父又怎样,就算是喜欢自己的妹妹又怎样呢?
……求而不得……不,是连求都不能求,这样想,恐怕是大逆不道吧。她每次想起,都替他绝望难过……可她只会唱戏。
商雪袖写的这出戏叫双珠玉。
云水城有没有人看这出戏,并不重要,只要请到展奇峰就好了。
商雪袖请了程思远替他送帖子,当展奇峰拿到送给“展郡马”的贴子,打开看到戏名的时,请帖瞬间被他握成了一团。
他眉间戾气更重,可不过一会儿,便恢复了春风拂面的模样,道:“我失态了,请程大人回复商班主,这出戏我一定去观赏。”
这份忍气功夫,就连程思远都骇然。
上座儿没有那么糟,南郡这边已经陆续调配了太子的人手和官员,只是看到了这戏名,大家难免有些联想。待看了戏,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武安太守抵御外寇李十三阵亡,谢夫人兵乱中产龙凤胎,被贼兵追赶仓促间将女儿谢珠托付给一农妇王氏。而谢夫人与男婴被寇首李十三俘虏,谢夫人以死明志,男婴谢玉则被养大。成人后谢玉武艺非凡,认李十三为亲父,后被李十三帐下一断臂打更老兵说破。谢玉杀李十三归顺朝廷获得封赏,并子袭父职。后根据老兵所述寻找亲妹。王氏贪图富贵,见亲女季珠与谢珠容貌相类,以季珠冒充谢珠与谢玉相认,谢玉视季珠为亲妹,百般宠爱,并为感谢王氏抚养之恩,意欲聘真谢珠为妻。婚礼当日,季珠百般思索,最终身披罪衣罪裙向谢玉言明真相。谢玉赦其母,并改聘季珠为妻。一家皆大欢喜。
有文有武,行当齐全,演起来这戏的情节也完全挑不出来任何的不妥之处!
若不是双珠玉这名字齐齐的应了郡守大人和原来的已逝的明玉郡主的名字,这样的做派、唱功、制曲和唱词,便又能是一出红遍天下的名戏!
商雪袖在这出戏中没有演谢珠和季珠中的任何一个,反而是反串谢玉。
她本来扮相就好,做了小生的扮相,俊雅无俦,别具潇洒风姿。
其中谢玉武戏颇多,两杆双枪,陪着她一身淡粉色的团花箭衣,端的是花团锦簇更兼其中为谢玉设计了颇多唱段,尤以“今生痛失掌上珠,来生可期兄妹情”、“老天爷它还我珠归掌上”等唱段最为出众。
商雪袖的谢玉,将这段唱的缠绵悱恻,心酸与喜悦兼备,有幸看过这一场戏的人都感慨道:“可称碎珠崩玉之声,感天动地之情。”
看戏的人惊叹之余,忘了南郡刚生了变故,忘了之前还曾经高呼过“妖孽”、“祸水”,竟是掌声雷动!
在旁人不明所以的欢呼声里,展奇峰在台下面色不变,只两只拳头在袖子里,握的咔咔直响。
商雪袖谢了幕,浑身上下如同水浇过一般。
她本来就虚,刚坐了小月子便连轴转般的写戏排戏,身子根本就吃不消!宋嬷嬷急忙扶住了她,却觉得她一直往下掉一般,还是“活梦梅”捞住了她那边的胳膊,才没让她萎顿下去。
商雪袖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浸出了脸庞,道:“将剧本子拿来……”
小玉桃便小心翼翼将当初她给戏班子那本拿了过来,道:“因为时间短,还来不及誊写,大家都是传着看的,所以有些破损了。”
商雪袖虚弱的摇摇头:“算了。”
她看着这戏本子上的字,双珠玉。
她想将这剧本烧掉,却最终没有舍得,道:“玉桃儿,帮我压入箱底。”
她在心里低声的叹道:“我最终仍不敢让你二人有个结果。邝大人,我没有太大的本事,今天的戏,便算是和你告别吧,愿你和那位郡主今生无果,来生可期。”
宋嬷嬷只怕她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身体又败坏了,一直在旁边道:“姑娘,软轿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未完待续。
商雪袖这才起了身,被宋嬷嬷半拽半扶的塞进了轿子,宋嬷嬷心里才刚落下一块大石头,就听商雪袖在轿子里道:“去温叟那里。”
宋嬷嬷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姑娘,今个儿太晚了啊,明天再去不行吗?”
“宋嬷嬷,我想我快要走了,越早把应该做的事做完,心里才踏实……今天这出戏,我总觉得温叟应该来看的。”
“那也不差一个晚上,姑娘你听我的吧,况且这轿夫也不知道地方啊。”
“那就叫个知道地方的来。我不信没有人知道。”商雪袖的声音既冰冷且固执。
“姑娘,”宋嬷嬷也是个机灵的人,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得道:“姑娘,温叟已经不在了。”
温叟所居住的那一片儿,不是个重要的地方。
起火的时候,根本没有官差过来,只靠着周围的街坊邻居灭火,水井离的又远,温叟的屋子里全是书,烧的极快,不但很快自己的屋子烧了个干净,就连旁边的民宅也波及了不少,那里原本就是密密麻麻屋檐连着屋檐的一大片。
旁边的人哭天抢地的骂,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温叟的屋子里会起火。
商雪袖站在已经成了废墟的地方,断壁残垣,偶尔还有烧焦了的木梁发出裂开的声音,然后崩塌,将下面的灰烬激起一阵尘烟。
她双腿一软。
“姑娘,姑娘……”
声音由远及近,商雪袖这才觉得魂魄仿佛回到了自己的身体,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委屈、怨恨、自责席卷了她。
“六爷……”
她的脸侧向着床的外侧,泪水从一只眼睛流出来漫向了另一只眼睛,一片模糊中,床前的萧迁安详无比的端坐,气质高华,优雅从容。
他的眼神那么平静,无悲无喜。
她曾经有多么不喜欢这样淡漠的眼神啊,可现在只有这样的眼神不让她觉得自己那么无知而可怜,只有这样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她,这是你一生不能避过的经历不管你喜不喜欢。
他的头发整齐的梳拢在后面,一如既往像她知道的那样,无论是头上的玉簪还是身上的衣饰,挂着的玉佩都那么讲究,这样的穿着却并不让她觉得自己狼狈,而是给了她一种笃定,她无论怎样,总有他和萧园在后面。
六爷的嘴唇既未生气的抿起,也未因为看到她醒来而露出笑意,仿佛笃定她就应该在此时此刻醒来,真的看她醒来了,他便薄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却来不及说些什么,他身后便冲了一个人到了商雪袖的床头,哭道:“姑娘,姑娘。”
青环已经梳了妇人的发型,脸色比原先还要圆润一些,商雪袖便含着泪笑了笑道:“青环。”
“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就成了这样儿?我应该跟着姑娘的……”
商雪袖便从被子里伸了手出来,按在青环的手上,道:“没事,我真的没事……”
这样的事怎么能说出去?她一个字都不能提……包括失去的那个孩子……
她只得长长的、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只是出来太久了……”
萧迁打断了她道:“我带你回萧园。”
青环既然来了,商雪袖便什么都不让宋嬷嬷伸手了,况且她也马上要跟随萧迁回霍都,宋嬷嬷跟过去并不相宜,到底还是要说开了好,便让青环请了宋嬷嬷来说话。
宋嬷嬷进了屋,看商雪袖神情恹恹的,即使六爷要带她回去,也难以让她露出什么高兴的神色。
她领了连泽虞的令,其中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开解商雪袖。
她几时见过太子这么用心过?甚至连新音社这班人的文书都押在了商雪袖这里……意思就是,如果她想唱戏,那就接着唱于太子而言,这实在是宽松到了连用“宠溺”二字都无法形容的地步!
宋嬷嬷想明白了这一点,怎能够不上心?
她琢磨着,缓声道:“还是要快些养好才是,你看看原本都好了些,为了排戏又……殿下临走前也是不放心这点,让我快些把你照顾好,陪着你离开南郡……南郡,保不准还要有大的变动。殿下为了你,没日没夜的过来,听说马都累死了几匹……”
商雪袖道:“我知道。”她仰起头,把眼泪憋了回去,不管宋嬷嬷是不是喜欢她事实上她经历这件事早已经明白了,并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喜欢和全无代价的好意。
宋嬷嬷说的是对的,不能再伤了身,那她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老身再多说一句,”宋嬷嬷觑着她的脸色好似听得进去了一点儿,道:“想必姑娘也猜出来了,我是宫里出来的。我在皇子府呆了十年,又陪着殿下的母亲当今的萧皇后进了宫,殿下是我看着一点点儿长大的。一年前他准了我回家荣养,可因为姑娘,又把老身派到姑娘身边,因为他信得过我。我没看顾好姑娘,是我有错,”她看到商雪袖仿佛想说些什么,便做了个手势阻拦了一下,接着道:“但是,就算是再来一次,殿下在我心里,也远比姑娘重要。”
商雪袖心中有些黯然,又有些领悟,道:“您对殿下的爱护,我懂。”
“我把殿下看的最重,可现在,殿下却把你看的最重。”
商雪袖抬头看着宋嬷嬷。
她想说未必如此,可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其实她并不想在殿下的心中,去争她和家国大业孰轻孰重,那样又和戏文里唱的祸水有什么不同?
宋嬷嬷摇摇头,带了些不解,也带了些遗憾的情绪,道:“姑娘知道萧皇后失踪的事么?”
商雪袖点点头道:“知道,还听说,娘娘她是和御玺一起不见的。”
“小姐实在是我见过最坚决果断有勇有谋的女子,”宋嬷嬷赞叹道,这么多年,她还是最喜欢把那个身上承担了那么多重量的女子叫做“小姐”。
宋嬷嬷道:“那你应该懂了,无论是娘娘还是御玺,对太子来说该有多重要……”未完待续。
“上京和周边的地方都找成了一片乱,后来有了消息,说是有人见过娘娘出现在上京西边儿,殿下,本来是要去接回凤驾的……”
宋嬷嬷意味深长的看着商雪袖道:“可好巧不巧,姑娘的那封信到了。太子安排了人去接娘娘,自己则日夜赶路,到了这里。”
宋嬷嬷露出了心疼的神色来:“过了没几天,上京西边儿的飞鸽传书也到了。娘娘是惊弓之鸟,没见到太子,只见到一*的军队,虽然穿着鼎军的衣服,挂着鼎军的旗子,但她仍怕是丽贵妃派的人,便又逃进了西山。”
商雪袖随着宋嬷嬷的描述,呼吸都几乎屏住。
“西山,姑娘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是一片极大的地儿,山连着山,人逃了进去,哪那么容易再找到?这样儿的事儿,殿下不能让旁人知道,他知道我惦记小姐,才跟我说。他说,他的手下已经遍围了那里,娘娘最多只是惊怕,不会有事,可他若是不来南郡,恐怕你就要死在这里了……他不能不来。”
商雪袖的手被她紧紧的咬在嘴里,为了抑制怎样都压不下去的哭声,一阵阵的哽咽。
她觉得一颗心被反复的揉搓着,纵有甜蜜,可更多的却是莫名的后悔、伤痛。
“姑娘你想想,若是手下知道他丢下娘娘和御玺而来南郡找你,会让天下人如何看他?可殿下说,这不重要,关键是让天下人如何看你……所以他跟手下说南郡大乱,把握时机便可收归南郡,不能错过,他必须要来一趟。殿下聪慧无比……”宋嬷嬷眼神中已经满是崇拜:“南郡的事儿看样子已经成了,他再回去,必定更受人爱戴和尊敬。”
商雪袖已经泣不成声。
是的,她知道的,阿虞聪慧,虽然她不得已牵扯了进去,但他却尽力的在保护着她,如奔驰南下,如替她在手下面前遮盖,也如那日对程思远训话时,最后明明白白的将展奇峰不能得到重用的原因归结到了自己多疑上,他的这份心……
宋嬷嬷拿了帕子,轻轻帮她擦拭着眼睛,道:“姑娘现在要做的就是别想太多有的没的,把身体赶紧养好了咱们离开这里。”
“嬷嬷,我会好好的。萧园就像我的家一样,”商雪袖接过了她手里的帕子,擦着眼睛道:“我在六爷那儿您放心。”
宋嬷嬷已经看出来了,萧迁带了那个叫青环的丫头,对商雪袖的确是实心实意的,商雪袖也颇信得过她,所以这几天,她倒挨不上边儿了。
她再听商雪袖这样说,哪有不明白的?便道:“太子发了话,我得看着姑娘进了霍都才放心。”
商雪袖道:“六爷也是识得您的,已经说好了请您同行,好歹离了南郡再说。到了霍都,您愿意回老家的话六爷再派人送您回去。”
宋嬷嬷点点头:“姑娘记得我说这些话,得体谅老身,没办法,从小看到这么大,不说殿下的好话,说谁的好话?也不是就得姑娘要对殿下死心塌地的。”
她轻轻的摇摇头,看着眼前这位完全不似以往她见过的任何一种女子的商雪袖,长长的喟叹了一声:“姑娘心大,也是个能耐人……我不懂你们。只要你好好的,别让殿下挂着就行了。”
————
一直在萧园住到了春末夏初,商雪袖才终于不那么虚弱了,谷师父本来就懂些医理,自然知道商雪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当真是心疼的不得了!
可商雪袖不说,她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南郡的事情,谁也不清楚,萧迁去南郡接商雪袖回来之前就在萧园下了禁口令,谁也不许提。
商雪袖却不能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自是觉得新音社里的人对不住她,可她难道就对得起萧六爷?
她太知道萧迁的个性,不来找她,是像以前等着她准备课业那样,他会一直耐心的等到她能说、想说、说的出来的时候。
可是她已经不需要再等了,早在南郡第一眼看到六爷的时候,她就有太多话要说。
一进莫忘居那间熟悉的书房,商雪袖便跪了下来。
仿佛回到演完了《郦姬祸》那一夜,她风头正劲,领袖群伶,演了一场天下无二的戏,无数的好评和赞誉,而她跪在六爷面前求去石城关。
萧迁看着商雪袖,目光深邃。
她不是他细心养护的绝世名花,若是花朵,便应种在名贵盆中,阳光雨露均由他来安排,甚至何时花开都听凭他来决定——可那样他就不是萧迁了。
他放任商雪袖出去闯,的确她不曾让他失望过,每一步虽然历经艰险,可带来的受益不是常年不出萧园的他能给她的。
但若说他不担心,却不是这样,商雪袖险些折在了南郡!
纵然现在明剧传唱天下,纵然不少名伶包括余梦余都在唱明剧,纵然还有个徐治,可没了商雪袖……
不,他不敢想,一想到这里,萧迁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他却不能露出丝毫慌乱的模样,只能寡言沉默,否则亲历险情的商雪袖岂不是会更加无措?
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过了良久,萧迁才道:“你为何跪我?”
商雪袖双手握紧了衣襟:“六爷,温叟……”
“这不是你的错。”萧迁打断了她。
关于温叟这样一个老头,没人关心,可是他却很关心,不但关心,他还有信心:温叟这样的人,断不至于一场商雪袖的戏都不肯看。
正因为如此,在云水短短的几日他便从宫老板那里得知了温叟的“疯话”和展奇峰的话,不管起因如何,但十有*是温叟自己不想活了。
但这事,和商雪袖关联太大,不能再对她说实话。
他简单的道:“你在《双珠玉》里唱,‘今生痛失,来生可期’,这道理怎么不明白?此时痛失的不过是故纸一堆,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文章可做。”
商雪袖愣了愣,她和六爷可惜的不是一种东西,她总归不能忍心看一位老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但六爷却是在开解她不必为了温叟那一屋子书可惜。
这样一愣神之间,甚至连伤感都淡了很多,她便低了头,道:“我的第二个错,错在新音社……”
萧迁又打断了她!
“错不在你。”
商雪袖惊愕的抬了头,一双充满了歉疚的眼睛看着萧迁。
“此次回来虽免不了同行,但是新音社自己有家底,已经不再住在萧园了。”萧迁嘴角露出了冷酷的笑意,道:“若没了你商雪袖,新音社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六爷,您知道了……”商雪袖低了头,到底还是哭了出来,道:“这是您交给我的班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班子,因为我、我……”
萧迁皱了眉,新音社固然可惜,可是这件事一出,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了——只是还要看商雪袖是怎么想的。
“但是这件事你的确有错。你是班主,去哪儿,由你说了算。你不该为他们求什么脱籍的文书——这样儿的东西,若我想给他们,随手便给了,你别忘了我官居何职!我都不给,你凭什么为他们求?”
萧迁声音中带了勃然的怒意:“那文书我已经收回了。你怎么不想想就算是没有南郡的事儿,他们还能定下心来跟你唱戏么?你这是妇人之仁!施恩么?你讲究仁义礼智信,怎么不看看这是一群什么人?和你能比?你是跟着大岳小岳读书读糊涂了?”
话音一落,就算是萧迁自己也变了脸色。
迄今为止,商雪袖一个字都没提过的“大岳”和“小岳”,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萧迁是接了小岳的信才去了南郡的。
信中寥寥数行字,却已经隐约可见刀光剑影。
“南郡明玉郡主招赘的展郡马更名展奇峰,听他言语是自请于太子以幕僚身份听唤于商班主。其人面貌阴柔,眉峰厉而唇薄,世上焉有高傲男子弃西郡之功而甘居女伶左右?南郡恐有变,若是太子真有举措,我和大岳需回族中早做安排。六爷,南郡世家到了如今也是举步维艰,请体谅一二。”
萧迁立刻就明白了。
大岳和小岳认出了展奇峰,而展奇峰也认出了他们。
如此一来,他们只得弃商雪袖而去,他们虽不从政,可是有一件事是早已达成了共识,太子早晚要动南郡!
这样的话,即使这次保住了商雪袖,可他们却会被展奇峰盯上,他们身后的岳姓世家,恐怕也会成为下一次变动中的牺牲品!
一时间,萧迁不知道如何将这些事情掰碎了揉开了说给商雪袖听,最后只得道:“你的两位岳师父寄信给我,我立刻启程去南郡,不想还是晚了。”
他看着商雪袖此刻变得古井无波的目光,道:“他们说,临危弃徒而去,不配为师。以后,就当没有他们这两位师父吧。”
商雪袖平静的脸庞终于有了裂隙。
她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嘴角勉强的牵动了一下,开了口,却是流着泪笑道:“六爷,我们不是正在说新音社么?怎么提到二位师父……新音社……”她重重的把头磕在地上,发出了极响的声音,就连萧迁都吓了一跳,心中隐约觉得她要说出自己不想听的话。
“六爷,这是我的第三错……我……我没有办法再和新音社一起唱戏了……里面的好些人……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厌恶……”
萧迁却觉得她不只是要说这些,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六爷,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到底想要什么呢?”商雪袖抬头看着萧迁:“那个无论如何都要唱戏的我,我……我现在不想唱戏……”
萧迁原本紧紧握着的手,突然就松开了。
最终,商雪袖还是说出来了。这是仿佛意料之中的失望,反而没有那么失望了,只是觉得深深的疲倦。
他后退了几步,最后坐在了椅子上,道:“因为什么?”还没等到商雪袖回答,他又问道:“因为太子?”
商雪袖抬了头,额头上一片青灰,看着萧迁。
虽然这次的事的确与殿下有关,但她不是因为太子才失了唱戏的热情。
不是。
可就在她想否定的一瞬间,萧园的那场初见,她慌里慌张的见礼,散戏后的等候与交谈,西郡里不顾一切的追索,寒冷冬夜里相拥与思念,每次回忆起萧迁时不愿意传递一点儿消息的叛逆、回避、倔强和委屈,种种场景涌现在她的眼前。
她不傻。
当时不懂,可怎么会一直不懂?
“就是因为太子又怎样?这不是正应了六爷的安排么?”商雪袖直直的看着萧迁,脸上带着笑,可眼泪顺着腮流到了嘴里,那是咸的,涩的。
她笑着大声道:“是什么事,让我一个女伶会那么没有眼色的在六爷宴请太子的时候还敢去惊扰——不是六爷特意喊我去的么?六爷成功了,六爷希望我有情,于是我就动了情,六爷高兴么?”
萧迁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您什么时候允了我唱《玉堂春》,您自己不知道么?在您心里,我戏里的情,终于圆满了吧?”
商雪袖一腔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愤促使她不停的说着:“无论六爷,还是邬奇弦,都没有再挑过我的毛病,那么我呢?谁管我圆满不圆满呢?大概在您心里想的,这样正好……我终归不会和他有什么结果,终于动了情,还可以继续唱您的明剧……”
“住口……住口……”萧迁皱紧了眉头,他用手指着商雪袖,最终还是将颤抖的手收了回来,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
萧迁前所未有的无力。
的确,商雪袖说的话,他无从反驳,可于他来讲,也不屑于反驳。
真是笑话,萧六爷想要用一个伶人做什么事,何时需要解释?
真正让他如同被扎了一刀的,是最后一句话。
他眼神凌厉的看着商雪袖,看着仰着脖子和他对视的倔强的商雪袖,不知道是应该愤怒,还是应该伤心。
对于于商雪袖,除了那一次宴请太子,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无论平日多么严苛挑剔,他从未让商雪袖称他为师父,也从不以为商雪袖是他的弟子。
因为对他萧迁来说,商雪袖是同伴!
是他一旦开始走这条路就必须倚仗的同伴!
萧迁一字一句的厉声道:“雕琢一块璞玉,力求尽善尽美有什么错?不应该么?你或许说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无知无觉的石头。你和石头的区别就在于,做人,就当力求使自己完美,遍天下也要寻找那个能打磨你的人,石头却不能!你自己找寻不到,我便替你找!若再来一次,我仍会如此安排,若太子不行,我也会接着找下一个合适的人来成就你!我有何错?”
商雪袖张了张嘴,刚才那一番话已经是她耗尽了全部的勇气才喊得出来,到现在,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
是啊,六爷的话,她向来都是驳不过的。
“笑话,真是笑话!你说道是唱我的明剧,嗯?我的明剧?”
萧迁起了身,将桌子上的玳瑁飞鹤匣子重重的扫到了地上,那是个精致物件儿,瞬时上面的扣锁便摔零散了,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一沓子信正巧散落在商雪袖的面前。
商雪袖被这声巨响惊得一抖,她不是没见过萧迁发火,只是,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严重。
她颤抖的手还未及去捡起面前的信,无数的东西又丢在了她面前。
有她耗费了日日夜夜跟着萧迁最初寄给她的那封关于水袖的信整理而成的绘本,有她送给萧迁的自己编纂的明剧曲律集成,有那么多本熬了她许多夜晚,从最初学着写到慢慢能驾轻就熟而写的戏本子,有她为此犯了大错几乎送了命的那半本没完成的《南国佳音录》……
她抖着手一样样捡过去,最后慢慢的拿起了一封信,上面写道:“十月八日,我们到了南榆林,那边儿居然有个地方叫‘武家坡’,便决定临时改演了全出的《红鬃烈马》,收效极好,我想起了以前梁师父教我练功,说过的第一出让我认识到细节处才见高妙的戏,就是《武家坡》了,落天霞的那一处精妙的身段……”
信纸密密麻麻写了好多页,这是一封极厚的信。
事实上,哪一封从她手中寄到萧六爷这里的信不是这样厚厚的一沓呢?
她看着信,仿佛回到了一路北上的时候,每场戏散了以后她在昏黄灯光下执笔写信,恨不得将每一场戏的收获与困惑写给六爷看,恨不得六爷可以如同亲眼得见她在戏台上的“疯狂”劲儿……
那也是她的明剧啊……
而到了今天,又岂止是萧迁和商雪袖的明剧?
商雪袖知错,可吐口而出的话如此伤人伤己,让她更加强烈的感到后悔。
她看着屋内满屋狼藉,而萧迁正四处打量,冰冷的目光仿佛在看着还有什么可以扔到她面前。
商雪袖一个激灵,明白过来,向前扑了几步,道:“六爷,六爷,我错了!”
她跪在萧迁身边,手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衫。
当年,卑微渺小的商秀儿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只能跪着,还得远远的,生怕讨了六爷的嫌,一个不对劲儿把她送到都护府去;再后来,她被六爷悉心教导,又刻意放出去闯荡,除了练功学本事太苦,这几年甚至可以说是在萧迁的宽容、保护和宠溺中度过!
这才有了今天的自己,敢对着六爷反驳,敢头脑发热的出言不逊,敢不管不顾的拉着他的衣衫!
萧迁手里正拿着那件一直挂在房中的青衣褶子,这戏服已经被他扯得半破,他僵在了那里,忽然手一松,那戏服就飘落在地上,黑衣白袖,煞是触目。
他又低了头,正迎上了商雪袖黑白分明的双眸,带着懊悔和怯怯的神情。
“起来。”
萧迁拂开了被商雪袖拽着的衣襟,有些皱眉的看着云纹缂丝的下摆被攥出来的一大团巴掌大的皱褶,抖了抖回身坐到了椅子上,道:“来人,收拾收拾。”
商雪袖不知道他要怎么发落自己,外面脚步声近了,她可不想在小厮面前丢脸,急忙擦了眼泪,站了起来,却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急忙扶着旁边的书架。
那书架中下层的书刚被萧迁扫落的七七八八,正是个头重脚轻,她这么猛力一扶,那书架顿时摇摇欲坠,向她这边倒来。
商雪袖也顾不上膝盖疼了,便向旁边一跳。
书架砰然倒地,她怔怔的看着灰尘中摔变形了的书架,双手不由得拽紧了衣角,望向了萧迁。
萧迁觉得自己的额角砰砰跳的厉害,用手揉捏了一会儿。
若是几年前,商雪袖岂敢未经自己同意就站起来?
身手还怪灵活的!
她胆子真的是越来越大了,他怎么就为了这么一个糊涂人、一句糊涂话大动肝火?
萧迁看着商雪袖,他有些后悔请大岳教她。
戏是演的好了,可是也难免带出了文人的迂腐和那些大家闺秀的臭毛病,连江湖气都少了很多。
他默念了几遍“有得必有失”,心绪才平静了下来,指了指旁边道:“坐。”
商雪袖吸了吸鼻子,轻轻挪着脚步坐到了萧迁旁边,道:“六爷,我……”
萧迁斜瞥了她一眼,简短的道:“不必再提。说真话。”
“好。”商雪袖终于明白自己方才那些不过是宣泄,而萧迁也是。
“让新音社自己跑班吧。”这是她平静下来的第一句话。
“可以。”萧迁无比赞同这一点,“我会派人把你的东西拿回来。”
“六爷,”商雪袖直视着萧迁:“不是因为什么缘故,我……我现在是真的不想唱戏。您容我留在萧园,静一段时间好么?”
萧迁再次皱了眉头,他思考了很久很久。
其实如果没有这一切变故产生,他也会希望商雪袖在频繁的登台之后,回到萧园,沉寂一段时间。
经验累积起来容易,可是吃到骨子里却不那么容易,演的太多,却不深思,慢慢一层盖一层,也就没了。
若真的能静下心来,即使不唱戏,受益却会更大;但若是静不下心,那留在萧园,便是荒废。
想到这里,萧迁最终还是退了一步,点头道:“可以。功夫不可丢下。”
“是。”
“去看看观音吧。”
萧迁和赛观音之间,从商雪袖离开霍都去往石城关时候起,便迅速的恶化起来。
待到萧迁接到信前往南郡,二人之间的关系达到了冰点。
观音看到商雪袖,虽然笑容只绽露了一瞬间便收了起来,可商雪袖能看出来她是真心的高兴看见自己再次出现在萧园。
“仿佛又长开了了些。”赛观音品着茶,一上一下的打量着商雪袖。
商雪袖便微微脸红道:“哪有,我都多大了还会再长?是娘子久未见我了。”
“是很久没见了。”赛观音点点头,道:“有一件事……”她面色显得有些尴尬,“她说再也没脸见你了,所以托我跟你说一声对不住。”
商雪袖将身子坐直了些,笑道:“您说的是梅哥儿?”
赛观音道:“是。她平日里是个疏散的性子,心性高傲,又是后面才去的,顶的是柳摇金的位置。就算柳摇金是自己要走的,她也融不进去。”
“这倒是真的。”商雪袖道:“但梅哥儿真的帮了我大忙。我……”
“南郡的事,我们都不清楚,就连梅哥儿,我怎么问,她也说不出来一个子午卯酉,只不住声的说她被骗了……她已经好多年不出萧园了,也不通人情世故,她多少年没哭过了,在我这儿,一个大个儿哭的稀里哗啦的,说自己原本就是萧园里的人,并不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的文书。”
“活梦梅”是唱小生的,身量是比赛观音要高大,这场景想想也觉得可笑。
商雪袖听赛观音这样说,哪里还不明白她也是想故意说句笑话儿逗逗自己?便笑了起来,道:“娘子,我真的不怪她。”
话音落下,二人又一阵沉默。
商雪袖觉得赛观音似乎有极难出口的话,便静静的等着,果然,赛观音道:“邬奇弦从西都离开了新音社以后,来了萧园,向六爷求娶梅哥儿。”
邬奇弦离开了新音社,商雪袖很是情绪低落了一阵子,还亏的“活梦梅”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开导她。
“梅哥儿自己不知道这回事。我们都被邬奇弦搞得一头雾水,但他的确是实心实意的,六爷本来也只是怜惜‘活梦梅’,为她在萧园安置个容身之地而已,倒没有什么纳妾的文书,便应了。但梅哥儿却死活不愿意。”
“为什么?”商雪袖道。
在她看来,邬奇弦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又有名气,长得也好,人又聪明,最关键的是他一路上很喜欢往梅哥儿身边凑,想也知道他不全是为了找个女子搭伙儿过日子,他对梅哥儿肯定是有些情意的。
“虽然梅哥儿不太懂外面的弯弯绕,但是她说了一点,我们都觉得她说的对。”
赛观音看着商雪袖,露出了怜悯的神情,道:“她说,邬奇弦那么聪明,一定能看出来展奇峰不是好人,却自己走了。”
商雪袖愣怔了一下。
其实她自己也有想过,但是往事不可追,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邬奇弦四处漂泊着挂班,比起自己这个身后站了萧六爷的商雪袖,更加无根无基,又凭什么让人家冒着危险提醒自己呢?
她摇摇头道:“这是桩好姻缘。现如今,我和梅哥儿见面,恐怕也难免尴尬,就委托娘子也帮我捎个话儿给她,邬先生那时候走是对的,不然跟着我们到了南郡,恐怕也要被逼到不义的地步。他本有状元才,却做了唱曲郎。”
商雪袖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什么,眼里已经泛了泪花,道:“我知道六爷手一挥,就能给梅哥儿和邬先生脱了籍,可这回由我来送这个人情,庆贺他们两位喜结连理。以后有了孩子,邬先生手把手的教着,教出个有出息的,说不定,不,是肯定能考个状元也给梅哥儿挣份封诰。”
赛观音就算是摸准了商雪袖会为邬奇弦说话,也难免心中有些叹息。
商雪袖既然这样说,到了月中的时候,邬奇弦果然又来了萧园,正儿八经的下了聘礼。
商雪袖虽然没有露面,可看到邬奇弦的礼单,也觉得相当的不轻了——这些年唱戏的所得,恐怕为了求娶梅哥儿,也花用的七七八八了。
她一直帮着赛观音张罗着,仿佛在亲手打理着自己的婚事一般——但她怎会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也难有这样的一场喜事,因此上格外的尽心尽力。
除了她自己个儿送出去两份脱籍的文书,还另给梅哥儿准备了一套头面——不是戏台上用的,是寻常过日子戴的。
忙到了月末二十八那天,邬奇弦只牵了一匹马,穿着大红色的袍子,站在萧园门口,在一片片的绿意中迎风而立,因不再唱戏,反而蓄起了胡须,益发显得仪容出众,稳重可靠。
梅哥儿则是一身红色的团花金边儿对襟外服,下面是百合裙,搭了一双绣鸳鸯莲花的红鞋儿,蒙了盖头被送出了萧园。
邬奇弦拉着梅哥儿向萧迁一拜,便掀了盖头,旁边围观的都是萧园里面的人,纷纷哄声叫好,叫的梅哥儿俊美的脸上难得的起了两大团红晕。
邬奇弦便笑了起来,扶着梅哥儿上了马,自己也翻身而上,朝着萧迁拱了拱手,便揽着梅哥儿,一马双骑而去。
商雪袖陪着赛观音站在门内,一直看着那匹马远到看不见了,才往回走。
赛观音腿脚不便,商雪袖扶着她走的极慢,停停走走的好长时间,才回到了竹园,赛观音便喊了青豆道:“给我和商姑娘泡茶来,我们在外面坐一会儿。”
“多谢你。”赛观音道。
“谢我什么。”商雪袖习惯性的笑笑,看着一侧长势喜人的竹林,道:“我真佩服邬先生,名噪天下,说不唱就不唱了,梅哥儿……总算有人……有一个好的结果。”
“什么又是好的结果呢?”赛观音便也笑了起来,眼睛里荡漾出细细柔柔的光,伴随着这笑意,眼角也出现了细细密密的轻纹,她的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撑着腮,也看着那片竹林,道:“六爷安排的事,我曾经激烈的反对过。”
“可是……他们男人要做的事……什么时候女人能反对得了呢?”赛观音似在看着那竹竿上的斑纹,喃喃的道:“男人的心可以那么冷硬。”
商雪袖一瞬间有些失措。
即使除了最初在萧园的相见,后来赛观音一直在开导、帮助自己,但她仍不习惯这突然来自于赛观音的好意和有些过深的交流。
她垂下了眼睛,抿了一口茶,道:“娘子不必为我不平。我……我很感谢六爷。人生至此,我并没有太多遗憾。”
赛观音似乎并不相信商雪袖说的话,歪了头,道:“那么,现在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商雪袖蓦地茫然起来。
在没有遇到殿下时,为了戏,她什么都可以付出,雨夜里的奔跑哭求,三年来的苦练不辍,南北奔波的辛苦……
遇到殿下后,也曾拼尽全力,务求这一场情不留遗憾。
若大鹏扶摇直上需要的是可卷起沧浪的狂风,那么她也希望自身的这一小股风能起到丝丝的作用。不然她不会去石城关,去西郡。
她真的不知道,若南郡那样的事是阿虞拜托她的,她会不会应下来。
《牡丹亭》里那样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的情……已经如丝丝藤蔓,慢慢的缠上了她。
她在动摇。
商雪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了,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她有些慌乱,又似在辩解什么,又似在转移着话题:“这条路,我进了萧园,便要受六爷的教诲……若把它只当成其中的一个经历而已,便……便会好受一些,所以,娘子不要再怪六爷。”
赛观音看着她语无伦次,说着“好受一些”的时候,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忽的叹了口气,道:“我跟你说过我和六爷的事吗?”
她的嘴角露出了平和的笑意,可这笑意在商雪袖眼中显得万分凄凉。
“世人知道我是名伶,六爷是怀远侯府的小侯爷。可却不知道这两样连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她讽刺的笑了一下:“情深意重、不离不弃的风流佳话?”
赛观音摇摇头:“不,不是,是天堑,天堑……”
二十年前,萧迁正是不识愁滋味的时候,作为怀远侯府最没有压力的老三,尽情的、也尽职尽责的当一个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做自己想做的事儿,没人对他提要求。
他对戏尤其钟爱,上京的戏班子几乎被他溜遍了,然后他遇到了赛观音。
世人的有些传言还是对的。
从此萧迁只捧赛观音一个,从单纯的包场子看戏、豪气的打赏,到编写新戏,组了班子遍邀名角儿给赛观音配戏,早已不是简单的女伶与戏迷的关系了。
而这时候,怀远侯的长子、次子早已经没了。
承继怀远侯爵位的大事不得不落在萧迁的头上,自然而然的,和他关系最密切的赛观音进入了怀远侯府的视线。
怀远侯和侯夫人才惊觉到,萧迁对这个女伶不是随便玩玩的。
赛观音眼中一滴泪都没有,偏着头问道:“我是一个女伶,你说,若给我两个选择,要么离开六爷,接着唱戏;要么跟着心爱的人进侯府,我会选哪样?”
她笑笑:“这还要想么?我自是愿意为了六爷进侯府。这也是怀远侯府最大的让步,六爷如果愿意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那就可以抬我进去。那是怀远侯府,就算是纳个妾,都要身家清白,能让我进去做个妾,已经算是开了恩了。”
“可六爷不愿意。”赛观音道。
商雪袖道:“六爷爱重娘子……”
赛观音笑了起来:“他不同意,他说,我这样的名伶,在后宅里,是暴殄天物……我应该在戏台上,有万千人为我着迷。他说,他还有很多戏要写给我唱。他跟怀远侯府的老侯爷和夫人说,要娶我做正妻,不但如此,我,赛观音,还要能继续唱戏。”
商雪袖张了嘴,痴痴的看着赛观音。
“你说,他是不是傻呢?你见过有娶女伶做正经侯府夫人的吗?你见过有侯府夫人登台唱戏的吗?那会儿,伶人可还是贱籍呢!”
赛观音饮了一口茶,又有些怀念的痴笑了起来:“可是,他年轻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张狂……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要,是那么疯狂肆意,那么让我欢喜。”
“我便听了他的。其实我也喜欢唱戏呀……我没想到他愿意为我说这样的话。老侯爷都要气疯了,自然是不同意的。于是就僵了下来,六爷也不娶妻,天天腻在我这里,直到我摔断了腿——于是,这场六爷给我的梦也就醒了。”
商雪袖从没有想过,那样每天都平静着一张脸,似乎从来与“跳脱”、“张狂”无缘的六爷,曾经在年轻的时候,做过那样肆意妄为的事,做过那么无望的美梦。
“我不知道是该怨忿我的功夫好,还是该感谢我的功夫好……五张桌子那么高的跳台,我没有摔死……可怀远侯府恐怕是觉得我应该能摔死的吧。”赛观音意味深长的道:“他们给六爷订了亲。”
商雪袖敏锐的感觉到了不对劲,道:“那台子……”
“被人动了手脚。”赛观音很平静的陈述着:“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见到六爷,一见到他就会想起那动了手脚的台子,会尖叫,会发疯……若不是他,若我没有遇到他……即使遇到了他,如果他放过我,不让我做那样荒唐的梦,我就不会有那样非分的念想……”
她的眼睛泛起了红意,不是因为伤心难过,而是因为不自主的一旦回忆起来、就仿佛连那回忆中的仇恨都一起带了回来。
商雪袖的身上一阵阵的发凉。
她不想再回忆南郡的事,可是却一件件的往脑海里钻……梁师父亲见了赛观音的这一场惨剧,所以临走的时候,交代了那么多事。
曾经她还暗自笑老人家多心,可现在和赛观音所说这样一对,梁师父,他哪里是担心她受伤,只是他经历的事情多,想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商雪袖都觉得自身的遭遇已经太过伤怀,何况赛观音的经历!
后来的事情,商雪袖大概也能猜得出来一些,六爷带着赛观音到处寻医问药,也算是为了消散她心中的恨意,最后来到了霍都。
赛观音趴在了桌子上,声音又哭又笑的传了出来。
“我有时候在想,他是爱我呢,还是爱我演出来的戏呢……若是爱我,怎么会把我暴露在怀远侯府面前,让他们来对付我……”
商雪袖从没有想到送赛观音回来这样一坐,谈起往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时分。
她转过头去,见到萧迁静静的站在竹园的门口。目光仍是那么平静,仿佛经历了多年,他已经不愿意再和赛观音辩解什么了。
萧迁知道这是赛观音一辈子的心结。
事实上从他向她表明了爱意那一刻开始,她就沉沦在了这样的纠结中,爱她,还是爱她的戏。再后来,他的父母不知道听了谁的怂恿对赛观音下手,只是将她的执念变得更深。
而这样的疑问,他竟然也无法回答。
世间的情爱,和种种外物纠葛,门当户对,饥寒饱暖,利益责任,志同道合……会像黑与白那样分明吗?
赛观音这一生,原本就已经和戏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怎么却要求他将她和戏完全剥离开,分个清清楚楚?
萧迁走了过去,商雪袖急忙站了起来,她不清楚萧迁是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心中既有探听他人尤其这个人是萧迁的尴尬,又有了些物伤其类的茫然与悲哀。
萧迁将赛观音温柔的抱了起来,并不管猛然惊觉的赛观音如何挣扎,他抿了抿嘴,到底也说不出什么温柔缠绵的安慰之言,便转头向着商雪袖道:“虽然入了夏,不应该久坐。”仿佛又觉得话说的太硬,他顿了顿,道:“你和她都不应该。”
商雪袖并不在意他因为赛观音而对自己有责备的意思,也没太在意他后面那句话,只是怔怔的看着二人的背影。
赛观音刚才坐着的地方,桌子上还有潮湿的痕迹那是眼泪蔓延的痕迹。赛观音真不该有那样的疑问,这样,置这许多年来爱着她的六爷于何地?
六爷若不爱她,怎么会至今都不娶妻生子,六爷若不看重她,怎么会至今都不回上京?六爷若是因为爱戏才爱她,后院中那些能唱能演的如花美眷,怎么会那般寂寞?
可她也无比深刻的记得在某个晚上,赛观音按着她的双腿,说的那些话……“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法伺候六爷了,但六爷没丢下我,我总要替他打点一二……”所以,所以她几乎是纵容着后院中的人,几乎是将她们推到六爷身边,所以有那个雨夜里,在自己眉心的一点红痣……
两个人本该同行,却如同瞎子一般走着各自的路,似乎都是想拼命的距离近些、再近些,可却渐行渐远,走上了两条岔路。
商雪袖后背冒出了一阵阵的凉意,她……不,赛观音和她说的话,并不只是说她自己的故事而已啊!
赛观音告诉她的,是放在自己面前的两条路!
一条是戏,一条是……殿下。
她在隐晦的告诉着她,且不论后者到底能不能走得通,却别做不该做的梦,否则,便是粉身碎骨……
商雪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晃了两晃以后才按着桌子站稳了些。
竹叶娑娑,初夏的风如此寒冷。
连泽虞疾驰返回上京,他南下前,明明已经有人看到了像他母后的人影进了西山,那边已经全都是他的人了,他本以为很快便可以接到母后,没想到直到他到了西山脚下,见到的是嘴唇上起满了大泡的鼎军副帅张英。
“怎么回事?”连泽虞难免露出焦急的神色来,他的一来一回已经耽搁了许多天,“就算是搜山也要不了这么久!”
“太子,哎,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您快跟我来吧!”
张英他们的确搜山了,但是他可没曾想皇后娘娘那个岁数的人了,跑得有那么快!进了山就没了影儿!
开春的山上还冷着呢,地上都是冻土,在背阴处甚至还有雪没有融化,山上不但什么吃的都没有,里面儿的野兽也饿了一冬天了!想到万分贵重的皇后娘娘抱着天下之重的御玺逃到了这里面儿,张英浑身都起了一层白毛汗!怎么敢不带着人拼命找!
接连着几天几夜,反正他们人也多,轮着班的白天黑夜的一寸寸的找过去,边喊边找,晚上就更是了,一边儿喊,一边儿满山拿着火把找人。
这境况张英在山下见过几晚,那个壮观劲儿就别提了。
就算这样儿,也没找到人。
谁也没曾想皇后娘娘是个有主意的人,一进了西山就打定了主意,一路往上跑,一直跑到了西山顶上一个叫“望京崖”的地方。
现在想想也是的,要是没有主意,怎么能从上京的后宫里逃了出来,躲过了丽贵妃手下的追查,一路出了上京跑到了西山呢?
张英他们一圈圈儿绕着山往上搜,搜索圈儿越来越小,终于也上了望京崖。
一到了崖上,好么,皇后娘娘抱着御玺,太子妃抱着皇后娘娘,俩人看样子等了他们好几天,一副饿的发晕一吹就倒的样子。
饶是这样了,看到他们,还作势要往下跳!
张英胆子都要被吓破了!
望京崖,既然起了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就是在这崖上能看到上京!
若这两位敢跳,他不用等着太子回来了,也跟着下去得了。
无奈的是即使萧皇后认识他,即使后面鼎军的旗帜呼啦啦的再明显不过,萧皇后也不肯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生怕太子已经遇难,他们是过来诓骗御玺的!
张英嗓子都喊破了,说了几千声“我是张英”,说了几百次“我和殿下一起见过您、您不记得我啦”,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太子几日就到,可萧皇后和太子妃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她们从打逃出了禁宫,直到张英和她们套近乎之前,已经被骗了无数次了其中不乏她们极相信、极相熟的人!未完待续。
萧皇后只相信太子,只想要见到太子,别人一概不信,只要凑近一点儿,她们就要跳崖!
南郡生变,作为太子心腹之一的张英自然也知道太子早有收南郡之志,太子这一趟是必须得去!
张英被折磨的没办法,他又不能变出一个太子来!
他甚至有点儿大逆不道的想法儿,跳了就跳了吧……
可是御玺总不能跟着她们一起下去啊!
且不说望京崖下面深沟险壑地形复杂,这御玺可是玉做的……就算是能派人寻了回来,估计也只能寻回一堆渣渣儿了。
所以张英和手下彻底没了主意,每天只敢远远的看着这两个他内心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的巾帼英雄,又怕这俩人饿死冻死,一日三餐、皮毛斗篷预备好了,远远的放着。
萧皇后在望京崖上端坐,太子妃过来拿东西过去,就算是用餐,都是轮流抱着御玺!
张英这边儿带着路,领着风尘满面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儿的太子殿下,边走边说,啧啧称叹:“皇后娘娘对殿下这份心,哎,属下觉着,这就是千古贤后了吧?”
说到这里,他寻思着还得替自己解释解释:“殿下,您别担心,这些天属下真没屈着皇后娘娘,有吃有喝……还让人送了毛皮斗篷……娘娘就是不让人靠近,不然属下都能过去给娘娘生一堆火烤烤身子……”
连泽虞听着他喉咙嘶哑,说的生动,也知道他怕自己忧虑,便耍出以前在兵营的时候插科打诨的本事来要让自己没那么紧张,但他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他不后悔去了南郡,可也从没想过让母后受这样儿的苦……而且母后如此机变和决绝,这一路上,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背叛和欺骗!
她进了西山直奔望京崖而去,便是存了和他这个儿子共死之志!
看到他上了山顶,鼎军自动的分开了一条路,在他眼前,崖边坐着两名女子。
一个坐的略高一些,怀中如同宝贝一般紧紧抱着一个方形的包裹,另一个坐的矮一些。她们容色俱是十分狼狈,因为四处躲避逃窜,刻意拿东西涂了容貌,甚是脏污;头发蓬乱,上面一件饰物都没有,反倒还沾了不少的干草屑子;衣服早已不是锦缎绫罗,甚至算不得上是像样儿的衣服,破烂不堪,外面却披着极不相称的厚毛锦缎斗篷——那便是张英递过去的了。
鞋子……那也不能算是鞋子,连脚趾头都包不上了,怎能算是鞋子?
看到连泽虞注目过去,那个坐在矮处的年轻女子便蜷缩了脚趾头,试图将脚缩进裙下——可哪有什么裙子?只有锯齿狼牙的裤腿,碎布成条。
她看着连泽虞,眼中露出了高兴的、爱慕的、敬仰的神色,她正要站起来,却被坐在高处的女子一把按住。
连泽虞看着那高处的年长女子,因为奔波,因为远离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原本时时需要乌发膏养护的头发倒苍白了大半,在崖顶的风里飘散。
她的嘴紧紧的抿着,嘴角的皱纹愈发深刻,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太子,可神态却那么高贵,不可侵犯。
连泽虞噗通一声的跪在地上,哽咽道:“儿臣来迟了……请母亲恕罪……”
在他跪下的瞬间,年轻女子便也离开了坐着的石头,跪在了地上。
“上京平定否?”
“南郡事毕否?”
“儿……儿来此,受胁迫否?”
最后一问,声音已然是颤抖了。
每一句问出来,非但连泽虞心中如受重锤,就算是身后那些久经沙场的男儿汉,也大多虎目含泪。
皇后受了这么多艰辛苦楚,心中牵挂的仍然是家国天下,待等最后一句问出来,连泽虞一阵鼻酸,落下泪来,道:“母后勿忧,上京现在已在儿臣掌握之中,只待儿臣一声令下,破城破宫不过须臾之事。因此儿臣来此,请母后随军回京。南郡的确生变,现已无事,儿臣未能早些与母后相见,害母后受苦……”
萧皇后道:“国家大事为重,太子勿以为我为念。”说罢便欲起身,却是一个侧歪。
连泽虞骇得魂飞魄散,几乎是飞一般的窜了过去,一把扶住了萧皇后,再看着她身后的万丈深渊,心中真是三分惊、三分怕,三分难过更兼一分惭愧。
萧皇后手一抓到连泽虞的臂膀,便忍不住上下的打量,手上也用了劲儿,左捏右捏,半晌整个人才松懈了下来,痛哭失声道:“我的儿,虞儿!我……这不是梦吧!我还当是一场梦!”
“母后,母后。”旁边的太子妃两道泪水流了下来,整个脸更是没法看,她哭着笑着道:“这是殿下啊,殿下真的回来了,不是做梦!”
连泽虞哪里还会让她们继续停留在这危险的地方,便弯了腰蹲下,道:“母后,儿臣背您下去。”
萧皇后看着连泽虞脸色因为奔波憔悴之极,就算是往日他和鼎军一起练兵,也没有累到这样的地步,当真是心疼如绞,道:“哪用得着你背,我能自己……”可又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去。
太子妃急道:“母后,您的脚,哪还能走路呢?”
连泽虞也急忙撩开了萧皇后的衣服下摆,那脚踝处青青紫紫,更兼肿大如桃,他眼神一暗,但此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便拽了萧皇后的两只胳膊,拖到了自己的背上,又往上颠了颠,直了腰,才看向了太子妃,眼光也缓和了一些,道:“辛苦你了,一同下去吧。”
太子妃便低头道:“是。”
连泽虞并未夸张,上京的城墙早已挡不住他了。
原先清澈的京河现在染得血红,死的人太多了。
他原先没有破城而入,不是不能,而是故意留着吊着童勤一口气而已。童勤接连往外送出了十几封请降的信,最后几封甚至是血书,连泽虞只是对送信来的小兵道:“请童将军好好守城。”
他要带着御玺,请萧皇后坐于凤辇之上,名正言顺的进去。
这一天终于来了。(未完待续。)
童勤没有等到连泽虞攻破城门的这一天,若是活着被抓了,逃不了是个活剐的命运,他吊死在了城楼上。
他是正儿八经的守卫上京的将军,尚且溃败如此,何况禁宫!
宫内从丽贵妃起事时候起,就已经失于管理,再等到太子杀进了城的消息传进了宫,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越是害怕,连泽虞越磨磨蹭蹭的没有打进宫来。
他先是满城的搜,之前抄过谨王府的、围过怀远侯府等地方的小头目、兵卒,一个都没放过,相应的,丽贵妃一党,也都被他围的围、抄的抄。
眼看着一幕风水轮流转的大剧在这些官宦人家上演,昨日趾高气扬,今日抄家灭门。
其中不乏逃窜、负隅顽抗之徒,上京权贵集中居住的清桂里、玉版街等几个地方,几乎每条街巷都遍洒血迹!
连泽虞驱着马,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一幕,他不曾亲自动手,只偶尔的下些个命令,可听到的人,却无不觉得胆战心惊,尤其是在谨王府门口的时候,仿佛杀意和血气是从这个人身上溢出来一样。
有的人则早已回过神来,这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太子,太子……“玉面修罗”,那可是鼎军里面传出来的绰号!
上京城中各个牵扯其中的权贵官员陆陆续续都有了个结果,这样一来,更加衬得北边儿的那一座宫廷如同一座孤岛。
午后时分连泽虞终于带着鼎军不紧不慢的进了宫。
天知道自从太子攻城以来的这么多天,尤其是这一日的上午,宫廷中的气氛有多不好!
林将军一个朝面儿就被太子劈成了两截儿,这会儿大大小小的太监宫女慌里慌张的尖叫着到处跑,已经有不少死于刀下!
连泽虞只甩了一个眼色,一个副将便带了一批人,一手一个将这些零散乱跑的人嘴里丢个麻核捆了起来,而连泽虞已经带了程思远进了庆佑帝的寝宫。
一进门便有个太监慌里慌张的跑了出来,见到连泽虞就站在门口,吓得魂飞魄散,话都说不灵巧了。
连泽虞皱了眉头,道:“进去。”
那太监顿时转了身,在门槛上摔了一跤,连滚带爬的重又进了醴泉宫,浑身抖得不像个样子,甚至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醴泉宫里也是乱糟糟的,看样子是有些时日无人打理了,而且仿佛被打劫了一般,各样物件东倒西歪,与满目的乱象相比,这里反倒异常的安静。
连泽虞掀开了帘子,床上的人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庆佑帝躺在龙榻上,就在连泽虞奉命去往东海的时候,他那时候虽然形容消瘦,但精气神儿还是好的,还谆谆嘱咐了连泽虞一番,而现在面如槁木,只有两只眼睛还在动,一看到连泽虞,嘴里“啊啊呜呜”的死命的想表达着什么。
连泽虞完全听不懂,却能看懂庆佑帝眼里的恨意。
他向后招了招手,低声对程思远道:“传太医过来。”又皱了皱眉头,对那太监道:“提桶热水过来。”
说罢便靠近了床榻过去,但庆佑帝显然不想让他靠近,除了愤恨,这会儿眼中露出更多的还有惊恐,如果他能说话,估计已经说了几十几百句“逆子”了!
连泽虞不理他,只是慢悠悠的掀开了被子,一股臭气随之扑面而来,他笑了起来,道:“丽贵妃怎么伺候的皇上?”说罢便将庆佑帝抱了起来,四周扫了一圈儿,旁边有个长椅勉强能看,就把庆佑帝安置在上面,又将床上的东西卷了起来,随手堆置于地上。
旁边的程思远道:“可要重新叫被褥?”
“不用了。”
父子俩面对面,无论庆佑帝有多激动,连泽虞都只是平静以对。
现如今太医署早就没人了,又不是太监宫女出不去,这样的乱,谁还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险来当值?
只有郑太医得过两位相爷的吩咐,只要太子进了上京,他就得在太医署等着。这会儿看见程思远过来,便拱手施礼道:“顾相和钱相让我在这儿等着。”
程思远点点头道:“拿着你的东西。”
郑太医便拿了针灸的箱子,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醴泉宫。
空空荡荡的寝宫门口,就连护卫的人也站在十数尺开外。
连泽虞正在给庆佑帝擦拭身体,就一个太监得用,所以还好屋子里也不算太冷,庆佑帝干瘦的身体终于没那么臭气哄哄的了,连泽虞又仔仔细细的拿了干净舒爽的衣服帮他穿上,仍旧扶着他躺在了那张长椅上面。
庆佑帝神色不定,不知道这逆子要干什么,眼神越发又惊又疑,又见到程思远和郑太医匆匆而入,却仿佛看不见自己似的,只对着太子大礼参拜,不由得刚才被太子亲手擦拭服侍的亲情又消失的一干二净。
虽然口不能言,可庆佑帝心里却已经认定了连泽虞原来早就有了反意,丽儿果然说的没错,可惜他一世英名,竟然落到如此下场!
可丽儿呢?丽儿和天儿呢?
看着庆佑帝兀自转动着难以控制的脖颈四下里张望,连泽虞道:“郑太医,父皇这病,”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道:“能听懂人说话么?”
郑太医伏在地上,极恭敬谨慎的道:“其实皇上的病并不算很重,听人说话、想事情,都和常人无异,只是口不能言而已,身子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动。若是臣下施针,能说话、能动动手的把握也是有的。”
庆佑帝闻言面露喜色,眼神也比刚才热切了许多,一直盯着郑太医看。
可郑太医哪敢抬头,就算是抬头,也只能看着太子,这会儿,他可不敢随便去看皇上!
庆佑帝费力的眨了半天眼珠子,眼睛都酸了,却没人理他,而连泽虞却点了点头,静静的坐在那儿道:“你和程大人先去外间。”
这意思是竟然不打算给他医治了!
庆佑帝又发出了“咿咿呜呜”的抗议声,可程思远和郑太医仿佛没听见一般,转了身子就走了,只剩下连泽虞和那个全身都几乎趴在了地上的太监。
连泽虞清咳了一声,将凳子挪到了那长椅前,面对着庆佑帝,道:“父亲。”
从庆佑帝忽然昏倒时起,乱了半年。
连泽虞拱了拱手,极认真的道:“儿臣能在此见到父亲,实是天佑我连朝。”
若是东海没有被他剿寇之时恩威并重、又晓陈宽海以利的压制了下来;若是南郡起了异心;若是西边儿的番人作乱;若是权老将军轻易的动了地方,掺合到这场内乱中来……又或是,最终柳传谋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且不论连家的大权是否旁落于柳家,幼主登基,这就是另一场乱的开场。
以上种种,连泽虞声音平稳的叙述着,仿佛他在说另一个朝代的历史。
“父亲,这场乱,鼎军精锐,损失将近半数;石城关守军几乎全军覆灭;西郡守军,柳传谋部下,柳平波部下万余人,京畿童勤所率守军损失十之*;这禁宫内,禁卫也几乎死光了。”
这些话,慢慢让庆佑帝安静了下来。
他是帝王,心中自有一本账。
这些军队,国之拱卫,每一个士兵养出来都不是易事,尤其是柳传谋和柳平波久在西都,也兼领着戍边之责;而石城关是要塞,算下来,这些损失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无论效用,还是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不是新兵能比的……何况还有鼎军,这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场乱中,柳传谋为了打仗调集粮草,有的则是直接搜罗自百姓。西郡十室九空,光是招抚、安慰百姓,就代价不菲,还不算现在青黄不接、缺吃少穿会不会引发民乱……而上京西北一带,大抵粮食存粮也所剩无几了,幸而儿臣虽然要打仗,却不忍心盘剥百姓,所以石城关周边地带库银都已经空了。”
战争遗祸无穷,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消弭这伤痕,连泽虞还在平静而低沉的讲着:“西郡历来多富户,蜀锦、煤矿、药材……这一场动乱,生意也都停滞了,西郡百姓们蜂拥而逃,有的沿陆路去往霍都,更多的则是涌向了沿江的各个渡口城镇,很多城镇的船只被劫掠,甚至连军队里的船都不能幸免,这更影响了南北依托水路的生意。”
他叹了口气:“恐怕今年就得要调低税收,可税一旦调低了,再想调高,就千难万难了。”
连泽虞站了起来,透过寝宫的窗子,能看到远远的勤政殿,夕阳之下,更显得金碧辉煌,仿佛刚才的一场杀戮争斗是一场幻梦。
他回头,看着长椅上的庆佑帝:“父亲以为,我要谋反,要的是这样儿的江山?”
他想问的很多。
他想问:我从六岁时起,你那时亲手带着我,一言一行亲自教我,直到我进了东宫,你亲手挑选了太子应有的班底,唯恐有一人德行不佳带坏了我,而今,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吗?
可是他也什么都不想问了,庆佑帝也无法回答,他不能说话了。
连泽虞又靠近了庆佑帝,他没有坐下来,而是跪在了长椅前。
“这场乱,宫闱也乱像百出,我母后为了免遭丽贵妃的毒手,逃出宫去,一国之母,在外边儿遭受围捕,形容狼狈,伤痕累累,我兄长……”连泽虞哽咽了一下,声音越发低沉:“在乱中身亡……若不是你下旨意,谁敢……”
他慢慢的抬起头:“皇后携带御玺逃出禁宫,在外逃亡数月有余,而此事早已天下皆知!试问为何有此从古至今闻所未闻之事发生?儿臣该如何向天下人解释?如今我母后和御玺正在上京之外,母后堪称贤后,为保连朝江山备受苦难,儿臣不能让母后有一丁点儿污名。”
连泽虞又道:“父皇尚在,而儿臣身为太子却领兵攻打上京。便是儿臣继位,之后又如何面对天下人悠悠之口?世人议论纷纷,大多说是父皇宠幸奸妃听信佞言。儿臣以为,父皇从来英明果决,治下国泰民安,万民称颂,”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沉静的看着庆佑帝良久,方重重的磕下头去:“儿臣以为,父皇一定是病中遭遇齐桓公事。”
那旁边的太监,还趴在地上,一无所知的悄悄抬头看着二人的神色。
庆佑帝却已经听懂了。
这真是一个死局!
他茫然的想着,不管怎样,他死之后,身后事是由太子说了算的。若想活下来,那便是老来昏聩,谥号,一个“荒”或者“愍”字是逃不掉的,让后世子孙如何看他……而若想有个好名声,那么自己现在就应当已经死了,一切祸乱是丽贵妃做的,与他无关。
在庆佑帝怎么都想不出来一个出路的时候,连泽虞已经起了身,对外面道:“郑太医。”
郑太医便躬身而进,连泽虞道:“为皇上施针。”便走出了寝宫。
庆佑帝的疾病,原本就是能治的,只是顾嘉言和钱钧早已说通了郑太医这个中风圣手,硬是让庆佑帝不能说话不能动的躺到了现在。
郑太医打开了一应用具,仔细的拈了针,手法极稳的开始行针。
待见到庆佑帝手指已经能大动了,便收了东西,躬身而退到连泽虞身前,“噗通”就一声跪下了。
连泽虞冷冷的看了一眼程思远,虽然有些不喜他透露了自己的意图,可到底心里也有些可惜这个治疗中风极有一套的郑太医,便冷冷道:“你今日不曾入宫。自己想办法圆过去。”
郑太医这才连叩了数个头慌张而感激的离开了醴泉宫。
庆佑帝慢慢的从手指活动无恙,到整个手臂,再到全身,竟都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下,岂会不知原来自己这病一点儿都不重!
但如今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一动,那太监听见了动静,脸上一喜,急忙过去搀扶着他慢慢起了身,却见庆佑帝缓缓的向书案那边走了过去,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抓住了旁边插着的尚方宝剑!
那太监正不知庆佑帝是不是气急了要去找太子算账呢,这把剑就已经有气无力的扎到了他的身上!
那太监大骇之下,捂着被扎了的肚子,一把把庆佑帝推在了地上,便往外面奔过去。
他刚逃到了门口,庆佑帝还没来得及从地上重新爬起来,便听到“铮”的一声。
抬眼望去,太监已经被一把长枪挂在了大红的殿柱上!
庆佑帝看着那柱子下淅淅沥沥的瞬间便流了一大摊子的鲜血,鲜血之上,悬空的两只脚还兀自抽搐不已,便是一个哆嗦。
这是真的穷途末路了。
连泽虞在殿外,程思远就站在他身边,二人默不作声的一直看着夕阳从西侧金闪闪的屋顶上消失不见,只余了些许余辉,而天色已经变得昏沉,由浅及深的蓝紫色的天幕,渐渐覆盖在整座宫城上。
宫里已经没有了动静。
连泽虞转了身,正要进去,程思远道:“殿下不可。请召集左相右相同入。”
连泽虞轻笑了一声,道:“若这样想,孤入宫这么久的时间,够大逆不道许多次了。”
程思远心中又是惨然,又是骇然,只得退了一步道:“殿下慎言。”
连泽虞端肃起来,仍是迈步而进。
寝宫内烟消香冷,庆佑帝的身体已经冷硬了。
连泽虞只看了一眼便偏过头去,见到桌子上用双龙戏珠镇纸压着的一张纸,便用手拈了起来,虽然字迹潦草且极不工整,也能看出来是御笔。
他扫了一遍,轻轻的笑了起来,将那纸张拎到了烛火之上,道:“先皇被丽贵妃所害,怎么可能留下为丽贵妃求情的御笔呢?”
他看着纸页烧成了灰烬,方道:“请顾相、钱相过来。”
顾嘉言和钱钧匆匆的进了醴泉宫,一进门就看到那个被钉在柱子上的太监,吓了一大跳,所以进了寝宫里面,看到躺在地上的庆佑帝,反倒不觉得如何吃惊了,再抬头一看,连泽虞正在椅子上端坐,并没有露出特别哀伤的模样,心中都是一凛,急忙跪倒行了大礼。
连泽虞道:“禁宫当时还由丽贵妃一系的逆党把持,孤不得已行闯宫之事。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没有来得及。”
没有来得及什么啊?
这话说的半截儿,云山雾罩的,顾嘉言心里边儿就一咯噔。
他平日里行事谨慎,倒不像钱钧那么大胆。
钱钧却是个胆大心细的,进来以后,趁着下跪的功夫已经将先皇遗体全身上下扫了个便。
那宝剑就架在庆佑帝脖子上,因为庆佑帝只穿了一套便服,脖子上清清楚楚能看到划了好几道儿才终于成了。
看到这里钱钧心里直哆嗦,倒不是因为看出了庆佑帝实为自裁,而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连家父子都不是一般人,这样的下狠手剌自己的脖子,还剌了好几次,决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顾嘉言那边卡壳了,钱钧急忙描补道:“殿下不顾自身生死,想救出先皇,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殿下,恕臣死罪,虽然先皇自戕,但不能这么个说法。”
顾嘉言这才反应过来,不管事实是怎么样,殿下绝不能弑父!那便只能是庆佑帝自己个儿想不开了!
这么想明白过来,顾嘉言也道:“钱大人说的有理,臣直言,这样传了出去,殿下难免有逼死君父之名。”
连泽虞便揉了揉太阳穴,皱眉道:“正因如此,所以请二位大人前来商议,应该如何处理此事。”他顿了顿,道:“我父皇向来英明,不想……”说到这里,似是有些难过,哽住了不再言语。
虽然话没说完,大方向却是定了,顾嘉言琢磨着道:“先皇不是自戕,也不能和殿下有任何关系,那就只能是丽贵妃——奸妃所为了。”
“殿下平定柳逆之前,奸妃曾召集了我二人和一些御前重臣来到先皇的榻前,逼迫先皇指三皇子为太子,当时先皇病重,勉强指了殿下献上的山河社稷图,意思已经极为明显,可奸妃一党却不认!以致先皇气急晕厥!在这之后,我二人和其他臣僚再也没见过先皇,想是那时候先皇便已经被奸妃囚禁了。”钱钧痛心疾首了挤出了几滴眼泪:“实在是微臣失职!”
顾嘉言瞥了钱钧一眼,觉得他实在是老奸巨猾,然而转了头,看到了连泽虞眼中的赞许之色,便也真心实意的哭泣道:“先皇一代明君,竟然被活活囚死寝宫,臣心中实在悲痛万分。”
他俩人越说越对路,连泽虞便点了头道:“就依二位卿家所言,先皇谥号……”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先皇在位时,勤政爱民,天下有庆佑盛世之说,孤看‘景’字甚好。”
顾嘉言只盼着这事儿快点结束,自然无不遵从,道:“先皇继位于四王之乱时,一生勤勉,致志大图,政清人和,殿下这个‘字’拟的英明。”
钱钧道:“此次大乱,举国损失巨大,乱党不可轻饶,想必奸妃一脉的贼子已经在殿下的掌控之中了?”
连泽虞点点头。
“其中或有后来见过先皇的,务必不要再使他们开口,于先皇、殿下名声有污。”钱钧道:“臣多嘴一句,奸妃可曾抓到?”
顾嘉言心中一凛,钱钧这话,问的有名堂。
丽贵妃趁乱逃走,必定是带着三皇子一起逃走的。
现在禁宫已经是围得铁桶一般,丽贵妃母子落网也是迟早的事儿,那么三皇子该如何处置,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说到底,三皇子,也是先皇的血脉!
连泽虞脸色一阴,钱钧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若不问出来,在追捕过程中,有个“失手”、“意外”,小小的婴孩,太容易处置了。但他竟然猪油蒙了心,开口问了这种问题!钱钧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
程思远一直在旁边跪着没吱声,到了这会儿,觉得还是把话题转一转的好,便上前了几步,回身看着顾嘉言和钱钧道:“二位大人,抓捕乱党,这都是鼎军的事,还能出什么意外不成?眼下最重要的事儿您二位怎么忘了,一是要举国丧;二,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应当即位了;三,皇后娘娘可还在上京城外呢!”
顾嘉言此刻才领会了太子这位首席幕僚的厉害,他说的这三件,的确件件都比三皇子重要的多!
他正要开口,钱钧已经打蛇随棍上了:“是微臣糊涂了,看到殿下太过欣喜……”他抹了抹眼泪道:“终于能还一个玉宇清明了,臣忘形了!臣和顾大人立刻召集百官,准备此事。;”
若是正常情况下,连泽虞理应谦逊几句,悲恸几句,比如“父皇您怎么就去了”,“儿臣实在当不得这重任啊”之类的,可现如今,他也懒得说这些虚与委蛇的话,只道了一声:“准。”
他一个字下来,底下的百官尤其是两位相爷,忙的如同车轱辘一般。
原本是要等到先皇下葬才能接着往下走流程,可如今西南初定,百废待兴,实在等不及,只能先请太子登基。
本来应该先宣读遗诏,但是显然也没有什么遗诏,直接就得拜祭太庙,登基大典,实在是这点儿时间做什么都不够,连大典要用到的各样的礼服都没有,尚衣监里的人只得点灯熬油一般的做着。
先皇的葬礼,已经交由礼部去办了,但还有两样儿也得准备着,谨王的后事,太子的原话:照亲王的规格准备,看样子在丧葬的大礼之前,晋位的旨意肯定能下来。
还有一样儿,就是三皇子。
正如程思远所说,鼎军捉拿乱党,当真不会出什么“意外”——三皇子果然没有任何意外的“摔死”了,据说是丽贵妃被抓的时候和军士们争抢三皇子,一时失手,孩子掉在了地上,当场就死了。
对于三皇子的葬礼,连泽虞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便只能按照没有任何名分的皇子操办——话又说回来,历朝历代,夭折的凤子龙孙不知凡几,也并不算什么大事。
三皇子死便死了,也消除了隐患,不然长大了也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还要迎回萧皇后——还是应该叫太后,要请娘娘穿什么样子的礼服,太后的还是皇后的,什么样儿的凤辇,礼法上二者可不一样儿,而程式上则是越隆重越好!
在恭迎的仪式上要宣读新皇登基以后的第一道旨意:先皇圣明,见微知著,事发之时将御玺托付给萧皇后,让萧皇后离宫寻找太子救国,如今乱党尽灭,理应迎回萧皇后,之类之类,不过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略微合理一些的解释。
此外还要接受百官朝贺,然而由于这场大乱,约莫有一小部分忠忱的官员在丽贵妃把持朝政之初就因为反抗的太激烈而遇害,还有一撮丽贵妃的党羽,现在也捉的捉死的死。
顾相和钱相两位一扫,得嘞,在上京有资格来朝贺的一百个都凑不上了。
由于这样儿的事做官八辈子都不一定遇到一次,光上面这几样,都是又复杂又互相牵连,礼部吵翻了天,也不知道应该先弄哪样。
一起弄?人手严重不足;但凡有人说先弄哪样,就会有一拨人跳出来说不合礼制。
最后总算拿出了个章程,短短几日下来一众官员眼圈儿都乌黑乌黑的,一个个成了乌眼儿鸡,是吵的,也是累的。
由于官员空缺极大,几乎每个人都分身乏术,除了忙这一团乱中的实务,还要汇聚于御书房汇报进展,这几天众人也看明白了,这位从小作为储君养大的新皇,不好糊弄。
连泽虞并不轻松,即使他早就认为自己应该习惯这样的地位,最初坐在龙椅上的这几天,各种繁杂琐碎而又关乎礼仪大事、一国之本的事务经由或一致同意或互不相让的官员嘴里说了出来,当真让他觉得烦扰无比。
他刚和程思远他们在内室议论如何重新改郡为州府,便又有两个相爷带着礼部的官员来奏事,不得不按了按额头,出来坐在那里,静静的听着。
萧皇后已经变成了太后,谨王赐了晋亲王,他的母亲伤痛欲绝之余,也只得接受了这个结果,也接受了作为补偿的晋太妃的称号。
其余的先皇的嫔妃,受了丽贵妃这场乱的波及,最后一股脑的都被送进了以前专供嫔妃们修行的庙里。
礼部的陈季云陈尚书从这里又说到了皇后的册封。
“太子妃还在东宫,也该操办册封了,这件事太后娘娘问了几次了,说这次能逃出宫去,多亏了太子妃一直护在身边,一路上娘娘吃了多少苦,太子妃要护着娘娘,吃得苦只有更多的。”他想了想,道:“国逢大变,纵然太子妃和娘娘一路上不得不抛头露面,可这才是真正的贤惠果决之人,皇上立后,不应以此为瑕。”
连泽虞沉静的看着陈尚书,道:“准。”
侧妃李氏出自将门,其父李钟国官居振威将军,常年在东北边儿,张氏是户部张侍郎的嫡长女。
在这场乱中,李侧妃第一时间和太子妃大吵了一架回了娘家,当时叛党以为她这是要离开太子这艘破船,却不知道她卷了所有东宫和外面来往的各类书简背回了家——光这一点就果决睿智;张侧妃家就惨多了,张侍郎因在朝堂上反抗的激烈,又试图给石城关那边拨粮,被打了几十的廷杖,是下了狠手打的,抬回家就去了。
陈尚书细细的说着,连泽虞脸上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等他全都说完了,轻轻的拿起了桌案上的沉香手串,一粒一粒的摩挲着,又看到了自己的里衣袖子从白色锦缎锁着蓝边儿的袖口中露出了半寸,雪白雪白的,良久方道:“她们的册封,待等立后大典以后,由皇后来办。”
“快去看衙门那里贴出来的告示!”易成金兴致勃勃的跑了进来,道:“新皇上已经册了皇后了!”
班子的头儿是易成金的娘瞿大娘子,看到儿子毛毛躁躁的,笑着道:“皇上就是皇上,以后别带着‘新’字儿,小心被人揪毛病。”
另一个人打趣道:“册封的邸报,就你认不得几个字能看懂?”
“我看不懂,有人能看懂啊,旁边儿有几个镇上的秀才,又是贤淑,又是堪为国母的,不就是好呗!听说这大典气派极了!”
商雪袖正在为晚上的戏扮妆,一应的交谈都听见了。
她对着妆镜,细细的、极平稳的描画出了一对长眉,又眨了眨眼,以往画了眼廓以后总觉得略有干涩,今日倒好了些,莫名的竟有些润润的,镜中人抿了一下嘴,露出了微笑。
不知不觉,她在萧园度过了小半个夏天,萧园中桃树李树都挂上了小小的青青的果子,新音社的李玉峰、麻子六都来过,可甚至连六爷的面儿都没见着。
商雪袖的东西是一开始就搬回了萧园的,之前社里的收入,商雪袖也不曾带走一两银子,甚至把“新音社”这块招牌都留给了他们,仁至义尽,最后他们大抵也是明白了,商雪袖是再不可能回到新音社了。
在八月份,还没到中秋的时候,商雪袖以“九龄秀”的艺名搭了现在这个唱明剧的小戏班子,名字也俗气的很,叫金锣班。
这个班子刚走了青衣,正在招人,萧迁帮她掌了掌眼,水平且不论,但掌班的是个女流,人唤瞿大娘子,颇有些侠气,人品也可靠,这才放心让她跟了班子走。
临行的时候,萧迁又细细的教了她不少东西。
他问她,是否看到了邬奇弦在新音社的行事,又问她懂不懂其中的道理。
看到商雪袖点点头,他才道:“这样我便放心了,我没有旁的要求,一,自身平安为最,真的有什么险处,报我的名号,我的名号若不行,当今皇上的也用得;二,我看你忧思重重,在萧园这么些时日,没有丝毫减轻,这次出去,全当散心吧,收集散佚曲料这样的事别太放在心上。”
因此商雪袖到了金锣班行事学着邬奇弦,少问少说少做。
这小戏班子里面的伶人本事有限,唱的大多往多了说也就是个中等水平,以商雪袖这样的眼光,自然瑕疵不少,但她并不好为人师,只随大流的唱着演着。
金锣班离开了霍都,一路北上,又一次来到了广平江的分叉处,这次没有换了陆路,而是拐向了西北的水路,到达了比上京还北的地方。
就这样商雪袖仿佛回到了以往在牡丹社的时光,凡事不用自己操心安排,且行且唱,现在他们落脚的这个驼山镇原先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因为增加了陕州编制,所以驼山镇成了府衙的所在地。
他们才来了第二天,晚上的戏有一出《武家坡》,商雪袖静静的坐在座位上,看着前面的热闹场景,脸上不知不觉的露出了微笑。
因为操心的事情少,反而让她有了大片的时间去思念。
在班子其他人的眼中,这个叫“九龄秀”的伶人是神秘的。
唱的好,演的好,人漂亮,扮上了更美,最关键的是要的银子还不多!虽然没有当着面儿说过,但私下里都传遍了,说这个女伶恐怕是为了避祸,才跟着他们金锣班走的。
瞿大娘子见她漂亮,虽然信得过自己班上的人,也怕出了什么不好的意外,平时都是和商雪袖同住,比旁人便要了解的更多一些。
商雪袖并不是个寡言的性子,若不是问她的事儿,关于戏,关于南北见闻,她都愿意和瞿大娘子聊。
瞿大娘子和商雪袖想的不一样,她原以为瞿大娘子是寡居的,带着孩子四处漂泊,没想到易成金的爹还在世,在老家做货郎生意。
用瞿大娘子的话来说,伶人和商贩,谁也别嫌谁低贱,赚到了银子才是真的,眼下戏班子生意还行,她就再多跑两年,攒够了银子,再回去买块地,给易成金找个媳妇。
这一阵子瞿大娘子也对商雪袖刮目相看,看着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可见识却多,似乎走过不少地方!人也和善,有时候缺人手,连丫鬟的角儿她也不介意演,就是一点吧,太沉默寡言,没话说的时候她便常常坐着发呆。
就像现在,大家伙儿都在热火朝天的谈论新册封的皇后娘娘,这姑娘又开始发呆了,虽然笑着,可笑容落寞,又充满了对什么人、什么事的怀念,让人看了就心酸。
这边儿越热闹,商雪袖那边越显得周身孤凄,瞿大娘子便驱散了人,拿了老旦用的龙头拐,大嗓门喊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快给我扮戏去!都要开场了!”
《武家坡》后面是一场花脸折子戏,没有商雪袖什么事儿了,她便卸了妆。
西北的这个时候已经很冷了,方才洗脸的水就是冰凉凉的,这股凉意还残留在她的脸上。
她静静的坐在城门口的沙丘上,在东边是一座山峰,天然像一个骆驼的驼峰,所以这里才叫驼山镇,听说到了冬天,到刮大风的时候沙石与雪花齐飞,极其壮观。
商雪袖弯曲着膝盖,两只胳膊环抱着搭在膝盖上,她的脸埋在胳膊里,过了一会儿才把头抬起来,看着天边儿刚升起来的新月高悬在驼峰之上,不知怎么的,就叹了口气。
可她应该高兴的。
他已经登基即位了,改年号建成,以后世人提起庆佑帝,将只说先帝,再提起当今的圣上,就是阿虞了。
这让她心中为他高兴的同时,也倍感骄傲。
他的母后已经从萧皇后变成了萧太后,他又封了谨王为晋亲王,封了晋亲王的母妃为晋太妃,金锣班来到西北的时候,郡制也在慢慢的调整,西郡是最先调整的,郡这样的设制没有了,而是分为了蜀州和陕州,州下面又设府,驼山镇位于陕州七府中最北边儿的一个天山府管辖内的一个小镇。
他一定很忙,即使不用再四处征战,但治理一国更要劳累许多……
商雪袖放在衣袖下的双手交握在一起,册封皇后,隆重的大典,想想也是让人羡慕的。太子妃出身世家,端庄贤淑,能力出众,就是东宫的两位侧妃都是出身名门,不光她们自己,连身后的母族都是极其本份守礼的,一些儿依仗权势的事都没发生过——这是大岳和小岳师父曾经和她聊过的。
或许真的是挂了班出来散心的功效,将所有的事情又翻来覆去的捋了一遍,商雪袖现在再想起两位师父,已经没有像当初那样伤心欲绝。
不同于新音社,两位师父出身世家,难免要为家族谋算难道反而因为她这个教了几年的女伶而抛舍家族么?小岳师父是极聪明的人,必是没有更好的法子可以想了。
商雪袖打心眼儿里还是愿意将他们当作师父的,可大岳小岳到底是名士,教了她三年,陪伴了她去过上京、西都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他们信上都那样写了,她再死皮赖脸的非要他们做师父,就难免有利用人家名声之嫌了。
除此之外,这一路上,商雪袖还终于明白了她在忧心和焦虑什么。
其实她和赛观音一样身为女子,她们的选择似乎总会是相似的。
她忧虑的是,如同萧迁不能将观音娘子和庆佑八绝的赛观音身份剥离开来,她也无法将连泽虞和太子的身份剥离开。
她贪慕阿虞的爱,却惧怕太子的身份带来的重压所有身边的人,都因为那个至高无上的身份自动自觉的对权势俯首帖耳,而忽略了她的感受,无视几年的相处和情谊,甚至将她逼进了险境、绝境!
现在,太子已经变成了圣上。
想到这里,商雪袖也终于知道,她并不是出来散心,而是早就做出了选择,只是因为惧怕,打心眼儿里想逃避内心的选择,拿“明剧”做了自己逃避的壳。
下弦月静静从驼峰的中央移到了天空的更高处,需要仰头才能看得见了,商雪袖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尘,她出来的太久,一是怕班子里的人担心,二是枯坐无用,还不如趁着功夫多写点东西。
刚回头就听见城门口那里有人在喊她,她急忙往门口那里走了几步,看到是易成金,便笑道:“易哥儿,你怎么找来了?”
易成金才十几岁大,也不学唱戏,跟着瞿大娘子到处走南闯北,小小年纪,倒十分老到,看到商雪袖面露喜色,道:“散戏了,我娘让我出来找你。”
商雪袖便走在了前头,进了城,见到有烤羊腿的小摊儿,便掏了钱拿了半斤,塞到易成金手里,道:“晚上冷,难为你还跑出来找我。”
她常照顾易成金,易成金也不和她见外,用手拎着一块放到嘴里,边嚼边道:“班子里刚散戏,人手不够,只有我这么个闲人儿,我娘不差使我差使谁?听说刚才又有一个戏班子进城了,这也倒怪了,这么荒僻的地方,一个戏班子都难得,居然来了俩?”
商雪袖笑道:“西郡那边刚打过仗,不好做生意了,上京和霍都都是有好些个大戏班子常驻的,东海那边儿,听说镜鉴班也过去了,余老班主是唱戏就要唱满的人,他扫过的地方,生意也不好做。所以来这种荒僻地方,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你娘还不是也瞅准了这点?”
易成金便道:“你还没说南郡呢。南郡也不能去吗?”
商雪袖怔了怔,笑道:“嗯,听说南郡也不太平。”
易成金便嘟囔道:“你知道的可真多,看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呀!”
商雪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地方,金锣班在这儿,座儿都卖不满,两个戏班子都在驼山镇我看瞿大娘子恐怕要再往北走了。”
易成金叫了起来:“为什么是我娘往北走啊?”
“你啊,白跟了你娘出来闯这么多年了。”商雪袖笑道:“瞿大娘子什么时候和旁的戏班子争过?你娘曾经说过,唱戏的都不容易,金锣班口碑好,有一半儿是你娘的名声。再者,”她们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商雪袖笑了笑,边掀帘子边道:“那个戏班子肯定也不会到了这儿就返回的,我们先一步往北边儿唱,也是能占到便宜的。”
话音刚落,屋里正在洗脸的瞿大娘子便抬了头,拿了布擦了几下,恨铁不成钢的道:“我带了你几年了,这点事儿也不明白,不然早就把戏班子交给你了。”
易成金道:“你给我我还不想要呢!”说罢便一溜烟儿的跑了。
瞿大娘子便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又让你破费了。这孩子又懒又馋,真是没法子。”
“您这么宠着他,事事都替他张罗好,易哥儿是个有福的,再说易哥儿心性又不坏,以后安定下来过日子不也挺好?”
瞿大娘子便拍了拍商雪袖的手道:“府衙里差了人,让我们戏班子里去个人,我平时少见官面儿上的人,见到了嘴巴就要拌蒜,话都说不灵巧,我看姑娘见识多,明天陪我过去,看看到底什么事,行不行?”
商雪袖便笑道:“行,我陪您去。”
匆匆忙忙设立的陕州府衙甚是寒酸,就连官员也是临时从西郡那边抽调的,瞿大娘子带了商雪袖在衙门口等候了一会儿,看见另一边儿也来了两个人,看行走的步态像也是戏班中人,心里倒有了数。
待等走近了,瞿大娘子先面露微笑,微微施礼,正要搭话,对方却煞是高傲,为首的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给了她们一个大大的眼白,他身后的也是个美貌的女子,只盯着商雪袖不住的打量,眼神里又是嫉恨又是不屑。
瞿大娘子讨了个无趣,只得讪讪的回头看商雪袖,她两个面面相觑,不知道同为唱戏的,怎么还瞧不起同行来了。
这门口的小小不愉快商雪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过了一会儿,便有差役请了他们到了偏厅。
茶自然是没有的,他们也不敢落座,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有差役喊了一声:“严大人到。”他们这才齐齐的转了身,向门外低头施礼,也不敢抬头。
严大人四十五六的年纪,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养成,满面笑纹,看上去倒是个和蔼的人,清了清喉咙便问道:“哪个是金锣班的?”
瞿大娘子和商雪袖便矮身施礼,齐声道:“小伶是金锣班的。”
那严大人又问道:“哪个是余音社的?”
对面那两个人自然也应了。未完待续。
严大人便神色严肃的道:“圣上登基,又册了皇后,现在是玉宇澄清,四海升平,乱党伏诛,正应该普天同庆。本大人有意在州府演一场大戏,也表一表万民敬仰和祝贺之意。原本这也只是个想法,既然是庆祝,就不能演小戏,可大戏一个班子又演不起来。不过也是圣上洪福,德披四方,正好,就有你们两个班子一起来了陕州府。”
商雪袖低着头,觉得这位大人想必是个拍马屁的熟手,两个戏班子同时来到驼山镇,也能让他和圣上扯上关系。
一会儿想笑又不敢笑;一会儿又想到,若是遇到阿虞,说给他听,他必定也会发笑;一会儿又想到,也不知道是否还有缘分遇到阿虞,若是继续唱戏,到了上京,也许有机会吧……她神游天外,那边儿瞿大娘子却已经和余音社对上了。
“九龄秀是个什么东西!”
商雪袖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是在说自己。
“李艳妃必须给我们社的余袅袅!”
瞿大娘子脸色极为不好看:“贵社想要唱李艳妃,可以商量,怎么出口伤人?”
“商量什么?”那后面的女子细声细语道:“余音社就是在上京也是有名气的,可却从来没听说过金锣班。”她似乎有些嫌弃这个名字,道:“听这名字,啧啧。九龄秀就是您身后这位吧,恐怕也只是个绣花枕头。”
瞿大娘子正待要回过去,严大人已经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怎么定角色,你们自己安排,不要在本大人的府衙内争吵。三天后我要看到《大保国》这出戏,赏银不会少你们的,出去吧。”
两边儿这才闭了嘴,刚互不对付的走到府衙门口,那女子又道:“九龄秀……九岁开始唱的?”她便用手撑着下巴,侧头思索的样子看上去倒是很赏心悦目的,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远没有那么动听:“说不定是九岁就红了?这么说,少说也有十年了吧,却还是在这样儿的班子里混?”
商雪袖就在瞿大娘子后面笑了一下,就连那个傲气的男子都晃了一下神。
她往前一步,站在了瞿大娘子身侧,拉住了瞿大娘子气的发抖的手,云淡风轻的道:“这样儿的班子是什么样的班子,听听不就知道了?”她本就姿容昳丽,说这句话的时候又带着似有似无的居高临下的意思,一股气势就散发了出来。
余袅袅不由得愣了一下,又觉得气势上不能被眼前的这个“九龄秀”压过去,也往前上了一步:“听就听!”她眼珠子又转了转,道:“我们唱的可是明剧的《大保国》!你们会么?”
这出本子,也是余音社辗转拜托了很多人,最后从拂尘文会手里拿到的,新音社原来演过这出,但是因为手里戏多,这种纯唱功的戏倒不经常贴,所以一般的班子不会。
商雪袖笑道:“会不会的,我们金锣班不会空口白牙的说,我们只会唱——”她瞥了一眼前面的那个男子,道:“距离严大人给的日子还有三天,明天一大早不如两个班子会会《大保国》这出戏如何?”
她不知不觉的已经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的“战书”,余音社方才姿态那么高,自然不能说不。
那男子制止住了还要愤而发声的余袅袅,道:“这地方荒僻,只有一个戏园子还被你们占着,我们如何排练?”
商雪袖感觉到瞿大娘子平静了下来,才松了手,道:“说到底,这出戏是个唱功戏,最简陋的时候一个桌子加三个角儿也就开演了,又没什么武戏,在我看来这是窝在房间里都能练的,怎么余音社不行么?那样金锣班倒也可相让一二……”
“不必了。”那男子脸色阴了几分,道:“就这么定了。”
可瞿大娘子却一直忧心忡忡的,回到了戏馆里才道:“《大保国》这出戏,我们唱不来啊。”
“您把大家伙儿都喊过来,不要担心。”
商雪袖看着瞿大娘子把大家伙儿都叫了进来,又将严大人要演戏的事儿说了一遍。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倒是都没什么像样儿的主意,最后瞿大娘子才道:“大家静一静,听听九龄秀的。”
商雪袖这才道:“《大保国》这出戏重要的角色就三个,青衣、老生和花脸,唱功吃重,其余的李良、杨公子、徐小姐都是戏份极少的配角儿,之所以要两个班子合演,因为其他还有文武官员的龙套,如果是庆贺的戏,四个文官要配齐的,杨家的四个武将,也是要配齐的,这样一来,一个班子,就吃不下来。”
众人都点点头,觉得她说的对极,然而现在就是半出他们也吃不下来。
“咱们班虽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小班子,但是既然对上了余音社,若是三个角色都给了余音社,那就整个班子都成了他们的龙套了。”商雪袖挑了眉毛,道:“李艳妃的角色,是我的。”
众人仿佛被她这股笃定的气势镇住了,商雪袖又转头看着瞿大娘子道:“今天站在余袅袅前面那个人,一定是个老生,我听他说话、走路,算是有个好底子,‘杨波’这个角色,就让给他吧。”
瞿大娘子苦笑道:“不让也不行,班子里没有人会。”
“接下来,是一个‘徐延昭’的花脸,还有一个‘李良’的,这么说吧,后者戏份也还算重,演得好的话,也有彩儿。现在的问题是,”她看向金锣班里的花脸毕二奎道:“一个唱,一个做,你选哪个?”
毕二奎被她一看,不知怎么的就慌里慌张的站了起来道:“哪个,哪个我也不成啊……”
“我可以教你。”商雪袖道。
“这……只有一天功夫……”
“我能教你。”商雪袖又说了一句。
金锣班里的人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九龄秀一样的看着她。
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进了金锣班的时候,大家伙儿原以为她是长得美而已,后来,一路行来,才知道她唱的也好。
怎么个好法?先前雇过的青衣没一个比得上人家一个手指头的……而现在,她说能教戏,还是花脸戏?
毕二奎咬了咬牙,道:“我学唱!”
谁都知道后面那个容易,可是,要是有机会谁不想多学点儿本事在身!
商雪袖点点头道:“你去那边回忆一下原来北戏老腔怎么唱的,我这边儿还要说点事。”
毕二奎愣了一下,又立刻“哎”了一声,便出了屋。
商雪袖又对着屋子里几个人道:“这样儿,三个主角儿里面,我们就占了俩了。徐小姐和杨公子,我们就要个杨公子吧,”她笑笑:“得给余袅袅留个角色,不然她只能演个宫女儿了。”
瞿大娘子呆呆的看着她,这明个儿到底会戏会成什么样儿还没有个结果呢,她这边儿就已经自己个儿把角色分好了?
“剩下的,其实就不算太重要了,反正都有赏银,我要跟大家伙儿说说整个戏怎么个演法儿,大家都是个中老手,明剧的创新多在新戏本子和新腔,但是像《大保国》这样儿的经典老戏改明剧,戏本子并没有太多的改动,最多就是唱腔变动的多,所以程式上和以往的北戏是差不多的……”
这也是新音社很少上这出戏的原因,实在没有太大的挑战性。
商雪袖细细的讲着,众人听的简直入了迷!
他们从来不知道不是听戏、不是看戏,就是听一个人“说戏”,就这么精彩!
九龄秀的声音细细柔柔、清清亮亮的传进了他们的耳中,别提有多好听了!
到了下午,商雪袖便专门把毕二奎喊了过来,道:“你把北戏的唱一遍给我听。”
她想了想又道:“我上午也和班子里的人说了,估摸着这位严大人是个外行,《大保国》一般连着《探皇陵》、《二进宫》,才有个剿灭奸党、匡扶朝廷的圆满结局,光是前面这一折,一来时间短,二来,《大保国》的结尾是什么?”
毕二奎想着道:“是国丈李良篡国。”
“所以,光演这一出的话,严大人别说讨好上面,说不定一个申斥下来,官儿都要丢了,更糟的还要连累我们。”商雪袖笑了笑道:“我们不能这么演,但是全演的话,时间又太长了。余音社也是极有经验的戏班子,估计这点他们和我想的一样,演前面的和后面的,《探皇陵》去掉。”
毕二奎一听就松了一口气,这一折说的是徐延昭夜探皇陵,对着先皇的牌位哭诉感叹,基本全是花脸的唱段!
商雪袖道:“所以,剩下的就极容易了。”
商雪袖进了金锣班,不为别的,有一多半儿原因是因为这个班子以前是唱担担戏的——胡爹的那个班子,就是唱担担戏的,后来改了南腔。
金锣班也改了,改成了北戏,后来明剧风行,又改成了明剧……她还依稀记得担担戏,大多是对唱的戏,又顺口又好听,所以对于这场戏里的对唱,也应该比较容易上手才对。
她细细的听完了毕二奎的唱,露出笑意道:“不错,你要知道,这出戏是北戏改的,所以改到明剧的制式,变动不算特别的大,我过会儿会逐句的教你。还有一点,你唱的时候要注意,你是徐延昭,是手执铜锤可以上打昏君下打谗臣的定国王,气势上要端起来,摆足,不能露出怯意。”
她绕着毕二奎转了一圈儿,唱花脸的大多身量魁梧,毕二奎也不例外,起码架子是够了,这才又道:“看国丈李良的时候,因为他是靠着女儿发家的,没什么真本事,不屑之意要表露无遗;看李艳妃的时候要带着一点点的不屑,因为李艳妃是女主登基,他自己是军功彪炳,自然看不起李艳妃的能力,就像让位给李良,就是个昏了头的主意——但是还要保持一个表面的恭敬。”
毕二奎点头如捣蒜。
“若是今晚临睡前,你能把唱练熟了,明天一定没问题。如果不成……”商雪袖沉吟起来,毕二奎急忙道:“我能练熟!”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九、九龄秀姑娘,如果我练熟了,您能不能把探皇陵那一大段教给我?”
商雪袖便笑了起来:“行啊。”
有了商雪袖的安排,金锣班的人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到了第二天早上,瞿大娘子将余音社的一群人迎了进来。
商雪袖粗粗扫了一眼,除了那个男子、余袅袅,还正正好好跟了四个人,再后面才是乐器班子,心中不由得一笑:这是要将除了龙套以外的角色全都拿下了?
瞿大娘子这会儿没那么生气,也拿出了一班之主的气概来,满面含笑的张罗着,吩咐了易成金端茶倒水,那边商雪袖微笑着道:“怎么个会法?”
余袅袅抢着道:“我们先唱,你们再唱。”
商雪袖道:“顺序上,我们金锣班没有什么意见的,不过因为我们的确是小班子,只能拿出青衣、花脸和小生来,等我们唱的时候,还要麻烦余音社帮衬帮衬。”
余袅袅得意的笑了出来:“行当都凑不齐全,还跟我们抢!”
商雪袖便不再看她,而是转头看着那个男子道:“余班主?”
余袅袅的名字,商雪袖是从某一次梁师父那儿听到的。
她姓余,和她的这位堂哥,余庆祥,是余梦余一表三千里的不知道怎么扯上关系的亲戚。
因为她还是有些个天份,所以余音社是有些名气的,早年间还求了人,要请六爷做教习,六爷自然是理都没理。
余庆祥没想到这个九龄秀认得他,看她正在询问自己的意思,便点点头道:“不过举手之劳。”
余袅袅还在那嘟着红艳艳的嘴道:“你干嘛答应她啊。”
余庆祥便道:“快去准备吧。”
只是平时的对戏,所以不需要扮妆,很快余音社的人就上台了。
商雪袖便坐到金锣班的老生那儿,道:“你仔仔细细的听着杨波的唱段,过会儿我们演的时候,还要找他配戏,这就是两遍,等到正式开演,中间少不得还要排练几次,算下来,你能看到五六次,差不多就能把杨波的唱给扒下来了。”
那老生急忙点点头,不敢再存着看热闹的心思。(未完待续。)
商雪袖便安安静静的看着台上。
瞿大娘子在旁边看了她好几眼,心中更加觉得九龄秀不是一般人——她的眼光太毒了,非但第一面儿就看出来这是唱老生的,还仅凭几句话就断定班子里的老生不如他。
因为商雪袖一直在认真的看戏,所以金锣班的人都安静的坐在台下,连闲聊的没有。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不到,上面才唱完了,果然像她想的那样,余音社也去掉了《探皇陵》,她便站了起来,道:“余班主,您先歇歇嗓子,过会儿还要劳烦您。”
“堂哥,你干嘛要帮着她?”余袅袅直跺脚,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堂哥,你不是看她长得好看吧?”
顿时她的目光就又换了一种意味,上上下下的带着嫉恨之意的打量着商雪袖。
商雪袖正忙着和毕二奎还有那个扮演杨公子的说戏,还要和琴师定调门,无暇注意这边儿,可瞿大娘子却听到了,脸色一沉道:“余姑娘好歹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人也是漂亮人,怎么说话这么不中听呢?你问问你们余班主,要是有人这么说你,他干不干?”
余袅袅脸唰的一下子变得通红,她在余音社里是头牌的青衣,也算是说一不二的姑奶奶,从来没有人顶过她,顿时娇声叫了起来:“堂哥,她……她说我,你别给他们配了!”说罢手已经拉住了余庆祥的袖子,一副死也不肯撒手的模样。
“啧啧啧,余姑娘,戏班子会戏,凭的是本事,您这样,可真不像……”
“凭本事就别让我们帮忙啊!”
这边儿动静大,商雪袖已经注意到了,看着被拽住胳膊的余庆祥,目光中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笑着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唱吧。到底要不要上来配戏,余班主自己决定。”
说罢她转了身,安抚的看着金锣班的人道:“没事,演起来。”
台上只有一个桌子,充作王位,锣鼓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商雪袖从侧面而上。
她身上不过和余袅袅一样,披了一件青衣的练功褶子,可从台侧走出来那一瞬间,整个下面都安静了下来。
就连金锣班的人,都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
因为,商雪袖在和他们同行的一路上,所有的戏都不过是平平的演,就算是这样,已经强过他们以前雇的旦角儿了。
可现在,一旦她认了真,整个人便都不一样了,仿佛让这荒僻边城的一个普通而陈旧的戏台都耀眼了起来!
她的表情肃穆而又有些哀戚,这是一个刚失去丈夫也是一个帝王的妃子,浑身贵气十足,迈着台步,走到了中间,又透了透水袖,看似随意的那样一搭,水袖便齐齐整整的折到了腕子上——光这一手,就已经让余庆祥的眼光不一样了!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身段,无不是讲究而到位,甚至可称得上精雕细琢……余庆祥瞥了一眼仍然拽着自己袖子的余袅袅,就算是余袅袅的师父,竟然也比不上这个九龄秀!
商雪袖此时已经坐到了桌子后面,脸上表情却更加微妙,仿佛在强自镇定一般,这正合了李艳妃的身份!她本来就不会理政!所以心里没底!只有这样,后面听说番邦使臣轻视女王的时候,才会二话不说的要将国事让给她的父亲代管!
旁边余音社那个演李良的早已浑身发痒了,最后实在忍不了了,道:“我,我可得上去了,这样儿的角儿,不能一起演上一场,可惜啊!”说罢便窜到台上去,时候恰到好处,正来得及念第一句台词,余庆祥便将眼睛眯了起来,这几句念完,便要听听这个九龄秀的嗓子如何了!
九龄秀的声音一出来他就惊愕了。
余袅袅平时在外面也有不少人追捧,还有捧她的文人给她题过“余音袅袅”的字,可见嗓子的确是好的。
可这位九龄秀还在余袅袅之上……不,袅袅不能跟她比……而且,这明剧的味道竟然如此正宗醇厚,这才只是一句念白啊!
难怪刚才她会说让自己决定要不要上去配戏!
余庆祥动心了,若是这样唱一场,这样的一个青衣,配起来该是多过瘾的一件事儿!
檀板声响了起来,过门之后,便是几句唱了。
九龄秀的声音放了出来,她做了提笔蘸墨的姿势,虽然没扮妆,但却如同华光四射珠光宝气的一位贵妃,权倾天下,正在写着一份让位的诏书——每一个举动都优雅端庄,贵气无比,让众人仿佛看到戏台上花团锦簇。
余庆祥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余袅袅的手,和金锣班的毕二奎对视了一眼,便上了台。
这一场戏,唱的酣畅淋漓!
而下得台来,余庆祥也是大汗淋漓,是累的,也是羞愧。
在三人对唱的时候,九龄秀照顾了他和那个花脸!
他今天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一个寻常的在边塞小镇遇到的戏班子里也藏龙卧虎!
最终,三天后的演出,果然像商雪袖预先和瞿大娘子说的那样,角色和她定下来的分毫不差!
严大人看着台上容颜和唱功俱都十分出众的李艳妃,在听到旁边的师爷的话以后,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不是吓的,他是惊喜的。
师爷在他耳边说的是:“大人,记得省郡柴大人发的文么?”
师爷拿手指朝上指了指:“从上面下来的那个。”
他看严大人还一脸茫然,便焦急道:“大人您当时还说荒唐来着……您忘了?”看着严大人恍然大悟,他又道:“在下在西郡看过这位的戏,就是……”
他便指了指台上,轻声道:“演李艳妃的这位。”
师爷将严大人从椅子下面又扶了上去,严大人道:“拘起来?”
这回师爷又差一点儿摔了,恨铁不成钢的道:“那位看重这位,您敢拘?您呀,上报给柴大人,我们这边派几个得力的差役,远远的坠着这个金锣班,别丢了就成。”
严大人皱眉道:“那我这功劳不就没了?”(未完待续。)
师爷恨不得骂几声“糊涂”,弓着身子说话腰都疼了,便也顾不得身份尊卑,抻了一张凳子坐在了严大人的旁边,道:“就算是有功劳,可毕竟越不过柴大人去!您把这个人情送给柴大人,柴大人念着您的好儿,您在陕州也有人罩着是不是?您别看我,难不成您还觉得能顶替柴大人做了一州之首?这是帮着皇上找一个女戏子的功劳,谁能拿这个给您升官?就是皇上,也不能够!话又说回来,您派了人跟着,到底是谁找着的,皇上心里肯定也有数啊!”
严大人眯着眼,看着李艳妃,原来这就是商雪袖。
他的确在收到了柴大人的密信后,说过“荒唐”二字。
————
“荒唐!”
一个茶杯就这样被掀到了织锦深红牡丹地毯上,因为这地毯甚是厚实,所以没有什么飞沫四溅、瓷片迸裂的情况,只是瞬间就在地毯上湿了越来越大的一团,将上面的牡丹浸染的越发红艳。
连泽虞动都不曾动。
萧太后浑身抖着,固然是因为气愤之至,还因为恐惧!
丽贵妃之祸还未完全平息,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从小到大从来律己甚严、天下百姓期盼中的明主,当今的圣上,建成帝……竟然,竟然……她想到这里,心口一阵疼痛,她泛起了青筋的手紧紧的抓着胸口的衣服,另一只手指着连泽虞。
“你竟然用密奏之道去下令找一个戏子……”萧太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这句话说出口,却仍然带着颤音,“你让天下官员如何看你……”
她简直想仰天大哭,这是什么魔障,天下四郡九州二十六府的大吏,该用什么样的心思来猜度这位刚刚君临天下的年轻帝王!
连泽虞眼中的不忍之色掠过,抿了抿嘴道:“母后。腿脚可大好了?太医院刚新来的崔寅是个极好的筋骨大夫……”
“你还知道哀家的腿脚……为了你……淑儿她……”萧太后拭了眼泪,看着连泽虞静静的站在自己面前,就算是刚才她怒极了之下摔了杯子,却仍然是一副静若渊峙的模样,背光的脸上看不清楚任何裂缝。
她及时的停了口,皇帝对皇后其实是很好的。
现在的禁宫之内,只有一位皇后和两位妃子,因为经过祸乱和清洗,所以宫内的人手也不足,连带着宫女的人数也不多。
连泽虞因为念着齐淑在陪着她奔逃的时候伤了身子,所以基本都歇在中宫,别说太医治疗时从来都是细细问过,就连饮食忌讳也都记着,偶尔也会喊两个妃子——就是两个太子侧妃李氏和张氏,现在分别封了贞妃和静妃,过来陪着皇后说说话,相处的极为融洽。
可萧太后却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一样了!
她恳切的看着连泽虞道:“皇帝,淑儿身子不好,现在后宫冷清,哀家倒还能动弹,能替皇后张罗张罗,不如下旨采选,到时候什么样子的名门淑女没有呢……”
连泽虞皱了皱眉头,道:“母后,儿子还不知道,您从何得知密奏之道。”
萧太后愣在了那里。
密奏之道……她……这是在指责她不该干政么?
可连泽虞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往前走近了些,躬下了腰,单膝的跪在了萧太后的腿边。
父皇的事情,被掩盖的很好。母后一直觉得父皇一时糊涂,最后是被丽贵妃所害……宫内冷清,母后在逃出宫去的时候,她身边的亲信宫女、嬷嬷都被丽贵妃剪除了,以至于钟粹宫这般的冷清。她的身边,没有了父皇,甚至连一个熟悉、认识的人都没有了。
只有一个晋太妃,可晋亲王还有王妃和子女在,他已经下了恩旨,晋太妃可以出宫同住,得以在余生过上子孙绕膝的日子,因此也不能时时刻刻的陪伴。
他母后不知道父皇是他逼死的。
想到这里,他诚恳的道:“母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宫里也多些人气儿,热闹热闹。但是,母亲,儿子也有想要的东西。”
萧太后四皇子府,再到中宫,现在来到了钟粹宫,成为了太后,听到连泽虞这句话,便知道这已经算是今天这番谈话最好的结果了。
她缓了神色,拍了拍他的手温声道:“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是个人?哀家不是阻拦陛下,而是或许有更好的方式,这样陛下也是将那个——女伶,放在火上烤,而且这样得了来,难免会恃宠而骄。”
“她不会。”连泽虞稳稳的道。
萧太后看着皇帝如此笃定,反而心中益发的震惊,可却不动声色,嘴角含笑道:“陛下也不要多操心了,国事繁多,哀家听说陛下每日早早就去了御书房,处理政务要一直到子夜以后,淑儿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陛下若疲倦,便在勤政殿安歇就是,也省得两头跑的辛苦。”
连泽虞应了一声,又看了看时辰,道:“母后,儿子还喊了人议事,您好好将养身体,采选的事儿,您闲了就做一做,累了就放着,或者叫晋太妃进宫来帮着你,儿子不急。”说罢起了身,转身而去。
萧太后的脸色立刻就阴了下来,招了招手,对着身边儿的大宫女玉帘道:“去,让皇后过来一趟。”
连泽虞快步走在钟粹宫通往御书房的路上,旁边的亲卫荆大看到他招了招手,便低了头过去。
“密奏之道的事,查一查吧。”
通往九州的这几条密奏之道并不是先帝安排的,而是他在太子的时候便布局的。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四郡之大、权势之集中,以后必成隐患,原本郡之下有九大府,之前已经在他的一番运作下换上了他的人,他设此通道,为的便是能最快、最准确的得到四郡的动态。
若不是思念成疾,而商雪袖又音信皆无,他怎么会动用这个法子?
他看着袖口,又出了神。
登基之后,宋嬷嬷从霍都返回了上京,先去看了萧太后,然后才见了他。(未完待续。)
宋嬷嬷那时露出了担忧的样子,道:“陛下,老奴……老奴没跟太后说商姑娘的事儿……”
连泽虞并不在意这句变相的表忠心,只是关心商雪袖怎么样了,心情好些了么?身子养好了么?
可没想到宋嬷嬷只能说个大概!
他离开南郡不多时日,萧迁就将商雪袖接走了,而因为商雪袖心结仍在,不愿意接受宋嬷嬷的照顾,所以到了霍都以后就送宋嬷嬷返京了!
连泽虞原本还颇为放心的。
萧迁是阿袖的师父,又是自己的堂舅,定然能照顾好阿袖,可……无论是上京还是宫里的事情在他没日没夜的处理下,终于都平定的时候,当他觉得可以与阿袖相聚于上京的时候,萧迁一封极尽恭谨的折子到了他的手里——商雪袖挂班离开了霍都,至于到了哪里,折子上写:“臣不知。”
连泽虞当时就把那个折子撕了。
萧迁难道不知道阿袖身体刚好么?难道不知道阿袖心情不好么?难道不知道阿袖一个女子孤零零的在外挂班该有多不妥么?难道不知道他和阿袖……
他不是没有安静的等待过。
他还记得阿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第二次见他的时候,都带着笑意,说:“戏班子原本就是天南海北的走,一定有去上京的一天,但有相召,一定前往。”
并不等他相召,各个极具名气的大戏班子在上京平定后从天下各地汇集上京。
庆祝新帝登基的戏,连演了半个月,甚至连新音社也来到了上京……可她已经不在新音社了。
是啊,新音社的人伤透了她的心,所以她不要了。
连泽虞就这样等着,差了手下的人去看了一场又一场的戏,每个来到上京的戏班子都没有她的身影。
他终于有些怕了,如果是她根本就不想来上京呢?
一想到这里,连泽虞的脚步又快了几分,旁边伺候的太监是祸乱中逃过一劫的来公公,他不知道也不敢问这位年轻的皇帝为何忽的就焦虑起来。
只是没走了几步,这位皇帝又停了下来,来公公差点撞上去,惊了一身汗。
连泽虞抬头看着皇城远处,红墙碧瓦的上方,晴朗的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只有湛蓝湛蓝的天空。
一句低语从他唇中溢出:“但有相召,一定前往……而到现在,你我就要注定天南海北了么。”
————
金锣班和余音社齐齐拿了严大人的厚赏,因为这一场戏极应景儿,行头光鲜,唱的又好又热闹,最关键的是陕州实在太偏了,寻常一年半载也盼不来一个戏班子往这边儿跑,百姓们看的兴高采烈之余,无不交口称颂陛下圣明——严大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兴高采烈的写折子颂恩,那边,金锣班和余音社也停止了临时的合作关系。
虽然余庆祥对这个九龄秀极其感兴趣,无奈余袅袅和瞿大娘子相看两厌。
瞿大娘子在商雪袖的建议下,决定继续往西北走,驼山镇加上这场戏不过才演了两场,可以留给余音社。
虽然对方未必领情,但是也算金锣班结个善缘。
其实到了驼山镇,再往北,也就只有零星的小镇了,也不一定能赚到钱,但商雪袖却不想就此返程。
她想往北,多看看塞外风沙——她甚至还想着,若是能多停留一段时间,便可看见风雪吹沙那样的景致。
或许是因为这次和余音社的合作,金锣班的人都更加看重商雪袖了,尤其是瞿大娘子,听说商雪袖想要往北,二话不说就吩咐了下去。
商雪袖鼻子一酸,道:“瞿大娘子,我知道那边儿没有什么赚头儿,您和金锣班带着我行了一路,到这儿已经很感谢你们了……我雇个人带我往北走就好……”
瞿大娘子道:“我不放心,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孤零零的去再北边儿,可别说傻话了。”
待要再坚持,商雪袖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害怕,又有些不好意思。
瞿大娘子笑着坐到商雪袖的身边,用厚实的胳膊拢了商雪袖,道:“这娇弱弱的小身板儿,看我这一只胳膊都圈得过来。九龄秀啊,这一路上,我也没少看着你,凡事得往好了想,看看,这地儿也算是苦寒之地,可照样有人在这里过的乐呵……你得自己放开才行。”
“嗯。”商雪袖也知道自己心事在怀,难免被瞿大娘子看出苗头,她这样劝解,全然是一番好意,便点了点头。
越往西北,人烟越少,他们找了一个向导跟着,才知道城镇与城镇之间也经常要走上好多天的路程,因为金锣班行李不多,气氛也比较融洽——就连班里的人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看到眼前的疏阔景色,就便是有些许隐藏的抱怨,也消散无踪。
商雪袖看着才十三四岁的几个少年边练功边打闹,花平嘻嘻哈哈在旁边看着,发出了无所顾忌的开心笑声。
花平原本是余音社的人,这次合作以后,死活非要从余音社出来,要跟着金锣班,确切的说,是想跟着商雪袖。
余音社二话没说就放了人,皆因这个花平实在不是个什么重要的人物,只是一个龙套而已。
但是这个四十来岁、面貌普通全无特点、甚至连演一个龙套都极其一般完全没有任何亮点的人,却自诩为“天下第一龙套”。
至于金锣班为什么同意他跟了来,也完全是因为他便宜!
花平不要钱!只要有饭吃就行了!
商雪袖原本不以为意,结果一路走来,闲聊之下才明白,这回她真是捡了个宝贝了!
怪不得敢自诩为“天下第一龙套”呢!
皆因花平也是个戏痴,是个不下于萧迁的戏痴,逢戏必看,只不过斤两有限,懂的也不多,最关键的是:银子不多!
他父母早就没了,又有这么个花钱的爱好,最后他戏瘾上来,竟让他憋出了一个法子出来——做龙套!
这样儿看戏不用花钱,还有口饭吃,何乐而不为?
(忍不住写在正文里,看书的亲们,请支持正版。作者拿的不多,一次订阅一章,到手也就3、4分钱)(未完待续。)
就这么着,花平就走上了龙套之路,一做就是二十来年,呆过一百多个小戏班子!就算是四王之乱那会儿,也没影响了他在各个戏班子里混。
商雪袖无论是问他什么戏,谁怎么演的,他都能说出个子午卯酉出来!
像花平这样儿的人,商雪袖想着,就算是自己拢不到身边儿,也要荐到六爷身边儿去。
她看着这群人十分热闹,自己则慢慢走到一边,入眼处,北境荒原开阔而清冷,头顶这一片天,距离地面极近,似乎那云朵也触手可及一般。
远处似乎又刮起了风沙,她眯了眼睛,只觉入目的是一团团泛黄的烟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不知怎地心里就想起来《出塞》,商雪袖便低声唱起来:
“莫说是个人,就是那马到关前,
马到关前也就步懒移。
人影儿稀,人影儿稀,
只见北雁向南飞。
冷凄凄朔风似箭,
又只见旷野云低。”
她再次向旷野中看去。
风沙似乎是为了这一刻特意稍息,她终于能看清楚,那一团团仿佛携带着风沙烟尘的,是数十骑人策马而立。
打头的那个,对于商雪袖来说,似乎隔了一辈子那么久没有见面,却是一辈子也不曾忘怀。
商雪袖嘴唇打着颤,喃喃的念着。
“阿虞,阿虞。”
她似堕入一场美梦,心里糊里糊涂,就连眼睛里都糊成了一片;她又仿佛是清醒的,就算是什么都看不见,可是那个身影就在她眼里,心里。
商雪袖不知不觉的向那身影奔了过去,又起了风,刮在脸上,眼泪就这样被吹干,又有些干干的疼,可是她还是想跑的快点,再快点,虽然她知道这是真的,这不是梦,他就在那里,不会消失。
那张脸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仿佛只要再一刻就可触摸,商雪袖伸出了双手,她想啊,若是摸上去,定然是温温的,暖暖的,又有些糙糙的,会将她的手心弄得痒起来,也会将她的心变得充盈起来。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触摸到,就被马上的人借着她奔跑的势头掠到了马上!
“阿……”商雪袖慌乱了起来,她坐在连泽虞的身子前面,被他结结实实的抱在了怀里,可这样,她便看不到他了!
她想转身,她想回头,可却被死死的禁锢在那里,连泽虞的气息靠近下来,最后他的头落在了她的脖颈旁边,一股股的温热时快时慢的喷在她的颈窝处,而后她便感觉到湿意。
那是阿虞的泪。
是冰冷的,也是滚烫的。
商雪袖放任自己靠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无声的哭了出来。
侵袭她的,让她心头如同针扎的,是阿虞——在萧园中对他微笑的阿虞,在散戏后的夜风中等着她的阿虞,在西都抱她入怀的阿虞,为她南北奔波的阿虞。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以后,回到莺园中,说起太子殿下,那是军中都要叫一声“修罗”、“煞神”的人物,又不记得是青环还是青弦纠正着说,那是“玉面修罗”,她能记得那一晚上对殿下的每一句描绘。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刻入心扉,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可转瞬间,便哭的更加厉害。
这么厉害的阿虞,竟然在她面前落泪。
一旦这么想,商雪袖的心疼的停不下来,她却仍然转不过身来,便偏了脸,连泽虞的发丝就那样拂过她的脸颊,泪水也仿佛被他的发丝带走了一些。
而她觉得自己这样笨嘴笨舌的,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她也只是亲了亲他的发丝。
连泽虞的双手便从她的腰间松开,两只宽大粗糙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脸。
她的脸自然还是湿湿的,他就用拇指轻轻的向两边擦拭着,可拇指上因常年练武而形成的厚茧儿还是让她的眼睛下面一阵微微的刺痛,让她的心头也如同沙石打磨,钝钝的;他的手掌那么温暖,又那么大,仿佛能将她的脸整个都包起来……
商雪袖眨了眨眼,她不能再哭了,不然眼睛一直泡在泪水里,一直都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的双手情不自禁覆盖上了他的手,那么小,只能盖住他手背上的一小块,他便将脸也凑了过来,胡子茬儿扎在她的手背上,柔软的嘴唇细细密密的吻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在这一层一层恨不得将他包围又恨不得被他包围的亲密中,在这一层一层恨不得将她藏起又恨不得被她藏起的缠绵中,连泽虞轻轻道:“阿袖,别离开我。”
商雪袖软软的靠在他的身上,嘴角微微的张开,眼光前所未有的明澈。
“好。”
她说了,她终于说出口了。
商雪袖觉得自己全身没有了力气,可又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而背后可以依赖——坦然的承认又有什么不好,这终究是她心中所愿。
她愿意。
这一刻,她想起萧园,想起赛观音和六爷,想起舞台上绚烂,想起余梦余、徐治等人仍在天地之大下四处闯荡,可她再一次点了点头。
“好,阿虞。”
一阵风吹过,商雪袖迎着风,微微眯着眼睛,头发就丝丝缕缕的拂到了连泽虞脸上。
连泽虞突然笑了起来。
那一次在萧园见到商雪袖,她喝了桂花甜酿,脸上泛出了粉红色,便去开了窗。
那时夜晚的风也是吹乱了她的头发,他曾偷偷的藏起那一点点小小的羡慕,羡慕微风可亲近她的青丝,羡慕她的青丝可亲近她的脸庞,而今日,他曾羡慕的,都已在他的怀抱中。
想问出口的疑问,想倾诉的思念,失去她踪迹的惶恐和茫然,得到她消息的狂喜,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一路奔波而来的疲惫和委屈,尽数化为一阵尘烟。
自从有了她,他竟然数度词穷,竟然没有什么可以形容她开口这一刻赐予他的喜悦。
她开口说“好”字的一瞬间,连泽虞的脑海中仅剩一片空白,慢慢的,翻来覆去的两个词“值得”、“圆满”,不停的划过来飞过去。
而她竟然又那么肯定的,再说了一遍。(未完待续。)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未能加载文件或程序集“=1.0.0.0,culture=ken=null”或它的某一个依赖项。系统找不到指定的文件。
李玉峰手里拿着戏单子,和商雪袖的亲笔信。
他仰头看着屋顶,还未及感慨什么,就听门声一响,他急忙掩饰好情绪,是小玉桃走到了他身边,道:“哥哥,商……班主姐姐要回新音社么?”
商雪袖为什么离开了新音社,里面的人,多少都是有些明白且内疚的。
但人既然已经走了,新音社的牌子却还在那里,新帝登基,他们往上京跑了一趟,仍旧是极受追捧,尤其是小玉桃,终于成为了新音社当仁不让的青衣头牌,说内心里没有一些儿高兴,那也是假的。
因此她比谁都关注商雪袖的动向。
李玉峰看了妹妹一眼,到底也不忍心说什么,只是把戏单子递了过去,道:“是好事。她请新音社陪她演完这最后七场戏后,就要归隐。”
商雪袖并非无情之人,这七场戏,算是一个正式的告别,是对梨园的,也是对新音社的。
同时这也是一份厚礼,给新音社最后的一份礼物。
演过这七场戏之后,新音社声名将会更大。
他没有商雪袖和萧迁那样的视野,却也知道,前不久邬奇弦和“活梦梅”双双归隐,现如今商雪袖也退出曲部……恐怕很长一段时间,生行和旦行都难出匹敌这几位的天才人物了。
这是遗憾的事情,可是李玉峰心中不仅仅是遗憾。
小玉桃的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哥哥,哥哥。”
李玉峰回过神来,笑着道:“将大家伙儿叫过来吧,我们要备备戏,务必将这七场戏演好。”看着小玉桃欢快的答应了一声,便又道:“叫人去打听一下,商班主什么时候进霍都。”
————
南方的初冬格外的阴冷,泛着潮气和湿意,仿佛这样还不够,这会儿又下起了小雨。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萧园的气氛也更增压抑。
青玉、青环和青弦躲在莺园里不敢出来,在莫忘居伺候的人则更是瑟缩,恨不得将自己个儿缩到角落里。
谷师父扶着赛观音,站在那儿。
赛观音勉力的挺直着双腿,优雅而冷静的站着。
萧迁面前的书案上,放了很多东西。
那只玳瑁匣子上次就坏了,换了一个银质的匣子,却不是普通的银匣子,雕工极好,上面嵌着栩栩如生的翡翠叶片和珊瑚珠子,拼成了一幅相思红豆,旁边整齐的摆着文房四宝,还有萧迁未写完的本子。
除此之外,还有十来天前商雪袖托人从西北送回来的信。
那信同往常一样仍是厚厚一摞,几乎可以装订成册。
商雪袖在里面详述了担担戏里面儿的各种对唱,写着还有顶针这样儿的唱法,又将自己认为明剧里的板式上较快的对唱参照担担戏的对唱做了改动,别有一种针锋相对的感觉,极适合戏里面互相争执的对唱。
可不过只过了几天,另一个消息也传了过来,一张纸那么薄,被萧迁随意的丢在桌上,他待要不信,可霍都都已经传遍了。
商雪袖要归隐。
萧迁的手微微的抖着,还紧紧捏着另一张纸。
那是来自昔日的太子,当今的圣上,以外甥的名义写给他的信。并没有写什么别的东西,只一样儿,请他勿怪商雪袖。
赛观音嘴角微微的翕动着,她心中充满了疼痛的痛快。
她沉静的吩咐着:“檀板儿,你带青玉、青环她们几个去把商姑娘的行李都收拾好了;谷师父,你将商姑娘请进来吧。”
“不准!”萧迁红了眼,道:“不准让她进来!”
谷师父便忧虑的看了看赛观音。
“六爷,外面落雨,跪在地上,伤了腿,就是一辈子的事。”
“不,”萧迁此刻再难以维持以往的平静:“我不见她,我没有让她跪在我门口,她想走,走就是了,她休想让我同意……”
赛观音看着慌乱、无措的萧迁,他年轻时固执而任性的影子似隐似现,突然就悲伤起来,这样的结果对于高傲的萧迁来说,不能接受,却无法反抗,她道:“六爷,她需要你同意什么呢?”
她示意谷师父扶了她,转了身向外走去,想了想,还是回头道:“六爷,你要失去她了。”
商雪袖跪在雨里,因为萧六爷震怒的关系,并没有人敢给她打伞,她便小心翼翼的护着怀里的包裹,生怕淋湿了一星半点儿。
一双绣着柳叶的鞋子出现在了她面前,她抬起头,伞下的观音娘子目光那么复杂,仿佛在说着,你终于还是这样选择了,又仿佛在问着,你为什么要这样选择……
商雪袖动了动嘴,却仍是无言的低下了头,观音娘子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进去吧。六爷……没有办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他,从没有……”
说到这里,赛观音向着屋里望去,原先经由商雪袖这件事而获得的小小畅快,俱都变成了难过。
六爷,他何尝受过这样的压制。
哪怕是个什么其他的勋爵,六爷都不会轻而易举的放了商雪袖。
可那是皇上。
商雪袖站了起来,二话不说的低头进了屋。
观音站在屋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下了台阶,她走的极慢,不过几尺的距离,就听到屋里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被萧迁摔在了地上。
谷师父担忧的看着赛观音,赛观音却反过来拍了拍谷师父扶着她的手,道:“没事。以六爷的想法儿,他自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总得让他把这火气发出来,”她无奈的笑笑道:“他顶多摔摔东西,又不会吃人。说到底,现如今他还能怎么样呢?”
细细密密的冬雨淋了下来,这会儿仿佛更大了些,赛观音不由得将斗篷裹紧了一些,心中想着:也不晓得六爷是否后悔。
她又想,以六爷那样的性子,一定不会后悔,他也不是一个肯后悔的人,再来一千次,他还是会那么做……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响了,那个代替之前那只玳瑁匣子的银制信匣,此刻也是破碎支离的掉在了地上,盒面儿上的翡翠摔成了碎片,珊瑚珠子滚了一地。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心疼六爷好几秒-___-亲们呢?
商雪袖就在萧迁的怒气下,在一堆胡乱丢出来的东西中跪着,刚才她甚至被一本书砸中了。
可是她没有那么害怕,也没有那么忐忑。
或许原先所有的畏惧,皆因为她不敢去选择,怕这样,怕那样。
可她现在有了选择,反而觉得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可以坦然面对萧迁。
但是,虽然没有惧怕,却仍是深深的抱歉,比抱歉埋藏的更深的,更让她忍不住哭出来的,是感谢。
她第一次没有在萧迁前笔挺笔挺的跪着,从她进屋起,便低了头,她不是来吵架的,也不是来争执的。
怒气终有尽时,六爷也总会有稍微平静的那一刻。
她忍不住的想到,严肃如六爷这样的人,发起脾气来,却如同小孩子一般,喜欢乱摔东西,只是……若她离开以后,能惹六爷这般生气的人,也会少一个吧。
商雪袖便忍不住抬起了头,一旦入宫,恐怕再难相见,终于还是泪流满面道:“六爷,六爷,您消消气。”
萧迁无力的将手中的东西放了下来,眼眶通红,在商雪袖目光对过来之前别过了头,看着窗外,后院中的竹林被冬雨打的萧索无比,他笑笑,道:“我怎么敢生气。”
“六爷,”商雪袖的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我感激您,我一直都感激您,这些年在我身上花费心血无数,让我从一无是处的商秀儿变成了今天的商雪袖。”
她的眼泪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我感激您,最后终于让我的缺憾补成了圆满——这或许是您做过的后悔的事,我还曾经跟您争吵,可如今只有感谢您,让我不曾错过了他。我……我想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报答您的大恩。”
这话她说的动情,可仿佛再次燃起了萧迁的怒气,他的手握紧了起来,几乎咬牙切齿而又满含讽刺的道:“既然如此感激我,为何又让我一腔心血付诸东流?若想报答,并非不能。”
他回过身来,怒喝道:“唱戏啊,继续唱明剧,便可报答我!”
商雪袖抬了头,看着萧迁。
萧迁看着她,她的目光澄澈,一字一句的问道:“六爷,若少了一个商雪袖,明剧便不行了吗?”
萧迁从未觉得,直视商雪袖是这样难的事。
明剧以比他预想还要快的速度风靡天下。
一个个的大小班子改唱明剧,而大戏班子也在做他们自己的明剧本子,又因为原本各家底蕴、风格不同,唱出来的明剧也各具特色,假以时日,便会流派纷呈……
纵然少了一个商雪袖,明剧,还是明剧。
可是,这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得了这样一个人,打造的完美无缺,若是一直这样唱下去……他明白,他也懂得,然而眼神还是黯淡了下去。
他舍不得。
商雪袖是一个人。
虽然他心里无数次将她比喻成良玉,可她终究不是他能握在手中的玉。
早在商雪袖挑班离开萧园的那一日起,他就明白早晚有这样一天,她会脱离掌控,他原本也无意掌控她不是么?
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
“六爷,”商雪袖殷切的看着萧迁道:“或许您觉得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自己找借口。我小的时候全家都是种地的,门前也会种些花木,看到我爹将长得又直又长的茎杆掐掉,总觉可惜……可您一定懂的,是不是?”
萧迁怎么会不懂?
汇聚千言万语,只得一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商雪袖又叩首道:“六爷,我感激您。您从未拿我当过弟子,以前我内心还多有抱怨,觉得您是不想和我扯上太多的关系。”
说到这里,她的心情夹杂着激动、伤感、内疚,在知雅水榭楼顶上的那些话,她到底食言了:“可后来才明白,您将我看作、看作……”她泣不成声的道:“看作志同道合之人,我感激您对我如此看重,也万分抱歉,半途而去。”
她站了起来,将手边的东西静静的摆在了桌案之上,道:“这是我几度重新誊写的……算是为明剧尽些力。”
若能兼得,她怎么会舍得放弃明剧,放弃戏台,可是她也始终记得赛观音的话。
从小时候的那一场大水,到现在,商雪袖早已知道有些梦做都不能做。
从此她孤身一人,萧园再也不是她的依靠。
她止住了眼泪,道:“六爷,以后,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得上话……但只要有能尽力之处,我会为明剧发声。”
萧迁看着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你会后悔的。”他道。
商雪袖笑了起来:“六爷,说到底,我们都是有一个目标便无论如何都想为之努力的人。为什么庆佑十二年的时候,伶人会脱了贱籍?六爷,您到现在,都不曾放弃过,对比之下,您说我会后悔,可我不这样想。”
她坚定的道:“恰因为我不想后悔。”
————
七张朴素的请柬一字排开。
每个请柬都夹了一页纸,除了写了恭请观戏的话,还细细的写上了这戏分多少折,都什么人饰演什么角色,文武场子又是什么人,甚至连最末流的龙套名字都写在了上面,更不要说将知雅水榭最好的一个雅间留给了萧迁。
全霍都,只有萧六爷才有这样一套请柬。
这请柬自然是商雪袖下的。
萧园已经恢复了安静,谁也不敢接近的莫忘居里,只有赛观音才知道,萧迁曾经在商雪袖离去之后的这些天里有多么痛苦。
屋里那么整洁、干净,地面上一尘不染,仿佛之前那场愤怒像一场梦。
火盆偶尔发出了轻微的响动,书案上除了请柬,是商雪袖留下来的各种抄本。
戏本子是最多的,然后便是明剧的曲律集成,还有两本图册,专门讲行头和水袖的。
商雪袖画画的功力已经相当可以了,写意之间就将水袖的用法绘制的极为传神。
更兼一些零散的还未来得及成册的各种心得,都是呕心沥血之作。
赛观音难免皱了眉头,这样一大摞,商雪袖真的是……她最终只是缓缓的离开了书案,寻了一个青花缠枝番莲纹的梅瓶儿,将手里还未开的梅花插了进去。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商雪袖的话来自于我们老家农民的话,掐尖憋杈,也就是说把枝头剪掉,才会分出新的枝杈来。她希望自己归隐为明剧带来的作用是积极的。
顿时满室暖意中有了几点亮色,赛观音双手摆弄着花枝,试图弄出一个形状出来。
她边端详着梅花,边道:“六爷,您还放不下么?商姑娘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明剧。”
萧迁一直瘫坐在椅子上,赛观音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六爷,您后悔了吗?”她问道。
萧迁顿时紧绷了身体,手也紧紧握在了椅子扶手上,道:“我不后悔,我后悔什么?”
“那就是了。”赛观音微微笑着:“商姑娘也不会为这样儿的选择所后悔。你们俩,是一样儿的人。”
她看了一眼萧迁,重又将眼光聚集在那瓶梅花上,拿起了修枝剪子,剪除了一个残枝,道:“六爷,她迟早也会离开的,不进宫,也要嫁人生子。一旦过了这样儿的坎儿,技艺都会大打折扣,身为女伶,没有办法。”
萧迁满脸的失落与疲惫,撑起了身体,走到观音身边,双手便轻轻的放在她的肩上,叹了口气,道:“我只是不甘心……她是明剧的……”
赛观音回过头来,仿佛在说商雪袖,又仿佛在说自己,她眼中泪光莹然:“六爷,你以为商雪袖就甘心么?但是说到底,你们男人可以一分为二,我们,却只能二中选一。”
“观音,观音。”萧迁没有想到赛观音说出这样的话来,却无言应对,最终只能轻轻的嗟叹。
赛观音擦了擦眼泪,又温柔的笑起来,道:“六爷,以后再不能看到商姑娘的戏了。我还一场都没有看过……这七天,您就算是为了我,带我去看好不好?”
萧迁怎么会不知道赛观音是怕他拉不下脸来看商雪袖的最后这七场演出,为了他的面子才这样说的?
他轻轻的点点头,道:“好。”
连续七天,分别是《吴宫恨》、《春闺梦》、《一捧雪》、《牡丹亭》、《长生殿》、《生死恨》、《玉堂春》。
这七出大戏,并不是每天才放出来当天的戏码儿,而是一下子七幅大幕,就挂在知雅水榭的墙外,将那粉墙遮挡的严严实实。
新音社本来就已经是顶级的明剧班子,里面各行当的角儿都是极有名气的,他们的搭配也是各个班子中最好的一个,就连镜鉴班这样儿的老资格班子都比不得!
更让看客们兴奋也动容的,是余梦余再度与商雪袖合演《一捧雪》。
而先前归隐的邬奇弦和“活梦梅”,也双双出现在霍都。
邬奇弦除了为她配《长生殿》里的唐明皇,还与余梦余一起为商雪袖挎刀助演《玉堂春》的刘秉义、潘必正!
里面的小生——王金龙那个角色自然是“活梦梅”的。
这还不算,还有千里迢迢从上京南下的响九霄!她为商雪袖配了《长生殿》的梅妃!
因为这是商雪袖要留给新音社的最后的厚礼,所以除了上面这几个资格极老的名伶,其他的若干私交极好的名伶又不少愿意出演配角儿的,都被她委婉的谢绝了。
这样的七场演出,座儿钱已经被炒的比之前霍都演的那场《郦姬祸》还要高了!
仿佛是因为最后的盛宴,商雪袖越到后面演的越发尽心。
好像一株奇花,要在这七天中绽放出最美的姿态,这戏台上的美,让人目眩神迷,却竟找不到什么词可以形容。
夜色下的知雅水榭临于水面之上,静静的伫立在那里。
里面笙歌阵阵,锣鼓声喧,灯火通明,还不时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知雅水榭的角门前有十数人马并一辆车。
那车辆四马齐驾,马儿通体黝黑,甚是肥壮,在月色下泛出了油光来,一看便是喂养的极好的马。
马车的外面看似普通,内里却布置的极尽舒适。
价值不菲的暗纹勾花蜀锦做了靠枕座垫,熏炉放在座位下面,将里面熏得香暖宜人。
座上的檀木抽匣里放着各色干果,对面儿的座位上还放着一个提篮,篮子里装着冬天难以觅到的鲜果。
似是怕乘车的人太闷,角落里还摆放了几本用来消遣的书,准备这些书的人煞是体贴,仿佛怕看书的人伤了眼似的,这几本书要么是图册,要么字极大。
外面等候的这几个人身量高矮、穿着打扮俱是一样,体态魁梧,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军士的派头。
在这场盛事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已经等了足有两个多时辰,脸上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只有郑重肃然。
里面的戏早已经结束了,商雪袖谢了三次幕,便不再露面。
人潮大多散去,却仍有久久不肯离开的人。
萧迁静静的坐在雅间里,旁边是赛观音,他看着空旷的台上,检场儿的人正将桌椅道具抬下去。
拂尘文会的一批人以卫淡如为首,正茫茫然的向台后张望,还有余梦余、响九霄等伶人,也在窃窃低语。
萧迁苦笑了一下。
商雪袖为当今圣上考虑甚多,不曾对任何一个人说过她为何隐退,隐退后又去何处。
这些人不是没问过,尤以拂尘文会最为着急,卫淡如和计无筹甚至从上京跑了过来。
筹排这七出戏的一个月以来,几乎天天来问,责怪也罢,哀求也罢,可硬是没撬开商雪袖的嘴。
唯一有可能知道的就是邬奇弦了,那是个聪明人,演完以后便带着“活梦梅”离开了。
商雪袖此时终于来到了后台她的房间里,小玉桃敲了门,要过来帮她卸妆,她摆摆手拒绝了。
在这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房间中,商雪袖对着镜子,极仔细的一枝花、一根发钗的拿了下来,整整齐齐的摆在盒子里。
待到行头全部都卸了下来,她才脱去戏装换了常服,洗发净面。
等她将头发绞的差不多干了,松松的在脑后挽了起来,又将刚才的戏服仔细叠好,放到戏箱子里。
这桩桩件件,她做的极其缓慢,但即使动作再慢,这最后一件事,也做完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了门道:“玉桃儿。”
小玉桃扭捏着走到她的身边,到底还是问道:“班主姐姐,你干嘛要归隐?你现在正是红的时候,全天下唱明剧的伶人里你是站的最高的那个,多可惜啊!”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嗯,要走了~~
商雪袖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指了身边一摞匣子,道:“这些留给你。”
那一摞大概六七个匣子,里面装的都是价值不菲的头面,是由程师亲自打造的,极为精致华美,小玉桃喜欢很久了。
李玉峰和班子里其他人一直在关注着这边儿,闻言一齐走过来道:“班主你这是……”
“我已经决定不再唱了,留着也没有用,这些头面,还有那几箱戏服,留给小玉桃。”
她郑重的对着众人道:“小玉桃算是我的亲传弟子。”
商雪袖离社以后,小玉桃作为头牌的青衣,也懂得了不少东西,听了这话极麻利的跪了下来。
“玉桃儿,我的戏,你耳濡目染,加上我时常教你,你大多都会了。以后自己要勤学勤练,不可荒废。那些个春字辈儿的学徒,也好好带出来。”
她谆谆嘱咐着:“千万莫忘了新音社的初衷,它是第一个唱明剧的班子,不在伶人扬名,而在传播教授明剧,春字辈儿的,是它第一批弟子,切莫耽搁了他们。”
李玉峰眼睛热热的。
商雪袖的名声到现在有多大?他太了解了!
她这样突然的退出了梨园,必定与南郡时被大家伙儿合起来伤透了心有关!
可她却仍是认了妹妹做亲传弟子,唯一的弟子!
只要小玉桃她肯好好唱,用心唱,眼前的路说有多宽,就有多宽!
商雪袖看着小玉桃,道:“这新音社,由我的手,交到了你的手。本钱是我给你的,但你能不能拢得住,还能再生出本钱来,就是你的事儿了。”
她挥了挥手道:“你们出去吧,帮我把花平叫过来。”
在西北的时候商雪袖在连泽虞差遣的人护送下南行,花平原本就是看上了商雪袖,要跟着她的,所以便一直缀在他们那一行队伍的后面。
那些护卫商雪袖的人可不是吃素的,当天就把他揪了出来,还是商雪袖说他是熟人,这才救了他一命。
花平陪着商雪袖返回霍都,杂七杂八讲了一路,全是他看过的戏,就连商雪袖都佩服他见识广博。
待到了新音社里,更是什么都懂,又不挑演什么样儿的龙套,还不计较银钱,倒是很快就和里面儿的人打成了一片。
这会儿商雪袖把他叫了进来,决定却不好下。
她看了花平良久,才道:“我既然已经决定归隐,是肯定不再唱了的,你是打算留在新音社还是怎么样?”
花平踌躇了一会儿,道:“新音社若没了你还有什么意思?就算是我现在不离开,估计也呆不了多久。”
“那你帮我个忙可好?你去上京吧,秋声社在上京,你将这几样东西给秋声社的徐班主。”
花平应了一声,便将东西拿了过来,倒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几出戏本子。”商雪袖道:“很适合他的声腔。”她想了想又道:“你可以跟着他的班子,秋声社以后会很棒。”
就连商雪袖都夸赞的班子,花平哪会不感兴趣,连连点头道:“交给我就是。”他正要走,又缩回了脚,道:“你归隐是和那群来找你的人有关么?”
商雪袖看着他,微笑道:“不是。只是不想唱了。”
花平也经历过许多分分合合,耸了耸肩,摆出了一副只要有戏看便不太在意的样子走了出去。
什么都交待完了,商雪袖的肩膀才松垮了下来。
她静静的坐着,直到外面全都安静下来,新音社的人已经都走光了,她才拿起了斗篷披在身上,待要离开,却不由自主的走到后台的入相帘子那,偷偷的掀了一条缝。
戏台子上依旧灯火通明,只是空荡荡的。
下面的座位已经被归置到了原处,摆放的整整齐齐,犹自有人在台下流连,从帘子后面看不清那些是谁……她长叹了一口气,说不留恋,不惆怅,怎么可能?
她最后看了一眼戏台子,断然放下了帘子,握紧了手中的画轴儿,向角门外走去。
“商姑娘。”
商雪袖抬头,见是萧迁和赛观音站在通往角门的过道处。
那过道中空无一人,原本平日也是从不打开的,她知道这必是六爷帮忙,为她行了方便。
赛观音道:“六爷对你有话说。”说罢便慢慢的走到了旁边。
萧迁看着商雪袖,想到若是在外面,他凭着这样的身份,有什么事到底也能关照一番,可一旦入宫,便是他再也无法照顾得到的了。
她无论以什么样儿的身份入宫,都是再一次犹如无根的飘萍。
想到这里他胸口微微发紧,他认认真真的看着商雪袖。
“萧园小宴,再勿提起。七年前的移花接木,永不可说。”
商雪袖一个激灵,抬起头,看到萧迁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郑重,甚至有些严厉。
她转瞬明白过来,矮身施了大礼,说话声中已经带了泪意与鼻音:“六爷,雪袖就此拜别了。请六爷与娘子千万保重。”
说罢她起了身,将风帽戴在头上,又拢紧了斗篷。
那卷儿提了《花非花》词的、由她亲手绘制的太子小像,仿佛成了她唯一的依靠,被她死死的抱在怀中,如同一阵风一般从萧迁的身侧经过。
深蓝底、银线绣水浪花边、带着“雪”字的旗子被风高高卷起的,飞舞的漂亮且醒目。
商雪袖毫不迟疑走过彩旗帘子下的通道,再无一次回眸,快步走出了知雅水榭的角门。
身材挺拔高大的护卫先一步开了马车的车门,伺候着商雪袖上了马车,才翻身而跃,坐到驾车的位置后先向后面儿唿哨了一声。
看到随行的数名护卫也都上了马,他才干脆利落了扬起马鞭道:“驾!”
商雪袖感觉到马车的前行,在黑夜里道路上的辘辘声如此响亮。
车内温暖如春,她轻轻的将画轴放在座垫上,画卷上面是即使不打开、她也牢记心头的模样。
画上的阿虞肩披薄雪,门前伫立,一如那晚,她开了门,看到他。
待等到了上京,恐怕已经是深冬时节了,她心中离别的惆怅仿佛被车内的香气、暖意化解开来,只剩下满腔的旖旎情思。
——阿虞,再过一些时日,你打开门,会看到我。
《第四卷·明珠》完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第四卷到此结束了。我们的人生都是一段段的,所以写的时候我也很喜欢这样的写法。非常感谢大家的热烈讨论。下一章是新的篇章,我也准备好了新的书皮和简介,请大家继续陪伴我,鞠躬:)感谢翠翠啦啦的平安符~
“现在宫里边儿人手还不是很够,等宫里充实了人手,再多安置进来。”
来公公偷觑了一眼嬉妃,看她并未因为配比的人手明显的不足而有什么不快,或许是不懂?
说话间,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就到了长春园。
就算是现在是冬天,花木早已凋落,前一阵子的雪没有完全融化,商雪袖一迈进大门,仍是心中有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来公公暗地里也犯起了嘀咕。
长春园是先帝修整的。
因为先帝几次南巡,对南边儿尤其是霍都一带的风貌尤其喜欢,所以回来在宫里就捯饬出了这么一个地方。
这里不同于北方园林,处处都透着精致和匠心,虽然里面也有居处,但是当时没有赐给任何一位嫔妃,而是先帝和嫔妃们时常过来赏景游玩的地方。
这回为了这位嬉妃,圣上重新修葺了长春园,硬是把一个游赏的园子改成了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
他思量着,又陪着小心道:“娘娘,现在是冬天,不好看,待到了开春,那才美呢!”
商雪袖点点头,这已经很好了,她知道,阿虞是知道她原本就在萧园住过很长的时日,怕她念想,才让她住在这里。
虽然是冬天,可屋后仍然有青松翠柏,脚下的雪早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可触目所及的太湖奇石上还残留着晶莹剔透的白雪,趁着一蓬蓬的修竹,让这冬天里的长春园又活泼又精神。
来公公心中又暗自提醒着自己,做了奴才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了一番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位嬉妃,的的确确就是当年他去传旨的时候遇到的那位新音社的商雪袖商班主!
当时他见这位商班主的容貌甚至在他见到的所有的嫔妃之上,还半警告的说了一句“别贪图别的”。
可转眼间,先帝就换了当今的圣上,这位商班主,成了当今的嬉妃!更古怪的是,宫里边儿谁也不知道这位嬉妃娘娘的来历!
他细细的回想着,那次庆贺罪妃生辰的献演,是谁守着伶人进宫的偏门?谁带着几个戏班子去戏台子那边?都还有谁见过这位商班主?
来公公在脑海中捋了一遍,才惊觉这些人——包括先帝身边儿的祁德贵都好像都死在了那场宫乱里,那么说,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打定了主意,他也从来没见过这位嬉妃娘娘!
商雪袖哪里知道这一瞬间身边儿的来公公心里已经千转百折?
她此时站在一座木桥上,桥下清波粼粼,因为岸边还有雪色,衬得这一弯水更加幽深。
来公公躬了身子道:“这水是活水,专门从南京河里引了进来,再流往西京河,这会儿没什么看头,要等着秋天,娘娘您看,水旁边儿那零零散散的就是公孙树和红枫树,秋天时候叶子掉了,落在水里边儿,红红黄黄的,整个水流跟锦带似的,娘娘们都喜欢来这儿赏景。”
说到这里,来公公便觉得自己说多了,说景儿就好,说什么其他娘娘啊!
他引了商雪袖下桥,道:“娘娘,外面儿到底还是有些冷,奴才陪您进屋看看?”
商雪袖微笑着点点头,由着萍芷扶着她向长春园深处走去,眼前渐渐显露出青砖红瓦的一趟屋子来。
迎面的是极齐整的面南背北的五间房,左侧则连着一溜儿红柱青檐的长廊,在长廊的另一端是临水的一个亭台,在右侧是几件厢房,早有洒扫的宫女和太监在那里侍立,见到商雪袖这一群人过来,齐齐下跪道:“恭迎嬉妃娘娘。”
商雪袖想了想,道了一声“平身”,便向主屋走去。
在门旁边儿站着的宫女急忙掀了锦缎夹着棉的门帘,一股热气便迎面扑在了商雪袖的脸上。
这间正对着门的会客厅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小,进深极大,国色天香的大屏风前足摆了八套桌椅,还绰绰有余。
商雪袖正有些恍惚,听见左边儿仿佛有些动静,便看了来公公一眼,向左侧的屋子走了进去。
朝南的窗子投射进来正午的阳光,窗子下面是北方常见的炕,地下通了地龙的,阳光将窗台上插着的梅花投射出来数道繁乱的影子,炕上面端坐的人正在花影里对着她微笑,眼中则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因今天是封妃的大礼,商雪袖打扮的很是隆重。
平素鲜少涂脂傅粉甚至连发髻都很随意的她,梳着朝天髻,乌鸦鸦的青丝上插了按照位份准备的赤金嵌着红宝石的凤钿,两鬓旁是同色的压发,耳廓后是丝丝缕缕的垂珠,两粒璀璨的红钉在嫩白的耳垂上,明艳欲滴——仿佛就是要凸显这种滴落感,下面用极细的金丝绞在一起,垂挂着泪滴形的红宝石,一晃一晃之间,让人心驰神荡。
连泽虞细细的打量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一般。
商雪袖穿着一身橙色的锦缎宫装,虽是棉服,仍可看到掐腰处的婀娜。
她外面的斗篷还未来得及解掉,一圈毛茸茸的领子围在玉颈周围,轻飘飘的白色绒毛就拂在她的腮边。
连泽虞觉得自己也有些痒痒的,便下了地,走到近前,伸手将那绒毛拂到一边,眼前的娇容无论何时都那般明艳动人。仿佛受不住他的注视一般,刚才还明眸注视着他的惊喜双眸此刻微微低垂,脸上也微微泛起了红晕。
连泽虞笑了一下,将她斗篷解开,旁边儿的萍芷接了过来,又向旁边儿的玉萝使了眼色,两人悄没声息的退了下去,来公公便也低声道:“禀皇上,奴才再去旁边儿各个屋子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物件儿?”
连泽虞顾不上看他,只点了点头。
来公公方退了下去,门帘还没放下,就听里面儿嬉妃娘娘柔声道了一声“阿虞”,他头皮上就如同劈了雷一样。
刚才嬉妃和皇上的一言一行,他可都看在了眼里,且不说嬉妃进了屋见到皇上,连礼都没行一个,就单是对皇上直呼其名,也算得上是大不敬了啊!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感谢凤舞九天的月票,感谢udszy的平安符~
来公公又想到皇上,封妃之后就匆忙的来了这里等着,完全不计较嬉妃的行事和对自己的称谓。
他看着眼前这座长春园,不由得寻思着,皇上这是一副关起门来、要和嬉妃仿着外面儿的夫妻过小日子的模样啊!
这么想着的来公公,差点绊倒在门框上,还是旁边儿的小太监急忙扶住了他,他便端正了神色,除了萍芷和玉萝正在张罗着端茶倒水伺候两个主子,其余的都被他拢了来训教了一番。
这位嬉妃娘娘,是被圣上当成眼珠子的人儿,必是要专房独宠的!
想到此他最后总结性的道:“都给我尽心尽力的伺候着,看着少什么、缺什么,要替娘娘想在头里,别等着娘娘提。”
他极威严的扫了一圈儿:“娘娘性子好,或者不计较,但若是让皇上自己个儿看出怠慢来,哪个也别想好!”
来公公是皇上身边儿的,也是少数经历了那场宫变以后留下来的老人儿,说起话来,多少也带了皇上的意思,下面儿的人哪有不遵从的,便纷纷低了头称是。
来公公正要迈步出去,又退了回来,阴恻恻、恶狠狠的道:“别跟着乱嚼舌头,被咱家知道了,饶不了你们!但看你们是想割了舌头以后怎么个死法!”
众人都是一个激灵。
关于嬉妃的传言,他们模模糊糊听了个影儿,甚至连影儿都算不上,只知道嬉妃娘娘早先在西郡的时候救助过还未登基的太子殿下,就这么多!
就因为别的什么都不清楚,所以各式各样的猜测都有,现在听了来公公这般警告,哪有不害怕的,恨不得从来都没听过这些谣言,一个个都胆战心惊的道:“奴才们不敢。”
屋子外风刀霜剑,屋子里春意融融。
连泽虞正拉着商雪袖参观这他费了不少心思的居所。
“你进来的匆忙,肯定没看到这屋子的匾额了?我题了“和鸣”二字,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再想一个。”
商雪袖便偷偷斜瞥一眼,又低下头:“你题的怎么会不好,只是人家说鸾凤和鸣,说是你和皇后娘娘还合适,放到我这里,被人看见了不是要说我僭越……”
连泽虞握了握她的手,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的声音那么好听,有个‘鸣’字才好。”
说罢他又引着商雪袖往里间儿走过去,月亮门垂珠帘,帘子被他的大手撩开,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动。
里面是一个布置的极雅致的书房,窗下是一张美人榻,书案上笔墨纸砚都是齐全的,案头还摆了一盆兰草,已经抽了花穗。
商雪袖走了过去,抽出了书架上一本书,见是一本《鼎琢戏考》,便回头看着连泽虞。
连泽虞笑道:“搜集了一些,怕你来这边不习惯。”又牵着商雪袖的手道:“那边是琴案,我一时间没找到什么好琴,等找到了给你送来。”
商雪袖笑了出来,道:“我哪用得上什么好琴,当初跟师父学,不过是为了让我更明白音律,另外就是在台上遇到这样儿需要弹琴的场面,不用月琴师傅在底下替我演双簧儿。”
她依偎了过去,道:“不过还是谢谢你,阿虞。”
回首间,又看到墙上正挂着那副小像,商雪袖不禁羞红了脸道:“怎么就敢挂在这里……我画的又不好,被人看见了,要说我轻狂……”
连泽虞便拿手挡了她的嘴,这么一会儿,商雪袖便已经说了两次“被人看见了”,可见她对于这样陌生的环境内心是何等的不安!
他的心隐隐的疼了起来:“这是嬉妃娘娘的屋子,不经你同意,谁敢进来?就算是进来了,看见了又如何?是我许了的……这是我和你第一次……”他的嘴唇俯到她的耳朵处低声道。
商雪袖大为羞臊,将他推开道:“皇上!你是皇上!”
连泽虞头一次听她这么喊他,心中升起了丝丝缕缕的异样情绪,仿佛她嗔怪的声音里带了小勾子一般,忍不住轻轻的抱了抱商雪袖道:“跟我来。”便又拉着商雪袖出了书房,献宝一般的拉开了那火炕对面的两重幔帐。
帷幔深处,是一张雕花大床,上面的被褥无不是锦绣满眼,看上去就蓬松而舒适。
床前是精致古朴的香炉,散发着幽幽香气,床边儿摆放着盥洗架子、衣柜、妆台铜镜等物件儿,都是精雕细刻,极尽心力。
案几上是一盆花形极好的仙客来,正在盛放,火红火红的让人移不开眼。
“若是不合心意,就让他们换掉。”
商雪袖听了连泽虞的话,便回头道:“怎么会不合心意……阿虞,很差很差的地方我也住过,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儿已经太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有些奇怪道:“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直在忙我的事情,没有正事儿要做吗?”
连泽虞便笑了起来道:“你这是赶我走吗?我再带你看看东边儿的房间就走了。”
商雪袖站在东屋门口,看着打通的两间极大的屋子,里面儿几乎什么陈设都没有,只是地上铺着大红毡毯。
连泽虞轻轻的在后面道:“我没见过你怎样练功,便先叫人这样做了,你要是看到有什么要添置的,就跟我说。”
商雪袖怔怔的回了头,还没说话,眼泪便已流了出来,道:“阿虞。”
连泽虞故作轻松的道:“我藏了一个明剧宗师在宫里,你这身功夫可不能丢,不能唱给天下人,可以只唱给我一个人听……再说,你那么好的腿功和腰功,荒废了岂不可惜……”
商雪袖本来一腔感动,看他说的越发没正形,不由得些许的哀愁也烟消云散,便笑着推搡他出了屋,道:“你快去做你的正事儿去,别在这儿跟我胡闹。”
连泽虞的确有事要做,但不把这边安排好,总是心中挂念。
这会儿虽然事事也都安排妥贴了,却又舍不得离开这方院子。
他在门口看着旁边的宫女太监已经跪了一地恭送,商雪袖还站在那儿,眼角带着泪珠儿,笑的模样如同经了春风细雨的垂丝海棠一般明艳动人,心中便不由一热。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继续秀恩爱~亲们能看出来么~鱼鱼做太子的时候,在姑娘面前没有自称为孤,现在也没有自称为朕。姑娘对他也一直是你呀我的。友情推荐前朝树《芝兰玉庶》……作者君很懒,什么简介都没给我
直至走出了很远,还不由得连泽虞心生感慨,难怪自古都说美人乡是英雄冢!
来公公跟在皇上身后,感觉到皇上的脚步仿佛比以前轻快了三分一般,跟起来更加吃力了,看他并不是往醴泉宫方向,便急着赶了几步,走到皇上身后侧道:“皇上,奴才叫个车辇过来?”
连泽虞摇摇头道:“不用。”
他本来是想去醴泉宫的,但想到明早的事,便又沉了脸,抬腿向钟粹宫走去。
这一东一西,来公公觉得自己腿都要断了,他也是惯常伺候、一站一天的人,但像今天这样儿跟着皇帝横穿着连城宫跑,还是头一遭。
到了钟粹宫门口,来公公感觉脚都要失去知觉了,合计着晚上要好好泡泡。
他在那儿垂目伺候,连泽虞已经见过了萧太后,坐在了一旁,道:“母后今个儿身子可好些了?”
萧太后干咳了几声,接过了大宫女玉帘递过来的茶水,饮了几口道:“不好还能怎样,现如今哀家说的话,皇帝还放在心上么?”
连泽虞想到他听到封号以后明白过来的那一瞬间的难堪,强自压抑了怒气,道:“母后这是什么话,儿子不是已经听了母后的?那样儿一个封号,儿子又说过什么话?”
“那样儿一个?她还不满还是怎样?”萧太后的声音提高了起来:“听闻册封之后你就急急去了长春园,是嬉妃跟你告状了?”
“她没有。”连泽虞断然道。
他见了商雪袖便说起了封号的事,“嬉”这个字,着实轻佻,他费了那么大的心力,才能将商雪袖拢在自己身边,却在封号上对不起她!
可商雪袖却并没有什么介意的,那一刻,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神情安详又满足,道:“嬉戏同音,我很喜欢这个封号。”
他的雪袖,曾带着戏班子走遍五湖四海,怎么会计较这个……她,甚至连吃醋都不会……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便柔和了起来。
萧太后便重重的“哼”了一声,连泽虞皱了皱眉头,起了身道:“明日嬉妃给您行礼,是册封的最后一步,请母后善待她。”
待连泽虞拜别而去,过了好一会儿,萧太后才缓过气来,道:“他……皇帝他竟然为一个……”
想到玉帘一班宫女太监还在身侧伺候,她生生的把“戏子”两字咽了回去,当真是如鲠在喉!
再一想到长春园……她紧紧的握住了心口的胸襟,道:“让玉茜请皇后过来。”
玉帘欲言又止,萧太后便极威严的“嗯”了一声,她这才走近了柔声道:“听闻皇后娘娘这几天张罗封妃的事儿太过劳累,今个儿上午仪式弄完,回去以后就病了,还叫了太医院的蒋太医诊脉。”
萧太后以往的贴身宫女都死在了祸乱中,玉帘等几个是新派了到太后身边的。
旁的宫女都极羡慕她们,在太后身边,体面、轻省,出去到任何一宫都是抬头挺胸的,只有别人奉承她们的,甚至两位侧妃也都是对她们客客气气的。
可这份体面,是太后给的,若在太后身边却不能分忧解愁,她们还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玉帘又低声道:“皇后娘娘是个温柔性子,便是自己病了,也没好意思派人去和皇上知会一声儿,奴婢想着,皇后娘娘定然是顾忌今个儿新封的嬉妃娘娘……”
萧太后便喟然叹道:“淑儿就是太贤惠了,她是皇后,在这宫里,需要顾忌谁?”
“按照规矩,新封的妃,就像静妃娘娘和婉妃娘娘,当初也都是晋封当晚皇上留了宿的……”
玉帘重新换了热茶,道:“茶喝多了,太后娘娘晚上又睡不着了,奴婢吩咐他们用了枣子和菊花,您尝着可得味一些?”
萧太后点点头道:“还是你尽心,可哀家现在这心就安定不下来,什么都尝不出味道来。”
玉帘便道:“这也是皇后娘娘顾全大局、体贴皇上的一份心意。皇上今晚上肯定要去长春园,若知道娘娘身子不爽利,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岂不两难?”
“他们两个才是夫妻,一体同心!”萧太后道:“去,淑儿不好做,哀家便替她说。让小海子走一趟,请了蒋太医一起去告诉皇帝,皇后病了。”
————
白芸轻轻的将大迎枕垫在皇后的后背处,拉了被子轻声道:“娘娘,您别想太多……”
齐淑知道她要说什么,摇了摇头,道:“下去吧,让我静一会子。”
不知为何,她觉得一阵一阵的心慌,这不是身体不爽适造成的,从皇帝突然领了一个女人住进了储秀宫那一刻开始,她就前所未有的慌乱,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轨道一般。
皇帝几乎每晚都要去储秀宫坐一会儿,她也知道时间都不算长,不曾留宿。
从储秀宫出来不是回醴泉宫,便是来她这里过问她的身体如何——但不知道为什么,齐淑就是知道:他并非为了照顾她这个皇后的心情,而是顾忌着那位女子在宫内的名声。
在这个皇宫里,他不愿意轻易的、含混的、在没有任何名份的时候去临幸那女子。
齐淑按住了两侧的太阳穴,自从那个晚上和萧太后踏上了逃亡之旅,她就有了头痛这个毛病,还有心悸。
纵然她以一场极盛大的仪式加封皇后,纵然她住在这锦帷香浓的宽敞而又豪华的宫殿中,除了几个贴身的宫女,却没人知道她每个晚上都有可能在每一个响动下跳下床!
她会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间往外跑,去继续一场根本再也没有必要的“逃亡”!
当初静妃和贞妃的封妃仪式也是她主持的,相隔了三天做了这样的两场仪式,她都不曾这样心累。
按部就班而已,多利落,多简单啊。
大家都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陛下的脸上也不曾露出什么特别的喜色,封了两位妃子,只是应该进行到这一步而已。
这和她在家中所学的完全是一样的。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嗯……秀恩爱暂时结束了。友情推荐:沐风栀雨《婢女培训指南》,这个作者同样很懒,也什么简介都没给我。
齐淑出身山阴齐家,她还记得她为什么成为了太子妃。
那时的庆佑帝曾说过:“太子聪慧而坚毅。”
在选太子妃的时候,透露给世家大族的意思非常明显,太子无兄弟阋墙之隐忧,庆佑帝要挑的儿媳妇并不是用来借力或者拉拢臣僚关系的。
那时庆佑帝还不糊涂,一门心思要从世家中挑一个同样聪慧、贤惠、坚毅的儿媳妇。
齐淑是世家贵女中的佼佼者,早有名声在外,当定下了是她以后,成亲之前的时间,都用来学习为后之道。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最不该做的事情里,有一条,便是动情。
成婚之后,太子与她可称得上是相敬如宾。
太子英姿俊朗,博学多闻,对她也颇为关爱照顾,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即使她知道太子也深谙夫妇相处之道,对她以礼相待也属于他心中的该当之事,与情无关,她还是不免动了心。然而齐淑硬是把这一个苗头压在了心中一个翻不出来也看不见的地方。
后宅中一正两侧相处和谐,他是太子,是储君,她那时就下定了决心,要将以后的后宫打理的就像当日的内宅一样,不给他添任何烦扰。
在那时,她心里也是有些幸福的。
起码,太子与她,是一样的人。
可忽然的,在这场祸乱里,虽然最终拨乱反正,她的那个太子,如今的圣上,却变了。
原来圣上也会做不该做的事,也会肆意妄为,会纳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入了宫……原来圣上也会动情,只是动情的对象,不是她。
为那个女子固执己见的封了嬉妃,为了嬉妃不许宫内的人私下议论,还重新修葺了长春园,将那里修成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不知不觉屋中暗了下来,日影低低的扫过,带来了昏黄的颜色。
齐淑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情景,少女的时候端坐在祖母面前聆听教诲,出嫁时触目所及的艳红,强拉着太后娘娘逃跑时满山满谷的刺骨冰雪,每日她出入这座宫殿的时候看到的高大、气派、宽敞、象征着皇后身份的坤宁宫……
慢慢的一股冷意便袭了上来,在她即将要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声通禀的声音。
“皇上驾到。”
一刹那所有的寒意都褪去了,齐淑睁了眼,正要起身恭迎,却已经被快步进了屋里的连泽虞按住了:“身子既然不爽适,就别在意这些个礼节了。”
齐淑看着眼前的皇帝,他的眼神仍然温和,完全看不出来和以前的差别,待她的态度始终如一……始终如一!
她是多么想失态大笑或放声大哭!
可到底她还是回了一个同样温柔得体的微笑,道:“陛下怎么过来了?臣妾只是累着了,歇一会儿也就好了,今晚……”
“朕已经叫人去说了,今晚不过去了。”
连泽虞拍了拍齐淑身上的薄被,回头交待道:“按着皇后的口味做几样小菜来,朕晚上在这里用膳。让蒋太医将医案拿过来,朕晚上好好看看。”
齐淑笑道:“皇上日理万机,看什么医案……”
连泽虞起了身,将薄纱窗帘亲手拉上,回身道:“皇后的身体自然需要好好调理,那些个太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明明有本事,却学了一身模棱两可的油滑劲儿。朕看一看才放心,这宫里哪少得了你?”
如果是以前,听了这样儿的话,齐淑心中自然是高兴的,还有种被认可的成就感、喜悦感,而今,所有连泽虞的话,听到她的耳里,都有了两个意思。
宫里,少不了你。
可皇上少不了的却是那位嬉妃。
————
商雪袖正在看着挂在墙上的小像,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脸热。
她出了书房,正巧萍芷在那布菜,原先在储秀宫时就已经极尽丰盛,现在则更多,她吃了一惊道:“这么多?不是说皇上不来么?”
萍芷便端了盘子恭敬回道:“娘娘,娘娘今日封了嬉妃,这便是妃子的份例,若是皇上过来用膳,还要加的。”
萍芷身边儿还站了一个小太监,商雪袖便看了过去,还未等她发问,萍芷又道:“这是御膳房的四喜,以后便由四喜公公帮我们长春园这边儿送膳食过来。”
这小太监长得白白胖胖,倒真的有些像四喜丸子。
商雪袖微笑着点点头,坐到了桌子边儿上。
四喜立刻殷勤的站了过来,一样儿一样儿的菜色介绍了过去,商雪袖心里就有了数,虽然她不再唱戏,可却不意味着她不要她的嗓子了,有的东西还是不能碰,便指了几样道:“这几样儿以后都不要上。”
四喜公公点头应了,心里边儿默默记牢了,和萍芷将那几样儿立刻撤了下去,又小心地道:“娘娘,可要奴才再换几样儿过来?”
商雪袖摇摇头道:“今天就算了。”说罢安安静静的吃了起来。
萍芷和四喜对视了一眼。
如今的后宫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合着今个儿这位新加封的嬉妃娘娘,宫里说话算的女人才五个,后面再进人,那也是后来的。
原先想着若是能得了嬉妃娘娘的青眼,以后日子必定过的光彩。
可今个儿再一看,又有些摸不清皇上对这位嬉妃娘娘的态度——就这样儿的园子,赐给了嬉妃娘娘,可另外两个妃子那可是两个宫啊!
一个在清欢宫,一个在锦阳宫,比这地方大了好几倍不止,正殿侧殿后殿偏殿的屋子一片连着一片,看着就气派极了!
那才是四妃应该住的地方!
再者,今个儿晚上,按理说,皇上应该来长春园歇下的,他们在下午的时候又打扫了屋子,熏了香,甚至连侍寝的衣服萍芷和玉萝都商量好了,结果皇上就派了人来说晚上不过来了……
这靠山到底稳不稳啊?
商雪袖用膳也不过一会儿,萍芷便止住了胡思乱想,边同四喜一起撤着桌上的饭菜,边细细柔柔的道:“娘娘以后用膳别这样快,不好克化,也伤胃。”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今天阳光非常好哦。晒得想睡觉((~o~)~zz)感谢凤舞九天的平安符,么么哒
商雪袖便微笑道:“好,知道了。”
这餐饭她觉得味道挺好的,样子精致,品种也多。
在储秀宫的时日,听连泽虞细细跟她讲了许多,诸如像这样儿的饭菜,宫里边儿一样只得少许,养身为重,并不像外面,喜欢吃什么便一大盘子端过去使劲的吃。
她就着玉萝端过来的茶盏漱了漱口,觉得宫里这样的日子和外面大不相同,一时间想起经常做得了四大锅菜在那用勺子敲锣的胖师傅,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倒把玉萝吓了一跳,忙递了手巾过来,道:“娘娘没呛着吧?”
商雪袖擦了擦嘴,端正了神态道:“无事。”
萍芷和玉萝是在储秀宫的时候就跟在商雪袖身边儿的,两个人伺候的也算尽心尽力,但怎样也没办法和昔日的青环她们相比。
在宫里这样儿的地方,自然而然就分出了尊卑来。就算是阿虞,也告诉过她,在宫里边儿不要想着和这些奴婢们交心,恩威并施即可。
不过那会儿他说的可没这么正经,只是带着笑好没羞耻的将自己的手放到他胸口处道:“阿袖,你只能和我交心……”
想到这里,商雪袖也有些纳闷,第一次在萧园见到的那个“君子”去哪里了?
仿佛君子的壳子里面还装了另外一个人似的,遇到了她以后,就像个花生仁儿一样从花生壳儿里露了出来。
她不禁红了脸,正好看见萍芷刚刚送了四喜回来,站了起来道:“反正闲了没事,你们两个陪本宫出去走走。”
萍芷道:“娘娘,外面可挺冷的呢。”看到商雪袖并未说话,便又改了口道:“玉萝帮娘娘找了斗篷出来,奴婢去外面交代他们把园子里的灯都点着,再拿两个灯笼来,娘娘请稍待。”
玉萝这才动了起来,跑到里间翻了一件貂绒斗篷出来,又拿了手炉放到了商雪袖手里,小心翼翼的道:“就算是都点了灯,园子里花木和大树都多,夜里边儿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娘娘还是要小心着些。”
玉萝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一般都是听着萍芷吩咐,仿佛自己没个主心骨一般,这一长串话,也算稀罕了。
商雪袖点点头,算是接受了玉萝的好意,道:“只是沿着大路散步消食而已,本宫不会往隐僻的地方去。”
说话间萍芷已经带了两个提着灯笼的小太监,分别叫小禄子、小福子的,在门外候着了。
因那新配置的两个小宫女还不太熟悉,萍芷有些个不放心,便留下玉萝在屋里收拾照看。
等商雪袖出了屋,看到沿着主路果然弯弯曲曲的亮了灯,如同两条明亮的玉珠串儿一般,别处并未燃灯,可见萍芷也不想她来长春园的第一天就在黑夜里四处乱走。
虽然不必交心,可商雪袖还知道好意歹意,脸上不免露出了笑容,道:“萍芷。”
“娘娘,奴婢在。”
“你是什么时候入宫的?”
“回娘娘,奴婢入宫有四年零九个月了。”
商雪袖道:“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萍芷在灯笼的微光里笑道:“就连零几天奴婢都记得呢!零二十三天。”
商雪袖听她语气里面颇有点惆怅的意思,道:“本宫以前听人说宫女是可以放出去的,你记得这么清楚,是外面还有家人在吧?”
“奴婢父母都在,还有个弟弟。就等着奴婢放出去一家团聚呢。”萍芷面容有些黯淡:“奴婢算是命大的。”
商雪袖知道她说的是刚被平息下来的祸乱。
这场由上京宫廷而起波及了西郡和北郡大部分地域的乱事,被世人称为“柳氏谋逆案”,她知道连泽虞从南郡返京后找到了带着御玺的皇后和太子妃,然后直捣上京,进宫的那一天里不知道死了多少宫人!
有的是因为依附于丽贵妃因此被杀,更多的则是糊里糊涂的死在乱中,有被踩死的,有被烧死的,还有乱跑乱喊被抹了脖子的。
商雪袖感觉到萍芷抖了一下,道:“你的福气还在后头,以后一定有出宫的一天。”
萍芷的确是害怕的。
太子杀进宫来的那天,她和别的姐妹儿躲在先帝燕嫔的屋子角落里,抱在一起生怕被人找到给杀了,可兵士们还是破门而入。
一个高大的黑暗的人影站在那里,提着枪,虽然他的枪上光洁如新,可是杀意仿佛一下子就灌满了整个屋子。
她们一起尖叫了起来,都分不清哪个声音才是自己的……
萍芷忘了自己当时是哭了还是叫了或者又哭又叫,那人冷冷的瞥了一眼以后,只说了一声“带下去关起来”,便离开了。
后来她们被带到了清欢宫的正殿里,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一些宫女太监了。
那一晚过后,每个人都分别被叫了出去,有的人分到了活计,有的人则消失了……消失的那些人,据说也没有死,是被派到先帝出宫修行的那些嫔妃身边儿伺候了。
萍芷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如果到了那些嫔妃的身边儿,那是要一直伺候到老的,她一辈子可就完了。
在宫里,虽然新皇登基,还不知道再过几年才能放人出去,可好歹有个盼头。
想到这里,她便感激的道:“谢娘娘,奴婢也是这么想的。”说完以后更加小心的扶着嬉妃娘娘,她是后来才知道,那天在门口的煞神一般的人就是当今的圣上。
萍芷抬眼看了一眼嬉妃娘娘,在月色和灯笼微光的笼罩下,洁白的脸庞一直露着微微笑意。她和玉萝分派来伺候这位主子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她的容貌比先帝时候任何一个妃子都要美。
尤其是那双眼睛,真的太有神了,一瞥一横之间都带着风情!
萍芷是见过罪妃柳氏——也就是先帝爷那时候的丽贵妃的。
见过柳氏的人,都说她的眼睛会勾人,先帝也最喜欢她的那双眼睛,可相比之下,生生就变成了鱼眼珠子了,嬉妃娘娘的双眼才是真的流光溢彩!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这卷的开篇写的比较细致,因为涉及到每个人的身份、态度、思量……:)觉得慢的话可以攒一攒哈~感谢慧慧0620的平安符~~
想到这里,萍芷突然又有了信心,单看那煞神也似的圣上在嬉妃娘娘面前一脸温柔小意儿的样子,嬉妃娘娘也必定是个受宠的。要是娘娘自己再会争上一争,独宠后宫也不是不可能!
商雪袖漫无目的的走着,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又折了回去。
萍芷倒是想提一句半句今个儿晚上皇上没来的事,可到底也摸不清楚她是什么性子,胡思乱想了一路,没敢开口,待到了快进屋子的时候,才道:“娘娘,按规矩,宫里边儿到了亥时就要下钥了。”
商雪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储秀宫也是这样儿的规矩,她是知道的。
萍芷道:“娘娘……”
“先进屋吧。”
玉萝早已经等候在门口,帮忙掀了夹棉的锦缎门帘,迎了商雪袖进了屋,又将斗篷摘了下来放好,再接过了商雪袖手里的暖炉,发现已经有些凉了,便着急的看了萍芷一眼,又看看手里的暖炉。
萍芷会过意来,急忙跪下道:“娘娘恕罪,是奴婢疏忽了,请娘娘责罚。”
商雪袖并没太在意,却没想到萍芷这么害怕,她待要弯腰搀扶,觉得似乎宫妃不应该这样行事,若说责罚,她实在又觉得没有必要,最后只得淡淡的道:“起来吧,这次就算了。”便扭身进了书房取了一本书,倚在床头翻看。
玉萝急忙将萍芷拽了起来,低声问道:“说了吗?”
萍芷摇摇头,玉萝便急了起来,道:“这已经快下钥了……”
两个人推推搡搡,走到了商雪袖面前,还是萍芷奓着胆子开口道:“娘娘,您……不然奴婢让小福子去一趟坤宁宫,说您不舒服?”
商雪袖愕然道:“本宫并没有不舒服。”
这话就不好接下去了。
萍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过了良久才咬咬牙跪了下来道:“娘娘恕奴婢多嘴,上回两位娘娘封了妃,皇上当晚都是留宿……”
“不用这样儿。”商雪袖很干脆了打断了她,道:“不用介意这个。你先起来吧。”
萍芷有些不甘心的站了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
商雪袖道:“明天一早还要去给皇太后全礼,早些休息吧。”
她看到两个宫女脸上有着不解,也有着不甘,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该把话说在头里,便趁着两个人服侍她上床的功夫,又道:“皇上做事自有自己的安排,本宫也有。你在宫里待了四年多,若是第一次就哄了皇上过来,你觉得能哄几次?反而把情份都败光了。这种手段,在本宫这里不准用。”
她和阿虞,何必用这样的谎言?
商雪袖躺在香软舒适的床榻上,这样想着。
她又想起白天经历的这一切,这也是她一生之中所经历过的最重要的一天,恍如一场梦一样,她在储秀宫的时候,还没这样觉得,可现在,封了妃,反而这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商雪袖笑了一下,翻身抱住了一个枕头,把头埋在软软的被窝之中。
阿虞,我离你这样的近。
近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
因要去完成封妃的最后一步——拜见皇太后、皇上和皇后娘娘全礼,商雪袖仍是早早起来装束打扮。
她睡得极好,所以不过是浅浅画了淡妆,整个人却仍是容光焕发。
玉萝边帮她插着头上的凤钗,边寻思,这样的金饰,又嵌着红宝石,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人的容貌压制的黯淡起来,可对于嬉妃娘娘,却只是更增娇艳而已。
用了早膳,早有女官前来,接引了商雪袖上了车,路上果然十分冷清,几乎鲜少见到宫人来往穿梭,到了钟粹宫的大门,商雪袖下了车。
虽然不用再次宣旨,可右侧的女官仍然恭敬的捧着册宝,跟着商雪袖亦步亦趋的前行。
左侧女官则心里暗自惊奇,昨日仪式上事情琐碎,没有注意,现在她低头相随一侧,清清楚楚的看着这位嬉妃娘娘的步子,当真是一步都不曾差过,就算是宫里教规矩的嬷嬷,都未必能做到更好!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右侧的那位女官,二人的眼光对了一下,但是却又立刻岔了开去。
二人的心里达到了出奇的统一——就算是再端庄又怎样?光是身世不明这一点,就会让这位嬉妃娘娘在宫中寸步难行!
果不其然,刚到了延寿殿前,便有一位宫女匆匆的下了台阶道:“昨夜太后娘娘又有些病重,折腾了一夜,见了天光才睡着,现在还没起。”
商雪袖忍不住抬头看了那宫女一眼,正巧那宫女也正在打量她,目光所及,却不曾避开,而是继续道:“奴婢奓着胆子去喊喊?不然怕误了嬉妃娘娘的吉时。”
“不必。”商雪袖垂了眼睛,“太后娘娘的身子要紧,等便是了。”
远远跟着的萍芷和玉萝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
她们都是久在宫闱的,嬉妃这一封,先是皇后病了,又是太后病体更重。
且不论真假,但是在这宫内若是被太后反感,就算是有皇上护佑也不好过。
可当下也只能在这里等待,她们又庆幸了,嬉妃娘娘还不算笨——真要敢让玉帘去把太后弄醒……想都不敢想会怎么样!
玉帘站在台阶上,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嬉妃,便施了一礼道:“奴婢还要去伺候,失陪了。”
她也不管嬉妃准不准,径直转了身,进了殿门萧太后便急急的问道:“可见着了?”
玉帘犹豫着点点头。
萧太后虽然说气恼连泽虞这样胡闹,但是到底也是对儿子看中的女人起了点兴趣,便将身子稍微前倾着道:“和哀家说说。”
玉帘便端了燕窝递了过去,道:“便是着急给嬉妃娘娘完礼也不能不顾及身子呀,这燕窝凉了就不好了,娘娘您先用了,奴婢再和您说。”
萧太后脸上露了笑,道:“这会子也就你这丫头还看顾着哀家了。”
玉帘伺候着她用完了燕窝,又递了帕子过来,看着萧太后又要发问,便赶紧道:“皇上的眼光,您这当娘的还信不过?嬉妃娘娘当真是个美人胚子,人娇娇怯怯的在那一站,奴婢看着都觉得心疼。”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嗯,如同udszy说的,姑娘是个简单的人……现在她心里边儿,只要是能在一起,就很好了……
玉帘自顾自的忙活着,一会儿添香,一会儿帮着萧太后拿了抹额过来,道:“奴婢也是个咬尖儿的,觉着自己个儿长相在一班子姐妹儿当中还算美的,可跟嬉妃娘娘比,那才是个玉美人,奴婢呀,可活生生衬成了土疙瘩了。”
她似乎没看到萧太后越来越阴沉的神色,轻轻的揉着萧太后的肩膀道:“就算是丽贵妃……”
说到这里她惊觉到说了不该提的人物,急忙跪了下来,打了自己两个巴掌,道:“请娘娘责罚,奴婢罪该万死。”
萧太后缓了口气,道:“你这孩子,说顺了嘴而已,有什么万死的罪过!你跟哀家说说,就算是丽……那贱人,又怎么样?”
玉帘怯怯的道:“奴婢原意是说,就算是柳氏那罪人,也不及嬉妃娘娘容颜的万一。”
萧太后看了看外面,又想起了昨日皇帝特意过来交待的话,就算是一百个不情愿,到了这会儿,下马威也给了,再不见礼,皇帝脸上也不好看,只得叹了口气道:“升座吧。”
听了台阶上的太监尖声尖气的高喊了一声,商雪袖才松了一口气,总归不是让她一直在这里等着就好——话又说回来,那是阿虞的娘亲,便是等着又何妨呢?
她嘴角含笑,恭恭敬敬的迈了步子拾级而上,由女官扶着进了殿中,乍由外面的明亮换成了殿内的阴暗,一时间她还来不及看清连泽虞这位母后的容貌,便已经三跪三叩的行了礼。
萧太后则一直在打量着商雪袖,的确是殊色之女,她莫名的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不过马上又被她自己否定了——不知道哪个野戏班子的伶人,她怎么会见过!
给太后行了礼之后,接下来要去往帝后那里行礼,这整个的一套仪式便算是圆满了,女官扶着商雪袖,正待转身,却听太后道:“且慢。”
商雪袖便停住了脚步,旁边女官已经开了口道:“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萧太后不喜的看了一眼商雪袖,道:“嬉妃留下,你们先出去。”
两个女官对视一眼,麻利的施礼躬身退了出来,萧太后又看了一眼玉帘:“叫殿里的人都出去,你也出去。”
玉帘有些讶异,但还是和其他宫人一起乖乖的出了大殿。
萧太后才清咳了一声,道:“嬉妃,哀家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虞儿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了你,让他迷了心窍非得接一个戏子入宫,入宫也倒罢了,竟然还要封你为妃……你就该明白,这是天大的福分!既进了宫,便要安分守己,少拿那些狐媚手段惑乱虞儿,被哀家知道了,绝不会轻饶了你!”
商雪袖仍是带着笑意,轻轻浅浅的道了一声:“是。”
萧太后顿觉拳头捶在了棉花里,沉默了良久,才又轻蔑的道:“既是流浪在外的,想必也不知道什么叫德容言功,哀家会派嬷嬷过去好好教导你,你要好好学着。”
商雪袖眨了眨眼,又道:“是,谢太后娘娘教导。”
萧太后觉得甚是无趣,只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商雪袖又应了一声“是”,才施了礼转身而出。
萧太后则恨恨的看着她的背影,哪怕再端庄优雅,也不过是假模假式!
想到这里,她细细的回忆能用的教养嬷嬷来,正好儿玉帘已经进来了,便问道:“甄嬷嬷呢?现在在哪个宫当差?”
甄嬷嬷极其严苛,被她教规矩的宫女私下里都管她叫“针嬷嬷”。先帝在的时候,最后一次采选的秀女,倒霉轮到了甄嬷嬷教规矩,那些个还是官宦人家的闺秀呢,一丁点儿的小错,都要被她动手拿针扎,当真是苦不堪言。
玉帘愣了一下,道:“甄嬷嬷她……娘娘您可能一时间忘了,她宫乱的时候死了。”
“那齐嬷嬷呢?”
“也死了。”
连着说了几个,有的虽然没死,但是都不在宫里了。
萧太后这才想起来当初连泽虞跟她提议来着,说这些年迈的嬷嬷,侥幸在宫乱里得以活命,也应该乐享天年,放了出去才好。
她当时也是一念慈悲便点了头,零零总总,浣衣局的、尚衣监的、各个宫里边儿都放出去不少,怎么就刚刚好把那些个教规矩极严厉的嬷嬷放出去了?
也不是没有剩下的,可剩下的那些嬷嬷们都是脾气比豆腐还绵软,怎么施威?
萧太后恨得牙痒痒,待要把仅剩的这几个喊过来,看看哪个能派过去训教嬉妃,被玉帘劝阻住了:“太后娘娘,您之前不是和皇后娘娘提过,马上采选和宫里进人手的事就要做起来了?一旦进了人,教养嬷嬷人数上还不够,就算是您现在派到了长春园,到时候还得撤回来……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
玉帘道:“奴婢也说不上来一个道理,就觉得这样儿有点怪费事儿的。”
她才不会全说出来呢!做奴婢的,说多也是错多,里面儿的弯弯绕儿,太后娘娘自己个儿一会儿就能明白过来,何必要冒着被猜疑的危险去说清楚?
商雪袖此时已经快到醴泉宫了。
连泽虞停了笔,望向门外,来公公正侍立在他身后。
这一个上午,不知道皇上停了几次笔了,原本这功夫几十本折子都批完了,现在只批了十几本!
来公公是站着的,眼看仪仗的一角冒了头,又踮起脚确认了一下,不由得高兴起来,道:“皇上,皇上,到啦!”
连泽虞急忙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又坐下,可脸上的喜色却怎样都掩饰不住,终于听到外面喊了一声升座,一个人缓缓的向他走来。
她双臂平直,双手并拢,宽大的衣袖遮挡了她的容貌,只露出漂亮的额头和乌黑的发髻,发髻上仍是昨日的金饰,随着她向他这边走来,颤动着,颤动着。
商雪袖本来就身姿窈窕,兼之步态端庄,看在连泽虞眼里,只觉得她迈向自己的每一步都美好无比,再看到她庄严的缓缓的矮下了身躯,纤腰却一直保持着笔直的样子,每一次低头和叩拜,都能感受出她的用心和庄重,他便也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既期待,又有些舍不得。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鱼鱼的心还是挺细的……嗯……
等三跪三叩终于完了,连泽虞急忙下了位,双手扶住了商雪袖的双臂。
她的脸慢慢的从袖子上露了出来,先是一对如同弯月一般笑意盈盈的双眼,那眼里充满了喜悦和欢欣,然后便是笔直小巧的琼鼻,最后是朝他微微笑着的红唇。
因后面还要去给皇后见礼,商雪袖冲着连泽虞眨了眨眼,刚要转身,就听连泽虞道了一声“且慢”。
不但女官心里叹了口气,就连商雪袖也怪异的看了看连泽虞,心道:“果然是母子俩,行事都一个样儿。”
不出意料的连泽虞也是把人都轰了下去,才缓声道:“怎么来这么晚?”
商雪袖道:“太后娘娘也是和我说话来着。”
那必然不会是什么好话,连泽虞虽然不想这样猜测自己的母后,但现实恐怕就是这样,脸上不免露出了内疚的神色来,道:“你别介意。”
商雪袖看着连泽虞,忽然便轻轻的环抱住了他,道:“阿虞,你是皇帝,还会这样和我说话……我介意什么?”
连泽虞的眼睛便也弯了起来,他喜欢这样,在这连城宫中,若可让她这样无拘无束,随时随地,都可以开怀的表达她的情义,该有多好!
“阿虞,我走啦。不然……”
商雪袖便垂了头,不再往下说了。
她这是怕去晚了让皇后久等。
一时间连泽虞觉得皇后大概不是那种面上会当场给人难堪的人,一时间又觉得即使皇后是平静的、和善的,可毕竟还是要他的阿袖去见这样的一个大礼——以妃子的身份。
若在民间,那便是妾室……连泽虞一颗心如同五味瓶子被打翻了一般,由甜蜜变得有点儿酸涩起来,却仍是放了手,道:“嗯,晚上我去看你。”
皇后自然没说什么,看到商雪袖,只有气无力的说了一些德容兼备、不得嫉妒争风、要为皇上开枝散叶之类的话,便让商雪袖离开了。
负责这套仪式的使者、女官等这才如释重负,一边儿去礼部交差报备,一边儿又让宫人将早已准备好了的绿头牌子递上去给皇上过目。
总领这个差事的也是位侥幸活下来的太监,年纪不小了,有四十多岁,都叫他娄公公的。
他看了看托盘里这三枚晶莹剔透的绿玉镶头的白玉牌子,伺候了两任帝王,也听着以前带他的师父聊过,可从没听说过哪个皇帝有这么寒酸的后宫!
可皇上却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反而细细的拿起了嬉妃的牌子,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放了下去,道:“今晚不用。”
娄公公便收了盘子,毕恭毕敬的躬身而下,倒为难起来,他手头没什么人,连个替他跑腿传信的都没有,他这样儿的身份,哪能乘车坐辇的?若是再不招些个人手进来,他这老腿儿岂不是要跑断了?
萍芷靠着长春园的大门往外面看了看,最后还是退了回来,玉萝正在她旁边儿,一脸期盼的看着她,见她摇头,也是极为失望的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不会翻牌子了。
“娘娘呢?”
“在屋子里写字儿呢。”玉萝道,“我让梅珠伺候着。”
萍芷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推着玉萝道:“进去吧,梅珠还不熟。”
因这两个相当于长春园的大宫女了,梅珠几个小的规矩都是她们教的,看到她们还有点怕怕的,便躬身退了下去。
商雪袖刚停了笔,揉着腕子,接了玉萝递过来的茶汤,先是嗅了一下,这才轻轻啜了一口,坐在炕桌旁边,道:“陪我说说话儿。”
萍芷和玉萝哪有不应承的道理,忙躬身道:“娘娘请说。”
商雪袖想了想,道:“谁给我说说太子……皇后娘娘和另外两位娘娘?”
萍芷心中有些吃惊,继而又觉得眼前的嬉妃娘娘其实极其通透世事,并不是空有一副绝色容颜的人。
在储秀宫大半个月里,嬉妃娘娘从来不曾开口问过一句,甚至昨晚都不曾问过!
的确,在储秀宫那会儿她又以什么身份来打探宫闱?一直到了现在册封妃子的仪式全部都结束了,她才开口。
想到这里萍芷心里又升起了一点小小的希望,仔细的开口道:“皇后娘娘,恕奴婢不敬,不过也是为了娘娘以后别不小心冒犯到了,皇后娘娘出身山阴齐家,名讳一个淑字。”
屋里暖意融融,商雪袖听着萍芷的叙说,时不时还有玉萝插嘴说几句,感觉也没多一会儿,天色就擦黑了。
商雪袖便从炕上下来,伸胳膊伸腿的舒展了一下腰肢,看的两个宫女目瞪口呆,倒不是觉得这样失礼,而是这位娘娘身子怎么这样软?
商雪袖鲜少这样久坐,回头看着两个宫女的表情,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淡淡的交代道:“不光是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贞妃娘娘、静妃娘娘,也都是在这场宫变里立了功的,只是世间对女子苛刻,不好大肆宣扬。”
她低了头,看不清表情,只有柔和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本宫知道你们有时候可能替我担心,但你们千万不要在外面替本宫去在那几位面前争什么风头……尤其是皇后娘娘,不许说什么外面传进来的话,不然本宫也救不了你们。”
“……是。”
两个大宫女先后出了屋,商雪袖才抬起头看着窗外。
阿虞,真的很有福气。
商雪袖想,果然是冬天,天黑的这么早啊,天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云霞了,她也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最后到底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心口。
这一餐饭吃的有些闷,但是萍芷和玉萝又悄悄的商议过了,主子心中不快,做奴婢的总得哄着主子高兴,哪能也跟着板着一张脸?因此伺候商雪袖用饭的时候明显面带喜色,也尽心的多。
商雪袖心不在焉,倒没察觉出来这些,等她起了身,又要出去散步的时候,才发现玉萝已经备好了斗篷和手炉,而外面已经亮了起来。
她便笑着接了过来,还没等斗篷系好,不知道谁开了门,那门帘也掀开了,一阵冷风从外面吹了过来。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猜猜是谁来了呀。正经话说(听说都是这样的,只有正规,才有机会o(╯□╰)o):从今天开始,月票20加更;和氏璧加更;推荐票10000加更(加油亲们快到了)。推荐《贤臣养成实录》by野禅狐,女穿男科举文。
玉萝和萍芷瞪大了眼睛,然后才惊觉失礼,急忙跪了下来:“皇上!”
商雪袖不知道怎么的,就想揉揉眼睛,可手便被门口的连泽虞握在了手里。
她的手热,而他虽然从外面来,却仿佛比她的手还温暖。
“你,你不是不过来了吗?”商雪袖结结巴巴的道。
还跪在地上的萍芷和玉萝差点摔在地上,不用敬语也倒罢了,毕竟听说皇上是在民间结识的这位嬉妃娘娘,没大没小也算意料之中,可这问的是什么话?
是说皇上不该来吗?
是要把皇上往外赶吗?
连泽虞欺身而进,手却一直没有放开过商雪袖,拉着她坐到炕上,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和站在门口的太监,道:“下去吧。”
商雪袖“哎”了一声,可却没人听她的,迅速撤了个一干二净。
她看着连泽虞,他正一脸笑容,眼神亮的如同星子,便忍不住拿了另一只还自由的手挡了他眼睛道:“干嘛这样看人,像个贼一样。”
连泽虞笑道:“来坐这里,说会儿话。”
他使了些力气,商雪袖便被他揽在了怀里,听他问道:“今天累吗?”
商雪袖摇头道:“累什么,不累,排戏不是比这个累多了吗?”
“嗯,我是怕你委屈。”连泽虞用手摩挲着她的每一根手指:“可还是让你委屈了。”
商雪袖摇摇头。
她是真不懂为何连泽虞会这样想。
她便也去把玩连泽虞的手指,道:“只是受几句训教,磕了几个头,怎么能算是委屈。我原先在戏班子里,进宫为丽贵妃祝寿那次——当然,现在宫里都不许这样叫,不是叫罪妃,便是叫罪人柳氏,远远的也给太后娘娘磕过头,只是太后娘娘不会记得我罢了。”
她抬起头看着连泽虞道:“就不说这个了,随着戏班子行走,若是唱堂会遇到有权势的公侯王爷,少不得也要磕头谢礼的。”
连泽虞的手修长而有力,很漂亮,商雪袖复又低下头,细细的一根根掰过来弯过去的看:“就算是现在,我要是不入宫做妃子,难道见到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就不用磕头了?有训教就不用听着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呢!”
连泽虞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其实这样想,已经是很通透了,可他还是有一种不足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呢?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手指就被商雪袖绞弄的发烫,她这样的小举动把他弄得意马心猿。
他便忍不住附到商雪袖耳边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又过来了吗?”
商雪袖原本是打算出去散步的,穿的严严实实,呆在屋子里浑身都觉得热,他这样一问,火热的气息就扑到她耳边颈边,更加难受,便忍不住推他道:“是啊,我不懂宫里的规矩,萍芷说皇上不过来了。”
“皇帝一般都是翻牌子的。”连泽虞细细的解释道:“侍寝的嫔妃会有一个小小的玉质牌子,若要哪个侍寝便翻哪个……”他将商雪袖抱的更紧了些,低声的道:“然后便是……”
他声音低沉,又带着点儿暗哑,硬是凑在商雪袖耳边说着。
商雪袖听着他的描述,还未来得及去抓住一闪而过的什么东西,便听他越说越不像样。
待听到那被*着送到皇上住处的嫔妃要从下面爬进去的时候,脸上红的跟火烧一样,猛地推开了连泽虞走到了别处,心里边儿不知道是羞还是恼,简直再也不想和这不要面皮的人在一起坐着了。
待到连泽虞又到了身边儿,商雪袖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掀了帘子进了卧房!
这样一个小小的舒适的空间,甚至互相之间的呼吸都能听到,商雪袖不自在起来,刚要出去,又被连泽虞拉住,道:“阿袖,我都不忍心你被那样送过去,所以晚上才自己过来……”
商雪袖吃惊的回头,倒不是感动的,而是被这一国之君厚颜无耻的在她面前装委屈震惊了。
连泽虞看着她的神色,又皱眉抚着下巴道:“难道阿袖想试试那样的?”
“鬼才要试……”商雪袖被他胡说八道的没有办法,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推他道:“起来去外面,今天吃饭吃的晚,不动一动我就要积食了。”
话音刚落,连泽虞的眼睛再度发出了光:“动一动?”
商雪袖后悔了说了这三个字,她觉得她的整个世界都在动。
摇动的,晃动的,震动的,律动的……
她的世界也充满了种种奇怪的让人难堪的声音。
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床为什么这样响,她有些羞恼的想,那床头的挂件,也滴沥当啷的互相碰撞的,早应该摘掉才对。
还有身上那个人的喘气声音,每一声入耳都仿佛了刮起了一阵狂风,刮的她不知身在何处。
最气人的是,还有细细密密的压抑的呻吟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她只得紧紧的闭紧了嘴,可仍然随着鼻息丝丝缕缕的溢了出来,听到自己的耳中,别提有多么不像样儿!
可她又不敢张开双唇,方才只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被他弄的气都喘不过来了,便张开了嘴,可一刹那便有娇糯到极处如同带着祈求般的哭音发了出来。
那声音就连她自己听了都要面红耳赤,还未来得及闭嘴,身上的人便变得如同野兽一般。
她的世界如同一幅被野兽啃得七零八落的画儿,最后便只剩下眼里的阿虞,而阿虞的脸仿佛也在一阵阵眩晕的白光里在消融。
她咬紧了嘴唇,仿佛这样能抵抗侵袭而来的光芒,让她眼中的那张同样动了情的俊脸再多停留那么一会儿。
可那张脸便凑近了过来,什么软软的东西在她唇上轻轻的扫过,带着潮湿的气息,一滴汗从他脸上恰好滴落在她的脸上。
她便觉得心里轰然一声,什么东西在不停的燃放,仿佛要把她的身体都燃烧尽了,又有什么东西在心内汩汩的奔流,一直流到四肢百骸,无法遏制。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嘿嘿~斜眼笑~~过会儿还有一章加更。感谢翠翠啦啦的平安符~么么哒~
可他连她的残渣都不放过!
那唇,喷吐着好像能蚀骨的毒药气息,吻在她的眉眼处,她的嘴唇处,她的耳廓处,她的颈窝处。
商雪袖用仅余的力气抓着他还在到处漫游的手,不争气的哭了出来:“别弄我了,阿虞,别弄我了……”
连泽虞便抬了头,看着商雪袖,果然是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便低声道:“难受么?”
商雪袖脑子里一片混沌,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恼恨他就算是这样问话,也非要将嘴凑到这么近来问,又是真的有些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会把我吃掉是不是?”
“噗嗤……”
商雪袖恨恨的回头瞪着连泽虞,道:“不许再笑了。”
“好,不笑不笑。”连泽虞一脸郑重、第若干次的承诺着。
可不过片刻商雪袖就感觉到他的胸膛一阵阵的在起伏,再回头,看他一双眼睛几乎弯成了月牙儿,一只手握着拳正在挡着嘴,可嘴角夸张的笑意却怎么挡都挡不住。
看到商雪袖又对着自己怒目而视,连泽虞便清咳了一声,笑道:“阿袖,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的,哈哈哈!”
商雪袖气急败坏极了,便翻了身,闭着眼睛对着连泽虞的脸一阵乱舔乱啃了几下,才道:“你这样,难道不像要吃人?”
连泽虞被她轻轻咬了几下,并不重,便支了胳膊看着她的又亮又白的贝齿,心里痒痒的,就拿了手指碰了碰她的唇,道:“多咬几口,我不怕。阿袖便是想要吃了我,我也是给你吃的。”
商雪袖便气呼呼的拿眼睛扫了他一眼道:“哪个敢吃你呀。”
虽然如此,还是努力的将脸孔挤出了凶恶的模样来,大大的张了口,却轻轻的咬了那手指头一下。
因连泽虞手指修长,见她要咬,还特意往前递了递,瞬间感觉微微的痛了一小下,手指便被她含在了嘴里。
商雪袖的脸立刻红了,急忙吐了出来,背过身去。
连泽虞岂会不知道她和他都想起了西北的那一晚?
商雪袖觉得光凉凉的后背一下子就贴到了温暖的所在,听到身后连泽虞轻轻的满足的喟叹,他说:“阿袖,我实是很想你。”
商雪袖点点头,想了想又转了身,连泽虞便很自然的抱她在怀里,听到她轻轻的愉悦的声音说着:“我也很想你的。”
她抬了头,露出了高兴的一张脸孔:“阿虞,我们在一起了啊。”
她的手臂做了一个比量的姿势,道:“我们离的这么近!”
她的声音轻盈而雀跃,仿佛如她所说,不过是多走几步,便能见面的距离。
可是连泽虞却知道并不是这样,譬如昨晚,坤宁宫到这里走路也不会花很长时间,可他却不能来。
连泽虞笑着点点头道:“嗯,是啊。”
他放下心中所想,一心一意的和商雪袖聊了起来。
“阿袖,宫妃是有份例银子的,按照你以前的所得,这些怕不能放在你眼里,不过这份例银子总算是我养着你,也尽些儿心意而已,那些奴才,该赏就赏,该罚就罚,如果有要用银子的时候,问我要就好了。”
他看商雪袖没有什么反应,便加重的问了一句:“雪袖,你睡了么?”
商雪袖摇摇头,又点头道:“好。”
连泽虞摸着商雪袖溜光水滑的长发,道:“我明天一早让人送些东西过来,这事儿是我疏忽了,不能让你明早上再戴着那副金饰了,一点儿都不好看。”
细碎而体贴的话音就这样一点点传入了商雪袖的耳中。
她觉得安心,又觉得阿虞这样婆婆妈妈,一点儿都不像一个皇帝,可又想起他在西都时如同天神一样,处理西郡那一摊子烂事,也是几日便收拢好后果断北上……
她这样迷迷糊糊的想着,仿佛轻轻闭上眼,又睁开眼的功夫,便在朦胧中看到连泽虞已经站立在床前,正在自己系着腰带,待要下床帮他,可身上什么都没有。
正好这时连泽虞也听见了响动,看到她一副要起不起的尴尬模样,笑道:“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儿。”
商雪袖便懊恼的道:“怎么这么快一晚上就过去了……我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
连泽虞已经拾掇好,走到床边,促狭的道:“不然怎么都说*苦短呢?”
商雪袖用手捶了捶他,他看着从被窝里伸出来这一截儿粉藕似的胳膊,心道:“当真是个让人无处不爱的人儿。”
虽然缠绵不舍,到底还是直起了身,道:“阿袖,我走了。”便掀了帘子迈步而出。
冷冽的空气里,连泽虞快步出了长春园,来公公强忍着想打哈欠的*,跟在他身后,道:“皇上,早膳……”
“摆在醴泉宫。”
“皇上,昨个儿晚上……”
连泽虞步子不过微微顿了一下,便继续快速前行:“记档。”
来公公又气喘吁吁的道:“皇上,嬉妃娘娘用……”
连泽虞停下身来,眼神凌厉了起来,道:“长春园里面儿这位,不许用药。”
来公公盯着转了身继续走的皇帝的背影,心里边儿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吃惊。
皇上说的不是“不需”,是“不许”!
得嘞,来公公抹了一把汗,继续跟着小跑,心中暗道:这些事儿得一样一样跟娄公公交代个清楚明白!
都是一起在宫变中活下来的,来公公心中颇有些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感受,娄公公这差事是个美差,但这老家伙贪财,别因为几个糟钱儿惹了皇上……
萍芷正在伺候商雪袖穿衣,玉萝正在收拾床铺,萍芷有意无意间扫了一眼,玉萝便轻轻的摇摇头。
俩人不约而同的想起来,当初储秀宫那个资格还算老的嬷嬷,因要查验嬉妃娘娘的身子,还去禀了皇后,非但没查验成,反而不多久那嬷嬷就离开了储秀宫。
不管怎么说,昨个儿晚上还是很让两个宫女欢欣鼓舞的,进来便是齐声的“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把商雪袖闹了一个大红脸,直到洗浴完了穿好了衣服,商雪袖还觉得这种时时刻刻都有人“关照”的感觉太过怪异。虫不老说今天的月票加更~谢谢大家支持:)还希望继续支持我哦……
她哪里知道二人的高兴还不止于此?
到了现在,都没有人来送药汤,这便是允许嬉妃娘娘怀有龙子!
现在宫里可没有哪个嫔妃育有皇子啊!别说皇子,连个公主都没有!
萍芷小心翼翼的道:“宫里的规矩,娘娘用过早膳后,便要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然后皇后娘娘会带着各宫嫔妃一起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什么时辰去合适呢?”
“怎么都不能晚过辰时,辰时已经很不早了,皇后娘娘体贴,之前也说是各宫嫔妃各自用完了早膳再过来,又说太后娘娘不好太早过去,所以一般是辰时过半到皇后那里。”
商雪袖点点头,看到萍芷正要给她擦粉,便摆摆手道:“不用了。梳个不失礼的发髻,也不要太多装饰。”
她瞥了一眼据说是一大早连泽虞交代了人取了来的一大盒首饰,她平日也很少戴这些,可是也知道现在入了宫,总是素白白的不好。
她看着镜子里萍芷熟练的挽了一个髻,又在髻侧簪了一朵嫩粉的抽纱宫花,另一边儿则拿了一根碧水般通透的簪子,斜斜插上了,发髻中央则是一圈儿金镶翠的箍儿,的确已经很简单了。
碧梗米的香味飘了过来,商雪袖便起了身,外间已经摆好了早膳,她端起碗,正待下箸,又想起什么似的:“四喜来了?”
就听见四喜在外面儿应了一声:“娘娘,奴才在。”
商雪袖道:“四喜,皇上那边儿的膳食是谁安排啊?”
四喜弯腰道:“好些个人呢!御膳房有专门煲粥的,有专门做面点的,就面点还分南派和北派的呢,还有酿制小菜的……”
商雪袖看他嘴里嘀里嘟噜往外冒着各种膳食类别、派系,活像个说书的老先儿,便笑道:“打住吧,没想到你还有这样儿的口才呢。皇上早上吃什么呀?”
四喜道:“奴才只管娘娘这边儿,没注意。今个儿皇上的早膳早就叫到醴泉宫去了,奴才没看见,不然明天奴才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小心被人当成你别有用心,招了祸。我只是随口问问。”
商雪袖偏了脸,看着窗外,现在还很早呢,她还记得刚才连泽虞掀起帘子走出去的刹那,透着帘子缝儿她能看到外面还是暗暗的,当一个皇帝可也真是辛苦——如此勤勉,他必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她不禁露出了笑意。
四喜看她停了箸,正要提醒,见太阳的光从东边儿斜斜的透过窗子,仿佛融在了嬉妃脸上一般,以他没什么墨水的脑子来想,翻来覆去就只有“仙女儿”这么一个词。
可是这“仙女儿”真能吃啊,一点儿都不像其他几位娘娘。
不过两天,四喜便已习惯了嬉妃娘娘的饭量,正要将空盘子收走,又听嬉妃交代了一句:“过一个时辰送点儿点心过来。”便应了一声,才低头出了屋。
萍芷便试探着道:“皇上下了朝过来?”
商雪袖奇怪的瞥了一眼萍芷,道:“本宫如何会知道。”
“娘娘不是叫了点心么?”
“本宫自己吃的。”商雪袖起了身,道:“过会儿就去坤宁宫吧。”
萍芷道:“那奴婢让人叫软轿来。”
“本宫自己走过去。”商雪袖道:“你们哪个陪本宫过去?本宫还不太认识路。”
萍芷便一脸欢喜道:“娘娘这样好,显得心诚。我陪着娘娘便是。”
商雪袖忍了忍,到底也没忍住,道:“本宫只是想消消食,饭后散散步是最好的。”以前这个时辰她都要练功的,现在来不及了,总要走动走动才好。
一直快到了坤宁宫,萍芷还在不高兴的嘟囔:“娘娘您这嘴也太直了,若是过会儿有哪位娘娘问您为什么走路过来,您可千万别说是要消食儿。”
商雪袖便笑了起来。
冬天里北方的空气冷冽而干燥,她便想起了梁师父,若是也能来北方将养,必然会更好一些。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黯然,上次在上京的时候,梁师父对自己那样欣慰,也不知道他若是知道“商雪袖”无缘无故的归隐了,会不会气的暴跳如雷,抑或是伤心难过。
正想间,听萍芷道了一声:“闵公公。”
门口的一个太监看不出来什么表情,道:“这位便是嬉妃娘娘吧?”便跪了下去,道:“奴才见过嬉妃娘娘。”
商雪袖点点头道:“起来吧。”
萍芷便接口道:“嬉妃娘娘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贞妃娘娘和静妃娘娘可来了?”那太监起了身,又摇摇头道:“娘娘请吧。”
白芩看到远远的人进了宫门,平日里其他两位妃子并没有这么早的时候,一琢磨便是那位嬉妃娘娘了,她眼睛尖,似乎宫门外没有软轿,倒有些吃惊,这么一大早的就走路过来……也来不及细想,跪下道:“奴婢见过嬉妃娘娘。”
商雪袖便又道:“平身吧。”
一路上陆陆续续又见了几个宫女,无不是跪下请安,商雪袖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平身”的也说了十来声,倒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她这个身份带来的——她也不晓得是什么,总之,对她来说,麻烦远远多过那种高高在上的自得。
不过想想过会儿她自己个儿也要对着皇后、太后磕头,倒不由得笑了笑。
虽然坤宁宫的主殿宽敞,可怕是因为皇后有病在身的缘故,并不开窗,殿内有些阴暗的感觉,暖气合着一股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白芩进了内殿低声道:“娘娘,嬉妃来给您请安。”
商雪袖听到里面说了一句“请进来”,不多时,白芩出来道:“嬉妃娘娘,皇后娘娘请您进去。”
她便低着头走了进去,大概在六七尺的距离停了下来,对着端坐在椅子上的皇后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又拜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昨日她匆匆行了礼便离开了,并不曾仔细的注意皇后的容貌,也不好在行礼的时候一个劲儿的打量,今天再见,看来皇后病了并不是虚话。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抱歉更晚了~感谢紫霄风羽的月票~~第一次写宫廷里面的戏,觉得这个娘娘那个娘娘好多啊==
皇后面色苍白,嘴唇也泛着白,而眼睛周围虽然扑了粉,却仍是显得有些黯淡,想必休息也不好,但她姿容仪态都高贵大气,并不给人柔弱之感。
齐淑抬了眼,柔声道:“起来吧。”
她仔细的端详着眼前的嬉妃。
她端端正正身子都不曾歪一下的玉立而起,脸上一点儿妆都没上却仍然容光焕发;眉眼都那么俏丽,偏又有一种别样的镇定气概,好似见过很多大风大浪似的;那嘴唇粉嘟嘟的,丰润而光泽,嘴角得体的扬着,不张狂的微笑只让人觉得她是带着善意而来。
这是皇上倾心的女子。
齐淑抬了抬手道:“坐吧。”
看着嬉妃落座,她才道:“以后不用行这样儿的大礼,本宫和静妃、贞妃也是这样儿交代的。”
商雪袖便欠了欠身道:“是,多谢娘娘关爱。”
“住的可习惯么?”
“劳娘娘牵挂,臣妾那里住的很好。”
话音刚落,白芩又进来道:“娘娘,静妃和贞妃来了。”
这回倒没有等皇后再开口,白芩已经请了两位妃子进来。
打头的那个一头青丝梳成了高高的飞仙髻,上面配着红珊瑚的钗环,又从脑后垂下两缕火红的丝带,眉毛直且浓,下面一对杏核儿大眼,极其漂亮有神,红唇似火。
旁边那个面容沉静,眉毛如纤细的新月,眼型看似有些下垂,可在眼梢处却细细的用了不显眼的笔黛挑了一下,樱桃小口微微的闭着。
这二人都别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她们果然只是矮身施了个礼就坐下了,齐淑这才笑道:“嬉妃,见过你两位姐姐。”
商雪袖起了身,走到她们面前依次见了礼,静妃便绽开红唇道:“真的是一个绝色佳人。”
齐淑道:“的确如此,就算是本宫见了,心里也喜欢的很。何况是皇上。”又侧脸向商雪袖问道:“若是身子疲累便回去歇着吧。”
商雪袖便低了头,有些羞怯的样子,又摇摇头轻声道:“不妨事。”
她现在走了成何体统呢?还未拜见过太后呢。
昨个儿皇上虽然没有翻牌子,却自己个儿跑到长春园住了一宿,静妃和贞妃岂会不知!
想到这里,她二人还是露出了所有所思的神色,静妃清咳了一声道:“原来觉得妹妹会挑中毓秀宫或晚晴宫呢!没想到挑的是长春园……”
商雪袖柔柔的道:“皇上他并没有让臣妾挑,是直接交代下来的,比不得两位姐姐那里气派大方。”
静妃便摆了摆手:“砖头瓦块的有什么看头,光秃秃的,比不得妹妹那里。”
“先帝是很喜欢长春园的,曾经题了‘人间论胜境,连城小仙宫’的诗,那匾额嬉妃妹妹可见过吗?”贞妃轻声问道。
商雪袖摇摇头道:“不曾见过,先帝的墨宝必是极为珍贵,想是收藏了起来。”
贞妃话音里有点儿嗟叹的意思:“听说四季的景儿都有不同,先前也是嫔妃最喜欢去游玩的地方。现在都收拢在嬉妃妹妹这个长春园里,听说外面已经修起了院墙和宫门,可惜我们没那个眼福了。”
她眼角若无其事的瞥了一眼嬉妃,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见嬉妃并没有回话,嘴角又轻轻的扬了一下,对着皇后道:“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齐淑并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端坐上位,心中却有些怪贞妃第一天便沉不住气了,便将手递了出去。
白芸立刻扶了她站起来,齐淑道:“天儿不早了,随着本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吧。”
这一行人加上了随身带着的宫女,也有十来个人,到了宫门口一看,送静妃和贞妃来的软轿就不曾走,皇后这边儿也已经备好了,反倒只有商雪袖和萍芷站在那里。
齐淑脸色便有些不好看,道:“莫不是奴才怠慢嬉妃娘娘?”
商雪袖摇摇头道:“因早上天儿好,臣妾便想走几步过来给娘娘请安,倒不曾备得软轿,是臣妾欠思虑了。”
她说走几步,其实长春园距离坤宁宫可挺远的呢。
话音一落,已经坐在软轿上的贞妃和静妃脸上便微妙了起来,不露声色的打量着商雪袖。
她们也是从初经人事过来的,第二日谁不是浑身酸疼?
这么远的路,她们自问可走不下来!
齐淑低声吩咐了一句“再叫一台软轿来”,不过一会儿,便有四个小太监抬着一顶软轿飞奔而来,商雪袖这才上了轿。
这软轿并不封顶,倒有些像是抬着一个大软椅子一般,商雪袖还是第一次坐,心神却没有前面儿那几位那么复杂难言,反而飞到了别处。
她看到红墙上的金色屋顶,一片连着一片。
这座庞大的宫殿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修建,只是每个朝代都会再扩展一点儿,到了本朝,因为武皇帝国姓“连”,又嫌前朝的名字太过女气,就改了叫“连城宫”。
倒真的符合这个名字,远远望气,密密麻麻的房屋望不到头,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亭台楼阁不知道有多少!
“这是皇上,是阿虞的所在啊。”她心里感慨着,骄傲着。
————
不过一个月不到,连城宫中已经无人不知这位极受宠爱的嬉妃娘娘了。
皇上这一个月间,鲜少翻牌子,却几乎有一半儿的时间都宿在了长春园。
虽然皇上赏赐下来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打眼的,只不过是一些精致好玩的摆件儿,有时候是座玉石插屏,有时候又是一盆花儿,且不说值钱不值钱的,就算是价值万金,可哪抵得过皇上本人的宠幸呢?
皇后的赏赐也是如流水一般进了长春园,今个儿犒赏嬉妃服侍辛苦,明个儿赞她服侍尽心。
遍连城宫,谁不私底下说一声皇后娘娘宽厚贤惠?
而商雪袖的一天,也分成了白天和黑夜。
白天的嬉妃,夜里阿虞的“阿袖”。
她越来越能感觉到这种再也无法交融到一起的隔阂。
她甚至觉得白天的那个嬉妃也分成了两半儿,一半儿是端坐在皇后、太后宫中,有时如同布景、有时如同配角儿、越发不喜说话的嬉妃;一半儿是那个回到长春园以后,终于可以卸下浑身重担的嬉妃。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o⊙)……这是一定会有的遭遇吧……今天米有话说……友推新书,医女与渣皇的故事,《娇颜驭朗》文已肥,读者可以放心入坑了
商雪袖突然想起第一次进宫演戏完了回到了新音社的住处,青环帮她捏着肩膀,她对青环说过的话。
“那种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字、走错路、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感觉,无时无刻都环绕着你。”
她现在是这座连城宫中的一员,若有戏班子进宫,想必也会和她当初的感觉一样;可她没有说错字,走错路,也没有看不该看的,听不该听的,为何还这般疲倦?
连泽虞感觉到了商雪袖的沉默,怕她觉得闷,便有意逗着她,问东问西的说话,可商雪袖却始终是恹恹的,连泽虞脸色冷了下来,开口道:“萍芷。”
萍芷正在旁边侍立,听到连泽虞开了口,身子一抖就跪下了。
还不等连泽虞问她,自己先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娘娘上午去给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见礼,奴婢进不去殿内伺候,可每次都是一大早精神极好的过去,再出来的时候便一次比一次蔫。”
商雪袖抓着连泽虞的衣服不肯放下,红着眼圈儿对着萍芷道:“你下去。”
让别人告状做什么?有些话总要说出口。
她一双玉手轻轻抚着被她抓出来的皱褶儿,道:“阿虞,太后她,她不喜欢我啊。”
连泽虞叹了口气,正要开口,那手便掩住了他的嘴。
“阿虞,世人说戏子无情,我这天一直在想这句话。但归根结底,却是因为像我这样儿的伶人,在戏台上已经表演了那么多的情,好的坏的,团圆的,生死离别的,那么浓烈,色彩那么丰富。下了台,回到这个世间,便总觉得人世间的情寡淡。”
连泽虞的眼神便有些黯淡。
商雪袖便笑了起来,嘴唇凑了过去,却是隔着自己的手背亲了一下他的唇,这自然是亲不到的,可连泽虞的眼睛便又弯了起来。
“若仍是像台上那样,让我演出来那样的情,阿虞,你是知道的,一点儿都不难。可我不想这样,带着面具过活,还不如干脆无情……阿虞,我是因为你来到这里,只有你,能让我从心里给出比戏台上还深刻的情义。”
话音落下,商雪袖便觉得他的唇呶了呶,正好碰到她的手心。
“别闹……”商雪袖急忙将手拿了下来,攥成了拳头,道:“所以,我不能给其他人再多的情义了,哪怕那是你的娘亲,也不行。”
连泽虞看她这样郑重,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眸色渐渐的幽暗下来。
商雪袖道:“我会尊敬太后,如同世上千千万万的百姓一样。”
她微微低了头,侧过脸去,道:“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喜欢阿虞,所以想要努力去获得他的娘亲的认可,可一次次的努力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只有每天见礼时收获到的其他两位妃子的冷嘲热讽,皇后的袖手旁观,太后言语上的不屑和敲敲打打。
每天都是这样,而且因为阿虞连日都宿在长春园中,只有愈变愈烈的趋势。
她不想再讨好了。
连泽虞看着商雪袖,能从她微垂的侧脸上看到她的嘴唇紧紧抿起,此时的态度想也知道是十分坚决的,便只叹了口气道:“那就随你吧。”
商雪袖这会儿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道:“阿虞,你气我吗?”
连泽虞摇摇头,他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嘴角露出笑意道:“没有。那你平常下午都做什么?”
商雪袖眼睛便亮了起来,道:“我要谢谢阿虞你啊,给我准备了这么一个大屋子,我下午会在屋子里练功,吊嗓子,身上流了汗,便也会舒爽很多,再洗浴一下,就好多了。”
连泽虞便笑了起来,她是这么简单,以前心里装了戏,现在心里装了他和戏,想到这里,他又有些不忍心让她心里再去装别的,那些应酬嫔妃、讨好母后的事,先放一放吧。
“然后我就会用些点心,那个叫四喜的小公公会送过来。接着可以画画儿、写东西……”她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道:“皇上……”
连泽虞就知道她有事要求他了。
“我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想写出来,可进宫之前,太匆忙了,都来不及,如果我写了戏本子之类的,能帮我带给六爷么?”她垂了头:“我知道,嫔妃不能往外面递东西的……”
连泽虞笑道:“什么六爷,没大没小的,你难道不应该叫声师父?你写好了以后,我让人重新誊写以后送出去,你的字迹不能外流,不然对你也不好。”
商雪袖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贴近过去,小小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连泽虞便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求我办事,才付这么点儿利息,哪里够啊!我还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呢!”
这件好事儿商雪袖听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大清早了,虽然心里替徐治高兴,可身体却太疲累了,就算是她每天有练功,自诩腰功不错,可也禁不得这样连日的折腾,只得趴在床上恨恨的看着连泽虞得意的样子。
连泽虞掀了帘子走了出去,须臾又进来眨了眨眼道:“下午有人送衣服过来,你穿上以后等我。”
商雪袖看着晃动的帘子,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带她出去看秋声社的戏吗?
徐治不再叫“小商雪袖”了,他的秋声社现在也相当的有名,就像他当初说过的那样,他真的沿着新音社曾经走过的路子,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现在。
和秋声社里那些原先并不出名、甚至拖累他的伶人,一起磨合、一起成长,直到成了如今的秋声社。
他现在极红,不但是因为唱的好,还因为他是男伶唱旦角儿,这就是一个极大的噱头。
好多人攻讦他,却还有不少人欣赏他——他如今的艺名“碧箫”,就是当朝的大学士文又卿所赠,诗曰:“广寒无处栖只影,碧箫一曲天上来。”
商雪袖抚着砰砰乱跳的心口,眼眶微热,忽然觉得心里隐隐约约的担忧终于可以稍微放下来,明剧的青衣,终于有另外的支柱可以替代自己。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今天下午要回老家了:)不过不会断更的大家放心哈~
直到步入了幽深而宽阔的连城宫,直到经过了燃着一对对石灯的长春园通道,商雪袖还抑制不住今晚的兴奋和小小的遗憾。
徐碧箫唱的是《春闺梦》啊,他拿了她送给他的戏本子,虽然有缺憾,她碍于身份也没法去和他详细的说戏,可这已经很好了!
假以时日……她突然想起六爷以前说她无情的话来,假以时日,这个男孩儿也有了意中人,便会更好吧。
连泽虞看她整个人包在一套灰不楞登的太监服饰里,眼睛烁烁有神,嘴角翘起,仿佛一朵刚淋了雨的花朵一般,亮丽而鲜活,可他心中却有些气闷,她这一路上想的都是戏,都不曾想过他。
他今晚看到的这场戏,眼里心里却完完全全是那日在西都看的她那一场。
他的眼神便有些炽烈了起来。
他觉得心里边儿也拱着一团火似的,快步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子,也不理着急忙慌跪下请安的萍芷和玉萝,径直便掀起帘子,眨眼间便将商雪袖压在了床上,一只手已经将她头上带着的小太监带的帽子摘掉扔下了床,一头青丝瞬时倾泻而出。
皇上也没说“平身”,萍芷和玉萝就在外间跪了一会儿,听着里面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响了起来,才互相搀扶着起来。
一站起来两个人就轻车熟路的自觉张罗起来,出去要水的,拿帕子的,准备熏香的、干净被褥的、明天一早的衣袍……
正忙着,就听里面哗啦一声,玉萝下意识要去掀帘子,就被萍芷拉住了。
俩人呆立了片刻,里面便传出了嬉妃娘娘短促而带着鼻音的哭声,她们赶紧退了几步,又对视了一眼,玉萝还有些后怕的拍了拍胸脯,喘了口气。
萍芷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娘娘趁着这会儿受宠,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玉萝点点头:“听说太后娘娘那边已经在张罗选秀了,是吗?”
萍芷便有些忧郁起来:“以娘娘的姿色,寻常的女子都不及她,真的进了新人的话,娘娘若是这会儿有孕,反而给人家钻了空子。”
二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到底也没有什么法子,又做不了任何人的主,脸上的喜色便明显的淡多了。
正各自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的小太监小福子急匆匆的进了来,他今个儿晚上值夜,看到两个人在那侍立,脸上带了焦急的神色问道:“皇上呢?”
萍芷撇了撇嘴,道:“你是傻还是瞎啊,看不到这伺候着呢?”
小福子看着地上的水桶等物,一拍额头,道:“太后娘娘那边儿来了人,说身子不爽利,要见皇上。这……这还得多久啊!”
萍芷知道太后娘娘不待见嬉妃,便翻着白眼道:“且有的等呢。”
玉萝比她和缓一些,道:“这个时候可不能去贸贸然去喊,败了皇上的兴致是小,万一惊了龙体……福子,太后娘娘那边儿是谁来请的?你去请他到你那里坐坐,陪着喝点热茶聊聊天,请他等一会儿。”
“得嘞。”小福子便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
两个人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到里面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道:“用水。”
她们便急忙张罗起来,却是一直低着头,连抬眼都不敢抬一下。
直到里面起了水声,萍芷才奓着胆子在外面轻轻道了一声:“皇上,太后娘娘那边请您过去,”她略停顿了一下:“说是身子不爽利。”
“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连泽虞便迈步而出,鬓边的发丝还湿漉漉的,他的眉眼因为这股子湿意显得更加清晰俊朗。
他回头望了一眼,对着两个人道:“伺候好你们娘娘,不要让她久泡。”
等到连泽虞到了钟粹宫的太后寝宫,足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还多。
连泽虞向着床上躺着的萧太后施了礼,坐在一旁,质问着旁边的大宫女玉帘道:“既然太后身体不适,为何不叫太医?”
萧太后睁开了眼睛,道:“玉帘你下去。”说罢起了身,又看向连泽虞,才发现她这个儿子,当今的皇帝也正嘴角含笑的看着她。
“母后何要紧的急事?宫门已经下钥了,还喊儿子过来。”
萧太后觉得皇帝的目光和笑容都有种讽刺的劲头儿在里面,心中更为愤怒,带着戏子去看戏,怎么还能笑的这么理直气壮的?
她干脆的下了床,颤抖的手指指着皇帝道:“你、你这是要学你父皇么?”
连泽虞愕然道:“朕何时学了父皇?”
“你父皇……便是带了那罪妃柳氏去观戏……”萧太后抚着胸口,气愤不已又伤感不已的道:“你是要做亡国之君么?”
连泽虞便站了起来。
烛火正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这么一站,他的阴影几乎笼罩了萧太后。
“母后慎言!”
萧太后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这个高大的身形,这样的威势……她面前的人不只是她的儿子,更是一国之君!
“母后此言,儿子不敢当。”
连泽虞似乎体察到了萧太后那一刹那的畏惧,口气放的缓和了些:“儿子自即位时起,可曾误国早朝?可曾误过国事?”
他看着昏黄灯光下的萧太后,可慢慢目光便放到了更远处:“已经大赦天下,柳氏残余俱是伏诛的伏诛,关押的关押,西郡已经化整为零,设了两州七府,南郡也正在着手分而治之——朕手里人不够,缺当官的料子,儿子也已经加了恩科……母后难道觉得儿子不勤政?”
萧太后颤抖着摇摇头。
“母后,母后可知朕为何不敢懈怠?”
萧太后再次摇头。
连泽虞笑了一下:“朕就是怕,母后,皇后,百官,甚至嫔妃,只要朕有所懈怠惫懒,就会将这原因归在嬉妃身上。”
萧太后低低的惊呼了一声,捂住了嘴,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连泽虞,而后慢慢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来。
“皇帝,你是皇帝!你这是被嬉妃蛊惑了……”
她慌乱而无措起来:“你是天子,富有四海,想要什么没有?那是个什么……即便你硬是封了妃,也不过是个玩意儿……”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不知道为什么,写到“且有的等呢”我就想乐
“母后!”连泽虞打断了她的话:“她是儿子求回来的!儿子没有对不起天下百姓,没有对不起文武百官……”
“你住口!”萧太后脸色涨的通红,什么样的戏子,还要她的儿子,天下至尊的皇帝求了回来?
“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对不起文武百官,我问你,你专宠嬉妃,听说你还免了嬉妃的药……若是先生了庶皇子下来,即使皇后宽厚,教养好,可你让皇后如何自处?让天下世家怎样看你?”
连泽虞没有说话,他的神思被“庶皇子”勾走了。
若是没有展奇峰那一场谋动,说不定便已经有“皇长子”或者“皇长女”出生了吧……
她的孩子,一定是很漂亮的。
萧太后看他沉默,当他被说动,又道:“李钟国常年替你镇守东北,那是苦寒之地,家人聚少离多,李氏在你身边儿,你想李将军图个什么?是先帝求了来!为的也是一个制衡!有牵制和抬举之意!难道李家不知道?还是送了嫡女到你身边儿做个侧妃,若是只图安享富贵,嫁哪户官宦人家不是嫁?难道能饿着冻着?你若是不抬举,那就谈不上牵制!”
萧太后缓了口气,这是密谈,身边儿并没有人伺候茶水,她也顾不上嗓子嘶哑,继续道:“贞妃更不要提了,她父亲为了要给石城关拨粮,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被活活打死!礼部拟了这样儿一个封号,也是因为她的父亲坚贞不屈,不惧奸党!她家里就剩了她的寡母张氏,只这么一个女儿进了宫,你便是弥补给她黄金万两又有何用?”
连泽虞看着神情激动,可明显的又露出了无奈之意的萧太后。
她经历了那一场风波以后,明显比原来老了很多,旁边伺候的人劝她将白发染黑,她便只笑着道:“说不定再过一两年便是有皇孙的人了,还染什么?”
她的脸维持着一直以来的冷静、理智和坚毅,这几样特性让她脸上的皱纹越发的凌厉和深刻起来。
处理政务并不累,哪怕整夜不眠,可萧太后的话,却让连泽虞无比沉重。
“母后,难道这是要让儿子舍了自己,来换取这些?”
萧太后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甘愿。
“舍不得你自己?那你告诉我,你有臣下,可以心甘情愿为你戍边,为你治理疆域,为你举荐天下之才,呕心沥血却别无所求?皇帝,现在的文武之臣多半是先帝留下来的,那还不是你的人呢!你的华太师是怎么教你的?君子之道,自然人人敬仰,可那不是为官之道!一旦做了官,若不为利,便是为名!正因如此,做皇帝的才可握百官于手中!”
她闭了闭眼,到底还是道:“虞儿,母后是过来人……有的女人甘甜如蜜,你只要尝了一口,便上了瘾,从此别的女人对你来说都寡淡如同白水一般,可就别说是白开水,就算是苦药汤子你也得喝。”
萧太后看着皇帝出门而去。
她静静的道:“不出半个月,采选的秀女图册就会送到我这里。”
连泽虞停在了门槛处。
“名册已经到了我这里,不少封疆大吏、守边将军的女儿都在其列。”萧太后话音落下,看到连泽虞出门而去,那身形竟然有些仓皇了。
————
商雪袖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破天荒的还是萍芷进来喊醒了她。
“娘娘,娘娘!”萍芷搀起了仍然有些迷糊的嬉妃娘娘。
此时嬉妃娘娘青丝凌乱,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上还残留着昨夜的痕迹,她牙齿轻轻咬着嘴唇,因睡得太晚眼圈儿也难得的有些发青了。
萍芷又听她轻轻皱眉哼了一声,瞬间想起昨个儿晚上,不由得脸红起来,道:“娘娘快起来吧,不然来不及请安了。”
商雪袖这才勉力的睁大了眼睛,看外面果然亮了,这才精神过来。
萍芷伺候了她用饭洗漱,扶着她又匆忙上了软轿,路上皱着眉头低声叮咛道:“娘娘,昨个儿晚上皇上被太后娘娘叫去了,后半夜也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和娘娘出去的事儿有关,若是皇后娘娘说什么,您别直着性子拗。”
商雪袖便点点头,她也知道这事儿不妥当,她虽然没有背过宫规什么的,想也知道必然是违反了。
可昨晚那场戏实在看的畅快,若真的要责罚,她不要阿虞替她求情,就罚她好了,她认了。
皇后并没有罚她,只是浅浅的说着:“你既然为后宫嫔妃,当守嫔妃之德,就算君王荒唐,也应直言劝谏。下次不可如此。”
商雪袖便有些怔在了那里。
直到回了长春园,看着园子里已经泛了些许春意的风景,她仍是怔怔的。
商雪袖突然就想到了在戏里常演的那些正宫娘娘、清官夫人,无不是端庄优雅,深明大义。
《朝歌恨》她是演过的,姜皇后的唱段还记着呢,每一句劝谏君王的唱词,可不就是方才齐皇后说的那个样子?
萍芷便道:“娘娘,您怎么了?皇后娘娘责罚您了?”
商雪袖回过神来,笑的勉强,道:“她那样宽厚的人怎么会责罚我……”
若是皇后知道,带着嫔妃出去看戏这样儿违背宫规的荒唐事,还是皇上为了取悦她这个女伶才安排的,那她成了什么样的人了……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萍芷便扶了她,道:“您还是回去再躺会儿,不养足了精神,万一皇上晚上来了看到您没精打采的,也跟着难受不是?”
商雪袖这才点点头,进了屋,萍芷和玉萝便有条不紊的替她换了便服,服侍她到了床上歇着,迷迷糊糊中就到了中午,被萍芷叫起来吃了中饭,便又躺下了。
萍芷这才觉得嬉妃娘娘这是有了心事了,不然每天雷打不动的都要在东面儿屋里呆一下午的,今个儿难不成真的皇后娘娘说了什么重话了?
等事情都忙完了她才出了屋,交代玉萝道:“你守着娘娘,我去找白芩去。”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太后和皇后都出手了哦……
白芩以前和她关系是极好的,在皇后陪着太后逃宫之后,宫里边儿也一团乱,萍芷胆子大,把白芩藏到了她当差的那个宫的库房里,一直到平定了宫乱,两个人这才都保住了命。
只是白芩原来就伺候太子妃、现在的皇后娘娘,而萍芷却被挑了去伺候嬉妃,平日里见面不得不说有几分尴尬,但若去找她,想必也不会瞒她什么。
嬉妃娘娘在里面儿不时的翻来覆去,并不是睡着的样子,玉萝在旁边心中倍感焦急,觉得等了有几个时辰那么久,终于听到外面有了动静。
她悄悄拉开帘子出去,正是萍芷,刚要开口,萍芷却皱着眉头摇摇头轻声道:“白芩说,皇后一句重话都没有说,更别提责罚了。”
玉萝也皱了眉头,过了一会儿抬头道:“会不会……”
“不会的,白芩不会骗我的。”萍芷叹了口气道:“等皇上来了再说吧。”
玉萝便露出喜色点点头道:“对,皇上特别会哄人。”
她想的简单,就算是心中不快,可皇上是什么人,就是嬉妃娘娘哄皇上开心来不及呢!
到时候皇上说几句话儿,嬉妃娘娘怎么好冷着脸,一来二去肯定也就好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晚上,皇上并没有来长春园。
宫里面儿已经陆续填了不少人手,就算是长春园这儿也补齐了人,除了原来萍芷、玉萝、梅珠、偲兰四个宫女,又配了两个宫女叫碧竹和清桂的,还有太监也配齐到了六个。
既然多了人,便也人多嘴杂起来。
大家伙儿都知道皇后娘娘宽厚,也知道静妃和贞妃娘娘都是在宫乱里立过功的;还知道有一位美若天仙的嬉妃娘娘,前一阵子占了皇上的专宠。
为什么说前一阵子呢,因为最近这些日子,皇上可一次都没去过了——就算是月信,也没有这么长的啊!
不过这也只敢私下里闲聊说说,可不敢怠慢,毕竟现在宫里伺候皇帝的就这四个女人,风水轮流转,万一哪一天嬉妃又复宠了呢?
不管外面风声如何,商雪袖自从那日以后倒又变得和以前一样,重新又精神焕发起来,日子看上去过的平静安好,萍芷和玉萝却暗自发急。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先帝在时,到后来专宠丽贵妃,就有不少嫔妃不是今个儿端一碗汤,就是明个儿熬一碗粥,流水一般的往御书房送!
还有不少打皇上身边儿大太监的主意的,都是一个用意,那就是希望皇帝能想起来,还有她们呢!
可嬉妃娘娘却什么都不做,就算是两个人闹了脾气,岂有皇上先低头的道理?
这样的日子过下去,皇上恐怕真的就把嬉妃娘娘抛在脑后了……更何况,马上那些鲜灵灵的秀女们就要入京了!
就算是没有容貌上能比得上嬉妃娘娘的,可她们年轻啊,十六七岁,花儿一般的年纪!
梅珠和偲兰两个还不常近身伺候,也不像萍芷和玉萝在储秀宫的时候就跟着嬉妃,只有她们俩才会在每个下午商雪袖进了东屋以后面面相觑,对着叹气。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家娘娘呢?”来公公掀了帘子进来,有些焦急道:“还不接驾?”
说话间,连泽虞已经迈步进了屋,扫了一眼,看见屋里边儿除了两个宫女就没人了,方才进了长春园,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冷冷清清倒还罢了,还一路畅通无阻,脸色便有些阴沉。
萍芷和玉萝急忙跪下,萍芷道:“奴婢这就去叫娘娘。”
连泽虞抬了一下手道:“她在睡?”
萍芷摇摇头道:“娘娘在东边儿屋里。”
“不要叫她。”连泽虞皱了眉,来公公便急道:“都愣着干什么呢?有没有茶?泡一盏来!”
玉萝便抢着去了,连泽虞才道:“平日里娘娘都做些什么消遣?”
萍芷便仔仔细细的道:“每日里嬉妃娘娘用了早饭,便规规矩矩的去皇后、太后两处请安,回来用了午饭后,小憩一下,就在东边儿屋里呆一下午,”她有些怯怯的道:“因为娘娘不让奴婢们进去,所以奴婢不知道娘娘在里面做什么……”
连泽虞便道:“接着说。”
“娘娘从东屋出来以后,要、要洗浴一下……”她看着连泽虞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接着道:“然后就去书房写写画画,奴婢不识几个字,所以也不清楚娘娘写什么,但画儿是极好的,只是画完了就烧了。”
连泽虞心中便一阵阵的痛楚起来。
“用过晚膳以后,娘娘会出去走一会儿,回来以后翻翻书,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连泽虞平静的道:“你看顾你家娘娘仔细,答的也好。小来子,过会儿赏她。”
萍芷这才松了一口气,玉萝这会儿已经端了茶水上来,又小声道:“热水已经准备得了,这会儿娘娘快要出来洗浴了……”
连泽虞便摆了摆手道:“去服侍她罢。”
商雪袖身上穿着极普通的棉布衣裳,因为东屋里也有地龙,每天这样一套练下来,前心后背都是汗淋淋的。
她出了东屋接过了玉萝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径直向浴房走过去,木桶里面热水蒸腾,她用手试了试水温,便脱了衣服,身子轻轻的浸了进去。
她动也不动的靠在桶壁上,抬头看着屋顶,她这样的忙碌,每天都是很充实的。可是心里边有一块是连明剧都填补不了空白,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
她茫然的看了一会儿屋顶,皇家的屋子建的好,屋顶高高的,红漆的梁木层层叠叠,四周画着描金的花儿,商雪袖收回了目光,再不洗头发水就快凉了,便喊道:“萍芷。”
连泽虞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仰着头,闭着眼睛的样子。
一头长发悬在桶外,如同浓墨倾斜,就算是不看水中,也知道那里该是何等的妖艳而*的模样。
他舀了水,轻轻的挡着她的眼睛,慢慢的将温热的水浇了下去,然后便感觉到手下的睫毛扫过他的手心。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哈哈,实在想不出来合适的章节名了……觉得这个时候肯定人人都闹心……
他拿开了手,轻轻的揉搓着商雪袖的头发,有些涩涩的道:“狠心的阿袖,都不曾想过我么?”
商雪袖看着他,如同在做梦一般,嘴唇嗫嚅了半晌,道:“阿虞,你、你怎么进来了……”她突然间有些茫然和酸楚起来。
他过了这么久,终于来了长春园,来看她,可她心里第一时间不是高兴,而是想到了皇后那日说的话!
身为一国之君,来了浴房,还为她洗头,这是不是荒唐的事情?
她是应该劝谏么?
她咬了咬嘴唇,道:“皇上……”
连泽虞的手停顿了一小下,又拿了皂角,轻轻的涂抹在她的青丝上面,两只修长有力的手缓缓的搓着。
商雪袖的头皮被他抓挠的一阵阵的发麻,一阵冷意窜到了脊背上,仿佛水温都降低了一些,她轻轻的道:“你、你不应该来这里……这不是皇帝该做的事……”
她说的如此艰难。
连泽虞继续洗着她的头发,然后安静的一瓢瓢的水浇了上去,又仔细的将残留的泡沫都冲干净了,才拿了帕子细细的包上了她的青丝,仿佛生怕拽断了一根一样,轻柔的绞拧着。
商雪袖犹疑着,这会儿她便应该起身了,可她却不知为何,蜷起了身子。
连泽虞直起身来,手向桶里探了一下,已然全凉了。
他嘴角扬了起来,忽然道:“现在我看都不能看了么?”
商雪袖垂了头,道:“皇上要看,怎么能说不。只是一国之君不应该……”她话未说完,连泽虞已经浑身发抖,浴桶瞬间就被他砸了个洞!
外面站着的人听到里面突然就是一声巨响!然后便是哗啦啦的水声倾泻而出!
因为里面没有人说话的声音,萍芷和玉萝急忙冲了进去,便看到皇上脸色铁青,而嬉妃娘娘垂着头浑身*的站在已经破碎的浴桶之中,那水漫了一地!
两个人立刻就知道不好了,原本不应该进来的!
她们立刻不管不顾的跪在了水里,只顾着浑身发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连泽虞嘴缝里挤出了一句“滚出去”,两个人连滚带爬的冲出了门,又将门关上,正碰上想要进来看怎么回事的来公公,两个人急忙拖了他往后走。
来公公害怕是皇上出了事,还要挣扎着向里面儿扑,萍芷急急道:“你不要命了!娘娘在里面儿……你要是看了一眼,即便是留了命,眼珠子也要被抠出来!”
“不应该,”连泽虞失望的笑道:“阿袖,你也有一天会对我说应该不应该的话么?”
激烈的难过冲击着他,若论什么事应不应该,天下还有谁比他这二十多年来更知道,更遵守?
因为遇见她,所以将老师们“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训教抛诸脑后,把老师们“不问想不想,但问应不应该”的话也抛诸脑后,直接按着一个“想”字来行事。
而此时此刻,她却反过来跟他说“应不应该”?
“若论应该……当初……”连泽虞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商雪袖蓦然回了头,眼睛里露出了惊恐而绝望的神色,飞扑了过去。
因她太急,*的脚下还滑了一下。
可正因如此,连泽虞便也顾不上说话,急忙扶住了她。
商雪袖的手已经掩住了他的嘴,惊慌失措的道:“不行,阿虞,你不能说出来,不能……你不能……我都从来没有……”
连泽虞看着眼前人,是啊,阿袖总是这样懂的,她知道他要说出口的是什么。
若她不来遮挡阻拦,他是否真的会说出口?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商雪袖全身无力,几乎瘫软在地上,因为*而浑身颤抖着,一件外袍披在她身上,上面还带着体温。
她使劲瞪着眼睛,妄图止住眼泪,可最终一串串的泪珠还是喷涌而出。
连泽虞拢着她,微微的晃着,柔声道:“阿袖。”
商雪袖抬起了头,一双溢满水光的眼睛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难呢?娘娘……皇后娘娘不曾责备我,她只是说,若你荒唐,我应该劝你……我不想。”
她这话说的并不连贯,中间不时抽泣,还因为哭的太厉害打起了嗝儿。
连泽虞微皱了眉头。
商雪袖还在继续抽抽噎噎的道:“六爷当初创制明剧,他说高台教化,照临四方……阿虞,我演安国夫人,也演过姜皇后……我懂得大义,可难不成……我要变成妲己、韩玉梅那样在戏台上被人咒骂的奸妃么?”
连泽虞手微微抖起来,她自然是懂大义,不然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石城关,去西都……
可到底是齐淑说的话厉害,竟然就让她担忧成这个样子。
连泽虞不知道是气,还是心疼,道:“就算你是妲己,我却不是纣王。古来君王无能,却怪红颜祸水……”他抱起了商雪袖,一脚踢开了门,外面煞白的萍芷急忙引路,又掀了帘子,连泽虞便将商雪袖放在床上道:“皇后要一个贤名,阿袖……你也要为一个贤名,不要我了么?”
但他心中纠结成了一团乱麻,不知道是否该点醒她,教她来争一争自己,可又有什么用?
就算他自己,有些事情都是无法争取的。
若教她终于懂情爱两字懂的深刻,却争取不到,那又该是如何的伤心绝望?
想到此,他不由有些颓然,失魂落魄的帮着商雪袖盖了被子,走了出去。
皇上下午去了长春园,不到一个时辰便脸色不好的离开,消息如同乘了风一般传遍了连城宫。
嬉妃,是真的失宠了。
萍芷看着外面春意十足,叹了口气。
玉萝从外面剪了几枝桃花进来,插了瓶摆放在书房的案头,自我宽慰道:“好在不曾受到什么苛待。”又道:“娘娘,外面儿桃花都开了,这园子里怕是整个儿连城宫里最漂亮的地方了,您可要出去走走?”
虽然春寒仍薄,但桃花却开的热闹,园子里除了桃花还有许多花木,穿过园子的那条小河周边萌发出了春草,而柳枝染绿,这样一丛丛的浅绿深绿、姹紫嫣红在这园中却不显凌乱,反而处处妙境清雅,显然是经过了匠师妙手布置。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昨天回到老家了,真是太不容易了……昨天是小年,忘记祝大家小年快乐,今天补上:o)
原来冬天的时候觉不出来,现在反而能看出来长春园和萧园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商雪袖信步走着,虽然春风拂面,面容看似舒展,可眉间终究还是有些许郁色。
有些事,她已经明白过来,可阿虞却不曾再来。
无论萍芷怎么说,她也没有勇气去托人传递个只言片语,眼看着已经走到门边儿处,正要往回走,却听到外面一阵莺莺呖呖的声音,煞是年轻活泼。
商雪袖便停了脚步,不过片刻,有一大群女孩儿来到了门前,拢共有二三十人,大的看起来也不超过十六七岁,小的看起来则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这些女孩儿有的穿粉红,有的着嫩黄,有的衣着淡绿如烟,有的装扮浅蓝似水,千姿百态,个个端丽漂亮,青春洋溢的气息扑面而来。
早有陪同的嬷嬷看见了门里站着的人,便陪笑着跪了下去,道:“见过嬉妃娘娘!”
那些女孩儿便也跪了下去,参差不齐的脆声道:“见过嬉妃娘娘!”
商雪袖有些呆愣,才抬了抬手道:“起来吧。”
那嬷嬷起了身,笑道:“老奴该死,这是今年进宫的女孩儿,因今天天色好,她们在储秀宫呆不住了,非要闹着出来长长见识,老奴就带着她们各处走走,认认路,不想扰了嬉妃娘娘了!”
商雪袖还未及说话,已经有几个活泼些的女孩子偷偷向里面张望了,还有的在看着她。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羡慕,有踌躇满志……
商雪袖握着玉萝的手不由得更紧了,她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强作镇定道:“不妨事。”
萍芷在旁边,看门外的女孩儿仍在无礼的向里张望,便不悦的看着那嬷嬷清咳了一声。
那嬷嬷立刻冲着那群女孩儿斥责了几句,这才一阵喧闹的领着她们离开了长春园。
但长春园的确是景致极好,便有女孩儿在后面偷偷议论道:“园子里好美啊!”
另一个便道:“嬉妃娘娘更美啊,站在门口,仿佛一幅画儿似的。”
有人立刻低声而不屑的反驳道:“像一幅画儿又有什么用?听说皇上都不来了,她失宠啦。”
有的姑娘虽然沉默着,却悄悄的握紧了手里的帕子,心里边儿则暗自道:“这后宫必定有我的一席之地!”
一个穿着嫩黄衣衫的双鬟女孩儿扯了扯旁边一起走的淡紫色衣裙的女孩儿道:“其姝姐姐,走慢点儿。”
那个被换做“其姝”的女子名字叫李其姝,听到这话就微微笑着放慢了走路的速度,渐渐的两个人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儿,她又替那嫩黄衣衫的女子理了理头发,才道:“思语妹妹,怎么啦?”
“我,”那女孩儿警觉的往前后左右看了看,确认自己的话不会被听到,才凑了过去,轻声道:“我总觉得我好像见过嬉妃娘娘啊。”
李其姝笑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见过后宫的妃子呀?”
“可是总觉得有点印象呢。”女孩儿皱了眉头,嘟起了嘴,显然对李其姝不信她的话有些不高兴了。
李其姝便伸了雪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摸着女孩儿的眉心,道:“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头呀,告诉你,你母亲可把你交给我了,我要是照顾不好你,我母亲也要责备我的,别乱想啦。”
李其姝的母亲盛氏,和这女孩儿宋思语的母亲刘氏,原先在闺中的时候就是极要好的手帕交,各自嫁了人以后还常有书信往来。
因为李其姝年纪略长一些,又极为能干,常帮着盛氏打理内宅,而宋思语却是刘氏娇惯着养大的,有些幼稚懵懂。
既是二人一同进宫,刘氏便拜托了李其姝对宋思语照顾一二。
宋思语因为说的话这位极亲密的姐姐竟然不相信,有些恼火的道:“我又不小。”
李其姝道:“好好好,你不小。”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凑到宋思语耳边道:“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说不定那个传言没错呢!据说嬉妃娘娘出身贫寒,是皇上在做太子的时候在西郡认识的……”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不相信的打量着宋思语道:“这样说,你又没去过西郡,难不成在苏城见过嬉妃娘娘?哈,怎么可能啊!”
长春园里,玉萝被商雪袖捏的手疼,却不敢龇牙咧嘴。
商雪袖茫茫然的看着园子里春色似锦,各处都是花团锦簇,又回头看了看门外,方才,那里也是花团锦簇这一刻,她如同身置于深秋之中,竟觉得满园萧索。
心中的锐痛,痛不可挡!
她终于全身无力的问道:“那些女孩儿,很漂亮吧?”
玉萝终于被她松开了手,急忙把手背在背后狠狠的揉了一番。
萍芷瞪了她一眼,才劝道:“娘娘,宫里也该进人了,不然一国之君就一个皇后娘娘、三个妃子伺候着,也太寒酸了吧。说句大不敬的话,先帝天命之年的时候还采选过一批年轻的嫔妃呢。不过,娘娘您放心,刚才奴婢一个一个都看了过去,比您漂亮的一个都没有。”
她心里还有一句没敢说出来,娘娘那样的风情,也不是随便哪个女子都有的。
商雪袖不知道应该为自己这容貌暂时无人匹敌而欢喜,还是应该为终归她也把自己划做了以色侍人的一类而难过,只是心中空一阵、痛一阵,痛一阵、空一阵。
萍芷看她脸色苍白,眼中珠泪欲滴,嘴唇紧紧的咬着,而一双手紧紧的揪着胸前的衣襟,不由得吓了一跳,道:“娘娘,娘娘!您不是病了吧?快叫太医!玉萝,你快叫太医!”
玉萝便应了一声,慌里慌张的往外跑,却在门口迎面撞上了一个宫女,她跑得快,一下子两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那宫女“哎哟”了一声,手顿时蹭破了一层皮,边抽着冷气边怒斥道:“哪个走路不长眼的!”
玉萝急忙搀了她起来,这才看清来的人是皇后娘娘宫里的白芦,急忙道:“白芦姐姐,对不起我走的急了!”
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大家能不能感觉到姑娘的变化呢。。
因白芦语气不存恭敬,萍芷内心不由得有些愤然,却仍是柔声答道:“白芦姐姐,娘娘这会儿突然心口疼,玉萝刚才走的那么急也是因为要去喊太医过来!你回皇后娘娘一声吧。”
白芦便“哟”了一声道:“可连城宫谁不知道嬉妃娘娘身子骨好——”她的言语里含着一股子阴阳怪气,道:“皇后娘娘才一直病着!饶是这样,皇后娘娘还打理后宫……”说到这里,白芦便说不下去了,她看到嬉妃的目光正冷冷的盯着她,不知怎么的,就觉得那目光威严的很。
“统管六宫,本就是皇后之责。若娘娘病体不堪其重,便应请示了皇上,请了哪位妃子襄理。怎么由得你在这里嚼舌?”
白芦便瑟缩了一下,若真的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万一真的指派了哪个妃子帮着皇后……她这罪过就大了!
可她心里又暗自腹诽道:“什么病了,说话还这么中气十足的!”
商雪袖并不欲多说什么,对着白芦身后手足无措的玉萝道:“回来吧,本宫无妨,无需找太医前来。萍芷,跟着本宫去坤宁宫。”
坤宁宫里静妃和贞妃早已经在那儿了,原是在和皇后娘娘说笑,看到嬉妃来了,便停了下来,待互相见了礼,皇后这才招了招手,道:“你们跟本宫过来。”
一行四人绕到了偏殿去,早有太监宫女在那儿候着,围着中间的一个大台案,上面放了数十匹锦缎料子,五颜六色,琳琅满目。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启唇微笑道:“宫里即将进新人,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得过一遍。太后娘娘的意思,挑一个良辰吉日,让我们几个陪着皇上,留哪个不留哪个,自然是由皇上说了算。但我们在旁边儿,一来是问话方便,二来也免得那些小姑娘不自在。”
静妃摩挲着手下的一卷料子,那料子色泽华丽又不轻佻,手感也极好,厚重却不板硬,花纹好像不是织上去而是从底色里透了出来一样,既不突兀,又很清晰,绕是她是见过世面的,也不过得过三两匹而已。
现在这么多卷料子放在眼前,顿时让她有些眼花缭乱起来,挑着眉道:“那这些……”
皇后道:“太后这是开了自己个儿的私库——你们都知道,原先柳氏的那场乱,西郡被祸害的不行,蜀锦短时间内能进上来这些已经不错了。太后娘娘让咱们尽情的挑几匹料子回去,做几身儿光鲜衣服,到了那天,别给咱们皇上丢人。”说罢自己仿佛也觉得这话极有意思似的,便掩唇笑了起来。
旁边儿静妃和贞妃便也应和着笑了起来,一时间真个是满室生春,融洽之至。
商雪袖呆呆的看着皇后,大度,贤惠,一国之母,天下女子的表率,便应该是这样儿吧……
那日连泽虞临去前的低语还在她耳边回响,可若她在意贤名,此刻便不应有这样的酸楚。
她发现自己做不到了,她没法做到最初入宫的自己,没法做到在西塞答应连泽虞的那个自己,那个只因为能离他这么近便满心充实而欢喜的自己!
那边静妃却道:“娘娘,怎么能让臣妾们先挑呢?怎么也应该太后娘娘先挑啊!”
皇后便笑道:“还用你说么?本宫已经送去了一匹紫色暗金凤纹的南绣丝缎,还有一匹缂丝拈银丝的淡金色料子,太后娘娘总说自己年纪大了,其实哪算老啊,总要穿那些暗色的,这回本宫便做了主,替太后娘娘挑了这两匹送了过去。”
贞妃便温柔的点点头道:“娘娘的眼光定然是好的。”
旁边照应的太监按照她指的那匹,转了转轴儿,扯开来,贞妃反而往皇后身上比了比,道:“娘娘也不要总穿那些明黄暗黄的,臣妾看这匹橙色的就极好,又明艳又大气。”
皇后笑道:“本宫就听你这妮子的!”
商雪袖看着笑语晏晏的静妃与贞妃,她们并没有什么特别难过的样子,仿佛这里奇怪的只有她一个。
她抿了嘴,若演戏,谁又能演的过她呢?只是她原先就格格不入,如今也不耐烦学成静妃、贞妃的样子,那就继续格格不入好了。
这会儿贞妃已经挑了浅紫色银白色云纹和浅天青色的的料子,而静妃却拿了玫红和粉色的两匹,都是喜气洋洋的,又不免有些得意。虽然料子足有几十卷,可大多是和她们调的同个色系,再选难免撞了色。而除此之外的却只适合上了岁数的夫人太太们穿着了。
商雪袖并不在意,指了一卷儿宝蓝色和全白的缎子,道:“那臣妾就随便拿这两匹好了。”
贞妃轻轻皱着眉头,柔声道:“这两卷颜色不太好呢,不然的话,嬉妃妹妹,我跟换你一卷可好?”
“不必了。”商雪袖连句“谢谢”都懒得说,直接对着皇后道:“多谢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既然已经挑得了,若无其他事,臣妾便回去了。”
齐淑笑道:“没什么事儿了,你回去吧。”
“娘娘,”商雪袖起了身,嘴角微扬,道:“宫里既然进了人手,尚衣监的绣娘和制衣太监,应该不缺吧?臣妾需要两个手艺好的。”
齐淑愣了一下,她这是第一次看见嬉妃如此张扬,过了一会儿才道:“自然不缺,再说既然是尚衣监的,哪会有手艺不好的?回头本宫差人去你那儿供你差遣。”
萍芷看到商雪袖身后的太监抱着的这一蓝一白对比强烈却毫无亮点的料子,脸都绿了,一路上一直都在愤愤不平,又看到商雪袖并不说话,不免猜测着嬉妃娘娘这还是在难过,不禁小声道:“娘娘,您还生气么?”
商雪袖便抬头看了看狭长的、红墙围起来的过道上方天空,平静的道:“本宫不生气……只是,无聊了。”
就这么着,又是十几日过去了,以前因为长春园景儿好,也在这里挑选过进来的秀女,可现在长春园已经成了嬉妃的住所,就不能够再设在此处。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0_0距离过年越来越近了~好久没求收藏、订阅和推荐票了~打滚求~~~
到了预先挑好的良辰吉日,皇后叫人将高台和彩棚搭在了御花园,那里离钟粹宫也近,太后娘娘来去更为方便。
一群正值妙龄的女孩儿在长廊里面排好了队,虽然不敢大声喧闹,却难免传来一阵阵呖呖的娇声。
萧太后脸上便笑出了皱纹,拍着旁边齐淑的手道:“宫里进了女孩儿,气氛都不一样了,本宫都觉得年轻了几岁。”
她身上穿的正是齐淑帮她挑的料子做的一套衣服,的确比平时的衣服颜色衬得她气色好了三分。
旁边的静妃便笑道:“太后娘娘您可不能再年轻了,再年轻,臣妾几个岂不是没了活路?”
一阵笑过后,贞妃张望道:“怎么嬉妃妹妹还没过来?”
皇后道:“还没到时辰呢。嬉妃是守礼的人,不会来迟的。”
萧太后便沉了脸,皇后又低声劝着:“母后,皇上还没来呢,您别急。”
说话间,就见长廊那边的女孩儿起了一阵波动。
从高台这边儿往长廊那里看,几乎是一目了然,那些秀女们挤到了长廊的一边儿,正向对面张望着。
对面一行行的垂杨柳丝如同青烟翠幕,树下一个女子迤逦而来,远远看去,身上倒是一套宝蓝色的衣裙,贞妃便道:“那是嬉妃妹妹吧?”
商雪袖正伸手拂开了太长的柳枝,一双眼睛便向左边儿斜瞥过去,长眉之下的那双眼眸似含秋水,有些清冷,她轻轻笑了一下,艳红的嘴唇便微微的翘了起来。
她今日刻意上了浓妆,甚至没有让玉萝和萍芷帮忙,她自是知道怎样勾勒才能显露出美来,加之这一身衣裳,整个人都华贵不凡。
萍芷低着头,宝蓝色,多难上身的颜色啊,一般她只见过富贵人家的老太太穿过,可硬是被嬉妃娘娘做成了不一般的模样……
宝蓝色的交领衣裙,从袖口、裙边、领口出蔓延出朵朵大团的白色玉兰,那玉兰每朵开放的姿态都不同,花心绣了金黄色的线,从花心处由深到浅晕染出了淡淡的橙色——仔细看去,才会发现那由深入浅的橙色原是丝线一丝一缕的绣就!
那偏偏垂垂的发髻上,是一串橙色穿纱的宫花,而鬓边是宝蓝色的点翠花钿,再也没有这样贴切的搭配!
在商雪袖从卧房里出来的那一刻,萍芷和玉萝才明白,往日的素淡,不过是嬉妃不喜张扬浓艳,若她愿意,原是可以艳冠六宫的!
萍芷领着路,心中又是骄傲,又是忐忑,不一会儿,便看到一柄黄罗伞停在不远处,她慌忙的下跪道:“叩见皇上!”
商雪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连泽虞。
那是她曾经认识的太子殿下,嘴角含笑,一直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她不能从他脸上辨认出任何情绪。
可是她不愿意再隐藏下去了,她刚刚领会到的贪婪,她初初萌芽在心里的嫉妒……
若要这样争抢,那便争抢吧,她做了这样的选择,便只能往前冲,哪里还有可以回头的路呢?
一瞬间,商雪袖心里同时出现了苍凉莫名和踌躇满志的两样儿情绪,她深深的看了连泽虞一眼,便盈盈跪到。
连泽虞看着商雪袖跪在面前,虽然臻首低垂,却仍是风华绝代的。
刚才向他走过来的样子,让他想起来那一晚他在城墙下相候。
她在夜风里月色下,如同将军归来——而今天的这一身衣袍,宫里没有人穿这样的衣服,如此夸张又合适,如此高贵又浓艳。
她似乎穿着战袍要赴战场一般,可他却只能说一句“平身”而不是“你我之间毋须如此”,只能虚抬手臂让她起身而不是携着她的手、走在她的身侧。
这样儿的一场相遇,自然被长廊里的女孩儿看了个满眼。
宋思语听着旁边儿的女孩儿纷纷艳羡的夸赞着嬉妃的容颜和衣饰,眼神已经不知不觉向那一角明黄望去。
昨个儿晚上她太兴奋了,心里又有事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便去找李其姝聊天。
其姝姐姐说,她的父亲安排酬军的时候,她就在太子打马经过的那条街旁的饭馆里,那位置极好,是父亲帮她安排的,临窗的她,看到太子殿下——就是现如今的皇上,别提有多么英姿俊朗。
其姝姐姐还跟她说皇上,从小就是个正人君子……可是,皇上怎么会纳了嬉妃?
她吞吞吐吐的和其姝姐姐说了,她终于想起了嬉妃娘娘是谁。
其姝姐姐听到了以后吓得浑身都抖起来了,还捂着她的嘴不让她说,真是胆小!
其姝姐姐说:“你认出了她,等你明日报父亲名字官职的时候,她肯定也会认出你来!”其姝姐姐后来低着声音,道:“不然,你还是别进宫了吧?进了宫,嬉妃娘娘以后肯定处处针对你,听说她极得皇上的宠爱,日后你在后宫里日子可得有多难过啊!”
她才不会离开呢!
皇上……他一定不知道,她一定是蒙蔽了皇上陛下,这样儿的贱民,怎么可以进宫,还做了妃子?
其姝姐姐真是没用,还说不会有人相信她!
宋思语慢慢握紧了粉嫩的拳头。
李其姝就静静的站在她身边,宋思语并不懂得掩饰脸上的表情,那一脸极为期盼,又带着些愤怒的样子,全都落入了李其姝的眼中。
她抿了嘴,转头望向高台,视野并不好,阳光又有些刺眼,但即使看不清上面的人,也隐约可见台上端坐的不过寥寥数位。
李其姝轻轻笑了一下,随着不断前进的队伍,缓慢而端庄的前行着。
高台上的萧太后不时和旁边儿的皇后聊着,静妃和贞妃也没闲着,眼看着这这一拨里面并没有一个女孩儿比嬉妃更美艳,因此她们也不夸赞哪个漂亮,不是说这个气质高华,便是说那个清秀可人。
“这便是每一个上午阿袖都要经历的吧。”连泽虞面容平静的看着下面的女孩儿,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旁边儿被孤立的商雪袖,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而今方知什么叫咫尺天涯。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o⊙)嗯……大家没有从两个小姑娘姓氏上面看出来点什么……
连泽虞并不发话留人,萧太后对他这样的态度似乎也早有预感,只是偶尔看到合了自己心意的,便开口留了。
这样的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庆佑帝在时,她不知道作陪过多少次!
“那个女孩儿,是权老将军的孙女。”萧太后道:“天可怜见的,父母都不在了,权老将军便将她送进了宫,也是求个庇护。若是论庇护的周到,哪还有皇帝身边更妥贴呢?”
连泽虞面无表情的看着台下那红衣艳艳的女孩儿,厌倦的揉了揉眼睛道:“权老将军军功极重,他的孙女儿自然要好好对待,不如封做郡主,以后寻个官宦人家子弟,一辈子安乐富贵岂不是好?”
萧太后因前面已经留了十来个女孩儿,连泽虞还是头一次反对,便也不再强求。
不多时便换了几波,随着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多,皇后的脸上便也没有那么自然,贞妃和静妃更是越发有些颓败,底下一个面容雅丽的女孩儿正在那清声的道:“小女姓李名其姝,家父霍都都守李玉。”
连泽虞顿时睁了眼。
萧太后看了一眼旁边儿的皇后,便道:“这女孩儿倒不错,可惜名字却和皇后的名字同音,这不太妥贴。”
皇后没有吱声,连泽虞却轻笑了一下,道:“同音又不同字,有什么关系。皇后贤惠,必不会计较。”
齐淑瞳仁儿一刹那微微瞪大了一些,瞬间又缩回原状,仍是端庄得体的道:“皇帝说的是。若同音便不能用,那天下的字儿为了避忌咱们天家,怕是一半儿都用不得了。”
连泽虞不过是因为心中憋闷,又想到皇后之前训教商雪袖的话,让阿袖和他至今都不能和好,这才故意留了李其姝。可现在想想,也觉得无语之至——李玉是他要重用的人,李玉也不是糊涂人啊,怎么会叫闺女来趟这趟浑水?
他正头疼,下面又有一个女孩儿上前了一步,却是苏城宋子寰的女儿宋思语。
她报了名字,商雪袖便脸上闪过了异色,原先有些懒洋洋的样子,现在则直起了身子,向台下望去。
那女孩儿梳着双鬟,也算是娇憨可人,正在萧太后还在犹豫的时候,宋思语已经鼓起了勇气,道:“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小女有话要说。”
旁边退回到队伍里的李其姝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萧太后微微眯了眼,笑道:“什么话要说?”
宋思语便抬了头,隐隐约约的看到高台上一个宝蓝色的人影,便伸手指了过去,道:“皇上,嬉妃有欺君之罪!”
台上的人脸色大变,而宋思语接着又大声的道:“她是个戏子!”说到这里,露出了轻蔑的神色道:“我看过你的戏,我爹还赏过你呢!”
齐淑听到“戏子”两个字,几乎晕了过去!
她的手无处安放,一不小心便碰翻了旁边的茶碗,水和茶叶流了出来,溅了贞妃一身,而贞妃不知道是因为太过震惊,还是被茶水烫到,脸色惊骇的起了身,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竟是倒了!
静妃手快,急急扶住了皇后,向台下道:“住口!”
萧太后脸色极为难堪,用力的瞪了商雪袖一眼,又望向皇帝,而她的宝贝儿子竟然满脸关切的看着那个戏子!
她再次看向被宋思语指为“戏子”的嬉妃,她也正茫然无措的看着皇帝,身子还晃了晃。
萧太后心中便腾的一下,仿佛着了火!
这做张做智的东西,装什么娇柔!
静妃是个麻利的,再次脆声道:“都是傻的么?还不快给我拉下去!什么人也来胡言乱语!”
宋思语也慌了神,道:“我不是胡言乱语!我爹连看了几天呢!后来还请了她去后花园赴宴!”
这会儿已经上来了两个太监,扭了她的胳膊往外拖,便是这样儿,宋思语嘴里也没停下来:“她和那个叫什么桃儿的一块去的……我娘说都不是好东西……皇上你被蒙骗了啊……”
连泽虞已经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商雪袖身边,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寒冷如冰,又湿漉漉的,她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台下那个挣扎着不断从口中说出伤人之语的女孩儿。
可他又觉得她似乎什么都没在看,仿佛眼前只有空白一片。
他心如刀割,眼风几乎已经把下面的宋思语千刀万剐了,瞥了一眼萧太后,恨恨的道:“不懂规矩的东西,给朕杖毙了她!”
商雪袖被“杖毙”这两个字骇得一跳,她看着那被拖得越来越远的女孩儿,她那么稚嫩,什么都不懂,她只是说了实话——就是在苏城的时候,宋大人也并未强求,而是识趣的放了她一马。
这不应该。
她颤抖着转头看向连泽虞,眼前的人眼神幽深而锐利,一股子压迫人的气势从他身上散了出来,他的薄唇紧紧的抿着——天威不可冒犯,说的大抵就是这样。
她看着皇后已经无知无觉的昏在一旁,静妃和贞妃远远地站在一侧,对她避如瘟疫,服侍的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台下的女孩儿们瞠目结舌,廊上的则议论纷纷……
她想为这女孩儿求情,可偏偏的腿在抖,怎么都跪不下来;嘴也在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不容易说了出来,却是随着自己心意的一句问:“身为伶人,就是罪过么?”
连泽虞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摇摇头,轻声道:“你若有罪,朕也有罪。”
贞妃倒抽了一口气,和静妃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和震惊!皇上知情!
萧太后叹了口气,道:“好好的女孩儿,杖毙什么,伤阴德,送回去也就是了。”
她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皇帝,“交代她出宫以后别乱讲话。”玉帘得了令,便急急忙忙的跑了过去传话。
萧太后这才回头看着商雪袖:“无才无德,连心也是狠的。罢了,好好的搞成这样儿!都下去吧,把皇后送回坤宁宫去,叫太医去给皇后把脉。”说罢起了身,又看着连泽虞道:“你,跟哀家一起去陪陪皇后!”
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o⊙)嗯~
连泽虞低头道:“儿子稍后就过去。”
“你……”萧太后脸上怒容更甚,待要再说,连泽虞已经抬了头,道:“朕说,稍后过去。”说罢便不再看萧太后,却冷冷扫了一眼静妃和贞妃,冷声道:“你们也回去吧,约束宫人,但有乱嚼舌根的,直接打死。”
静妃是个泼辣的,二话不说,拉着贞妃跪了下来,道:“臣妾身家清白,不堪与戏子同为四妃。”
连泽虞怒极反笑,道:“真是有骨气的。既然不堪与嬉妃同列,朕准了,从现在起李氏和张氏降为静昭仪和贞昭仪。”
静妃不可置信的抬了头,贞妃已经哭了起来,失声道:“皇上,皇上,你为了戏子……”
“贞昭仪冒犯嬉妃,降为淑仪。”连泽虞看着商雪袖,头都不曾回一下,只是冷冷的发了声,听到跪着的两个人终于不再发声,才冷笑了一声。
萧太后就站在旁边,她到底年长一些,事发突然,别说皇后,别说静妃、贞妃,就连她早知道嬉妃是个戏子,此刻也到了气头上!
可那又怎么样?
皇上已经雷霆震怒!谁敢和皇上较着劲的生气?
若真如此,后面就更不好挽回!
萧太后皱着眉头责备的看了一眼静妃和嬉妃,道:“凤辇怎么还不来!”
连泽虞不再犹豫,虽然商雪袖并不曾依靠在他的身上,仍旧身姿笔挺的站立着,可他却总觉得下一刻她便要倒下来,便半拽半抱的拢着商雪袖下了台。
萍芷立刻跟了过去,急切道:“皇上,奴婢也想叫个太医过来,帮娘娘开些安神的药。”
连泽虞略和缓了脸色道:“知道体贴主子的丫头,去吧。”
萍芷也松了一口气,向太医院跑去……她赌对了……以今天皇上这样儿的行事来看,若是她也胆敢流露出一丝儿嫌弃之意,恐怕她的小命就没了!
饶是这样,她请了郑太医以后,这一路上心里边也是惊涛骇浪!
伶人……嬉妃是唱戏的出身!
她见识浅薄,但在宫里这些年,从庆佑帝到当今的圣上,没有哪个嫔妃不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伶人,现在虽然不再是贱籍,可再早以前,可和她们这些奴婢也没什么两样儿!
萍芷浑身一个激灵,就这样,她刚才也看在眼里了,皇上那是呵护到了极点!
她再次暗自的警醒,千万不能走错了道儿!
说话间已经进了长春园,两个人快步行走的浑身冒汗,眼看主屋已经在眼前,还没等郑太医和她喘口气,就看见玉萝和一起子宫女、太监肃立在门外,心中就一个突突。
这,这又是怎么了?
玉萝看见了她,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比着口型道:“又吵了!”
萍芷估摸着风言风语此刻还不会传到太医署,便小声道:“郑太医,麻烦您稍等,可有一点,也是为了您好,无论您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当不知道的好。”
郑太医便点了点头,老神在在的在门口当木头。
就算如此,里面儿的声音太响,由不得他听不见。
“让他们说,随便说,我有何惧?”
商雪袖发丝凌乱,双目泛了红,因为流泪的关系,眼睛下面红肿了一片,她咬着嘴唇,突然凄厉的笑了起来,“莫不是皇上也觉得臣妾这样儿的身份丢了脸?”
她极尽讽刺的道:“皇上下了封口令,封谁的口呢?是臣妾是个戏子,见不得人,还是说不出口?”
郑太医眉心一跳。
萍芷则急的心焦,却帮不得忙,这时门帘动了动,就听皇上在门口冷冷的笑了出来,大声质问道:“你既然不惧,那你为什么又安排归隐的假戏?你若当初愿意,朕身为男子,身为天下之主,岂会畏惧名声有损?朕就是大张旗鼓,让天下尽知朕纳了天下第一名伶商雪袖入宫又有何不可?”
门哐的一声被关上,众人吓了一跳,还未及磕头恭送皇上,他已经摔了门帘,拂袖快步而去!
郑太医都快晕了!
商雪袖!
宫里边儿可能不知道,可商雪袖归隐,那场阵仗却是极大的!
他有几个交好的王侯还特意前往霍都看戏,没想到商雪袖这一归隐,就到了圣上的后宫里!
他不想知道这么多秘密啊!
萍芷顾不得许多,拉着郑太医道:“大人,我们快进去给娘娘诊脉。”
长春园一阵忙碌,萍芷让人拿了药,又喊了梅珠煎药,这边儿还要警戒众人,她站在廊下叉着腰道:“都给我老实些!娘娘就是娘娘,少打旁的主意!”
一个个都敲打完了,玉萝才贴了她身边试探道:“娘娘她……”
“玉萝,咱们俩是一块儿分到储秀宫,一开始就伺候娘娘的。”
萍芷知道玉萝的性子,尤其担心,道:“我知道你自己个儿没什么主意,但是这次你得拿稳了,娘娘,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以前是个什么出身,那都是被圣上放到心尖尖儿上的人,都是娘娘,比咱们做奴婢的,已经是天上地下了!”
玉萝便点点头,又有些害怕道:“可皇上发了那么大的火……”
连泽虞带着怒气去了坤宁宫。
太医刚收了药箱子,连泽虞便扫了一眼脉案,照旧是体虚、忧思过重之类的诊断,便进了内室。
皇后躺在床上,萧太后正坐在床边儿一脸忧虑的看着她,看到连泽虞进来,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又不知道皇后是不是睡着了,便起了身往外走去,道:“跟哀家出来。”
连泽虞便淡淡的对旁边儿的白芸、白芩道:“伺候好你们娘娘。”说罢转身出了屋,一到外殿,就听萧太后道:“把她送出去!”
“不可能。”连泽虞脸色都没有变。
“你……你鬼迷了心窍了!”萧太后道:“原先哀家还能替你瞒着!今个儿却被揭了个底儿掉!你让皇后怎样看你?淑儿是世家之女!遍连城宫,静妃、贞妃,还有今天新采选的,哪一个不是好人家的女儿?你让她们和一个戏子共侍一夫?”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o⊙)……作者君没有话说……吵吵架,恋恋爱-_-
再想到今天那个姓宋的秀女话里话外的意思,萧太后心中就一阵阵的堵,怒斥道:“戏子在外面浪荡,什么事情不做!难不成你都没听见!进了你手下官员的后花园陪酒!你这当皇帝的反而拿个贱人当宝贝封了妃——说不定……”
“母后慎言。?? ”连泽虞不悦道:“请勿再如此诬枉嬉妃,她于朕有恩。”
“她一个戏子有什么恩?”萧太后原先就不信!
她锐利的眼光看着连泽虞,试图从他平静的表情里找出裂隙和漏洞来:“你是皇帝!一时间迷了心窍,为了纳她找个借口,自己个儿还当真了?”
“君无戏言。”连泽虞毫不示弱的看着萧太后:“朕天下至尊,收用一个女伶,何须借口?朕今天把话和母后说明白,嬉妃入宫之前,为天下第一名伶,你儿子困守石城关,在南郡、东郡袖手之时,是她这‘戏子’捐赠军资十万银,亲赴石城关,若没有这十万两银子,石城关就要粮尽而破!”
他盯着萧太后:“母后想必知道,若石城关破了,儿子会怎样、天下会怎样了?”
萧太后一时间反应不过,连泽虞的话一股脑儿涌入了她的耳朵,她一句一句的捋着,待到终于明白了这一段话的含义,不禁退了一步,过了良久,才勉强道:“十万两……那些世家、公侯人家,也拿得出来,这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连泽虞讽刺的笑笑:“朕在这场大乱之前,多少上京贵女想进太子府,以她们的身世底蕴,拿出十万银自然并不算什么,可她们并没有,不是么?”
他往前走了一步,道:“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朕什么都不瞒母后了。母后虽然没听过,也应有所耳闻,‘蜀地几回《生死恨》,西都一曲梦里人。’她率着班子深入西郡,西都一降,她当有半功!天下文人赞誉其高义,就连五梅先生也为她写了诗!”
萧太后又向后连退了几步!
嬉妃……竟然是商雪袖!
她不是普通的不知世事的老太婆,否则也不会当初决然逃宫!
当时太子能迅的摆平西郡,和西郡很多官员不再观望骑墙有些关系。
西郡官员当初纷纷表态,起因便是乔抱朴的折子!
而乔抱朴的折子,起因却是商雪袖的一场《生死恨》!
最后更是因为商雪袖在西都连演数场那个叫什么《春闺梦》的戏,让不是柳氏嫡系的那些守军起了降意,这才顺利的收了西都!
萧太后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道:“若她有功,怎样赏都不为过……皇上怎可将她收到宫里?再怎样,她也还是身份低微!你忘了那晚我说的话……商雪袖有功,可她的功劳,又岂能替代朝堂、替代四郡九州二十六府的盘根错节!皇上,一国之君,什么时候都离不开天下百官!而这后宫,又岂止是后宫!”
连泽虞苦笑了一声,极艰难的道:“所以……只有嬉妃之事,这是朕的底线,若有敢冒犯嬉妃的,朕说过,若心中不平,不愿意伺候朕,那朕也不勉强……若好好的相安无事,朕会善待她们……朕会的……”
萧太后喃喃道:“你……你魔障了……”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从无餍足!
可皇帝即便是同意了,也是一副负了商雪袖的惨样儿!
他怎能如此自苦!
她这做母亲的自然心疼无比,而更多的,她却从皇帝想到了她那个堂弟就是毁在了伶人身上!
怀远侯府一直到今日还是愁云惨雾!
这一刻,萧太后深恨伶人,深恨商雪袖!
她抿了嘴,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件事儿,哀家来劝淑儿……哀家年迈,只要那个……好好的,安分守己,哀家也不愿意多管。但静妃和贞妃只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一时不能接受,皇帝还是收回降级的成命吧,不然反倒要引得朝堂猜测。”
连泽虞古井无波的道:“就依母后。”
————
虽然采选的过程中断了,皇后又再次因为身体的缘故撂了挑子,萧太后还是强打起了精神,又挑了几个。
其余那些落选的,也要好好安抚,要么赐婚,要么赐下厚礼送回去,这里面又有许多讲究,她本来是做惯了的,可因为凭空出了商雪袖这回事,便不得不多费了口舌。
这一通忙乱过后,春尽夏来,萧太后却再无什么心思来赏景游玩,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堵,看什么都觉得心烦之至。
可被选入宫的姑娘们却体会不到这样儿的心情,夏日里荷塘边儿、柳荫下、花丛中,都不时有妙龄女郎扮着精致的妆容,或赏景,或嬉笑。
她们中有的已经被宠幸过,甚至已有了小小的封号,自然是面露娇羞,同时也矜持起来,对着前来打探的同一批进宫的女孩儿,无论是谈起英俊温柔的皇上,还是身上由皇后赐下的精致衣饰,难免又有些小小的优越感。
一时间连城宫仿佛还停留在春日中。
可对于旁人来说,四季的交替却是仍然那么醒目而分明。
蝉鸣喧闹,萍芷拿了扇子帮商雪袖挡着额头,而商雪袖则懒洋洋的倚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着。
披在烟霞色罗衣上的薄纱披肩也逶迤在地上,上面儿挑绣着墨色凤蝶,随着她这样的懒散摇晃便如同停伫在薄纱上的蝴蝶不时扇动翅膀,薄纱披肩下七分的袖子下是白藕般的胳膊,丰润白腻。
看着嬉妃垂着眼眸出神,萍芷也不敢出声。
自从上次和皇上吵那一架以后,皇上也不曾去过长春园。
虽然嬉妃对她们奴婢们不怎么脾气,可对皇上,却胆子极大,一直到现在,也不曾低过头,说过什么软话,更不要说去主动拦路。
萍芷好话坏话也劝了一箩筐,嬉妃却仿佛压根听不到耳朵里去——若说有什么变化,便是再也不避着人练功了,长春园的宫人们也终于知道那个东屋是做什么用的了。
皇上是早就知道嬉妃娘娘的身份,而且并不以为低贱,否则怎么会专门在长春园的主屋里辟出这么大一个屋子来!
正因如此萍芷才一直没像旁的太监、宫女一样,慌里慌张的去旁的宫里找出路。
她好说歹说劝着嬉妃没事儿走出长春园逛逛,就是希望她睁开眼睛看看,连城宫早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后宫空虚的连城宫了。
御花园随便逛一圈儿,少说也能碰到四五个嫔妃,个个貌美如花,青春可人!
若自己不知道争取,迟早会彻彻底底失了宠爱!
正想间,那边传来了一阵莺声笑语,萍芷便皱了皱眉头。
一串串的锦带花相架的拱廊下,一个面容姣美活泼的女子被四个宫女簇拥而来。
萍芷认得那是最新封的宜美人,待走得近了跪下道:“奴婢见过宜美人。”
宜美人眼睛瞧都没瞧萍芷,只盯着秋千架上的嬉妃看,她不发话,萍芷便不能起来。
可这样一来,宜美人便也无礼了,原本她也应该向嬉妃请安,她敢这样行事,可她身后的四个宫女却不敢张狂,纷纷跪下见礼:“奴婢拜见嬉妃娘娘。”
商雪袖抬了头,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姑娘若不是萍芷开口,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是谁,是什么封号。
这是个多年轻的女孩儿啊,带着和她这个年龄、她的出身相符的肆无忌惮和骄纵……那是她从来都没有的模样。
可商雪袖并不耐烦计较这些事,只点点头慵懒的道:“都起来吧。”
萍芷就也顺势站了起来。
宜美人便有些不高兴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着不再搭理她自顾自晃着的嬉妃,有些恼火起来。
她哪里不知道应该给嬉妃行礼?
可她不想!凭什么啊?一个戏子,皇上不让人说,还下了封口令,可私底下谁不说呢?
想到这里,她便上前了一步,商雪袖便挥了挥玉雪似的腕子,道:“宜美人还有事?没事下去吧,本宫想静一静。”
宜美人咬了咬嘴唇道:“我平日都是这个时候来这里打秋千的。”
这倒不是说谎,她第一次遇到皇上,就是在这里打秋千的时候,因此从那以后,她有事无事都会按着时辰在这里等着。
“所以呢?”商雪袖微笑道。
“你能不能让给我啊?”
商雪袖便轻轻的拿眼睛瞟了过去,道:“哦?可本宫也很喜欢这里……萍芷,什么时候宫里竟有这样无礼的人,你呀我的。”
“你!”宜美人气红了脸,却将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道:“臣妾在闺中之时,因家父喜欢听戏,府中也养着戏班子,里面倒也不乏殊色,若有客人来访,便常常命那些女戏子们伺候……”她身边儿的几个宫女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萍芷气的浑身直抖,可她碍于身份低微,却不能反驳。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宜美人。
宜美人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更加得意,掩了嘴笑道:“唱曲儿是常事儿,若是客人过夜,也是要相陪的……不知道嬉妃娘娘可见过这样儿的戏班子么?”
不知道是哪个春日,春风香浓,繁花正茂,那一树花下,曾有美人立在秋千之上,裙裾飞舞,百般炫耀她技巧非凡,也曾经如同眼前的宜美人一般,对她怀了敌意,故意为难。
商雪袖这样想着,眼神早已飘离了宜美人身上。
那时的她,曾不屑,曾不平,曾说,那是辜负青春。
可眼下这连城宫中,与萧园,又有什么不同?
只是那时她是觉得受了美人们吃飞醋的无妄之灾,而今,却是她自愿进了这连城宫。
可即便陷入这样的境地,商雪袖都不曾后悔,只是她和连泽虞竟然吵架了,她不知道怎样做了,或者说,她不知道怎样做连泽虞才会不那么难受。
商雪袖的心思绕成了一团乱麻,理都理不过来,更加顾不上去和宜美人针锋相对,便也没注意周围早已安静下来。
连泽虞正沉着脸站在她身边,道:“我竟不知宜美人的父亲如此风雅,也如此豪奢,侍郎俸禄几何?竟然在家中养得起一个戏班子?”
宜美人知道她这一时口快恐怕给家里招了祸,早已脸色苍白的瘫在地上,甚至连哭喊求饶都不敢,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也不知道是为自己失礼而辩解还是为她父亲辩解。
“宜美人犯上无礼,降为采女,禁足一个月。”
这下宜美人直接就昏了过去,然而连泽虞却并没露出什么怜香惜玉的表情,摆了摆手,立刻有太监拖了她下去。
连泽虞又冷冷的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四个宫女,便是她们刚才在宜美人口出恶言的时候不知劝阻反而跟着嬉笑,想到这里他面容更加森冷,道:“这几个拖下去打死。”又侧身问道:“宜美人是哪个宫的?”
旁边的来公公躬身道:“是清欢宫的。”
“静妃管教无方,罚俸三个月。”
连泽虞有条不紊的处置完了,便回头,猝不及防,便将商雪袖痴痴看着自己的表情看了个满眼。
一阵风起,连泽虞身后一簇簇的锦带花漱漱作响,花瓣儿飘落,就仿佛逐着他扬起的衣角一般,他穿着银白暗绣团龙纹的常服,头上并未戴冠,而是用了同色的发带束起,插了白玉簪子。
那发带被风一卷便挡了他的双眼,他突然想起来,刚才起风的刹那,商雪袖身上披拂薄纱上的墨色的凤蝶翩然欲飞,仿佛整个人都要飞走了一般,他心中莫名的心慌起来,一把拽掉了那发带。
商雪袖仍在秋千上倚着绳索而坐,只是眉梢眼角都带了温柔的、久违的笑意。
她道:“阿虞。”
连泽虞平生第一次觉得浓浓的委屈他的身份从来不允许他委屈,他的父皇威严,他的母后端庄,从没有可以亲昵接近的时候。
他走到商雪袖面前,将她揽在怀里,道:“阿袖,你都不争一争我。”
商雪袖被他紧紧按在他的胸口,听他这样说,顿觉得他很无赖。
明明他非但不来找她,还左一个右一个的临幸,却怪她不去争。
商雪袖待要反驳,又听他胸膛中一颗心怦怦跳动,起伏不平,似是极激动,双手也那么用力。
她沉默了下来,最后仍是抬起了双臂,轻轻的抱住了他。
过了良久,商雪袖觉得他的手臂稍微松了一些,便从他怀里冒出头来,看到连泽虞,便忍不住笑起来,连泽虞的发带被扯掉,此刻便是一副披头撒发的模样。
商雪袖便站了起来,道:“无赖的家伙,哪有个帝王之相。”虽然这样说,却笑着将连泽虞按在秋千上,绕到他背后,帮他慢慢梳拢着头发。
连泽虞感受着她纤细的手指触碰着他的头发,微微闭上双眼,心中既是酸涩又是幸福,轻声道:“阿袖。”
“嗯。”
“你后悔么?”连泽虞眉心微微颤动,却不敢睁开眼睛。
商雪袖摇摇头,又察觉到连泽虞看不见她摇头,便道:“我不后悔。我也伤心,也难过……阿虞,那个只要距离你这样近便会满心欢喜的阿袖,已经没有了……现在的阿袖,学会了嫉妒,学会了贪心,也有了那种想要得到一整个你的心思。”
她扯下自己发髻一侧的发带,轻轻的一圈一圈的绑在连泽虞的头发上,忽然笑道:“好想把阿虞绑起来。”
连泽虞睁开了眼睛,拧了身子,一把将商雪袖揽在自己的腿上,道:“阿袖,为了我,你做一次嬉妃好不好?”
商雪袖眨了眨眼睛,躲过他的呼吸,道:“我不是已经是了么?”
“不是,”连泽虞不肯放手,低低的道:“阿袖,你一直在做你自己啊……你的头抬的那么高,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商雪袖道:“胡说什么,我哪里这样傲气……我不过是个女伶……”
“你又这样说,那天你说的话,又是臣妾又是戏子,难道不是往你自己的心上捅刀?”
连泽虞声音里带了懊悔,道:“可我偏偏就这样被你激怒了。阿袖,你的谦卑,不过是在我面前,可我不要你在我面前谦卑你对外人,那谦卑是假装的,骗谁也骗不过我……就连宜美人那样说,你都懒得计较,这还不是不屑么?阿袖……”
他叹了口气,道:“我很害怕,怕你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怕商雪袖就此在长春园中,隐藏在以往的那个商班主的外表里,没了他,也照旧过的平静而安乐怕她对他死了心怕她从来没有过嫉妒,却又同时怕她终于明悟了,却宁愿不是完整的他就不要他。s
商雪袖被他抱在怀里,听着他絮絮叨叨如同念经,又害怕这秋千索禁不住两个人坐在上面,突然断掉,因此不甚安分,不安的挪来挪去、心不在焉的道:“我哪那么傻……怎么会因为吃不到一整碗肉,便赌气一块肉都不吃了……”
说到这里也觉得自己的确怪傻的,连泽虞和她生了气,她便赌气半个多月,一点儿软也不肯服,白白把肉推到别人那里吃。
连泽虞抱着她,被她蹭来蹭去的弄得极难受,听到她说一碗肉一块肉的,顿时有些想入非非。
商雪袖觉得一阵阵的热气透进了她的后背,弄的她也很难受,偏偏她坐在连泽虞腿上,并不敢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不但双手要紧紧攥着绳子,更要时时的用脚尖掂着地面,秋千又在不停的晃动,不一会儿就把她累的腿酸腰酸。
她觉得这样子似坐非坐完全不着力真的比练功还累,可连泽虞却已经乘人之危的将她肩上披着的薄纱左缠右绕的绑在了秋千索上,一起绕在里面的还有她的手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手臂上传来轻轻咬噬的酥麻感,她慌乱的挣了挣,就听连泽虞在她身后道:“别弄,小心伤了手。”
她的怒火腾的就起来了,这无耻之徒,不是他绑的吗?这会儿倒怕她伤了手?
“阿袖生起气来也美艳无筹。”无耻之徒啧啧了两声,粗壮的手臂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却沿着上衣探了进去。
商雪袖上一刻还恨恨的想着不如一下子坐下去,将秋千坐断也罢,下一刻便不由得咬了嘴,一声都发不出来,偏他还边揉捏边赞叹:“甚是滑腻。”
能不滑腻么?天气这么热……
商雪袖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可却不由自主的仰了头,他的呼吸仍粗浅不一的侵袭着她的颈窝,让她忍不住溢出短促的鼻息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她终于可以坐在秋千上,可眼中的天空都随着秋千摇晃,不时有风吹过,一阵阵被吹拂掉的花瓣儿就洒满了她眼中那方摇曳的碧空。
商雪袖紧紧咬着嘴唇,这样一点儿都不好!
这厮总是欺负她腰腿好,便做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样式来!
原本她都是可以抓着他的双臂,可现在却只能抓住乱晃的绳索,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下来,这让她觉得全无依靠和着力之处。
她胡思乱想着,而他却那么坏,又站远了一些,吓得她急忙抬了腰,结果一下子下面就悬空了,她便只能用双腿用力的绞拧在他背后,这便更加称了他的意。
他的声音中都含了笑意,道:“阿袖,好阿袖……总有一天……”
情浓时未说完的半句话,“总有一天”会怎么样,连泽虞没有说,商雪袖也没有追问,到底她和他的距离如此之近,此时此刻也是欢愉无比的。
商雪袖的手腕到底还是红了,她萎坐在连泽虞的怀里,不但双腿无力,双臂酸疼,连腰也直不起来了,只听凭连泽虞摆弄着给她穿衣。
他穿衣也不好好穿,套了半截,又去亲她的手腕,道:“那天我一直很后悔和你吵,若你不愿意我下封口令,那我就收回来……别说是连城宫内,就算是天下人都知道了也没什么。”
商雪袖垂目道:“戏里面都知道君无戏言,你还收什么。”
这场欢好让她实在是精疲力竭,她抬了眼,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道:“就这样吧,不然对阿虞的名声不好。”
连泽虞接着给她穿衣,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阿袖。”
商雪袖便偎在他怀中,突然露出了笑容,道:“嬉妃可以恃宠而骄吧?”
连泽虞的眼睛便亮了起来,笑道:“嗯,朕准了。”
商雪袖便翻了个身,嘟囔道:“你这荒唐的君王,被人知道了也只会骂我。”
她实在是太疲累和困倦,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更不愿意多想这些有的没的,迷迷糊糊中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是什么太难明白的道理和太难做到的事。
御辇停在长春园门口,皇上亲自抱人进了园子,与此同时宜美人受罚,静妃则被牵累,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整个连城宫。
嬉妃复宠。
对于已经在宫内摸出了些许门道的嫔妃,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既有庆幸,又有不甘。
庆幸的是,后宫牵扯朝堂,而嬉妃并没有什么后台,便不存在什么后妃得了宠其父族和派系实力高涨一说。
不甘的是,一个女伶,堂而皇之的霸占了皇上的宠爱,位列四妃之一,她们见到了还要与她行礼,着实别扭!
并不是不想争宠,可在皇后娘娘那里不过相遇数次,嫔妃们心中却更加沮丧!
嬉妃行走举动甚至比她们这些从小便习学礼仪的人更加端庄优雅,说话的声音也悦耳动听,更不要说容貌!
因为圣眷正浓,流水般的钗环首饰、布料送进了长春园,每个上午出现在坤宁宫的嬉妃,无论脸上是浓妆还是淡抹,穿着是清雅还是浓艳,都有了一种领袖群芳的气势。
齐淑看着商雪袖端坐在她面前,神情镇定,气质高华,再看旁边有些面露妒色的静妃和垂头不语的贞妃,心中更加郁郁。
而坐在下首的还不太懂得宫内情势的低位份嫔妃们正时不时偷瞄着嬉妃,见此情景,皇后不由得捏紧了旁边儿嬷嬷的手,脸上微笑道:“没什么事就散了吧,今早上太后娘娘那边特意派了人来传话,天儿热,就不用过去了。”
嬉妃便轻笑道:“是太后娘娘疼臣妾们。”
齐淑抿了嘴:“可不是,这样儿本宫也能偷个懒了。”又抬了头道:“嬉妃妹妹若是没事的话,陪本宫说会子话可好?”
众人纷纷识趣的散去,倒是静妃犹疑的看了看皇后,又看看嬉妃,最后被贞妃拉了出去。
齐淑心中暗自骂了一声蠢货,这才转头看向嬉妃,道:“嬉妃妹妹,得了皇上的宠爱原是好事,可也不能不顾及姐妹情份。璇美人、宁宝林哎,本宫都记不住了”她侧了头道:“嬷嬷,你能记得么?”
她身边儿的嬷嬷便陪着笑道:“娘娘都记不住,奴才这糊涂脑子哪能记得起来不过总得有七八个吧”
商雪袖偏着头,眼睛眨动着,看着眼前的主仆二人。
齐淑拿了帕子掩着嘴清咳了一声,脸上微微泛起了红色,道:“她们都跑过来跟本宫哭诉,说是原是皇上翻了牌子的,结果硬是被你不是在路上拦了圣驾,便是皇上都在她们宫里里了,硬是被你差了人传话喊走了。”
她脸色严肃起来,道:“皇上本来就勤政,临幸的次数并不多,你们都是伺候皇上的,怎可用这样儿的手段争来争去?本宫怎么就不信,每次皇上去别的宫里,就都赶上你生病了?”
商雪袖红唇微挑,道:“臣妾也是没办法,想到皇上去旁人那里,心口就疼的死去活来的。”
齐淑太阳穴便一跳,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在她看来,当真是有些不知羞耻,她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良久才道:“你成何体统!”
旁边儿的嬷嬷便道:“嬉妃娘娘这话说的,皇上有人伺候,娘娘就应该替皇上高兴才是。”
商雪袖便斜斜的瞥了过去,上下扫了一眼那嬷嬷,虽然什么话都没说,蔑视劲儿却一览无余。
虽然眼光不曾落到齐淑身上,可齐淑却觉得她仿佛就在说着:皇后身边的人怎么这样无礼,一个奴婢也不知天高地厚的来插话。
齐淑脸上一阵火热,轻轻斥道:“嬷嬷不可无礼,你下去吧。”
待等内殿只余了她和商雪袖两人,她才好言好语道:“嬉妃,下次不可再那般行事了。”
商雪袖便起了身,又施了礼道:“臣妾情之所至,做不到,请娘娘谅解则个娘娘放心,臣妾心中还有数,皇上在坤宁宫的时候,臣妾从来没犯过毛病啊。”
齐淑再也忍不住,站了起来道:“你一个女伶而已,有何资格妄言对圣上情之所至?荒唐!”
商雪袖站在那里,并不见有什么慌乱或惭愧的表情,只是静静的看着齐淑。
可齐淑再也没有办法抑制心中的怨愤!
采选的那一天,萧太后和连泽虞出了内殿,她那时已经醒了,将他母子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一瞬间,无边无际的绝望侵袭了她,她躺在床上,眼泪流了满脸,浸湿了枕头。
太后竟然早已知道皇上纳的嬉妃是一个伶人还听凭了皇上这样胡来母子两个就瞒着她
可最让她伤心到了极处的,还是那个看似无情的人。
皇上在外殿说的话,以及话外之意,如同一条皮鞭,将她抽打的体无完肤!
她已经没法在皇上那里得到女人一辈子渴求的爱恋,而那一刻,她身为世家之女的高贵和骄傲,也被他和那个叫“商雪袖”的、如今叫“嬉妃”的戏子,共同践踏于脚下!
齐淑抬了头,看着商雪袖:“凭什么?凭你送的那区区十万两银子?还是凭你耍些个唱戏的小手段?就凭这些许功劳,就可以让他对你死心塌地?那我呢?”
商雪袖一时被她问住。
眼前的不是往常那一个贤惠大度的皇后,只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女人。
“那我呢?”齐淑的眼睛红了起来:“大乱之时,我陪着娘娘一路逃到了西山又算是什么?有追兵时,我挡在娘娘的身后,有拦截时,我站在娘娘的身前!我们身上除了那块宝贝御玺什么都没有”
齐淑的嘴角抽搐着,似哭似笑的道:“数九寒冬,无衣无食,别说是残羹冷炙,就是馊饭馊菜,也要往嘴里塞!最后什么都没有,母后要护着御玺,就只有我涂了脸去乞讨……去粥棚抢粥……挤在那些乞丐中间,被他们……东掐一把、西碰一下……”
“我恨不得去死,去死!”齐淑抱紧了双臂,哆嗦着嘴唇道:“乱党一条街一条巷子一座破庙都不放过,我们不停的逃,不停的逃……根本没法睡……他知道么?他知道么!”
她指着那锦缎铺就的床:“每个晚上,只要有一点点响动,我就忍不住想要逃出这里……整夜都无法安眠!”
“我受了这么多苦,在西山……若是等不到他,我和娘娘,就只能自尽全节!皇上和娘娘是母子,和我才是夫妻,是休戚与共的夫妻!你……你算是什么东西?”
商雪袖静静的看着齐淑。
说到底人都是贪心的。
皇后娘娘受了这样的一场苦难,立了这样的功劳,便也多了希冀,希冀皇上能对她生出真正属于夫妻的那份情意来。
可皇上以皇后之位相酬。
就连静妃、贞妃的位份,也是如同论功行赏一般。给了她们几位身后的父族以充分的优待,其余的,却再也不愿意多给出一分——这样的皇上,若是那个往日在萧园的她,恐怕要觉得,他可有多无情啊……
那时候的她,并不懂情爱的滋味,现在她懂了,便也贪心了。
最初觉得离皇上近了,就觉得满足,后来她却想要得到全部。
商雪袖转了头看向窗外,坤宁宫大气疏阔,触目所及是汉白玉的层层栏杆,红墙金瓦的宫墙,夏日的阳光下宫女和太监们各司其职,有序的忙碌着。
她轻轻的道:“臣妾不算什么。娘娘说臣妾居功争宠也好,以色侍人也好……到底还是由皇上说了算,皇上若不想来长春园,臣妾使这些手段又有什么用?”
她语气中带了些许寥落之意,可齐淑听在耳里,自然是她在炫耀皇上内心是想去她的长春园。
“你……”齐淑不由得晃了晃,额上流下了冷汗。
一边儿固然是急怒攻心,一边儿却慌乱而后悔,今天她失态了……她是一国之后,怎么能如此如同泼妇一般和一个做妾的玩意儿争吵……
商雪袖往后退了两步,恭敬的施了礼道:“若娘娘无事,臣妾先行告退了。”
她转身快速离开了内殿,到了门口,正见到刚才被皇后打发出去的嬷嬷,便停下脚步道:“你去看看娘娘吧。”说罢头也不回的出了正殿。
萍芷正在殿外候着,流了一额头的汗,看到她出来,才松了一口气,急忙跟了上去。
内殿里齐淑紧紧的抱着那嬷嬷,脸色苍白,手指关节被她握的发白,她眼泪流了下来,喊道:“嬷嬷,嬷嬷,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皇后和嬉妃“聊过天”以后就再度病倒,可当晚连泽虞却并未去坤宁宫探视皇后,而是去了长春园。
商雪袖被连泽虞拢在怀里,手一抖,便写坏了一个字,便有嗔怪起来,道:“又写坏了一张纸,你走开。”
连泽虞笑着摇摇头道:“阿袖现在颇有些宠妃的样子了。”
商雪袖便笑道:“不然怎么办?皇后她……”
“她无事。”连泽虞道:“换了数个太医,其实脉案都是说身体早已调理好了,就算是她说的惊夜的毛病,也许久没有犯过了……可她一直觉得自己没好。”
他低头嗅了嗅商雪袖的发香,道:“阿袖别怪我无情。”
“怪你什么?”商雪袖嘴角微翘起来,道:“若我去和娘娘说,让她抛舍家族、身份,和我掉一个个儿,便能得到你的情意,我想娘娘必是不肯的。这样说来,岂不是你还要可怜一些?”
“坏蛋。”连泽虞心中微暖,却故作发怒道:“怎可拿朕去换?”
商雪袖正待再玩笑几句,就听外面有了响动,萍芷脸色不太好的站在门口,道:“皇上,娘娘,贞妃娘娘那边派了人来请皇上,说是……”
连泽虞便皱了眉头道:“说。”
“贞妃娘娘晚上身子不适,便叫了太医,诊脉以后,说是娘娘是喜脉。”萍芷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实在也不妥,便又加了句“恭喜皇上”。
连泽虞怔忪了一下,回头便望向商雪袖,她的双手正无意识的按在小腹上。
他忍不住走了过去,轻声道:“我去看看。”
商雪袖点点头,那双手却是过了很久都没拿下来。
晚上是玉萝值夜,可萍芷有些不放心,便喊她过来换了班儿,玉萝便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商雪袖,点头应了,又整了整床铺,才出去。
萍芷心里边儿有点矛盾,想当初她看到嬉妃受宠,多希望娘娘快些受孕,生下龙子,可现在,她也弄不清楚了。
商雪袖躺在床上也是难以入睡,翻了个身才发现惯常放在床边儿的冰盆不在,便低声道:“萍芷?”
“娘娘。”萍芷便掀了帘子探过头来。
“冰盆呢?夜里仍是热。”
萍芷想了想,道:“娘娘,奴婢把冰盆拿出去了。夜里还是不要太贪凉……不然也不容易有孕。”
商雪袖呆愣了一下,支起了胳膊,道:“萍芷,你知道本宫其实是女伶吧。”
萍芷吓了一跳,想都没想就跪下了,商雪袖笑道:“本宫就是实话实说而已,看把你吓的,快起来吧。”
她看着萍芷起了身,道:“若本宫没有孩子,也算是好事吧……”她仰了头,看着床铺上面挂着的香包,幽幽的道:“有伶人做母亲,孩子也可怜呢,难免被人轻视……就算是兄弟姐妹,也会因本宫而瞧不起他。”
萍芷开解道:“哪能呢,皇上肯定会护着的。”
“又能护多久呢?”商雪袖道:“伶人的孩子,就不要肖想什么不该想的位置了。可若不在那个位置……若有一天皇上护不了他了,他一定会过的凄惨无比。”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悠悠岁月呀。我现在都觉得很漫长了~但是写到现在,也没有入宫很多时日呢。
萍芷呆呆的看着嬉妃,娘娘她内心真的太通透了,什么都明白。
谨王殿下遇害那时候,萍芷也在宫中。
之前谨王的种种,她也有所耳闻,谨王的母妃还是好人家的女儿呢,只是先生了先帝的庶子,便一辈子都被压制——若娘娘有了孩子,不会比谨王殿下强到哪里去。
她勉强的笑道:“不管怎么说,身子是娘娘自己个儿的,总要保养好。若娘娘嫌热,奴婢便给你打扇吧?”
商雪袖闭着眼睛摇摇头。
————
连泽虞看着喜盈于色的贞妃,温言道:“常太医是极好的妇科圣手,以后便由他平日给你看脉。”
贞妃红着脸点点头,连泽虞又道:“朕明日会和太后、皇后说,免了你的请安,你安心养胎即可。”
贞妃便掩了嘴笑道:“臣妾哪那么娇弱了?平日里都有轿辇,在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那里,也不过是聊天闲话罢了,累不着人的。”
连泽虞便不再多说,只静静的看着门外,良久才道:“朕明日会让皇后下旨,让你母亲进宫来看看你。”
贞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眼泪便如珠子一般落了下来,起了身,旁边的宫女绣草急忙搀了她,她还未及跪下,已经被连泽虞扶起。
“臣妾谢皇上恩典。”贞妃哭着笑道:“臣妾失态了……”
连泽虞扶着贞妃坐下道:“这原是一件高兴的事,哭什么?朕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张大人是忠臣,朕实在不忍见忠臣无后,便从你家旁支中挑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你母亲已经见过了,也十分欢喜,你母女可以好好商量一下,若觉得合适,朕再安排过继的事情。不早了,你好些休息。”
连泽虞出了景阳宫,夜晚的风仍是热的,他看着坤宁宫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抬腿往醴泉宫走去。
长春园就在醴泉宫的路上,在他整修之前,那一片并没有院墙,只是一处任谁都可去赏玩的园子,现在高高的红墙遮挡了里面的美景。
连泽虞走在甬道中,旁边一些儿声音都没有,整个长春园安静非常,一如他离开时,商雪袖表现出来的那种安静。
若是那个孩子还在……
连泽虞握了握拳头,迈进了醴泉宫的主殿,沉声道:“来人,召宋嬷嬷进宫。”
————
齐淑一早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白芸帮她细细的在眼下扑了粉,仍是遮不住憔悴之色,劝道:“娘娘,不然今个儿还是算了吧。”
齐淑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莫名的笑来:“昨个儿就没去……今天知道了这样的信儿,再不去,说不过去。”
萧太后脸上的笑容极是真切,这是连泽虞的第一个子嗣,这么久,连城宫里总算让她有了一件称心的事儿,看着贞妃道:“你是个好的,有了身子还过来给哀家请安,现在天儿热,以后便免了吧。”
贞妃垂了头,低声道:“太后娘娘也知道臣妾家里边儿的情况,臣妾实在是把太后娘娘当老祖宗看的……若是不来,还怪想的。”又有点不好意思道:“太后娘娘是有福气的人……”她摸摸还没有显怀的小腹道:“臣妾也想沾点儿福气。”
齐淑笑道:“母后放心吧,我听人家说,走动走动,生产的时候遭罪少。”
萧太后便点点头道:“这说法倒是不错的,不过前几个月还是将养好了才行,这头三个月啊,可得注意点儿。”
齐淑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抽了一下,低头道:“是。”又抬头道:“这事儿还得母后多费心教教我,我也不懂呢!万一好心办了坏事儿,可就糟了。”
商雪袖便瞥了皇后一眼。
皇后失言了。
萧太后摆了摆手道:“哀家听说皇上专门指了太医,只管看顾贞妃一个人,断不会有什么差错。行啦,你们都下去吧,皇后在这儿陪哀家说说话儿就行了。”
贞妃的娘亲今天要进宫,她心里到底有些期盼和着急,便起了身施礼告退,她一起了身,其他嫔妃也纷纷起身。
外面烈日炎炎,虽然景阳宫距离太后所在的钟粹宫最近,但贞妃不敢冒失,便上了轿辇。
静妃这一个上午都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此刻出来了,见到商雪袖态度镇定而淡然,不由得心里边儿拱出了火来。
分到清欢宫原本是宜美人、璇美人,还有宋常在和文宝林,不想前一阵子因为嬉妃折了一个宜美人,害她也受了罚……
旁边儿的璇美人见状已经扶了静妃的手,她进了清欢宫的第一天,便求见了静妃——在这后宫里面儿,总要找个同盟、靠山啊!
静妃感受到了璇美人的关切,用帕子掩了嘴,虽然似乎是轻声交谈,却故意漏了声音出来。
“皇上十日倒有五日宿在她那儿,反倒是贞妃妹妹有了身孕……可见有的人就是命贱福薄……”
这话算是开了头儿,原本新晋的这些女子们就不愿意与商雪袖同行,这会儿更避了开来,嘁嘁喳喳的低声交谈。
商雪袖并未答话,也不关注那些低位宫妃的闲话。
贞妃有了身孕,在这宫里,也算是弄皱了一池春水了吧……她抬眼看了看天,微微眯了眼。
李其姝是贞妃宫里的,已经封了美人,贞妃先乘了轿辇走了,她倒不曾像旁人一样出言讥讽,她垂了眼,但看宋思语的下场,就知道不能冒险去拿嬉妃的身份说事儿,被皇上知道了轻饶不得,再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不是明白白去打皇上的脸?
她嘴角微翘,贞妃有孕,对宫里的人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外面的人心思各异,萧太后坐在齐淑面前,却已经沉了脸:“听说你昨个儿和嬉妃吵架?”
她看着齐淑粉白粉白的脸,心中有些怒其不争起来,道:“你是什么身份,皇后!怎么也学那些市井泼妇!”
她站起身来,走到齐淑面前:“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哀家知道你……”
萧太后知道齐淑的苦,想当年她一进了五皇子府,第二天就看见了当年还不是晋太妃的女人,带着孩子给她请安,那是个什么滋味?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o⊙)嗯……这都是要遭遇的……
可皇后也太不争气了些!
“自从回了宫,你隔三差五的就要生病,哀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病,可你若总这样下去,不能为皇上诞下嫡子,又能怪谁?皇上现在最是要开枝散叶的时候!你有这功夫和那个戏子争风吃醋,还不如想想怎么怀上龙子!”
萧太后看着齐淑苍白着一张脸,嘴唇也不住的在抖,和缓了口气道:“哀家清楚,皇上最是守规矩的人,经过这样儿的一场乱,皇上心里自然也是最希望你能生下嫡子不然不会你的脉案都一页一页的看!哀家也问过太医,你身子早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做什么总是称病?”
萧太后坐回到床上:“堂堂一个皇后,难不成为了吃醋还给皇上脸色瞧?赌气不伺候?荒唐!”
她看着齐淑低头不语,心里边儿又冒出火来:“别失了身份,你看看你今天说的叫什么话?给哀家打起精神来,贞妃肚子里的孩子给我看顾好了!不能出差错!”
齐淑便晃了一下……她稳住了身形,觉得耳鸣阵阵,咬着嘴道:“是。”
“唉。”萧太后端了茶,道:“现在看,嬉妃是最得皇上的宠爱。承宠以来,这避子的汤药也一次都没给过,可她至今也没怀上,显见是身体不周全。你要这么想,她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保不准什么时候皇上过了这一阵子,就丢到了一边儿,可你这一辈子可都是皇后!你这样的身份和她置这份气值不值得?你回去好好想想哀家的话吧。”
齐淑挺着脊背刚出了钟粹宫的正殿,便失了力气,全身都靠在了白芸身上,眼前一阵阵的发白,直捏着白芸的手。
白芸半抱半推的将皇后弄上了软轿,手也不曾被松开,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皇后的冷汗,听着皇后牙齿咯咯咯的响,道:“一个一个……都……”
因萧太后发了话,前头的月份,贞妃倒真的不太出来走动了,只晚上稍微凉快一些的时候,才小心翼翼的由绣草等人伺候着在御花园外面儿走上一刻钟都不到的时辰。
她是极为小心的,那日回去,她娘张夫人正好也到了景阳宫,听她言辞间颇有些吃醋的意味,立刻把她训了一顿。
贞妃这才明白过来,这会儿怀揣着龙子,却要去吃旁人的飞醋,真有个万一,那才叫得不偿失!
她若是一举得男,便是妥妥的大皇子的生母!
张夫人细细的分解道:“先去了的谨王,便是大皇子,虽然太后当年不喜欢,可当今皇上却和谨王感情极好,谨王去了以后还多加了封赐……皇上不是个心硬的人,以后必然也会对大皇子多有关照。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儿,你可少想。”
她凑到贞妃耳边道:“先帝爷临老了还宠爱小了几十岁的年轻美人呢,帝王的宠爱,靠不住,能靠住的,就是儿子。”
贞妃虽然脸红着辩解了几句未必就能一举得男,但到底还是觉得母亲的话实在是中肯之至的肺腑之言,原本还打算绕到长春园那边炫耀一番,气气那位嬉妃,也取消了这念头,只安心的养起胎来。
她小心,旁人更小心,都知道她肚子里的是个宝贝,平日里就连皇后自己,也谨慎之至,并不送入口的东西,旁人看见了贞妃,能绕多远就绕多远,万一出了事儿,也免得粘在自己个儿身上。
贞妃也不在意这些,但着实有些憋闷,便有事无事喊了宫里的几个美人、常在过来打牌。只是今日却不凑巧,李美人不在,便少了一个人。
绣草上来打了一会儿,贞妃便将牌丢了出去,道:“无趣。”
这些人都好不会伺候人,这样拱着她赢牌有什么意思呢!
还是有李美人玩的时候有意思,该赢就赢,该输就输,说话也风趣,哪像眼前这几个,也太拘束了些,打起牌来唯唯诺诺的。
贞妃便有些烦躁起来,道:“出去走走吧。”
绣草便小心劝道:“娘娘,这会儿太阳刚落,天气正是闷热的时候,不如再过一会儿?”
贞妃正要发脾气,就听外面有人道:“娘娘用饭了么?”正是李美人的声音。
说话间人已经进来了,因她穿的素淡,一色儿水青色的薄纱褂子,连屋里的热气都被带走了几许,脸上带了笑意和歉意道:“下午被太后娘娘喊了过去,不曾陪娘娘好好热闹热闹,是臣妾的不是!”
贞妃便笑道:“李美人这样的人物,谁不喜欢,本宫可不敢和太后娘娘争你。”
她不是个蠢笨的,李其姝的父亲是两朝重臣了。
先帝在时便极信任李玉,柳家谋逆,李玉果断的站在了太子这边,立了大功,以后便是入朝拜相都不是不可能,就冲着这一点,李美人也不会被皇上亏待。
所以贞妃倒鲜少在李其姝面前拿架子,加之李其姝为人温柔和善,处处体贴,就算是她怀有身孕不能伺候皇上,也不像宁宝林、秦常在那样趁着皇上来景阳宫探视她的时候在面前晃来晃去,所以贞妃对李其姝是真的有几分结交之意。
李其姝便笑起来,向身后招了招手,她的丫头春喜便递上来一个包裹,李其姝便打开便道:“臣妾就是去太后那里,也是为了娘娘,看,这是臣妾和太后娘娘挑的。”
贞妃眼睛便是一亮,李其姝展开了几件小衣服,是尚衣监递到太后那里的,赶巧儿李其姝去太后那里说话,便帮忙一起参详了一下。
贞妃拿了一件在手里,是极软和的料子。
李其姝笑道:“这料子可不多见,臣妾侥幸在霍都那边的商铺里见过,是从东海那边儿过来的,叫素纨,极适合做里衣,给小孩子穿最合适不过了。太后知道臣妾要过来,便命臣妾带过来给娘娘看,若是合意,就赏娘娘一卷下来,做里衣够孩子穿到几岁呢!”
贞妃便看了一眼李其姝,这么周全的人,难怪得了太后的眼缘。
当时采选的时候贞妃就在台上,因为李美人的名字和皇后的名字同音,太后和皇后并不是很欢喜,当时也是皇上多少有些儿抬杠的意思,便留下了她虽然也承宠了,封的美人,却多半是看了李玉的面子。
这李美人是个聪明的姑娘,大抵也有些知道缘由,也不争不抢,反而常去陪着太后。
总归是心诚则灵,合了太后的眼缘。
原先太后还不太待见,到了现在,竟然隔三差五的就喊了李美人过去陪她说话解闷儿。
贞妃将衣服递给旁边儿的绣草,道:“收起来。”
李其姝便道:“这可使不得。娘娘,尚衣监到底是给全宫的人做衣服的地方,娘娘这个懒可不能偷,回头太后娘娘赏了料子下来,娘娘您自己个儿带着绣草、绣兰几个做,才叫放心。”
贞妃笑道:“你说的是。”
正巧晚饭已经送了过来,她看着李其姝起身要走,开口挽留道:“走什么?难不成本宫还请不起你一顿饭?”便吩咐了送了晚膳过来的太监道:“再加两个菜过来,本宫记得李美人喜欢吃甜口的。”
李其姝坐了下来,眉间都透了喜色:“那臣妾就不客气了。”
贞妃喜爱她这不做作的性子,这顿饭吃的倒比平时多用了半碗。
吃过了饭,她到底还是道:“李美人可听说过权老将军的孙女?”
李其姝回忆了一下,点点头:“是一起和臣妾进宫采选的,若臣妾记得没错,皇上没留权妹妹。”
贞妃听她还用“权妹妹”这样的称呼,便道:“当时皇上怜悯她父母双亡,权老将军戍边为国,原是打算封她为郡主,替她找个好夫婿的。”
李其姝道:“皇上真是体恤忠臣良将。”
贞妃叹了口气,道:“可权老将军却不愿,说仅剩这一点儿血脉,交到谁手里,待他百年之后都不放心,一门心思的只想送孙女儿入宫”
她看了看李其姝道:“听说封妃的旨意已经下来了,这样儿,四妃,就全了。”
原先四妃缺一,若是没有权老将军的孙女,后宫的女子中,李其姝未必没有资格封妃甚至可以说希望很大。
李其姝脸色微黯,低头道:“多谢娘娘告诉臣妾。权老将军是朝野上下无人不知的良将,百姓们提起他老人家都是十分感激的,再说,权妹妹娇憨美艳,就算是臣妾,也是喜欢她的。”
她反倒微笑起来,握着贞妃的手道:“娘娘不必为臣妾挂心,臣妾现在也很满足了。”
说到这儿李其姝便站起来告辞,往外面张望了一眼道:“今个儿是真的晚了,外面天都黑了,倒耽误了娘娘每日出去走走的时辰。”
贞妃起身道:“不妨事,白天畏暑,整日都不能出去,闷死人。要是晚上再不能出去走走,本宫就要憋出病来了!”
萍芷正端了嬉妃娘娘晚上用的凉茶,因熬制的方子是商雪袖自己开的,长春园还没有小厨房,所以每晚她和玉萝轮流着去御膳房亲自盯着。
今个儿正好轮到她,一路上却见到几个宫里慌里慌张的都在往外走人,还遇到了几个低位份的嫔妃。
萍芷不停的低头见礼,手里的盘子拿的不稳,装着凉茶的瓷碗和盖子便震动的叮叮直响,而她心里就更为忐忑。
一定是出事儿了。
她进了长春园,扯过来小福子道:“出什么事儿了?”
小福子道:“听说贞妃不太好了。”
萍芷差点把盘子摔了,她强压住心里边儿的惊骇,哆哆嗦嗦的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道:“娘娘呢?”
“太后派人来,把各宫的娘娘、嫔妃都喊过去了。”
“娘娘身边儿谁跟着?”萍芷问完这话,也觉得自己吓的糊涂了,玉萝也不在,定然是她陪着的。
玉萝和一群嫔妃的宫女一样,战战兢兢的等在外面,殿内灯火通明,以常太医为首的几个大夫跪了一地,常太医已经
施了针,用了药,将脉案及方子举了上去。
来公公拿了交给了坐在贞妃床榻旁边儿的皇上。
连泽虞脸色阴沉的扫了几眼,沉声道:“务必调理好。”
话音落下,床上便细细的起了哽咽之声,那哭声慢慢的由小变大,最后嚎啕大哭。
汹涌的眼泪从贞妃双眼中不停的流下来,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她便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想到这里,她微微偏了头,仰头便能看见皇上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他眼神中只有愤怒。
皇上对面坐着太后和皇后,太后手里紧紧攥着念珠,几不可见的颤抖着,皇后面容仍旧沉静。
贞妃闭了闭眼,又努力看向屋内其他人。
泪水朦胧中,她视线最终停顿在了嬉妃的身上,她仿佛想到什么,身子抖了起来。
因这一屋子的人都在关注着贞妃,不管内心是窃喜还是怎样,所以她的反应这么大,使得众人眼神便顺着贞妃的眼神望向了嬉妃,原本就无人和她站在一起,此刻更显得她被孤立在这几乎人满为患的房间中。
连泽虞瞳孔一缩,到底还是没有来得及。
因为匆匆而来,商雪袖的长发简单的在脑后扎起,耳边还有青丝未及梳理整齐。她的眼睛平静的看着床上的贞妃,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自她入宫以来,连泽虞鲜少见到她穿素淡的衣服。因为贞妃出事,自然大家都换了素淡颜色,起码表面上还要表示一下,可却没有人穿的像她这样全身素白白的,白绸子的曳地百褶裙,上身也是白纱刺白云纹的散纱衣,似乎唯一带有颜色的便是那一抹红唇。
皇后看了看贞妃,又看了看嬉妃,有些犹疑的开了口:“贞妃妹妹,你”
贞妃勉强支起了身子,直指着嬉妃,可一开口便是哭,说不出话来。
旁边儿的绣草眼泪都急出来,急忙跪下道:“皇后娘娘,可否容奴婢一一禀来?”
萧太后嘴角的法令纹越发深邃,她原本和皇帝在宫里谈论权妃的事儿,不想就得了信儿,报信的太监显然也是慌了神,完全不知道今晚到底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套路,都是套路00感谢书友160805072755862的香囊,煮妇爱的平安符感谢你们,除夕快乐
听禀报,萧太后只知道贞妃如往常一样趁着天将晚时在御花园儿外围散步时,受了惊吓而导致摔跤,当时就见了红!
抬回了景阳宫,常太医施了针,可胎儿到底没有保住!
刚才医女将贞妃里里外外擦拭干净安顿了下来,太医又开了方子熬药。
原本不应该打扰病人,可这件事事关龙裔,必须得追查,也要给贞妃一个交代,萧太后才带着皇帝、皇后和其他来探视的嫔妃进了屋。
此刻萧太后声音里带了狠戾,道:“给哀家说!你没护好主子,要是说的有一句不实便立刻拖出去打死!”
绣草抹了泪道:“今个儿出去的晚了些,奴婢伺候主子沿着寻常走的路,只有小心再小心的,可今个儿月亮被挡着了,天色暗,然后然后旁边树林里就”
她不停的磕着头道:“请太后娘娘恕罪,奴婢和娘娘看见了女鬼!”
连泽虞皱了眉头道:“妖言惑众,拖下去。”
绣草吓的声音都变了调,扑到了贞妃床前,道:“娘娘救救奴婢!”
贞妃红着眼睛道:“臣妾也看见了,皇上把臣妾也拖下去算了,反正臣妾也活不下去了!”说罢挣扎着往床下滚。
萧太后便重重的拍了一下案几,道:“要死要活的,成何体统!”
绣草又转头向萧太后道:“太后娘娘,那影儿白刷刷的,还一飘一飘的,还有尖叫声”
贞妃摇着头:“不是鬼,不是鬼”她猛地抬了头,瞪着通红的眼睛对着商雪袖嘶声道:“是你,是你!”
她双手哆哆嗦嗦的摸索着,最后终于拽住了连泽虞的袖子,哭道:“皇上,臣妾现在想起来,那女人的声音就和唱戏的一模一样皇上!不是她还有谁?可连城宫内,只有她一个女戏子”
“女戏子”这三个字一吐出来,连泽虞脸色便是一沉,将袖子从贞妃手里拽了出来。
贞妃手中一空,眼泪唰唰的流了下来道:“那影子也是一身白”
连泽虞皱眉道:“她不会做这样儿的事。”
贞妃便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皇上说的是“她不会”,何其的维护和信赖嬉妃!
泪眼朦胧里,她看到嬉妃站在众人中间,一身刺目的白色,脸上淡淡的,对着她的指责,连反驳的话都不曾说一句,却有一种无声的讽刺意味。
皇上眼见得是不会为她和他们的孩子做主了贞妃笑了起来,那是她的孩子,不是他们的孩子。
贞妃这样想着,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皇后轻皱眉头道:“嬉妃,你怎么说?”
商雪袖低头道:“回皇后娘娘,此事和臣妾无关。”她抬头道:“臣妾平日从来不穿这样儿的衣服,今日是听说贞妃姐姐的事,不好穿红着绿的,才随意挑了一件。”
“那还是你的好心了?”
商雪袖似乎没听出皇后口气中的讽刺,认认真真的辩驳道:“各位姐妹都是这样的素淡,可见大家心里都是难过的。至于说尖声叫喊这又不难”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贞妃:“就是方才贞妃姐姐激动之时喊叫连连,听在耳里,也颇为尖利。”
皇后轻哼了一声道:“真是牙尖嘴利。”
“贞妃痛失胎儿,太后娘娘和皇上、皇后娘娘心中痛惜愤怒,臣妾自然也希望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贞妃误会臣妾,臣妾不能不辩驳一二。娘娘说臣妾什么也好,但此事确实与臣妾无关。”
连泽虞看了萧太后一眼,她一直在沉默。
他从懂事起,再到后来离宫去东海之前,这十几年,对宫中的事情不能更熟知。
嫔妃之间的互相勾心斗角、互相倾轧,就算是母后,为了替他除去不必要的威胁,手里也是沾着血的只是这种肮脏事,终于也轮到了在他的后宫里发生,并将商雪袖牵连其中。
她在被皇后以审问的口气问话,一口一个“臣妾”的为自己辩驳。
这滋味真的是让人心中苦涩到了极点。
皇后嘴角轻轻的抿了一下,道:“这到底是件大事,事关皇嗣,本宫不得不查个清楚明白才行。来人,喊嬉妃娘娘的侍女进来。”
连泽虞眉心跳了一下,目光转向了皇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可齐淑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你是跟着嬉妃娘娘的宫女?”
“回皇后娘娘,正是奴婢,奴婢叫玉萝。”玉萝跪在那里不安的挪了挪腿。
“你家主子,”皇后瞥了一眼正在那里站立的嬉妃,道:“可是来景阳宫之前换了这身儿衣服?原来穿的是什么?”她语气放缓和了些,道:“尽管实话实说,本宫为你做主。”
连泽虞沉了脸,待到玉萝伏在地上说“娘娘约莫是傍晚时换了这身衣服”的时候,手便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他神色不变的抬头看向了商雪袖,商雪袖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或难过的神色来。
皇后又道:“晚膳后你可是一直陪着你家主子的?”
玉萝便摇摇头,道:“奴婢伺候完了晚膳以后还有杂务,不曾近身陪着嬉妃娘娘。”
“那嬉妃娘娘是一直呆在长春园?”
“奴婢奴婢不知。”
皇后便转向了连泽虞,道:“皇上,不然传了长春园的宫人来问话?”
连泽虞绷着脸道:“兹事体大,若皇后要传了长春园的宫人问话,是不是各宫的人都要问问?是不是有谁穿了白色衣衫?若是事发以后换了也未可知,像嬉妃这样还穿在身上的,反而坦荡。还有,各宫的嫔妃、宫人是不是都要问一下,有没有人能证明自己那段时间都和旁人呆在一起?”
皇后皱着眉头道:“是臣妾考虑不周了。照皇上这样说,将连城宫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下黑手的罪人了。”
她起了身道:“请皇上恕臣妾无能,这件事只有对不起贞妃妹妹了,臣妾询问不下去了。”
皇后说罢便跪在了连泽虞身前,她身后的嫔妃宫女太监随着呼啦啦跪了一片,正有太监进了屋子,看这样子吓了一跳,也急忙跪了下来。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大年初一,新的一年开始啦过年好啊亲们感谢书友150318033549619、s的平安符么么哒
连泽虞道:“查的如何?”
那太监在门口禀道:“回皇上,奴婢带着人去那条路来来回回走了几遍,那路上有些细沙,还有些个豆粒见方的石头子儿……奴婢都留着了,看着倒像是豆石。”
他停顿了一下,道:“奴婢已经把负责洒扫的太监扣起来了。”
连泽虞沉思了一会儿道:“母后有何意见?”
萧太后一直垂着眼睛,此时疲态尽显,道:“那边儿的路,每日经过的人不计其数,便是鞋底带了沙石,也不好追究,那洒扫的太监……杖毙了吧。在未查明之前,嬉妃……”
她话还未说完,连泽虞便已经开了口,道:“嬉妃禁足长春园。”
皇后便抬头看了一眼皇上,这是打算**裸的护着嬉妃了。
谁都知道,嬉妃原本除了给自己和太后请安,也鲜少出长春园,也从未被送到醴泉宫去侍寝过,从来都是皇帝自己个儿跑去长春园!
这样的禁足,有什么用!
她捏紧了帕子,道:“那贞妃妹妹说看到的人影儿……”
萧太后没有说话,连泽虞便起了身,道:“散了吧,回宫自己约束手下的宫女太监,朕会让内衙细细搜查。”
这件事,必定不能大肆、公开的追查,谁宫里还没有素白衣裳……
若以此为据,难免连城宫里会起诬陷之风,到底也是不妥。
连泽虞冷冷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玉萝,玉萝便更加的瑟缩起来。
皇后看着玉萝身后的嬉妃,微笑道:“这奴婢也是个老实的,就知道实话实说,嬉妃,她跟你回去,你不会为难她吧?你要是为难她,本宫可不依。”
商雪袖低头看着玉萝,摇摇头道:“不会。”
她在听到玉萝的话的时候,脸上平静,心中却只想问一声为什么。
可到了现在,她不太想问了。
商雪袖看着眼前的连泽虞,眼睛便不由自主的弯了起来,有什么关系呢,他是相信自己的。
她不好露出笑容来,便垂了头,向身前的太后、皇后和连泽虞再度施礼,道:“臣妾告退。”
即便皇后发了话,商雪袖也应下来了,玉萝到底没有能留在长春园,当夜就被连泽虞派人带走了。
内衙是个宫人闻之色变的地方,去了的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但商雪袖还是让萍芷去探望了一次,回来以后萍芷的脸色很不好,玉萝到底还是走错了路。
可理由有多荒谬啊。
萍芷擦了擦眼泪,道:“奴婢和她一起从储秀宫的时候就跟着娘娘,却不曾想她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宫里面儿,为了拢住皇上,当身子不好伺候的时候,也有让贴身的宫女固宠的……”
商雪袖正在写东西,听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萍芷道:“在本宫这里,不可能。”
萍芷瑟缩了一下,急忙为自己辩解道:“奴婢心里一直想着出宫,断不会有这样儿的心思。玉萝原本也只是偷偷想想,可不晓得谁跟她说闲话,说咱们长春园并不算太大,主屋和侧屋不过这么几间,不像清欢宫景阳宫那样,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条做宫女做到底的路。”
商雪袖擦了擦手,道:“若她想去别的宫里,自己去求了去就好,本宫也不会强留,她却陷害本宫……你起来吧,把玉萝的下场和园子里的宫女们再说一遍,就说是本宫说的,若想着在长春园图着能被皇上看中,不可能,就算是皇上看中了,人还是本宫的,”她冷艳的红唇弯了弯,道:“在睡到龙床上之前,本宫就先让人打死。”
她并不太关心玉萝的结局,想也是死路一条。
皇上对于贞妃被惊吓摔跤流产一事,原本是没什么头绪,可玉萝却自己撞了上去。
那晚玉萝刻意让她换了素淡的白色衣服,又谎称不晓得她去了哪里,便为皇上打开了一条口子……
行事的人原是要找替罪羊的,可皇上只是不信,旁人便也没有办法,他到底还是信她的。
商雪袖伸了伸懒腰,看着萍芷已经去招拢了人训话,自己个儿便进了东边儿屋子。
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是满身的大汗,却见到连泽虞正在门口等着,见到她展颜一笑,拿了帕子递了过去,从他身后便走出一个人来。
商雪袖看到那个人,到底以前也曾经一路相伴,比起宫里这些怎样都觉得处不熟的人,眼前这个人反倒还亲切了一些,她也露出了笑意,道:“宋嬷嬷。”
“哎。”宋嬷嬷应了一声,道:“奴婢见过嬉妃娘娘。”
说罢宋嬷嬷便要行礼,商雪袖抢了一步搀了起来,道:“宋嬷嬷不必如此,在宫外时您陪了我那么久,原就是故人,这样儿反倒见外了。”
她转头看着连泽虞,连泽虞看她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在问他怎么招了宋嬷嬷进来。
他有些不忍,道:“宫里边的阴暗事不算少,贞妃有孕……”他说到此,将脸偏了过去,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商雪袖,轻声道:“我就怕有什么事,就让人请宋嬷嬷入宫提点着你,结果到底没来得及,你还是被牵连进去了。”
商雪袖低头道:“你信我就行了。贞妃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那个孩子……”
连泽虞点点头:“你不要操心这些事,看你这一头一脸的汗,先去洗浴吧,还有大臣等我议事,我交代些事情就走了。”
看着商雪袖进了浴房,他这才迈步出了屋,宋嬷嬷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
“宋嬷嬷,朕因为信你,才把你送到阿袖身边。”他回头冷冷道:“任何事情都不能瞒朕,南郡的事,朕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宋嬷嬷急忙跪了下来,正要再次请罪,连泽虞摆摆手,道:“宋嬷嬷,你看着朕长大,朕不管你以前和太后是什么样的情份,若是真的疼朕,便伺候好阿袖,她……她本不应该活在这宫里,是朕为了自己委屈了她,所以朕不能让那些糟污事儿再伤她的心,你要替朕警醒些。”
宋嬷嬷连连点头。
连泽虞看着一片江南风情的长春园,柳丝轻拂,穿园而过的小河里沿岸开了一溜儿的荷花,有的开的早,便已经结出了小小的莲蓬来。
他叹了口气:“阿袖宋嬷嬷,你请太医过来看看,阿袖的身子可能有些问题。”
宋嬷嬷讶异的道:“老奴看娘娘脸色还好。”
连泽虞微微皱了眉头,道:“朕来长春园次数最多,也从不许送避子汤药过来,可阿袖为什么一直都不见有孕?”
宋嬷嬷道:“既然如此,这事儿就放在老奴身上。”
连泽虞又细细密密的交代了一些事儿,这才离去,宋嬷嬷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暗自摇摇头,这才回身进屋。
正巧商雪袖已经出来了,萍芷正帮她绞头发,较之宋嬷嬷之前与她在霍都分别,成为了嬉妃的她更加的妩媚动人。
商雪袖坐在榻上,宋嬷嬷便自然而然的拿了薄被铺到了凉席上,道:“娘娘不可贪凉,尤其刚洗浴完的时候。”
商雪袖便道:“萍芷,去给嬷嬷端杯茶来。”
萍芷知道娘娘这是有话要说,便应了一声下去了,商雪袖这才道:“本来嬷嬷应该在家里享福,不想又要为了我劳累。”
宋嬷嬷慌得急忙跪了下来,道:“不敢当娘娘这么说。皇上牵挂着娘娘,但政务太忙,有时候难免有疏漏”她试探着问道:“娘娘身子还好么?可有什么不适?”
商雪袖笑道:“嬷嬷快请起。我觉得还好呀,刚才嬷嬷不是见了,我那是刚练了功出来,功夫并没有落下,什么都使得,用饭也香。”
宋嬷嬷坐在旁边的矮凳上,道:“这那娘娘月事可准?月事的时候可腹痛?”
商雪袖有些害羞道:“疼倒是不疼的。月事一直就不准,不过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外面跑,也习惯了,周围好些女伶都这样啊,不算什么事儿吧?”
宋嬷嬷一时间有些呆住了。
她回过神来,世家女子,或者出身官宦人家的小姐们,无不是从小就细细养护调理。
这关乎嫁人以后的子嗣大事,声名显赫的人家甚至还会专门养着女医,一直到了嫁人,有了房事以后,也要再度做不同的调理,除此之外,也会有专门的人教授这些事。
而眼前的嬉妃娘娘,虽不知她出身,但想也知道,必定出身寒微困苦。
打小儿就跟着戏班子跑,没病没痛就觉着自己是个康康健健的人
也是的,哪会有什么人来和她们这样儿戏班里的女孩儿说这些事呢?更不要说调理养护了
在宫外宋嬷嬷倒是见过她调理过,可那些商雪袖自己配的茶汤都是养护嗓子的!
所以嬉妃娘娘真的是完全不懂女人的身子多么需要善待。
宋嬷嬷心中有些同情商雪袖,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不算大毛病,奴婢喊个太医来瞧瞧就知道了。”
商雪袖想着,原本没有什么不适,却要喊太医,在别人眼里未免有些矫情,但她心里到底还是被触动了虽然可能未来困难重重,可她真的想要一个孩子。
这无关以前萍芷和她提过的“有个孩子在宫里才有依靠”,只是想要一个孩子。
她便摸了摸小腹,宋嬷嬷便微笑着点点头,这宫里又有哪个女人不想要为皇上生个龙子呢?嬉妃娘娘自然也不会例外。
因常太医在忙着给贞妃调养,便推荐了新被举荐进了太医署的陈太医,也是极擅长妇科的,听常太医的意思是医术不下于他,宋嬷嬷便请了过来。
陈太医三、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倒很沉稳。
商雪袖从帐子里伸了手臂出来,上面覆着一方帕子,陈太医将手搭了上去,慢慢品着,眉心几不可见的跳了一下,又沉吟良久,才起身到桌子那边,边写边道:“娘娘经血不调,沉滞淤塞,又有些宫寒,下官会先开方子调理疏通拥堵之症,然后再治疗宫寒。”
宋嬷嬷道:“烦劳陈太医将平日饮食避忌也写到上面。”
陈太医点头道:“这个自然。”
宋嬷嬷又问道:“若是如此,大概多久?”她想了想,又道:“可能承宠?”
陈太医简单的道:“若遵医嘱,注意避忌,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应可见效伺候皇上是无碍的。”
脉案递到了连泽虞的跟前,他召见了陈太医亲自的问了一番,又拿了方子给常太医看过,也说这方子可行,这才心中略安,安心之余又觉得自己着实粗心,想到这里,又差了来公公往长春园送了新的宫女和太监。
龙案上压着一张纸,上面十来个名字都是从玉萝嘴里抠出来的,可再往上,却问不出来主使了。
眼下他也只能把这批人再关进内衙,他揉了揉眉心,里面竟然还有太后宫里的人想了想,到底还是向钟粹宫走去。
萧太后正在上香,旁边儿李其姝帮她烧了一卷经文。萧太后扶着李其姝的手站了起来,道:“这样儿的事也只有你想到了。”
李其姝便红了眼圈道:“这件事,臣妾心里一直不安。若不是那天去贞妃娘娘那里给她看小衣服,拖延了时间,贞妃娘娘也不会那么晚才出去散步。臣妾为皇上这个无缘的孩子抄抄经文也是应该的。”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是哀家留你说话这也是命,就这么一晚上,就被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人用上了。”
萧太后抬眼看着刚进来的连泽虞,道:“人带走了?”
连泽虞面色沉重的点点头,坐在一边,这才注意到跪下请安的李美人,便道:“起来吧。”
李其姝看看皇上,又看看太后,柔声道:“皇上和太后有话要说,臣妾先行告退了。”
萧太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着李美人离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板了脸道:“从那次采选开始,单为了这个商雪袖,被皇帝杖毙的人已经有将近十人了,这回为了她又拘捕了十数个人,皇帝,若一个妃子有这样儿的影响,皇帝就不怕被称为桀纣之君?”
“母后言重了,说的也不对,朕这次拘的人,乃是为了还贞妃一个公道,和嬉妃有什么关系?若朕糊里糊涂也像皇后那样就将罪名安在嬉妃头上,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他抿了一口茶,神色不变道:“再说,后宫是什么地方?是儿子的后院,就算是官宦人家,遇到妄议主子嘴里不干不净的奴才,也都是要打死作数的,何况皇宫?”
萧太后被他这两句噎的无话可说,道:“也罢。皇帝现在自己有了主意了,可哀家还是有话要提醒皇帝,贞妃之事,若现在拘的这批人再不能审出个结果,就不能再扩大了,奴才刁钻,到了绝境,难免要胡乱攀咬,非后宫之福。”
“儿子听母后的。”连泽虞欠身道。
萧太后心里叹了一句,这件事请恐怕是再难问出什么结果了,只可惜了贞妃肚子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又道:“听说嬉妃进宫前,有倾国之说?若真是这样,别说连城宫,就算是皇帝这个天下,也容不得这样儿的女子。”
连泽虞脸色阴沉的站了起来,道:“这又是谁胡言乱语?母后竟然信了,西都受降有商雪袖的功劳,所以文人间倒有倾城之说,原本是赞誉之意。母后这是听谁说的?是李美人?”
“哀家就是问问,皇帝便一副要刨根问底赶尽杀绝的模样!”萧太后怒极反笑,道:“以后岂不是要叫连城宫里的人都不敢说话了!”
她看连泽虞神色激动起来,心里一动,顿时觉得“倾国”的说法,也未必是空穴来风,不禁叹了口气道:“既不是就不是,你瞎猜疑李美人做什么?皇帝宠爱嬉妃,就连李美人这样的大家闺秀、重臣之女,看到皇上都不敢上前,刚才忙不迭的告退了,这么个不争不抢的性子,皇帝还冤枉她?”
她看连泽虞不说话,又再度放缓了口气,道:“她是个有心的,给你那个没福气的皇子抄了经文。当初因李美人的名字,哀家和皇后都不想留,可皇帝偏偏留了,既然留了,她父亲是李玉,皇帝怎么也不能总冷着她。”
萧太后这样发话,连泽虞只得皱了眉头,道:“今晚朕召她侍寝就是。”
萧太后这才高兴起来,道:“若无事,晚膳陪哀家在这里用吧,皇帝也许久不在钟粹宫陪哀家用膳了。”
李美人并未在醴泉宫过夜,和其他嫔妃一样,侍寝以后便被抬回了景阳宫,到了第二天上午,便有太监过来传了旨意,晋封李美人为婉嫔。
这旨意传过来的时候,李其姝正在陪着贞妃说话,接了旨,倒有些慌乱起来,解释道:“娘娘,臣妾有些不明白”
贞妃倚着大靠枕,脸色仍有些苍白,笑着道:“你慌什么。本宫还要多谢你”说到这里,她眼泪又流了出来:“她们肯定都在背地里笑话本宫,只有妹妹,还真心实意的可怜本宫那没出生的孩子。”
李其姝忙拿了帕子帮贞妃擦眼泪道:“娘娘可别流泪,伤身体,也伤眼。您好好养身子,福气还在后面。”
贞妃摇摇头道:“原本,本宫就想着妹妹跑不了是四妃之一,可不想最后权妹妹还是留了下来嫔位虽然低微,可比美人到底还是高了几阶,除了权妹妹,这一拨入宫的女孩儿,你也是第二高的了,以后还会有恩宠。本宫是真心为妹妹高兴。”
李其姝低了头道:“也不过是名份而已,像娘娘这样,都没法子和长春园那位”她停在此处,道:“臣妾失言了。”
贞妃是已经认定了那晚的人影就是嬉妃,可皇上的心已经偏了个没边儿,只管护着嬉妃,她心里涌起了浓浓的恨意,却没听清李其姝的话,便又道:“妹妹方才说什么?”
李其姝道:“听说长春园那位招了陈太医去看诊,陈太医虽然才进了太医署没多久,可医术是常大人也推崇备至的,极擅妇科,臣妾”她咬了咬嘴唇,道:“臣妾想着莫不是那位有孕了?”
贞妃凄然的笑了一下,道:“她向来受宠,有孕了也是常事。”说罢便转向了床里侧,道:“妹妹先回去吧,改日替你摆宴庆贺。”
待等李其姝下去了,贞妃才猛地抬了头,恨恨道:“绣草,你去叫常太医过来。”
绣草骇得脸都白了,颤声道:“娘娘”
“叫你去就快去,没用的东西!”
春喜跟在李其姝后面,又有些担忧的向后面景阳宫的正殿看了一眼,再回头发现已经落下了不短的距离,急忙快步小跑的又跟在李其姝后面,轻声道:“小姐,嬉妃娘娘是有孕了吗?”
李其姝没答话。
春喜又道:“那贞妃她”
李其姝并不停留,淡淡的道:“你和白芦交好?”
春喜愕然道:“不是小姐让我”
“想办法让她知道,长春园那位的药方里有山楂和益母草这两味”
“白芦不一定信我的。”春喜低声道。
李其姝回头瞥了一眼春喜道:“怎么进了宫,脑子也没了信不信你,不重要,她自会去查验。”
“是。”
“别太着了痕迹。”李其姝风摆杨柳一般的在上午就已经晒得不得了的太阳下走着,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在长春园门口看的那一眼。
那才是人住的地方像景阳宫这样的地方,光秃秃的,有什么好?
她心里轻轻喟叹了一下,扶着春喜的手进了屋,屋里的冰盆因她今天上午刚晋封为嫔,终于充足了起来。她舒了一口气,道:“冬喜还没回来?”
春喜道:“既然是跟着庆公公出去的,怎么也要晚些时辰吧。”
她有些不安,冬喜和她是跟着李其姝进宫伺候的。
进宫没多久,冬喜便在李其姝的安排下,跟了庆公公太监有什么跟不跟的?只是宫中寂寞,就是找个伴儿罢了,私底下这样儿的也又不少,因为庆公公经常有脸面出宫办差,小姐才硬把冬喜塞了过去。
只是庆公公,那不是个好伺候的,每次冬喜跟着他出去,回宫都要晚上一阵子,看起来被折腾的不行。
李其姝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思忖着,听到春喜的回话,淡漠道:“等她回来让她来找我。”
不出春喜意料,冬喜进屋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她也不敢擅自做主让冬喜去歇歇,只默默的带着冬喜进了寝殿。
李其姝上下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冬喜,道:“春喜扶她起来坐着吧。”又将手边的燕窝推了过去,道:“怪辛苦的,补一补吧。”
春喜将那碗燕窝端给冬喜,李其姝又叹了口气道:“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我也不忍心把你往火坑里推冬喜,我在这宫里,只有你们俩了。”
说到这里,李其姝自己也落了泪:“若是知道是这样,当初就是吊死在家里,我也不来应选。可业已已经进来了,就只能拼了论家世、论人品,你家小姐我比那四妃差在哪里?难不成就一辈子被她们压在下面?”
这几句话说的春喜也难受,别的妃子她不管,可那戏子也压在自家小姐的头上,凭什么?
李其姝道:“冬喜,我对不住你你忍过这一阵子,回头我将那庆公公碎尸万段。”
冬喜的眼泪掉在碗里,急忙跪下道:“小姐,奴婢全家都是府里的,自当为小姐分忧解难,说什么对不住的话。”
李其姝又示意春喜将冬喜扶了起来,道:“说起这个,你弟弟已经放出去做商铺的管事了,我总归会为你们家人尽心安排的。春喜,你去外面守着。”
春喜应了一声,便到了门口。
已经入了夜,景阳宫里无论主殿还是侧殿,都十分空旷,越发显得冷清。
春喜只在出来之前听小姐问道:“派往霍都的人回来了?”
接下来就是冬喜细细的声音和小姐清亮的声音不时的交织在一处,断断续续的,模模糊糊的传进春喜的耳朵里,只间或听到“南郡”、“新音社”这样的词,却完全没法组织成什么完整的话语。
这一场谈话直维持了将近一个时辰,屋里的李其姝神色仍淡淡的,只交待道:“回去歇着吧,明日你都不用来当值了,好好在屋里养养。今个儿晚上的话,你谁都不能说不能从我这里传出去。”
待等冬喜退下了,李其姝才用力握紧了拳头果然让人回南边打听是对的!
再加上那张陈太医开给嬉妃的方子
李其姝闭目沉思着。
陈太医曾经在霍都受过她父亲李玉的恩惠。
当时还不出名的陈大夫给一名缙绅之家的闺阁女儿诊脉,却诊出了喜脉,那会儿他自负医术高超,人情世故上便欠缺了一些。
那女子是真的未婚而与人私通有孕,可有头有脸的人家却丢不起这个脸,前脚送走了陈太医,后脚便灌了药,胎儿打了下来,那女孩儿也死了
那人家也是心狠的,干脆将那女孩儿吊在房里,愣说是不堪陈大夫胡乱诊脉侮辱于她,因此自尽而死。
陈大夫被扭送了官衙,判了个死罪,幸而李玉查清了他的冤枉。
在宫里听到了陈太医的名字,李其姝第一次有些感激她那个平日不甚靠谱、一个戏子接着一个戏子往家领的爹了。
陈太医医术出众,开的方子,定然也不会有错。
山楂,益母草、当归、川芎、桃仁、三棱、莪术那是净宫的药!
李其姝微微笑了起来,她简直迫不及待的想追问陈太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可她知道,这话不当由她来问
“难怪古人有等闲居岁暮,摇落意无穷之叹。”商雪袖站在那穿园而过的小河渠旁,想起了最初来长春园的时候,还是在冬天的时节。
那时那位来公公殷勤的说着这园子里的景致,仿佛怕她觉得冬天的景色凋零一般,尽力的描绘着这园中春夏秋的模样。
那会儿,他说河边的公孙树和红枫叶子飘落渠中,如同彩带一般。
如今,这条彩带就映在商雪袖的眼中,天色碧蓝碧蓝的也映在这水渠里,一阵秋风刮过,红的黄的便凌乱的、飘飘忽忽的坠下。落在仍还碧青的草丛里,如同各色花朵落在水中,就随着水流缓缓向前流去。
商雪袖注目看着水流的方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风雅之士,也蹲守在这皇宫水流之外,等着寻觅是否有寂寞宫女的题诗。
她不禁掩唇而笑,斜瞥了一眼身边的连泽虞,道:“阿虞,我来这里,已经快有一年了啊。”
连泽虞便帮她拢了拢披风道:“可惜最近事情多,倒不能常来陪你。”他故意板了脸道:“你可不能学什么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商雪袖仰了头,看了连泽虞一眼,她的一双手正被连泽虞握在手里,手指交缠,她便有些脸红,低头道:“阿虞岂不知,你便是人间”
她因为这一段时间一直被宋嬷嬷不错眼的盯着调理,身子从内而外比以前好多了,脸色便也更加莹白如玉,又泛着淡淡的红,嘴唇虽然没涂抹什么口脂,却从里面儿透出莹润饱满的粉红色,如同蔷薇的花苞儿一般。
连泽虞忍不住低头在她耳边低低的说起话来。
商雪袖的脸色便越发的羞红,推了一下便仗着身子轻盈跳到了一边儿,才道:“我霸占了这个园子,满宫的嫔妃都赏不成秋景儿了,难不成我还要霸占你?岂不是要被她们活吞了?”
连泽虞看着不远处站立的俏生生的玉人,不禁摇头苦笑。
他并不喜欢她这样子,可他走入了死胡同,到了现在,仍不知道到底怎样,他和她才是最好的。
怔忡间,又一阵风,公孙树的叶子漱漱而落,如同下了一阵金雨一般,商雪袖便轻轻拿袖子挡了一下脸。
她极会穿衣,这套衣服没有绣什么花儿啊朵儿之类的,而是别致的在天青色的锦缎上绣了明黄色的树叶子,一片片儿的犹如扇面儿,正是公孙树的叶子模样,她用袖子挡了脸,仿佛整个人都要融进那叶子雨中。
饶是这样,还是有树叶挂在了商雪袖的头发上,连泽虞便笑了笑,正待上前,那边跑来了一个太监,啪啪的脚步声便打破了这安详宁静。
“奴才叩见皇上。”那太监跪了下来道:“太后娘娘请皇上过去一趟。”
从上次以后,萧太后倒鲜少来请连泽虞去钟粹宫,一时间,仿佛相安无事了一般,想必这次倒是真的有什么事情,连泽虞便转身做了口型道:“等我回来。”看到商雪袖点头,才转身而去。
宋嬷嬷看着皇上走了,这才端了药出来,看着商雪袖喝了下去,道:“皇上爱重娘娘,娘娘平日也不要把皇上往外推才是。”
商雪袖喝完了药,还未及漱口,药汤的颜色便从她的嘴唇缝隙中显露出来,不免让宋嬷嬷都替她苦不堪言。
她自己却仿佛不觉察一般,看着园中又是别样风光的秋景道:“嬷嬷,您看着他长大,能感觉出来么。”
商雪袖回了头,看着宋嬷嬷道:“您说我胆大包天也好,大逆不道也好,他不喜欢皇后娘娘,不喜欢那些嫔妃,他不喜欢。他怕我知道,哪怕他身为帝王,也非万能,他觉得我不知道吧可戏里什么都有,都演尽了。”
她突然就想起了六爷。
六爷不愿意,所以干脆带了观音一走了之。
可阿虞,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其实天子也被天下牢牢的、身不由己的绑在了这座宫里。
商雪袖看着高远的天空:“他只要心里边儿还是这样想,我便多为他考虑一分吧。人生苦短,计较什么呢?不如我先说,他也会好受点。”
她还是露出了笑意:“我和他,早已比皇后娘娘还一体同心,并不需要互相歉疚什么。”
这一刹那,宋嬷嬷不由得想到:“若是这样一个冰雪般通透的人儿是皇后,那皇上会有多快活?”
她又有些为自己竟然产生这样不该有的念头而慌乱了,她递过了漱口的水,道:“这会儿风大,娘娘还是回屋吧。”
连泽虞踏进了钟粹宫,顿时感觉到不对劲。
太后和皇后一主一侧神情严肃的坐在那里,不光如此,静妃、贞妃和权妃也依次在下首而坐。
他犹豫了一下,便转身向外走去,就听太后在里面肃声道:“皇帝!”
他回头,萧太后道:“皇帝刚来,要去哪里?”
连泽虞握了拳头,道:“母后要对嬉妃做什么?”
“哼。”萧太后冷笑了一下,口气充满了浓浓的讽刺道:“不做什么,不过是派了陈太医再次去为嬉妃把脉罢了,皇帝放心吧,你宠爱嬉妃,谁敢动一个手指头?皇帝请坐在哀家身边安心等候便是。”
连泽虞抿了抿嘴,坐在萧太后左侧,对面的齐淑垂了眼睛,用帕子轻轻掩了唇角贞妃还是一副虚弱的模样,脸色发黄,不过是入秋,便已经穿了厚厚的衣服。
这等待的时间实在漫长,连泽虞努力的使自己的脸色平静而冷漠,可内心却焦虑不已,过了良久,外面才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掀了帘子进来,却是陈太医。
他匆匆拜倒,一抬头便看见了萧太后问询的目光,而太后旁边的则是皇上,正冷冷的看着他。
陈太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极费力的道:“禀太后娘娘,嬉妃娘娘曾、曾经落胎臣臣医术有限,大、大概,估摸有一年”
皇后手里的帕子一个没捏住,便飘落在地白芦看了嬉妃的药渣
她不过将信将疑的派人去查了,直到刚才她还没太大的信心,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萧太后的手不可控制的抖了起来,哆哆嗦嗦的摸到了手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便拿了砸了过去。
陈太医不敢躲,那东西是萧太后常用的念珠,实打实的是绿松石做的,一下子便砸到了他的眼眶边儿上,顿时就青肿了一片!
那手串随即便迸了开来,珠子四处滚落在地上,发出了一串“哒哒”弹跳的声音。
“滚下去!”
陈太医连滚带爬的出了屋,萧太后才嘶声道:“来人!请嬉妃进来!”
话音刚落连泽虞便站了起来:“母后!”
萧太后看着被架进来丢在地上的嬉妃,眼眶都红了,恶狠狠的道:“皇帝,今个儿说什么你也不能护着她!皇后!给哀家跪下!”
皇后急忙跪了下来。
“哀家相信你,让你打理六宫,你倒给哀家说说看,为何后宫中有此不洁之人?”
连泽虞看着萧太后手指的方向对着商雪袖,她鬓乱钗横。方才还笑语晏晏陪伴在他的身边,而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内,便成了这样的狼狈模样,他跨了一步,挡在商雪袖面前,道:“母后”
“你闭嘴!”
皇后已经伏在地上,泪流满面道:“臣妾有罪,臣妾失职嬉妃入宫之时,臣妾本应该命人查验嬉妃身子的”
她膝行了几步,扑到萧太后脚下道:“可皇上不让啊,母后,儿媳能怎么办那嬷嬷不过是提醒了儿媳应该验身,第二天就被撵出了宫臣妾都不知道那嬷嬷是死是活”
皇后哭的几乎要断过气去,道:“既然是皇上看中的人,臣妾便想着总不会有什么差错后来承宠了以后皇上也没”
静妃和贞妃相互对视了一眼,齐齐跪在了地上。
贞妃气力不济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妾二人有事回禀再也不敢隐瞒的嬉妃承宠第二日,还是走到坤宁宫给娘娘请安的当时嬉妃妹妹走的面不改色气不喘的,臣妾、臣妾只当嬉妃妹妹身子骨强健,不曾想”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让权妃摸不清头绪,可此时此刻,她倒不好一个人安坐,也极有眼色的跪了下来。
贞妃语音绵软,却每句话都意有所指,连泽虞恨不得一脚踹翻她,又听萧太后声音都岔了气,道:“皇帝,你可知道江湖上这样儿的门道多,嬉妃胆大包天,竟然敢欺君”
此刻就算是辩解一句,连泽虞都觉得是莫大的侮辱,可却不得不正色道:“母后,嬉妃并未欺君”
可萧太后听到这句话,只觉得亲儿子竟然被嬉妃蛊惑的昏了头,心甘情愿的上当受骗!
她实在是气的都要发疯,厉声道:“你还包庇她!”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厌恶的皱起了眉头:“冒充元红的法子多的是那些糟污地方,有的是办法让客人夜夜做新郎!”
“住口。”连泽虞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寒冰。
“皇帝,你”
“住口,”连泽虞直视着萧太后,道:“太后可听明白了?朕说住口,朕命你住口!”
萧太后哆嗦了一下,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以如此凌厉的口气“命令”她,一时间愣在那里。
连泽虞皱了眉头,他厌恶这样如同赤身露体在众妃子间的感受,可想而知,跪在地上的商雪袖又该如何?
可他不得不说的清楚明白,甚至要说的**裸的,他沉声道:“嬉妃在西都就跟了我,儿子取了她的元红。”
说到这里,他便感觉到身边的商雪袖肩膀耸动,眼角的余光中,她跪在那里,一滴滴的眼泪就砸在地上。
他的心便如同也被砸了一个一个无法形容的坑洞
她不是因为在此受到的屈辱,而是而是那一夜风雪中的满室旖旎,彼此拥抱的温暖,每一次经由身体而深刻心中的颤栗和欢愉都被他嘴里这样残酷的冰冷的话击得粉碎。
仿佛他二人不是两情相悦而欢好的一对男女,是一个只成为一具躯体的承宠宫人,和一个冰冷冷的获取与掠夺的帝王。
连泽虞侧过头,道:“此事不许再提。”便向商雪袖弯了腰,伸出了双手。
“不准,哀家不准!”萧太后吼道:“皇帝,你为了一个戏子,还要让连城宫蒙污到何种地步!皇帝认定她在西都时第一次承宠,哀家不和你争论!可皇帝在西都呆了几天?”
连泽虞缓缓的回过身,看着太后。
萧太后继续道:“皇帝在西都不过呆了寥寥数天!”
连泽虞嘴角轻轻抬了抬,眼光又次第从几个妃子身上扫过,果然,原来是有备而来可那又如何,在这偌大的宫里,他是她的男人,若他不护着她,谁还能护着她?
萧太后凌厉的看着被挡在连泽虞身后的商雪袖,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她不能让这贱人再魅惑皇帝这层皮,她说什么今天都要揭下来!
“皇帝返京时嬉妃可曾随行?”
“既不曾随行,安身何处?”
“既然蒙太子临幸,为何还不知自爱,继续唱戏供人取乐?”
“新音社可是女伶班?”
“既是男女混班,同吃同住同行,难道不觉得不妥?”
“西都平定,为何仍未北上,却转而南下?”
“云水百姓多有看到嬉妃出入郡守府,入则清晨,出则近夜,必有郡守府所派马车殷勤接送,试问嬉妃有何本事可让一郡之守对你频频相顾?”
皇后跪在地上,觉得太后问出的话于她而言犹如甘霖从天而降,她淡然自若的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看到皇帝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攥着,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还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皇后又偏了头看向嬉妃,嬉妃正怔怔的抬着脸,以她的方位,自是看不见萧太后的面目是有多么轻蔑、愤恨、讽刺。皇后的嘴角轻轻的勾了起来,又规规矩矩的低下头。
连泽虞咬着牙道:“太后,当时上京未定,朕未要她同行。”
“你住口!昏聩!”萧太后往前走了几步:“若真拿你放在心上,焉有不求同行之理?西都不能随侍身侧也就罢了,皇帝也曾来往南郡与上京之间,为何第二次仍未与你一并返京?上京平定之后,她人又在哪里?”
萧太后愤怒的问话声中不知不觉带了心疼,重又扭了头,盯着商雪袖道:“皇帝待你如珠似玉,你待皇帝如何?”
商雪袖嘴唇微颤,这些问题,她无从答起。
可这些问题,阿虞没办法替她回答,她沉默良久,艰难的道:“臣妾从未有负于皇上”
萧太后尖利而苍老的笑声突兀的响了起来:“云水盛传,邝郡守为了你想要的几本破书得罪世家,侵扰百姓,逼得一位老者**而亡,还为你发了疯真真是红颜祸水!”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萧太后将挡在商雪袖面前的连泽虞推至一边儿,居高临下的看着商雪袖一字字道:“从西都到南郡两三个月的时间,你身边从来没缺过男人,后于南郡坠胎你未有负于皇上?哀家一个字都不信!”
商雪袖的脸顿时变得雪白,她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萧太后的话如同冰冷的、脏污的水一盆盆的泼在她的身上,让她浑身发冷,那湿漉漉、粘腻的感觉仿佛也是真的。
她眼前的东西和人都在模糊,她觉得再也没法撑下去,觉得身子在微微的晃动,一片朦胧中似能分辨哪个是太后,哪个是阿虞。
若是阿虞,一定会在此时用他温暖的手支撑起她来,这样一想,商雪袖觉得就是撑不下去,也并不害怕。
她身子将将软倒,肋下便是一阵疼痛,萧太后的声音再度传来,她脑子里一团混乱,已经不太能听清楚那到底是什么话,可她心里却又隐隐的在问,为什么阿虞不曾替她说一句话?
“叉起来!”萧太后怒道:“又做什么娇娇柔柔的狐媚子样儿,装晕倒好让皇上可怜么?”
既然是太后的手下,自然没有什么情面,架着商雪袖的棍子又毫不怜惜的往上硬提了提,商雪袖倒抽了一口冷气,反倒清明了一些,她伸了手出去。
“信我”
她眼泪直直的流了下来,无论身后的太监怎么使力,她的手都不曾收回去,她只是盯着连泽虞高大而挺拔的身影。
“信我阿虞”
连泽虞转向了她,却并没有看她,只是走了几步,一脚便将她身后的那个太监踹出去几尺远。
一下子那太监便撞到了门柱上,眼见得不动了,另一个太监骇得立刻松了棍子,往后爬了几步方不停的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而此时的连泽虞已经矮身将商雪袖揽在怀里,抬眼看着萧太后道:“太后,够了。那是朕的孩子。”
萧太后有些发愣的看着眼前的皇帝,她情不自禁的揉了揉眼睛,愤怒到了极点的她反而有种想放声大笑的感觉,皇帝迷了心窍了!
她抿了嘴,道:“你还护着这种没心肝的东西……”说到这里,她脸色益发的阴沉,拍了拍手掌,道:“来人哪。请展大人和新音社那位名伶进来!”
走进来的一男一女齐齐跪在地上,先是给矮身蹲在地上的皇上行了大礼,又转身给太后叩了头。
萧太后和缓了声音,道:“展郡马请起。”
商雪袖瞪大了眼睛,她能感觉到连泽虞的手臂也是一僵。
展奇峰……商雪袖死死的盯着他。
展奇峰并未起身,只回身看了一下依旧矮身的皇帝,道:“微臣跪着就好。”说罢微微侧了身体,正好跪在了皇帝和太后的侧面,便不再说话。
连泽虞沉声道:“朕并未传召展郡马,为何私自回京?”
萧太后摆了摆手道:“是哀家宣展郡马来的,事关朝廷体面。”说罢不再理连泽虞,而是柔声对着下面跪着的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婢叫李玉桃……”
商雪袖轻轻合了眼,眼角早已经干涸了,这女子进来的瞬间,她便认出了这个背影……她曾经费尽心力的一个身段、一个身段的教会她怎样做起来更好看、更动人。
再见到故人……竟是此情此景!
那边的问话还在继续,而商雪袖已经逐渐的立直了身躯,不再依靠在连泽虞的身上——在他的手臂变得更僵硬,气息更沉重之前。
商雪袖嘴角露出了不在意的笑意,听着小玉桃和萧太后一答一问。
“对班主是极好的,送了很多东西……班主有时候自己去郡守府……奴婢不晓得有什么事。”
萧太后瞥了一眼皇帝,又道:“听闻商班主离开云水前唱过一出戏?”
“是唱过。”小玉桃不安的挪了一下身子,咬了咬嘴唇,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本子递了上去。
“双珠玉?”
萧太后再一次向皇帝看去,又轻轻扫过展奇峰,笑道:“听闻南郡的那对‘宝贝’便是以明珠、明玉为名?没得玷污了珠玉的名字……”她便翻开了来,粗粗的看了几眼。
南郡邝家的隐秘,若想要打听,总能听到些蛛丝马迹。
萧太后嘴角的讥诮之意越发明显:“商班主竟然为这样儿的人写戏。”
她不再看,而是将那戏本子丢到了连泽虞的脚下,道:“皇帝应该好好看看这戏本子。听说看了这场戏的人无不觉得其情感天动地——尤其是兄妹之情、夫妻之义……若我说的不错,嬉妃那会正应该好好将养身子吧?”
最后一句,却是问小玉桃的了。
小玉桃道:“这……奴婢不知,只是商班主那几日脸色确实不好。这戏本子是班主连续熬了几夜赶出来的,又没命的督着全班的人排了半个月,这才演了一场。戏虽然好,可是商班主后来也没拿出来演过……”
萧太后击掌道:“嬉妃真可算是重情重义之人,不枉邝郡守对你好了一回。”
商雪袖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心中一片冰冷。
不是因为小玉桃,也并非因为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展奇峰。
身后之人在萧太后问话的时候,已经默默的翻开了那本薄薄的戏本子,她能听到那本子被他紧紧握在手中,进而捏成一团的声音。
从萧太后问起那些问题时起,难道他不是也在将信将疑的希望她做个回答?
难道他不是在无声的等待她把在南郡的事情一一说个明白?
可她能回答什么?
她当时身在局中,谁又能替她说明白?
商雪袖听见自己的声音答道:“无论在南郡还是西都,我心中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太后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萧太后走到椅子那里,再转身坐下,发间垂下珍珠步摇闪过了一溜儿寒光,她垂了目,语气闲适了起来,道:“皇上可还有话要问?”
连泽虞的声音从商雪袖的身后响起:“你……你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却为了他写戏、排戏、演戏……你……”
说到这里,他将即将满溢出的痛苦狠狠的压了下去,而商雪袖心中却痛楚遽起!
他竟然问出来了……他不信……
商雪袖并没有回头看连泽虞,她只是笑了起来,一直笑到眼泪都迸了出来,才一字一句道:“是……我若不演,便过不去心中那道坎。”
那戏本子瞬间便被用力摔落在商雪袖的身前,散落成已经皱褶的页片。
连泽虞起了身,走到了商雪袖面前,怒道:“过不去?过不去什么?莫不是如你戏中所演,想要易嫁?”
商雪袖遽然抬头!
连泽虞觉得这一瞬间,她眼睛极亮,可慢慢的,那眼中的火苗便黯淡下去,最终熄灭。
商雪袖不再看他,而是极恭敬的弯腰跪伏在地上,道:“臣妾无可辩驳,请皇上赐死。”
萧太后这一刻心中大快!
“来人。”她迫不及待的喊道。
外面的太监便躬身进来,还没等到太后发话,皇上便已经语气冰冷的道:“滚出去。”
连泽虞看着仍旧跪伏在地上的商雪袖,电光火石间耳边便想起了那一夜商雪袖说的话。
“你看那袖子,洁白如雪,每次上戏,我都要先看袖子,若有污垢,我宁肯不穿。”
“你知道么,戏服所用的布料,一般用丝缎做成,不能下水。那袖子,一旦染污,便再不能用了。”
“我只希望,阿虞,你不要觉得我轻浮。”
一阵阵的揪心的疼痛似乎蔓延了四肢百骸,就在方才,她还向他伸出手道:“阿虞,信我。”
他转头看着地上的贞妃等人,道:“贞妃、静妃、权妃,出去。”
这三个人早已经陪着跪的精疲力竭,眼看事情已经有了一个结果,倒不再愿意久留,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的退了出去。
连泽虞这才看向展奇峰:“展大人。”
展奇峰眉心几不可见的跳了一下,垂着的眼睛里泛出了丝丝的希冀和笑意,嘴角微微翘起,转身拜道:“皇上有何吩咐?”
“展大人,朕命你将南郡事原原本本的说给太后和皇后听。”
“臣遵命。”
————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
齐淑出了钟粹宫的门槛,腿上一软,旁边的白芩和白芸双双将她搀扶了起来。
清冷的月光扑撒了一地,可就连这月光,此刻也那么刺眼。
她闭上了眼睛,觉得眼眶仍然生疼,觉得眼前仍然白刷刷的一片……她的两只手狠狠的抓着白芩和白芸的手臂,直抖着。
“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齐淑嘴里喃喃的道。
“什么?娘娘?”白芩并不能听清她的低语,便问了一句。
齐淑没有回答,而是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
星空下,仍能看到微明的灯火嵌在钟粹宫主殿的阴影中,如同庞然怪物凝视一切的眼睛。
就在刚才,皇帝亲口承认了展奇峰所说的话全部属实。
嬉妃在他收归南郡的大策中,是一枚极重要的棋子……
南郡,齐淑转了身,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多重要的地方啊,除了武皇帝,之后的每一任帝王都想收归,可又怕坏了南郡的繁华!
这样的大功,就算是嬉妃真的与邝郡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又如何?
方才在屋里,她亲眼看到萧太后那一瞬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极其灰败!
她仰天看着夜空,这连城宫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嬉妃拉下来,太后,贞妃,静妃……那些耻与戏子为伍的嫔妃们,还有她自己。
为了今天能一击必中,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个人使了力,费了心思。
可结果呢?
皇帝的话,她齐淑一句都不信!
只有他一定要护着嬉妃才是真的!
齐淑突然的微笑了起来,恢复了一宫之主、一国之后的气度和雍容。
今日皇上找种种理由护住了嬉妃,甚至不惜曝露了南郡收归的隐情,可那又怎样?
纵然不能置嬉妃于死地,她也没法再恢复往日的荣宠了!
嬉妃已经陷入到泥水之中,怎样也说不清、辩不清了!
说到底,她本人是否真正清白不重要,关键是宫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她是清白的!
这样的宫妃,若皇帝仍然宠爱,便只有“昏聩软弱”二字……
可皇帝是立志要做千古明君的,岂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天下间本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被宫外得知,岂不是要叫世人暗地里讥笑他宁愿做个活王八?
想到此处,方才刚出钟粹宫的阴郁被一扫而光,齐淑简直想放声大笑出来。
报应,这就是报应!
她身边的白芩和白芸齐齐打了个寒战。
————
商雪袖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长春园。
她怔怔的看着屋顶,一时间,恍如回到了萧园,她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现在是在长春园,而长春园是在上京的连城宫中。
旁边儿萍芷看她醒了,虽然内心焦急,却仍是语气温柔的道:“娘娘醒了?”
她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娘娘是被皇上送回来的。
皇上的脸色……她也形容不好,担忧,焦躁,愤怒,懊悔……她从来见过皇上那样的神情。
一直到太医把了脉,又开了方子,皇上才出了屋,可紧接着太后的懿旨就到了!
以往不过是口头传旨,可这次是真的用了太后的大印,由太后宫里的公公带了旨意过来宣读!
嬉妃娘娘再度被禁足,而且这次甚至都没有说要禁足多久!
梅珠顶替了玉萝的位置,这会儿端了药过来,商雪袖见她在那紧张的探头探脑,便伸了手,梅珠这才将药碗递了过去。
商雪袖咕嘟咕嘟的一饮而尽,和平日一样的漱口,含了梅子在嘴里。
萍芷这才开口道:“娘娘,您昏睡了一夜一日,昨晚太后的旨意过来,娘娘又要禁足了……”
商雪袖下了床,闻言回头道:“禁足,”她笑了笑,将梅子核吐到了唾壶里:“算是好的了。本宫昨个儿差点活不成。”
她发丝本就凌乱,脸色发白,眼圈儿有些乌青,在烛光下显得憔悴,却带了一股子别样的凄艳。
萍芷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原本她在屋中,看着宋嬷嬷陪着娘娘说话儿,可外面突然就来了好一群人!
先是说领了太后的旨意要诊脉,待陈太医诊完了脉,忽然就说娘娘一年前曾经滑胎,然后那帮子太监就如狼似虎的架了人就走……那简直是一场恶梦!
她、梅珠和宋嬷嬷拦着那群人,海公公吊着白眼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这是太后的意思”,她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宋嬷嬷还让他们对娘娘客气着些,不然皇上饶不了他们,可海公公又来了一句“皇上就在太后那儿呢”!
难不成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萍芷不懂,但是她和梅珠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心里边简直怕死了!
她奓着胆子问宋嬷嬷,宋嬷嬷让她们别胡思乱想,简单说了一下,她这才知道,娘娘一年多以前就跟了皇上……也的确滑过胎,只是按照宋嬷嬷的说法,那孩子是皇上的。
商雪袖静静的用着粥,因她躺了一天,萍芷不让她用太油腻的饭菜。
此时见萍芷神色不定,想起来昨天她被带走的时候,她们几个还差点和来拿人的太监打了起来,不由得神色温柔了几许,道:“昨日你们没事吧?”
萍芷摇摇头,不知怎地,眼泪就流了下来,哭哭啼啼的道:“娘娘……您,您以后可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宋嬷嬷恰此时进来,神色有些不悦,道:“娘娘没什么事,做什么哭天抹泪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说罢将铜盆放在盥洗架子上,候着商雪袖用完了晚膳,才扶了商雪袖过去。
这三个人早已经陪着跪的精疲力竭,眼看事情已经有了一个结果,倒不再愿意久留,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的退了出去。
连泽虞这才看向展奇峰:“展大人。”
展奇峰眉心几不可见的跳了一下,垂着的眼睛里泛出了丝丝的希冀和笑意,嘴角微微翘起,转身拜道:“皇上有何吩咐?”
“展大人,朕命你将南郡事原原本本的说给太后和皇后听。”
“臣遵命。”
————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
齐淑出了钟粹宫的门槛,腿上一软,旁边的白芩和白芸双双将她搀扶了起来。
清冷的月光扑撒了一地,可就连这月光,此刻也那么刺眼。
她闭上了眼睛,觉得眼眶仍然生疼,觉得眼前仍然白刷刷的一片……她的两只手狠狠的抓着白芩和白芸的手臂,直抖着。
“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齐淑嘴里喃喃的道。
“什么?娘娘?”白芩并不能听清她的低语,便问了一句。
齐淑没有回答,而是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
星空下,仍能看到微明的灯火嵌在钟粹宫主殿的阴影中,如同庞然怪物凝视一切的眼睛。
就在刚才,皇帝亲口承认了展奇峰所说的话全部属实。
嬉妃在他收归南郡的大策中,是一枚极重要的棋子……
南郡,齐淑转了身,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多重要的地方啊,除了武皇帝,之后的每一任帝王都想收归,可又怕坏了南郡的繁华!
这样的大功,就算是嬉妃真的与邝郡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又如何?
方才在屋里,她亲眼看到萧太后那一瞬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极其灰败!
她仰天看着夜空,这连城宫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嬉妃拉下来,太后,贞妃,静妃……那些耻与戏子为伍的嫔妃们,还有她自己。
为了今天能一击必中,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个人使了力,费了心思。
可结果呢?
皇帝的话,她齐淑一句都不信!
只有他一定要护着嬉妃才是真的!
齐淑突然的微笑了起来,恢复了一宫之主、一国之后的气度和雍容。
今日皇上找种种理由护住了嬉妃,甚至不惜曝露了南郡收归的隐情,可那又怎样?
纵然不能置嬉妃于死地,她也没法再恢复往日的荣宠了!
嬉妃已经陷入到泥水之中,怎样也说不清、辩不清了!
说到底,她本人是否真正清白不重要,关键是宫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她是清白的!
这样的宫妃,若皇帝仍然宠爱,便只有“昏聩软弱”二字……
可皇帝是立志要做千古明君的,岂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天下间本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被宫外得知,岂不是要叫世人暗地里讥笑他宁愿做个活王八?
想到此处,方才刚出钟粹宫的阴郁被一扫而光,齐淑简直想放声大笑出来。
报应,这就是报应!
她身边的白芩和白芸齐齐打了个寒战。
————
商雪袖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长春园。
她怔怔的看着屋顶,一时间,恍如回到了萧园,她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现在是在长春园,而长春园是在上京的连城宫中。
旁边儿萍芷看她醒了,虽然内心焦急,却仍是语气温柔的道:“娘娘醒了?”
她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娘娘是被皇上送回来的。
皇上的脸色……她也形容不好,担忧,焦躁,愤怒,懊悔……她从来见过皇上那样的神情。
一直到太医把了脉,又开了方子,皇上才出了屋,可紧接着太后的懿旨就到了!
以往不过是口头传旨,可这次是真的用了太后的大印,由太后宫里的公公带了旨意过来宣读!
嬉妃娘娘再度被禁足,而且这次甚至都没有说要禁足多久!
梅珠顶替了玉萝的位置,这会儿端了药过来,商雪袖见她在那紧张的探头探脑,便伸了手,梅珠这才将药碗递了过去。
商雪袖咕嘟咕嘟的一饮而尽,和平日一样的漱口,含了梅子在嘴里。
萍芷这才开口道:“娘娘,您昏睡了一夜一日,昨晚太后的旨意过来,娘娘又要禁足了……”
商雪袖下了床,闻言回头道:“禁足,”她笑了笑,将梅子核吐到了唾壶里:“算是好的了。本宫昨个儿差点活不成。”
她发丝本就凌乱,脸色发白,眼圈儿有些乌青,在烛光下显得憔悴,却带了一股子别样的凄艳。
萍芷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原本她在屋中,看着宋嬷嬷陪着娘娘说话儿,可外面突然就来了好一群人!
先是说领了太后的旨意要诊脉,待陈太医诊完了脉,忽然就说娘娘一年前曾经滑胎,然后那帮子太监就如狼似虎的架了人就走……那简直是一场恶梦!
她、梅珠和宋嬷嬷拦着那群人,海公公吊着白眼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这是太后的意思”,她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宋嬷嬷还让他们对娘娘客气着些,不然皇上饶不了他们,可海公公又来了一句“皇上就在太后那儿呢”!
难不成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萍芷不懂,但是她和梅珠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心里边简直怕死了!
她奓着胆子问宋嬷嬷,宋嬷嬷让她们别胡思乱想,简单说了一下,她这才知道,娘娘一年多以前就跟了皇上……也的确滑过胎,只是按照宋嬷嬷的说法,那孩子是皇上的。
商雪袖静静的用着粥,因她躺了一天,萍芷不让她用太油腻的饭菜。
此时见萍芷神色不定,想起来昨天她被带走的时候,她们几个还差点和来拿人的太监打了起来,不由得神色温柔了几许,道:“昨日你们没事吧?”
萍芷摇摇头,不知怎地,眼泪就流了下来,哭哭啼啼的道:“娘娘……您,您以后可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宋嬷嬷恰此时进来,神色有些不悦,道:“娘娘没什么事,做什么哭天抹泪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说罢将铜盆放在盥洗架子上,候着商雪袖用完了晚膳,才扶了商雪袖过去。
商雪袖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宋嬷嬷多说什么,便洗了脸,坐在妆台用自己个儿调的膏子擦了脸和手,人便也显得精神了些。
宋嬷嬷便拿了梳子,缓缓的梳着,道:“娘娘把心放宽些,禁足在宫里也算是常事儿了,反倒少些是非。”
商雪袖看着镜子里的人,熟悉而又陌生,陌生的感觉越来越多,她简直快要不认识了。
那镜子里的人一头青丝披泻而下,一对眉毛仍旧长而直,眼角带了越来越多的妩媚和慵懒,在旁边儿立着的灯影中,镜中人的嘴唇勾出了一个连商雪袖自己都陌生的讽刺的笑,轻启朱唇道:“嬷嬷,本宫的心还不够宽么?”
宋嬷嬷停顿了一下。
商雪袖又道:“还要怎样才算是宽?”
她又笑了一下,显出了十分柔顺的样子:“不过宽不宽的,也无所谓了。嬷嬷放心,本宫不会惹事的,也不会给皇上找麻烦。”
宋嬷嬷怔住了,她实在是被这几句话给噎住了。
良久,她才道:“娘娘,您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个样儿呢?”
商雪袖看着镜子里的人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做了所有能做的,我演戏筹资,去石城关,去西都寻他,在南郡,我没了孩子……天下这么大,我尽可以天涯海角的去走,唱我喜欢的明剧,我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便撇了下来,陪他呆在这里……整个连城宫里,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瞧得起我……这里除了他,我什么都没有,可就算是他,也不全是我的。”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心中那么酸涩,那么委屈。
她用手重重的抹了眼泪:“就算这样,就像我昨天说的,我知道他的苦,所以更不愿意去争抢,让他为我苦恼……嬷嬷,我做的还不够么?”
商雪袖早已明白了,只是两情相悦,在这后宫当中,远远不够。
可若是还有这两情相悦,便也足够支撑她陪着他走下去。
但昨天浸透到她心里的冰冷,一直没有消除过。
“我对不起皇上么?”她问。
宋嬷嬷心里突然就松了一口气,皇上与嬉妃之间,她自然是更向着皇上的,所以更宁愿看到商雪袖伤心,而非心死。
商雪袖睡了一天,又刚用过饭,宋嬷嬷怕她不动窝再积了食,便给商雪袖挽了一个漂亮的灵蛇髻,寻思着过会人还是劝她出去走动走动为好。
此刻看到她流了眼泪,便拿着帕子递给了商雪袖,端详着道:“娘娘自然是比寻常的女子做的多,可……男人始终想要更多的。嬷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她脸上的笑纹温柔的绽开,道:“不当讲,老奴也倚老卖老的说了。老奴从西都跟了娘娘,娘娘扪心自问,那会儿是真的想过要这辈子跟着皇上么?”
商雪袖垂头不语。
宋嬷嬷又道:“娘娘既然在西都时跟了太子殿下,从老奴看着太子到现在他做了皇上,说句不恭敬的话,皇上绝不是那种吃到了嘴就甩到了一边儿的花心男子,皇上难道没求过娘娘跟他回京?”
她用了“求”字。
商雪袖不由得抬起了脸,又微微侧了过去,眼光落在一旁的正卖力盛开的菊花上。
西都的两夜里,她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和阿虞有个结果。
不知不觉,宫中的岁月仿佛冲淡了那两个她曾经牢记每一句话、时时在孤寂的独行中回味的夜晚,留下的只有难以描摹和形容的心动和美好。
所以她记不起阿虞是否求她常伴身边,求她同行。
可现在的她仍然清楚的知道,那时的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若阿虞真的说了,求了,那她应该是摇头了吧。
宋嬷嬷观察着商雪袖的神色,又道:“娘娘不愿同行,那会儿皇上想着正是乱时,带着娘娘,反而要累得娘娘跟着颠沛流离,也无处好好安置,便没有一味强求。可娘娘后来却跑到了南郡。”
宋嬷嬷语气已经略带了些不高兴:“娘娘,就算是那时,您也没想过和皇上的未来呀!”
她的眼神透着十分的肯定,道:“那时候,只怕娘娘还打的桥归桥、路归路的主意吧?”
“娘娘自当娘娘的绝世名伶,皇上自当这天下的皇上,可有多自在?可娘娘把皇上这份情当作什么了?”宋嬷嬷诘问道。
“娘娘不避忌男女大防,您是自认胸怀坦荡,并无私心,可皇上已经是娘娘的夫君,你让皇上看在眼里,听到耳里,想在心里,情何以堪?”
“南郡的事……老奴也是为娘娘痛心不已,可回头来说,娘娘自己个儿便一些错儿都没有?只是皇上愿意将这错都揽在自己身上罢了。娘娘身子骨儿那会儿不能远行,皇上北边儿事情紧急,不得不先走一步,留了老奴在娘娘身边儿,原也有等事情了了、让老奴陪着娘娘去上京的意思……这点,娘娘冰雪聪明的人,不应该体会不出来。”
宋嬷嬷抿了抿嘴,挑了一只飞凤衔珠的步摇插在商雪袖的发髻上,道:“可娘娘回了霍都,便送老奴走了。一转眼,人便失了踪影。”
她叹了口气,道:“老奴回京,没法向皇上交差,娘娘只身北上,唱戏唱曲的可有多自在欢畅,你却不知道皇上在上京等了那么多戏班子,最后等来了新音社,娘娘却不在里面,皇上有多么伤心。娘娘那时候又是怎么想的?还想着撇清关系么?”
商雪袖嘴唇颤抖着,道:“我……那他也不能……也不能……”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昨天连泽虞那冰冷刺耳的话,那愤怒的无端的指责,心里边儿被绞拧着喘不过气来,双手掩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刚插上去的步摇一阵颤动,叮叮作响。
宋嬷嬷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昨个儿皇上送了你回来,心里早已经后悔了……可他气成那个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他爱重娘娘?自娘娘入宫以来,皇上什么时候不是挡在娘娘前面儿的?可昨天当着众人的面儿,太后问的那些话,你让他能一点儿都不多想么?”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紫霄风羽的月票,感谢udszy的月票,感谢udszy的平安符
说到这里,宋嬷嬷自己也有些怅然,道:“人世间的男女之情,最禁不得这样儿挑拨,情爱愈深重,对心里边儿那个人愈看重,就愈禁不起。”
她已经提点到了。
从她说的这些话来,宋嬷嬷想,她已经算是彻底的无颜再去见她的小姐了。
宋嬷嬷比谁都知道萧太后的想法。
太后娘娘,这次是真的想下狠手除去嬉妃的,嬉妃于她,就是皇帝身上一处越扩散越大的污渍,而且这污渍随时都可能曝露于人前!
商雪袖伏在了妆台上,道:“嬷嬷不懂,您不懂……我若不弄个清楚明白,怎么能有勇气进宫?在世人眼中,伶人就算是脱了贱籍,可却仍是低微卑贱,是供人赏乐的戏子。”
她脸颊下的衣袖不一会儿便湿了一片:“我没有对不起人,可在这宫里,我是个戏子,这便是罪……”
她绝望的嚎啕着:“南郡的事,我很害怕……我连阿虞都不曾说过。我怕这滔天的权势,在那些人的眼里,我这样儿的人连蝼蚁都算不上……若是再有人为了阿虞好而拿了主意将我化为齑粉,是不是我还该倍觉荣耀?”
“我名满天下,但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亲人,没有家世背景,除了一身的戏,我什么都没有……这样的我,怎样入宫为妃?”
她从来就不是铁打就的人,只是从不曾将这样的担忧曝露于人前,甚至这长久以来隐忍和埋藏的害怕和恐惧,对连泽虞都不曾提过,为的不过是不愿意在他的繁忙中再添一丝挂心,而今却……
她瘦削的肩膀不停的耸动,纤细柔弱的腰身随着她的哭泣和倾诉颤抖着,那支斜插的步摇慢慢的从她鬓发间滑落,最后“铛”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玉珠四散。
商雪袖并没有抬起头,仿佛这一声提醒了她。
她依旧掩着面,却不再大声的宣泄,而是逐渐平复了呼吸,只有绵延不绝的泪水仿佛在告诉着身旁的人,她比之刚才,哀恸更甚。
商雪袖道:“嬷嬷你只说我不愿,人这一生,遇到两情相悦的人难之又难,我怎会不愿相伴左右……我不是不愿,我是不敢。”
有的话,她也没办法和宋嬷嬷说出口。
她的勇气那么小,一路北上的时候一直在想,勇气的最后一丝丝,都是连泽虞亲自出现以后给她的。
因为有了这一丝丝的勇气,她便敢赌,难道她不知道进宫以后,便没有了退路么……可她不想后悔,才以飞蛾扑火的心情,做此决定,再不回头。
可事已至此,她再不愿承认,也得面对这样的结果。
商雪袖用袖子小心翼翼的按着眼睛,眼睛下面擦得已经有些红了,颇为疼痛。
她想,宋嬷嬷既然说了这么一大堆的开解劝慰的话,那便是皇上也跟她倾诉过了吧?
也好,这样她的话,便也可以经由宋嬷嬷的口中传递给皇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吸气声仍然带着不均匀的起伏,如同卷着落叶的秋风那样的萧索。
商雪袖垂目轻轻的道:“流言恐怕早已蔓延连城宫中,无论如何也没法轻易平息的吧……我会自请贬至冷宫。”
这样,也算成全了皇上明君的名声。
一室寂静。
一室烛光摇曳。
商雪袖终于抬了眼,妆台明镜中,她的身后早已不是在苦心孤诣劝她的宋嬷嬷。
她轻咬嘴唇,心中暗道:“也好,当面说清楚,也好。”
她站了起来,徐徐的回过身。
若是身在冷宫,也不知道终此一生,还能否得见一面。
这样想着,她的目光忍不住在连泽虞脸上流连,她又想,果然是要听人劝的,她此刻再见阿虞,并没有昨日那样的寒心了,而只剩下满心的不舍。
商雪袖微笑了一下,便拜了下去,正待启唇,听到连泽虞道:“别说。”
连泽虞又一次道:“别说。”
他矮下身子,将商雪袖的手抓在手里,那一刻,便能感到商雪袖的手轻轻的往后缩了一下,而她似乎自己都不知道她做了这样的动作。
连泽虞心中后悔不已,就在昨日,咫尺之间,她曾经向他伸手求助,求他相信。
他想他是相信,他从未不相信过她,可当时为何就没有去接住她的手呢?
他紧紧的握住了这双手,道:“我不答应。”
他眼中又露出痛楚来:“就算是我答应了,阿袖怎么忍心把我一人丢在这里?”
商雪袖先是愣了一下,又露出了笑容,道:“皇上莫不是以为我想出宫?”
她垂下了头,轻轻道:“我怎么会那么天真……”
商雪袖肃然了神色,坚决的将手从连泽虞手中挣脱出来,拢在一起,高举过眉,端端正正的行了大礼,叩首道:“请皇上放臣妾于冷宫,以平息后宫之风波。”
她在连泽虞的沉默中,又抬起头,那拱手施礼的宽袖渐渐落下。
那袖子落下,便次第露出了她光洁的额头,一对长眉,一双妙目……
连泽虞看着商雪袖,如同一梦。
仿佛就在不久前,他也这样受了商雪袖的礼,从那长袖后看到他的意中人,还未及露出双唇,便能从她弯弯的眼眸中看出真心真意的欢喜来。
流光飞逝,今夕何夕。
眼前的人仍是眼眸温和的带着笑意,她的双唇终于随着双臂的放下而露了出来,她轻轻的道:“阿虞,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答应。”连泽虞道,他仿佛是不够肯定一般的,又摇了摇头,道:“朕不答应。”
商雪袖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发愣。
为什么阿虞不肯答应,这样做不是最好的做法,也是最应该的做法吗?
连泽虞已经站了起来,带了一丝丝的威严道:“你起来。”
商雪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得站了起来。
“过来。”
她便低头走了过去,还有尺余,连泽虞便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无奈的道:“阿袖,我知道,你怪我不信你……可你又何尝相信过我?”
商雪袖闭上了眼,这一刻她简直不愿意去思考他言辞里的深意和些许责备。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他的呼吸声萦绕耳畔,他的胸膛起起伏伏,这一切都让她贪恋。
商雪袖闭着眼睛短暂的停伫了一会儿,仿佛这片刻幸福足可让她回味一生了一般,她才道:“皇上。”
“阿虞。”连泽虞纠正道:“叫我阿虞。你那样叫我,让我觉得你在赌气。”
“阿虞。”商雪袖顺从的改了口,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我不怪你了。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
“没有只是。”连泽虞道:“你不需要想那么多,交给我就好,我是你的男人,是皇上。”他平静的道:“我已经负你良多,若还任由你被欺负,这皇上做的也太窝囊,做一个男人也太无用。”
商雪袖便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到底带了些自怜的意味。
“一国之君怎么会没用。”她道:“皇上……阿虞,是有大志向的人,不应该为了我耗费诸多心力。”
连泽虞正轻嗅着她的发丝,闻言不由得一顿,他的阿袖,终究也会对着他说“应该、不应该”了。
他心中略酸,道:“阿袖不必如此,你想怎样就怎样,在这宫里,我会护着你的。”
商雪袖笑了出来,她点点头。
的确如此,没有哪一次连泽虞没有护着她。
就像这次,哪怕他在暴怒之中,最后也还是护住了她的性命,甚至也尽了全力要护住她的尊严——哪怕他自己的尊严扫地,哪怕他将利用女子、使了不光彩的手段收归南郡的这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可阿虞还是不懂她。
阿虞遇到她的时候,正是她志得意满,名满北路返回霍都的时候。
那时候的商雪袖的确春风得意。
那么多人,见面叫她一声商班主,恭维她是“明剧第一人”、“天下第一女伶”。就连那时候的阿虞,也是称她做“商班主”的,可那个她,只是人前光鲜的她罢了。
商雪袖第一次有了坦露心扉的念头,她仰起头看着连泽虞,想说,她其实从未恣意的活过。
决定入宫这件事,恐怕是她平生唯一一次的任性。
可商雪袖还是感激他这样的话,她突然莞尔一笑,道:“那,阿虞,我后悔了,我想出宫。”
连泽虞便紧紧的抱住了她道:“现在没有机会了,你原本说的也不是想出宫。”
他抱的太紧,商雪袖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眉心皱了起来。
连泽虞急忙松开了手,道:“弄疼你了?”
商雪袖的肋下昨日被架的极痛,偏偏昏睡了一夜,到现在都不曾看过……这里也不是个好看大夫的位置,她急忙摇摇头道:“没有。”
可连泽虞哪里看不出来,她双臂不自然的环拢着,必是昨天受伤了——他心里暗暗将那两个太监记了下来,向外面喊道:“宋嬷嬷?”
宋嬷嬷的声音便从不近不远处响起来,应了一声:“皇上有何吩咐?”
“拿一瓶玉筋膏来。”
过了一会儿,宋嬷嬷掀了帘子进来,商雪袖正要去接她手里的药膏,连泽虞便抢先拿在手里,瞥了一眼宋嬷嬷,沉声道:“下去。”
宋嬷嬷并不作声,只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帘子还在轻轻晃动,连泽虞已经将那药膏放在妆镜台上,换了一副温柔的样子道:“阿袖,我来帮你上药。”
商雪袖脸红道:“成什么样子……你出去。”
连泽虞道:“你总得让我看一眼,不然我不放心……阿袖,那棍子从你身后直接戳到肋下,说不定后背也有擦伤。”
他边说边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拢着商雪袖有些乱的头发,却怎么都拢不好,干脆将那几个压发都摘了下去,商雪袖的头发便如同瀑布一样垂降下去。
他又轻轻的用拇指擦过她的双眉,仔细的端详着商雪袖的眉眼,有些想碰又不敢碰的触摸着她的眼角。
那一对极漂亮的眼睛周围因为哭泣还红着,就是眼睛里面,也泛着红,带着楚楚可怜的魅人之感。
他叹了口气道:“像极了你上妆的样子,我都许久不曾看见了。”
商雪袖便嗔怒道:“难不成还让我天天哭给你看?”
便是她生气的时候,那双眼睛波光粼粼,如同寒冰初融时映着白雪的幽深水潭一般。
那一瞥而过的目光,便如洁白宣纸上有名家的笔沾了浓墨,在其上勾勒了极具风情的一笔。
连泽虞笑了笑,修长的手指熟练的从她的发间又移到她的玉颈处。
商雪袖便觉得有一种让人不耐烦的痒,下意识的便侧了头将那不老实的手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可她立刻便觉得失策了。
那手顺势便捻住了她的耳垂,细细的在里面揉捏着,而另一只手早已轻轻揽在她的腰间,只轻轻一拉,腰间碧绿丝绦的结儿便打了开来。
商雪袖心慌的急忙用手掐住裙腰,可那手已经离开了腰际,狡猾的钻进了上衣襟里。
他的手再温暖,也没有自己个儿的身体暖和,她无法控制的颤栗起来,忍不住扭动身体躲避着他的手,就在这藏在衣服下面的追逐和被追逐中,商雪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从里面将衣扣弄开了来。
她肌肤莹白而香滑,没有了扣子的约束,那绸缎所制的外衣便滑落在地上,只余了一件深紫色绸子绣着菊花的里衣。
连泽虞看着她犹然坚持的拽着裙腰,不由得有些好笑,他这笑意一上脸,商雪袖脸上便现出了气急败坏的模样。
“阿袖,莫要生气。”连泽虞将她拢了过来,并没有再去撩拨她,而是轻轻的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膝上,又将她胳膊抬起,看到里衣两侧的肋下青紫了一片,靠近后背处,更是有些许的擦伤。
他眉头轻皱,拿了药膏在手里,道:“阿袖,若是疼便忍着些。”
他修长的手指沾了些许晶莹剔透的药膏,想了想,又有些不忍心,道:“阿袖,若是疼不用忍,叫出来好了。只是别哭了,你眼睛已经哭肿了。”
商雪袖想笑,可又觉得他这般体贴细致,甚至到了不知所谓的地步,便默默的将双臂搭在他脖子上。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嗯……感谢udszy的月票,感谢水落莲池的月票
,更新快,,免费读!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他的呼吸声萦绕耳畔,他的胸膛起起伏伏,这一切都让她贪恋。
商雪袖闭着眼睛短暂的停伫了一会儿,仿佛这片刻幸福足可让她回味一生了一般,她才道:“皇上。”
“阿虞。”连泽虞纠正道:“叫我阿虞。你那样叫我,让我觉得你在赌气。”
“阿虞。”商雪袖顺从的改了口,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我不怪你了。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
“没有只是。”连泽虞道:“你不需要想那么多,交给我就好,我是你的男人,是皇上。”他平静的道:“我已经负你良多,若还任由你被欺负,这皇上做的也太窝囊,做一个男人也太无用。”
商雪袖便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到底带了些自怜的意味。
“一国之君怎么会没用。”她道:“皇上……阿虞,是有大志向的人,不应该为了我耗费诸多心力。”
连泽虞正轻嗅着她的发丝,闻言不由得一顿,他的阿袖,终究也会对着他说“应该、不应该”了。
他心中略酸,道:“阿袖不必如此,你想怎样就怎样,在这宫里,我会护着你的。”
商雪袖笑了出来,她点点头。
的确如此,没有哪一次连泽虞没有护着她。
就像这次,哪怕他在暴怒之中,最后也还是护住了她的性命,甚至也尽了全力要护住她的尊严——哪怕他自己的尊严扫地,哪怕他将利用女子、使了不光彩的手段收归南郡的这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可阿虞还是不懂她。
阿虞遇到她的时候,正是她志得意满,名满北路返回霍都的时候。
那时候的商雪袖的确春风得意。
那么多人,见面叫她一声商班主,恭维她是“明剧第一人”、“天下第一女伶”。就连那时候的阿虞,也是称她做“商班主”的,可那个她,只是人前光鲜的她罢了。
商雪袖第一次有了坦露心扉的念头,她仰起头看着连泽虞,想说,她其实从未恣意的活过。
决定入宫这件事,恐怕是她平生唯一一次的任性。
可商雪袖还是感激他这样的话,她突然莞尔一笑,道:“那,阿虞,我后悔了,我想出宫。”
连泽虞便紧紧的抱住了她道:“现在没有机会了,你原本说的也不是想出宫。”
他抱的太紧,商雪袖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眉心皱了起来。
连泽虞急忙松开了手,道:“弄疼你了?”
商雪袖的肋下昨日被架的极痛,偏偏昏睡了一夜,到现在都不曾看过……这里也不是个好看大夫的位置,她急忙摇摇头道:“没有。”
可连泽虞哪里看不出来,她双臂不自然的环拢着,必是昨天受伤了——他心里暗暗将那两个太监记了下来,向外面喊道:“宋嬷嬷?”
宋嬷嬷的声音便从不近不远处响起来,应了一声:“皇上有何吩咐?”
“拿一瓶玉筋膏来。”
过了一会儿,宋嬷嬷掀了帘子进来,商雪袖正要去接她手里的药膏,连泽虞便抢先拿在手里,瞥了一眼宋嬷嬷,沉声道:“下去。”
宋嬷嬷并不作声,只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帘子还在轻轻晃动,连泽虞已经将那药膏放在妆镜台上,换了一副温柔的样子道:“阿袖,我来帮你上药。”
商雪袖脸红道:“成什么样子……你出去。”
连泽虞道:“你总得让我看一眼,不然我不放心……阿袖,那棍子从你身后直接戳到肋下,说不定后背也有擦伤。”
他边说边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拢着商雪袖有些乱的头发,却怎么都拢不好,干脆将那几个压发都摘了下去,商雪袖的头发便如同瀑布一样垂降下去。
他又轻轻的用拇指擦过她的双眉,仔细的端详着商雪袖的眉眼,有些想碰又不敢碰的触摸着她的眼角。
那一对极漂亮的眼睛周围因为哭泣还红着,就是眼睛里面,也泛着红,带着楚楚可怜的魅人之感。
他叹了口气道:“像极了你上妆的样子,我都许久不曾看见了。”
商雪袖便嗔怒道:“难不成还让我天天哭给你看?”
便是她生气的时候,那双眼睛波光粼粼,如同寒冰初融时映着白雪的幽深水潭一般。
那一瞥而过的目光,便如洁白宣纸上有名家的笔沾了浓墨,在其上勾勒了极具风情的一笔。
连泽虞笑了笑,修长的手指熟练的从她的发间又移到她的玉颈处。
商雪袖便觉得有一种让人不耐烦的痒,下意识的便侧了头将那不老实的手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可她立刻便觉得失策了。
那手顺势便捻住了她的耳垂,细细的在里面揉捏着,而另一只手早已轻轻揽在她的腰间,只轻轻一拉,腰间碧绿丝绦的结儿便打了开来。
商雪袖心慌的急忙用手掐住裙腰,可那手已经离开了腰际,狡猾的钻进了上衣襟里。
他的手再温暖,也没有自己个儿的身体暖和,她无法控制的颤栗起来,忍不住扭动身体躲避着他的手,就在这藏在衣服下面的追逐和被追逐中,商雪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从里面将衣扣弄开了来。
她肌肤莹白而香滑,没有了扣子的约束,那绸缎所制的外衣便滑落在地上,只余了一件深紫色绸子绣着菊花的里衣。
连泽虞看着她犹然坚持的拽着裙腰,不由得有些好笑,他这笑意一上脸,商雪袖脸上便现出了气急败坏的模样。
“阿袖,莫要生气。”连泽虞将她拢了过来,并没有再去撩拨她,而是轻轻的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膝上,又将她胳膊抬起,看到里衣两侧的肋下青紫了一片,靠近后背处,更是有些许的擦伤。
他眉头轻皱,拿了药膏在手里,道:“阿袖,若是疼便忍着些。”
他修长的手指沾了些许晶莹剔透的药膏,想了想,又有些不忍心,道:“阿袖,若是疼不用忍,叫出来好了。只是别哭了,你眼睛已经哭肿了。”
商雪袖想笑,可又觉得他这般体贴细致,甚至到了不知所谓的地步,便默默的将双臂搭在他脖子上。
,更新快,,免费读!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他的呼吸声萦绕耳畔,他的胸膛起起伏伏,这一切都让她贪恋。
商雪袖闭着眼睛短暂的停伫了一会儿,仿佛这片刻幸福足可让她回味一生了一般,她才道:“皇上。”
“阿虞。”连泽虞纠正道:“叫我阿虞。你那样叫我,让我觉得你在赌气。”
“阿虞。”商雪袖顺从的改了口,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我不怪你了。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
“没有只是。”连泽虞道:“你不需要想那么多,交给我就好,我是你的男人,是皇上。”他平静的道:“我已经负你良多,若还任由你被欺负,这皇上做的也太窝囊,做一个男人也太无用。”
商雪袖便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到底带了些自怜的意味。
“一国之君怎么会没用。”她道:“皇上……阿虞,是有大志向的人,不应该为了我耗费诸多心力。”
连泽虞正轻嗅着她的发丝,闻言不由得一顿,他的阿袖,终究也会对着他说“应该、不应该”了。
他心中略酸,道:“阿袖不必如此,你想怎样就怎样,在这宫里,我会护着你的。”
商雪袖笑了出来,她点点头。
的确如此,没有哪一次连泽虞没有护着她。
就像这次,哪怕他在暴怒之中,最后也还是护住了她的性命,甚至也尽了全力要护住她的尊严——哪怕他自己的尊严扫地,哪怕他将利用女子、使了不光彩的手段收归南郡的这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可阿虞还是不懂她。
阿虞遇到她的时候,正是她志得意满,名满北路返回霍都的时候。
那时候的商雪袖的确春风得意。
那么多人,见面叫她一声商班主,恭维她是“明剧第一人”、“天下第一女伶”。就连那时候的阿虞,也是称她做“商班主”的,可那个她,只是人前光鲜的她罢了。
商雪袖第一次有了坦露心扉的念头,她仰起头看着连泽虞,想说,她其实从未恣意的活过。
决定入宫这件事,恐怕是她平生唯一一次的任性。
可商雪袖还是感激他这样的话,她突然莞尔一笑,道:“那,阿虞,我后悔了,我想出宫。”
连泽虞便紧紧的抱住了她道:“现在没有机会了,你原本说的也不是想出宫。”
他抱的太紧,商雪袖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眉心皱了起来。
连泽虞急忙松开了手,道:“弄疼你了?”
商雪袖的肋下昨日被架的极痛,偏偏昏睡了一夜,到现在都不曾看过……这里也不是个好看大夫的位置,她急忙摇摇头道:“没有。”
可连泽虞哪里看不出来,她双臂不自然的环拢着,必是昨天受伤了——他心里暗暗将那两个太监记了下来,向外面喊道:“宋嬷嬷?”
宋嬷嬷的声音便从不近不远处响起来,应了一声:“皇上有何吩咐?”
“拿一瓶玉筋膏来。”
过了一会儿,宋嬷嬷掀了帘子进来,商雪袖正要去接她手里的药膏,连泽虞便抢先拿在手里,瞥了一眼宋嬷嬷,沉声道:“下去。”
宋嬷嬷并不作声,只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帘子还在轻轻晃动,连泽虞已经将那药膏放在妆镜台上,换了一副温柔的样子道:“阿袖,我来帮你上药。”
商雪袖脸红道:“成什么样子……你出去。”
连泽虞道:“你总得让我看一眼,不然我不放心……阿袖,那棍子从你身后直接戳到肋下,说不定后背也有擦伤。”
他边说边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拢着商雪袖有些乱的头发,却怎么都拢不好,干脆将那几个压发都摘了下去,商雪袖的头发便如同瀑布一样垂降下去。
他又轻轻的用拇指擦过她的双眉,仔细的端详着商雪袖的眉眼,有些想碰又不敢碰的触摸着她的眼角。
那一对极漂亮的眼睛周围因为哭泣还红着,就是眼睛里面,也泛着红,带着楚楚可怜的魅人之感。
他叹了口气道:“像极了你上妆的样子,我都许久不曾看见了。”
商雪袖便嗔怒道:“难不成还让我天天哭给你看?”
便是她生气的时候,那双眼睛波光粼粼,如同寒冰初融时映着白雪的幽深水潭一般。
那一瞥而过的目光,便如洁白宣纸上有名家的笔沾了浓墨,在其上勾勒了极具风情的一笔。
连泽虞笑了笑,修长的手指熟练的从她的发间又移到她的玉颈处。
商雪袖便觉得有一种让人不耐烦的痒,下意识的便侧了头将那不老实的手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可她立刻便觉得失策了。
那手顺势便捻住了她的耳垂,细细的在里面揉捏着,而另一只手早已轻轻揽在她的腰间,只轻轻一拉,腰间碧绿丝绦的结儿便打了开来。
商雪袖心慌的急忙用手掐住裙腰,可那手已经离开了腰际,狡猾的钻进了上衣襟里。
他的手再温暖,也没有自己个儿的身体暖和,她无法控制的颤栗起来,忍不住扭动身体躲避着他的手,就在这藏在衣服下面的追逐和被追逐中,商雪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从里面将衣扣弄开了来。
她肌肤莹白而香滑,没有了扣子的约束,那绸缎所制的外衣便滑落在地上,只余了一件深紫色绸子绣着菊花的里衣。
连泽虞看着她犹然坚持的拽着裙腰,不由得有些好笑,他这笑意一上脸,商雪袖脸上便现出了气急败坏的模样。
“阿袖,莫要生气。”连泽虞将她拢了过来,并没有再去撩拨她,而是轻轻的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膝上,又将她胳膊抬起,看到里衣两侧的肋下青紫了一片,靠近后背处,更是有些许的擦伤。
他眉头轻皱,拿了药膏在手里,道:“阿袖,若是疼便忍着些。”
他修长的手指沾了些许晶莹剔透的药膏,想了想,又有些不忍心,道:“阿袖,若是疼不用忍,叫出来好了。只是别哭了,你眼睛已经哭肿了。”
商雪袖想笑,可又觉得他这般体贴细致,甚至到了不知所谓的地步,便默默的将双臂搭在他脖子上。
,!
身下的人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便轻轻道:“不想看了么?”
商雪袖便急忙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便咬着她的耳朵,将她提了起来。她顺从着被他摆布着换了一个相反的方向,虽然背对着他,不能看到阿虞,可总比看自己那副羞耻模样好。
可这庆幸却那么短暂,下一刻两个人便都面向了妆镜。
商雪袖急的哭了出来,却被他弄得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他将身体俯得更低,几乎贴在她的背上,道:“阿袖说我骗你?我没有啊,你又点头又摇头的,我以为你是说想看呢……”
妆台不过靠墙而立,商雪袖的双手紧紧的抓着两侧,妆台摇晃着撞击着墙壁,发出了“咔咔”的声音,听在她耳里简直惊心的响!
而更糟糕的是她的纤腰被他紧紧的掐着,她在时而轻柔时而猛烈中全身脱了力,几乎要趴在了妆台上!
紫色里衣里的跃动模样一览无余,镜中的脸孔更显妖艳,红唇间有一丝银线落在妆台之上,发丝凌乱中,那一对如同晕染了妆红的眼睛早已失神,可却还是什么都能看见……
商雪袖从不知道看在眼中的景象也有如此这般的冲击,最终她周身无措的发出祈求般的哭叫声。
每次都这样丢脸,她恨恨的想,若是能晕过去就好了。
可偏偏身体还算强健,总是清醒着,所以就算是一切终告平息,他都总是不放过她,不是动手动脚,就是言辞挑逗。
她扁了扁嘴,露出了委屈的神情,可他还在那边用手轻轻挑着她的里衣,“啧啧”赞叹道:“这朵菊花煞是逼真。”
她里衣上绣着一大朵菊花,花瓣舒展,里外呈银白和淡紫两色。
商雪袖拨开他的手道:“好什么,不过是照着屋里的菊花绣的,也不是我绣的,我也没这本事。”
连泽虞便微微的笑起来,道:“说起屋里的菊花,我送到你这里的都是这种菊花,可算得上是名品呢。”
商雪袖道:“皇家自然都是名品,有什么稀奇?难不成摆野菊花么?”
“你这不识风情的丫头,”连泽虞翻了身,支着胳膊凑到商雪袖耳边道:“这菊花有个名字,叫紫龙卧雪。不是正合我和你么?”
商雪袖觉得原本就已经红透了的脸此刻又红了几分,道:“谁像你每日里就琢磨这些……荒淫之事……”
“没办法,我每日都想你。”连泽虞静静的看着侧卧在旁边的商雪袖,忽然又伸手揽了她过来,道:“你看我们俩,可像世上那寻常百姓家么?”
商雪袖眼皮有些沉重,便“嗯”了一声。
“你都不听。”连泽虞不免有些懊恼起来,手便伸了过去,商雪袖原本就还未全然平复下来,被他弄得浑身又是一阵发颤,打起了精神拍掉他的手,竖起眉毛道:“做什么又撩拨我。”
“阿袖,”连泽虞被她拍了一下,反倒高兴起来,心中有种必须找人倾诉的甜蜜,兴致勃勃的道:“阿袖,民间夫妻可不就是像我们这样儿么?”便又对着她耳朵说了一句话。
商雪袖眨了眨眼,心里如同被什么极软的东西装满了一般,到底还是轻轻的嗔道:“谁和你床头吵架床尾和……”
连泽虞温香软玉在怀,这样儿的话,就算是不符合实情,也是极让他向往的。
过了一会儿,商雪袖才轻声道:“阿虞有这样儿的心就行了。”
“别伤我。”连泽虞的说话声带了鼻音,道:“阿袖,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懂我为何让你住在长春园么?”
他停顿了一下,道:“阿袖,我自身无法,可我不愿意你住在那些冰冷的地方,这里是你的家,你懂么?”
商雪袖懂的。
这里如同一个小院,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想象中的“寻常人家”,是他待她的特别之处。
他将这里的人前前后后筛了又筛,只是想固执的给她一个深深后宫中一个宁静祥和,又有他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轻轻点点头,道:“阿虞,这里也是你的家。”
连泽虞这才高兴起来,将怀中的人又抱紧了一些。
商雪袖又再度渴睡了,可就在眼皮将闭未闭的时候,又被身后的人一阵揉搓捻弄,心里便有些冒火,干脆转了身过来,道:“你到底睡不睡?再弄我,小心我把你踹下床。”
“娘子真凶。”连泽虞双手摸上了商雪袖的脸,道:“阿袖,那个小玉桃……你若是……”
商雪袖看着连泽虞,她想,他终究还是了解并在意着自己的想法,但她还是摇了摇头,道:“算了,算了罢。”
她向连泽虞的身上靠近了些,语气中难免惆怅起来:“我自问对她极好,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得了这样的果……可‘商雪袖’其人已经不在梨园了,小玉桃,算是唯一一个得了我三分真传的人。”
她低下头,语气颇为黯然无奈:“我不能对不起六爷。”
她垂了眼睛,道:“不然……阿虞,我能见她一面么?我想问个明白……”
连泽虞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道:“好,我来安排。”
有她在宫中,自然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可现在的她虽然美,却不能比拟她在戏台上时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美——自信,而且光彩夺目,她舍弃了太多的东西,身上的光芒也越来越黯淡。
他知道的,她并不应该属于这个连城宫,后宫那些算计、勾心斗角、蔑视……正一层层的覆盖住他的珍宝,而他能做的,竟只能是将她置于这一方小院之中,非但有时不能遮风挡雨,甚至自己也……想到这里,连泽虞将她抱的更紧。
“阿袖你……你不能怪我,你都没为我写过一出戏,却为那疯子写了戏。还不许我吃醋发疯么?”
此刻春情旖旎,商雪袖便不想去究他用词苛刻,因为经过宋嬷嬷一番话,她内心的确也明白了许多,脸上便露出了温柔的歉意来,道:“阿虞,对不起。”
,!
身下的人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便轻轻道:“不想看了么?”
商雪袖便急忙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便咬着她的耳朵,将她提了起来。她顺从着被他摆布着换了一个相反的方向,虽然背对着他,不能看到阿虞,可总比看自己那副羞耻模样好。
可这庆幸却那么短暂,下一刻两个人便都面向了妆镜。
商雪袖急的哭了出来,却被他弄得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他将身体俯得更低,几乎贴在她的背上,道:“阿袖说我骗你?我没有啊,你又点头又摇头的,我以为你是说想看呢……”
妆台不过靠墙而立,商雪袖的双手紧紧的抓着两侧,妆台摇晃着撞击着墙壁,发出了“咔咔”的声音,听在她耳里简直惊心的响!
而更糟糕的是她的纤腰被他紧紧的掐着,她在时而轻柔时而猛烈中全身脱了力,几乎要趴在了妆台上!
紫色里衣里的跃动模样一览无余,镜中的脸孔更显妖艳,红唇间有一丝银线落在妆台之上,发丝凌乱中,那一对如同晕染了妆红的眼睛早已失神,可却还是什么都能看见……
商雪袖从不知道看在眼中的景象也有如此这般的冲击,最终她周身无措的发出祈求般的哭叫声。
每次都这样丢脸,她恨恨的想,若是能晕过去就好了。
可偏偏身体还算强健,总是清醒着,所以就算是一切终告平息,他都总是不放过她,不是动手动脚,就是言辞挑逗。
她扁了扁嘴,露出了委屈的神情,可他还在那边用手轻轻挑着她的里衣,“啧啧”赞叹道:“这朵菊花煞是逼真。”
她里衣上绣着一大朵菊花,花瓣舒展,里外呈银白和淡紫两色。
商雪袖拨开他的手道:“好什么,不过是照着屋里的菊花绣的,也不是我绣的,我也没这本事。”
连泽虞便微微的笑起来,道:“说起屋里的菊花,我送到你这里的都是这种菊花,可算得上是名品呢。”
商雪袖道:“皇家自然都是名品,有什么稀奇?难不成摆野菊花么?”
“你这不识风情的丫头,”连泽虞翻了身,支着胳膊凑到商雪袖耳边道:“这菊花有个名字,叫紫龙卧雪。不是正合我和你么?”
商雪袖觉得原本就已经红透了的脸此刻又红了几分,道:“谁像你每日里就琢磨这些……荒淫之事……”
“没办法,我每日都想你。”连泽虞静静的看着侧卧在旁边的商雪袖,忽然又伸手揽了她过来,道:“你看我们俩,可像世上那寻常百姓家么?”
商雪袖眼皮有些沉重,便“嗯”了一声。
“你都不听。”连泽虞不免有些懊恼起来,手便伸了过去,商雪袖原本就还未全然平复下来,被他弄得浑身又是一阵发颤,打起了精神拍掉他的手,竖起眉毛道:“做什么又撩拨我。”
“阿袖,”连泽虞被她拍了一下,反倒高兴起来,心中有种必须找人倾诉的甜蜜,兴致勃勃的道:“阿袖,民间夫妻可不就是像我们这样儿么?”便又对着她耳朵说了一句话。
商雪袖眨了眨眼,心里如同被什么极软的东西装满了一般,到底还是轻轻的嗔道:“谁和你床头吵架床尾和……”
连泽虞温香软玉在怀,这样儿的话,就算是不符合实情,也是极让他向往的。
过了一会儿,商雪袖才轻声道:“阿虞有这样儿的心就行了。”
“别伤我。”连泽虞的说话声带了鼻音,道:“阿袖,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懂我为何让你住在长春园么?”
他停顿了一下,道:“阿袖,我自身无法,可我不愿意你住在那些冰冷的地方,这里是你的家,你懂么?”
商雪袖懂的。
这里如同一个小院,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想象中的“寻常人家”,是他待她的特别之处。
他将这里的人前前后后筛了又筛,只是想固执的给她一个深深后宫中一个宁静祥和,又有他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轻轻点点头,道:“阿虞,这里也是你的家。”
连泽虞这才高兴起来,将怀中的人又抱紧了一些。
商雪袖又再度渴睡了,可就在眼皮将闭未闭的时候,又被身后的人一阵揉搓捻弄,心里便有些冒火,干脆转了身过来,道:“你到底睡不睡?再弄我,小心我把你踹下床。”
“娘子真凶。”连泽虞双手摸上了商雪袖的脸,道:“阿袖,那个小玉桃……你若是……”
商雪袖看着连泽虞,她想,他终究还是了解并在意着自己的想法,但她还是摇了摇头,道:“算了,算了罢。”
她向连泽虞的身上靠近了些,语气中难免惆怅起来:“我自问对她极好,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得了这样的果……可‘商雪袖’其人已经不在梨园了,小玉桃,算是唯一一个得了我三分真传的人。”
她低下头,语气颇为黯然无奈:“我不能对不起六爷。”
她垂了眼睛,道:“不然……阿虞,我能见她一面么?我想问个明白……”
连泽虞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道:“好,我来安排。”
有她在宫中,自然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可现在的她虽然美,却不能比拟她在戏台上时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美——自信,而且光彩夺目,她舍弃了太多的东西,身上的光芒也越来越黯淡。
他知道的,她并不应该属于这个连城宫,后宫那些算计、勾心斗角、蔑视……正一层层的覆盖住他的珍宝,而他能做的,竟只能是将她置于这一方小院之中,非但有时不能遮风挡雨,甚至自己也……想到这里,连泽虞将她抱的更紧。
“阿袖你……你不能怪我,你都没为我写过一出戏,却为那疯子写了戏。还不许我吃醋发疯么?”
此刻春情旖旎,商雪袖便不想去究他用词苛刻,因为经过宋嬷嬷一番话,她内心的确也明白了许多,脸上便露出了温柔的歉意来,道:“阿虞,对不起。”
“傻。”连泽虞道:“我不要你道歉,你以后也给我写一出吧。”
“好。”想到这里商雪袖的眼睛也弯了起来,道:“你在戏里一定是千古明君。”她抱住了他,道:“只是,没有哪个伶人能演出我的阿虞这样的风采。”
连泽虞下手甚快,第二天小玉桃就站在了商雪袖的面前。
商雪袖用脚轻轻的踩着脚下的红毯,一步步的走着,她说话的声音在空旷的东屋里起了一阵阵悦耳的回响。
“本宫是妃,你是百姓,你就应该跪我;就算我不是妃,我也曾为你的师父,身为弟子,你仍该跪我。”
小玉桃的确跪在地上,可却不知为何有那么大的胆子,脸上明显的流露了不甘之意。
商雪袖有些惆怅起来,道:“拿了的本子……是你一人所为,还是新音社?”
她与新音社从上次就已经一刀两断,虽然如此,也自问是仁至义尽了,若真是新音社所为,她不能再留着他们了……为了自己,也为了阿虞的名声……
小玉桃这才有些害怕起来,咬了咬唇,梗着脖子道:“是我一人所为。”
商雪袖轻轻喟叹道:“为什么?玉桃儿。”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称呼过这个女孩儿了?
曾经十二三岁就跟着她的小玉桃,曾经蹦蹦跳跳围着她转叫她“班主姐姐”的玉桃儿,曾经有意无意间被她原谅和纵容的玉桃儿……
她叹了口气,道:“我把你当成弟子,不曾亏待过你……”
小玉桃脸上顿时便扭曲了起来:“娘娘不曾亏待我?那徐碧箫又算什么?如果真的拿我当弟子,为何还要去成全他?”
商雪袖怔了一下,道:“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徐碧箫,那是他自己的天份。”
她没说出口的是,小玉桃天份太过寻常,若不是有她当时那一番心力去打造她、去教导她,又在进宫前终于认了她做弟子,她最终也不过勉强跻身一流,距离那些顶层的几个青衣,差距还远多了。
“天份?天份是什么?”小玉桃红了眼睛,道:“行里面儿的人都说……我若不是你的弟子,压根儿比不了徐碧箫!就连老八绝里面儿的青衣我也比不了!”
她抹了一下眼泪哭喊道:“就连你也是极看重欣赏他!你特意请了六爷去看他的戏……”
商雪袖皱了眉头,打断道:“六爷难道没看过你的戏?六爷对新音社当初有多看重,你不知道?”
“他看重的是你!是你!新音社算什么!都是你的陪衬!陪衬!”小玉桃仇恨的嘶吼道:“你却进了宫,享尽荣华富贵!你不在,六爷压根就不会再看新音社一眼!”
说到这里,小玉桃更加愤愤不平起来,如同受到了极大的委屈:“你让花平去跟了徐碧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他带了什么东西走!那些戏本子,原本不应该是我的吗?”
商雪袖回过身,她再也不愿意照顾眼前这个女子的自尊。
她有些后悔见小玉桃……天下就有这样的人,贪厌无度,所谓民间说斗米养恩,担米养仇,就是说这种人吧。
她走到小玉桃的身前:“那是花平自己愿意的,他早已看出你本事平平,不如徐碧箫。”
因为商雪袖的语气中含了太明显的嘲讽意味,小玉桃怔怔的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嬉妃娘娘。
她不再像以前在新音社的时候那样穿着朴素而寡淡,一身水绿的宫装,纤腰用玉带束起,从腰间处向下用金线挑着绣了一圈圈儿的金羽花纹,长短不一,有疏有密,仿佛随着她每一下走动轻轻摆动。
为了衬这身衣服,鬓发上更是珠翠环绕,缕金丝镶了数十个极小的翠色玉片儿,别致的做成了一只斜飞的翠鸟,每个玉片儿都做成了羽毛模样,哪怕上面的纹路都纤毫可见。
她躬下了身子,可嘴角却弯成了更为冷酷和嘲讽的弧度。
“那些戏本子,原本都是我一笔一划所写,是我心血凝结而成,与你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凭什么就应该是你的呢?那本子,我一时不察,落到了你的手里。”
商雪袖轻蔑的笑笑:“想必初时你是想演的,不过以你的本事,也演不成吧?我不想再瞒你,你实在天赋平平,你也知道新音社以我为中心,六爷那样眼睛毒辣的人,怎么会挑一个有可能威胁到我的女伶呢?”
小玉桃一下子便坐到了地上。
她喃喃的道:“不是……不可能……为什么?”
为什么?她以商雪袖为目标,可她一直高高的拦在她前行的路上,好不容易她让开了,可又多了一个徐碧箫,还有许多许多其他的人!
就算是她现在的地位,也是商雪袖让出来的……而商雪袖却站到了更高的地方,身穿华服,享尽人间尊荣,身边儿的男人是至高无上的皇上……
小玉桃的脸色由白而红,由失落而带了明明白白的恨意,都落在商雪袖的眼中。
商雪袖轻轻道:“来人。”
立刻有太监和宫女进来待命。
小玉桃这才惊惧起来,商雪袖不想再看她一眼,她从来没有看懂过小玉桃,而今终于明白了——她抬了手,想了想,却仍是道:“送出宫去。”
两个太监走到小玉桃跟前儿,看小玉桃丝毫没有自己要站起来的意思,便不客气的架起了她,原来是小玉桃腿脚已经软的无力。
“且慢。”
小玉桃被两个太监半架半拖的刚到了门口,听到这一句浑身抖如筛糠,魂飞天外。
她这时候才意识道,哪怕是商雪袖当场命人取了她的命去,都不会有人说半句不是!
她抖着嘴唇,终于还是哭了出来道:“娘娘,娘娘,不要……班主姐姐……饶了我……”
商雪袖冷冷道:“出宫之后,你哥哥的性命就握在你手上,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
“奴婢知道,知道……娘娘……不会……”小玉桃被语无伦次的送了出去。
商雪袖知道最后的威胁起了作用,小玉桃其实是个聪明的人。
为了帝王之名,也为了她仍想保全李玉峰一条命的心,不得不顾忌这么多,当真是难免郁郁。
嬉妃未入宫便有孕、还滑了胎这样的事,总归是纸包不住火,很快后宫的不少嫔妃都知道了。
除了不明所以的权妃,其余嫔妃莫不是心中窃喜,这样的人便是立时赐死也是理所当然的,妃位若能空出一个来,那后面的人也有次第晋升之望。
可让人极吃惊的是,只有萧太后下了个不轻不重的旨意,禁足?
这样的惩罚在后宫中简直不算是惩罚!
可着整个连城宫谁不知道,皇上从来都不会召嬉妃去醴泉宫侍寝!向来都是亲往长春园!
这样儿的禁足又有何用?
尤其是旨意下了的第二天,皇上便留宿长春园,这举动无异于明晃晃的打了萧太后的一个耳光!
为了一个女子,竟然宁愿折损亲生母亲的脸面,可见嬉妃在皇上心中的份量!
最让她们咬碎牙的是,对于皇上这样的行径,萧太后竟然也没有发出任何训斥的声音!反倒找了个时间将她们都召到了钟粹宫,直接发了话,关乎嬉妃的一切,均不许再提一句。
“谁再让哀家听到嬉妃以前是做什么的,哪个宫的宫女太监嬷嬷但凡提起的,直接打死,主子也连坐!拖到冷宫里去,在那里,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齐淑还记得当时萧太后那狰狞的表情,那是明明恨不得弄死嬉妃,却不得不替皇上遮瞒的压抑……
她自己岂非也是压抑的要喘不过气来!
可南郡的事……她和太后便只能死死的按下来,别说事儿,就连嬉妃的名字,也一丝儿都不能传到外面去!
若被百姓知道皇上用自己的女人去施计祸乱南郡,且不论真假,南郡恐怕立时就又会生乱……
齐淑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
皇上就坐在她的面前,让她在一道降位份的旨意上盖凤印——那是降贞妃为贞昭仪的旨意!
齐淑紧紧的按住了胸口,她也没有料到皇上这样的疯。
真是疯了!
齐淑看着眼前的明黄色的纸面,浑身起了寒意。
不过数天,皇上便已经着手清查上一次拿嬉妃往年孕事作筏子的风波,虽然最后查到了贞妃的头上,可她有种直觉,皇上定然也知道她在这场风波里做了什么事了……
看着旨意上写着诸如“自恃父功”、“举止张狂”、“不事和睦”之类的字样,齐淑拿起了凤印,双手却怎么都控制不住抖动。
连泽虞抬眼看了一眼皇后,冷冷对着旁边侍立的白芩道:“还不去帮帮皇后。”
白芩一下子便跪在了地上。
齐淑回过神来,这才冷静了一点。
她这是怎么了?
无论如何,皇帝也不会废后的,不过是一个有些愚蠢的贞妃而已,折损了也就折损了。
想到这里,她露出了微笑,沉着而迅速的盖了印章,道:“皇上何必难为一个奴婢?”
她轻轻的将凤印放下,净了手,道:“贞妃既然降了位份,可惜现在四妃便又悬空一位了。皇上可有钟意的人选?”
连泽虞正想摇头,又想到缺了一号,恐怕倒要引得一众女人明争暗抢,把宫里要弄得乌烟瘴气的反而烦恼,他不甚在意的道:“那便李其姝吧。”
李玉的女儿当初本不该留下,他想到以后的事,到底还是对李玉起了愧疚之心,将李其姝提到妃位,也算是一种补偿了。
齐淑看他直呼李其姝之名,便是和自己的名字同音,也懒得体贴她去避让一下,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恼怒,最终却仍是面含微笑的应道:“是。臣妾也看婉嫔甚好,那封号是婉妃么?”
连泽虞混不在意的点点头道:“皇后看着安排就好。”
一夕之间,景阳宫易主。
这样尴尬的局面,并不是皇上和皇后所在意的,在意的只有景阳宫的两位身份对调了的嫔妃和她们手下的一应太监宫女。
贞妃——现在已经是贞昭仪的张氏和李其姝手里各自捧着皇后的旨意,呆呆的,甚至连起身都忘了。
最后还是贞昭仪没挺过去,瘫坐在地上,李其姝急忙起了身跑到她身边道:“娘娘!”
贞昭仪握紧了拳头,死死的挡着嘴,那一声声被压抑的哭嚎听到旁边的人耳里,极其的糁人。
李其姝站了起来,道:“都是死的吗?赶紧扶了娘娘起来,顺顺气,去拿水来!”
春喜和冬喜都是一向被严厉管束的,因此脸上并不太见明显的喜色,绣草也一个激灵,跑过去搀扶了贞昭仪坐在软榻上,慢慢的拍着她的后背。
李其姝看贞昭仪已经平静了下来,便摆了摆手,直到屋里的人都走光了,才自己个儿拿了帕子拭泪道:“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贞昭仪的手背已经被她咬破了几处,渗出血来。
李其姝一边上着药,一边儿道:“妹妹明天便去和皇后娘娘回话,这妃位……”
贞昭仪的手便一紧,回头道:“不必了,”她想了想,到底艰难的改了口:“娘娘,我早就不在意位份了,我没了孩子,心里边儿唯一想的就是怎么都要给孩子报仇。原指望这一次能把那个贱人拉下来,可……”
李其姝听到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抽抽搭搭的道:“所以姐姐更不应该这样糟蹋自己。什么位份……姐姐,偌大一个景阳宫,就算谁是妃,谁是昭仪,谁是美人,有什么不同?皇上……他压根儿就不来啊……”
贞昭仪呆呆的看着李其姝,是啊,有什么关系,皇上不来,也不曾召人侍寝。
从上次的风波过后,别说景阳宫,清欢宫、晚晴宫,没有嫔妃侍寝过……这些事情,不消刻意去打听,便早有机灵的太监宫女在暗地里说道了。
皇上要么去长春园,要么独宿醴泉宫。
“都是一样的命苦。”贞昭仪看着李其姝——这位新晋封的婉妃娘娘,心里这样想着。
太后仿佛受了极重的打击,面对现如今的后宫,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原先每天的请安,也传了口谕说每逢初一、十五过去即可。
可皇后却无法安坐了!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不知不觉三百章了哎。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感谢凤舞九天的月票
连泽虞听着皇后站立在他面前,一字一句的平静而端庄的劝谏着。天籁小 说www.』2
里面不乏雨露均沾、开枝散叶这样的意思,他静静的听着,直到齐淑全部都说完,才道:“皇后甚是贤惠,张氏当时有孕,皇后也必定是满心欢喜。”
齐淑抬起头,道:“自是如此。”
连泽虞道:“是么?皇后宫中有人看到了当日张氏常行走的路上有形迹可疑的太监抛洒异物,据说皇后也知道这件事?”
齐淑轻皱了一下眉毛道:“却有其事,只是那人惯会胡言乱语,又常常偷奸耍滑,臣妾当时觉得其人其言均不可信,便没放在心上,”她撩了裙裾跪在地上,姿态仍是高贵美好,道:“臣妾有罪,若皇上怪罪,臣妾无可辩驳。”
连泽虞道:“皇后请起来吧,你有何罪?”
齐淑站了起来,又道:“皇上……”
“若是劝朕的话,就不必再说了,”连泽虞有些不耐烦,干脆的道:“朕国事甚是繁忙,无暇顾忌后宫。”
“可嬉妃……”
“嬉妃怎样?”
齐淑在连泽虞冷冷的注视下,费力的道:“原本就是受罚禁足之人,怎能专宠……”
她抬起头来,道:“即便惹皇上不高兴,臣妾也要进谏,专宠嬉妃,便是太后也心中不喜,此乃不孝,更兼引六宫不睦,请皇上三思。”
连泽虞冷笑起来:“皇后当为一代贤后。既然如此,朕若按照皇后所说,六宫雨露均分,皇后可高兴么?”
齐淑站在那里,突然之间,一个“高兴”怎么都说不出口来。
连泽虞又缓缓的道:“皇后身子经常不适,既然如此,朕若是如同先哀帝那样可好?”
齐淑猛地抬头,盯着连泽虞。
哀帝,便是庆佑帝的父亲,也是引四王之乱的祸……
在位期间没有皇后诞下嫡子,因此若干大小皇子为了这个皇位,拉帮结派,明争暗斗,单从这场祸乱过后竟然只余了庆佑帝一人,便知道当时有多惨烈!
连泽虞突然有些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皇后不如朕的母后啊,朕的母后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齐淑嘴唇哆嗦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臣妾就不行呢?臣妾是哪里不够好?”
连泽虞不再说话。
有的人原本就拥有的很少,却愿意什么都舍弃掉。
有的人拥有的很多,不愿意舍弃掉任何一样,还想要更多。
人心贪婪,他也是后者。
在漫长的沉默中,齐淑到底屈服了,她清楚的知道她需要什么,她背后的家族需要什么。
这一瞬间,齐淑千百次的对自己重复的说着:她所在意的,想要的,那并不重要,一点儿也不重要。
她应该做的,不是去那些被皇上冷落的嫔妃张目,不是以她们为借口去和嬉妃争风吃醋,更没必要去替那些女人争夺帝王宠爱……
理智如她,立刻知道有些事情,是皇上没有办法解决的,比如,未来太子的出身。
她道:“臣妾要一个嫡子,只要一个嫡子。”
连泽虞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去,齐淑明明提出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可她内心则越来越凉,仿佛随着那脚步声,心里结的冰被一片片的踩的碎裂。
那封在冰层之下的,彻骨的,冰冷的水便漫了出来,简直要将她四肢百骸,所有的毛孔都冰冻起来。
————
宋嬷嬷候在长春园的门口,手里提着宫灯,小心翼翼的引着皇上。
商雪袖则倚着门,萍芷看着远处曲曲折折的小径那灯光摇晃,越来越近,脸上露出了些许喜色,道:“皇上看见您在这儿迎他,心里必是高兴的。”
商雪袖微笑不语,她长并未挽起,只在脑后简单的束了起来,风一起,便有丝调皮的从她身后飞舞出来。
连泽虞看着不远处娇俏而立的商雪袖,不由得顿住了脚步,轻声道:“最近她如何。”
宋嬷嬷躬了身子道:“娘娘平日看着心情还好,偶尔写写画画,不然就是出来散步。”
她想了想,又道:“只是那些戏本子什么的都放下了,平日也不练功了。”
连泽虞点点头,快步走到商雪袖面前,替她拢了头,笑道:“倒真有些深闺倚闾盼归人的样子。”
商雪袖被他牵了手进屋,又为他用温水拧了手巾递过去。
连泽虞擦了脸,又净了手,才坐在榻上舒了口气,道:“可用过饭了?”
商雪袖道:“用过了。”
话音落下,她看着连泽虞微青的眼圈儿,觉得皇帝煞是辛苦,一大早忙到这般时候,日日月月年年如此。
她难免想起了以前带着班子的时候,不过是每天教导几个伶人,和大岳、小岳师父还有管头儿处理一下俗务,就已经心身疲惫,像连泽虞这样儿的,怕不是从早到晚得有几十个官员轮着议事?
想到这里,商雪袖轻声道:“以前听宋嬷嬷说,阿虞每日清早也都是要打打拳,练练枪的,天长日久,对身子骨儿也是极有助益的,就算是政务繁忙,也别丢下了。”
连泽虞心里熨贴,便拉着她手道:“你自己也懂,怎么听宋嬷嬷说,你反而把功夫丢下了?”
商雪袖便偏了脸过去,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隐隐约约的觉得,她和连泽虞之间,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波澜了。
她不愿意再因为“伶人”这两个字接二连三的毁损她和连泽虞之间的情意。
往事不可追,原本就有无数双眼睛要盯着她出错,她又何必紧拽着不放,授人以柄呢?
连泽虞将她拉到身边坐下,道:“我在安江关第一次看到你,那时候你是不让须眉的安国夫人,第二次是在霍都酬军的时候,你全身着红,金灿灿的,真如一尾鲤鱼精一样……我那时候想,哪怕真的鲤鱼成了精,也一定不及你之万一。”
商雪袖脸红忸怩道:“阿虞浑说什么。”
连泽虞又道:“后来,是在西都……”他语气中带了怅然:“阿袖,我对戏并没有太深入的爱好,可那时候,你舞台上的风姿,艳光四射,只让我觉得天下无可匹敌。”
商雪袖脸红道:“阿虞浑说什么。网? ”
连泽虞又道:“后来,是在西都……”他语气中带了怅然:“阿袖,我对戏并没有太深入的爱好,可那时候,你舞台上的风姿,艳光四射,只让我觉得天下无可匹敌。你进入宫中,实在是我自私小气,只想让你常伴我左右,也不想让人再看到商雪袖的颜色,对你来说,实是明珠暗投了。”
商雪袖便笑起来,道:“是啊,我明珠暗投了,既如此,放我出去吧。”
“休想。”连泽虞板了脸,不过片刻,便又展露笑颜,道:“可就连我自己也是颇为遗憾的,都看不到你的戏了。所以,阿袖便不要为了我委屈自己了,那么多年的功夫,别丢下了。”
商雪袖便伸出了玉指,戳到连泽虞的额头上,道:“你就别冒充戏迷啦!”
说完笑了一阵,她才道:“阿虞若想看,以后我演给你看啊。”想到这里突然道:“过不久就是阿虞的生辰了吧,我给你唱一出戏为你祝寿好了。”说罢就掰着手指头寻思了起来。
她兴致勃勃的说了几个吉利的戏名儿,这才注意到连泽虞只是目光温和的看着她,便停了下来,道:“怎么了?”
连泽虞道:“太后今日下了令,宫中不宜有伶人之戏,所以,今年的万寿节,连外面的戏班子都不会宣召入宫了。”
这曾经是商雪袖十分盼望的事情。
身在深宫,她完全不知道现在明剧如何了,又都有什么样子的名角儿在曲部中大放异彩。
宫中贵人们做寿,或者每逢喜庆的年节,便是各个戏班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
被宣召进宫,也是无比荣耀的事,这意味着戏班子的戏和角儿得了贵人们的认可和赏识——只在这个时候,上京曲部的繁盛才会过霍都。
商雪袖内心自是万分的遗憾,甚至都未曾想到,这样的禁令一下,她也没法给连泽虞唱戏祝寿了。
连泽虞叹了口气,道:“阿袖,对不起,总有一天……”
商雪袖便猛地惊醒了,打断了连泽虞的话道:“阿虞失言了。”
连泽虞苦笑了一下:“是,我失言了。”
总有一天会怎样?
他忘记自己什么时候曾经也对着商雪袖说过一句一模一样的话,也是这样有头无尾。
今年的万寿节,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万寿节,萧太后总算恢复了些精气神,因皇后从未办过这样儿大的事,便由萧太后指点着她。
按照萧太后的说法,这一次,是要大办的,一方面宫内沉闷已久,总要喜庆喜庆;另一方面也要将皇上的英明之处彰显给百姓们看,登基这一年里很快便天下升平,国泰民安。
上京早已是处处张灯结彩,这倒不算铺张。
万寿节就是在正月十五之后不久,十五的各色装饰、红灯倒可以接着用。
宫内更是在皇后的细致布置下,面貌一新,且不论各处的嫔妃具有赏赐,就连太监宫女嬷嬷们也都拿了封赏。
又有不甘寂寞的嫔妃们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祝寿才能让皇上瞩目,是送一幅亲笔所画的祝寿图呢,还是做一诗,不然抚琴一曲?
因此连城宫仿佛在这寒冬里泛起了春潮一般,到了正日子,摆在太后处的宴席上,每个宫妃都是精心装扮,艳光照人。
就连萧太后都在玉帘的劝说下略施脂粉,穿了一身玫瑰紫绣金凤的衣裙,整个人显得年轻了不少。
她在上面端坐,看到皇帝穿着宝蓝色绣银丝团龙的常服,领口袖边是黑亮的貂毛,嘴角带着笑,面容俊朗无俦,神采奕奕,心中更舒畅、骄傲了几分——这样儿的人物,是她的儿子!
皇后则是同色的一套宝蓝色银丝团凤牡丹长裙,头上是一套蓝宝石镶嵌的累丝凤冠,脸色看上去极好,白里透红的,嫣红的嘴唇含着得体而端庄的微笑,正举杯向皇上祝寿。
下是四位妃子。
静妃穿了一身金光灿灿的锦缎绣大朵芍药的裙子,因她本就眉眼舒展张扬,因此这身衣服倒并不显得她土气,反而有一种豪爽之气。
她也颇懂得如何打扮,脸上的妆扮也是浓艳,嘴唇涂了殷红色的口脂,微微张口便可看见里面的银牙,煞是好看。
静妃正和坐在她身边儿的权妃说话,权妃一直到现在都是一副少女装扮,粉色的锦缎上绣着缕金凤蝶穿花,周边儿镶了一圈儿细细茸茸的兔毛,衬得少女的脸庞颇为粉嫩。
权妃一边儿听着静妃说话,一边儿点头,只是她还不太会掩饰自己,目光数次扫向了对面。
对面坐着的便是嬉妃和新晋了位份的婉妃。
婉妃穿的则是流彩暗花云锦的宫装,妆容中规中矩,一眼看去,竟比皇后还显得端庄老相了几分,在她左侧便是嬉妃了。
众多五颜六色中,商雪袖穿的别致,是素雪缎的宫装绣了大片大片的深深浅浅的红梅,便是挑她颜色不吉利,也无从挑起。
她的一头青丝高挽了起来,装饰不多,不过是用红珊瑚做的一串串红梅花做了点缀,鬓边则是一横白玉无瑕的玉钗,一眼看去如同被雪覆盖的一根梅枝将梅花开在了她的青丝上。
她长眉间贴了一朵红梅的花钿,也不知道是怎样描画的青黛,眉眼显得有些冷艳起来,仿若仙姬。
后面倒是也有穿着素色衣服,意图引得皇上注意的女子,只是和嬉妃这一身白雪红梅比,立刻便落了下乘。
萍芷紧张的站在商雪袖的身后,生怕出什么意外,她已然在赴宴前对着嬉妃娘娘碎碎念了无数次,一旦有什么,先忍下,皇上定会为她讨回这口气的。
商雪袖怎么会感觉不到萍芷的紧张以及众人注视的、并不友好的眼光?
可今天是连泽虞的寿诞,她是真的不愿意有什么不快,因此入席以来,一直都是眉眼含笑。就算是太后、皇后以及其他三个妃子言语上有些刻薄,她也只做不懂。
但酒却饮了一杯又一杯,酒是桂花酿,让商雪袖模模糊糊的想起往事来。
,更新快,,免费读!
不多时,商雪袖的脸上便晕染了两坨醉红,更显得绝色无双。
她露出了这样的艳色来,连泽虞便有些坐不住,一边儿心里有点不安,另一边儿却想把她塞到长春园里不给外人看到。
无奈这样的宴席,总要有个完整的流程走下来。
幸而这酒杯甚小,倒不至于醉人。
连泽虞狠狠的向商雪袖身后的萍芷使了眼色,萍芷就再也不让商雪袖举杯了。
商雪袖便微眯了眼笑着观赏,为了这次寿诞,嫔妃们也是下足了本钱,想尽了办法,只为了博皇上一眼。
赋诗的,作画的,唱曲的,跳舞的,更兼互相倾轧的、争风的,竟是极有趣的一场戏。
这场宴席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因为萧太后发了话,所以午后的时辰准皇后和四妃的家人入宫探视。
李玉是早先就进京了的,他仍在霍都身负重任,此刻正跪在御书房给皇上叩头,等跪拜完了,再看着连泽虞,到底忍不住有些泪光莹然,道:“皇上这一年殚精竭虑,清减多了……”
连泽虞急忙将他搀起,又赐了座,道:“不在外打仗,朕只每日练练拳,身子骨倒真是没以前结实。”
李玉道:“皇上正值少壮之龄,又严于律己,臣真是庆幸……”他拭了拭眼泪,道:“盛世可期啊。”
连泽虞哈哈笑道:“姿皎是做大事的人,何必做此感慨?朕将霍都交给爱卿,你我君臣同心,定能成就一番千秋功业。”
李玉躬身道:“仰仗皇上的洪福。”说罢将袖子里的折子递了上去,连泽虞看着折子,走到桌案旁边,那上面是一幅摊开的地图,李玉便也跟了过去,边指着地图,边细细的解说着。
“南郡经过皇上的重新改制,划分了三州,这样儿,这一条便是新的松江州,沿江全部建成口岸。”
“这样儿南边儿的两州,但凡运什么过来,都要经过松江州,无论是香料、药材,还是旁的什么,价格和数量上都可把控,唯一的难处就是缺人。”
“皇上登基以来便开了恩科,但取了士,一时半会儿却用不上……以臣愚见,这些个才子们,总要历练几年,否则纸上谈兵,只会坏事。倒不如调派了有经验的官员过去。”
“除此之外,南边两府也要派可靠的人,要熟知那边的风土人情。”
连泽虞沉吟着道:“南边两府的人朕会给你,至于松江州,极为重要,不能一个官府就一权总揽,口岸这一块儿,应该另设督衙,尤其以后,还要扩充,全由松江州来管理,不合适。”
“皇上说的是。”李玉道:“容臣回去拟个章程。”
“至于东海,臣以为还急不得。”李玉指点着松阳江、大横江,道:“第一步先要把控南边三州,货物若能沿着大横江出海,便是一个不小的进展,据臣这些年的经验,药物、香料都是极好销的。”
连泽虞点点头:“只是要注意,寻常小利不可与三州的商人争夺。也要留有与民生息的余地。”
他皱着眉头道:“若是与民争利,到底不好看。”
“臣晓得。其实原先南郡比皇上做还过,东西经了南郡的手,巨额的利润并不能到寻常商人的手里。臣拟了一张单子……有的东西,民可用,有的东西,则只能由官府经营。”
连泽虞扫了一眼,道:“这个你把握,违例的东西不许私下经营,这都是有常例可循的。”
这一场谈话一直从下午谈到了晚上,连泽虞又留李玉在御书房用了晚膳,这才放了李玉出宫。
李玉坐在皇上赐的轿子里,心中自是澎湃无比!
就在刚才,皇上还握着他的手道:“先帝留下的大臣中,不乏因循守旧、鼠目寸光之辈,也有与东海勾连之人。朕接连改制西郡、南郡,动静已然太大,不少事情还要慢慢做。李爱卿但放宽心,放手去做,朕便是你的后台!”
霍都往东开设口岸事宜,以当今圣上的魄力和谋略,必能办成。
圣上……已经显露出一代明君之征兆!
李玉紧紧的交握着双手,好风凭借力,皇上就是他的这一阵风!
跟着皇上,他也可更上层楼,能成为一代名臣!
轿子缓缓的落在他在上京的宅邸之外,他才一拍额头,盛氏让他面见皇上的时候提及一下他的女儿,他和皇上讨论的兴起,竟然忘了!
忘就忘了吧,这种事,也只有盛氏才能提得出来,御书房奏对,怎么可能问这种事!
难不成要他腆着面皮问皇上对其姝好不好?要让皇上多多宠幸其姝?
一旦进了皇家,那就再也不是李家的人了!
简直荒唐!
想到盛氏那纠缠不休的脸孔,李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果不其然,他进了屋,盛氏便迎了上来,道:“老爷,老爷你怎么才回来!你和皇上说了吗?我那可怜的姝儿……”
李玉重重的坐在椅子上。
这就是盛氏,他御前奏对到现在,方才陛下赐了晚膳都不敢多用,到现在只得个半饱,回到宅中,一口茶水也没有,便只顾着质问他。
他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盛氏一把将他拽住,道:“你又要去那贱人那里!”
李玉是想去绿牡丹那里。
过了这么多年,倒再也不是为了要翻云覆雨,起码绿牡丹每次都愿意好汤好水的准备好,把他伺候的身心都熨贴。
他这么一停脚,就听盛氏恨恨的道:“进京述职,还带着妾侍。其姝在宫里老爷也不闻不问……”
李玉收回了脚步,打量着盛氏,方冷声道:“一,绿姨娘跟来上京,原本就不是我的意愿,到底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二,我本来就不同意送其姝进宫,你做的糊涂事我懒得跟你计较,以后她在宫里是受宠还是受冷遇,是死是活,都和李家无关。”
自从盛氏送了李其姝入宫,李玉便和以往待她不同,可这样直接说出来还是头一回。
她有些呆呆的看着李玉,道:“我这也是为了你……”
,更新快,,免费读!
不多时,商雪袖的脸上便晕染了两坨醉红,更显得绝色无双。
她露出了这样的艳色来,连泽虞便有些坐不住,一边儿心里有点不安,另一边儿却想把她塞到长春园里不给外人看到。
无奈这样的宴席,总要有个完整的流程走下来。
幸而这酒杯甚小,倒不至于醉人。
连泽虞狠狠的向商雪袖身后的萍芷使了眼色,萍芷就再也不让商雪袖举杯了。
商雪袖便微眯了眼笑着观赏,为了这次寿诞,嫔妃们也是下足了本钱,想尽了办法,只为了博皇上一眼。
赋诗的,作画的,唱曲的,跳舞的,更兼互相倾轧的、争风的,竟是极有趣的一场戏。
这场宴席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因为萧太后发了话,所以午后的时辰准皇后和四妃的家人入宫探视。
李玉是早先就进京了的,他仍在霍都身负重任,此刻正跪在御书房给皇上叩头,等跪拜完了,再看着连泽虞,到底忍不住有些泪光莹然,道:“皇上这一年殚精竭虑,清减多了……”
连泽虞急忙将他搀起,又赐了座,道:“不在外打仗,朕只每日练练拳,身子骨倒真是没以前结实。”
李玉道:“皇上正值少壮之龄,又严于律己,臣真是庆幸……”他拭了拭眼泪,道:“盛世可期啊。”
连泽虞哈哈笑道:“姿皎是做大事的人,何必做此感慨?朕将霍都交给爱卿,你我君臣同心,定能成就一番千秋功业。”
李玉躬身道:“仰仗皇上的洪福。”说罢将袖子里的折子递了上去,连泽虞看着折子,走到桌案旁边,那上面是一幅摊开的地图,李玉便也跟了过去,边指着地图,边细细的解说着。
“南郡经过皇上的重新改制,划分了三州,这样儿,这一条便是新的松江州,沿江全部建成口岸。”
“这样儿南边儿的两州,但凡运什么过来,都要经过松江州,无论是香料、药材,还是旁的什么,价格和数量上都可把控,唯一的难处就是缺人。”
“皇上登基以来便开了恩科,但取了士,一时半会儿却用不上……以臣愚见,这些个才子们,总要历练几年,否则纸上谈兵,只会坏事。倒不如调派了有经验的官员过去。”
“除此之外,南边两府也要派可靠的人,要熟知那边的风土人情。”
连泽虞沉吟着道:“南边两府的人朕会给你,至于松江州,极为重要,不能一个官府就一权总揽,口岸这一块儿,应该另设督衙,尤其以后,还要扩充,全由松江州来管理,不合适。”
“皇上说的是。”李玉道:“容臣回去拟个章程。”
“至于东海,臣以为还急不得。”李玉指点着松阳江、大横江,道:“第一步先要把控南边三州,货物若能沿着大横江出海,便是一个不小的进展,据臣这些年的经验,药物、香料都是极好销的。”
连泽虞点点头:“只是要注意,寻常小利不可与三州的商人争夺。也要留有与民生息的余地。”
他皱着眉头道:“若是与民争利,到底不好看。”
“臣晓得。其实原先南郡比皇上做还过,东西经了南郡的手,巨额的利润并不能到寻常商人的手里。臣拟了一张单子……有的东西,民可用,有的东西,则只能由官府经营。”
连泽虞扫了一眼,道:“这个你把握,违例的东西不许私下经营,这都是有常例可循的。”
这一场谈话一直从下午谈到了晚上,连泽虞又留李玉在御书房用了晚膳,这才放了李玉出宫。
李玉坐在皇上赐的轿子里,心中自是澎湃无比!
就在刚才,皇上还握着他的手道:“先帝留下的大臣中,不乏因循守旧、鼠目寸光之辈,也有与东海勾连之人。朕接连改制西郡、南郡,动静已然太大,不少事情还要慢慢做。李爱卿但放宽心,放手去做,朕便是你的后台!”
霍都往东开设口岸事宜,以当今圣上的魄力和谋略,必能办成。
圣上……已经显露出一代明君之征兆!
李玉紧紧的交握着双手,好风凭借力,皇上就是他的这一阵风!
跟着皇上,他也可更上层楼,能成为一代名臣!
轿子缓缓的落在他在上京的宅邸之外,他才一拍额头,盛氏让他面见皇上的时候提及一下他的女儿,他和皇上讨论的兴起,竟然忘了!
忘就忘了吧,这种事,也只有盛氏才能提得出来,御书房奏对,怎么可能问这种事!
难不成要他腆着面皮问皇上对其姝好不好?要让皇上多多宠幸其姝?
一旦进了皇家,那就再也不是李家的人了!
简直荒唐!
想到盛氏那纠缠不休的脸孔,李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果不其然,他进了屋,盛氏便迎了上来,道:“老爷,老爷你怎么才回来!你和皇上说了吗?我那可怜的姝儿……”
李玉重重的坐在椅子上。
这就是盛氏,他御前奏对到现在,方才陛下赐了晚膳都不敢多用,到现在只得个半饱,回到宅中,一口茶水也没有,便只顾着质问他。
他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盛氏一把将他拽住,道:“你又要去那贱人那里!”
李玉是想去绿牡丹那里。
过了这么多年,倒再也不是为了要翻云覆雨,起码绿牡丹每次都愿意好汤好水的准备好,把他伺候的身心都熨贴。
他这么一停脚,就听盛氏恨恨的道:“进京述职,还带着妾侍。其姝在宫里老爷也不闻不问……”
李玉收回了脚步,打量着盛氏,方冷声道:“一,绿姨娘跟来上京,原本就不是我的意愿,到底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二,我本来就不同意送其姝进宫,你做的糊涂事我懒得跟你计较,以后她在宫里是受宠还是受冷遇,是死是活,都和李家无关。”
自从盛氏送了李其姝入宫,李玉便和以往待她不同,可这样直接说出来还是头一回。
她有些呆呆的看着李玉,道:“我这也是为了你……”
,更新快,,免费读!
“笑话!”
李玉大手一挥道:“我李姿皎什么时候要靠着女儿晋身、去走外戚的路子?再说除了皇后,宫妃算个什么?谁敢自称外戚?”
他冷冷的打量着盛氏,道:“既然是世家出身,缘何这点都想不明白?难道我要做柳传谋第二?”
盛氏浑身不禁打起了寒战。
李玉原本要走一条纯臣之路,结果被盛氏搅了,自是想起来就要上火。
盛氏听他语气中勾带上了自己的出身,不但害怕,还又羞又恼,忍不住道:“这不是看你久久呆在霍都才……”
她话说到半截儿,被李玉冰冷如刀的眼神剜的下半句再也说不出来。
“自作聪明。”李玉道:“愚不可及。”说完竟一甩袖子走了。
盛氏一口气堵在胸口,一阵钝痛,接连倒退了几步,她身旁的丫头秋喜急忙扶住了她,又是端水又是顺气,盛氏方缓了过来,隐忍良久,抽搐的嘴角才平静了下来,心中却已是信了女儿李其姝的话——“父亲是不会在皇上面前为我说话的。”
盛氏随着李玉来上京,事前并没想到万寿节可以进宫探视,而是李玉要返京述职,前前后后怎么也要过了年才能走。
因待的时日不短,难免要和京中的官员家眷交际应酬,她才跟了过来。
碰巧赶上了宫里开恩,准许这几位妃子的母亲进宫,也算是天家仁厚。
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觉得女儿是最好的,且不说容貌才华,李其姝在家的时候便帮着她管家,极有手段!
因此她当时是极有信心的,只要李其姝入宫,一定能很快获得圣宠、位居高位!
再等以后有幸育得皇子,就算是贵妃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也算是实现了一半儿,封了婉妃,可……这样儿和守活寡一般的妃子,有什么滋味!就更不要说怀孕生子了!
盛氏她回想着女儿那平静却如同枯井无波的眼神,又是一阵伤心。
这个下午,李其姝在景阳宫的正殿和自己的母亲盛氏见了一面,哭了一会子,盛氏才问起李其姝在后宫是否安好。
李其姝只微微笑道:“母亲切勿担忧,女儿一切都好。”
但盛氏却是个眼尖的,一眼就看到李其姝身后的春喜焦急的神情,正待发问,李其姝已经不悦道:“春喜下去。”
看着殿中都没人了,李其姝才拉着盛氏的手道:“母亲别问了……”说罢眼中到底有些黯然,道:“母亲最近可好?”
盛氏心中酸楚起来,她的姝儿就是这样懂事,也就只有姝儿才会挂念着她了。
“母亲,您气色不好呢……”李其姝道:“过会儿女儿给您稍两根老参回去,是太后赐给我的,极好的东西,您回去好好养养身子。”
盛氏忍不住落泪道:“我一切都好,只是……绿姨娘那孩子……我是真不想……”
李其姝便也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当年盛氏一时疏忽,让绿姨娘怀了身子,绿姨娘是个精乖的,早早就请了大夫查验了出来告诉了李玉。
李玉身下只有个嫡女李其姝,闻言怎能不喜?
他虽然貌似粗鄙,实则对内宅这套弯弯绕再明白不过,绿牡丹求了他,他便将盛氏和当时管家的李其姝叫了过来,当年说明白了,但凡绿姨娘这胎有什么意外,只算在盛氏头上!
而李玉又额外给了绿姨娘许多的方便,找了新的丫头、嬷嬷照应,单独的采买和厨房,又放话说只要绿姨娘有事,这群人便是只有一个死。
因此绿姨娘身边这群人,将她护的像个宝贝疙瘩!
李其姝当时便知道这么一来,再也不好动手了。盛氏只能每天对着菩萨许愿千万不要是个儿子,可事与愿违,绿姨娘足月生产,顺顺当当的生下来一个大胖小子!
李其姝进宫之前,绿姨娘畏惧大姑娘手段了得,还算老实,等她一进了宫,盛氏原本就是个看似精明厉害,实则糊涂的,反而处处都制不住绿牡丹了。
所以李其姝看着盛氏,立刻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不禁语气里带了责备:“我临进宫以前,让母亲答应父亲所请,将绿姨娘的孩子放到名下,母亲是不是没按照女儿说的去做?”
盛氏忍不住拭泪道:“姝儿,为娘是盛家的人,什么时候受到这样的羞辱!竟然要把一个戏子养的孩子记挂在名下?被人知道,我还做不做人了?”
“情势比人强。”李其姝想到宫里的情形,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母亲,你又不是没试过,丫头里也有相貌好性情好的,无奈父亲根本就不理,更别说生孩子了!父亲喜爱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弄回家的没有十几个,也有七八个,但凡有了孩子,哪个不是戏子所出?”
“可……”
“母亲,”李其姝按住了盛氏的手,道:“你若不愿意,当初就该防着他看戏才对,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盛氏叹气道:“当时谁又能想到呢,我不过觉得绿牡丹是个贪图富贵的戏子,早晚也和其他姬妾一样,过了新鲜劲儿就抛到脑后了……原本你父亲已经腻歪了绿牡丹,可自打去年入了夏开始,便常常宿在绿牡丹那里,反倒不怎么出去看戏了。”
她苦笑了一声:“就算是出去看戏,也用不着防着他了,他竟是再没往家领什么乱七八糟的戏子回来。”
“所以我才让母亲将绿牡丹的孩子养到自己名下!”
李其姝已经不是劝说的口气了:“母亲回去切莫糊涂了,这孩子掐在自己手里,才算是拿住了绿姨娘的软肋呢!绿姨娘不是个好相与的,否则当年父亲后院十来个戏子里,也不会偏偏她得了父亲开口许了姨娘。”
盛氏强自按下了心里的不情愿,可她知道女儿说的都是对的,便点点头,随口道:“她是有些手段,不然当年也不会换了她进了都护府。”
李其姝原本正在想着去年夏天到底后宅里发生了什么事,盛氏这句话她倒是第一次听说,大感兴趣道:“换了她?当年难道父亲纳的不是她?”
盛氏脸上露出了讽刺和轻蔑的笑意:“都护府是什么地方,那些个下贱戏子,但凡有这样儿的机会,谁不是挤破了头往里钻?这些肮脏事儿你父亲都根本不知会我,只管叫他手下一个接一个往里面儿抬……当初我只知道是要纳一个叫‘九龄秀’的,可到后面儿却换了‘绿牡丹’。”
李其姝点点头,在她心里自是认同盛氏这样的看法,能进都护府恐怕是上辈子积了德,想必是戏班子里那些下贱的女戏子明争暗抢的使了手段。
感觉没说几句话,可一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日影西斜,李其姝反复交代了盛氏几句,又让人从库房拿了东西给盛氏带着,这才送了盛氏出宫。
临出宫前,盛氏才发现一个下午,都是女儿在帮她出谋划策,反倒她都不知道李其姝在宫里到底过的如何,便又不死心的问了一遍。
她的姝儿想必是看到她要出宫了,以后又不知道等多久才能母女相见,这才眼圈儿微红的说了实话!
皇上偏宠嬉妃,不光是姝儿,就算是静妃和权妃,也久久未得到过宠幸了!
命苦的姝儿,临别的时候还问她什么时候离京,说到时候差了冬喜出来看她!
上京也算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所以李玉在上京的宅院并不算大,盛氏在屋子里又是发怒,又是惧怕,又是担心,隐隐约约又听偏房里似有嬉笑声,心中更加郁郁。
秋喜这会端了燕窝过来,道:“夫人,气坏了自己不值得。不然,您把绿姨娘送回去吧?”
盛氏握紧了拳头,不行,她不能把绿姨娘送回去,她特意让绿姨娘陪着李玉来上京,名义上是说自己身子不爽适,老爷身边要有个伺候的人,可实际上,是她不想让绿姨娘和孩子同时留在霍都。
今天听了姝儿的话,她更不能让绿姨娘回去了!
她抿着燕窝,厌恶的皱着眉头,听着偏房里此刻传来的唱曲儿的声音,道:“去熬晚安神的药来。”
这个夜晚,注定许多人无法安眠。
商雪袖让人在长春园的小亭子里打了围炉,周边又遮了锦缎的棉布帘子,便拘了一亭子的暖意。
萍芷特意专门要了几样她爱吃的菜,因知道今天皇上必定是要去皇后宫里的,怕嬉妃娘娘寂寞,便吩咐了下面的梅珠、小福子他们过来陪着娘娘说话取乐。
商雪袖虽然和他们不亲近,但也不严厉,所以看着他们几个奓着胆子想方设法的说笑话儿,倒也有了些趣味,道:“你们家都是哪里的?可还有爹娘在?”
萍芷知道今天皇后和四妃都召了家人觐见,只有嬉妃娘娘这儿冷冷清清的闲呆了一个下午,看着周围没人敢说话,便道:“奴婢早就跟娘娘说过了,家里有老子娘在呢,还有个弟弟。”
商雪袖便点点头道:“对,原本说要放出去的,萍芷伺候本宫尽心,到时候必然不会亏待了你。”
萍芷开了口,其他人就也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梅珠是没了爹娘,只有舅舅舅妈一家,按照梅珠的话来说,也是黑心烂肺的,原先她还攒着钱接济他们,可他们不但图她的钱,还图她的人,想让她出宫以后嫁给他家那个傻儿子。
小福子则是还有个弟弟,不过他怕人瞧不起他弟弟,所以都不敢认,也不敢去找他,只托了原来的邻居定期送钱过去。
“像奴婢这样儿的人,也就老死在宫里了,奴婢就寻思着,如果我那个弟弟还念着奴婢的好儿,以后能不让奴婢这支断了香火儿就行。”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热闹,萍芷便小心翼翼的道:“娘娘可有什么家人么?”
商雪袖并不怪她打探,道:“本宫小时候家里发了水。”
她今晚心里格外的孤寂,没有家人,没有故交,宫里也没有她可以谈天说地的好友……
六爷、大岳小岳师父、谷师父他们、拂尘文会的那些人,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再见了。
大家看她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往下讲了,气氛便有些冷清起来,萍芷道:“娘娘恕罪,奴婢不该问的。”
商雪袖轻轻的笑了一下,道:“你们想哪去了,本宫的家人不曾死。”
这仿佛是一场忍了很久的倾诉,她柔柔的声音讲述着,众人便忍不住随着她的话语时而哀叹,时而难过。
萍芷忍不住道:“幸好娘娘听到了说话声……不然……被卖到那种地方……”
“后来娘娘有没有去找过爹娘?”梅珠问。
商雪袖点点头:“自然找过,可是找不到了。后来就不想找了。”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她现在身为宠妃,若是借了连泽虞的力量,找寻当年小商河那户姓商的人家,并不是一件有多难的事,可找到又怎样呢?
纵然在这个时候有些许惆怅,可亲情这条线,早已断了太久太久。
而且她更担心的是,她本就出身寒微,真的找到了爹娘,万一他们再出些什么不知自律的事情,只会害了他们。
“那艘船,就是戏船么?”
“是啊。”商雪袖道。
众人便又陷入了沉默,他们都不敢再问下去了,全宫的禁令,他们不敢也不应该违背。
商雪袖看他们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笑道:“得了,今晚上本宫也高兴,没有不打赏的道理,萍芷,去拿银子来。”
长春园里的每个人本来万寿节就得了赏赐,这会儿又得了嬉妃的银子,好长一段时间个个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景阳宫里的李其姝却高兴不起来,她叹了口气,收回了手腕,这才从帘子里起了身,春喜扶着她走到了外间,陈大夫已经在写脉案和方子了。
大抵是皇上原本知道他性子耿直,不懂圆滑,所以上次嬉妃娘娘的风波倒没有怎样怪罪于他,于是这位陈大夫还有惊无险的呆在太医署里。
此刻他开完了方子,恭恭敬敬的道:“微臣擅长妇科,对于气血、精神上倒不是很精通。娘娘最近心神不宁,因此有心悸之状,又因为忧思极重,郁结于心,所以常觉胸闷。而多思则少眠,娘娘想必睡得不好,时间长了,白日容易晕眩。”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大家都忙着上班了吗……感觉有点冷清啊
李其姝的确睡得不好。
陈大夫经过了上次的事儿,倒是精乖了许多,无论李其姝怎样探问,都不再说其他嫔妃的病症。
这就让李其姝心中焦虑起来,因为这段时间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嬉妃娘娘,都找陈大夫问诊过!
她不怕别的,最怕嬉妃有了身孕,一旦有了孩子,便是母以子贵!
那就更难拉下来了!
她心神不定的让春喜送了陈大夫出门,便招了冬喜过来:“最近庆公公可出门吗?”
冬喜脸色不由得一白,但还是恭恭敬敬的道:“奴婢也不知道,不然明个儿奴婢去问问他,姑娘有什么事?”
李其姝皱着眉头,手里有意无意的拈着平时消遣玩耍的棋子。
她睡得不好,就是因为一直在想,原本父亲已经腻了绿姨娘,她当时管家的时候也是知道的,为何后来又热乎起来了?
“啪!”她把棋子扣在了棋盘上,道:“你去见本宫的母亲,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把绿姨娘的孩子捏到手里。等这件事情做得了,让她想办法将绿姨娘带进宫来,本宫要问话。”
冬喜便应了一声“是”,正要出去,又听李其姝道:“回来。”
“娘娘有何吩咐?”
“本宫记得三月份的时候是皇后娘娘的寿诞,必定也要召各家诰命夫人进宫祝寿,就那个时候带绿姨娘进宫吧。你的嘴最为严密,你把本宫的话告诉本宫母亲。这件事,务必不能让我父亲知道。”
她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冷峻了起来,冬喜重重的点头道:“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春喜刚送了陈太医走,进了屋,听了一个尾巴,但是一般让冬喜出宫,就一定是娘娘有什么动作了,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上次的风波娘娘没少在暗地里传递消息、推波助澜,万幸的是娘娘没有亲自开口说过什么,所以不但逃过了一劫,还晋了位份。
可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想到这里春喜便劝道:“娘娘现在已经四妃之一,奴婢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晋封贵妃,娘娘何必担着风险……”
话还没说完,那棋盘便被李其姝整个的掀了下来,棋子滚了满地,春喜惊恐的跪了下来,浑身打着颤磕头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你以为本宫想么?”李其姝不解气的又将手边的棋笥重重的向春喜砸了过去,春喜哪敢躲避,一下子额头就被砸个正中,瞬间便青肿了一大块,然后就渗出了血来!
“四妃,我们算什么四妃?我们就是个陪衬,都是为了陪衬那个下贱的戏子!我们和寡妇有什么不同?你是眼瞎的吗?”
春喜一下子便抱住了她的腿,惊的眼泪都迸出来了:“姑娘,小姐,娘娘!是奴婢该死,惹得您发火,可您不能什么话都说!求求您消消气!”
李其姝一脚将春喜蹬开,想要骂,却不知道应该骂什么,气急败坏的道:“本宫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蠢笨的东西!你没看见权妃……入宫这么多天,还是个女儿!皇上现在除了去皇后那里,就是在长春园,我让你去向娄公公打探,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势?皇上有多久不翻牌子了?本宫若不争,这辈子都别想有一个孩子!”
她气的发抖,有的事情跟这愚笨的奴婢真的是说不上,她也不懂。
皇上专宠嬉妃,而朝廷上竟然没有任何风声,这说明内阁重臣们已经默许了……这群老狐狸!
嬉妃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没有来历又没有任何家世的玩物,对他们之间的权势平衡完全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而皇上着实又是个勤政的明君,并没有旁的瑕疵,所以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早晚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李其姝恨恨的想着,若真的有那么一天,皇后还不曾生出嫡子,反而是嬉妃先生了皇子,看他们怎么处置!
春喜这次伤的重,足足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直到外伤好了,内伤也没痊愈。
而这时候已经天气转暖,冬喜让她再休息,她说什么也不肯了,虽然走路还是脑袋直嗡嗡,还是起来当差了。
春喜自己个儿去寻了娄公公,塞了银子才打探出来,她卧床的这一个多月,皇上竟然仍是一次牌子都不曾翻过!
皇后那里,不需要翻牌子,而长春园,则是从来不曾翻过牌子,都是皇上自己个儿过去!
当差的头一天,她便跪在李其姝的面前,还没开口,就哭了出来:“苦命的小姐……”
李其姝手底下也不是只有春喜一个人当差,这样的情况她怎么会不知晓?李其姝越发明确了她心里边儿的猜测,她才不信皇上和皇后鹣鲽情深呢!
皇上是真的魔障了,他必是许了皇后一个嫡子……然后便可在这偌大的连城宫内,和嬉妃双宿双飞!
她阴沉沉的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春喜,勉强的挤出了一个微笑,道:“看你这摇摇晃晃的模样,本宫手下又不缺人使唤,你再歇息几天,眼看皇后的寿诞就要到了,等本宫母亲进了宫再说吧。”
盛氏再进连城宫,气色已经好多了,颇有些大夫人趾高气扬的派头,来迎她的是冬喜。
看到了盛氏身后跟着的绿姨娘,冬喜脸上露出了喜色,上前道:“夫人,皇后那边儿已经有不少诰命夫人前去了,您也快点过去吧,这丫头奴婢带着去娘娘的宫里聊聊天说说话。”说罢便上前挽住了绿姨娘,半拖半拽的去了景阳宫。
绿姨娘生了孩子以后身材恢复的不好,仍旧白皙,可是却比原来胖了不少,此刻做了丫鬟的打扮,显出了几许滑稽来。
李其姝打量着眼前跪着的绿姨娘,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冬喜,去守着门,谁也不准进来。”
虽然是晚春天气,从宫门口走到景阳宫的正殿,绿姨娘的身上早已出了一层细汗,这不是热出来的汗,而是这一路她心中恐慌之至而出的冷汗!
此刻绿牡丹跪在李其姝的面前,这汗便散去了一大半儿,更加浑身发冷。
大姑娘的手段,她是知道厉害的……
绿牡丹不由得深深的懊悔起来,不应该在李其姝入宫以后太过张扬,结果盛氏进了宫没多久,她的承儿,她留在霍都的承儿,就被盛氏记养在了名下!
夫人一向反感此事,这必定是大姑娘给她出了主意!
她找老爷说过,结果被老爷骂了一顿,说她不知好歹,戏子所出的庶子能挂在正房的名下,旁人求都求不来,而且他李玉没有旁的儿子,难道以后留着一个庶子支应门庭?
绿牡丹知道老爷一直看不上她,觉着承儿放在她手里,以后必定是个没出息的……可她舍不得她的孩子啊!还没断奶,那么小一点点!
想到以后承儿长大了,要叫盛氏母亲,叫她姨娘……不,如果是盛氏养大了他,他压根不会知道他还有个亲娘!想到这里绿牡丹就不寒而栗。
可比起这些更让她心碎的是盛氏压根就不喜欢承儿,不过是想借机用承儿拿捏自己罢了!
绿牡丹胆战心惊的低着头,大姑娘原本在家中就是说话算的人,她被明里暗里整治了无数次!
现在她已经成了宫妃,更有一种别样的威压,几乎压得她抬不起头也挺不起脊背,那死一般的沉默,让她绿牡丹倍感恐惧。
李其姝慢慢的用碗盖荡着茶叶,却似乎嫌烫,并不饮用,只用眼角的余光瞥着绿牡丹的样子。
待看到绿牡丹又出了满头的汗,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身子也发起抖来,她才将茶盏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那碗盖顿时发出了“铛”的一声碰撞,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那边绿牡丹已经在地上磕了头:“大姑娘,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和承儿!”
李其姝快速的拿了茶碗泼了下去,滚烫的茶水立刻淋了绿牡丹满脸!
绿牡丹一声“嗷”只不过发出了半截儿,便生生的咽了回去,她不敢!
她脸上一阵抓心挠肝的火辣辣的疼,不用想必是烫的不轻,可她却不敢碰,甚至还要暗自的警告自己,哪怕再有一壶水淋下来,她也得这样受着!
然而绿牡丹还是难免露出了忍耐不得的痛苦神情。
可那边李其姝却冷冷的发话道:“本宫是谁?你又是谁?”
绿牡丹立刻又磕了头,带了哭腔道:“娘娘,您高抬贵手,放过奴婢和承儿……”
“啧啧啧,绿姨娘但放宽心,你只要老老实实的,没人对你怎么样。承儿……他已经不是你能喊的了,承儿是李家的嫡子,他是本宫的弟弟……可他年纪这么小,也不知道母亲还会不会教养孩子了,毕竟母亲年纪大了。”
绿牡丹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抬了头,道:“娘娘,奴婢是下贱之人,您弄死我,不是和碾死一个蚂蚁一样?承儿是有福分才能被夫人养育,”她语气晦涩的道:“奴婢保准躲得远远的,只要夫人待承儿好……”
李其姝轻轻的笑道:“绿姨娘这般得本宫父亲的宠爱,谁还能弄死你?保不准绿姨娘是个有后福的,能再给李家多生几个孩子呢!”
她这话说的轻佻而不恭敬,绿牡丹却只能听在耳里,却露出了苦笑,道:“娘娘,奴婢现在的模样您也看见了……”
绿牡丹因为被盛氏逼着进宫,便冒充丫头梳了双鬟。
她生子之前最喜欢绿色衣裙衬她这身雪白肌肤,此刻恰好穿的也是小丫头常穿的碧绿衣裳,只是他们匆忙来京,不曾备得合适的尺寸,便挑了最大的一套塞了进去。
即便如此,她看上去就如同白米粽子撑破了青绿的粽子叶,上臂、腰腹处,无不是勒的紧紧巴巴,显露出丰腴来——说是丰腴,事实上算得上肥胖了。
李其姝似笑非笑:“那就有意思了,听本宫的母亲说,父亲五日倒有三日歇在你那里,难道是只把你当个摆设?”
绿牡丹自是以为盛氏向大姑娘告了状,说自己争宠,急忙辩解道:“只是聊些往事罢了……”
李其姝心中一跳,面上却微微露出愠色来,不悦道:“你这下贱的戏子和我父亲有什么往事。”
“奴婢失言。”绿牡丹极熟练的扇了自己一个巴掌,道:“娘娘……奴婢现在真是要什么没什么了,不过是老爷问些陈子麻烂谷子的事儿,奴婢也不晓得翻来覆去的问这些有什么意思。”
李其姝盯着绿牡丹,打断了她的话。
“你晓得。”
那目光锐利而冷厉。
绿牡丹便一个激灵。
“再有一句谎话,你信不信回去便看不见承儿了?”李其姝一边儿的嘴角轻轻的抬了起来,带了些凌虐的快意,道:“本宫有的是办法。”
绿牡丹急忙向前膝行几步,可又被李其姝的目光吓住了,不由自主的退了回去,道:“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来人!”
“别!娘娘!别……”绿牡丹骇得失声道:“奴婢说就是,既然娘娘要听,奴婢全说……”
李玉去绿牡丹的房里,绿牡丹并不好受。
她犹记得避开了夫人的避子汤、怀上孩子那晚,李玉轻蔑和懊悔的眼光,还有那句话。
从那以后李玉便不时去她房里,当把她所知道的一点点儿关于九龄秀——也是商雪袖的往事都问完了以后,李玉便不再问话了,只是时不时的要去她那里呆着。
这样更让绿牡丹倍觉羞辱,可也只有忍着。
说到底,这样儿的日子,还是她自己愿意过的。
“老爷在霍都看了酬军戏,”绿牡丹并不知道做闺女的为何要打探父亲房里的事,但这位大姑娘仿佛什么都能看透,她不敢不说:“娘娘,老爷对奴婢压根就看不在眼里,老爷看中的,却没法抬了人家进来,所以拿着奴婢发闷气罢了。”
李其姝眼睛亮了亮。
酬军戏,是的,那时太子东海大捷,由霍都而返,她父亲为了酬军事宜忙碌了一个多月,酬军戏连唱了三天。
她就是那个时候看到了率军而返、骑马游街的太子,她还想着,嫁人就应该嫁这样儿的人。
李其姝细细的思忖着,突然脑海中电光火石的闪现出了什么,便端起了茶杯,里面自然没有茶水了,她平静的又放了回去,轻描淡写的道:“以父亲那样的权势,看上什么样的人抬不进来?”
“不一样,娘娘。”绿牡丹道:“那可是天下都出名的商雪袖商班主,又刚给那时候没登基的太子殿下唱过酬军戏,老爷再怎么……也不敢轻易动那样的人。”
果然是商雪袖!
李其姝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父亲也竟然看中了她!
可这也不奇怪,父亲向来喜欢貌美的女伶……
她道:“父亲看中了商雪袖,也不奇怪,后院里一个一个不都是你们这样儿的戏子?怎么偏偏就找上了你?”
绿牡丹苦笑了一声道:“奴婢……奴婢曾经和商班主在同一个班子唱过戏……”
李玉在询问她往事的时候,难免露了些口风出来。
绿牡丹才知道,她和九龄秀那一晚的遭遇,不过起自一句小生遗漏了的戏词。
“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红。”
后面的事情绿牡丹亲身经历过,李都守的确是要抬九龄秀进府,九龄秀那个晚上跑了,大家当真是急的要跳河!可第二天却糊里糊涂的换成了李都守要抬她绿牡丹进府,她只当是李都守改了主意,不曾、也不愿意深想是为什么。
李其姝仔细的听着,倒也和她母亲跟她说过的差不离。
但过了良久,她却摇摇头道:“本宫不信。”
她看着绿牡丹急于辩解的模样,道:“你说商雪袖原本和你在一个班子唱戏?你出去随便找个人说,看看有没有人信?现在人家商雪袖可是天下第一名伶,再看看你……啧啧啧。”
绿牡丹是真怕大姑娘不信她的话去对付承儿,急忙道:“姑娘,什么人到了六爷手里调教不好?”
她想起了昔日在牡丹社里,她可是压了九龄秀一头的,她绿牡丹才是头牌啊,如果是她经过萧六爷的调教,未必不能像九龄秀那样成为天下闻名的角儿!
“六爷?”李其姝眨了眨眼睛:“这又是什么人?”
绿牡丹道:“新音社背后的老板啊,娘娘是大家闺秀,不知道也是应当的。六爷是曲部极有名望的人物,能得他指点的,无不成了名角儿。”
“得了得了,”李其姝等绿牡丹说完,才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道:“听你这么说,九龄秀当晚跑了,最后却成了这个什么六爷的女弟子。”
她脸上再度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将身子前倾了过去,盯着绿牡丹道:“可她又有什么本事,让这个极有名望的六爷愿意调教她呢?”
李其姝缓缓的靠的更近,几乎用低语般的声音道:“或者,她付出了什么……总不会无缘无故的……”
绿牡丹看着李其姝的双眼,只觉得好像两个幽深的古井,漆黑冷冽中隐藏着吸引着她的漩涡,还隐藏着她不能明了的巨浪。
她怔怔的道:“她……”她微微颤抖着嘴唇,鬼使神差的道:“‘恨当年不识璞玉,反推于萧六之塌’……老爷酒醉的时候说过,老爷……”
李其姝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她眼睛中闪耀着得胜的光芒,她简直想大笑出声,她用手掩住了自己的朱唇,一声轻笑溢了出来,慢慢的越来越响。
绿牡丹听着她清脆的笑声,一阵不明所以的寒意从她的脊梁骨蔓延到了全身,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大姑娘对她向来轻贱、蔑视的戏子的往事这样感兴趣。
李其姝好不容易平息了笑意,回过头去,看着被自己的笑声惊得不知所措的绿牡丹,嘴角再次扬了起来,轻声道:“绿姨娘,你真是帮了本宫大忙……若是有一天圣上传召你,你务必要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圣上……”绿牡丹茫茫然道:“圣上怎么会传召奴婢……”
“你呀。”李其姝再度笑了出来:“自然是作证啊……”
她将嘴附到绿牡丹耳边,有些厌恶的皱了眉头,又带着快意道:“嬉妃她跟了太子之前,已然不洁,你们这样儿的戏子,当真是恬不知耻!”
嬉妃……是九龄秀?是商雪袖?
绿牡丹“噗通”一下就坐倒在地上。
盛氏从宫里回来的那几天哭天抹泪的,她不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当今圣上极宠爱嬉妃,大姑娘在宫里并不得皇上的宠爱……
她说了一辈子都不应该说出口的话!
绿牡丹的手抖抖索索的摸在了冰冷的地砖上,从进了这大殿以来,她的衣服几度被汗浸透,而这会儿,当真更是汗出如浆,忽冷忽热,时而如同身处烤炉,时而如同身处冰窖,仿佛没个尽头……
她只觉得恐惧,骇然。
她不管不顾的抓住了李其姝的裙子,那雪白的裙裾一下子便被她潮湿而且沾了地上尘土的双手弄出了黑印子,她顾不上赔罪,顾不上再一次乱了称呼,仰着头道:“大姑娘,这事您知道也只能一辈子搁在肚子里!万不敢向外说!”
李其姝看着自己的裙子,小小的不悦在巨大的收获面前简直算不上什么,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几乎抖成一摊的绿姨娘,道:“睡了商雪袖的又不是我父亲。圣上便是雷霆震怒,也怪不到他头上。”
她将裙子从绿牡丹的手里一点点的拽了出来,轻笑了一声,道:“说不定还要赏他呢。”
赏?
绿牡丹已经全然傻了,她对大姑娘这样言语粗鄙已经没有感觉了,她也不懂这深宫中的事,她只觉得害怕。
她觉得浑身越来越冷,不知道等了多久,盛氏才匆匆进了大殿,绿牡丹如同梦游一般,木木然向李其姝叩头拜别,木木然的听着李其姝似乎在对盛氏说着什么,又指着自己比了一个手势,最后才放了她。
盛氏只当是绿牡丹被李其姝狠狠的搓磨了一番。
看这样子,她在李家的后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盛氏脸上带了喜色,一直回到了府里,这股高兴劲儿还未曾消退,语气轻快的问着看门的小厮道:“老爷可到家了?”
那小厮道:“回禀夫人,老爷在夫人前面儿一刻钟回来的。”
盛氏便点了点头,绿牡丹跟在她后面,不知不觉便到了正房门外。
盛氏不悦道:“怎么这样没规矩?还不退下!”
绿牡丹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周边已经再不是金碧辉煌的景阳宫大殿,这是李府的后宅,正房两侧冒了绿意的花木在春末的斜阳里如同闪着金边儿,总算带给她些许的暖意。
她突然道:“夫人,求夫人让奴婢见一见老爷!”
盛氏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
“放肆!”她怒道:“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见老爷,难道还想告状不成?”
“不是,”绿牡丹伸手要拽盛氏的衣袖,却被她拂开。
绿牡丹跪了下来,哀求道:“奴婢是真有要事……”
“真是荒唐,一个做姨娘的有什么要事?”盛氏愈发的着恼起来,喊道:“都是做什么的?死人吗?还不给我拉下去看好!”
看着绿牡丹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拉了下去,盛氏才进了屋,犹自愤愤不休。
这绿牡丹真是会装,原以为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是真的知错了,没想到都是装出来的!回了府里就原形毕露,争宠都争到她这个正房夫人这里来了!
李玉正在写折子,抬头看了一眼盛氏,又低头边写边道:“什么事?”
盛氏翻了个白眼,坐在他桌子对面,平静道:“无事。绿姨娘吵着要见老爷。”
李玉并不在意,道:“刚才你没回来她也不来找我,你一回来她反倒来闹。一个蠢人而已,休要一般见识。皇后娘娘那里如何?”
盛氏有些语塞,她不敢跟李玉说女儿让她带了绿姨娘进宫,便道:“那尊送子观音皇后娘娘极喜欢,倒是咱们这份礼合了娘娘的心意了。”
“现在天下平定,皇后若有个嫡子就更好了。”李玉放下笔,道:“其姝如何?”
“还好。”
李玉起了身,将桌子上的东西仔仔细细的锁好了,这才拿了外衣穿了,道:“晚上两位相爷约我小酌,晚饭你自己用吧。”
盛氏便帮他系了玉带,送他出了门,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直到夜半,李玉才带着微醺的酒意回来,心中还感慨着,这两位相爷当真不是一般人!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关于开设口岸的事情,有的地方竟是比他想的还多!问的问题也极为尖锐,他险些应付不过来!
幸而这只不过是一次小宴,有的问题可打个哈哈糊弄过去,李玉心中暗自庆幸,又暗暗想着过会儿要让人送了醒酒汤过来,得将两位相爷的问询记下来。
正走着,旁边就窜过来一个人,扑上来尖声道:“老爷!”
李玉皱了眉头,他胆子大,并不怕惊吓,可这样儿没规矩着实让人讨厌。
他眯了眼睛看了过去,地上跪了一团,夜色下绿乎乎的衣服里夹裹着白腻之色。
他忍不住扶了额头,道:“绿姨娘,你这是做什么。”
绿牡丹哭了起来,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奴婢心里慌得很,跟夫人回来以后就想要找您,结果夫人让人把我拖下去了……好不容易没人看着了,结果老爷又出去赴宴了,奴婢这心里火烧火燎的……”
她原本口齿伶俐的很,可这会儿反倒说的不甚利索,李玉不耐烦的边走边道:“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好歹也是我李玉家里的妾侍……”
他扫了一眼绿牡丹,这才发现她这身绿衣服还古怪的很,并不像是她平时所穿,他停住了脚,打量了一番,才道:“你去哪了?”
绿牡丹自打回来以后就心神不定,在房间里兜了无数个圈儿,只差把自己转晕了,哪里还顾得上换衣服,一时间怕大姑娘在宫里要做什么事,一时间又怕李玉知道了还说不定要怎样对她。
可是,她不敢隐瞒着。
她怯怯的道:“妾身去了……去了……”她抬眼看着李玉。
李玉还着急写奏对本子,不由得急道:“有屁快放!”
“宫里。”
“什么?”
“奴婢去了宫里!”绿牡丹声音一瞬间大了,她又吓的捂住了嘴,惊恐的看着李玉和自己的周围。
四周黑漆漆的,只有月色幽静,月光冷冽,偶有风刮过草木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李玉看着惊恐万状的绿牡丹。
盛氏上次入宫回来以后便开了窍,提出要将承儿过继过来,这必定不是盛氏自己想出来的,想也是宫里的婉妃娘娘支了招。
从那以后绿牡丹便老实了许多。
所以他不认为这次盛氏特意把绿牡丹冒险带进宫去是为了再让婉妃敲打她。
那又是为什么?
他沉了脸,盛氏的胆子当真是越来越大了。
李玉沉声道:“跟我过来。”便向偏房走过去。
绿牡丹状似鹌鹑一般跟在李玉身后,直到李玉进了她的屋子,她反而在门口犹豫,不敢进去。
踌躇了良久,听到李玉在里面怒道:“还不进来!”她这才捂着胸口走到李玉跟前儿,手已经抖得跟筛糠一样,道:“老爷,老爷……”
说着她就跪了下来,眼泪也忍不住流了出来,道:“老爷,妾身可能说错话了……求你看在孩子份上,饶妾身一条命。”
“到底怎么回事啊?”李玉重重的一拍桌子。
绿牡丹便一惊,将下午大姑娘细细盘问她的事情说了个颠三倒四,又是边哭哭啼啼边说的,李玉边听便皱着眉头,脸色沉得如同锅底。
直到最后绿牡丹将他那句酒醉之语说了出来,他便如从头到顶淋了一头冰水。
绿牡丹抱着他的腿哭嚎道:“老爷,妾身也不知道怎么的,大姑娘盯着我,我心里发虚,我便说了……我说了就后悔了……”
李玉一身酒意散的一干二净,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声音也发颤了。
他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那次,”绿牡丹仰着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道:“老爷看了商雪袖的戏回来,认出了她就是九龄秀,又多喝了酒……”
♂
李玉自己已经不记得了,酒醉时候的话谁还记得?
可俗话说酒醉吐真言,他的确是那么个想法,他曾在萧园见过九龄秀……
他汗潸潸而落,瞬间衣服都湿了。
他道:“为何不回来就说?”
“夫人不让我进屋……”这样儿的错误,绿牡丹就算是此刻慌了神,也知道不能她自己一个人担着!
是夫人带了她进宫!是夫人不让她见老爷!
可她一抬头,却看到李玉目光怔忡,如同呆傻了一般,仿佛并不在意她如何回答,这才觉得这回是真的闯了大祸!
李玉的脑袋一阵阵的发麻,呆愣了良久,才发现绿牡丹还在晃着他的腿求饶,嘴里仍自嘟囔着“看在承儿的份上”。
他心中一股莫可名状的后悔和愤怒立刻涌了上来,一脚把绿牡丹踹翻在地,厉声喝到:“若是圣上雷霆震怒,别说承儿,李府上上下下都完了!完了!”
说罢李玉甩了袖子大踏步出了门。
正房的门被李玉一脚踹开,发出一阵咣哩咣当的巨响。
盛氏正在那浅眠,一下子就惊醒了,看到李玉正穿着官服,便下了地。
正要说话,就看李玉的脸色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难看,而是看着她的目光,更带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怨气。
“老爷……”
“滚。”李玉系好了腰带正要出门,想了想又回头道:“给我老实在这里呆着!你就等着给你女儿收尸吧!”
盛氏云里雾里,猛地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而李玉已经摔门而去。
李府不大,从偏房走到大门口,也用不上几步路,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入宫请罪,要请罪……
他早已没了侥幸的念头,这是一个晚上过去了……
李玉出了大门,门房正在那打瞌睡,听到了声响,迷迷糊糊一样怕的揉了眼睛,一看是他,立刻精神了起来,小跑着到他面前施礼道:“老爷,这是要出去?”
从没有过这样冰冷的春夜!
李玉打了个喷嚏,茫茫然的站在大门口,这是深夜,宫门早已下钥!
他咬了咬牙,道:“备马。”
两个时辰以前,李其姝细细的在镜前描着眉,冬喜带着些惋惜的表情,帮她挑着发上的饰物。
镜子里的李其姝打扮的又文静又温婉。
李其姝端详了一番,才微笑着挑了一只珍珠步摇,珍珠发出温润的白色光芒,正衬她今天这身白纹昙花的锦裙。
她微笑着道:“都打听了?”
冬喜点点头道:“是,给娄公公塞了五两银子,说是今个儿晚上皇上在醴泉宫,不去皇后那里,也不去长春园那。”
李其姝抿了抿丰润的嘴唇,道:“粥可熬好了?”
“快好了,过会儿就能起锅了。”
李其姝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叩着妆台,手指的末梢是鲜红的蔻丹。
若是那场风波之前的她,或许会选择慢慢的将风声透给太后,或者透给皇后……
可她看明白了,太后只会万事替皇上遮掩着,而皇后……
她露出了轻蔑的笑容,皇后娘娘,还是世家之女呢,为了得一个嫡子,连尊卑贵贱、天差地别都忘了,竟然连碰都不敢碰那戏子一下。
她起了身,宽大的衣领中露出形状不差的锁骨,再向下是一摸水蓝色的抹胸被白色锦缎的外服掩盖于内,一个转身,动作自然优美流畅,衣袖飘然。
冬喜忍不住道:“娘娘真是美。”
李其姝没因为这声赞美就露出高兴的样子,只是再度看了看镜中的花容,抿了抿嘴道:“拿了粥,跟本宫去醴泉宫。”
每当连泽虞独宿醴泉宫的时候,宫里的嫔妃们送粥送汤的着实不少,但基本上都被挡在了外面,还有的即使粥汤送了进去,却基本是便宜了深夜还在御书房和皇上议事的大臣们。
但李其姝却是第一次来。
连泽虞听了来公公的禀告,眉头轻轻的皱了一下,道:“让婉妃进来。”
来公公有些意外,却只是应了一声便到了门外,道:“婉妃娘娘,皇上宣您进去呐!”
李其姝微微露出了笑意,从冬喜手里接过了托盘,臻首低垂,端庄而恭敬的上了台阶,到了来公公面前微笑道:“多谢公公。”
来公公摇了摇头,低头道:“奴婢可当不得婉妃娘娘的谢,娘娘快进去吧……您这可是头一份儿,皇上可从不召人进去。”
李其姝并没有露出什么得意的神色,跟着来公公进了醴泉宫的御书房。
因为连泽虞还在批改折子,所以这御书房内仍是灯火通明。
李其姝压抑着心中的激动,目不斜视的向他走去,眼睛里禁不住带了爱慕和势在必得的自信。
直到了近前,她才屈膝而跪,双臂举了上去,托着手里的托盘,那宽大的外服袖子便滑落了下来,露出了水蓝色的一截里服袖子。
连泽虞只看了一眼,便道:“平身吧。”
“皇上晚上耗费心神,臣妾便依着家里的方子熬了粥,对身体极有好处的。”
李其姝轻轻将那托盘放到了御书案之上。
来公公在她身后,心道:“前来送粥送汤的嫔妃们,俱是这个套路,不是家传的秘方,便是名医的药膳。”
连泽虞思及婉妃毕竟是李玉之女,倒不好面子上太过冷落,便点点头道:“婉妃费心了。”
李其姝原本在景阳宫里,将要说的话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想了数次,料定是有了十分的把握的,却没有想到皇上这样不冷不淡的模样,连个话头儿都没有,心中不由得着急起来。
难不成这次就白来了?
这样的机会甚是难得,她压根就不敢保证下次她还能顺利的被宣进御书房!
想到这里,李其姝咬了咬嘴唇,脸上已经露出了娇羞的女儿家模样,道:“皇上,这次采选不是臣妾第一次见到您。”
连泽虞便“哦”了一声,略带了些思索的神色。
“在霍都,”李其姝垂下头,这样的姿态她练习过无数次。
她臻首低垂,姿态温婉,宽大的衣领中玉颈如同一截雪白的勾玉一般,她柔声道:“您率军进城的时候,臣妾就在街道旁的酒楼上看着,当时臣妾就想着,这般有勇有谋的太子,当是百姓之幸。”
连泽虞对着李其姝,却跑了神。
当时街道的两侧的酒楼上,的确有着巧笑倩兮的贵女,因为父兄在霍都的权势,得以在最近之处一睹他的容貌及鼎军的威势。
他还能记得那些丢在他和鼎军身上的帕子,宫花。
他那时在想什么?应该想的是,世间女子,不外如是吧。
那时候商雪袖在做什么呢?她一定是在认认真真的上着妆,备着戏,等着那一场酬军戏的开场。
这样一想,连泽虞就觉得他又有些想念长春园,和长春园中等他的阿袖。
他回了神,正听到婉妃在用清亮的声音说着,他是这世间无数女孩儿家心中的良人,理想的夫君。
李其姝的眼睛露出了笑意,道:“只是没想到臣妾真的有这样的福份。”
连泽虞不以为然,他从没想过这些女子进了宫是一种福份。
否则也不会以一种红了眼的姿态互相倾轧着,相争着。
他不再有耐性来陪一个妃子寒暄,正要让她回宫,可眼前的婉妃似乎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立刻开了口道:“皇上,您批了折子,怕也批了一两个时辰了,不如臣妾给您说个故事消遣可好?”
来公公在她后头撇了撇嘴,这婉妃也算是死皮赖脸的非要留在御书房了。
婉妃已经开了口:“皇上,这故事正是发生在本朝,您一定想听的。”
“没想到李大人的女儿还会说故事。”连泽虞玩味的道。
婉妃便盈盈的跪了下来,道:“说起来这故事还和臣妾的父亲有些关联,但臣妾的父亲却属实无辜,还望皇上能恕罪。”
连泽虞的兴趣终于被挑了起来,本朝的又和李玉有关的事儿,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呢?
冷冷的一角弯月挂在连城宫中的屋檐之上。
几宫欢乐几宫愁。
这样的夜晚,自然早有人探得了消息,婉妃被召进了书房,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还未出来。
宫妃们能想到的,也就是那么一档子承欢侍寝的事儿。
连城宫的沉寂终于被一声沉重的宫门声打破,宫门打开之后,那侍卫恭谨的道:“李大人,皇上宣你进去。”
李玉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得捏紧了拳头,越走近醴泉宫,他的心里越空。
他已经断定了,皇上已经见到了婉妃……
他心中一阵阵酸楚,不知道是为了虽然未知但几乎可以断定不会太好的命运,还是为了李其姝,亦或是为了他的名臣之路恐怕就此终结。
他跪在门口,涩涩的道:“臣,李玉,求见皇上。”
御书房的门紧紧的闭着,里面没有声音,死一般的沉寂着。
门两侧的太监低着头,噤若寒蝉,手中的拂尘一直在抖动。
若是往常,有大臣来此求见,他们便会叩门禀报了,可今晚实在让人心中胆战心惊。
左边的那个到底胆子大一些,战战兢兢的开了门,站在门口细声细气的道:“启禀皇上,李都守求见——”
站在门口的三人便一齐听到这一瞬间屋内发出了“哐啷啷”的巨响。
跪在地上的李其姝吓的一哆嗦,来公公更是抖若筛糠。
御书案上的东西被连泽虞一扫而落,李其姝送来的那碗粥也不能幸免,一声脆响以后摔的粉碎,冰冷的粥汤四溅在地砖上。
“进来。”
李玉此刻心中只有“完了”这两个字。
他手脚并用的爬过了高高的门槛,他女儿——婉妃娘娘正跪在一旁,一脸惊愕,可还夹杂着隐隐的喜色。
不出他所料,她到现在都还不懂!
李玉仰头望去,皇上正背对着他,站在御书案前。
因看不见皇上的表情和脸色,他心中更加没底。
他趴跪在地上,想了想,哽了嗓子,道:“罪臣……李玉,叩见皇上……”
他前两个字一出口,屋中的人表情各异。
李其姝吃了一惊,有些不解的看着她父亲,她不懂为何父亲自称“罪臣”。
来公公则是恨不得去死。
连泽虞的眉头一直没有松过,他背对着李玉,只因为他不想此刻将他痛苦到扭曲的脸置于臣子之前。
他的手紧紧的抓住了胸口的衣襟,因为他力道极大,那衣襟已经被他扭的迸开了线。
一滴灼热的泪水滴到他的拳头上,他咬了咬牙,将眼泪收了回去,嗓子却是一阵干疼,胸口处更是抽疼的厉害,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李玉。”
“罪臣在。”
“卿知九龄秀否?”
“……罪臣知道。”
“九龄秀昔日同社,曾有艺名叫绿牡丹的伶人,如今为卿之妾侍,此事属实否?”
李玉听到皇上平静的,甚至可称为温文尔雅的询问,额头上的汗一滴滴的掉下去。
“属实。”
“听闻卿当年实是属意九龄秀。”
若还是当年那个自恃才高的年轻的李姿皎,说不定已经出口反讽了。
然而他几经沧桑,有家有子,再不敢莽撞。
他不得不绞尽脑汁的为自己谋求出一条生路来。
他点头道:“是,也不是。”
李玉见皇上并不转身,也没有发问,便轻声道:“臣有罪……昔日当年臣和萧六爷一同观过一场戏,戏名《西厢》,上台的便是绿牡丹和九龄秀,分饰莺莺与红娘。”
“萧六爷?”皇上的声音里露出冷冽的讽意。
李玉急忙低了头:“萧……世子。”
“世子?”
李玉便又改了口,他此时也有些明白过来,将“国舅”两个字吞了回去,道:“萧迁。”
每一句改口,旁边的李其姝眼睛都比刚才略大一些。
六爷,是之前绿姨娘说过的那个人,是商雪袖与之有染的人。
可冠以萧姓,又加上了“世子”二字,李其姝才觉出不对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位“萧世子”的身份,那是太后的亲堂弟!
她垂下眼帘,暗自思忖着:“饶是这次嬉妃再也讨不了好去,却难免将这位萧国舅牵扯在内,万一被太后知道了必定会对我不喜,这倒有些费劲了。”
李玉接着道:“罪臣德行有亏,素日喜欢……”
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养戏子”三个字,可若不说出口,又如何解释他后面的事?
他费力的咽了口唾沫,道:“收用女伶……”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感谢深心未忍轻分付的平安符x2~写到这里……嗯,这也是我想写的另一重,人世间有很奇妙的因果。譬如绿牡丹与商雪袖……
李玉的话音将落未落,皇上已经是冷哼了一声。
“萧迁家世颇厚,多年前定居霍都,宅内也是多有女伶。”李玉说起萧迁的不是,顺畅了许多,又道:“那一场戏,萧迁有位不良于行的女眷看中了九龄秀,意欲为他纳入宅中……臣,罪臣,便起了争风之意。”
连泽虞始终未曾面对李玉,越是痛楚,他反而越想听下去,还有什么。
“罪臣当下便解了信物给了那班主,当时萧迁并未露出要争抢的意思来,还跟罪臣说……”
“说什么?”
李玉叩首道:“臣有罪……萧迁还道臣‘慧眼识珠’……”
连泽虞握紧了手,手背上青筋蹦出,冷声道:“听闻卿又将九龄秀换了绿牡丹。”
“是……”
李玉不敢抬头,手紧紧的扒着地砖的缝儿,仿佛这样能让他有所抓靠一般:“原本,第二天是要抬九龄秀进府。”
他感到这一瞬间一阵杀意起自皇上的身上,急忙抖着声音道:“罪臣罪该万死……臣府中一位师爷带了萧迁吟咏绿牡丹的一首七绝,甚是香艳。”
李玉生怕皇上不相信他,幸而这首诗仿佛长在了他脑子里一样记忆犹新。
他急急忙忙的道:“那诗曰:碧似轻浪翠似烟,如此花容自解怜。仿佛姓名犹可忆,风流应唤绿牡丹。罪臣便以为萧迁对九龄秀未动心思是因为他早已相中了绿牡丹……罪臣方才说了,罪臣爱争风,于是抢先纳了绿牡丹。”
连泽虞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只觉得一阵阵恶心——看戏的和演戏的……这才是真正的伶人圈子……
他道:“为何不干脆两个都纳了。”
“咚咚咚”的磕头声从他身后传来:“罪臣不敢……”
李玉岂敢说当年比较之下,觉得九龄秀青涩而绿牡丹妖娆?
他只得道:“臣得了绿牡丹,便让人再去赏赐,只是那戏船听闻已连夜离开了霍都……臣只当他们不识抬举……罪臣……臣后来在萧园中见过一次九龄秀……因她打扮随意,臣……臣以为……”
他话中有未尽之意。
连泽虞既是明白他急于辩解的心思,但心中的一股子厌恶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而更让他难受的则是,即便苦痛的要疯了,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李玉那时是被萧迁糊弄了。
连泽虞原先还心存侥幸,若李玉今晚不来,那么李其姝或许只是道听途说,因为嫉妒而疯言疯语。
可李玉来了……他不顾宫门下钥,叩门求见!
那一刹那他心如刀绞。
李其姝并未亲历,转述那绿牡丹的话,或许有不尽之处,可也被李玉的回答补成了全貌!
不过隔了一个晚上而已,第二天李玉就知道了萧迁的诗。
可那一个晚上……
连泽虞压抑着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一个晚上有什么事能让萧迁出了手,用了这样的计策,换回了九龄秀……
一个什么名气都没有的女伶……
连泽虞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李玉看不到他神色有异,此刻他能说的,也都说完了,便再次跪伏在地上,边磕头边道:“臣罪该万死,臣不该酒后无德,觊觎……觊觎……”
他嘴上连连为自己告罪,心里却喊了无数次冤枉!
那时候谁能知道商雪袖竟然被皇上看中了!
连泽虞无知无觉的苦笑了一下,声音异常的稳:“卿何罪之有?”
李玉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
但是商雪袖既然成了皇上的禁脔,那他过往这一切,就是有罪!
连泽虞终于开了口,那是一阵夹杂着怒意的冷笑,那听起来极轻可入耳极重的话,如同夜里刮过的一阵风,又如一阵滚雷,落入了李玉的耳朵。
“卿真是眼光不俗!”
李玉趴在地上,原本年轻时嘴皮子极为利落、常与人舌辩的他此刻嘴里只有茫然、惊恐的嘟囔声,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敢”,还是“不该”,他自己个儿都不清楚了!
就在他头也不敢抬的请罪中,连泽虞已经拂袖出门而去!
来公公急忙跟了出去,不过走了几步,连泽虞已经停了脚步,头也不曾回,道:“滚回去,谁也不准跟过来。”
来公公急忙又退了回去,左右看了一下两边儿守门的太监,想了想,李家父女是完了,可他不想跟着死啊!
如今他只能在这守着——皇上没有下什么令就走了,他就得看牢了里面的两个人,也得看牢了这俩太监,一个字都不能传出去!
御书房里李其姝已经被李玉重重的扇了一个巴掌!
李其姝的脸一下子就被打的红肿起来,她捂着脸,不解而委屈的道:“爹?”
李玉看着眼前的女儿,这是他原本极为懂事的女儿,或许就是她太懂事,太有手段,便什么都敢做……
李其姝犹自不服气的道:“爹!您打我?您不知道女儿在宫里过的什么日子!”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因为有嬉妃在,皇上他都不曾正眼瞧过我……”
李玉想冷硬的说她一句,这样的结果本是她和盛氏自作自受,可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看着李其姝:“无论嬉妃是否受宠……你是要告诉皇上,他的嫔妃早已被人染指?”
李其姝反而“吃吃”的笑了起来,眼神明亮,摇头道:“不会,爹,我只是想告诉皇上他被蒙蔽了啊,那嬉妃根本不配得到皇上的宠爱,不干不净的……嬉妃倒了,皇上会宠我的,会的……”
李玉看着执迷不悟犹在做梦的李其姝,声音因为失望而降了下来,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嬉妃备受宠爱……你不懂……”
嬉妃是商雪袖!
曾率了近半数的名伶唱戏声援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
曾捐资酬军!
曾两出戏唱垮了西都!
那么一个素日里自律的太子,登基以后用了密信之道遍寻商雪袖,后来更是秘纳进宫……
就在前不久,皇上还为了这个敲打了一番朝臣。
李玉红着眼睛,沉声道:“龙有逆鳞,”他双手已经不由自主的抓住了李其姝的肩膀:“商雪袖……是逆鳞!逆鳞!你知道吗?”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大家挺住啊……
李玉一把推开了李其姝,李其姝便摔倒在地上。
他看着李其姝,心中交织着冰冷和怜惜两种情绪……那是他唯一的嫡女啊!
他苦笑了数声,对着李其姝道:“你应该祈祷此事与萧六无关……这样儿我一家性命或可保全,否则,全家都难逃天威震怒,第一个死的,一定是婉妃娘娘你。”
他对着李其姝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道:“为父……从来不说笑。”
李其姝怔怔的看着李玉严肃的脸孔,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筹谋了那么久,派了人光是霍都、南郡就走了两趟,一层层的抽丝剥茧,从上次之事开始,到现在的几个月中,每个晚上倒有大半时间都无法安睡,为的就是这一日。
她曾想过,皇上必是被欺瞒了,她若揭穿那个戏子的真面目,皇上必定会感激她,会喜欢上她的……
可这是御书房,这是连城宫中,父亲夤夜叩开了宫门请罪……
从哪儿看,都不是玩笑!
父亲说的是真的……
李其姝打了一个寒战,继而接二连三的打了一个又一个,再也抑制不住无休止的颤抖,她跪着扑了过去,精致的妆容早已糊成了一团,哭道:“父亲,救我,救我!”
————
夜里突然起了风,天上那一角原本看起来就像要完全闭合上的弯月,仅有的淡淡清辉也被大团大团的云朵掩盖了起来,黯淡的灯光似乎不足以照清楚连泽虞脚下的路,使得他脚步有些摇晃。
他身前身后远远近近的灯,将他的身影映衬的无比的凌乱。
而他脑海里也是无休无止的闪现着各种凌乱的片段。
时而是西都的那场雪夜里商雪袖承欢时蹙眉忍受的痛楚表情。
时而是太后前不久痛心的冲他喊着:“这样的伎俩多的是!”
时而是商雪袖怯怯的指着那搭在椅子上的戏服,说着:“莫要嫌我轻浮。”
时而他母后用轻蔑的口气跟他说:“青楼的女子哪个没有这样的手段,让那些浪荡子弟夜夜做新郎?”
渐渐地,有些片段便更加的清晰。
即便是最亲密的时候,她也偶尔会提及萧迁……
在西都的时候,她不愿意跟他走,在南郡的时候,她仍是不愿意顺从他的安排,而是从萧园去了别的地方……
他那时是怎么想的?他想,她既然是明剧大家,她对明剧割舍不下,也是应当……可,真是如此么?
就算是现在,她提起萧迁也仍然语气中带了歉疚和遗憾……因此在长春园的书房中,有那么多给萧迁写的东西。
风声大作,将连泽虞的袍袖吹的猎猎作响。
为了离她近一些,她在长春园,他在醴泉宫。不过隔了一条御道,所以连泽虞很快便看到了长春园在夜色中的轮廓。
他拍开了门,守门的太监吃惊中还带了少少的惊喜。
可连泽虞只交代了一声“守好门”,便独自一人朝着幽深寂静的春夜深处走去。
又是一年的桃李花开,夜色中弥漫着残留的花香,可想而知,到了白天,春花盛放,该是何等的峰狂蝶浪,香浓诱人!
连泽虞不禁笑了出来。
为免她孤寂,怜她以前住在萧园,怕她住不惯连城宫中像景阳宫、清欢宫那样光秃秃的深宫大殿,便特意为她重新修缮了这样的地方……是不是这会让她更加思念故人?
他可真蠢啊。
寂静的园中他的笑声如此响亮和刺耳。
连泽虞又想起了那一晚的宴请,萧迁的殷勤,她突然的造访,后来……萧迁作为主人反而离席而去,单单留了她陪客,拿捏的当真是分毫不差……这些事情,他原本不愿意去想,而今一幕幕却无比的清晰!
真是一对好师徒!
夜色已深,主屋内能看到还有灯光。
连泽虞毫不犹豫的踹开了门。
他本是练武之人,盛怒之下,那门扇竟然一下子便脱落了!
屋内自然是一阵慌乱,正在伺候的梅珠手中的脸盆“铛”的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水泼的到处都是,她还未来得及跪下请罪,连泽虞已经冷冷的道:“滚出去。”
宋嬷嬷也在屋内,正要询问,连泽虞又道:“你也滚。”
瞬间屋内伺候的人便走了个一干二净。
商雪袖脸色苍白的看着连泽虞,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何他如此震怒,只觉得慌乱无比和一阵莫名的不安。
而连泽虞看到她身后,书房中灯光明亮,桌案上可见正在写着什么——想也知道,定然是写给萧迁的,心中便是一阵锐痛。
他想挤出一个冷冽的表情,可最终失败了,什么东西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他道:“阿袖,你……是……你是不是……”
他终于哭出声来,手重重的砸在方才门扇劈裂下来的门框上,他背过头去,丝毫感觉不到拳头被那门框上锐利的木刺扎上。
商雪袖心里一紧,向前走了几步,心疼的叫道:“阿虞……你的手啊!”
连泽虞胡乱用另一只手抹了把脸,再次转过头,看到商雪袖正关切的看着他,神情不似作伪。
不似,不似而已。
他反复吸着气,却始终没法平静,只有更多的酸楚和痛苦随着眼泪涌出来,他横了心,待要开口问出来,嘴唇却只是在那里哆嗦,怎样都发不出只言片语。
“啊——”他长嚎出声,眼睛已经通红,咬着牙道:“你和……萧迁……是不是、是不是……”
商雪袖瞬间明白了。
她摇头,很迫切的、很着急的看着他:“阿虞,没有!不是!”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无辜,澄澈的双眼那么漂亮,微启的开开合合、正在辩白的红唇也那么美,轻蹙的双眉,眉心处的皱起仿佛受了极大的冤屈,真让人不由自主的要相信她。
她多聪明啊!
连泽虞看着她,心想,得到这样的答案,一点都不意外,他的话甚至都不完整,可她便一下子猜到了,她知道他问的不是师徒,不是同行……
她似乎时刻准备着有这样的一刻,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中二少年要发疯了……我是坏人~~爬走~~感谢深心未忍轻分付昨天的推荐票红包,感谢雾非雾在书城的打赏~感谢紫霄风羽的月票x2~
连泽虞闭上了眼睛,最后两行热泪便被他关闭在眼帘之外,直至流尽。
他再度睁开眼睛,里面再也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如同死灰的冰冷。
他一句句的道:“你昔日艺名九龄秀,是个没名气的小角色,因为在霍都演了一场西厢记,李玉原本看中了你,可后来萧迁却出手救了你,李玉弃了你而纳了绿牡丹。”
“萧迁为什么救你?”
“那时候的你有什么能被他看中的?”
“不过一夜,你如何能让萧迁出手?”
“大岳小岳乃是寄情山水的雅士,寻常世家的子女难能请他们教授书画,为何萧迁能请了他们教你?”
“你在萧园,是何身份?”
“萧迁之女徒?”
商雪袖嘴唇颤抖着,听着他暴风骤雨一般的问话,一句一句,每一句声音都那么轻,可里面夹杂着能砸死人的讽刺和轻蔑之意。
待到说到“女徒”二字,已经含有了那么*裸的意味。
她摇着头,可却不由自主的随着他一句句的问话后退着,可他却紧紧地逼迫过来,嘴里不曾停过。
“还是……萧迁的禁脔?”
“不,不是……”
“萧教习的本事天下闻名,你有什么本事让他教你?”
“或者,你拿什么换取他栽培你做明剧第一人?”
“不是,”商雪袖的眼睛也红了起来,她狠狠的忍住了,她不应该流泪,她道:“你不懂,你不懂,不要这么说明剧……”
“是啊,我是不懂。”连泽虞嘴角露出了不在意的轻笑,轻笑中又含着几许失落。
“我不懂你和我的好舅舅之间……”
“不是,不是!你不能这样说他……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连泽虞再一次无谓的笑了笑。
可他觉得心里汩汩的冒出了血,即便这个时候,商雪袖并不会去为自己辩解,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迫不及待的为萧迁说话。
“他是哪个?”连泽虞又靠近了一步。
商雪袖被他冰冷的注视着,浑身都如同浸在冰水里,整个心由内而外的冷了起来。
她猛地警醒过来,她在做什么……
她猛然间想起了宋嬷嬷的话。
人世间的男女之情,最禁不得这样儿挑拨,情爱愈深重,对心里边儿那个人愈看重,就愈禁不起。
她和阿虞之间,哪还经得起这样的风浪?
阿虞是帝王,原本就对这些戏啊曲啊并没有什么研究,也不该懂这些,她在较什么劲呢?
商雪袖迎着连泽虞走了一小步,已经到了他近前,双手伸了过去,道:“阿虞,你怎么了……你信我啊。”
她咬着嘴唇,虽然不愿意说,但是到底还是有些羞怯的道:“在西都的时候……”
就在她的双手即将碰触到连泽虞的双臂的时候,连泽虞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商雪袖有些怔忡的看着空空的双手,阿虞避开了她。
她勉强的笑了一下,虽然这样剖白让她感觉内心里耻辱非常,但仍然继续道:“在那间屋子里,我和你是第一次……你知道的……”
她的手再度向连泽虞伸去,这次连泽虞没有后退,只是轻轻的挡开了她的手,道:“那一晚阿袖所有的话我都记得。”
商雪袖再次看着自己的手,又抬了头,看到连泽虞的幽深的、黑漆漆的瞳仁中似有风暴涌动一般,可他的面容却那么平静。
他道:“我愿意相信阿袖。”
他说他“愿意”相信。
商雪袖觉得这句话仿佛如同一瓶毒药,从她头顶灌入,于是仿佛她脑子、心中便痛不可挡起来,她的四肢也仿佛失去了知觉,她内心有什么东西从顶端慢慢的碎裂着,崩塌着,一片片的跌落着。
那些碎裂的、崩塌的、跌落的东西,不知掉到了何处,无从寻觅。
她皱着眉头,费力的道:“阿虞,你说‘愿意相信’,不是说‘相信’……”
连泽虞嗤笑了一声:“阿袖,你何必这样认真。罢了,”他道:“那我就对阿袖你说,我相信,好么?”
商雪袖怔怔的听着,她无法分辨这句话到底是认认真真的,还是敷衍的,可是她并不是想要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不好。”她看着连泽虞,他怎能这样对她?“阿虞,你听了谁说了什么话……”
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就流淌了下来,她想做她所能做的一切来挽回这眼见在消逝的一切,她道:“你怎么了?你不能这样……”
她的声音高了起来:“你不该听了流言蜚语而来疑我!”
“流言蜚语么?”连泽虞抽了一口气,努力的维系着平静而冷淡的语气:“今夜之前,我不曾相信过,连城宫中,因乱传话而被杖毙的奴才已有十余人之多!被毒哑了去做苦役的也不在少数!我母后骂我要成为桀纣之君……”
他再度笑了起来:“我曾经无数次的想,我对你不起,负你良多,所以……”
他转了个圈儿:“长春园中,这屋内陈设,样样仿着萧园之例,尽我所能,愿你在这连城宫中拥有一个家,我竭尽全力的护着你,信着你……阿袖,阿袖……”
他心中恼恨非常,既是恨极了商雪袖,又恨极了自己。
就算是如今,他都无法也不忍动她一根手指。
他声音听起来伤极痛极,嗓音暗哑,而又夹杂着些许破音。
他无法再直视商雪袖的脸孔,只皱了眉头,用手捂上了眼睛,方才受伤的地方渗出血色来。
“没有,不是……”
商雪袖道:“阿虞,我没有负你,从来没有,我没有骗过你,从来都没有……”
她再度伸了手,一把抓住连泽虞的衣服,已经不管不顾的踮起脚,贴上了他的嘴唇。
那触感柔软而湿润,就在昨天,还让连泽虞沉迷而贪恋,不,直至现在,他也不愿抗拒。
他被商雪袖吻的微张了嘴,一阵咸咸的苦涩便从她的唇传到了他的口中。
她的手也慌乱的摸着,仿佛只有触及到他,她才有了依仗。
她口中不停的在否定着一切。
连泽虞再次闭了闭眼,一把将商雪袖推开,道:“够了!”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暖苏的月票x1,感谢千黛977的平安符x3~
商雪袖被他推的一个趔趄,还来不及反应,又听到他皱着眉头道:“别碰我。”他的眼神中带着厌恶,仿佛看着的自己真的是一个不洁之人。
商雪袖张了嘴,瞬间一股泪水便流了进去,她仍喃喃的道:“不是,那个晚上,阿虞,我只是不想被李玉抬进都护府……我只是求六爷帮忙……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做……”
“别说了……”连泽虞听到“六爷”二字,本就厌恶,再听到商雪袖口中的“我们”,心里再度涌起了深深的嫉恨与痛楚,道:“别说了……我说过,我信你,阿袖,别说了!”
“你根本就不信!”
商雪袖睁大了眼睛,她擦了眼泪,却总也擦之不尽。
她慢慢的笑起来,道:“你根本就不信。”
她又语无伦次的道:“你还是信了,你信了……你信了她们的,太后说的话你压根就没有忘记过!这次又是谁……我猜猜,婉妃?”
她的脸疯狂而凄艳,道:“那必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子,说的也是……选入宫里面儿的,哪一个不是世家贵女、宦门闺秀?对比之下,我何等的脏污不堪!皇上心中就是这么想的吧?”
她怎么会忘记凄风苦雨的黑夜里,在萧迁房间里绝望的一夜?
那是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回忆的创口,她曾经真的走投无路,曾经真的想拿她那时还唯一有点价值的东西换一个自在……
所以她离了萧园以后,固执的起了“雪袖”这个名字,时时的警醒自己……
如今被这样猝不及防的撕开来!
西都那晚,一夜春情,他可知道她内心有多庆幸,又有多感谢萧迁?能让她以清白之身等到心爱之人……可终究成了一场镜花水月。
她笑着,又哭着道:“皇上,你自打出生就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你怎么会懂……”
连泽虞倒退了几步,一颗心如同被巨石碾压过来又碾压过去,他恨不得听不到商雪袖的话。
她这是承认了么……她承认了……
他摇头,“不,我不信。”
他不愿意相信,换成他不愿意相信,他道:“即使是真的,阿袖,我……”他咬了咬牙,再度忍住眼泪,道:“我想我也能……”
“原谅?”
商雪袖哈哈哈的笑出声来,心中一阵阵的荒唐的、可笑的感觉抑制不住,他说“即使是真的”,他在施舍谁呢?
她得不到他的信任,她也不要这样的施舍。
连泽虞被她的笑声刺激的几乎发了疯,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她有什么可理直气壮的?
他大踏步上前,在这个夜晚,第一次用双手触碰了商雪袖的身体,他的手牢牢的握着她的双臂,道:“你看着朕,你看着朕!朕说不介意,便不介意……”
他咬咬牙道:“朕认了!”
他的伤口猛地绽开,血沿着商雪袖的胳膊流了下来。
商雪袖的胳膊被攥的极痛,她看着连泽虞的双眼,那双眼中满含哀恸,她不再发笑,而是重又痛心起来,她的阿虞……
她又有些懊悔起来,她应该好好的跟他说的,不应该置气,她只希望这是一次和以往一样的风波,他们能度过去。
而在她努力想着该如何开口挽回时,连泽虞一字一句的道:“萧园中,萧迁设宴,是何用意?”
他一言不眨的盯着商雪袖,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表情。
然后他推开了她。
他轻轻的笑了起来,笑到浑身发抖,他道:“没想到萧迁还是个极好的商人,莫不是觉得你奇货可居?”
方才发问的那一瞬间,他自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商雪袖眼中慌乱,嘴唇蠕动,似要辩解,但却没有开口。
原来,她真的知道萧迁的用意,一股浓的如同夜色的绝望席卷了他。
而商雪袖骇得退了一步,她跪在了地上,她就算是被连泽虞比做货物也就罢了,可不该将六爷牵连其内!
六爷他怎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连泽虞完全想错了,六爷从来没有图谋过什么……
六爷只是想假手于他,让她懂得情爱之事,可这样的事,又要怎么去分辩?
她磕头恳求道:“皇上,六爷一生只沉迷戏中,恳请皇上莫拿他比拟吕不韦,六爷设宴原本不过是……家宴。”
连泽虞居高临下的看着商雪袖,她再度为萧迁求情。
萧迁也算是为了她倾其所有的教授她,她连奇货可居都知道,吕不韦不但囤积了“异人”这样的货物,后来更是献上赵姬。
所以她才慌张求情么?
所以她宁肯对自己说谎么?
连泽虞只觉得心肺间一阵阵的抽痛,仿佛要呕了出来,他道:“既是宴请,便应提前告知,闲杂人等不应前来,为何你会出现在那里?”
“为何萧迁中途离席?”
“为何只那一次爱妃称他为师父?而入宫后从来都称他‘六爷’?爱妃倒是说说,你二人真是师徒么?”
“不过两次短短晤面,爱妃何以便对朕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先是前线捐款,后是西行献唱?”
商雪袖一直跪在地上,随着他每一句话问出来,她都不知该如何辩驳。
告诉他,原本就是情不知所起,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也不会信吧。
他连珠炮一样的开口问着、说着:
“你去西北,朕曾询问萧迁你的下落,他言称不知,可爱妃处实则有他当时来往的信函……”
“萧迁视你如同珍宝,很是防备朕,竟然胆敢谎言欺君。”
“你这个‘青衣魁首’归隐之后,传言纷纷,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商雪袖被曲部主事、怀远侯世子萧迁纳入后宅!”
“爱妃入宫之后,萧迁曾有信至朕处,说是爱妃一无显赫家世,二无靠山势力,随信附着票号和信物,供爱妃平日打点花销之用,那数目……”
连泽虞的口气愈发震怒:“好一个大方周到的萧六爷!”
“爱妃与萧迁,”他冷冷的道:“什么样的往事,姑且不论,萧六又将爱妃转手引荐给朕……”
“你二人把朕当什么人?”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突然脑补咆哮帝演这一出的场景(妈妈咪呀……太*)
连城宫中,一夜之间似乎换了模样。
在宫妃们还来不及收回对婉妃的羡慕和嫉妒的那个凌晨,婉妃被人架回了景阳宫。
贞昭仪自打失了孩子,原本就浅眠,她迷迷糊糊中被一阵极细极轻的声音弄醒,赤着脚走到了门口。
她的住所,原本是李其姝的住所,二人位份一个升一个降,自然居处也改换了。
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眼睛一下子便瞪的滚圆,她的手紧紧的塞到了嘴里,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在空旷的景阳宫正殿之前,天色泛着微白的光,一片寂静之下,婉妃贴身的春喜正被人用白绫绞住了脖子。
贞昭仪骇得全身都在抖,可偏偏眼睛仿佛被吸住了一样,离不开春喜那泛着青的脸。
春喜的手如同曲张的鸡爪一般,尽力的伸向了她所在的方向,然后倏地垂了下来,无力的晃动着。
贞昭仪牙齿咯咯咯的响着。
那可怕的场景还在继续着,十数个侍卫轻声的快步的搜寻着婉妃处的太监宫人,竟无一幸免,最后俱被一个个无声无息的拖了出去,景阳宫就如同没有染血的修罗场。
她不知道这些侍卫什么时候才走,她不敢动一下。
待等外面没了动静,又有太监拿了托盘径直向正殿走去。
那托盘上放着一碗东西。
贞昭仪又惊恐起来,紧盯着那太监那是皇上身边儿的来公公,他身后跟了两个禁卫,直接进了大殿。
贞昭仪急忙跑回到屋中,将绣墩推到了窗子下面,爬了上去。
景阳宫的大殿,原本点着烛火,那烛火仿佛突然摇动起来一般,从大殿中透出来的光顿时也变得忽明忽暗,映在窗子上的人影也剧烈的动着,现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来……
在黑暗中,贞昭仪一言不眨的盯着那里,直至景阳宫正殿整个都陷入一片黑暗,再无半点儿光亮。
“哐当”一声,贞昭仪惊的回过神,看到来公公对着两个侍卫摇摇头,轻手轻脚的将那门关上,又在外将门闩上,上了锁,这才彻底的离去。
天光大亮的时候,睡的极沉的绣草才醒了过来。
她睁了眼,发现贞昭仪已经不在床上了,急忙起了身,四处张望,看到贞昭仪坐在窗子下面的绣墩上,正是个背光不容易看见的地方,倒吓了一跳。
“昭仪,您又睡不着了么?您也不穿好衣裳,再着凉了可怎么好?”
绣草边整理着床铺,边不停的唠叨,见贞昭仪一动不动,也没个反应,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她赶忙过去,一摸,贞昭仪的手冰凉凉的,脚上刚才她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也没穿鞋子。
“昭仪!您别吓我啊,您怎么了?”
她这边对着贞昭仪干着急,那边绣兰已经急匆匆端了热水进来,将热水盆子哐的一下放在桌上,也顾不得溅了一桌子的水,跑过来道:“昭仪,昭仪,出事了啊!”
绣兰一脸兴奋的边走边道:“听说婉妃患了恶疾……昭仪,您这是怎么了?”
她才觉出不对劲来,和绣草两个人将浑身冰凉的贞昭仪弄到了床上,又盖了两床被子。
贞昭仪这时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拥着厚厚的被子,仿佛这被子如同她最坚硬的铠甲一般,抬头神色恐慌的道:“婉妃……”
绣兰道:“皇上已经下了旨,婉妃患有恶疾,封了景阳宫的正殿……”
贞昭仪心神已经回到了昨天夜里,那碗东西……
她原以为婉妃是要被赐死了,可看了那么久,也没有抬了人出来。
可“恶疾”两个字一出,以后连正殿的大门都出不来,更别论伺候皇上了。
不,她又抖了起来,光是一个“恶疾”,怎么会连她用的人都杀死了?
贞昭仪枯干的手掐住了绣兰的双臂,道:“她,昨晚去了醴泉宫……”
绣兰不以为意,“呸”了一声道:“当时就觉得她不是好东西,只有昭仪相信她,一上了妃位,就迫不及待的去争宠,竟然患了恶疾,活该!”
贞昭仪摇头道:“不是,不是……她一定是得罪了那位……”
“哎!”绣兰这时才想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将绣草也拉了过来,低低的声音道:“那位也出事了。听说昨天夜里,长春园也被封了,门外贴了封条……这事儿可不能出去乱问……”
绣草听到“封条”两个字,吓了一跳,也轻声问道:“那还怎么进去人啊?里面的人岂不是活不成了?”
“你傻啊。”绣兰道:“里面已经空了。”
“那那位呢?”
“不知道……”
一个晚上四妃当中就有两个出了事,偏偏当晚太后和皇后都不知情!直到皇上传了口谕!
口谕上只说婉妃恶疾,皇上念及李玉劳苦功高,已经派人亲自照料衣食,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景阳宫大殿。
齐淑自然听懂了皇上的言外之意!
这是皇上自己出手料理的,她不得插手!
她皱着眉头在宫内走了几个来回,沉声道:“太后娘娘可知情?”
那传口谕的太监躬身道:“奴婢不知。”
齐淑只得点点头,让那太监下去,白芩道:“娘娘……”
“婉妃……罢了。”齐淑皱着眉头,若真的是“恶疾”,何必又说不得靠近大殿?
她只知道婉妃昨夜去了醴泉宫,因嫔妃们做好了汤汤水水争宠献媚这样儿的事常有,所以她并没有太在意。
但现在看来,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儿,而且与长春园有关!
长春园一夜被封,她不晓得该不该问,毕竟事关嬉妃,齐淑双手绞拧着,道:“随我去见太后娘娘。”
萧太后此刻已经到了醴泉宫。
此时是早朝过后,萧太后恰好在宫门口遇到了下了朝的皇帝。
即便不明所以,但萧太后一下子便注意到了皇上眼圈青黑,脸色极其的差,甚至脚步都有些虚浮起来,见到了她却还是强提了精神冲她请安,微笑道:“母后。”
萧太后心中立刻揪了起来,却不便在门口发问,进了醴泉宫落座了才前倾了身子,担忧的道:“虞儿。”
她许久不曾这样喊过皇帝。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年过去啦好惆怅啊!感谢煮妇爱读书的平安符
♂
在庆佑帝还在的时候,庆佑帝独宠丽贵妃,她和虞儿,曾经是最紧密的同盟,母子连心,祸福相依。
她的话音一落,便清清楚楚的看到皇上的脸上一刹那露出了伤心而委屈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她只在皇上幼时,只有几岁大的时候才看到过。
后来随着他年岁增长,越来越成熟、坚毅,就算是最难的时候,就算是看到丽贵妃所出的那个皇子,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表情。
她原本是来过问为什么婉妃就突然患了谁都觉得蹊跷的“恶疾”,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会儿,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什么。
萧太后道:“虞儿,是不是那女人……是不是?”
连泽虞摇了摇头,端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一夜不眠,在以往打仗的时候是常有的事儿,他第二日照样神采奕奕,可这次……
他只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他却不能在他母后面前露出疲态,更不能晕倒,不然——商雪袖就真的活不成了,他的母后也是有底限的。
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不忍心,碰不得,伤不得。
他对萧太后露出不在意的笑意:“事情都过去了,儿子都处理完了。”
萧太后知道自己猜对了,那个来路不明的戏子,只有是她!
当真是祸水,将她可怜她的虞儿弄得这般憔悴。
她站起身来,坐到皇上身边,拍了拍他的手道:“哀家知道皇帝是聪明睿智的帝王,明白了就好。”
想了想又道:“哀家也知道皇帝是个长情的人,心又软,若是……”她眼中带出了厉色:“哀家可以替皇帝处置了她。”
萧太后自是希望自己来处置的,商雪袖生就一张绝色的脸,加之原本就是演戏的,惯会装模作样,若是皇上亲自处理,难免又要不忍不舍。
然而她还是失望了。
连泽虞道:“这就不劳母后了。朕也没有下狠手的意思,只是,嬉妃有欺君之罪,朕以后也不会再幸了。”
这结果,萧太后能接受。
固然此刻连泽虞还会称呼商雪袖为嬉妃,并没有夺了封号的意思,可是君无戏言。
她信他的儿子,若说不会再临幸那个戏子,就定然不会再碰一下——后宫中的女人,若是不能承宠,还有罪在身,总有一天,会消失在帝王的心中。
萧太后只是可惜婉妃,不知道为什么李其姝那么好的姑娘却牵扯其内,竟然折了进去。
连泽虞强撑着精神送走了萧太后,便躺倒在长榻之上。
来公公从昨个儿夜里开始便心惊胆战的,生怕皇上一个不高兴就杀了他灭口,此刻哪有不殷勤的道理,急忙帮忙盖了被子,又奓着胆子摸了摸皇上的额头,吓了一跳道:“皇上,奴婢去请太医过来。”
连泽虞闭目摇摇头道:“不可……你那里有什么能吃的药?”
来公公跪了下来,眼泪就挤了出来,道:“皇上哎,奴婢的药那是什么不入流的药,您这万金之体怎么能吃……”
“拿来。”
“哎。”
连泽虞胡乱吃了几粒药,复又坐起身来,沉着脸道:“传下去,若太后知道了,朕只管拿醴泉宫的人开刀。”
来公公轻轻应了一声“是”,不用皇上交代,他也知道,有两件事不能传出去,一是皇上身子不爽利的事儿,二便是那位嬉妃娘娘了。
但这两件也是有些个关联的,若是前者被太后知道了,前脚刚走的太后一定会挖地三尺也要把嬉妃刨出来。
萧太后坐在车辇中,扶着额头,缓缓的回忆着皇上的话,待想到“欺君之罪”四个字,她心中一跳。
商雪袖现在就已经在这宫里了,有什么可欺君的?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更何况事事都有人盯着,压根就不可能在宫里有什么欺君的罪过!
难道是以前的事……难道真的被她说中了?
一下子她留了很久的指甲就被她自己个儿掰断了,她抬起了并不算很苍老的手,那指甲上的断齿隐约可见,这事,却是只能遮着盖着,不然皇上的脸面何存?
她用手指慢慢的摩挲着,体会着摩擦的轻痛,忽的道:“玉帘。”
跟在旁边的玉帘应了一声:“太后娘娘?”
“再去一趟醴泉宫,就跟皇上说,既然长春园封了,哀家这里还有各宫都缺了几个人手,想把原先在长春园当差的人要了过来。”
“是。”
“长春园……”萧太后琢磨着,又摇摇头,现在还不是要长春园的时候,便道:“无事了,去吧。”
海公公早就等在了钟粹宫门口,老远看到了太后的凤驾,一路小跑的迎了过来,道:“太后娘娘,”便扶着萧太后下了车,便道:“皇后娘娘来求见太后,在这等了有一会子了。”
萧太后不置可否,进了大殿,才道:“让她进来吧。”
齐淑快步走了进来,请了安以后坐到下首,急急的道:“母后,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了?”
萧太后看着齐淑,原先觉得也是个稳妥的世家之女,怎么现在也是这般张张狂狂的?
“皇上不曾下过口谕?”
齐淑还没发现萧太后已经不太高兴了,继续道:“臣妾就是早上收到了口谕,可到底怎么回事啊?”
萧太后声音重了起来:“就是口谕上的那回事。皇上金口玉言,遵从就是,可传话到各宫?”
齐淑嗫嚅道:“臣妾心中着急,想先来问母后讨个主意……”
“那就是还没传谕了?”
萧太后皱着眉头,质问道:“你是皇后,统管六宫,要和哀家讨什么主意?一个上午,各宫连个准信儿都没有,看到景阳宫和长春园的事,更要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你便是这样做皇后的?”
齐淑急忙道:“臣妾这就传口谕下去,那嬉妃……”
“不要再提嬉妃。”萧太后道:“从此连城宫中不再有嬉妃。她的事,皇上会亲自料理,你也莫要去找皇上寻根问底。”
她将声音放软了下来,道:“时间长了,皇上也就淡了,你别冒了傻气,在皇上面前提,不是时时提醒还有这么个人吗?”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
齐淑眼圈红了起来,道:“臣妾谢母后指点。”
“嬉妃和婉妃出了事,虽然四妃连去二妃,但皇上不曾褫夺封号,你也不要心急,嬉妃既去,你做皇后的,自然要先为皇帝孕育嫡子。”
齐淑便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但下一句话却让她心里复又冰冷起来。
萧太后道:“好好安排好宫里的嫔妃侍寝。你是皇后,原先有嬉妃在,皇上又宠爱她,就算是哀家说皇上,皇上也不听,何况是你呢?哀家也体谅你那会子的难处。可现在嬉妃不再是个阻碍了,你若还是不能让宫里的女人为皇上开枝散叶,这便是失职了。”
“是。”
齐淑回到坤宁宫,拿了茶盏想摔,到底还是没摔下去,沉着脸道:“去,传我口谕下去。婉妃患有恶疾,需处静室调养治疗,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景阳宫正殿。再和那些嫔妃们说,长春园和嬉妃的事是皇上亲自料理的,谁也不得瞎猜暗传,更不得私下里打探!管好自己手底下的人,若触怒龙颜,本宫也保不了她们!”
前脚传口谕的太监刚走,齐淑便将白芦叫了过来,道:“你去景阳宫,”她揉了揉额头,道:“景阳宫不合再有旁的嫔妃在了,让她们拾掇拾掇,搬到晚晴宫去。”
虽然有皇后极丰厚的赏赐,权妃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终究也是露出了怒色。
她尚未承欢,结果宫里又因为婉妃“恶疾”,从景阳宫一下子搬进来若干嫔妃,住到了晚晴宫的侧殿中,怎能让她不气郁?
齐淑听手下的人禀告权妃将一屋子的东西都砸了个七七八八,只细细的品了口茶,道:“从本宫的私库里,再配上差不多的送过去。权妃是权老将军的孙女,就这么一点儿血脉,任性一些也是有的,毕竟年纪还小。”
回禀的太监自是聪明的,权妃得了“任性”、“年纪还小”的评语,看来侍寝这活儿,且还有的等呢。
看着人都退了出去,齐淑轻轻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权妃还能发泄不满,可她这个皇后要怎么办?
想到今天萧太后的话,她的手禁不住又抖了起来。
她的嫡子,是她低了头,以不再干涉皇上独宠嬉妃为代价换来的!和太后什么相干?
太后那样的口气,仿佛嬉妃这障碍是她替自己解决的一样!
现在嬉妃无缘无故的得罪了皇上,她凭什么要再将皇上分出去侍寝?还成了她的责任?
然而若干的不甘,和内心的微酸,最终还是只能在皇后的名头下,化成一声长叹。
她走出了寝宫,对着白芩道:“去请娄公公过来。”
————
三月底的天气,南方已经有了些许的暑热。
恰好今天又是个极晴朗的天气,大太阳晒在官道上,赶路的人个个全身是汗,偏偏一丝儿风都没有。
官道上驰来数骑快马,为首的一个背着明黄的包袱,后面紧跟四人,不过一会儿便到了城门处,向那城门守卫出示了令牌,便进了霍都。
那城门的守卫,看着这五人策马奔去,还未及喊一句“走错路了”,便已经看他们拐了个弯儿,不见影儿了。
守卫便嘟囔着道:“李大人不在霍都,这旨意也不知道传给谁的。”想了想又道:“不对啊,传给谁也应该往都护府走啊,怎么反而往反方向去了?”
那五人极熟练的向目的地奔去,街道旁的人纷纷避让,渐渐地人烟渐少,眼前一线白色的院墙显露出来,在阳光下愈发显得墙体干净洁白,墙内的草木青葱郁郁,看在眼中,便觉得心里边儿有了丝丝凉意一般。
为首的下了马,直接到园门处,并不多说什么,只清咳一声,到:“有圣旨。”
看门的不过是和檀板儿、松香相仿佛年纪的小厮,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听都没听到过!
他看眼前这几个护卫打扮的人,也顾不上敢去盘问真假,急忙返身向园内跑去。
为首的才细细的打量起这座萧园来。
萧园并不像一座寻常宅邸,这么长的一截院墙,连个正门都没有,只有个园门,从园门口望进去,里面曲径通幽,花木扶疏,极是端丽。
他们等了没多久,萧迁已经匆匆走来,见到这几个人,眼睛微眯,他们身着的是宫内侍卫的服侍……
想到此,他忙拱手施礼道:“见过上使,正在摆设香案,请上使随我来。”
说罢便有勤快的仆役将几匹马从侧边带了下去,饲喂草料,萧迁引领着五人进去,寒暄道:“不知上使贵姓。”
为首的那个身上的明黄包裹已经被他捧在手中,倒没有什么盛气凌人的样子,平和道:“不敢当,免贵姓刘。”
“原来是刘大人。”
刘大人也不是的将眼光放在萧迁身上打量。
萧迁一身白色的便服,宝蓝色的丝线在领口和袖口处都绣了别致的兰草纹路,外面是一件同色的长褙子,头发整齐的束起,一根白玉簪子插在发髻上,腰间隐隐约约显露出一块温润的白玉佩,不知道哪位手巧的用了宝蓝色的线绳儿做了吉祥云朵络子,这一身当真是雅致讲究,气度非常。
这位世子和当今的圣上有些相像,只是更多了些儒雅和恬淡的书生气,三绺不长不短修剪的精致的胡须随着他走动微微拂动,并不显得老态,反而只觉得别有一种岁月淡泊的、成熟的天然态度。
若是往常,刘大人没有这样的资格与萧迁并列而行的。
萧迁是怀远侯府唯一的嫡子,以后是要袭爵的,更兼太后娘娘便是萧家人,这位萧迁,实是当今圣上的堂舅!
而今,借了这一道旨意,他才侥幸能同行。
想到这道旨意,他不自然的转移了目光,又打量起萧园的草木来,他在连城宫中做着禁卫,倒鲜少能看到南派建筑风光。
一观之下,觉得每一处眼前景致都随着他沿着卵石小路所行而不同,次第展现,时而飞檐一角,时而老枝探头,时而湖石穿径,当真是处处都独具匠心,和连城宫内的长春园有些类似。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嗯~打算从今天起早上设好一天的定时,这样会准时一些~谢谢大家,么么~
不多时已经到了会客之处,香案早已备好,刘大人便解开了包袱请出了圣旨,走到香案后,看到萧迁已经潇洒的撩袍端带,极恭敬的跪了下来,他这才展开圣旨,宣读起来。
萧迁脸上丝毫没有什么触动,只是叩头谢恩后站起身来接了旨意,又让人供上,这才示意旁边的人递过来早已备好的谢仪,这一套下来,自是分毫不差。
到此时刘大人也不得不钦佩萧世子的涵养气度,想了想道:“那萧世子……”
萧迁一笑,道:“既是圣上旨意说即刻启程,我便不好再耽搁,请刘大人和几位大人稍后,我交代一下内眷家事,即便动身。”
他姿容风仪极佳,风度翩翩,态度又好,刘大人也不好拒绝他的请求。
再说,与家眷交代一声原本也是情理之中,刘大人便点点头道:“萧世子尽管安排,妥贴了我们再启程。”
萧迁拱了拱手,转而向竹园走去。
但他尚未走到竹园,事实上他不过刚从客厅那边到了二进的莫忘居那里,赛观音便已经在那候着了。
她神情自然是担忧的。
萧迁笑了一下,迎了上去,道:“观音。”
“有旨意?”
萧迁点点头。
他一个没有实权的侯府世子,任的官职是在曲部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地方,皇上有什么必要亲自派了人传旨命他返回上京?
若是公事,完全可以下令到霍都,由霍都的官员告知一声就是了。可皇上派的人,是内宫侍卫……
唯一的原因,就只能在商雪袖身上。
萧迁不想瞒赛观音,道:“商雪袖在宫里恐怕是出事了。”
赛观音一下子便扶住了他的双臂。
商雪袖“归隐”之后,萧迁曾大病一场。
商雪袖死心塌地要跟着走的人——这人哪怕是任何旁的一个,萧迁若不愿,都会想方设法搅黄了这件事,可唯有这个人是皇上,他只能束手无策。
病好之后不久,徐治得了文又卿的赏识,更名徐碧箫,在一众青衣名角儿中异军突起,不过几个月,便已经和商雪袖亲授的李玉桃齐名,萧迁这才不再耿耿于怀,看通透了许多。
商雪袖已经做的够多了,缘何不能有个她想要的归宿?
只是他到底心中有隐忧。
而今这隐忧恐怕是成真了。
萧迁安抚的拍了拍赛观音道:“我若说这旨意不妨事,我自己都不信。既然牵连到了我,无非就是有人知晓了七八年前的事……”
他看到赛观音露出懊悔的神色,微笑着道:“时隔太久,九龄秀那会儿什么都不懂,我又太过自负,目中无人。出手救她,也丝毫不曾考虑过要维护她的名声,难免漏了出去,被人知道……这样的事辩不清。”
他看尽了世间百态,整日里戏里戏外的揣摩,自是懂得皇上的心思。
若是男人对女人起了疑,便处处生疑,几乎没有消除的可能!
且不论当时出手那个晚上,就算是商雪袖在萧园里不明不白住了三年……也无可争辩。
若商雪袖不过被皇上视作玩物,他尚能活命,只是商雪袖却太过可怜;可若皇上对商雪袖有情,这些往事,足够那位对他起下杀心了。
想到这里,萧迁道:“我有信在书房,你按照信上所说,将这萧园卖掉,卖掉的钱……”
他平静的交代道:“分给园中那些女子吧,也足够她们安稳一生,你遣走她们,一个都不要留。”
赛观音静静的看着他,听着他说的话。
萧迁露出了多年未见的有些俏皮的神色:“只有你,你一定要等我。你去上京吧,勤打听着些……若我死了,你要么陪我死,要么替我守着。”
他顿了一下,轻轻用双手捧着赛观音的脸,道:“就当你替我找那么些个女伶的惩罚吧——你看,最后一个,踢到铁板了吧?”
赛观音便看着萧迁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她将萧迁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拿了下去,后退了几步,庄而重之的施了大礼。
“妾身定不负君。”
————
门声响动,商雪袖勉力睁开了红肿的双眼,她有些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看到进来的是萍芷,才放缓了一口气,肩膀也塌了下来。
“萍芷,”她眼睛亮了起来,在这黑暗中,如同两颗星子一般:“皇上那里……”
萍芷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歉疚的表情——她不是没努力过。
长春园被封,只有她和宋嬷嬷被皇上留了下来,移到了醴泉宫当差,她这样的身份有什么资格说话?只得想方设法的把一些以前嬉妃娘娘用过的物件儿在皇上面前露过,可皇上明明看在眼里,却仍是不发话。
那两颗星子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商雪袖两行眼泪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我受不了了,萍芷……你救救我。”
萍芷快速的放下了碗碟,道:“娘娘,您这是什么话呢……又没有人敢要您的命,您别多想,皇上只是一时置气。”
“不,不是,你不知道……这里的人,他们对我……”
萍芷看着她嘴唇发颤、快哭出来的样子,出言安慰道:“您用些饭,您看这餐饭仍是由四喜精心打理的,一点儿都没变,是照着您喜欢的式样送的,可见皇上心里还记挂着您。”
商雪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眼泪流了更加汹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道:“你去找找宋嬷嬷,我想见宋嬷嬷……”
萍芷扶着摇摇欲坠的嬉妃,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长春园被封,所有的宫人都被打发了,嬉妃娘娘被关在了这里,就算是她,能进来的次数也是有限的,像这次,也是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才让她送了餐饭进来,旁的时候都是由别人看管。
这样的景况,和之前在长春园里千娇万宠的时候,简直是天差地别。
难怪嬉妃娘娘在这儿呆了十来日就受不了了。
可话又说回来,她已经比先帝在的时候,那些关在冷宫的嫔妃好多了!
那些嫔妃吃的都是馊饭馊菜,天冷的时候活活冻死的也有!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明天……高能预警……
在这里,吃的和原来一样,住的也不差。??网?
平日里虽然有人看守,可是,除了不能出屋以外,断断不会有奴婢敢对一个皇上还未落的嫔妃怎么样。
所以在萍芷看来,嬉妃除了精神头儿上差了一些,看起来身上没有什么不同,怎么就如此娇弱起来?
她蹲了下来,握住了嬉妃冰凉凉的手道:“娘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皇上对您……”
商雪袖眼泪又落了下来,摇了摇头。
萍芷没办法,只得道:“不然,娘娘,您还是低头认个错吧……”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嬉妃不停的晃着头,嘴唇也抿了起来,眼睛里露出倔强的神色来,抓着她道:“萍芷,我没有错……这个错我不能认……”
萍芷只好在心里无奈的叹口气:嬉妃娘娘大抵是以为还是先前吗?她给皇上甩甩脸子,皇上便过来哄着她?
这次实在是事出突然,她不知道这次嬉妃犯了什么过错,可显而易见,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皇上这几日,连问都不曾问过这边儿的情况,每天晚上要么在醴泉宫,要么去坤宁宫……仿佛心里再也没有嬉妃这个人似的。
可到底嬉妃当初待自己并不刻薄,萍芷起了身,道:“娘娘,奴婢尽力去找宋嬷嬷,但是也要看皇上准不准啊。”
然而商雪袖心里也有些明白,或许皇上不会同意,即便皇上同意了,宋嬷嬷,也不一定愿意来吧。
宋嬷嬷原本就是因为皇上才看重自己的,如今皇上已经有了恩断义绝的样子,便更不会来了。
她终于亲身体味了天子之怒。
那个夜里,她自己站了起来,既然不信她,如此诬枉她,那就算了。
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勇气,她越过了皇上,直想离开长春园,离开连城宫。皇上拽住了她的手,却被她重重的一耳光打在脸上。
怔忡之下,皇上松了手。
她便跑进了夜色里。
可是长春园早已封了门,那么多的侍卫守在那里。
她回头,看见那条往常两个人经常一起走过的如同夜明珠串起的长径上,皇上负手而立,有人提着灯笼在他身后恭恭敬敬的弯腰而立。大风刮过来,灯笼随着风剧烈的摇晃着,灯光忽明忽暗,简直快要熄灭一般。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他的话她是能听清的。
“你去哪里?出去找谁?萧迁?”
于是她从这话里便也能猜测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嘲讽的、愤怒的。
他有什么好嘲讽愤怒的呢?她也讥笑道:“我若说不是,皇上相信么?”
可是他却再也没吱声了。
那夜晚是多冷啊,风愈猛烈,然后他在风声里挥了挥手,冷声道:“你既然无论如何都不承认……送嬉妃娘娘去南五所。”
她那时候不知道南五所是什么地方。
现在也仍然不清楚,可她的所有的骄傲……已经被搓磨的不剩半毫分了。
一转眼,距离上次萍芷过来,又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平日只能看到从窗户处能看到一方天地。
时而阳光灿烂,可见满园葱葱郁郁的夏日景色;时而大雨倾盆,将那绿色淋得如同要滴到地上去;时而有燕雀儿掠过窗口,留下滴沥沥的鸣叫声。
外面的草木并不开花,似乎也没有人修剪,便任意的疯狂生长着,枝条长成了张牙舞爪的样子。
若是白天,商雪袖便怔怔的看着那枝条,仿佛如此,因为看得到树枝的变化——每一片叶子掉落,或末梢每一对儿嫩芽萌出,她才有着些许生意。
到了晚上,那曾经在白天给她生意的枝条,便张牙舞爪起来,随着或明亮、或半隐半藏的月色,在窗子上投下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像。
微风起时,慢慢晃动,大风来时,舞动的便愈的狂乱,仿佛能听到叶子在凌厉夜风中的嘶叫——这景象似曾相识,商雪袖却回忆不起来了。
但,这些并不是最让她害怕的。
她最害怕的夜晚,不管如何抗拒,如何不愿意,都一步步的到来了,每天都从不缺席。
外面脚步声响起,听起来是两个人,一人脚步轻,一人落脚重。
商雪袖瑟缩的躲在床角,瞪大了眼睛,看着一拢晕黄渐渐的从窗外一闪闪的到了门口,从门缝里透出光亮来,然后是开锁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最后竟然不可抑制,牙齿也咯咯的响了起来。
开门的一男一女进来的时候还因为长期为奴为婢,保留着无法改变的哈着腰的习惯,甚至脸上都是带着笑意,乍一看去,煞是和煦。
可商雪袖再清楚不过这两张看似和蔼、绝不会伤人的脸孔下隐藏着什么样的面目……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一个夜晚便这样开始了。
一直到天到了蒙蒙亮的时候,商雪袖已经近乎呆滞了。
她有些听不清那个容嬷嬷在问什么,也听不清那个淮公公在笑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
这些天,没有一天晚上不是如此,他们也许是怕有一天皇上会突然想起自己吧,所以不曾碰过她一个手指头。
他们只是坐在她的床前,“奉旨问话”。
在到了这里的前几天晚上,商雪袖哭闹过,甚至试图反抗过。
可那个嬷嬷力气那么大,使劲的绞拧着她的手腕子,脸上还是带着笑容,温言温语中透出了十分的阴冷:“娘娘还是别较劲儿的好,皇上说过,不让奴婢们碰您,但您要非这样,奴婢手下没个轻重,就不怕伤了筋骨?”
淮公公则尖声的笑了起来,道:“寻常人伤了筋骨,自然好了也就好了,但听闻娘娘原是名伶来着,这……有没有影响,可真不好说。不过娘娘既已进了宫,原本就不会再去做那些下贱营生,兴许不介意?”
商雪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可她一时间却真的怕了。
若真的筋骨受伤,表面看,养一养治一治都是能痊愈的,但对伶人的影响,却是极可怕的。
变成了“皇上”的阿虞,不会明白。
她在挣扎的时候,曾经唤过“阿虞”,曾经叫过“皇上”,可最终回答她的,只是两个年老奴婢报以的嘲讽笑声。? ?
她在被问的受不了的时候,曾经疯一般的问过,为什么。
那淮公公板了脸道:“娘娘还有脸问出这样的话来,这才是皇上要问娘娘的话呢!不然娘娘也不会被带来这里!”
然后便是一张苍老、满脸皱褶又没有胡须的古怪脸孔,带着腐朽的气息凑近了她,却又偏偏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道:“娘娘既然是个名伶,想必生意不会差?咱家没进这地方之前,也有些个见识,京城那个极红的‘一斗金’,金姑娘,睡一晚上要一斗金子呢!”
商雪袖依稀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有多么惊骇和恶心。
那是个娼伶啊……
她没有隐藏这样的神色,所以两个老奴一定是看出来了,又是一阵嘲笑,且看着她的眼光更加贪婪。
那时候,那个容嬷嬷是怎么说的?
容嬷嬷说道:“娘娘你且死了心吧!实话对您说,我和淮公公,是这里当差的,打从来了这里,一辈子也就出不去了。寻常宫里边儿的人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这地儿叫南五所,配不上这个殿那个宫的高贵名字,是专门替皇上问那些问不出口的、问不出来的、又不好交到内衙的隐晦事儿……咱们啊,不算是个人,只是皇上的嘴巴和耳朵……”
淮公公更是笑的直接:“皇上既然把娘娘迁到了这里,自然便是要用得上奴婢!没什么说的,自然有皇上没法子开口又想扫听的事儿呀!咱家原本以为一辈子就这么白开水似的过去了,没想到临了了,竟然有了这么个差事……娘娘放心,咱家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商雪袖不信这是阿虞的意思,他不会这样待她……他不应该……
才过了几天,商雪袖就知道为什么两个老奴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宝贝一样。
她就是这两个奴婢寡淡无味的生活中的调剂。
仿佛她是一块甘蔗,他们一直挤着,一直拧着,只要要把她榨成什么都没有的渣滓。
他们无休无止的问着……
若她不回答,他们便会一直在她的床头,盯着她,直到深夜也不许她睡过去。
她的记性越来越差,她记不清什么是她抵死不认的,什么是她太想睡过去而说出来的。
那些说出来的又是什么?
是生过的?还只是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幻想出来的?
他们又在问了。
“娘娘,您前几天提过一个六爷……还说对不起六爷呢!”
商雪袖茫然的看着容嬷嬷和淮公公。
一入了夜,她清醒的时间和愿意抵抗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在他们进到这个屋子里来的瞬间,便有些木然起来。
商雪袖费力的思索着,她说过吗?
她什么时候把六爷说出来了……
那就是了……那她就是说了吧,所以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问。
淮公公脸上的笑纹,带着莫可名状的残酷,还有快感,他道:“这个叫六爷的,是娘娘的恩客?”
商雪袖直觉的摇摇头,眼睛因为太困倦不自觉的直了起来:“不,不是……”
六爷——她想起了六爷,那是她的恩人,她的师父,也是她的同伴。
她又笑了出来,六爷,想必已经不愿意认她了。
这样想着,她眼睛里便流出了眼泪来,然后脸上便被打了一巴掌。
那巴掌并不重,不如容嬷嬷下手那样重,可商雪袖模模糊糊的觉得宁愿是容嬷嬷来打她。
淮公公的手带着些油腻和粘滞的感觉,商雪袖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也就是最近几天,她记不清了,他们突然就敢动手了。
商雪袖用仅剩的一点点清醒的思维想着:奴婢自然也是看主子的,原先不动手,只是觉得皇上还会来找她而已,可现在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想必认定她这个嬉妃再也没有机会走出这里了,这才敢动手了吧。
“哟,还敢嫌弃咱家。”
淮公公露出了恼意,尖声尖气的道:“咱家到底也比娘娘干净些,还说不是,就现在,一提起这个叫‘六爷’的姘头,娘娘还带着笑呢!”
商雪袖咬着牙,冲着那张老脸笑了一下,即便神情憔悴,可灯下的容颜仍然晃花了淮公公的眼。
商雪袖轻蔑的道:“本宫也冲公公笑了,难不成……公公也是本宫的姘头?”
容嬷嬷便接着一个巴掌扇过去,商雪袖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倒清醒了一些。
淮公公却是怒极反笑,阴沉沉的道:“娘娘这是笑话咱家呢?谁不知道太监是个畸零人儿……啧啧,一提起了六爷,娘娘就这么大的脾气,还知道护着呢?看来这是真有些个套头儿在里边儿,咱家今个儿晚上还非问出来不可。”
这一宿,又是折腾到了天明时分,外面泛起了亮色,可屋里却仍是燃着烛光。
只是这昏黄的烛光,会引得人格外的昏昏欲睡。
商雪袖倚在床上,双眼沉重。
淮公公脸上带着似有收获的欣喜,还情不自禁的摸了一下并没有胡子的下巴,咂了咂嘴道:“看来明个儿晚上可也就差不多了。”
容嬷嬷有些担心的问:“这也就是算问出来了,可要回了皇上?”
淮公公道:“回什么,咱家这还没品出味儿来呢!哪怕耳朵过过干瘾呢!”
日日夜夜,浑浑噩噩。
商雪袖不知道今夕何夕,昏昏沉沉中仿佛在戏台子上,她一身大红的罪衣罪裙,上面的是面貌模糊的两个人,一个穿红衣,一个着蓝袍,她心里有些明白,这是《三堂会审》呀。
那红衣的正开口问着她:“第一次开怀的是哪一个?”
恍惚中,又好像是六爷在带着她在知雅水榭看戏。
那时候的她,十六七岁年纪,并不懂得很多——六爷拿着扇子指着台上,那时候是落天霞的苏三,六爷让她自己揣摩……
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次的课业,她答的不好,不过算是勉强应付过了。
再到后来,她自己演了这出戏。
她抬头,又好像回到了台上,变成了她是苏三。
眼前的人仍旧面貌模糊,商雪袖只想睡过去,可台上又怎么能睡呢?
有人弄醒了她,她喃喃的道:“第一次……”
她情不自禁的回忆起那次登台,也明白了六爷让她懂的意思。
她忽的又笑了一下,若是大家闺秀,被人这样问,想必会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吧,可苏三不同。她是名妓,那一句柔婉动听的“第一次开怀是那王公子”,反倒带着回忆往事的旖旎感,更多于被两个坐在上面的官员细问行院中事的羞辱感。
“是哪个呀?”那声音又问着。
商雪袖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意,她神思飘远,不是西都的阿虞,而是最早最早的,霍都的阿虞,是阿虞啊。
“阿虞。”她也这样说着。
这样她应该可以睡吧,她已经说了啊,说的是实话啊。
“不对,是六爷吧?”那声音道:“前几天你还说是六爷呢。”
“没有。”商雪袖迷迷瞪瞪的皱着眉:“没有。”
“你不是去六爷的屋里么?”那声音继续引诱着。
“不……”商雪袖干哭了几声,可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求求你,让我合一会儿眼……”
“娘娘,只要你都说了,就能睡啊。”
商雪袖摇摇头,她最后一线的理智再告诉她,不能照着那个人说的回答。
“阿虞。”
淮公公和容嬷嬷对视了一眼。
这,想必是圣上的名讳,容嬷嬷摇摇头,便又晃了晃商雪袖,道:“娘娘这就不对了,怎么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说的都不一样呢?”
“没有,我没说……”商雪袖的脖子仿佛折断了一样,无力的垂着摇摇头,可下一刻又被硬抬了起来,一个人拿着蜡烛直直的凑到她眼前。
蜡烛火热热的烘着她,让她更加困倦;可那光就在眼前,明亮的她不得不躲避起来,眼睛便流出了眼泪,可她却更加的疲倦。
不过反复几次,她便放弃了那最后一线的坚持。
她喃喃的道:“六爷。”
可不知不觉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海公公眼睛亮了一下,他和容嬷嬷问了十几个晚上了,终于看到了嬉妃的放弃:“娘娘去了六爷屋里?”
“去了。”
“去干嘛了?”
商雪袖被允许合上了眼睛,可却仍然不能睡着,她听凭自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在将坠未坠的既触不到顶、又落不到地的空悬中,不那么利落的答着:“求六爷救我……”
她又有些迷糊起来,六爷救过她,可是这次,怎么都不行了……六爷,被她害了……
她眼泪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那你是以身相许了?”
“许了……”商雪袖抽泣道:“让我睡吧……”
可正到了有意思的关头,淮公公哪会准许?
难得有这样儿的绝色落在了他的手里,最关键的是这位嬉妃入宫之前看样子就不干净。
他不敢打听皇上的私密事,但这嬉妃有姘头啊!
自然要细细的盘问过才行——他这辈子是开不了荤了,可耳朵听听,也好歹解个乏儿逗个趣儿不是?
“怎么许的啊?六爷挟恩图报了?”
“不是……”商雪袖的眼泪纷纷而下:“是我自愿,我愿意的……”
淮公公如同嗅到了香味的野狗,简直口水都要流了出来,眼睛里射出了色迷迷的微光,道:“娘娘是怎么个自愿法儿呢?”
“我……”商雪袖皱着眉头,她仿佛再次推开那扇房门,房门里关着的记忆如此真实……
她的鼻端好像能嗅到那一晚六爷房间中的香气,陈郁浓厚,她有如同听见那燃烧正旺的火盆里银丝霜炭出轻微的噼啪声,酒瓶儿在地上轻轻晃动,六爷半边儿身子都滑落到了地上……
她将六爷扶到床上……
记忆里的她那般焦急和无措,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只得脱了六爷的衣服……
淮公公的鼻孔冒出了粗气来,不停的吞咽着口水,便带动了那并不大的喉结在脖子间耸动着:“脱光了吗?然后呢?”
商雪袖抖着嘴唇,眼泪流了一脸都是。
脑海里萧迁醉卧在床上的模样,凌乱而敞开的衣衫,她跨坐在六爷身上,哆哆嗦嗦的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然后她摇动着六爷,希望他醒过来要了她。
她看到萧迁冷漠而陌生的眼神,充满蔑视的那声“滚”。
那眼神又如同长在了阿虞脸上,仿佛那晚上他看着自己,几度将她伸向他的手格开。
西都那时,她无比忐忑的说起艺名和初衷,那时候阿虞是什么表情呢?
是觉得她可笑么?还是愤怒呢?
还有青佩——她原来一直都记得青佩,她仿佛挣扎着对着自己喊……报应,报应!
“啊,啊——”商雪袖张着嘴,一声声的嚎哭起来,眼泪沿着修长的脖颈,衣领处已经泅湿了一大片——记忆便如潮水一般,前所未有的混乱。
她是个肮脏的人,原本那样的事,也是她玷污了六爷……
六爷本来无辜,对她还有天大的恩情……
她报恩都来不及,若是说了,便更是害了他——可她到底刚才说了没有?
商雪袖垂下了头,两只手猛地插到了她的一头长中,用力的拉扯着。
淮公公吓了一跳,他原本等着嬉妃往下说,可嬉妃却突然疯了一般。
他刚冷笑了一声说了句“娘娘可不要装疯卖傻”,嬉妃已经歇斯底里的一头朝床柱子撞了过去。
淮公公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还是容嬷嬷知机,之前看着不太对,拿了枕头挡了一下,这才没酿出祸来。
看着软软倒下去的嬉妃,容嬷嬷还是瞪了他一眼,道:“不能再这么问了……”
两个人到底还是有些后怕起来,万一嬉妃真的疯了或傻了,皇上想不起来南五所还有这么个妃子还好,万一哪天想起来了,虽然可推脱是她自己个儿想不开,可到底难免一顿责罚。
可怕什么,来什么,并不是皇上,而是萍芷又来了。
长春园中的宫女太监们,因为太后娘娘了话,都被要到各处去当差,萍芷也彻底死了心,长春园和嬉妃,再也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了。??网
但她还算幸运,和宋嬷嬷一起被安排到了醴泉宫。
今天这一趟,是宋嬷嬷让她来的。
萍芷还年轻,不知道南五所是个什么所在,可宋嬷嬷知道!
那是个能把人心肝脾肺肾都滤一遍的地方!
从上次萍芷悄悄儿的过来跟她说商雪袖想让她过去,她心里边儿就一直没有底。
她到底跟了商雪袖很长的时日,也算是知道商雪袖的性子,鲜少低头,她和萍芷这样递话儿,必是有些什么紧要的事。
可宋嬷嬷看着皇上沉着脸每天不动声色的办理政务,忙的没个休憩的时候,她也不敢提。
一直拖了有十余日,只见皇上脸色更加的不好,可她又着实怕商雪袖有个什么,皇上以后会后悔。
宋嬷嬷只得偷偷嘱托了萍芷,哪天不轮值了,抽空去看看。
萍芷得了宋嬷嬷的话,就有了一半儿的依仗,急匆匆的就去了南五所。
原本她还没觉得有什么,可眼前的两个老货左推右拒的不愿意让她进门,她便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给我让开!”萍芷叉着腰道:“两个老不死的货,我是皇上身边儿的人,奉了皇上的口谕来看嬉妃娘娘,你们敢拦着!”
待到这两个人终于让了道,萍芷推了门进去,这才真的害怕起来。
嬉妃就安安静静的坐在窗子前面,模样,还是那个模样,阳光打到她脸上,似乎也是安详的。
可除此之外,没有一样儿正常的地方,头不曾梳理,乱糟糟的垂了下来,甚至有些显得焦枯,而那双眼睛木木然的,衣裳不知道几日没有换过了……
萍芷一阵阵的气紧和心酸,回头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娘娘的?”
容嬷嬷小声道:“娘娘不让我们近身……”
萍芷略靠近了一些,轻声道:“娘娘?”
嬉妃这才有了反应,可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反应啊!
她的眼睛瞬间就变得充满了惊恐和哀求,她的双手不可抑制的抖着,拽着头,晃着脑袋,嘴里则轻轻的说着什么。
萍芷听不清楚,便靠近了过去,可距离越近,嬉妃的脸孔便越的扭曲起来——那是一种挣扎,而语声也越的大了起来。
而萍芷手里的食盒已经掉落在地上,她露出了骇然、惊恐的神情,慌乱的后退了几步,却不小心撞到了容嬷嬷身上,她猛地回头,眼圈通红的看着容嬷嬷。
容嬷嬷缩了缩脖子,道:“娘娘看见人近前了就、就这样……”
她眼珠子不安的转着:“莫不是魇着了?”
萍芷冷笑了起来:“休给我说什么魇着了的浑话,你们等着!”
说着快步的跑了出去。
一直跑到了醴泉宫的门口,她才停了下来,可心中的害怕却怎么都不能抑止!
她听见了……听见了嬉妃娘娘的话……嬉妃娘娘说……脱了谁的衣服……那名字,不是皇上的名字……还坐在……
天哪!
她害怕中带着些许厌恶,不管是不是真的,她这辈子,对谁也不能说出来这句话!也不能问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心神不定的进了醴泉宫,不安的扫了一圈儿,才看到宋嬷嬷在侧殿的寝宫里面指挥着小太监们洒扫,急忙奔了过去。
萍芷的脸色难看,宋嬷嬷心中不由得一跳,将小太监都遣了出去,还没等她开口询问,萍芷已经急急的道:“嬷嬷,娘娘不好了……”
外间就传来“啪嚓”的一声!
宋嬷嬷一拍额头,皇上!她和萍芷快步走了出去,才来得及看到一角宝蓝色的衣襟从门口消失,地上是一只摔的粉碎的茶碗。
萍芷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道:“嬷嬷!”
两个人急匆匆的跟了过去,不过片刻,嬉妃所在的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
看着皇上距离嬉妃越来越近,萍芷闭上了眼睛,即使知道这样的距离她未必能听到嬉妃的低语,但她还是恨不得拿手将耳朵堵起来。
嬉妃的嘴唇在轻轻的动着。
连泽虞的脸色瞬间便变得极为难看。
“出去,滚出去!”
萍芷急忙拉着宋嬷嬷走了出去,宋嬷嬷看着外面抖若筛糠的淮公公和容嬷嬷,不由得叹了口气。
嬉妃,毁在他们俩手里了。
可严格来讲,却不能算是错。
南五所是什么地方?这里原本就是做这种事儿的所在!
主子们把人往这里一送,自是不必明明白白的说想要知道什么,若是奴才连这样儿的眼力价儿都没有,可也不用当差了。
只是嬉妃运气太差,之前的宫乱淮公公没有死在里面,被她遇上了。
宋嬷嬷看了一眼禁闭的房门,她有些不确定皇上的心思了。
若是还有一丁点儿心疼嬉妃,便不应该送到这样儿的地方来。
可谁又说的准呢,或许就是心疼的狠了,才格外的恼怒——可到底是什么样儿的怒火,才能让他这样狠心?
屋里连泽虞看着眼前的商雪袖,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
她的表情那么痛苦,她漂亮的嘴唇被咬的斑斑血痕,她脸上扭曲着,挣扎着,双手也颤抖着抓着长,那曾经在他手中如同丝缎一般的头被她这样生生拽掉了数根,零散的粘在她的衣服上。
她似乎一句话都极不愿意说出来,所以牙齿又将嘴唇咬出了印子,可她的嘴仿佛已经不受她的控制——就如同招供一般,麻木而流利的说着、说着……
无论他闭上再睁开几次眼睛,都如同在一个噩梦里醒来,噩梦里有阿袖那梦魇般的每一句低语。
他呆立在那里,每一句都重重的砸在他的耳朵里,他的心上。
萧迁于前几日奉旨到了上京,可连怀远侯府都不知道,就被连泽虞关押了起来。
就在连城宫的天牢中,由他亲自审问,可他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要他问萧迁什么?问他和商雪袖之间如何?
在这样的对局中,他这个帝王,竟然并不占什么上风。????网
萧迁仿佛早就预料到有此一天,甚至都不曾问过为什么。
而他浪费数日没有从萧迁那里问出来的答案,被商雪袖在这小屋中,喃喃的说了出来。
连泽虞一刹那后悔了。
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答案,就这样不好么?
而眼前的商雪袖因他不再带有逼迫性的靠近她,也恢复了平静,眼睛没有什么波动的看着他。
她终于也将自己从那谵语中摆脱出来,而去专心的看着他,可却如同心也已经死了一般,只是对连泽虞道:“六爷,我要见六爷。”
连泽虞多么恨她的聪明。
他慢慢的向后退着,最后落荒而逃。
南五所里突然起了风,他看着眼前的两个奴才,平静的道:“拖下去。”
后面的话,并不需要他再交代什么,回头看着树影掩映中的屋子,道:“嬷嬷。”
宋嬷嬷便道:“皇上,奴婢在呢。”
“她。”他突然有些哽住了。
“皇上,”宋嬷嬷试探着道:“皇上可知道南五所是什么地方?”
连泽虞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他知道是什么所在,可是不知道是这样的所在,这样能将人逼迫到面目全非的所在。
宋嬷嬷想了想,道:“老奴有一句话,皇上想听么?”
“嬷嬷说罢。”
“这里是问讯宫廷秘辛的地方,且不管使了什么手段,皇上想知道的,恐怕已经知道了。”
她看到连泽虞脸色阴暗了下来,但话已出口,便不能说半截儿,她道:“两个罪奴万死也不能赎清他们这般对待娘娘的罪过。可娘娘这副模样,就算是奴婢们,也近身伺候不得,万一再刺激大了,说不定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连泽虞瞬间懂了宋嬷嬷的言外之意。
这样的嬉妃,已经不适合在人前出现了。
更别说请太医来看诊。
宋嬷嬷道:“奴婢以前也听说过这些老刁奴的手段,想必是没日没夜的问,娘娘这段时间受了刺激。依着奴婢看,皇上就把娘娘安置在这里,安安生生一个人呆着,说不定过一段儿时间自己个儿就好了。奴婢愿意每日过来送送餐饭、衣物,旁的,断断不会胡乱打听。”
若宋嬷嬷还信不过,这宫里还有谁能信得过?
连泽虞终于点了点头。
萍芷对宋嬷嬷只有佩服的份儿,这一番话,既顾全了皇上的情义,又免了皇上尴尬,可她真正感慨的却是皇上对嬉妃是真的好。
她听到了嬉妃那半句话,想必皇上听的更全了,一个宫妃的嘴里,说的都是怎么和另一个男人在床上的事儿……若真是如此,嬉妃都够死上几回了!
可饶是这样,皇上还是舍不得!
她悄悄的看了一眼皇上,也半蹲了身子道:“奴婢愿意给宋嬷嬷帮帮忙,照顾娘娘。”
连泽虞不置可否的看着商雪袖所在的屋子,他能看到她临窗而坐,一直都不曾向外看过,她是在想谁?
他心中不禁酸楚且愤怒起来,是她对不起自己!
她和萧迁合在一起骗了自己!
他这样想着,便离了南五所,怒气冲冲的进了牢房,没头没脑的抽了十几鞭子,这才道:“为什么?为什么?”
萧迁衣服上已经带了斑斑血迹,可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若不是嘴角微微抽动,几乎看不出他方才被抽了十几鞭子!
连泽虞凑近了他,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道:“为什么……你二人都已经……”
他眼睛瞪的通红,怒道:“你为何还将她推给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认识她!”
萧迁便轻笑了起来,身上的锁链随着他的笑声出哗啦啦的轻响,他凝视着连泽虞,他的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外甥,这个自以为是的皇帝……
这个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男人。
商雪袖,就是跟了这样的人,还死心塌地的。
萧迁眼中露出了悔意,他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后悔涌了上来。
他突然想起了观音的话。
“你会后悔的。”
他平生第一次后悔,让商雪袖认识了连泽虞。
从此商雪袖的人生便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今天的地步,他不需要问,甚至不用想,都知道商雪袖现在的景况一定糟透了……
他有些嘲讽的道:“为什么让商雪袖认识你……我也很是后悔。”
他的领口仍然被连泽虞抓在手里,在连泽虞刻意的用力下,他的嗓子也被勒的有些紧,但他仍是对上了连泽虞的眼睛,道:“商雪袖,是百年难遇的曲部奇才,是我心急了……咳咳,有没有情,又有什么打紧?演不演得好那些才子佳人戏,又有什么要紧?除了真正的内行,谁能看出区别来?”
连泽虞心中既是愤怒又是厌恶,他厌恶透了这种仿佛只有商雪袖和萧迁才懂的那种氛围——商雪袖也说过他不懂……
“商雪袖入宫的时候才二十几岁,”萧迁丝毫不惧怕的盯着连泽虞:“你知道二十多岁出头就能被赞为曲部宗师的有几个么?没有……一个都没有……可她为你什么都不要了,进了宫!你毁了她!”
连泽虞松了手,道:“舅舅既然看重她,就不该送她进宫,像民间传言的那样岂不是好……明剧第一名伶,原本就是六爷园中之人。”
“可笑。”萧迁慢慢的说了这两字,便偏过头去,甚至眼睛都垂了下来,仿佛再也不屑于看连泽虞一眼。
“朕可笑?”连泽虞道:“朕的确可笑,被你们这对好师徒蒙在了鼓里,你们……”
他手里紧紧的握着鞭子,紧到仿佛要将那鞭子捏断一般。
许是他太过咬牙切齿,“咯吱咯吱”的咬牙声传了过来,萧迁复又勉力的抬起头。
一路奔赴上京,然后直押天牢,他连身上的衣物都不曾换过,到了今天,破烂不堪,血迹斑斑。
连泽虞从不曾这样仔细的看着他的这位堂舅。
即使几经鞭打,不知为何,萧迁总是有一股子沉静的态度在,仿佛并不在意什么,甚至连死都不在意一般。
萧迁细长的眉眉梢略微低垂,眼梢却挑着,萧家的人都是这样的眼睛,连泽虞自己的眼睛也是像极了萧后,鼻子瘦削而挺直,下面是紧紧抿着的薄唇,那唇角,平平的,无悲无喜。
太后谈起往事,当年上京的萧六,也曾是受许多名门闺秀芳心暗许的俊雅人物。
就是当年那场萧园夜宴,他见到萧迁,也曾心中暗赞……
这样的人——在萧园,商雪袖也在萧园住了三年!
连泽虞神情恍惚起来,情浓之时,商雪袖修长纤细的手指,无数次抚过他的眼梢,他的唇边,而今再看,他脸上这几处,和萧迁倒有六七成相似!
他又一次如同一盆盆的滚油泼进了心里,他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可眼前看着他的,是萧迁怜悯交织的眼神。
萧迁道:“皇上召臣返回上京,不过是为了审问当年事。入得天牢以来,臣若否认,便刑讯伺候,试问皇上就是这么想让当年的事成真么?皇上心里想要的是个什么答案?还是说皇上心里早就认定了一个答案?”
他摇头,低语道:“因爱生疑,真是可怜。”
连泽虞并不曾注意、也没有心思注意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或者说听到了也不甚在意,他走到萧迁面前,低声道:“你现在招不招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她已经认了。”
他语声苍凉失落之至,可萧迁却并不被这样的口气打动半分,迅速的回道:“你对她用了刑?”
连泽虞想矢口否认,可商雪袖的模样,甚至比被用了刑还惨,他一瞬间恼怒起来,道:“便是用了又怎样?”
萧迁的神色瞬间变成了连泽虞从未见过的狰狞和咬牙切齿,脸上的恨意几乎满溢了出来,他听到萧迁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若非太子,若非皇上,有哪一点配得上她?”
连泽虞脸色陡变,一巴掌便甩了过去。
萧迁受制于铁链,又哪里能躲得开,他也似乎无意躲闪。
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他嘴角已经浸出血来,脸上一边儿红,一边儿白,可却犹自恨恨的看着连泽虞。
他一字一句的道:“原本得到她,是你天大的幸运!你为夫君,不能全身全心待她;你为天子,不能护她周全于深宫;你为男子,疑心暗鬼,风闻定罪;你为人……她为你几经险境,她拿出去的每一分钱,都是她一字一句辛辛苦苦唱来,她周旋于西都、云水之时,其中艰难苦楚,你不是不知,恩情不曾报,如今反以刑讯加之!”
他眼中燃着怒火和痛惜懊悔之情,恨到极处,反而嘶声大笑:“果然是无情无义,才称帝王!”
连泽虞瞬间脸红若血!
萧迁另一边儿脸上刹那便又被扇了一掌。
“你……也喜欢她吧?”
连泽虞手劲极大,这一巴掌,让萧迁的鼻血也流了出来,一时间甚至使得他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
他揪着萧迁的头发,再一次的问道:“是不是?”
萧迁再度笑了出来。
“是。”
他道:“我爱她逾如珍宝。”
连泽虞目光冷了下来。
他松开了手,将萧迁一把推开,道:“朕会让她见舅舅最后一面。”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商雪袖出现在天牢中,已经是十来天之后了。
她并不知道,每一次连泽虞到了南五所,听到的她每一句要求见六爷的话,都如同在催萧迁的命。
她并没有恢复多少,直到她被连泽虞带了过来,嘴里仍自在嘟嘟囔囔。
因不能假手旁人,她的每一句话都翻来覆去的被连泽虞听了无数次——那一夜,也在那些被反复挖掘、啃嚼的夜里,在她的回忆里成了真。
连泽虞面沉似水,仿佛这些话再不能撼动他半分。
嘴里冒着谵语的商雪袖,在看到萧迁时,再也说不出一句谵语来。
“六爷!”
萧迁自然是狼狈无比的,衣衫破碎,血迹斑斑,嘴唇干裂,面有青紫。
商雪袖从未见过这样的六爷。
从她见到萧迁的时候开始,六爷从来都是贵气凛然,高不可攀,气度从容。
六爷曾对她指着鼻子怒骂;曾经神色憔悴,就为了给她改写一部新戏;曾经对她不理不睬,只因为她的课业不行;也曾经微微一笑,真诚的赞许过她。
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她现在看到的这个六爷。
商雪袖回过头,已经泪流满面,她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这样对他啊?”
连泽虞笑了笑。
原来见到萧迁,商雪袖才能好好说话。
只是,第一句话,喊得是“六爷”,第二句话,是为了她的六爷在质问他。
在他露出这样的笑意的时候,商雪袖已经跪到了他的跟前。
“皇上,求你,求你放过六爷吧!”
这是第三句,是为了六爷向他求情。
连泽虞原以为世间最重的打击,他已经经历过了,却不曾想到远没有休止的时候。
他冷漠的摇摇头,道:“去和他说说话吧。”
商雪袖打了个寒颤,仔细的琢磨着他这句话里的意思,又听身后萧迁道:“商雪袖,你过来。”
商雪袖呆呆的看着连泽虞,眼里再度露出恳求的神色,可仍是得不到任何回应,不点头,不摇头。
一旦和其他人之间有了一定的距离,她便会冷静下来,她并不傻,也不糊涂,只是当人靠近,会不由自主的“招认昔日的罪状”。
她深深的看着连泽虞,那曾经是他的阿虞,可她再也不能这样叫他了。
她纵然不舍,可他想必是深深的厌恶她了,再也不要她了……商雪袖便决然回了头,重新跪到萧迁面前磕头道:“六爷,我对不起你。”
萧迁摇摇头。
“你后悔么?”他问。
商雪袖微怔了一下,低声道:“我不后悔。六爷,我不后悔。”
她鼻子一酸,重重的道:“便是再来一次,我也不后悔。”
她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萧迁,便不会再无法控制的说出那些莫须有的罪,可她声音中已然带了浓浓的鼻音,她流了眼泪,一滴滴的,掉到萧迁身前的地砖上。
说是天牢,实建在地下,所以地砖缝中是湿腐的青苔。眼泪滴了下去,瞬时便浸润了下去。
她说:“六爷,可我委屈,我这里委屈。”
她抽泣起来,双手几乎要将胸前的衣襟抓破了。
萧迁双手不由得握紧了,铁链便响动起来,良久他才缓声道:“身体可受刑罚?”
他一样样的问了过去,从手指,手腕到手臂,再到肩膀,从脊背到腰身,再从腿到脚腕、脚踝,语气轻缓而温柔,更带着别样的珍视,直至商雪袖都一一否认,萧迁才松了一口气。
可他看着商雪袖的眼神却更加怜悯。
身体不曾受刑,却屈招了……
他认识商雪袖的时间,比这位皇上更久,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商雪袖。
那是个多么豁得出去的姑娘,又是个何等坚毅的姑娘,她到底遭遇了什么,萧迁虽然不知道,可也猜得出,或许并不比他这样被抽鞭子上刑轻松。
想到此,萧迁又想起了赛观音,目光中露出了怀念和希冀之意,这辈子,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可他还是又问道:“你后悔么?遇到我。”
商雪袖抬起头,一丝迟疑都不曾有过,便摇了头。
“六爷,我不后悔。”
她明知道连泽虞就在她身后,也明知道,原本已经所剩无几的情份,禁不起她这样的回答。
可她仍自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
就算是为了这份情。
连泽虞摔了牢门而去,商雪袖听到身后传来“哐当”的一声巨响,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片刻沉默之后,商雪袖终于痛哭失声。
连泽虞不懂,若她不曾遇到萧迁,终此一生,她都只能是“九龄秀”,只能是商秀儿,不会成为那个能遇到太子殿下的“商雪袖”!
那个技艺到了顶峰的高度、可以为阿虞尽些微绵薄之力、可以吸引他的目光的“商雪袖”,明明是萧迁造就的。
若非如此,就算是平平安安过了一生,可遇不到阿虞,又有什么意思?
除去明剧,除去她名动天下,就算是只为了这份短暂拥有的情,哪怕那一晚的事情是真的,她也不能后悔,不愿后悔,也不该后悔。
她不后悔。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无奈到绝望、绝望到极点,只能伏地哭嚎。
看到商雪袖这样痛苦,萧迁目光也茫然起来,人世间,为何苦楚这样多呢。
这样想,萧迁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的往事,十数年的挣扎,也真是无奈和难过的时候多,真心觉得欢快的时光竟是屈指可数。
若真如此,死了也不算是什么,或许是解脱吧。
萧迁清了清嗓子,道:“商雪袖。”
他看到商雪袖茫然的睁着一对泪目看着自己,他轻声道:“你知道‘赛观音’是什么意思么?”
商雪袖并不知道六爷为何这当口提起了赛观音。
“她本来姓赛,这是个好姓,连着太后的赐名,也是个极出彩的艺名儿。可观音其名,并不只是说她擅演观音。”
他微笑着道:“我素日对你鲜少有赞扬,可这实在是我是个别扭的人,苛刻挑剔。”
他道:“观音,其音入耳,如眼前可见花开,可见明月——其音可观,才名观音,商雪袖,你已胜她多矣。”
“既然一直都不后悔,那就努力活下去。”
“不,不不不……”
商雪袖猛地领悟了萧迁的意思,也终于懂了,六爷,多么通透的人,他早就预感到了,皇上不会留他的命。
所以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如同在昔日的萧园里那样,问着,等着她给出她自己的答案,还循循善诱,等着她自己寻找内心、明了内心所想,还在扮演着“恩师”的角色。
两句看似相同的问话,其实都是为了让她自己从自己的迷宫中开解出来。
既然从不曾后悔过自己的选择,那就……活下去。
商雪袖跪在萧迁面前喊了无数声的“不”,可萧迁又收回了那短暂的和煦神色,表情再度无悲无喜到了有些冷漠的地步,凤眸微阖,只有一头长发因为没有打理而垂了下来,鬓边已经有了几丝苍色,那凌乱破碎又带着鞭痕血迹的长袍,轻轻的拂动。
萧迁不再开口,而商雪袖被拖回了南五所。
萍芷看到商雪袖被皇上拖了回来,倒并不怎样吃惊,原本嬉妃就是皇上亲自弄走的,可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正在细细思索,又听见屋子里一阵大声的吵闹。
她已然见怪不怪,皇上现在脾气不好,而嬉妃娘娘的那些话,但凡是个男人都忍不住。
不过片刻,皇上面色极为难看的离开了南五所。
因为有宋嬷嬷和萍芷在这里打理,这南五所的院子比以前整齐的多。
原先都爬到了窗子上的青藤也被一一剪除干净,现在的窗外,不会在夜里出现枝条张牙舞爪的影子。
商雪袖从屋里看到连泽虞出了南五所的大门,便喊道:“萍芷。”
这句“萍芷”,也约莫有十几天不曾喊过了。
她已经觉得有些陌生,更何况萍芷自己?听了以后吓了一跳,急忙进了屋子,仍是远远的站着,道:“娘娘。”
商雪袖看着萍芷,自然能感受到她态度的不同。
可她实在无人可用,宋嬷嬷现在不在,可六爷等不得!
六爷只说让她努力活着,她也没存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
商雪袖岂会不知这样的一场风波下来,她能活下去,就已经是老天眷顾!
出宫恢复自由之身,或者能再度得到阿虞的爱,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她这辈子或许只能呆在这里了,可不能让六爷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连个罪名儿都没有的被皇上悄悄的处死在这里!
她想到这里,往萍芷处走了几步,骇得萍芷慌里慌张的倒退了好几步,还紧张兮兮的盯着她的嘴,生怕她说出什么来!
商雪袖没有时间和她玩你退我进的游戏,就再没向她那边走,只是放大了声音道:“萍芷,宋嬷嬷呢?”
萍芷刚回了一句“去浣衣局了”就睁大了眼睛,她突然间就想到了刚才看到的怪异之处是什么了。
♂
萍芷这才发现,嬉妃再也不曾说过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就算是刚才被皇上拖回来,也没有!
她试探的向前走了几步,道:“娘娘?您……”
商雪袖皱了眉头道:“萍芷,你替我走一趟……”
她皱着眉头,心里担忧到了极点,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跟萍芷说被秘密押在牢里的萧迁的身份,只得道:“有个人被皇上关到了天牢里,但他实是无辜的,我现在没有办法,你替我出宫一趟,去找……”
“娘娘!”萍芷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萍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娘娘要救的那个人,莫不是您口中的‘六爷’?您真是……”
她再也无法隐藏的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来:“娘娘这样做对得起皇上么?打从娘娘进宫以来,皇上有多么爱重娘娘,奴婢都看在眼里,可您当初就……”
萍芷恨恨的往地上“呸”了一声,道:“到了现今还不知道悔改,还要去救那个什么‘六爷’?休说奴婢没法子出宫,就算是有法子,奴婢也不能跑这一趟,娘娘死了这条心吧!奴婢真是替皇上不值!”
商雪袖被她这一通自以为是的正义之词唬得一愣,缓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萍芷……”
“我都听见了!”萍芷道:“您自己什么都说了!娘娘,看在以前的情份上,这事儿奴婢不会告诉皇上,可……您好自为之吧!”
说罢竟然开了门出去了。
商雪袖已经无暇去计较萍芷的失礼,原本人情世故就是如此,谁让她落到现在这样儿的地步呢!
她紧随着萍芷出了屋子,二话不说便向南五所的门口走过去。
她脚步轻且快,心里边儿着急的时候如同在台上走急急风一般,等萍芷发现的时候商雪袖已经跑出了大门。
因为商雪袖现在的情形着实特别,所以除了宋嬷嬷和萍芷,一个多余的宫女、太监都不曾配过,所以商雪袖才能顺顺溜溜的跑出去。
萍芷心中大骇,可又不敢大声喊,追又追不上,眼看着嬉妃往浣衣局那边越跑越远,路上反倒又不少宫人驻足,脸上俱都是一副震惊的样子。
嬉妃!
那个头发凌乱,衣饰不整、疯子似的在御街上跑的女人,怎么看都是嬉妃啊!
宋嬷嬷正取了浣洗好了的衣物,刚出了门就看远远一个人跑了过来,看这身形,倒像是嬉妃!
她不禁揉了揉眼睛,那身影越发清晰起来,只是后面还跟着不少的人,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这商雪袖,不是自己找死么!
太后正愁不知道皇上将商雪袖弄到哪儿去了!
皇上三令五申的封了口,谁也不准说嬉妃娘娘的下落,自从那天容嬷嬷和淮公公一死,知道的人更少了,可这嬉妃怎么这样傻!
从南五所跑来这一路,还不知道多少人看见!
皇上再生气,可想护住商雪袖一条命的心一直是有的!
现在还让皇上怎么护得住?
宋嬷嬷的手发起抖来,几乎拎不住那衣物篮子,待等到商雪袖跑到她面前,反而给她跪了下来,这一篮子衣服就全都掉了出来。
商雪袖道:“宋嬷嬷,求您,求您去见见太后娘娘,求她救救六爷!”
宋嬷嬷一下子就懵了。
可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她便猛地想起了在南郡的那个早上,她看到商雪袖熬着夜写就的信件,信封上写的“萧迁”二字。
她心中如同受了重锤砸了过去一般,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应该问什么。
“快去啊!”商雪袖嘶声向她喊道:“六爷被关在天牢!快去请太后啊!不然就迟了!”
宋嬷嬷抖着嘴唇,转身就跑。
六爷,天哪,萧迁!
怀远侯府仅剩的这么一条血脉!
宋嬷嬷跑得心都要跳了出来,眼泪也顺着眼角直往后飞过去,一直到了钟粹宫还有太监要拦她,她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吼道:“让开,误了大事谁都没命!”便向那大殿冲了过去,边冲边竭尽全力的喊着:“太后娘娘,小姐!不好了!”
萧太后蓦然回身,看着外面。
————
“舅舅。”
连泽虞看着萧迁,他去而复返,萧迁自是知道他的意思。
他抬起头,看着皇上身后跟着一个太监,手中是天青色荷叶大托盘。
这样的托盘,上面原是衬着六只荷花苞形状的粉彩酒杯,而今,上面只放了一酒杯,显得孤零零的,不甚协调。
萧迁便笑了笑:“皇上。”
“舅舅是通透的人,定然是知道朕的来意了。”
萧迁点点头:“恕臣不能谢恩了。”
连泽虞几不可闻的轻笑了,不再说话,只侧了头,冷酷而淡然的道:“送舅舅上路吧。”
那太监环顾了一圈儿牢房,见并没有什么桌子台子之类的摆设,只得蹲了下去,将托盘置于地上,又拿了酒杯向萧迁走去。
连泽虞便转了身,不再看萧迁。
那太监先是施了礼,道:“这酒是皇上赐的,并不遭罪。”
萧迁看了一眼那酒杯,倒无意难为这送他上路的小太监,点点头道:“拿来吧。”
他一生自负风流俊雅,姿容仪态都十分讲究,便是如今有此一死,也不愿意做出在刀俎下挣扎翻滚,或低声下气求饶的不堪模样。
若是他挣扎,说不定那太监反而为了完成差事,要狠心捏了鼻子灌酒,可他这般平静和配合,这太监端着酒杯的手反而有些抖,颤颤巍巍的往萧迁嘴边递过去。
萧迁闭了眼,轻嗅了一下,道:“倒是好酒。昔日赠饮桂花酿,今朝得偿鹤顶红。”
说罢便低了头,就在嘴唇将碰未碰到那酒杯边沿儿的时候,外面便听外面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还未及道门口就尖着嗓子喊道:“太后懿旨,速宣萧迁觐见!”
拿着酒杯的太监便忙不迭的将酒杯往下落了落,萧迁没有喝到,竟然脸上颇有憾意。
那太监心中还来不及佩服这样淡然的态度,就听皇上冷冷的道:“还不快动手。”
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嘤嘤嘤~感谢暖苏的香囊,慧慧0620的平安符~也感谢昨天几位读者热火朝天的评论……
这太监只好又将酒杯抬上去,只是前一个太监刚进了牢房门,又听一声在门外喊道:“太后懿旨,速宣萧迁觐见!不得有误!”
连泽虞咬了咬牙,如同向刚进来传话的太监、也如同对那个执着酒杯的太监狠戾的说道:“太后的懿旨晚了一步,萧迁已被赐死,来不及觐见太后了。”
那刚进来的太监自是吃惊的瞪大了眼睛,皇帝如此明目张胆的违逆太后!
那酒杯第三次被抬了上去,萧迁却笑了,轻声道:“无论再有什么,都不要把酒杯放下了,我双臂被缚,想要低头,实在太难。”
只是这杯酒却仍是没能饮到!
牢房外传来了第三道懿旨!
“太后懿旨!怀远侯世子但有万一,定以嬉妃性命偿还!”
那太监不明所以,又想到方才萧迁说的话,酒杯还真的没放低下来,反倒还往上凑了凑。
可萧迁此时哪会再饮!
连泽虞却早已转了身,一巴掌打了过去,那酒杯顿时就被掀到了半空,打了几个转儿,一杯酒俱都淋到了墙上,再然后便是“啪嚓”一声碎响,荷花苞的酒杯摔的粉碎!
死一般的寂静中,牢房之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似乎是很多人在走动。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连泽虞隐忍着看着门外,看见玉帘扶着萧太后的手出现在门外,旁边跟着脸色不好的宋嬷嬷。
先跑来传旨的三个太监和负责递毒酒的太监立刻跪了下来,萧太后瞥了一眼那三个太监,微微颔首道:“还算得力,下去领赏。”
那三人叩头谢恩,这才离开了这间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的牢房。
萧太后又看向被铁链吊起双臂的萧迁,此时萧迁也正抬头望向她。
在萧迁的记忆中,萧太后的面容早已不那么清晰。
他看着眼前并不算年老体衰的宫装妇人,她脸上还是有了岁月的痕迹,尤其嘴角的法令纹,如同深深的刻在脸上,显露出她时常是不满的、严厉的。
她的鬓边也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纵然钗环都是非珠即玉的稀世之珍,满身华裳,到底也是成为了“太后”的人,属于她的青春岁月,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距离萧迁昔日携着赛观音离开上京,到今天再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这里,她是萧迁第一眼看到的血亲。
萧迁最终还是有些动容,垂了眼恭谨道:“见过太后娘娘,恕臣失礼,不能给太后娘娘叩头。”
他并不知道,他在萧太后心中的份量。
四王之乱之后,萧太后还是和庆佑帝颇为一体同心了一段时日,她懂庆佑帝的担忧与焦虑,那时候的她,一脑门子的心思想要做个千古明后,太强的外戚,自然是不妥的。
怀远侯府嫡长子和嫡次子之死,她不是没有预感。
只是她那时尚觉得庆佑帝才会是她一生一世都相伴的人,寻常女子都懂得出嫁从夫,何况她身为皇后?
就算不能为庆佑帝排忧解难,也不应该坏了他的事。
所以那时她保持了缄默。
最终,怀远侯府只剩了萧迁这个玩世不恭、不务正业的小世子,皇上放心,她也放了心。
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庆佑帝最终还是与她渐行渐远。
她容颜不在,而一茬茬儿的新鲜的青春妙龄女子被采选入宫。
想必这是每个元后都要经历的吧,她固然能这样自我开解,可对血亲的愧疚之情却越来越挥之不去。
庆佑帝最后独宠丽贵妃,生下了三皇子,接下来便是这场祸乱。
因萧后带着御玺出逃,萧家更是受了牵连。
她父亲的府第、怀远侯府当时都被丽贵妃派人阖府看押了起来,更是动辄全府肆无忌惮的进去搜人,她嫡亲弟弟的亲孙儿还不足一岁,在这场动乱中受了惊惧而夭亡。
便是后来有再多的赏赐,又有什么用?
她那时便下了决心,再不让萧府有一人出事。
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远在霍都的萧迁会触怒了皇帝!
萧太后听了宋嬷嬷的第一句话,就开始往外走。
她边走边传了口谕给太监,命令这几个太监就是不要命的跑也要把萧迁救下来!她自己则是快步出了宫,上了车辇,道:“去浣衣局。”
商雪袖身边已经围了一圈指指点点的人,她萎顿于地上,脑子里仿佛空了一般,胸口因为剧烈的奔跑而火辣辣的疼着。
这一生她好似都在奔跑中,那么多次,都是为了她自己,而这次,是为了六爷。
随着旁边的太监和宫女围得越来越密,她浑身上下都冒出了冷汗,有些话好像要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她死命的咬着嘴唇,不过一会儿,牙齿之下便有了腥甜的味道,可她不能说……她若控制不住,岂非辜负了六爷的一番开解?
直到远远传来了一声“太后驾到”,围着的众人有些惧怕的散开了跪在旁边,商雪袖才松了紧绷的肩膀。
萧太后看了一眼玉帘,玉帘便会意道:“都没有差事么?都去领十个板子!”
这样的处罚,并不算重,萧太后也无意于因为他们看到了莫名其妙消失在宫中的嬉妃又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就下狠手一个个都杀了。
须臾这里围观的人走了个一干二净,萧太后才面色阴狠的看向地上趴跪的商雪袖。
商雪袖虽然跪着,可头却是抬着的,她刚才便看到了宋嬷嬷轻轻的向她点了头,她眼中忍不住泛出了水色,六爷有救了!
她知道这样一来,太后恐怕不会饶了她,可她却是甘心的。
若为了自己能苟活下去,而害了六爷,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够心安。
她此刻无比的感激六爷姓萧,是太后娘娘的堂弟。
因商雪袖露出了甚至有些喜悦的神情,更让萧太后心中不悦。
嬉妃,如同长在了连城宫里的毒瘤,她除之不去。
好不容易嬉妃终于失去了宠爱,却仍是被皇帝藏了起来,遍寻不到!
现在她以这样疯疯癫癫、衣衫不整的模样出现在人前,不消说,整个连城宫的嫔妃不到一个时辰就都会知道……
天家被一个戏子践踏的颜面无存!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希望大家看着不乱……我发现我喜欢倒叙、插叙……这是病……
若萧太后现在能动手,她早已经一根白绫赐下去,可她不能动手!
她强忍住胸中的怒火,道:“押上她,跟哀家去天牢。”
嬉妃,现在还不能死……
此刻,萧太后站在天牢之中,看着明显受刑极重的萧迁,有些不忍的偏过头去,斥道:“还不快解下来。”
“且慢。”连泽虞向前了一步,道:“母后,将商雪袖还给我。”
萧太后平静道:“不可能,嬉妃已经被我赐缢了。”
话音刚落,皇上还未怎样,绞缚着萧迁的铁链便发出了一声响动。
萧太后看向了萧迁,将萧迁的表情看了个满眼,那是明明白白的痛惜!
下一刻皇上腰间的长剑已经“嘡啷”一声出了鞘,架在了萧迁的脖子上。
“母后莫要与儿子顽笑。”连泽虞道:“将商雪袖还来。”
萧太后颤声道:“你是在威胁母后么……你要为一个祸水杀了你舅舅,萧迁他犯何罪!”
那长剑轻轻的转动了一下,萧迁颈侧立刻被划开了一道血口,连泽虞道:“他觊觎嬉妃,自然有罪。”
“觊觎?”萧太后猛地笑出声:“这词皇上用的真好!她身为戏子,登台亮相,觊觎她美色的岂止千万!皇上难道一个个都杀了?”
她并没有老迈到了糊涂的地步,一路上轿辇疾行,她的脑子也飞速的转着,不过片刻便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萧六原本就喜好捧个戏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而现在又换成了商雪袖与萧六牵扯不清!
她看着眼前的皇帝和萧迁。
一个原本泰山崩于前都不会改变颜色,现在则是咬牙切齿的为了一个戏子威胁于她。
一个曾是上京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她的亲堂弟,现在身受重刑、狼狈不堪却还是挂念着那个商雪袖!
可她不能真的让皇上杀了萧迁,萧太后收了笑容,沉声道:“带进来。”
连泽虞在看到宋嬷嬷的时候,就心中生疑,待到商雪袖被摔在他面前,已经确信了,是她……是她递了信给母后。
她多么果断,必定是被他送回南五所以后就立刻传了消息,她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要杀了萧迁,她便要为了六爷挣一条命。
她丝毫没有在意过自己的死活。
不,她不是不在意,是明知道,但是情愿换取萧迁的一条命。
她都不会想想他么——他要怎么办?
若她真的再也不在这个世上,他要怎么办?
在她心中,萧迁当真要比他重要的多!
连泽虞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可一股咸涩便流到了他的嘴里,他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握得住手里的剑,可心里却如同有另外一把剑,在细细的割着心上的肉。
“母后,”连泽虞再一次握紧了剑:“将商雪袖给朕。”
“不可能。”萧太后断然摇头。
她便是不能杀了商雪袖,也再不允许她留在皇帝的身边。
即使萧迁对于怀远侯府再重要,即使她对怀远侯府再内疚,愿意尽力留下一线血脉,也不意味着她会将萧迁的命看的比虞儿还重要!
萧太后看着萧迁脖子上又多了一处伤口,鲜红的血流了下来,但她知道,这是皇帝最后的筹码,便是心中有恨,也不会就这样轻易杀死萧迁。
她平静的道:“哀家可以饶商雪袖不死。但是,她必须幽禁冷宫。”
“母后……”连泽虞刚说了这两个字,萧太后便厉色道:“住口!休要得陇望蜀!一命抵一命而已!再若讨价还价,哀家便杀了这贱人,等皇帝杀了萧迁,哀家再去怀远侯府请罪!”
连泽虞终于缓缓的将长剑撤了下来,道:“朕会放了萧迁,请母后切勿食言。”
萧太后轻哼了一声,道:“哀家不会。”
她话音落定,连泽虞便看着自从进来以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商雪袖抬起了头。
商雪袖没有看他,而是转向了太后的方向,极恭敬的道:“太后娘娘,请准我向六爷拜别。”
萧太后嘴唇微动,到底还是说了一声:“准。”
商雪袖这才垂了头,跪行到萧迁面前,起身,又复跪下,反复四次,竟是极标准的拜见师父的礼数。
她轻声道:“六爷于雪袖,亦师,亦父。今日雪袖得活,师父勿念。一别之后,惟愿师父和娘子日后安康圆满。”
她竟然笑了出来,萧迁却不忍心的偏过头去。
商雪袖的意思他再懂不过,他今日才说过让商雪袖活下去,现在不但商雪袖能活下去了,还换了他一条命,她请他不要再过于纠结。
萧迁眼中一片模糊,他可算得上一点一滴的经历过商雪袖的青葱年华。
他与观音的不圆满,曾经是这个少女心中解不开、一直耿耿于心的结,直到现在,她还记得,也许只有她还记得。
商雪袖并没有想要等到萧迁也与她的告别,她说完了自己的话,就起了身,走向了门口。
连泽虞脑子里乱成了一片,心里边乱成了一团,他木然的看着商雪袖所行的大礼,他又看着商雪袖纤柔的身影,韧如修竹。
她曾经走过了他的身边,可都不曾向他看过一眼,更遑论也与他拜别……
可若是真的拜别,他能受得了么?
“阿袖。”他忍不住开口,“阿袖。”
商雪袖不曾回头,只在门口处身形可见极短暂的停顿,便出门而去。
嬉妃在连城宫中,从占尽三千宠爱,到失宠,再到竟然见罪于皇上、太后,打入冷宫,也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
齐淑轻轻抚摸着小腹,神色平静的听着太后的懿旨,最后只轻轻道:“臣妾遵旨。”
又侧过身去,交代了白芩道:“去,传话六宫,嬉妃既然已经入了冷宫,又患有谵语之症,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冷宫。”
她沉了脸:“你跟那些嫔妃们说清楚,守着宫门的是皇上亲派的人,到时候惹怒了皇上,谁也求不得情。嬉妃就是前一个榜样!”
这点宫中的女人们还是知晓的,去搅闹一个被贬入冷宫的、又患了疾病的废妃,有这样的功夫,还不如争一争皇上。
连城宫中,倒显出了一股子生机蓬勃的劲头来,真正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暖苏的香囊~太后的出手还是很雷厉风行的……所以尘埃落定了。而嬉妃的凋落,也就像一颗尘埃而已。
冷宫位于连城宫的东北角,隔着西南角的醴泉宫极远。
虽然距离钟粹宫也不近,但总是便于监管,萧太后下了懿旨之后,听手下的海公公来禀道:“世子爷……被贬了庶民,发配西北。”
萧太后“哐当”将茶碗放下,嘴角露出了冷笑:“皇帝这是报复哀家将嬉妃关进了冷宫,罢了,哀家救得了萧六的性命,也算是对得起怀远侯府了。那边……”她凌厉的瞥了一眼海公公道:“可有什么动静?”
“听说谵语症是真的,当初嬉妃是被皇上扔进了南五所,太后娘娘您也知道那是什么所在……”
萧太后便轻哼了一声道:“哀家当他如何深情,也不过如此。千宠万宠的人儿就舍得放到南五所……那自是什么都挖得出来。”
“太后娘娘英明。后来皇上活剐了南五所的两个老奴,可嬉妃却患了但有人靠近便要胡说的毛病,以奴婢看来,也未必是胡说……”
“猴精儿!”萧太后笑骂了一声,又沉吟道:“只是……哀家看着嬉妃那天的样子并不像患病啊!”
“因怕胡说的话传了出去,当时都不曾请了太医来把脉医治,只怕是一天好、一天歹的,奴婢不敢妄自揣摩圣心,大抵是稳妥起见,才……”
萧太后岂不知海公公是想着法子、绕着弯儿的开解她:皇上不是为了防备她这个母后?
她轻叹了一声:“罢了。皇上想用自己的人,哀家不派人靠近便是,省的里面儿的嬉妃有个万一,还要赖在哀家的头上。只是通往冷宫的必经之路,你派人给哀家看好了,若皇上过去,回来禀哀家一声。”
“是。”
连泽虞在御书房中,勉强批了几个奏折,便再也没法动笔下去。
“宋嬷嬷。”
应声的是萍芷,她小心翼翼的道:“皇上,宋嬷嬷被您打发出宫了。”
他便重重的揉了太阳穴,萍芷也不敢靠近,只轻手轻脚的剪了灯芯儿,又无声无息的退了下去。
直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连泽虞才略振作了一些,看着来人道:“如何。”
那人实是他的侍卫,此刻做了寻常百姓的打扮,叩头道:“禀皇上,萧迁接了旨,并没有什么旁的神色,只是跪下谢恩。”
连泽虞道:“怀远侯府可有人去?”
“这臣倒没有看见。萧迁似乎也没有要回侯府看看的意思,他又是孑然一身,接过了圣旨,简单拾掇拾掇便上路了。宣旨的太监按照皇上说的交待了两名随行的官差,说不得苛待萧迁。臣一路缀在他们后面,那两名官差也算守本份,到了出关口那里……”
他抬眼看着皇上。
“讲。”
“有个娘子等在那儿,年纪应该也有三十出头了,看着腿脚不太利索。臣远远的看不真切,但萧迁一见那女子便迎了上去,还……”
“还怎样?”
“还抱在怀里了。”回话的侍卫有些窘迫的道:“那女子想必是有些个积蓄,递了银子给那两个官差,经那二人点头,她便一起随行出关而去了。”
连泽虞点点头道:“下去吧。”
他起了身,有些想起来,那女子的名字仿佛就在耳边,当年也是闹的极大的事,他在萧园还听萧迁提过。
可他又觉得头痛欲裂,什么都不愿思考。
他走到门口,夜风便吹了过来,旁边早有殷勤的来公公道:“皇上,夜晚风凉,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奴才给您加件斗篷。”
连泽虞摆了摆手,道:“朕……朕去钟粹宫那边。”
来公公瞬间明白了,道:“这么晚了,夜里天黑,不好看路,奴才悄悄儿的叫个软轿来,这样皇上来去也不耗太长时间……”
“去吧。”
西北角的冷宫说是宫殿,其实也不过是和南五所模样差不多模样的独立院子,只是宫墙高了很多。
冷宫的大小是南五所的几倍,里面的设施、物件儿更加简陋,或者已经不能说简陋,而是什么都没有,就连一棵树、一棵草都没有。
守门的两个太监看是皇上,急忙跪倒正要开声问安,就看见皇上身边儿的来公公伸出手指“嘘”了一声,便收了声,站到了一旁。
连泽虞站在那里,高大的宫墙就在月色下投了一大片阴影下来,这里这么安静,甚至连其他宫苑中哪怕是几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都没有。
这里只有商雪袖一人。
他走近了宫门,便见到宫门上,是一个巨大的门闩,门闩之上是个四四方方的不到半尺见方的活门,活门上又另有一个小小的勾栓,也是从外面才能打开,那便是平日太监们递送饭菜的地方。
连泽虞手微微抖动,轻轻的将那活门移开。
月华之下,人影清冷。
罪妃不能再穿着绫罗绸缎,所以商雪袖穿着的是普通的麻布衣裙,能御寒便已经不错,更没法子讲究裁制和身形了。
即便如此,那背影仍能看出宽大衣衫下形容消瘦。
院中干净的过了分,什么都没有,就连商雪袖坐的地方也不过是一个翻将过来的水桶。
他便这样看着,他心中想着,若是商雪袖回头,也许能看到他,那时,她会怎样呢?
会不会对他开口说些什么?
可他又想,她还是不要回头吧,因他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这如同噩梦般的几十天,为什么会不受他的控制,带来了这样的结果——这不是他想要的。
直至鼓敲三更,她都没有回头。
而天上天河璀璨,如同一条镶了碎钻的水蓝色头带,更衬得旁边的墨蓝色的夜空幽深高远,月色清粼粼的洒了下来,她也不曾抬头看一眼。
连泽虞直起身来,久久伫立在那两扇封的死死的大门前。
初识的那一晚,商雪袖倚窗而立,因为饮了桂花酿,脸有桃色,也仿佛因此大胆了许多。
他曾经提过一个现在想来是很傻的问题,他问她会不会唱《游园》,她便拂了发丝,翘起兰花指,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可也只唱了这么一句而已。
那时夜色如墨,如同今晚,可他明明白白的在商雪袖身后看到绿意深深,看到庭院中飞檐矮垣,看到春意中一团一簇的万紫千红。
音色入画,容颜如画。
他抬起手,盖上了自己的双目,泪水汹涌而出。
这幅他记忆中珍藏了许久、他曾经想过闲暇时要画了出来的画面,一块块的碎裂,慢慢的被眼前沉默如寂灭的身影替代,在他眼中凝成最后一幅。
他掩上了那小窗,坐上软轿,轿帘放下那一刹那,他看到轿帘外一层层的宫门,走道两侧一对对儿汉白玉雕的灯塔发散出幽冷的光。
连泽虞觉得周身冷了起来。
夜色已深,连城宫大,可他终于无处可去。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因为不好断了,所以干脆这一段落一起发出了,超了字数。大概是去年10月份的时候,我在论坛求评,轮到今天,终于轮到我了。得到了一些评论,我会转帖过来,有的还是蛮中肯的~
两名押送萧迁的官差因早先就被交代过不得苛待萧迁,便不十分为难他,加之随行的赛观音极是大方,本来是徒步流徙最后变成了四人乘车而行,因此不多日便到了一个小镇。
若不看萧迁颈上枷锁,他便如同风度极佳的老爷带着婉约动人的夫人,在两个差役的陪同下赴任一般。
四人进了一家客栈,安顿了下来,萧迁才自怀中掏了圣旨出来。
这道圣旨他藏了许久,并不曾给赛观音看过,此刻到了店中,才摊在桌面上,道:“上天终究待我不薄。”
赛观音便嗔怪的道:“你都这般模样,怎么还说不薄。”
“我这十年来,想的最多的便是怎么能娶你进门,不想成全我的还是皇上——早知道有这样的法子,我胡闹几回,估计早就被贬为庶民了,何苦浪费了这许久的光阴?观音,我现在和你一样了。”
赛观音摩挲着上面“庶民”两个字,眼中泪珠莹然。
萧迁便伸手替她拭去,起身对着两个差役道:“二位可否替我们置办些红烛、红纸,做个见证?”
两个差役张大了嘴,萧迁这带罪之人,竟然要在这里拜堂?
可又没有旨意不许人家拜堂!
其中年纪大的一个回过神来道:“交给我们哥俩儿便是,顺便也沾沾二位的喜气!”
待到东西都置办好了,萧迁自己个儿写了婚帖,赛观音剪了两个红双喜字,一个贴在了客房的门上,一个贴在床头,红烛也点了起来,又出了银钱定了一桌子酒菜,四个人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
两个差役平日都是看着萧迁的,今个儿晚上也难得的识趣了一回,道:“我们哥儿俩去另一个房间住去。”
赛观音落落大方的施了谢礼,回过身,看到萧迁正在红烛下对她微笑。
“六爷。”
“元稹曾诗曰,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幸而我俩还有这样一天。”
他起了身,将观音扶到椅子上坐下,又倒了一杯淡茶,道:“既然做了我的娘子,岂可事事操劳?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好,”他深深的看了过去:“观音,你要保重……你要伴我余生。”
观音抿了茶,眉眼弯弯的笑道:“好。”
她懂得轻重,这双腿,是求了名医才保得下来。
原先置气之时,没少折腾,名贵药材如同不要钱似的喂着,可现在艰难,六爷,也不再是那个背后有着怀远侯府的六爷了。
她若无事,六爷的心事便少了一半儿了。
可另一半儿……观音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抬眼道:“六爷,这一路上,我不曾问过,商雪袖她……”
萧迁怔怔的看着那红烛,开了口道:“观音,可记得昔日你说过,我会后悔……是的,我后悔了。我一生自负,可平生第一次觉得商雪袖的事,让我……”
他看着观音,眼圈儿微红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说六爷做错,可却是我做错在先。”观音神情平静,她说的是她的一句话改变了“九龄秀”的一生,也说的是园中娘子的一生。
她卖了萧园。
谷师父他们原本就是自由身,倒是有几分明白事情严重,只说了但有要出力的地方,他们愿意出力;跟着六爷的小厮仆役,像檀板儿、笙儿几个,哭嚎了半天,到底还是走了。
可最难的是娘子们。
苗青儿跪在她身前,哭的几度昏死过去,她道:“观音娘子,您让我跟着您好不好?我……您让我去哪儿呢?我什么都不懂……您说让我们拿着银钱买宅买地……可我哪里会这些……”
可萧园里哪个娘子不是这样呢?
年纪轻轻的便丢了本行,进了萧园,原本以为是个长久的安乐窝,却不曾想过大厦也有倾倒的一天。
观音又有什么办法,只得硬了心肠,回不出一句话来。
她也记得秋海棠看着她的眼光,如同刀子剜一般,她道:“同六爷共富贵,如今还要共患难。娘子到底是得偿所愿了。”她环视了一圈儿和她一样不得不离开萧园的娘子们,歇斯底里的道:“那我们算是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算是什么?”
观音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烛光跳跃,她额间朱砂越发殷红如血,宛然的眉目被烛光晃得阴晴不定,她纵然心**疚到了极点,却仍要硬起心肠来。
她对着萧迁道:“求仁得仁。”
观音道:“明剧已经风行全国,各地都有很厉害的戏班子,名伶辈出。这点上,六爷不应有憾,商雪袖也不会有憾——她会永远作为明剧第一人被唱戏的人口口相传下去。”
“我……”
“六爷,”观音定定的看着他,道:“我是女人,所以更懂得商姑娘。您不觉得商姑娘和我一样么?她求戏有所成,便成了数一数二的名伶;她求一份刻骨铭心之爱,便拥有了这一份情爱……她终究是圆满的。只是,帝王之爱,始终难以久长罢了。这一点,入宫之前难道商姑娘真的不曾考虑过?”
她最终还是落下泪来,她道:“六爷,她想的比你还要清楚。”
————
嬉妃的事,原本就是皇上一人处置,在嫔妃们还不明所以的时候便已经结束了,紧接着便是太后和皇后两道旨意,只是这样无声无息的处置让后宫的女子们更加惶惶然,直到了五月份,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六七月份,天气已经相当的热,大太阳晒在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的冷宫里,就连守门的太监也已经挪到了大门对面的墙角下蹲着,那里阴凉一些。
据说哀帝和庆佑帝的时节,冷宫最多关过数十名罪妃,因此整个东北角的这一片都是冷宫的范畴。
商雪袖最初住的是最靠近大门的一排房屋,这是她自己挑的。
或许是因为靠近门边,仿佛还会有些人气,或许也只是因为取用饭食便利,或许,还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幻想,她挑了这片地方。
她看着手里的食盒,和往日并无不同,她提着食盒沿着有些阴影的围墙,慢慢的向着冷宫的更深处走去——她在夜里已经暗自将铺盖无声无息的挪到了更里面的住所。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千黛977的平安符~~大家坚持住啊。btw:观音其实很成熟,也很坚毅,我想她这一生,有时候是比萧迁的心肠还硬的。但是我很喜欢她。
便是这一路,商雪袖就已经流了一身的汗,在这无声无息的地方,除了她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喘息声,再无其他。
第二排的房屋还算略好,有一台石桌,几个石凳,还有一口井。
商雪袖将食盒放到了石桌上,才到了井边,摇了小半桶水上来。
她并不急着洗手净面,而是将那桶水倒在盆里,放在太阳底下,又坐在晒得发烫的石凳上面,静静的等待着。
直到过了许久,她几乎已经起了睡意,才到那盆旁边洗了手,觉得略凉快了一些,便打开了食盒。
里面的饭菜每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便每次她会把辛辣之物挑出不用,下一次也一样会出现在饭菜中。
商雪袖慢慢的嚼着,心里想,是啊,一个冷宫的弃妃,又有谁会关注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可是她得吃下去,不然怎么活在这冷宫之中呢?
她用过了饭,又是一阵困意袭来,她便趴在了暖洋洋的石桌之上。
直至日影偏斜,她才从睡梦中醒来,长而浓密的头发每次都会让她弄得如同水洗过一般,粘腻的难受。
商雪袖自嘲的笑了笑,想起往日在长春园的日子,倒真的被养的身娇肉贵了。
她起了身,在屋子右侧练起功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还坚持着这样的习惯,只是想到当初六爷仔仔细细的盘问着她每一处是否妥当,她便不能丢下来。
况且,若不练功,这样的漫漫岁月,每天又如何打熬过去?
每一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刮了过来的树叶,都会被她捡起来,放置于屋内的窗台之上,直至枯干,碎成渣滓。
每一天她都会仔仔细细的清扫着院落,看着原本就没有灰尘的、夯实之至的地面被她用扫把扫出一道道痕迹。
每一天她扫完院落之后,最无聊的时候,曾经数过扫帚究竟留下了多少条印记。
曾经有一只虫儿蹦到了她的窗台之上鸣叫,久已忘怀的往事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多年以前,她曾经在上京的某一处宅院中,细细的绘制着小虫儿,那时师父笑她的秋虫没有暮气,题了字——现在,若她手边还有纸笔,一定能画的更好了吧?
商雪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或者等待什么,只知道不能什么都丢下去……她已经丢了那么多的东西。
她的腿脚依旧灵便,冷宫最不缺的就是空旷的地方,跑起圆场来依旧是如同尺子量过一样;她的身子依旧柔软,她看不见自己的身段,可也知道做起来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山膀开合,气势如同江面上远山次第而今,云手摆拂,便如弄云于九天之上,一举一动,莫不静如方,动如圆。
那是她刻在了骨子里的动作。
将近一个时辰,她才收了势,重又到那盆边,就着中午提上来的净手的水擦了脸,提了食盒向大门走去。
冷宫四面高墙,门又从来不开,所以即便日暮西山,满院再无日晒,也还是闷热难当的。
商雪袖将食盒放置在那小窗内侧的木板上,静静的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轻微的“当啷”声,外面的勾栓被打了开来,一只手伸进来将食盒取走,重又放进来一个。
商雪袖便轻声道:“公公。”
那手停顿了一下,商雪袖接着道:“我要见皇上,求公公传个话,”她随身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想了想,将仅剩的一只镯子褪了下来,放到那食盒上,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是真的,很重要……”
那镯子并未被取走,过了良久,外面的人才道:“皇上不在。”
这不是商雪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
同样的回答,她听到过至少三次了。
她默默的看着那小窗轻轻的关上,又是“啪嗒”一声,整个的冷宫,再度与世隔绝。
静谧中,她能听到外面的太监脚步声走远了些,另一个轻声道:“又是要见皇上?”
“哪可能啊?”刚才的太监摇摇头,嗤笑了一声。
他虽然年纪小,也听带他的老太监说过这宫里的往事和规矩,冷宫这边儿,不算美差,也不算苦差。
不糟践她们,就已经算是厚道了。
最怕的就是跟里面的女人牵扯上关系,同情上了,为了她们往外传消息,那就是死路一条!
前几天他顶替着当差的那个,还是皇上亲自派来的呢,出了这条过道就被太后的人从身上搜出了嬉妃的镯子,当下就逮了起来,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这嬉妃也是异想天开,既是进了冷宫,哪还能出来?
听师父说,以前的妃子哭闹的、自残的求着要见皇上一面儿的有的是,都是觉得自己受了冤屈,都是觉得自己个儿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只要见一面儿皇上就能重得圣宠,最后发了疯的都有!
可到头来,没一个能活着出去的!
商雪袖倚在门口,最后还是一声苦笑,的确,她似乎是异想天开了。
可是……她拿起了食盒,重回到住的院落,轻轻的摸着似乎还没有任何感觉的小腹,除了阿虞,她谁也不敢说。
如果被太后或者任何一个其他人知晓,会不会一碗药灌了她?
商雪袖打了个寒战,她再也不想经历上一次的痛楚,所以这件事她才想要亲口、当面告诉阿虞,求阿虞看在孩子的份上……
然而到了今天,她自己都不相信,她已经怀有身孕这件事和皇上说还有没有用了。
这三句几乎一模一样的来自看守冷宫的太监的回答,“皇上不在”,彻底让她没了勇气。
想想也是,“皇上不在”,不过是一个体面、委婉的说法,想必他是不会再来了。
这次的孕期,又是如此的不巧……
商雪袖清清楚楚的记得,上一次的风波就是因为她无知无觉的入了展奇峰的局,在南郡流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因此饱受太后的猜疑和诬枉。
可这次呢?她和六爷,在地牢曾经独处过半个时辰,她说不会,阿虞还会相信么?
毕竟,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了,还如同魔障了一般,硬生生的将自己和六爷凑做了一对他眼中的“奸夫yin妇”,他会不会仍是不相信自己,甚至亲自一碗药赐给她?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不懂为什么奸夫没有被屏蔽,后面两个字被屏蔽……不公平o(╯□╰)o
商雪袖恐惧了起来。
原先一点点小的终于要成为母亲的喜悦和自觉,烟消云散。
她再度陷入到了惶惶然之中,一直到了入冬,商雪袖每日都在天人交战。
她时而在想要不要再去试一次求太监带话出去,时而在想若是连泽虞知道了会不会更加认为她对不起他,怀疑她。
可她又想,原本就是莫须有的事,就已经这样的糟糕,皇上再怀疑多几分,她和他之间料也不会更糟了。
可这样的自顾自的交战,不过是一种自扰,每次的结果都是她去求太监,而最后太监干脆不再理她了。
商雪袖提心吊胆的活着,除了胡思乱想,便是心惊肉跳,时刻期盼着那门打开,她的阿虞从天而降,能解救她于困境,又时刻的担心那门突然打开,进来什么人要除掉她和她的孩子。
她如同疯了一般的在冷宫内打着转,她的肚子越来越大。
可这样的隔绝之地,甚至连太监都不曾注意到,她也不敢露出行藏来,每次拿食盒,便如同做贼一般,耳朵附在门上,直到听见脚步声远,再无声息,她才敢取用。
这样的日子在商雪袖惊惶、期盼的情绪中,居然很快的捱到了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
她坐在屋内的冷炕上,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
天色昏暗,她辨不出时辰,只看到慢慢的地上的雪不再消融,而是一层洁白覆着一层洁白,越积越厚;那院中的石桌和石凳,如同铺了绵绵的厚厚的垫子,井台旁的水桶,也变得臃肿起来,最后竟然变成了白白的一团;红色的宫墙被密密麻麻的大雪几乎挡的失去了本色,一眼望去,不知道是红墙映着白雪,还是白墙映着落红。
这一场大雪,终于让她平静了下来,也终于让她知道了冷宫中最艰难、最残酷的一面。
空冷的屋内除了几条被子,便是同样空冷的炭盆——那炭,已经断了很多日了。
即使开口,也得不到半块。
就算是以前商雪袖用了很多日子才适应的饭食,最近也越来越差。
冬天天冷,自是不容易馊坏,可是冰冷坚硬的难以入喉。
她每次都要在口中含很久,有了暖意才敢下咽,否则嗓子到肚腹里,立刻便能感到身体里这条凉冰冰的线,难受之至。
在这冷宫之中,她只有自己,别无它物,也不敢去求人,更不敢透露自己小心翼翼维护了这么久的秘密。
大雪甚至连窗户都掩盖了,在窗台上越积越高,大半扇的窗子露了出来,商雪袖将被子整条的挡在窗户之上,以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可因为这样,整个屋子就变得暗无天日起来。
商雪袖哆哆嗦嗦的出了屋,先是被大亮的天光和漫天漫地的白晃了眼,她急忙扶着门框,呼出了一口气,瞬间在她脸前成了雾茫茫的一小团儿,然后消散无踪。
她身形臃肿而又小心翼翼的一步步的走在雪地里,不敢走快,生怕摔倒或者滑倒。
原本她也并不怎样饿,却不敢不去拿食盒。
她怕只要有一次她不出现,外面的人会不会以为她怎么样了,尤其是这样大雪寒天的气候,会不会以为她冻死在里面,万一开了门进来……
她不敢想,若是外面的人发现了她这么大的肚子……
商雪袖搓了搓手,拎起了食盒,又费力的走回屋去。
在屋里她也不敢大意,因为被子遮挡窗子的缘故,昏暗的很,她怕撞到什么地方,便微眯了眼,扶着墙慢慢走到熟悉的地方,上了炕,又熟练的将被子都拢在身上。
那被子从春夏之时,一直用到现在,虽然在有太阳的时候,她还会拿出去晾晒一番,但到底有些气味难闻了。
可是这由不得商雪袖挑剔,能够取暖,就已经不错。
饶是这样,这屋子里也是黑暗和冰冷的,商雪袖将手放在嘴边和脸颊边吹着热气,又捂着,一直到不那么冰冷,才放在凸出的肚子上,轻轻的抚摸着。
极偶尔的时候她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划过来,划过去,带给她极其异样又甜蜜的感受,她便轻轻的哼唱起来。
入秋以后,她腰腹渐大,便没有办法再练功了,每日最多做的就是活动手腕和手指,不然便是默戏。
默戏多好啊,她的心里总算还有一样东西能陪伴她度过每个白天的煎熬、每个夜晚的孤凄,能一丝丝的将每一幕疯狂的涌现在脑海中的和阿虞的那些往事覆盖——那些是可以称作往事了吧?
往事不能重来,阿虞终于变成了皇上,帝王是无情的,他将他给予她的那一份情收了回去。
这样的结果,商雪袖并不是没有想过,如同戏词里唱的,帝王家深宫院似水流年,总有那么一天日久情薄。
可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激烈和决绝的方式。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不后悔,可是到现在,她仍是委屈的,受过的苦,遭受的冷眼和误解,一直到现在还折磨着她。
她还能坚持下来,只是因为明白阿虞爱她,所以走进了他自己的死胡同,不愿意听她的辩解,不“原谅”她,也不愿意放了她。
若非有这样的信念,一入冷宫之初,恐怕她便活不下去了。
商雪袖强迫着自己每日不要去想,去怨尤,去憎恨,不然她在这里,迟早要疯掉。
如果一定要想些什么,那就想戏吧。
每一出戏她都一遍遍的回想,唱给自己,唱给肚子里那个小小的生命。
就连记忆都会渐渐的淡去,唯有这两样,是她现在唯一拥有的,谁也夺不走的东西。
青衣的戏并不多,很快就也被她轻轻哼唱了一个遍,她就仔细的开始回忆起其他的。
花旦、老旦、小生,现在是老生戏,在这寒冷的呵气成冰的屋里,她轻声的道:“娘刚才哼的《碰碑》里面,那杨继业被困在两狼山下,当然是饥寒交迫,窘困不堪,所以带的四个龙套,都是老弱残兵,儿子,你懂了吗?那时候,也是像今天一样的冷。”
那时候的杨继业,便也是如同她一样,心中苍凉,进退无路。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udszy的月票~
商雪袖抬头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夜幕降临,她还没有去拿今晚的饭食,再晚的话,更要看不清路了,她便出了屋,缓缓的走到院门处。
她捧起了自己的一头并不柔顺光滑的青丝,轻轻的捂在了耳朵上,仿佛这头青丝能如同丝缎一样带给她些许暖意一般。
只是院门口却并没有放什么食盒,商雪袖呆愣了一下,这却是没有过的事情。
她不禁向那院门走过去,轻轻的敲了两下,外面并没有什么回应。
夜里天寒,她不能在这里等,便打算先回屋去,过会儿再过来看看,她刚转了身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一声轻微的爆响。
她回头,便看见半空中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须臾后,更多的爆响声传了过来,空气中弥漫起烟雾,烟雾中有着硫磺的味道,而远处的天空,展开成了一幅华丽的幕布。
不时有烟花“嗖”的一声直冲天际,瞬即发出一声爆响,耀出万道金光,又复消失;又有如金蛇一般拖着一条弯曲的尾巴的烟花向上攀爬,慢慢黯淡不见;也有的烟花如同彩色弹子一颗接一颗的在天空闪耀须臾;还有烟花在空中绽放出朵朵颜色各异的大花,然后下坠消失,如同花瓣掉落,撒下漫天花雨。
商雪袖如同看到昔日的台上闪烁的水钻头面,锦绣的描龙绣凤的戏服,灿烂的几乎能耀花人的双眼。
这一场烟火,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心中逐渐的漫上了一股抹不去的哀伤,即使看到泪流满面,她却舍不得离开。
日复一日,她不过只能看到冷宫上的一角天空。
没有花木,没有草叶,触目是一抹长长的宫墙,其余的便是深深浅浅的灰,屋檐是青灰色,地面是浅灰色,门窗由于无人修葺,是掉了漆以后斑驳的黑灰色,屋子里的墙,也是白灰色……
她舍不得这样绚烂的颜色,这样的一年才有一次的颜色。
商雪袖也终于绝望了起来,也许之后这一辈子的每一个年头,她便要这样等下去,等到心中都变成了灰色,才能等到这样的一场天空中花朵的盛放。
可她真的很担心自己撑不下去到下一个春节。
冷宫不知岁月,日子浑浑噩噩的可怕,越是这样,商雪袖越是惧怕着,她强迫着自己在这个元旦刻下了一道划痕。
那划痕就在井台上面,浅浅的,但是又很清晰,每天打水的时候都能看到,这样就不会忘记。
当她刻过了第十四道的时候,甚至商雪袖还提醒了自己前一天的饭食多少要省一些出来,元宵节也是个大节,指不定那时候两个守门的又跑去了哪里。
她甚至又有些期盼起来,若是按照去年的旧例,正月十五也是有烟火的。
外面又零零星星的开始飘雪,今年的雪似乎特别的多,下了好几场,商雪袖便又多提了水,要放在屋中备着,真的雪下大了,便不太容易到井边了。
一通忙碌下来,她是真的有些累了,黑暗中她略微有些气喘,还是舔了舔嘴唇,轻声的道:“儿啊,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等你长大了,娘就带你去街上去,街上是放花灯的时节,还有灯官儿负责报着灯名儿呢,从一一直数到十,一团和气灯,和合二仙灯,三羊开泰灯……还有四季节气,各有各的灯,你肯定最喜欢走马灯了,里面的人啊物啊都是会动的……”
于是她便感觉到手下的肚皮动了一下,商雪袖脸上露出笑意来,眼中逐渐湿润起来。
只是下一刻,她的肚腹便疼痛了起来。
那么疼、那么疼,疼的如同要把她撕裂了,又如同五脏六腑都要沉坠了下去。
商雪袖忍不住轻轻的叫了起来,她哆哆嗦嗦的用手费力的向下探去,只摸到一片潮湿。
漆黑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血……
她起了身,扶着墙勉力的站了起来,忍不住的哭出声来。
这感觉太过难受,仿佛整个人都要向下跌落。
可她真的怕了,她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将孩子生出来,她想咬住嘴唇,可最终开始张开了嘴,摇摇晃晃的出了屋子,就着外面的雪光,抬起了手掌,看到上面什么都没有,可腿间明明有热乎乎的东西一直在向外流淌。
她脚步踉跄的穿过了一重院落,那门就在眼前,她一手托着肚子,弓着腰,另一只手拍着门。
“来人,来人……来人啊……”
夜里这么冷,那门也是冷的,她贴在门上,每一次拍打,都让她觉得仿佛手心里的皮肤都要被冻在上面,门的寒冷又穿透她并不厚实的外衣,让她心肺间都如同浸了冰。
她嚎哭着拍着门,可外面仍是那么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商雪袖的眼泪流了一脸,滚烫的感觉不过一会儿就变成了冰冷,下腹疼痛的感觉一下比一下剧烈,她几乎撑不住要摔了下去,无力的指甲在门上划出了几道浅浅的划痕,手心则直接被门上的木刺划破了,自然也是痛的。
可手上的疼,却怎么都比不上现在生产的疼。
她渐渐的叫不出声来,只能张着嘴,“哈哈”的喘着气,冷空气进了喉咙,进了心间,又是一阵干冷到让人欲呕的难受。
商雪袖所在的地上已经滴滴答答的湿了一块,她转了身,再次跌跌撞撞的向屋子走去。
她眼前发着黑,脚下打着滑,可每一步都重逾千斤,每一下疼痛都撕扯着她让她动不了,只想死在那里。
不过是两重院落,路却那么长,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摸进了屋、躺到了黑暗中。
商雪袖昏昏沉沉的躺在炕上,边哭边费力的解着衣裙,明明是数九寒天的天气,她竟然流了满头的汗,不只是脸上,身上也湿漉漉的一片全都出了汗。
衣裙解开的那一瞬间,寒冷瞬间侵袭了她的全身,如同四肢百骸都结了冰碴子一般,这让她忍不住颤抖起来,直想全身都蜷到一起,可她却不能!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对不住大家……(顶着锅盖爬走)
(高能预警……亲们哪怕不看也要订阅啊……爬走)
商雪袖硬是掰开了双腿,忍住疼得想打滚的冲动,让自己如同受刑一般四肢大张的躺在那张冰冷、硬到硌人的炕上。
她不懂,也没有见过,只知道要用力,却不知道应该怎样用力。
她的头发就咬在嘴里,黑暗中她的眼泪沿着眼角流向两侧,她听到自己嘴里透出去的如同野兽的低低的、压抑的“嗬嗬”声,能听到沉重的从鼻子里发出去的哼声,可即便如此,下面却只能感觉冰冷的泅湿,还有身体里的热流。
她想,她这是要死了吧,只是可惜,她和阿虞的孩子,她曾经不知不觉的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多么想留住这一个……
她想到每个日日夜夜就在她唇舌边,脑海里,没有停止过的那些戏……每一次琢磨,都想到更多,这些,也没有人知道了……
她昏昏欲睡,可下一刻,她便哭了出来,她不甘心啊……
她手里紧紧的抓着被子,可身体里的力气越来越小,那热流也越来越细,每一刻的流逝,她都能隐隐约约的感到,有什么在丢失——再也回不来了……
她咬着牙,手向发间胡乱的摩挲着,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猛地向大腿戳了过去。
因为那一下穿刺的锐痛,商雪袖的腰瞬时便挺了起来,她的头发已经被她松开,她只知道张着嘴尖叫着,用着力。
每一下狠扎,每一声嘶哑的喊叫,每一下都仿佛是尽了全身力气的努力。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商雪袖却瞪大了双眼,看着上方,最后一丝的留恋就这样慢慢的从她心中抽离了出去,她什么都挽留不住。
委屈,怨尤,憎恨,无边的悔意一瞬间淹没了她。
包裹她周身的那么浓的黑暗,那么深的严寒,就连西都濒死的牢狱、云水被血淹没的梦魇……都及不上的绝望……那时,还有人从天而降一般将她从地狱里带了出来,而今,他在何处!
可她仍是伸出了手,仿佛不想就这样陷入无边黑暗中,仿佛若能拽住哪怕一丝亮光,便可将她从深渊中救出来。
“啊——”
商雪袖全身一阵颤抖,什么东西从她腹中滑了出去,她呆滞了一会儿,伸向上方的手轻轻的缩了回来,摸向了自己的肚子,那里平坦,空荡。
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在腿间摸到了一个小小的身躯,她忙不迭的将那身躯抱在怀中,又将脸贴了过去,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和极细小的哭声。
她慌乱的向窗子那边摸了过去,轻轻的将挡着窗帘的棉被掀开了一角,透出些许的光亮来。
就着这光亮,她咬断了脐带,带着满嘴的血腥气挪到了炕的另一边。
那里有她叠的整齐的一块一块的布,是她秋天的时候从被子上拆下来洗好的。
她将孩子放到上面,因为乍然离开了温暖的怀抱,那孩子便轻轻的、如同猫叫般的哭泣和扭动起来。
商雪袖急忙将布裹了一层又一层,重又抱了起来,她便将孩子的嘴凑近了胸前。
她见过,旁人家的都是这样做的。
不过一会儿,便传来了被吸吮的感觉,她不由自主的再度轻轻的啜泣出来,这一刻,她心中多了什么极为温暖的情感。
她下身仍然有着撕裂的痛,腿上血肉模糊,手掌上、嘴唇上也全是伤口,嗓子嘶哑,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她应该处理一下,擦洗擦洗,可她却不愿意惊动怀中逐渐睡稳的孩子。
她突然就会了母亲的哼唱——不是戏曲,也不是歌谣,只是简单的没有规律的轻哼声,肩膀也无师自通的摇着。
商雪袖忘了一切,只有怀里的小婴儿,她想着,若到了天亮,便可以看到他的模样——嗳,她为何那么粗心,竟然方才都不曾去摸摸,这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这样小小的一团,可有多让人疼爱呢?
若是阿虞——皇上见到,会不会喜欢呢?
她情不自禁的流出了眼泪来,又摇了摇头,那样狠心的人,想必只会心疑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才大亮了起来,商雪袖小心翼翼的侧了怀抱,便能透过微光,看到这孩子的脸庞。
红红的、细细嫩嫩的脸,倒看不出有多好看来,她微笑的用手指轻轻的碰触了一下,可睫毛是那么长,向上微微的翘着;鼻子挺挺的,形状和皇上是一样的,正在急促的呼吸着;下巴是有些像自己的,尖尖的小小的,虽然现在不漂亮,可是长大了一定是个俊美的人。
她心里已经将怀里的孩子当成了男孩儿,她再一次将脸贴了过去,不知不觉的流出了眼泪。
那孩子被眼泪滴到了脸上,便张开了眼睛,嚎哭起来——可是,声音却不大,仍然是微弱的,仿佛哭了一声,下一声就要喘不过来气一般。
商雪袖想,他这是饿了吗?便又敞开怀抱让他去吃奶。
她低头,便能看见孩子的嘴巴在轻轻的耸动,虽然力气不大,却仍能感觉他很努力。
可是……她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哭出声来的冲动,她不能把他留在这座冷宫里。
她知道,她能看出来,他这么瘦弱,哭声这样细小,甚至连吃奶都没有什么力气,需要有个太医看看他。
而她自己,最近这一两个月饭食尤其的差,恐怕奶水也稀薄之至。
想到这里,商雪袖摇摇晃晃的下了炕,将孩子放在透过窗子晒进来的阳光下,又小心的盖了被子,才跌跌撞撞的出了屋子。
可她到底还是失望了。
门外仍然无人回应。
是了,她想起来,今天便是十五,如同她之前想的那样,也许宫内有了恩典,准许他们和家人见一面;也许是到处准备着年关里的最后一个节日将他们抽调了去……
无论她怎么拍打着这扇大门,无论她喊着要见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外面只有一片沉寂。
商雪袖只得又回到屋子里,她爬到了炕上,她的孩子,即使在那么灿烂的阳光下照晒着,漂亮的小脸儿,也呈现出了一股淡淡的青色,若不仔细去看,去听,几乎无法感觉到还在喘着气。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顶着锅盖而来。谢谢深心的平安符……下一章继续高能……爬走((((((0_0)
商雪袖狠狠的咬着自己的手,强忍住堵在嗓子眼儿里的嚎啕大哭,轻轻的弯下腰,又将孩子抱到了怀里。
她又在身上披了一件棉袍,虽然腿绵软的几乎没有法子站起来,她还是下了炕,再次向门外走去。
今天真是冬日里一个并不多见的好天气。
她就蹲在门口的阳光里,每隔一会儿,便去看看,是否有人来,或者每隔一会儿,便去拍门。
日光渐渐的从晒着她的地方,偏斜到了西边儿,便在东侧的宫墙上打出了一片有些刺目的金光。
商雪袖有些茫然的随着那一片亮光移动着,仿佛如此一来,她和孩子,便会一直停留在这样的温暖中。
最终,那夕阳即将从西边儿宫墙的那一端沉沉而落,最终,这院子里最后一个有着些许暖意的角落,也陷入了一片冬日暮时的黯淡中。
冷意袭来,从商雪袖身后靠着的墙,从面前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的冷风,还有她的怀抱。
她站在冬天的院落中,觉得没有最冷,只有越来越冷;也没有最绝望的时候,只是每个下一刻都比上一刻更绝望。
她仿佛抱着的还是暖呼呼的孩子,可她清清楚楚的知道,在这一天原本就无望的等待中,她的孩子,一丝丝的将他仅有的温暖还给了她……还给了她。
商雪袖舍不得,即使再冰冷,她也舍不得,她将脸贴在了孩子的脸上,她想,这样是不是他就会变暖和起来呢?
她的孩子,陪伴了她那么多难以描述的日日夜夜,在她轻轻哼唱着每一场戏的时候,都会轻轻的踢动着她的肚皮,让她不那么孤单。
她的眼泪一直未曾停过,她又有些慌乱的擦拭着滴到那张小脸上的泪水,轻声的摇着哄着道:“是娘不好,是娘不好……”
是的,是她不好。
她是那么想留住她的宝贝,所以遮遮掩掩的在冷宫一直过到了现在,可是她为什么要那么怕死呢?
如果她早一点、早一点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皇上还没有孩子,或许她便可以被允许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哪怕生下来以后,她这个做母亲的会被赐死,可她的孩子还会活下去……
他是皇上的血脉……
她真的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孩子活过来,这个她拼了命生出来的孩子,他还没有怎样看到这个世间,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东西……
商雪袖蹲在那里,双眼看着怀里的孩子,嘴里喃喃的道:“外面这样的冷,我们回去……”
她想起身,可是全身早已寒冷的如同每一寸骨头都被冻住,她便直直的滚了出去。
她急忙侧了身子,一只手将孩子护在怀里,另一只手撑在地上,一下子便磨破了一大层皮,明知道是应该疼的,可却已经不再觉得疼了。
商雪袖艰难的撑起了身子,她还曾经给孩子做过很小的衣服,她要帮他穿上……可膝盖却仿佛拐不过弯来一般,她努力的僵硬的一点点向里面走去。
此时外面却传来了响动,她惊惧的将孩子遮挡在怀里,还试图找一个什么东西遮掩自己的身体,可正茫然无措的时候,那小窗便开了,一个食盒放在里面,却并没有谁往里面看一眼。
商雪袖便笑了笑,其实她这个人,这座冷宫,早就没有人愿意关注了。
此时模糊不清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立刻就随着夜风消散。
可还是被商雪袖听到了。
“皇长子满月,今个儿可着实热闹。”
她眼前便是一阵昏暗,几乎站立不稳。
在皇上还没有把她送到这里之前,他夜里不过是去两个地方,长春园,坤宁宫……
那就是皇后的孩子了……
她突然抱着孩子笑了出来,笑的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因为身子冻的僵直,身子随着大笑而古怪的摇晃着,月色下的人影抻出了黑色的、扭曲的、古怪的弧度。
她笑出了眼泪,想起来那个热闹的、灯火通明、华光四溢的舞台上,她曾经扮着苏三,七分酸楚三分哀怨的唱过,“他一家三口多和顺”!
是啊,是啊,那是皇帝长子,皇帝嫡子,皇上,他应该是很看重那个孩子吧……
那是他心中想要的“干干净净”的女人,那是他不会有丝毫怀疑的亲生子……
商雪袖搂紧了胸腹间的小小的襁褓,轻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还有娘……”
她少小离家,现在竟然连一句哄孩子的歌谣也不会唱。
在黑暗的、昨夜的血腥气还不曾散尽的屋子里,商雪袖绞尽脑汁的想,却只能想起《探母》里面的“打花巴掌!嘿!正月正,老太太要看莲花灯。”
她“扑哧”一下笑出了眼泪,那戏里,李逵在他母亲面前如同孩子一般拍着巴掌,那可是个大花脸呢……
她极温柔的摩挲着婴儿的脸庞,心里想:这么漂亮的小东西,如果能长大,会不会生了满脸的胡须、长成又黑又糙的大汉?
不知不觉,便是一夜。
她哼着唯一的这句歌谣,直到嗓子嘶哑,日光再度重新降临这件屋子,她眼睛被刺得酸痛,却流不出什么眼泪来了。
一日之前,她的孩子还在这炕上微弱的呼吸着这屋里冷冽的、并不好闻的空气。
不到一日,她想,或者她的孩子是聪明的,知道这人世间这样的苦楚,便脱离苦海了么?
她又下了地,前天晚上提进来的水,终于派上了用途。
她蘸了布,轻轻的将孩子手脚、身体、脸上残留的些许血迹擦干净,每擦拭一下,她都对自己说着,就这样吧,挺好的,否则,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怎么禁得住这样的冰冷?
大抵因为是婴儿的缘故,直到现在他还是软软的、小小的,她并不费力就将她做的一套很粗糙的衣服穿了上去。
她没有怎样做过针线活儿,所以并不合身,针脚也很凌乱,她又想,他真是个运气不好的孩子啊……遇到了她这样的娘亲。
她看着干干净净的孩子,抽着鼻子,笑道:“娘也要去收拾收拾。”虫不老说第二更,虫子已经做好了被踩踏而死的准备了……
商雪袖便用剩下的水,仔仔细细的擦拭着,每一下都让她冷的抖,可是她不愿意这样污秽不堪的陪着她的儿子。??
她换了一身衣服,又将原先沾染了大团大团污渍的衣服泡在那水桶里,这才抿了嘴回头看了一眼炕上的孩子,出了屋子,像往常一样,走到宫门前,提了食盒回来。
食盒里难得应景儿的放了一碗元宵。
只是过了一夜,早已冰冷的硬了,她夹起来一个,道:“儿啊,这是元宵啊,为娘跟你说过,正月十五有花灯,那是拿在手里玩的,这元宵,就是正月十五吃的东西,又甜又糯。”
她轻轻的咬了一口,却咬不动,她如同往常一样在嘴里含着,一直待到稍微热了些,软了些,才嚼咽着,直到一整碗都吃了下去。
建成帝三年,在元宵节过后,下了一场极大的雪,不过这个冬天本来也要比往年冷上一些,所以除了官员们需要因为这场雪去关心上京是否会有冻殍、饿殍,是否会影响春耕,旁的人最多只是窝在家中,继续猫冬罢了。
商雪袖手里只有一根钗子,她曾用这根钗子狠狠的刺着自己的大腿,这钗子带来的疼痛,让她在半死半活之间生下了她的儿子。
可这样一根锋锐的钗子,却没有办法在大雪覆盖的土上,挖出一个足够大的、能让她的儿子入土为安的坑来。
甚至,这原本就极为夯实、现在更是被冻硬了的地面,都没法掘出一个手指头大小的洞。
她寻不到任何东西,最后沿着那钗子造成的点点划痕,徒劳的用手抓着,可不过数下,她的手就抠出了血。
商雪袖便抱着那襁褓,迷茫的在冷宫里面走着,看看有没有还尚属松软的地面。
可这样的天气,又有哪里不是又冷又硬?
她几乎走遍了冷宫的每一处,最后,她才在一个极偏僻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井台。
那井台旁边没有辘轳,也没有水桶,看来被废弃了,光秃秃的井台全被白雪覆盖,几乎和旁边的地面融为了一体,商雪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上面露出一个浑圆的黑色的洞。
她从头上拔下了那根金钗子,丢了下去。
片刻便听到里面“啪”的一声闷响,仿佛是碰到了地面,绝不是物件落水的声音。
这是枯井。
她这才又抱着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木然的将一个被单用嘴咬开一角,然后用手用力的撕扯着,那被单最后便被她拆成了布条。
她又如同编辫子一般,将那些布条编在一起,这才又带着孩子走到那枯井旁。
她轻轻的将井旁的白雪用手拂到一边,露出了地面来,就将襁褓放在了地上,想了想,她又从手上褪下了镯子塞了进去——这是她唯一拥有的物件了,便放进去陪着孩子吧。
她用布条绳子将那襁褓上下捆了一圈儿,打了两个牢靠的结儿,提起来,也是极平稳的。
商雪袖便坐在井台上,缓缓的将那襁褓提到了井的中央。
那么小的孩子,包的这样厚实,还没有一个井的口子大。
她原本以为她已经心如死灰,可仍自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几乎拽不稳那绳子,久违的眼泪再度流了出来,她嘴里不停的涌进咸涩的泪水,喃喃的道:“对不起,对不起……”
那小襁褓被慢慢坠了下去,可不多时,便被她又忙不迭的拽了上来一把抱住。
她想,就再看一眼吧……
她擦了眼泪,定定的看着,天底下有那么多孩子,可她只有这一个,出生以后曾经陪伴了她不到一日的时光。
可她是个多么不称职的娘亲啊,未能带着他长大,他就这样走了,她却连一个坟墓都立不起来,更无香烛纸钱,只有眼前的枯井一座,可以让他小小的身躯有一个容身之处。
商雪袖再度将那襁褓垂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手中的布带再也感受不到重量,可她却死死的将另一端捏在手里。
那井里,又黑又冷,她若然这样放手,此生……
她眼泪汹涌而出,此生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哆哆嗦嗦的俯身看了过去,什么都看不见,可那幽深的黑,如同在向她招手。
大雪还在下着,纷纷落到井的深处,仿佛她也可以这样如同一片雪,轻轻飘飘的飘到其内,从此余生无忧。
一片雪花飘到了她的衣领中,那瞬间的凉意,让她打了一个激灵。
她清醒了过来,可是,她看着手里的布绳,心中却只有无边无际的苦痛。
她笨拙的转了身,在这井台上,她若是再向前俯一点,便一切都解脱了……有几度,她几乎就要向前倾去,可她只一瞬间便将身体向后仰去,手紧紧的抓住了井台的边沿……
最后,商雪袖还是瘫软的爬下了井台。
不知何时,她手里的带子早已松落井中——终于,她又丢失了一样那么重要的东西。
那个从自己身体里出去的、曾经是热热的、那么小的又那么可爱的孩子,他每一声细细软软的哭叫声还在她耳边回响,她眼前还有他吸吮的时候努力鼓动的脸蛋儿……
那个曾经细细密密的亲吻着她,曾经用怀抱紧紧禁锢着她,将她禁锢在这里的阿虞,他的长眉凤目,他的高挺的鼻梁,对她常常露出笑意的薄唇,那一声声的“阿袖”,消散何处?
那个在大雨滂沱的夜晚里四处奔跑、对着那一方戏台无比留恋和热爱的小女孩儿,那个觉得付出任何东西哪怕是以自己为代价都不要留在后院方寸之地中享受“平安富贵”的小女孩儿,又去了哪儿了呢?
那个自己,去哪儿了?
商雪袖抬起头,四方方的宫墙围着的这一角天空上,大雪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
这个夜晚,几匹快马从南边儿的北榆通往上京的官道上疾奔驰着,正因下了雪,所以更不敢在路上停留,否则人马都要冻僵,马上的几个人猛地“驾驾”了几声,催马前行。
到了天色将亮的时候,这数人刚刚来到了南边的靖安门,打头的那个这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核对了令牌以后长驱直入。
此时街道上还没有什么行人,大雪覆盖的道路被这几匹疾跑过的马激的雪花飞溅,又留下了凌乱的马蹄印记,只是不多时又被大雪掩盖。
宫门早已大开,马上的人一跃而下,快步走入连城宫,守着宫门的侍卫似乎对这几个人极熟,照着规定核对了身份以后,又极熟稔的搂过了其中一个的肩膀,道:“老马,那边如何?”
那被搂着的并不在意,笑着回道:“不要命了?敢问军情?”
守门的侍卫便啧啧两声道:“久不打仗,老胳膊老腿都生锈了,太羡慕你们这些能被带出去的了!怎么?你这次回来不是军情?”
那人摇摇头道:“不是,有旨意,要面见娘娘。”
守门的几个侍卫也不敢再开玩笑,正色道:“这功夫,娘娘怕是还不能宣你们觐见,哥几个先去侍卫所用点早饭,我去内廷禀告一声,等娘娘开了口,你们再去也不迟。”
既是有旨意,齐淑并没有耽搁很久,匆忙梳洗了以后换了正装,连早膳都没用,便请了人过来。
马侍卫目不斜视的在太监的引领下进了坤宁宫,手里早已将不远千里带过来的旨意恭谨的捧在了手上。
坤宁宫前香案已经备好,一身明黄宫装、头戴凤冠的皇后正在那里等待,见到他走近,带着身后边儿的太监宫女们乌鸦鸦的跪了一片,旁边还有一个嬷嬷怀中抱着一个橘黄色绣龙纹的小小襁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嫡长子身份贵重,赐名曰昭。朕夙夜兢兢,临抚东海,立嫡长子为元储,以固国本。希其德行昭昭,可为重托。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齐淑面容平静,再度叩了头道:“臣妾领旨谢恩。”这才在女官的掺扶下起了身,将那圣旨接了过来,又交给女官捧着。
马侍卫没了差事,这才反过来对着皇后下跪行了大礼道:“卑职给皇后娘娘请安。”
齐淑柔声道:“马侍卫平身吧。本宫还有些话要问,马侍卫若无要事,可否稍等片刻?”
马侍卫自然无不应允,躬身道了一声是,随即便跟着旁边儿的小太监进了偏殿。
他以为要多等一会儿,待皇后娘娘用了早膳以后才会被传召,不过却没等多久,皇后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将他叫了过来道:“马侍卫随本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她轻启朱唇,目光平视,却无端端的有一种威严和压迫:“太后娘娘也是极挂怀陛下的。”
“是。”
萧太后坐在上座,身体略微前倾,挂念之情溢于言表:“皇上龙体可康健?”
马侍卫道:“皇上身子康健的很。”
萧太后便指了指他道:“当年搜山,哀家还记得你,你可不能哄哀家这老太婆。”
马侍卫便微笑道:“卑职不敢,没想到太后娘娘还记得卑职。皇上龙精虎猛,卑职领命前来之前,皇上还时时与手下切磋武艺,当年‘玉面修罗’的诨号也不是白来的,直到现在打得过皇上的也没几个。”
这一席话说的萧太后眉开眼笑,对着旁边的皇后道:“哀家这就放心了,这便好,这便好!”
齐淑并不敢过问国事,便也随意聊了几句,开口闭口说的都是昭儿——皇帝这个嫡长子的情况。
嫡长子刚过了满月,虽然皇帝不在,皇后还在月子里,可这是皇上第一个儿子,也是第一个孩子,萧太后喜上眉梢,事事都亲自操办,整个宫里热热闹闹,极为喜庆!
因连泽虞在军中威望极高,昔日的太子殿下也有了后代,马侍卫脸上也露出了真心诚意的笑容,道:“卑职明日返程,若是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有什么要捎带的,交给卑职就是。”
连泽虞此刻正在东郡。
东海这边,他是第二次来了。
因登基以后,大横江沿岸自江阳起,按照原先李玉的想法,每隔一段水路,便设了朝廷的“水上”驿站,明是方便来往客商,实际却已经渐渐的将几处隶属于东郡的大港分流了。
渐渐的围绕着这些个驿站,形成了小港口、小城镇,货物不一定非要经过东郡,若只是这些,也倒罢了,关键是改制。
庆佑帝时,仍是遵从武皇帝简简单单四郡七府的规制,可到了建成帝,郡这个编制就已经策划着要裁除。
先从起了乱的西郡开始,再也没有“郡守”这个头衔了,而直接划分成了陕州、敕州两州,州下又细细的划分了不少区府。
待到建成帝登基一年过后,南郡和北郡也全部改制完成,只余了东郡!
陈宽海要是能坐得住才怪!
他并不是东郡郡守,因为他担着守卫东海的要职,官拜镇海将军,是个难得的将才,所以东郡、尤其是沿海一带,他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就连朝廷派下来的郡守也要让他三分。
陈宽海自然是不想改制,若不改制,则以他在东海一带的权势,实际上是集东郡之力以养东海之兵,若是改制,恐怕以后他能说了算的地盘,就不剩多少了。
可他是个带兵的将军,并不是郡守!轮不到他不同意!
加之朝廷逐渐加强了对海上贸易的把控,颇有一些将这些赚钱买卖握在手里的架势,陈宽海赚的银子也少多了!
陈宽海虽不能阻止改制的脚步,但多多少少也在下面搞了一些动作,这些,连泽虞并不放在眼里。
他第一次来东郡,还是那年东海一带起了倭乱,那时候他便觉得陈宽海虽然颇有谋略,也会打仗,但为人不正。
只是当时内乱将起,连泽虞来不及也不能动他,便忍了一时之气,好言温语的将陈宽海稳住。
这会儿,连泽虞在海安的名存实亡的郡守府中,负手而立,对着下面的臣僚道:“再逼他一逼。”
若是陈宽海能懂得一个“怕”字,还有回头的路走,否则不但他勾连的那起子倭寇,就连陈宽海率着的东海军——都没有活路。
连泽虞细细的沉思着,在陈宽海内外勾结、在东海养尊处优的时候,鼎军却是随他征战西郡,里面也颇有一些可以造就之才,他们也应有个进身之阶才对。?网
这些都处理完了,不觉已是深夜,海安名字里带了一个“海”字,却并不靠海,百姓们尚不知整个东郡即将有大的变动,圣驾更是已经到了海安,一切都显得那么如常、寂静。
马侍卫正候在门外,一来一回,已经是初春了。
从东面儿吹来的风有些冷,可能是心理作用,还带了些咸湿的气息,他见到臣子、幕僚们纷纷出了屋子,便知道议事结束了。
过了片刻,果然有人传他进去。
他一进屋子便跪下磕头道:“参见皇上!”
“起来吧,”连泽虞静静的站在那,“宫里如何?”
上京的情况自有人和他禀告,所以马侍卫只是走宫里这一趟差事。
马侍卫立刻雀跃起来,道:“见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还记得我,精神头儿是极好的,皇后娘娘也好,跟卑职说了许多皇子……现在应该叫太子殿下了,说是太子殿下又能吃又能睡的,还能哭能闹,极壮实的小子!属下可没想到当年的太子殿下也有了小殿下了!”
连泽虞原本平静的面容似乎受了他的影响,露出淡淡的笑意,道:“日夜奔行,下去休息吧!”
马侍卫便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在门口还有些疑惑的摸了摸脑袋。
连泽虞看着他的背影。
于任何一个人看来,皇帝若问宫内是否安好,必定指的也只会是太后、皇后和皇子吧?
他想要知道的,并没有人能告诉他。
————
春日既到,就是冷宫里也好过了不少。
春雪消融,雪水滴滴答答的不断的从墙檐、屋檐下流下,纯粹透明得如同醇酒一般。
那雪水不过数日,便被春日的暖阳晒得一丝儿痕迹都没有了,如同这个冬天不曾来过,这个冷宫也不曾几度被大雪覆盖一般。
看守冷宫大门的太监,也远没有寒冬腊月的时候那么惫懒,十分尽职尽责的站在门口。
这固然是因为天气转暖,也是因为这冷宫里关着的嬉妃“疯得有趣”。
每当接近中午的时候,冷宫外会零零散散的驻足着几个太监宫女,他们是各个宫办差临时路过的,有的时候办差不顺路,也会想办法绕到这边。
但可也不是每次都能大中午的被派出来办差,所以最让人羡慕的还是门口守门的两个太监。
因为这个时候,里面的嬉妃一个人便如同一台戏一般。
这两个太监第一次听到从深宫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可过了一会儿,仔细琢磨琢磨,才听明白喽!
感情这嬉妃一个人便演了一场《大保国》出来!
一会儿是李艳妃,一会儿是徐延昭,一会儿又是杨波,甚至连李良都有!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可这样的乐子真是难得。
他们这样儿的人,别说出去看戏,就算是宫里请了戏班子进来,也轮不到他们啊?
更何况当今太后娘娘不喜欢伶人,所以一晃儿两年了,无论什么节日,都不准唱戏的进宫。
若只有这两个人还好,可渐渐地招来这么些个人,不过几天,几乎整个连城宫都传遍了。
小太子被喂完了奶,不时打着奶嗝儿,齐淑便接了过来,一下一下的帮忙顺着气,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向那脸蛋儿戳了戳。
旁边儿的奶娘便轻声道:“娘娘,这么小可不能戳脸蛋儿,不然大了容易流口水。”
“还有这样的说法儿?”
齐淑眉问道。
“可不是?还有小孩儿现在囟门没长好,脑袋最好也不要经常摸。”
齐淑点点头,看着被她轻微晃着晃着就睡着了的小太子,梢眼角都含了笑意。
白芩轻手轻脚的走了过来,齐淑便将小太子轻轻的放到奶娘手上,看着奶娘又哄又拍的抱着因为换了人而有些惊醒的太子进了里屋,才坐了下来,道:“何事?”
白芩便将冷宫的事儿简略的说了一下。
皇后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过了一会儿,才淡淡的道:“那是皇上亲自派了人看守的地方,本宫插不进手去,到时候被皇上知道了,反倒要疑心本宫。”
她有了嫡长子,还在满月之后就得了皇上的旨意,又是赐名,又是加封太子,诸事顺遂,此刻并不愿意再想嬉妃的事,哪怕只是一会儿,都会让她心中极为不舒服。
想了想,到底还是有失宫闱体面,她脸上也露出了愠色来,道:“去约束坤宁宫的人,谁也不准去。就算是进了冷宫,皇上可没夺了封号,那还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娘娘!谁敢去听,被本宫知道了,割了耳朵刺瞎眼睛丢出宫去!”
萧太后远没有皇后这样平静,她暴跳如雷的道:“哀家就知道!这是个毒瘤!帝王家简直是颜面尽失!”
她当然想一碗毒药灌了她,无数次的想过有什么办法让嬉妃“病亡”,可她却不敢赌!
皇上远在东海,处理的事是国家大事,万一这事儿传到皇上耳朵里,萧太后也怕影响了大局。
就算是能捂得严严实实,可万一皇上回来了,问她要人怎么办?
自打知道皇后有孕以后,皇上先是去了西山练兵,然后就亲往东郡!
她也知道,皇上临行前,去过冷宫,愣是在门外从日暮站到了半夜!
她是皇上的亲娘,怎么会瞅不出来皇上这明明是心里还打着结儿!
这真是要想打耗子,却怕伤了白玉瓶儿!
萧太后再怒,最后也只得一道懿旨下来,竟和皇后规范自家坤宁宫的规矩一模一样,另外不得不将那两个太监撤了下来,从原先犯错受了罚的一众聋哑太监中挑了两个,这固然有些个风险,可也顾不得了。
那两个被撤换的太监,倒是捡了一条命,互相庆幸了一番。
商雪袖并没有疯。
当不再抱有什么幻想以后,反而全身都放松了一般。
再坏,还能糟糕到怎样的地步?
♂
不过到底还是有不同的,商雪袖静静的看着窗外,冬天的时候,帮她挡住从窗缝渗透进来的寒风、也挡住阳光的被子,完成了窗帘的使命,被她拆了下来。
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她甚至还拆洗了所有能洗的东西。
她会按时吃每一顿饭,也会按照原先的习惯,吊嗓子,练功,甚至还会把她的那些戏翻来覆去的拿出来唱。
她突然想到大岳师父给她讲过的“晒书”的典故,人家摊着肚子在阳光下睡觉,说是晒书,她呢,这也算是晒戏吧?
可时不时的,她会不由自主的去摸自己的肚子。
那里空空瘪瘪,什么都没有了。
每当这时,商雪袖心中会涌出一股浓重到喘不过气来的厌恶,不是厌恶别人,而是自己。
她本该陪着孩子一起去,不然也应该生不如死,日日悲戚。
商雪袖有时候会想,人人都说美人乡是英雄冢,于她而言,连泽虞也是她的坟墓——看,她不是刚刚埋葬过他们的小孩么?
未来,或许还会埋葬她自己。
可她还活在这个冷宫中,一脸平静,度日如常,还唱着戏——可她不能不唱,这是她现在唯一拥有的。
或者说她早就已经死在了那个大雪天了,现在的她,只有在唱戏的时候才是活着的。
若然有人现在进了冷宫的门,再往里走一进的院子,便可以看到一个纤弱瘦削的身影,一头青丝凌乱不看,粗糙的拿着一条布带绑着。
她可能会在院子里缓步的行走,只是这行走时快时慢;也有可能看到她望着天空思索,嘴中喃喃自语轻吟。
入了夜以后,便能看到她端坐在屋中,身姿笔挺,就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是直的,她的手可能在炕上不停的动着。
若再仔细看去,她的纤细而修长的手指其实是在身边儿的炕上写着字。
每一个字都是她的所思所想,每一场戏,每一个角色应该怎样扮装,用什么样的头面?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盔头?
怎么演?用什么样的表情才更加到位?按着每一下的鼓点儿这些角色应站在何处?应该走几步才能到得合适的地方?角色间又应该有什么身段动作上的呼应?
他们应该怎样唱?用什么样的情绪唱?一个腔儿拖多久才是最好的?
文武场应该是什么样的?什么行当配额外的器乐,什么行当不用,又或者什么样的场景和人物的心情,才要配?
商雪袖远比之前思考的更细,更多,甚至连龙套也都考虑了进去。
每个冷宫里将人逼疯的白天黑夜,她的脑海都仿佛在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明剧,那里住了那么多角色,在她的想象中的灯火通明的舞台里,一个个粉墨登场,流光溢彩。
这样的一场戏从头到尾商雪袖要默好几天,自然是疲累的,可比起疲累,更多的却是可惜——她在炕上,虚划了那么多的字句,却没有办法流传出去。
她知道先前有人在外面听,若是能换些纸笔写下来让人带到外面,该有多好……可她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了,现在守着这冷宫的已经换成了两个既聋且哑的太监,更不许有旁人接近冷宫。
商雪袖又并不是全写这些的,她有时候也会不自觉的写出一个名字,她会情不自禁的开口欲说出那个名字,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这么久了,从那个春末,到现在的春初,季节更替,一年将过,他再也没有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是已经忘记了自己吧。
而她,那样刻骨铭心的一切,将她的心划满了血淋淋的一道道的至今都未愈合的伤口,怎么会忘?
可她不敢细想,便只刻意的让她的一切时光被两样东西所充满——对那个孩子的罪,还有,明剧。
————
直到镇海将军陈宽海上了一封表面言辞恳切、内里却字字句句指责皇上“飞鸟尽、良弓藏”的请罪折子,连泽虞才命人将早已拟好的诏旨发了出来。
随同诏旨发出来的,是张贴于东郡各地的“前”镇海将军的十宗罪,与此同时,这“十宗罪”也下发各府县,其中有“国之巨蠹”、“名为镇海,实则勾连倭寇,反致海波掀不平之浪”、“东郡民脂民膏,养此巨寇”,“无国无家、不忠不义”等申斥极为厉害的词。
“镇海”一号,自然已被剥夺。
因连泽虞想要动东海不是一日两日,在西郡打仗之前便已经安排人收集各类人证物证,除了这一张“十宗罪”的明文告示,还列了大大小小上百项不法事,观之让人咋舌!
连泽虞陆路上大军压境,大横江入海口处也自霍都调来战船无数,自是要力保此一役速战速决,快刀乱麻的解决了这麻烦,不能拖拖拉拉以致民生凋敝。
大横江的商路刚刚打通,东海这块,着实是一个聚宝盆,他可不想将这聚宝盆弄破一二。
战况的确如他所料,直至陈宽海被擒,他所勾结的隐藏在周边海岛之上的寇匪小一千人都被全歼,也不过十数日,不枉之前几个月之多的布局和等待。
接下来便是要好好弄好改制,最重要的是口岸开设和官员的任免……他仍是觉得人不够用。
他想起了李玉,眉头轻微的皱了一下,脸上也露出了几不可见的厌恶,但现在霍都还离不开他。
他轻轻的坐在椅子上,一支笔捏在手里,却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外面传来脚步声,随行的来公公低着头拿着一个紫檀色的盒子,上面封了漆,可他也知道这盒子极为重要,所以眼神连扫一下都不敢,直接放到了皇上前面的桌子上,轻声道:“皇上,这是今天到的密报。”
“下去吧。”连泽虞将那盒子俯身拽到自己身前,看到那盒子上的形状的时候,手顿了一下,这是来自于西北的密报。
十三府密奏的盒子各不相同,钥匙也不同,他去了封漆,打开了这盒子,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他曾用这样的方式到处去找商雪袖,而今,这是第二次用这密奏之道来做私事儿了。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凤舞九天的月票~~谢谢亲们~
他展开了盒子里的折子,前面却是公事,连泽虞便轻笑了一声,这柴青倒有些意思,总要搭一下密奏的顺风车。
上一次也是夹夹杂杂说了一堆公务,不是诉苦就是哭穷,最后才告诉他商雪袖的下落。
他不疾不徐的看着,还不时用朱笔做了批示,直至翻到折子最后。
看到了最后一句,连泽虞拿了笔沾了浓墨,将那一句话上画了重重的一道,如此反复三、四次,那字终于与上面的墨迹融为一体,再也看不清写了什么了。
连泽虞静静的坐在那里,直至上面墨迹晾干,才又将那折子封回到密奏匣子里,重又锁好。
昏暗的屋子里,他抚着眉头,斜倚在椅子上。
暮色渐沉,来公公守在门口,看着庭院里肃立的御前侍卫,还有能穿过层层门洞看到的循环往复不停走动着巡逻的护卫,他便也努力把自己变成一尊严肃的门神。
这不是开玩笑的,皇上沉思的时候,极不喜旁人打扰,虽然来公公并不知道皇上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想什么,但是只要有人来,他总是肃立摇头,就算是到了饭点儿也一样,皇上不在屋子里喊人,谁敢进去?
窗外一抹霞光终于渐渐湮没于浓黑夜色中,连泽虞默默的看着,这浓黑,如同他刚才涂抹而去的那句话。
涂掉了那一句话,那折子也就成为了一封极普通的上下往来折子,可他能清楚的记得被浓墨遮盖住的话。
“萧迁于流放途中娶妻,其妻似有腿疾,颇有财物,二人赁屋而居,极是和睦。”
萧迁被流于西北,连泽虞到底不放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放心,便用密折让那边的柴青派人盯着,他只对自己说,那是怕萧迁不小心死了,对母后无法交代。
可其实不是的。
他在黑黢黢的、一丝儿光亮都没有的屋中细细的思索着,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他也不觉得饥饿,萧迁怎么能娶妻呢?还极是和睦……
连泽虞心里如同被刺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又苦笑了起来。
果然男人薄幸,前一天还要死要活硬气得很,可一旦得了活命以后,便转头另娶旁人。
萧迁这般,怎么对得起商雪袖……
枉费商雪袖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
直至今日,想到当时商雪袖平淡而看不出任何感情的眼神,想到最后她不曾回头的走进冷宫,他都忍不住酸涩、嫉妒、气愤不已,明明……他才是被他们师徒欺瞒的那个。
他在宫里不敢生病,难受的要死,却只能拿了太监平日里用的药胡乱对付。
他到了西山大营,便大病了一场,这些她知道么?
她对他可会有一点儿歉疚和心疼么?
可转而连泽虞又有些懊悔。
他做的那样决绝,宫里是个势利的地方,原本不受宠爱的嫔妃就是举步维艰,更何况母后原本就不喜阿袖,甚至到了除之而后快的地步!这个冬天,听说上京极冷,他交待过要待嬉妃如常——他们那帮子奴才可能做到?
想到这里,他坐立不安起来,等不及想要知道冷宫中的商雪袖境况如何了。
可毕竟,他也有害怕的事。
他竟然不敢去明着打听商雪袖的近况,他怕万一被母后探知了他的心思,会不顾一切的下了狠手——他现在在外面,说能护住她,也只是一句空话。
连泽虞想了想,皱了眉,这才喊道:“来人,燃灯!”
来公公终于在门口等到皇上的金口玉言,急忙进去将屋子里的灯烛都点上,又看皇上拿起了笔,便自动自觉的凑到前面,磨起墨来。
连泽虞写完了信,又仔仔细细的封了起来,这才道:“传膳吧。”
皇上终于要用晚膳了!来公公觉得自己已经快要饿晕了!听到这一句,赶紧忙不迭跑出门去道:“传膳!”
每当皇上沉思结束后,心情一般都不是很好的,来公公小心翼翼的摆着碗碟,偷偷的觑着皇上,却觉着今个儿皇上心情颇为不错,嘴角还向上翘了起来。
————
宋嬷嬷又一次站到了上京城中。
她几经进出这座都城,可每次进来,心里边儿的感触都不一样。
她幼年的时候第一次来到这里,只有震撼,只有眼花缭乱。车水马龙,繁闹街道,出游的贵女们衣香鬓影,穿罗着缎的贵人们纵马长街。领着她的管家那一脸自豪的神情,迄今她都能想起来,然后她就被领进了萧府。
再来上京,已经一眨眼几十年过去,她不但回到了上京,还回到了宫里伺候嬉妃,为了她照看长大的太子、当今的皇帝,宋嬷嬷也学会了瞒着她的小姐。
别看她这辈子也没嫁人,可她能看出来,皇上在那位身边儿的时候,才有了些活泼泼的热乎气,可是……谁想到又是那样的结果……
皇上恼了她,恨她听了嬉妃的话去给太后娘娘报信救下了六爷。
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六爷去死呐?
且不说那是太后娘娘的堂弟,那也是嬉妃的师父啊!
结果她又被遣回了老家——直到现在,她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了两个人就突然这样了。
宋嬷嬷原以为就这样了,她这回是真的死了心,正赶上要五月节了,她刚泡了江米,泡了茭白叶子和马兰草,她弟弟已经有了两个孙子,正缠着她,要看她提前备好了的五彩绳儿和棉桃儿,侍卫模样的人就再次站在了她家门口。
于是她再次站在了上京的土地上。
皇上的意思是让她暂且委屈一下,去到冷宫里照顾商雪袖,还是怕嬉妃不知不觉被人害了。
宋嬷嬷苦笑了一声,她这会儿只有一种心情,就是无奈。
皇上,真是一点都不懂后宫啊。
听来送信的信使说,皇上从知道皇后有孕后,就到了西山大营,操练新的鼎军,回宫的时候甚少,竟然这样过了大半年,后面便是去了东郡暗访。
这么久的时间,如果真的有人实在容不下嬉妃,冷宫那样的地方,再使些坏,恐怕嬉妃不死也要疯。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嗯……欢迎猜测剧情。
可宋嬷嬷只有听命的份儿,她收拾了一下,当天就跟着信使走了。
虽然皇上的信里说是让她过完端午节再去,她可不敢耽搁,万一出了事,皇上才不会管这个呢,只会怪自己当初去晚了!
饶是这样,紧赶慢赶,到了上京,正好正赶上端午节,五月初五。
一进了城,宋嬷嬷和侍卫便有些傻眼。
街上卖各种辟邪小挂件儿的、卖各种馅料粽子的、卖桃枝的,吆喝声、叫卖声,夹杂着孩童们的玩闹声,各家戏楼子都上了应景儿的戏,不是钟馗戏,就是白蛇戏,还有戏楼子雇的人手在酒楼、茶舍等处挂着小的木头戏码牌子,当真是繁闹非常。
宋嬷嬷并没有心思停留下来看热闹,可马车却走不动了。
一来今天街上人实在太多,二来他们行走的方向恰和人流的方向是反着来的,简直是举步维艰,半天马车也没前进多远。
想了想,宋嬷嬷便让侍卫绕行,可其他道路倒是人少了,马车却多了,仍是一个堵!
宋嬷嬷等的心焦,又不能下了车走,这么大的一个上京城,从这头走到那头,怕不是天黑也过不去?
乘着车磨磨蹭蹭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到了宫门口,却进不去!
就算是有皇上的手谕在手,有两个信使的腰牌,守门的侍卫还认识他们,也仍然是黑沉着脸道:“这个时辰不得入内。”
这个端午节,萧太后是要诚心热闹热闹的。
白天的时候便从宫里赏赐了金缕延寿带、彩丝续命缕出来,百官们领了赏赐,配在身上在宫门口谢恩。
到了晚上是太后娘娘请了公侯、百官的内眷在里面夜宴,还要在御花园内的金明池内观赏彩船,还请了班子来跳钟馗,自是有一个替皇帝施恩、与百官同乐、笼络人心的意思在里面。
为了怕扰了这次夜宴,萧太后下了令,除非是紧急大事,谁也不见!
既然是这样,他们这些个做侍卫的,哪好跑过去贸贸然的打扰宴席,就为了一个要进宫伺候冷宫弃妃的嬷嬷?
宫卫看着手谕,想了想道:“这样吧,你们先候着,我去禀告太后娘娘。”
良久那宫卫才回转了来,摊着手道:“我就说不行吧?既然手谕上说是您可以过完了端午再来,不如就在外面客栈暂歇一宿,明日一早来,岂不是好?”
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宋嬷嬷有些懊丧,便又离开了宫门,挑了一家距离最近的客栈住了下来。
因为连日赶路,这一觉宋嬷嬷睡得十分沉,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房间外面一个劲儿的拍门。
她皱了皱眉头,刚惊醒过来,就听外面拍门的人喊:“宋嬷嬷!宋嬷嬷!”
她看了看外面,天色将亮的样子,应该还不到入宫的时辰,便一个激灵,胡乱披了衣服下了床,将门打开,两个侍卫脸色惨白惨白的,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在这将明未明的黑夜与黎明的交际时分慌乱。
这一趟走廊,房门开了有七八间之多,有人在走道里奔走,还有人趴在走道的窗子上向外指指点点。
宋嬷嬷道:“怎么了?说话!”
“宫、宫里……起火了!”
宋嬷嬷心中“咯棱”一下!她推开了两个侍卫,径直走到窗子那。
皇宫的方向,火光冲天。
她的腿一下子就软了,瘫在了地上:“天老爷啊!”
漆黑的屋子里,不知怎么的就起了烟,若是能视物,便能看到,那烟自破旧的门板夹缝中溢入,先是一丝丝的,然后一缕缕的,最后便是整扇门板的四周都起了白烟,向屋内汹涌而去。
那烟雾既然寻到了可以入口的地方,似乎要将这间屋子并不大的空间全都占满才会罢休,随之而入的便是极难闻的焦味、糊味和烟火气。
卧于炕上的商雪袖终于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一睁眼,却满眼都是弥漫的烟雾,这并不是她黑暗中能视物,而是外面的火光已经透过窗子,映了进来。
她仍自迷迷糊糊,可瞬间便呛出了眼泪,眼睛也被这满屋的烟熏的酸疼,她惶惶然的下了炕,只觉得不能再在这屋子里待下去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烟!
商雪袖跌跌撞撞的捂着口鼻跑到了门口,只感觉门口那里烟更浓,可若是她不出去,会活活被呛死在这屋里!
她开了门,眼前便是大片大片的火红!
随之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的热浪和浓烟,让她的脸仿佛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刚才被熏出来的眼泪瞬间便干了!
起火了!
商雪袖这才意识到,冷宫起火了!
她不要命一般的向外面冲过去,还真的让她从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焰中冲到了冷宫门口。
商雪袖扑到那门口,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拍着门大声的喊着,救命,开门,来人,她什么都喊了!
可是门外依旧一片寂静,而大火却已经夹杂着焦味蔓延了过来,还有仿佛要把人烤干、烫熟的热意,向她扑了过来,她绝望的拍着门,终于意识到没有人来为她打开这扇门,给她一条活路!
如果她还呆在这里,不要等门被烧毁,她会先化为灰烬!
她泪流不止,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烟气导致,或者兼而有之,她又回到了第二进的院落,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她看到一团正在燃烧的东西,那是平日她用来提水的水桶。
商雪袖只呆了一会儿,便听到身后一声巨响,一个长长的梁柱烧垮在她的后面,瞬时间她觉得她的头发焦了一大片!
她吓的往前猛跑了几步,可眼前的房子也在坍塌,门、窗、立柱、屋脊、横梁……
“阿虞,阿虞……”
商雪袖眼睛已经没有办法睁开了,半眯半睁着在烟火中伸着双手摸索着道路。
周围的每一处都那么的烫,那么炽热,似乎是舔着火舌的怪物,正在伺机想要吞噬掉在这火海中的一切,亦或者,这些怪物早就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即将被吞噬,所以不紧不慢的随着风张牙舞爪,释放着火热的恶意。
“阿虞,阿虞啊……救救我……”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一介微命的月票~
商雪袖的眼泪流个不停,可一流出来就被蒸腾干了,再后来,她的嘴唇也焦了,她的嗓子也被熏得嘶哑难辨,再也喊不出一个字来,只有一阵接一阵的干咳。
热气和烟火气让她喘不过气来,每一次呼吸都让她的喉咙、胸腹间一阵阵窒息的干疼。
她分不清方向,有时候觉得眼睛似乎缓过来了一些,便微眯了眼睛看;有时候便伸着手,或者用身体感知着,哪里更热,哪里不那么热,她茫然的判断着,哪有没有火的地方就往哪逃。
可火势那么大,偏有起了风,有了风,成片的火焰就如同长了脚,仿佛她跑到那里,它们就跟到那里,在她背后呼呼的舔舐着,带着噼啪的声音,带着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商雪袖哪里又能跑得过四下燃烧的大火,她睁不开眼,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她想:阿虞,我就要死了……
她无路可退,周边浓烟滚滚,看也看不清,她无数次脚下踉跄,差点直接摔在火坑里,又有无数次幸而又幸的从天而降的瓦砾、断裂的木梁碎片落在她身边,而不是她的头上……
要么烧死,要么呛死,要么……被砸死……
商雪袖抱着头,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耀眼的火焰在跳跃,耳朵里涌进了火借风势燃烧的呼啦啦的声音,鼻端能问道她的头发已经被烧着的焦臭味道,这些都离她这么近。
她又听到,隐隐约约很远的地方还有人声吵杂,而阿虞……
在远到她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
六月初的时候,皇上率着鼎军返京。
京河沿岸一幅幅旌旗招展,幡影飘荡,鼓乐齐鸣,御林军金光塑甲,枪戟林立。
而文武百官以二相为首,都出了靖安门接驾,阵势极大。到了吉时,看到皇上御辇才缓缓从长街尽头出现,御辇之后,是身着青黑色盔甲的鼎军,这颜色更增了几分肃穆威严。
东郡已经没了,现在是分为三个省,下辖八个区府,最关键的是,东海大平。
上京的人还记得数年以前,太子殿下就曾从此门而出,率鼎军征讨东海寇乱,而今次竟然是一举荡平,又除了勾结寇匪的陈宽海,在他们眼里,靖安门便有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名字。
昔日的太子,今日的皇上,也是一个文略武功的圣明天子!
这条长街早已清了场,当今的皇上,也不是昔日那个可轻易露面,让百姓们围观称颂的太子了,那些步伐极其统一的鼎军,每一下在长街上的踩踏,仿佛都会引起一下震动。
而随着御林军整齐划一的呐喊声,文武百官已经跪地相迎,山呼万岁,并问圣安。
呼声一落,御辇中传来一个极稳重而平静的声音道:“朕安。”
作为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来公公是脸上光彩万分,他上前了几步,道:“皇上有谕!朕自入东郡以来,京中事务仰赖诸位臣工,调度、粮草等事筹谋得当,使朕无后顾之忧,使我朝终成一统!今日之功,实非朕一人之功,亦非鼎军一军之功,你我君臣,当同心戮力,则盛世可期!”
这旨意,半是嘉许,半是鼓励,原是极振奋人心的一番话,只是由着来公公这样的公鸭嗓念出来,虽然他努力做出了慷慨激昂的样子,但效果实在差强人意。
低下跪着的人却不敢嘲笑,反而俱是一脸激动,抬头看着御辇,有的甚至激动的留下了眼泪,纷纷道:“皇上圣明!”
待声音又渐渐平歇了下去,御辇内的连泽虞再度道:“平身吧。”
文武百官这才直起身来,又听来公公点了两位相爷和几位重臣的名字,稍后要到御书房议事,不由得再度感慨当今天子勤政。
一直过了又一个多时辰,御辇才进了宫,连泽虞不是习惯坐车的人,进了宫门便喊停了车辆,跃下车来,抬头便见到萧太后打头,皇后带着一众嫔妃在乾清宫门口接驾,便冲着萧太后疾行几步,到了近前,道:“母后,儿子给您请安了……这段时间,让母后挂怀,是儿子不孝……”
他要下跪请安,萧太后哪能让,急忙扶了起来,语气便带了责备道:“皇上是帝王,怎可轻易说自己不孝?本来就应以江山为重,只要哀家知道皇上龙体康健,太平无虞,就不挂怀啦!”虽然这样说,她眼中到底还是现了湿意。
皇上既给萧太后请了安,皇后便又领着仅剩的两个妃子——静妃、权妃,还有各个昭仪、美人,跪了一地,一阵娇声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连泽虞扫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别的话说,一时间便有些冷场,萧太后道:“昭儿还小,这会儿吃了睡睡了吃,所以没抱着他前来。”
连泽虞便微笑看着齐淑道:“这段时间,辛苦皇后了。”
“臣妾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皇后也是微笑着作答。
萧太后便“呵呵”笑道:“都杵在这儿干嘛?皇上可要去坤宁宫看看昭儿?”
“朕已经喊了顾相、钱相和户部、吏部的几位重臣到御书房议事,”连泽虞脸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道:“东海虽平,杂事却多,若不小心安排,仍易生乱。”
说到这里,他又笑道:“今个儿晚上儿子陪母后用膳,只是现在实在没时间,儿子想到醴泉宫那堆积如山的折子,实在头疼。”
萧太后便嗔怪的道:“皇帝还嚷着头疼,现在遍天下谁不知道当今天子最是勤政?去吧去吧,别搅在我们这群女人堆儿里,正事要紧。”
得了萧太后的话,连泽虞这才匆匆而去。
萧太后回头,看到皇后垂着眼帘,得体的做出恭送的姿态,一时间也觉得不是滋味,道:“行了,都散了吧。”
这句话自然是对后面那群嫔妃说的,看着人都散去,太后这才道:“晚上,皇后也过来吧。”
齐淑宽大的衣袖中,手指紧紧的捏着,良久才道:“母后,您……您不担忧么?”
【一毛钱你买了不吃亏,一毛钱你买了不上当!干嘛要去喂饱盗版网站而饿死虫虫呢?】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这是重生的好时机对么。我的下一篇文可以开始了~简介如下:上辈子她备受折磨,最后更是死在大火中。这辈子,她要虐渣男、斗后宫,颠覆天下!(我好有才哦┑( ̄Д ̄)┍)
“担忧有什么用。”
萧太后缓步的走着,她的声音比她的步伐更慢:“事已至此,难道要哀家把命赔出来?”
正如连泽虞所说,醴泉宫里虽然不像他说的那么夸张,可折子也有十几摞那么多,他被人伺候着更了衣,洗了把脸,便坐在了龙案前,一本一本的批阅起来。
萍芷久未见到皇上。
临圣驾回銮之前,太后把宫人们都敲打了一番:“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
她嘴唇动了半天,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默默的泡了皇上惯用的酽茶,又磨好了墨,便站到了一旁。
她年底就要出宫了,这是早先就准了的。
连泽虞看她侍立在旁,想了想道:“萍芷。”
“奴婢在。”
他想问商雪袖怎么样了,可转而又觉得不如自己亲自去一趟,那比谁说的都要保靠,便摇摇头道:“无事。”
这点批阅折子的时间也是挤出来的,不过一杯茶的功夫,连泽虞就要和大臣们议事,他起了身,又抻了抻膀子,指着桌案上的折子道:“搬到寝宫去。”
这也是常事儿,萍芷和旁边伺候的太监轻声应了一声“是”,她又照着惯例去了御膳房。
若是圣上熬夜批改折子,少不得夜里要加餐,起码也要有些提气补神的粥汤呈上去用。
萍芷不由得出了神,恐怕从今个儿夜里,各宫嫔妃又要各显神通,熬粥做汤的往这边儿送了,可是皇上从来没用过她们的东西。
她又想起了嬉妃,她从来都不爱做这些……
她也不会,不会做汤羹,不会缝制衣衫,不像旁的嫔妃,今个儿做双龙袜,明个儿做个荷包,她会画画,可从不留存,她写了那么多东西……
可随着长春园这么一封,那些东西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这样一个人,竟然就没了。
皇上知道么?
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皇上肯定早就忘了嬉妃这样的人了……
她想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可还是失败了,她瘪了瘪嘴,鼻子有些酸楚了起来。
旁边的太监拿着拂尘在她面前挥了几下,她才惊醒过来,厌恶的用手挡开道:“全是灰,讨厌死了!”
那小太监便“嘎嘎”的笑了起来,道:“萍芷姐姐,帮忙一起搬折子啊!”
“懒货!多跑几趟不就行了!”
虽然这样,萍芷还是帮忙一起从书案上将折子拿了起来,一摞一摞的往寝殿搬去。
虽然皇上这段时间不在宫中,整个醴泉宫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打理的无不精细。
一尘不染的炕桌放置在炕上,上面照例放着朱砂、御笔等物,萍芷和那小太监恭恭谨谨的将折子沿着炕桌内侧仔细的排好。
萍芷抹了抹汗,拿了帕子擦了一下,又极其不爽的打了一下那小太监的头道:“你就看我好说话吧!”
可她还是帮着搬完了最后一摞,只是手到底有些酸了,放的时候稍微歪了一下,顶上那个折子便掉到了炕上。
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她伸手正欲拿起那折子放回去,却一不小心瞥到了上面的字。
她识字不多。
可折子上还是有她认识的,“初五”,“大火”……
她瞬间明白过来这折子是说那场大火的。
她拿了那帖子,小太监正好将最后一摞搬了过来,道:“萍芷姐姐,怎么了?”
萍芷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
随手便将那折子放到了第一摞的上面,道:“刚才放折子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
她出了寝殿,回头看了看炕桌那边,这样,或许皇上回来了,能第一眼看到吧。
连泽虞议事到了夜幕降临,一帮子臣子都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实在太饿了,来公公在那不停的看着皇上,希望皇上的龙目能扫到他,看到他眼中的焦急。
这都什么时候了,太后娘娘那可还等着皇上一起用膳呢!这位敢情是忘了吗?
终于有一位大臣的肚子勇敢的发出了“咕噜”的一声,连泽虞这才想起来,匆匆结束了今天的议题,放了大臣们离开了御书房。
他不是不想做做样子,赐了御膳下来,可这样臣工们肯定也用不安心,还不如回家好好吃饭。
他出了房门,道:“去钟粹宫。”
萧太后看到皇上终于过来了,有些心疼起来,道:“便是议事,也不好乱了饭点,这样肠胃岂不是要遭罪?”
连泽虞笑道:“母后不用担心朕,倒是朕来晚了,让母后和皇后饿肚子了。”
“见天儿也没什么事……”萧太后道:“哪有皇帝操劳,坐这儿,”她指了指皇后身边的位置,道:“哀家知道皇帝爱吃这几样,让他们做了来。”
萧太后看着眼前的皇帝,自是越看越是心疼,越看越是喜欢,一时间倒也觉得和皇后是一对儿佳儿佳妇,用完了晚膳,笑着道:“时辰晚了,哀家这就不留你们了,皇帝也该去看看昭儿。”
她用意也是十分明显,就差直接说“今个儿晚上皇上应该宿在坤宁宫”了,皇后有些红了脸,连泽虞便也微笑着道:“好。”
萍芷忐忑了一晚上,结果,第二天清晨才知道,皇上压根就没有回寝宫,而是留宿坤宁宫。
一时间她觉得原本就该是这样,嬉妃……果然是成了一段往事了,就和当年庆佑帝曾经宠幸过的那些妃子一样,而嬉妃,在这连城宫中、在皇上的心中停留的时间,甚至还没有她们长。
连泽虞匆匆用了早膳,就算是皇后早早的交代了乳母一大早将小太子抱过来,连泽虞也只是一个皇帝的口吻语气极严肃的交待道:“伺候好太子,不然唯你是问。”便出了坤宁宫。
齐淑矮了身子道:“恭送皇上。”
这句话不过刚落地,连泽虞的身影便已经到了大殿门口,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
齐淑抬起头,眼神阴暗的看着那身影,在她眼中,这样迅速的抽身而去,自然是因为要迫不及待的离开坤宁宫。
就算是昨夜,也只不过是给太后一个面子而已。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啊,我又不知道应该起什么章节名了。感谢煮妇爱读书的月票x2、平安符、评价票,抱抱~~
想到昨晚连泽虞看过昭儿以后自行去了侧殿,又听伺候的太监说皇上躺下起来、起来躺下折腾到很晚,齐淑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便如刚凌晨的时候内里烛火已经熄灭的白色灯笼一般,在天色映照下显露出泛着青的颜色来。八一???中文网?
她平静的道:“把太子抱下去。”
那嬷嬷便应了一声,匆匆的下去了。
齐淑这才拿了茶杯,又看了一眼外面,六月的天气闷热,热到了这样的程度,就该下雨了。
连城宫上方起了层层的乌云,仿佛要将整个宫殿都遮盖住一般,齐淑想,这里还是连城宫,并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嫔妃死了活了就有什么改变。
只是,应该下一场大雨了,把那些残留的、讨厌的痕迹,都清洗干净。
她静静的抿了一口茶,白芩在她身后轻轻的打着扇。
她平静无波的眼眸望着窗外,守身如玉么?
可那个贱人早就没了。
她万分期待皇上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的表情。
她嘴角露出了痛快的、骇人的笑意。
————
连泽虞出了坤宁宫便直接去上了朝,待回到醴泉宫已经是将近中午了,萍芷便朝着那小太监使了使眼色,他便奓着胆子道:“皇上,那些折子昨个儿晚上奴才们搬到寝殿去了,可要再搬回来?”
连泽虞犹豫了一下,道:“不用了,将午膳摆到寝殿去,朕在那用膳。”
一路归途,他还是有些疲累了。
连泽虞靠在又大又厚实的靠枕上,合上了双眼,用手轻轻捏着山根,过了片刻,才长出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他直起了身子,缓缓的将水倒入朱砂之中,轻轻的研磨着,这样的事他很少让太监或宫女来做,他更愿意在这批阅前的小段时光借此平静心绪——他边研磨着,边想,他过会儿一定要去一趟。
他想见商雪袖。
他磨好了朱砂,便习惯的伸出手去摸放在旁边的折子。
那折子上面的日期还是他回京前递上来的,因自他登基以来,四个郡到了现在,全部改制,所以人员上变动极大,最近的原来东郡所在划分三州——东平州、东海州,海宁州,下辖又有若干府,哪个不要人手?
这折子便是吏部考量之后,拟上来的人选,竟已是去年的新科进士都用上了。
连泽虞看到里面“展奇峰”的名字,皱了皱眉,在旁边画了一条线,朱笔批道:“再议。”
他将那折子放了回去,想了想还是先要把更早的给处理完,便又从另外一摞拿起,没想到日期还是最近的,连泽虞便又随手放了回去。
只是下一刻,他便又将那折子拿了回来。
连泽虞觉得口干之至,道:“拿茶来。”
旁边侍立的太监立刻将茶稳稳的放在了桌案之上,又目不斜视的退到了刚才站的位置。
连泽虞端起了茶杯,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颤,另一只手,则缓缓的打开了奏折。
他只希望,方才那匆匆一瞥,是看错了。
折子打开,他的那杯茶瞬间便溅了出去,茶水将“冷宫焚毁”四个不大不小、工工整整的字瞬间浸润的一片模糊。
那太监不知道是怎么了,还以为是茶水太烫,吓的魂飞魄散,嘴唇白,早就跑了过来,拿了抹布,手忙脚乱的一边儿叠着声的道“奴才死罪”,一边儿朝皇上身上擦去。
可皇上身上并没有什么茶水,那一点儿茶水,都溅到折子上了,他这么一慌,倒真的下了手去擦,结果那折子一下子便糊成了一片儿,原本只有几个字模糊,现在整张纸几乎都没法看了。
这太监想死的心都有了,可哪怕不想死,万一皇上震怒,死不死的,也由不得他想不想啊!
他额头都磕紫了,出了“咚咚咚”的声音,颤声道:“奴才该死,奴才死罪,皇上饶了奴才吧!”
连泽虞强自按下心里边儿慌的感觉,闭了闭眼睛,沉声道:“住口。”
这太监立刻住了嘴。
“冷宫是怎么回事?”
太监张大了嘴,道:“烧了。”想了想这样回答似乎不对,又小心翼翼的答道:“回皇上,烧了。”
“嬉妃呢?”
太监并不知道皇上心中的焦急,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道:“回皇上,皇上指的莫不是冷宫里面那个罪妃?”
连泽虞咬了咬牙,道:“谁允你叫她罪妃的?”
太监正低着头,没看见皇上咬牙切齿的神色,小声道:“之前太后娘娘了懿旨,说宫里不给提‘嬉妃’二字,就算是‘罪妃’,宫里都没人敢提,总之,就是不能提……因为皇上问,奴才这也是不得不提。”
他实在啰嗦,连泽虞已经觉得心里边儿砰砰砰的跳,他道:“接着说。”
那太监道:“回皇上,冷宫那么大的火,皇上刚回宫,还没去看过吧,宫都烧塌了,人怎么可能没事?早就尸骨无存了。”
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连泽虞眼前顿时一黑。
那太监声音都变了调,连滚带爬的出了门,尖声道:“来人啊,来人!皇上晕倒了!”
外面猛地吹起了一阵阵的狂风,天地变色,雨珠子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这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跟随者各个轿辇的太监、宫女因事情紧急,根本来不及更换桐油鞋子,不过走了几步,鞋子就全都灌了水,待等一群群的嫔妃到了醴泉宫,奴才们的裤腿都已经湿到了膝盖!
可谁哪敢抱怨什么?
皇上向来龙体康健,就连头疼脑热都鲜少有过,这次竟然晕倒了。
萧太后差点在门口绊了一跤,握着玉帘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她出来的急,还不等车辇到了门口便已经快步出了宫,所以头上、衣服上也是湿漉漉的。
进了醴泉宫她就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又怕影响了太医诊脉,只得坐在旁边静静的看着,这会儿外面已经纷纷有人过来探视请安。
皇后自然是第一个,她的头也是湿漉漉的,越衬得脸白如玉。进了屋先静默的向着萧太后请了安,又坐到了萧太后的下手。
皇后黑漆漆的眼珠子向着太后身边的玉帘看了一眼,便伸出手去,将太后的手握到自己里,轻轻道:“母后,万不会有事的。八一???中文网?”
她自己的手也在抖,还安慰着萧太后,萧太后不由得眼神微暖的看了一眼皇后,点了点头,又听外面远远的有人高声道:“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
萧太后瞬间收了笑意,恚怒道:“咋咋呼呼的,给哀家叉出去!”
外面的是静妃。
皇后道:“母后息怒。”便起了身,走到外面肃颜道:“静妃,看医需静。”
她看了一下外面66续续到了醴泉宫的嫔妃们,道:“人多的话,一来吵杂,二来气闷,也不利于皇上恢复。”
静妃一只脚踏在门槛里,一只脚还在外面。
齐淑并不理她,对旁边的来公公道:“来了嫔妃,一律挡回去。这会儿轮不到她们来添乱!若是皇上醒了,想见哪个,自有传召。”
来公公便躬身道:“奴才得令。”
静妃气的脸色白,却也不敢在这里高声辩驳,只得气呼呼的缩回了那只进了屋的脚,道:“臣妾告退。”
说罢转了身,一只手却抚着心口,对着扶她的宫女花铃儿低声道:“明明昨个儿还好好的……”
夜里去了皇后宫里,今日就晕倒了。
平日里端肃庄严的皇后,逮着了皇上,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
她已经有了嫡子,还封了太子,就算是霸着吃肉,也总得给她们口汤喝喝吧?
遍连城宫,简直就是一座寡妇城!
权妃就更是可怜,还一次都没捞着呢!
静妃心里腹诽着走了。
可甩了一句“莫不是夜里太劳累”出来,还飘在皇后的耳中。
齐淑捏紧了双手,突然一笑,像是什么都没生一样,回了屋。
此时连泽虞已经在郑太医施针下悠悠醒转,他缓缓睁开双眼——可他真是不想睁开。
若是闭眼,是否一切就都是梦境?
他叹了口气,歪了脸,看向床边坐着的萧太后,勉力露出了笑容道:“母后,儿子让您操心了。”
萧太后便红了眼睛,道:“皇上怎么会晕倒……”
她拿了帕子拭了拭眼睛,道:“就一个太监在这儿,问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喊着饶命,莫不是惹怒了皇上?”
连泽虞苦笑一声,道:“母后这是怎么了,和他无关,儿子怎么还能被一个奴才惹到这个地步?”
他双臂用力,强撑着坐了起来,仍是觉得昏昏沉沉,可更难受的却是心中一阵阵的绞痛,他抬起了头。
萧太后正全心全意的看着他,可冷不丁看皇上抬头,便触及到一对毫无生机的双眸,心中猛地一跳,紧接着就听到他问:“嬉妃呢。”
萧太后缓声道:“皇帝在东郡呕心沥血,原本劳累……”
“嬉妃呢?”皇上的声音更大了。
“皇上,你长途奔波回宫,原本该好好休息才是……”
“母后!”
她的话再度被打断。
连泽虞看着她道:“嬉妃呢?”
因他表情太过悲怆,萧太后竟然无话可说,可心里却一样的悲怆。
这真是孽缘,孽缘!
齐淑端正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这一对母子,开了口道:“皇上,太后太过伤怀,便由臣妾来说吧。五月初五,冷宫西侧的库房起了大火,蔓延到了冷宫,救火不及,臣妾也找过,找不见嬉妃的尸,想是已经焚毁了。”
连泽虞并未看向皇后,只是看着萧太后:“朕将嬉妃交给母后,朕答应母后再不碰她一下……母后也答应朕,留她一条性命……朕临行之前,曾恳求母后善待她,母后不是答应朕了吗?”
“那又怎么样?”萧太后终于红了眼眶吼了出来:“难道让娘赔她一条命吗?”
“你说过不动她的!”
“娘是说过!可娘讨厌她!恨她!就算是娘下手除了她,又怎样!”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外面的雨,还唰唰的下个不停。
齐淑看了一眼皇帝,其实她眼神已经飘到皇帝身后的窗外。
这样的雨天,若能静下心来仔细分辨,能听到雨滴落地的声音,雨滴敲窗的声音,屋檐流水流到地上的声音,也能听到树叶淋到这样的一场甘霖的时候出的愉悦的刷啦啦的声音。
闲听雨声,那是她还是闺阁少女时喜欢做的事情,无聊而风雅,太多太多像她这样的、无忧无虑的世家闺秀,都这样无聊而风雅的打时间。
她静静的开了口,道:“这不是母后的错……母后何必故意把这黑锅往自己身上背,岂不伤了和皇上的母子情份?”
她离开了座椅,跪到地上,道:“这件事,实是臣妾失职。五月初五邀了公侯百官家眷进宫饮宴,于金明池观赏彩船和跳钟馗,收纳彩船、一应灯具的库房就在冷宫的西边儿,大抵是彩船和灯具检查不仔细,留了火星子,夜里烧了起来。”
她低头道:“恰好刮了西风,一下子便蔓延到冷宫那边。那里偏远,原本也只派了两个人守门,奴才夜里贪杯,睡得沉了,待到现起了火,火势已经大到不可救了。”
她伏地不起,道:“若皇上怪罪,罪在臣妾。”
“大抵是”、“偏远”、“贪杯”、“不可救”……
连泽虞眼前一阵阵的昏黑着,是啊,在这连城宫中,商雪袖在冷宫那样的地方,并没有人在意、关注她的死活,也没有人愿意认真的去探寻大火起来的原因,甚至人没了,也没有人愿意去认真寻一寻……
两行泪从他眼中涌了出来。
他怎么会以为冷宫是个安全的地方呢……
他怎么会以为,若他不闻不问,她就不会被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呢……
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萧太后吓的也站了起来,道:“皇帝!”
连泽虞没有说话,他向外走去。
齐淑看着皇上的身影在门口消失,萧太后焦急的劝阻着他,但他显见是不会听的,偌大的寝殿内,人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白芩随侍跪在她身边,心疼道:“娘娘……您起来吧。”
齐淑笑道:“皇上还未叫本宫平身,本宫哪敢起来。”
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无悲无喜。
若不去看看,怎么会死心?
这样的滋味,大家都应该尝尝才对。
冷宫未焚毁时,鸟都不曾飞来过一只。?
现在已经是废墟一堆,却迎来了这许多人。
来公公仔细的掺扶着皇上,万不敢让皇上在这里摔倒。
最初的几日,这里还是热乎乎的,脚下的灰烬中时常还有火星迸出。
那时候进来搜检的人不得不拿了布将口鼻围上,因为每一下在这里的行走,都会激起一片烟雾,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还要小心头顶身边,因为不知道那些看似还在竖着的立柱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就崩塌成一片残灰。
幸而下了暴雨,这里已经不像最初的时候那样,遍地烟尘。
连泽虞看着眼前,勉强能辨认出那一堆堆、一片片塌倒的围墙瓦砾,那里的中间,商雪袖曾在深夜枯坐在那,一言不。
那是她映在他眼中最后的画面。
雨还在淅沥沥的下着,连泽虞头上的大伞将他护的周全,不曾有一丝丝雨落到他身上。
可他还是觉得周边漫起了无边的湿意和冷意,他道:“搜吧。”
三、四十个侍卫早已待命许久,宫内负责守卫之责的,大多从鼎军中挑选——因为护卫这宫闱是重中之重,对于雨中做这些许小事,再容易不过。
不到一个时辰,一堆堆的瓦砾便被清理到一旁。
连泽虞看到庭中的那口井上面还有倒塌的梁柱架在那,瞳孔缩了缩,颤声道:“探。”
那梁柱早已烧完了,只是有个假样子,有人走近,便受了震动坍塌成了一条炭灰。
一个侍卫靠近了井口,回头道:“皇上,下面有水。”
“探。”
便有人熟练的在他腰间绑了绳子,这天气不冷,而且原本就已经在雨里淋得透湿了,那人直接便被拽着直接垂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上来道:“皇上,无人。”
萧太后在他身后,眉心就不曾舒展过,听到这里,走到皇上身边乞求道:“够了……虞儿……听母后一句话,回去吧……皇上……”
连泽虞摇了摇头,这时候又有侍卫从冷宫废墟的更深处过来,道:“皇上,那边还有一口井,看起来像是枯井。”
连泽虞昏昏沉沉的点点头,往那边迈步而去,边走边伸手接了雨水,往脸上拍了拍,方才清醒了一些。
来公公觉得手上的份量越来越重,皇上这样儿的身体……他看了一眼皇太后,得了,亲娘都说不上话,他一个奴才也就别多嘴了。
连泽虞定定的看着那仿佛要吞噬人的井口,哑着嗓子道:“探。”
几个侍卫商量一下,仍是在一个人腰间绑了绳子,因为是枯井,所以更加小心了一些,度也比刚才略慢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那下去探井的侍卫才上了来。
他看了一眼皇上,才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道:“皇上……井下……”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有尸骸。”
来公公瞬间便觉得胳膊几乎要被捏断了!
连泽虞红了眼,道:“送上来。”
萧太后往后退了一步,心中大骇……没想到,真的能找到商雪袖的尸骸,皇上若是见了……还说不定会怎么样!
她浑身颤抖的走到皇上身边道:“皇上,既然已经找到,何必非要惊扰嬉妃的遗体?这里交给母后吧,母后定将她的后事办的合皇上的心意……”
连泽虞两个眼珠子仿佛定住了一般,道:“朕不信……朕不信……”
萧太后没有法子,她若是能做到,早就绑了皇上回去了……可皇上执意要个结果!
她叹了口气,若是看了一眼能死心,那就这样吧……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
那侍卫一上一下,已经用了一大块油布裹了东西上来。
井内气味极其难闻,带上来的一大包东西,自然也是闻之欲呕,可他并不敢做出嫌弃的样子来,也不忍。
那侍卫抖着手,将那一大包东西放置在皇上面前。
他跪在那里,看着皇上。
他是鼎军中旧人,何曾见到过昔日的“玉面修罗”露出这样的仓惶神情。
“打开。”连泽虞道。
萧太后不愿意看,活的商雪袖她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更何况可能是尸骨。她将脸偏了过去,只盯着皇上的神色,片刻便见皇上嘴唇抖了起来。
她的嘴唇便也颤了起来,皇上这是看见了什么?
那包东西其实也不过就是展开一角,就已经如同活生生剪掉了连泽虞的一块心一般!
先露出来的是一支钗子。
若能停止就好了,连泽虞想,他如同陷入了一场明明能停止、可是却由自己催促着做下去的噩梦。
那钗子光芒不曾黯淡,也深刻他的心上——那是那一日在天牢诀别,曾在她间闪耀的唯一饰。
那侍卫停了手,看向皇上。
连泽虞眼前一阵阵的黑,仍自咬了牙,道:“打开。”
侍卫隐约看到连泽虞口齿间已经露了血色,却不敢不从,手继续向旁边翻去。
油布上便露了一卷腐朽而破碎的布来。
侍卫低声道:“卑职尽量……保持……”一切并不需要多言,井下潮湿,尸自然容易腐朽,可他尽量维持了那一卷的原状。
那是早已腐蚀的破破烂烂、甚至都看不清楚是什么物件的一样东西,还绑了圈儿绳子——自然,那所谓的布绳,也不过是有个形状而已。
在那一卷儿之上,是一只通体碧绿的镯子。
一丝血痕渐渐从连泽虞嘴角渗了出来。
他自然也识得这只镯子……往长春园赐的东西——他不愿意用赐这样的字眼,都是经他一一过目,甚至由他挑选的。
萧太后担忧的看着连泽虞,她有些后悔了,若是早知道这样,她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他来。
更懊悔的是,当这一片冷宫焚毁之后,皇后派了人搜寻,说是没找到尸,她便听之任之了。
说到底,是她自己也丝毫不愿意在嬉妃的身上多花一点儿力气。
不过是两件饰物,便已经如此,若真的给皇上亲眼看到了尸骸……萧太后浑身刚打了一个哆嗦,便看见皇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萧太后大骇之下,急忙回了头,便看见那油布上,一个残破的布卷儿已经摊开,小小的头骨置于其中,下面断断续续的细细小小的骨骼,不过尺余——那是一副婴儿的尸骨。网
“天老爷啊!”
萧太后直接便晕了过去!
早有宫女太监一窝蜂的扶住了太后,又是掐人中,又是慌乱的指了人跑出去请御医。
来公公不敢上前阻拦皇上,只得哭着道:“皇上,且先回宫吧!”
连泽虞心中一阵阵的悸痛,伸了刚擦过嘴的血红的手指,指着地上道:“剩下的……继续打开……”可他却没有等那侍卫动手,他缓步的走进了雨幕之中,靠近了地上那一摊。
后面打着伞的太监慌忙的跟在他身后。
这雨下的不小,只这么一小会,连泽虞嘴上的鲜血便被冲刷的无影无踪,就连衣襟上的血色也淡了许多。
他转了身,那太监手里的伞就被他夺到了手上,他蹲了下来。
现在,终于没有雨淋到那小小的尸骸之上了。
可连泽虞的后背却全曝露在雨中,瞬时就湿透了,他浑然不觉,只是眼中不知不觉便有滚烫的东西流了下来。
他不敢再看一眼那料想应是襁褓的一小团,却不知道为何还有勇气接着往下翻看下去。
他颤抖着手最终将那油布完全摊开,露出的是一堆成人的尸骨。
连泽虞吞咽了一下,入喉是腥甜的味道,还有火辣辣的疼,不知什么时候他嗓子已经哽的难受之极。
萧太后已经悠悠醒转,看到自己仍是身处在这一片废墟之中,烟雨迷离,一片明黄色的身影都蹲在她身侧不远处,手中的伞似乎倍加珍惜的撑在他的面前,丝毫不顾及他自己正在淋雨。
那伞下庇护的人骨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白的耀目。
她心中哆嗦了一下,挣扎着直起身子来,她心疼她的儿子,想要怒骂这些奴才,是否眼瞎了,眼睁睁的看着皇上在这淋雨。
可终究她什么都没说,而是向前走了几步,跪在皇上的身侧。
皇上的目光仿佛被钉死在那堆骨殖上。
未及开口,萧太后也泪流满面。
“皇上……请皇上保重龙体……嬉妃进冷宫之时应该还未有孕,这或许是其他……”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蒸骨。”连泽虞道。
“什么?”萧太后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蒸骨。”连泽虞又一次道。
“不……不行……皇上……”萧太后急的珠泪乱迸,她瘦削的双手紧紧的握住了连泽虞的肩膀,道:“皇上,不可……”
连泽虞并不看她,只是站了起来,突然大声道:“朕说蒸骨,没听到么?”
仿佛因为这样的一声,雨势都小了一些。
太监们不明所以皇上的意思,却有懂这个的侍卫到了近前,也不敢取大的,只拿了极小的一丁点儿细而洁白的指骨放置于黄缎子之上,恭恭敬敬的捧到了皇上面前。
连泽虞只看了一眼,便掩面挥了手,道:“去吧。”
萧太后呆立在那里,直至过了一刻钟,她才看到刚才那侍卫飞快的奔了过来,手中是一个素色冰纹盖缸,她的牙齿不由得“磕磕磕”的碰了起来,仿佛看着什么怪物就要从那盖盅里钻出来一样。
从她这里,可以毫不费力的看到那侍卫在皇上面前,揭了盖子,她本不想看,可却忍不住伸了脖子望了过去。
连泽虞伸出了手,那侍卫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在连泽虞冷冽如冰的目光下抽出了腰中佩剑。
他将左手手指靠近了过去,右手拿了剑,一些儿犹豫都没有,便在指腹处划了口子,瞬间便滚出了一滴滚远的、鲜红的血珠来,他颤也不曾颤一下,将那滴血珠分毫不差的滴在那一小截骨头上,便收了手。
血珠一经滴落,本应该在那细小的骨头上立刻滚了下去,可却没有,仿佛那骨头上有着极粘滞的力道,牢牢的吸住了那滴血,不过片刻,便消失于骨上!
连泽虞手中的剑铛然落地。
仿佛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也被这雨浇灭。
可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原本就没有什么侥幸。
连泽虞蓦然回头,那伞被他架在地上,遮挡着他的视线,可他清楚的知道那伞下是什么。
那曾经是他的阿袖。
而今是一堆白骨。
他眼前变得模糊起来,有什么东西自内心一波一波的涌了出来,将心肺都掏空了一般。
旁边的人无比的嘈杂,有人扶住了他,还有人在尖叫。
闪电后,一阵阵的滚雷声,将这冷宫的废墟映照的忽明忽暗,天地间的大雨,如同无数的尖刀,将他的世界劈裂成了碎屑。
连同着一起变成碎屑的还有商雪袖……如同花朵一般的生命。
他在天旋地转中拼命的摇着头,他心中出了一阵阵的哀嚎,他并不是想要这样的结果。
一阵阵的晕眩袭来,在坠入黑暗之前,他想起他听到有人曾用讥笑的口吻,轻轻的对他说过一句话。
当时他没听清,也并不在意。
可现在那句话如同雷击,又如同斧凿刀刻一般,在他心头显现。
因爱生疑,真是可怜。
————
端午节夜里这场连天的大火,先是烧毁了立柱、房梁,然后便是烧塌了一切能烧的东西,从房屋到宫墙。
不光是连城宫的东北方向之外,就连宋嬷嬷所住的距离连城宫南宫门较近的客栈,都能看到冲天的火光。
尤其冷宫这边,百姓们拿了守夜巡更的锣,敲的山响,可里面却只有大火呼啦啦的烧着,中间隔了一条京河,只有干瞪眼的瞧着。眼睁睁看着东墙都烧塌了一角,却完全救不得这场大火!
待等有几个有主意的说绕到宫门口那里去报信儿,冷宫那处也烧的差不多了!
既是有人报信,这场大火看久了也着实乏味,众人便渐渐散去,只留了三两个闲汉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穿着一身道袍,却带着僧帽,一身七拼八凑的装束,看着火光便闭了目,喃喃道:“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观世音菩萨,过路的神仙,城隍爷爷,城隍奶奶保佑……”
旁边儿便有人逗趣儿道:“后面这俩才是你正儿八经应该拜的呐!”
那老头儿便睁了眼,道:“什么都拜拜,总有个碰上。”
“大半夜的老头子出来看什么热闹,你把小庙祝自己个儿扔庙里了?”
老头儿便一拍脑袋,急急忙忙的趿拉着鞋子,向南边儿跑过去,跑着跑着便指着河里道:“看吧,刚拜完就有好事儿,你们几个积积善吧,这有个死倒儿。”
那几个闲汉看着老头儿一溜烟儿跑了,连声道:“哈哈,这老头儿,倒真是好事儿,哥几个儿,不免捞起来,还能去里正那里换几文钱。”
因里正还兼管着这一片儿京河,说是“管”,其实就是轮着差派这一片儿的百姓去清理京河,什么春夏的浮萍,秋冬的枯叶,都要捞出来。
因为京河既深且宽,倒也常有淹死人的时候,所以他们都见怪不怪。
几个人二话不说,便撸胳膊挽袖子的下了河,将那死倒儿捞了起来,只看到那死倒儿黏糊糊的头盖了一脸。
晚上又刮着风,一吹起来,浑身泛起了凉意,倒有些骇然。
几个人也学着刚才那老头儿的模样四面八方拜了拜,又道:“还是个女的,不知道是哪里的疯婆子,失足淹死。”
嗟叹了一番,几个人便定了主意,道:“老九,你在这看着,我们去寻里正和义庄上的人过来。”
那老九应了一声,又觉得不对劲,扯住几个人道:“感情你们只留我一个人啊!不行!”
无论怎么被嘲笑胆小,老九就是不松手,要换别人来守着这尸,谁愿意?
最后几个人竟是拉拉扯扯的一起都走了,只余了这满头满脸黑和浮萍的死倒儿在这。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将亮,街上的行人渐渐从无到有,看到京河边的死人,不是无视,便是摇摇头叹息一声。
只是那死倒儿竟然微动了几下,接着头偏到了一边儿,呕了几口水出来,骇得从旁边经过的人喊着“诈尸啦”狂奔而逃。
那“诈尸”的尸长出了一口气,伸了双臂先是摸了摸身下的地面,缓缓的直起身来,又抬起手,将遮挡视线的湿挂在头上的浮萍撩开,显出一张黑黢黢的脸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便有些诧异。
她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如此几次,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描述的神情。
既悲且喜。
既是欢欣,又是失落。
如同刚被放出笼子的鸟儿,却已不知道如何展翅。
她勉力的站了起来,却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一根棍子递到她的眼前,她接了过来,对着这个递了棍子的脸上同样脏兮兮的小孩儿勉强露出了一丝笑意:“谢谢。”
那小孩看着她烟熏火燎的脸上露出一弯白牙来,加之她声音粗糙嘶哑,到底还是吓了一跳,“哇”的一声便跑了,边跑还边喊道:“死人说话了!”
旁边还有五六个不懂事的顽童,又是害怕,又是兴奋的围着她,嬉闹着喊着:“疯婆子!疯婆子!”
她回过头去,在京河之上,由于整夜的大火,连城宫的那一片都已经焚毁,裸露出高矮不一的断壁颓垣。
就如同一个极漂亮的红木嵌着金边儿的盒子,被老鼠啃缺了一片。
可即使残破,连城宫也仍是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
朝阳的霞光仿佛浸染到了京河之中,浮萍静静的躺在河面之上,不曾失却和改变半分绿色的浓郁,这让京河别具了一种诡异妖艳的绮丽。
她缓缓的注视着眼前的画面,好像要将它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可随即她便转了身,她无处可去,可她知道一定要离开,离的远远的。
看着顽童们蹦蹦跳跳,从眼前一片片的房屋上方,一片霞光照了过来,红彤彤的一轮日头还将升未升,如同盔头上颤巍巍的火红色绒球。
她一步一步的,向着远离宫殿的地方走去。(第六卷《晨钟》完)
♂
这一卷的感言,是虫虫一直纠结于心的事情。 ?
在雪袖入宫之后,出来的每一章,虫虫都在想,是在“作者的话”中来随时的和大家解读、交流,还是最后来做这件事。
当然,现在大家看到了感言,那就是虫虫选择了后者。
因为想留给亲们充分思考、质疑和想象的空间,而避免受到作者的暗示。
————雪袖与阿虞的感情线————
先说进宫之前。
他们相爱么?是的,无疑是相爱的。从头跟到尾的亲们,亲眼见证了雪袖和阿虞一步步走向对方的怀抱。
进宫之前起于霍都的爱,是带有相当的主动性的,雪袖在某种程度上,受到萧迁的影响。她也迫切的想在技艺上再进一步,所以才主动往前迈进;否则以常理度之,身份上的天差地别,足可让她先行放弃。
其实她已经得了情,一度是想抽身的,可是因为阿虞两次天南海北的寻她,才给了她勇气。
泥足深陷,也要有泥足深陷的勇气。
那时的爱是甜蜜的,炽烈的。
而入宫之后,虫虫在很大的力气上描写了两人感情上的再度展——不再只有甜蜜,更多了酸楚、苦涩,乃至后来的悲惨。
雪袖的经历:能在一起距离这样近就很幸福,到学会了因为嫉妒而酸楚,再到温水煮青蛙般的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是易事,再到明白帝王也非全能而心生体谅……中间的心路,都做了详细的交代和推进。
而阿虞呢,这个人物,对比起来,如果阿袖是水,他就是火。他和雪袖以你我相称,不分彼此,可他时刻活在:不能够给雪袖全身心的宠爱,希望雪袖学会嫉妒,却又害怕雪袖不要这个被后宫瓜分的他的惶恐中。他不会放手,一直到本卷结束,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放手。
他是太子的时候未遇到商雪袖之前从未动情,意气风的时候自然是觉得天下在手,可他在太后言辞重重的训教下背转身的苍凉,还有那种以自身来交换的屈辱,都是虫虫想描写的。他在尽力的做,充满暖意的长春园,初心是想让阿袖在这里仍自由自在的爱和生活,在冲突的时候果断的站在雪袖这边,甚至最终忍耐不下去而和皇后做了交易——那是李其姝猜中的真相,他给皇后一个嫡子,从此他便只待雪袖一人。
————关于宫斗————
如果整卷看下来,其实会现虫虫写的宫斗戏分并不多,而且简单的很。一方面是因为虫虫不会写(没脑子的虫),另一方面,则是虫虫的心里认为:有爱情,自有皇上替你出头,斗什么?只有当一个女人没有爱情了,才不得不要学会这种女人间的战斗。(所以在甄嬛传里,其实嬛嬛失败的最根本原因,还是来自于皇上本身。后来她没有了这份爱,不再爱皇上,视他于无物,只有利用,自然所向披靡。)
第五卷阿袖受到的最大的打击,就是来自于阿虞。她舍身入宫,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冷眼与嘲笑(咦?莫名的熟悉),即使这样,若是阿虞能站在她身边,她也能走下去,可是阿虞却给了她毁灭。
【这里摘一段虫虫和朋友的对话:
虫虫:他也一直在努力,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不受控制……他的愤怒,也是因为他曾经做过这么多。
桃其实:也对女主足够好,只是有一天,信任崩塌了
虫虫:但是他自负……所以错了。他被蒙蔽了双眼。他虚构了一个他想象中的“事实”,而且深信不疑。
桃其实:就好像你说的,他觉得为了她付出了很多,可到头来她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了。其实这样的连泽虞很鲜活,比起一味的宠着女主的
虫虫:是的。尤其是他还是很聪明的,平时不愿意想,一旦起疑,立刻就能关联上那天晚上萧迁安排小宴,其实有用意。
桃其实:一个人若是有了怀疑,那就是处处都生疑
虫虫:对于连泽虞,六爷这样儿的,就算是没有**关系,也让他愤恨啊!六爷就是商雪袖的心灵同伴啊
桃其实:嗯,可是同样在古代来说,男子有个红颜知己,然后再娶回家,那就是美事一桩了
虫虫:是的~可老婆有个蓝颜知己,你说让皇帝怎么忍……他是真的要杀萧迁,他想彻底把萧迁从商雪袖的人生中挖出去。
虫虫:他在爱情上,还是个少年。远远不够六爷那样有沉淀。当少年成长了,也就失去了。
桃其实:六爷也是经历了好多
虫虫:六爷也失去过。不过六爷束缚小,所以更加能任性而为之。
桃其实:就好像现在来说,女生和少年在一起,就势必要接纳少年的不够稳重,不够体贴,和成熟的男人在一起,也势必要接受他没有你的曾经
虫虫:哎,桃子,你说的好有道理
和朋友的对话,就结束在这里。临近末尾,有一章名为“黑暗中的恋人”,如果大家看过前面第四卷的“饮茶如酒”,其实就会现,同样商雪袖也这样想过六爷和观音。
六爷与观音,同样也是摸索在黑暗中的恋人,观音纠结于六爷是爱戏还是爱她,这么多年一直走不出自己的结。
而阿虞,则是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尤其是六爷与雪袖间涉及到戏的心有灵犀,更是让他嫉妒的要狂。不要说怀疑没有根据,在古代的时候,男女独处一室一整晚,便已经不再清白,加之之前他就没有被停止过在心上种刺;更重要的是,他或许有些察觉到,雪袖与六爷,那是有共同理想的人。
所以他一时间陷入了狂暴。
煮妇说:被爱欲蒙蔽双眼至此;凤舞九天说:由爱生怖,由爱生恨,爱一个人就想全部拥有她,独占她。
可他愿意“原谅”,但雪袖不要他的“原谅”(这种原谅,此时其实已经带了上位者对下位者施舍的意味了),雪袖在意的是信任。
而归根结底,这场因怀疑而引的误会,最终没有办法掌控在他的手里,他做的最错的事,是在事情生以后,觉得无法面对雪袖,还觉得自己是受委屈的那个,皇后又已经怀孕,他更加不爱面对宫里的女人和太后,于是先是出宫练兵,后是去东海打仗。从他的种种言行看,他对后宫的残酷严重估计不足,先是南五所,后是冷宫,这两个地方,实在是太过悲惨的经历,说是虐,其实是女主的苦难。
无论是什么原因,也无关他是否主动漠视女主,这样带来的,只有无可挽回的失去。
————后宫中的女人————
虫虫有两章的名字,分别叫做,世人皆苦,有情皆孽,这是取自陈世骧先生1966年致金庸的一封书信,是对《天龙八部》的评论,原文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虫虫其实不太愿意描述脸谱化的好人和坏人。
比如太后和皇后,在宫乱中果断逃宫,直至太子去西山接驾,做到了一国之母和太子妃能做到的最好。
比如皇后和商雪袖争吵时她的苦;比如她流露出来种种少女时的情感;世家女的尊严和骄傲。
从庆佑帝时代一直至今的太后,无疑是个非常复杂的人物,虫虫希望她能够有很多层次。她就这样一个儿子,在她眼里是天下最优秀的人——那时的社会,就算是大家族里的一个老太太,也决计不会喜欢女伶吧。她出手快而准,但是却仍是有底线的,不曾真的很lo的来让雪袖每天来念经啊,罚跪啊之类的,她想除去,但是当她认识到除去商雪袖会对皇帝带来极大的影响的时候,她立刻就放弃了。她以家人为代价换取了庆佑帝的安心,可后来却被辜负,再后来毫不犹豫的拿商雪袖的命要换下萧迁的命,谁又能说是错的呢?
比如李其姝、比如贞妃,在这样的后宫里,每个人都想踩着别人,爬上去,而在她们心里,自然会“理智”的选择先把没有背景的雪袖踩掉。
后宫是个残酷的地方,也远远不是一个有爱就能存活下去的地方。
若不将自己变身为鬼,就活不下去。
虫虫时常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这场风波,雪袖会怎么样?
虫虫的答案是,她会坚持下去,而且会慢慢的掌握所有的技巧——因为她不是个笨人,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会成为一个胜利者——只是,留给她的时间,太短了,才一年多一点儿,还不够她成长,毕竟,她并不是在一开始就充满了勾心斗角的世家、官宦人家长大的。
但是虫虫想,到了那个时候,她和阿虞的爱情,恐怕也消耗殆尽了。
————————
虫虫在写这一卷的时候,耳边经常萦绕着好早以前的一歌《爱似流星》(暴露年龄!),李宗盛的词写的真是很好,节选几句。
如果失去是苦,你还怕不怕付出?
如果追求是苦,这是坚强还是执迷不悟?
好多事情总是后来才看清楚,然而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
好多事情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就算是苦我想我也不会在乎。
在网易云音乐的评论区里,有人贴了今何在的话:人生最有价值的时刻,不是最后的功成名就,而是对未来正充满期待与不安之时。
而雪袖决定进宫的时候,她怀抱着阿虞的小像,奔入夜风之中,坐在马车上走向未知。
那一幕,正是她那时候的人生里,最有价值的时刻之一,有期待,有不安——无论后来怎样。
感触真的很多,虫虫想描写更接近真实的人物和她的一生。
哪有从来不犯错的人生呢?
但不管怎样,我们的阿袖还在继续前行。
————————
现在临近卷五的尾声,收到了很多的热议,鞠躬感谢~
惊喜的是等到了扫文组的评论,还有额外置顶的一篇,以7推荐vs2不推荐的比例来看,听说已经是大神级的得分了(不由得沾沾自喜一下,幸而有了这样的鼓励,我也可以自己安慰自己,阿q一下,自己的书是一本叫好不叫座的书,嘻嘻)。
虫虫心里有一个既定的走向,迄今也没有改变。
在写这个感言的前一天,全书正文已经完稿,做到了不坑的诺言。
感谢大家的支持,陪伴雪袖的成长,还有虫虫的成长。
六月初的时候,连城宫中的钟声传遍了上京城,紧靠着失火的冷宫那一片儿的上京城东北角,住户们也是听了个一清二楚,略懂些的掰着手指头数着钟响,才对着围在身边儿的人道:“宫里这是有贵妃薨了啊!”
周边儿的人便纷纷道:“贵妃?什么时候封的?倒不曾听说过。”
又有人道:“宫里的事儿谁清楚?倒真是富贵不长命,像我们这般贫苦的,反而活的久些。”
待等又过了几天,里正挨家挨户的上门通报,这才知道,原是宫里的一名妃子病故了,死后荣宠,封了熹贵妃,以贵妃礼下葬。
众人又是不免嗟叹,死后都这样荣宠,生前还不知道什么样儿呢,可惜倒是个短命的。
那里正行到这一块儿东南边儿的城隍庙门口,吆喝道:“老庙儿!”
便有一个须发苍苍的老头儿从里面儿探出头来,捶了捶胸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怎么?给你娘来要香灰?”
那里正摇摇头道:“什么香灰啊!我跟你说啊,宫里有一位熹贵妃娘娘薨了,这会儿大家伙儿都别穿红着绿,素淡着点。”
那老头儿笑道:“便是想穿,也是没有。”说到这里,又咳嗽起来,里正便道:“咳了也有月余,怎么不见好?你原该去街头上刘赤脚那里看看,开几服药吃吃。”
老头儿摇摇头:“我是什么娇贵身子,咳几声,挺过去也就罢了。”
里正想了想,便迈步进了屋子,边走边道:“反正来了,顺路我再包一包香灰回去。”
说罢不甚恭敬的对着庙中破败的城隍爷爷做了一个揖,走到香案前面,熟练的拿起了旁边儿的黄纸,倒了些香灰进去,又包好了揣在怀里,这才回了头,朝着香案下面呶了呶嘴道:“还在这儿呢?”
老头儿便点点头道:“也只有我这小庙儿算是个容身之地,平日不甚疯癫,还能帮我照看照看木鱼儿。”
里正便道:“看这疯婆,再想想熹贵妃娘娘,生前富贵受尽,死后风光大葬,可真是同人不同命。我还要去别处,先走啦。”
看着里正出了门,这老头儿才回了身,却见香案下面的疯婆在蓬乱的头发下面,露出一双眼睛来,怔怔的看着外面。
因她素日都是低眉垂眼,并不抬头看人,而今一看,倒真的是一对好眼,几乎看到人心里面儿去,便叹了一声。
这老头儿便是东北这一片儿一个小城隍庙的庙祝,也不知道姓什么,人家都唤他一声“老庙儿”。
这城隍庙不知什么时候有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他和这座庙是极天经地义的存在一般。
这庙极小,并不如同寻常寺庙那样好歹有个几进几出,只一个门,一座屋,进了门就能看到香案,香案后面是城隍爷爷、城隍奶奶,两座金身的后面是一个破床,上面的被褥也不很齐整,吃住都是这一个屋子。金身自然破败不堪,也不知哪个年月有人捐了两块红布,披在其上,到如今也是灰尘刨土,肮脏的很。
地上三个卷了边儿、破了面儿的蒲团,自是供有求于城隍老两口的人跪拜使用。
还别嫌弃这儿简陋,这一片儿俱都是些穷苦人家,并没有什么余钱去像样儿的寺庙里烧高香,所以这城隍庙,居然还有些生意。
再加上老庙儿不时神神叨叨的解解签、冲点香灰水给人家喝了祛除所谓的不干净的东西,倒也维持得下去。
他低头看着香案下面,那疯婆收回了目光,正和木鱼儿拍花巴掌呢。
木鱼儿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子,襁褓时就被扔在了城隍庙门口的,老庙儿捡了他,带着他喝了百家奶长大,就是他年纪大了,到底有些力不从心。
而这“疯婆”是前些日子才游荡到他的庙里的。
那个晚上下了大雨,这女在庙门外面呆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他一开门,就见一个人影直直的倒向门里面儿,浑身冰凉,他吓的啊,差点以为自己又看见了死倒儿!
虽然死倒儿报给里正拖走,好歹有些个辛苦费,可他并不想一个月就看见两回啊!
老庙儿将这女的拖了进来,灌了几口热水下去,才弄醒了她。
他虽然是个老头儿带着个小孩儿,也懂得些个男女授受不亲,并不想留着她在庙里呆着。
可或许是这女子肮脏面容下,那双眼睛太悲伤绝望,或许是乞婆黑黢黢的手指,竟给他一种柔美之感,他就突然有了怜悯之心。
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
城隍庙从此除了木鱼儿,便又多了一个她。
并不是没人发现,只要有人问,老庙儿便摇头道:“一个疯婆子,也是可怜。”
那女子仿佛就懂了他回护的意思,张牙舞爪的用极其暗哑的声音呜呜呀呀的喊了起来,倒有七八分像是真疯了一样。
不过几天,这片儿就都知道老庙儿收留了一个疯婆子,还有人打趣说他老了老了,娶了一个疯婆,也算是人口齐全了——嘿,竟全都是捡来的!
可是老庙儿心里知道,这女子并不年长,甚至应该是个年轻女子,或许又是哪个大户人家里被赶出来的姬妾,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样子的惨事,头发里面竟夹夹杂杂的有了白色!
她平日里和常人无异,只是不能见火,上次她从桌案底下出来,结果一抬头看到了人家点的两只蜡烛,那可是真的疯了一样,满屋子疯跑,“嗷嗷嗷”的喊叫,加之她那嗓子,简直不能听!
此刻他低了头,看见桌案地下,这女子已经停了玩耍。
任木鱼儿怎么拽扯她,也不吭声,看不清本色的脸怔忡着,乱发间的双眼似乎落下泪来。
老庙儿便蹲了下来,坐在那蒲团之上,吧唧吧唧嘴道:“看开点吧。里正他也不是有意说的,不过随便儿感慨一句罢了,说来说去,这一片儿,不都是这样儿的人?”
商雪袖在那桌案之下,听着老庙儿并不对题的解释,他并不懂她此刻的心情。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感谢慧慧0620的平安符,感谢深心未忍轻分付的平安符,感谢翠翠啦啦的平安符x2,感谢阿鱼哟的月票,感谢巧恬的月票~
可她的心情,就连商雪袖自己,也不是想一会儿、几句话便能弄个清楚明白的。
商雪袖甚至不想弄明白了。
她神智一直清醒,也知道自己并不疯癫,可思绪却处在了一个停滞的状态,如同在水中不上不下悬浮着的水草。
从阴差阳错的出了宫那天开始,商雪袖就恍若重新回到那一年那一夜的奔跑中。
即使她在这香案下面,一步都不曾动过,可她的心却陷在了那条无来处,也无去处可寻的漫漫长路中。
无休无止,再也没有一个散发着微光的戏船可供她前往,再也没有一个像戏台那样让她执着的目标去为之闯荡,再也没有那样的*,单只是为了活下去就可以顶着大火四处奔跑。
现在,她活下来了,可她为了什么而活呢?
她的孩子,留在了那口深井中,她的嗓子,毁在了那场大火里。
老庙儿看着她失神的双眸,又道:“但我们这样,也不赖啊!是,比起那位熹贵妃,尊贵上面儿咱是比不得,可有一样儿,她是个富贵人,却没有那个命去享福!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只这一点,就比那个什么熹贵妃强——咱们到底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呐?”
商雪袖被头发遮挡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连泽虞进城的时候,她看到了他的御辇。
她从未看到过他凯旋的模样,霍都那次,她在备戏,想也知道该是如何的英武逼人;而这次,他身为帝王,回到他的都城,自是不便再像以往做太子时那样,随便将御容露出来给百姓们看。
她夹杂在百姓中间,像她这样狼狈肮脏形容乞婆的人,自然挤不进到更近的位置。
其实最近的位置,也被御林军隔离的有几尺远,她就在人群之外,远远的看着,那明黄色的车顶,缓缓的在上京城最宽阔的街道上前行。
她跟了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跟到了即将靠近连城宫。
所有的百姓都被拦在外面,那里有等待迎接君王的文武百官,那是多么庄严肃穆的场合!
从外面,能听到里面山呼万岁,也能听到鼎军从容、整齐划一的步履之声。
她最终看着那一抹明黄色消失,心中蓦地就想起了一个词。
天堑。
她张了张嘴,这两字从她的心里溜到了嘴边儿,因为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老庙儿没听清,便问了一声:“什么?”
商雪袖摇了摇头,只眨了眼睛看着他。
老庙儿便撑着双臂,站了起来,这几下就又让他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胸腔里发出了“空空”的声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道:“你带着木鱼儿,我出去一趟,去赵大家看看……”
他慈祥的看了一眼木鱼儿,道:“赵大那小子,明明许了城隍爷爷一块豆腐和白菜,心愿了了,也不来还愿,原该让城隍奶奶劈死他。”
木鱼儿已经大了,自然知道旁人许给上面两尊泥塑的东西,最后都进了他们的肚子,便点点头道:“我来生火做饭。”
老庙儿出了门,木鱼儿就从香案底下极麻利的爬了出来,小大人似的对着商雪袖道:“姑姑,你别出来。”
商雪袖第一次见了火的那种疯癫的模样,着实把木鱼儿吓的不轻,她便点点头。
天色将晚,木鱼儿熟练的将火熄灭,慢慢的米粥的香味就蔓延到这间小庙中。
老庙儿提了东西进了门,看到的便是一片幽暗中,商雪袖如同前几日一样,静静的躲在桌案下面,不动,也不言语。
只一对眸子,就算是这样昏暗的地方,隔着凌乱不堪的头发,还发着微光。
商雪袖终于想起来,“天堑”这个词,原不是凭空出来的,她曾经听赛观音说过。
她平静的想着,那些悲泣、仇恨诸如此类激烈的情感,仿佛消失了一样,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若没有凭空的诬枉,他们之间,想到这里,商雪袖甚至还露出了微笑,想必最终也没有办法在这连城宫中厮守白头吧。
她是伶人。
而他是帝王。
这是他和她之间的天堑。
她不以自己是个伶人为耻,似乎他也没有过。
可一旦起了疑,“女伶”二字,就是火上浇油般的存在。
一切没凭没据的猜测仿佛也由此有了理由,只这两个字,便让他心里的怀疑,从一粒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
商雪袖嘴角露出了轻笑。
那个晚上,他问出来的每一句话,源源不绝的从他漂亮的、薄薄的嘴唇中吐出,这些话,想必也曾埋在他心里许久。
那时的他,心里也是觉得是委屈的吧,心里也是觉得他身为帝王,尊严却被践踏了吧,心里也是觉得他这样一份不计较的爱原来是掺了杂质的吧?
那时的他,终于在她的面前,成为了一个“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君主。
当初的她,没有法子去问他一句“为什么”,去说她的不平,她的委屈,她的愤恨,她的不甘。
终究以世人的眼光看,她的舍弃的那些拥有的全部,能换取一个帝王的宠爱是占了大便宜了!
而他,就是这样的世人中的一个,最高位的那个。
晋封贵妃,予以厚葬,以他想来,自是对得起她这个女伶了吧?
一碗粥端到了她的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是木鱼儿,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的,带了几分希望被称赞的期待道:“是菜粥,剁了白菜沫一起煮的。”
商雪袖伸手接了过来,尽力的用嘶哑的嗓子柔声道:“很香,谢谢。”
木鱼儿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又爬了起来,走到了后面。
商雪袖一口一口的吃着,不一会儿便吃完了,她将碗放在地上,用手指将头发简单的梳拢了一下,在脑后扎了个髻,便将身体挪出了香案,站直了身子,又弓腰将碗捡起,迈步走到后面。
老庙儿和木鱼儿看见她出来,还站在他们面前,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眼睛里好像看见了鬼。
到了晚上,因为实在也不富裕,所以并不燃灯,只有外面将升未升的月亮,有极浅的清辉扫进来。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千黛977的平安符,感谢最是人间留不住9的平安符~
眼前的女子,第一次将一头半白的乱发抿到耳边,打理成一副将将能见人的样子,虽然面容仍然肮脏,可的确确是个眉眼精致漂亮的美人,尤其是那双眼睛,动人心魄。
直到商雪袖开口说话,两个人才仿佛从梦境里惊醒,虽然她尽力说的委婉,实在是暗哑难听。
她道:“我来收拾吧。”
入夜时分,木鱼儿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鼾声,额头上的碎发也因为天气热而又湿又粘的粘在脸蛋儿上。
外面敲了三更的更鼓,老庙儿静静的坐在木鱼儿旁边,一只手轻轻的帮他盖上被他蹬开的薄布单子,眼睛却看着一直在忙碌的商雪袖。
她细细的拿了扫帚将这小庙中每一处都打扫过,又拿了抹布将桌案、香炉、烛台擦得一干二净。
忙了这许久,她额头上也见了汗,便用手背擦了擦。
她还整理了自己那身并不算完好的衣服,将衣领拢的更紧了一些,然后腰间拿了布条系好。
那布条系紧的瞬间,月色下的身条更显得玲珑有致,而她在走动做事的时候,一举一动都那么赏心悦目,风姿楚楚。
老庙儿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只认定了这一定是富贵人家遭了难的女子。
他想了想,轻声道:“木鱼儿他姑姑。”
商雪袖良久才反应过来,老庙儿是在喊她。
这也难怪,这一阵子,若是来了生人,她就装疯卖傻,若是只有三人在庙中,她就沉默不语,老庙儿自是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只是这样喊,让她心中不免有了一丝暖意。
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你这是要走了吗?”老庙儿问。
商雪袖道:“是。”
她难道还能一直留在这个庙中,一直到死吗?
老庙儿有些胖胖的脸,在夜色中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道:“他姑姑,我求你一件事。”
他没等商雪袖回应,紧接着又说道:“你带着木鱼儿走吧。”
商雪袖怔在了那里,她并没有很排斥或者很反感这样的请求,事实上她现在对很多事情是无谓的。
只是她不愿意敷衍老庙儿,慢慢的道:“我其实没有什么去处,接下来要去哪里我自己心里也不清楚,甚至身无长物,只怕木鱼儿跟着我,还要吃苦。”
老庙儿道:“我知道。我啊……木鱼儿是我捡来的孩子。”
“我知道。”商雪袖道:“您出门的时候,这孩子会和我聊天儿。您待他就像亲孙子一样好。”
“那也不顶用,”老庙儿喘了几下道:“我老啦,在这小庙里混吃等死,可木鱼儿,才这么大,我要是没了,他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沉了起来:“我也只是能供得起他吃饭,所以他长到了这么大,却什么都不会,难不成以后他也跟我有样学样,干坑蒙拐骗这行?”
商雪袖轻轻皱了眉头,其实老庙儿是无需自责的。
这一片儿,本来就是上京城里贫民的聚集地,别说是木鱼儿,就是旁人家的孩子,也念不得书,学不成什么本事,大多都是到了十来岁,便出去做些下等的苦力活罢了。
“再者,我这病啊,”老庙儿压抑着咳了几下,自嘲的笑了起来:“老了老了,还得了个富贵病。”
商雪袖便惊愕了起来,又有些不敢相信的道:“富贵病,您说的是……”
“昨个儿下午去刘赤脚那看的。”老庙儿道:“我还犹豫怎么跟你们开口,尤其是木鱼儿。”
他回头看了一眼仍自熟睡的孩子,道:“正巧你要走,那就带了他走吧。”
商雪袖想说,去治。
可是拿什么去治?
老庙儿在这地方,不过是能勉强维生,哪有什么银钱?
她也不再是那个唱一场戏便无数人打赏的商雪袖了。
商雪袖咬了咬嘴唇,不再多问为什么他就信得过她,也不再问为什么不能以后托付给邻里,只点头道:“只要您说通木鱼儿那孩子,我明日就带着他走。”
老庙儿本以为她还要推诿几句,却不曾想到她这般干脆利落,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可到底心里难受的不行。
他离开了木鱼儿那张床,走到前面儿城隍爷爷和奶奶那俩灰扑扑的“金身”下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商雪袖看着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胡须上煞是狼狈肮脏,胖胖的身躯一抖一抖,不由心酸,却不知该怎样劝慰。
半晌还是老庙儿自己平复了过来,叹了口气道:“走吧,挺好的。”
他秃噜了一口气,道:“你说,木鱼儿大小就跟着我这老头子,万一有那么一天,我两腿儿一蹬,真的去见城隍爷爷、城隍奶奶了,他得有多难过呀。”
人生最难的就是生死离别,商雪袖想。
因为怕周边人多嘴杂,更兼人心难测,所以老庙儿一夜没睡,早早就叫醒了木鱼儿,又弄了饭。
天色还没亮的时候,商雪袖迷迷瞪瞪的睁了眼,见老庙儿正在那摆置饭桌,难得的还有几个馒头。
她起了身,绕到后面,看到木鱼儿正扒着包裹,老庙儿便唠唠叨叨的道:“好不容易整理好了,又给我翻的乱七八糟。过来吃饭!”
三个人围着小桌子蹲了下来,木鱼儿便好奇的道:“姑姑要去的地方远么?爷爷不放心,让我跟着你去。”
商雪袖便抬眼看了一下老庙儿,才看着木鱼儿道:“是很远,说不定要走好多地方,姑姑一个人害怕的很。”
木鱼儿便咬了一口馒头,拍拍胸脯道:“那我就陪你走一趟吧!”
真出了事,这么点小顶什么用呢?商雪袖笑笑,却点点道:“好。”
吃过了饭,老庙儿煞有介事的道:“过会儿就是吉时了,我算过的,最利出行。你们这就走吧。”
他看了看商雪袖,还是有些不放心,从屋里拿了一件衣袍出来,道:“穿上吧。”
商雪袖便低头看了看自己,也觉得不妥,接了过来,一上了身,顿时身形显得臃肿起来。
她又拿了一块灰不拉擦的布,兜在头上,鬓边儿拉拉杂杂露了枯草也似的半白发丝出来,倒和一个普通穷困女子别无二致。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当人到极境,感觉很小的一点微光都可以给人温暖。是不是呢?^_^
老庙儿咳了咳,道:“走道儿的时候啊,弓着点儿腰,不然人家在后面儿瞅见了……那个,容易起……那个……不好的念头。”
商雪袖体察了他的这一番好意和警告,点头应了,这才挽起了包裹。
一开庙门,正是街道寂静,鲜少有人这么早起来,她回身郑重的朝老庙儿拜了一拜。
老庙儿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胖乎乎的双手乱摇:“不可,不可……我老头儿还要谢谢你呢……”
木鱼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提防商雪袖的手便覆在他的脑袋上,轻轻的抚摸了两下,道:“跟你爷爷磕个头,拜别吧。”
木鱼儿有些不懂为什么要磕头,但是他平日也是在神像面前跪拜惯了的,小小的身子便跪了下来,邦邦邦磕了三个头。
这才站起来看着商雪袖,商雪袖便微笑道:“做的好,那我们就上路吧。”
小孩儿心思浅,并不曾注意老庙儿眼里已经含了泪花花,他是个半大小子,还是头一次要出门,完全没感受到这是一场别离,在仍旧昏暗的街道上,他连蹦带跳,走的甚至比商雪袖还要快。
商雪袖按了按胸口,那是夜里老庙儿给她的,是他这些年的积蓄。
不多,但足以让她心中微暖。
她低低的唤了一声木鱼儿,木鱼儿便停住了脚步,她快走了几步,拉起了他并不大的小手,沿着京河,快步的往上京城的西边儿走去。
————
连城宫西华门前,天不亮的时候,便已经一片雪白。
摆设在门前的殡宫正中,是极大的楠木棺椁,前面桌上供品齐全,香炉里面已经满满的一炉香灰,长明灯在清晨的微光里跳跃着,若仔细看去,能看到两个宫女模样的人正跪在那儿哀哀戚戚的往火盆烧着纸钱。
殡宫两侧是已经扎好的各样物事,不外乎宝柜宝盆、纸扎牛马一类。
当差的百十号抬棺的夫役,已经穿好了衣服鞋帽,正在外面列的整整齐齐待命。
另有若干号举幡的、祭酒的、撒钱的夫役,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不敢交头接耳,更不敢四处乱瞅。
这群庞大队伍的两头分别是銮仪卫押着,表情更为凝重庄严。
礼部里专门被皇上指派了操办熹贵妃丧葬事宜的官员们已经张望了几次,终于见到西华门厚重的大红宫门缓缓的打了开来。
他们心里便是一凛,六月初皇上回宫,第二天便响了丧钟,虽然对外面的百姓们只说是贵妃薨了,可这些礼部的官员心中哪会不清楚里面儿的事?
熹贵妃,就是那位出身卑贱、当年皇上无论如何都要封妃的民间女子,也有消息灵通的知道当时那位嬉妃在皇上处置东海事务之前便已被打入了冷宫,后来冷宫大火……他们再不敢多想下去。
只是皇上喜怒无常,人这么一死,反倒念起了好儿来,丧葬诸事无一不是亲自操办,挑剔的很。
他们也不敢轻忽了,因此门一开,一片人白刷刷的跪倒了一片。
有官员偷偷的抬了眼觑去,心中只有更震惊的!
皇上穿了一身素雪白的团龙银丝缎袍!
全身上下连个明亮色的挂件儿都没有!
其意不言自喻!
他身边儿跟着身着素色衣服的来公公和宋嬷嬷,都知道这二位现下是宫里边儿极得皇上重用的,两个人一边儿一个,陪着皇上进了殡宫。
连泽虞伸了手,宋嬷嬷早拈了香递到了他手里,他亲自插到那香炉中,然后便走近了那棺椁。
官员在外面大眼瞪小眼的看着皇上的龙爪竟然就扶在了那上面!也甭管这合不合礼数了,再不合礼数,熹贵妃也不能从棺材里活过来——那都是一堆白骨了!
过了一会儿,前导的官员奓着胆子跪行了进去,道:“皇上,吉时已到,应该请娘娘灵驾了。”
连泽虞怔忡了一会儿,方抬起了手,走到了外面。
他眼前白刷刷的一片人,来来往往,忙碌不已,在这个清晨的吉时,就要将棺椁送往西陵。
那棺椁里除了阿袖,还有他们的孩子,他封了阿袖一个“熹贵妃”的名号,可他想,她料应是不在乎的,他还想给那个孩子封王,可萧太后说什么都不让了。
母后说的总是有道理的。
这些道理,他都懂,这孩子几与昭儿同龄,一个封了太子,被他母亲和一众宫人伺候的愈发白胖,而另一个却死了,难免被世人猜疑皇后不贤;况且当年的三皇子,也未封王……
连泽虞如同在梦里一样。
可如果真的是在梦里就好了。
若能梦见阿袖,他想跟她说……想到这里,连泽虞又茫然了,他没有话可以说,千句万句,到底是他置她于冷宫而不顾,到底是他,害了她。
就算是这样想,阿袖狠心,一次都不曾入梦。
连泽虞向前走了几步,来公公便清咳了一声,道:“皇上?没有这样儿的规矩。”
宋嬷嬷也道:“皇上情重,奴婢知道,可这样儿不免折了娘娘的福份。”
连泽虞眼圈顿时红了起来,道:“嬷嬷,只多送几步都不成么?”
来公公急忙垂了眼睛,佯装什么都没听见。
宋嬷嬷缓声道:“就算是皇上亲来殡宫,都已经是少见的事儿了,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这样待娘娘,待到以后太后有那么一天,皇上要怎么办?皇上就当是为了娘娘积些个福份,娘娘既然是要入西陵的,就当是先去一步吧。”
来公公不由得对宋嬷嬷万分钦佩起来,这样的话都敢说!
他看着皇上果然住了脚,忍不住在袖子里做了个大拇指,也随着皇上的视线望去。
前方白幡在空中飘动,纸钱漫天飞舞,抬棺的夫役渐行渐远,终于全都看不见了。
这样一行从连城宫的西华门出发,穿越上京城的西城区,再从西门迎武门而出,一路前行到西陵,中间早已铺好了路,设好了芦殿。
眼下,浩浩荡荡的丧葬队伍还没走出多远,便已经引了无数的百姓围观。
商雪袖在人潮人海中,紧紧拉着木鱼儿的手,怕他被挤丢了。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udszy的月票x2,感谢凤舞九天的月票x2,感谢优尚优吾的月票x2,感谢深心未忍轻分付的月票,感谢慧慧0620的平安符~
木鱼儿贪玩,还捡了两个纸钱在手里,商雪袖便嗔道:“快丢了,这不是好东西。?网 ≠”
木鱼儿便依依不舍的丢在地上,仰起头轻声道:“我知道,不过爷爷常捡了来引火,这东西好烧。”
商雪袖便忍不住笑了一下,心中的哀戚都被冲淡了一些。
她自是知道,这引百姓围观的阵势极大的丧事,是“自己”的丧礼。
古人说,死去元知万事空,她也算是死过一次,当真有种万事皆空的感觉。
这就是身后殊荣了吧,既然认定她已经亡故,那便是以为她在大火中烧没了吧……只是一个衣冠冢,也值当如此阵势。
恰此时起了风,抛洒的纸钱漫天飘舞,她不由得怔了怔,便又回头。
在商雪袖这里,并不能看到连城宫,可往事,便如同这一阵风,哗啦啦的刮了过来,那些无比甜蜜,曾经让她获得此生圆满的情,她到现在都不曾后悔……
她也不能后悔。
即使那短暂的圆满,过后便是每一样她都承受不起的失去,却不可否定和推翻。
木鱼儿扯了扯她的衣襟,道:“姑姑,前面仪仗过去啦,咱们可以出城啦。”
她眼眶微热,嘴角露出了笑意,她伸手拂了拂头,顺便拭去了泪滴,心中轻轻道:“别了,阿虞。”
————
商雪袖不过带了一些些的盘缠,就算这些也是老庙儿积攒了多年,且不说拿来雇车,就算是这一路的吃住,都未必够用。
她和木鱼儿在西门外等了良久,才等到了一个去往西边儿的商队,愿意带着他们去陕州。
这自然不是全无代价的,商雪袖要帮商队的人在旅程中做做饭洗洗衣,但能够坐上马车,还供吃供住,商雪袖知道这已经是十分照顾了。
木鱼儿静静的啃着烧饼,忽然抬头道:“姑姑,你为什么要去陕州?”
商雪袖和他没资格坐在马车之中,马车后面有尺余宽的木板,他俩就坐在上面儿。
她将木鱼儿往后面拽了拽,看着车轮下激起了一阵灰尘,便将木鱼儿手里的烧饼收了起来,道:“过会儿停了车再吃,这样岂不是要吃一肚子灰土?”
她看着来路在车轮下后退,而迎武门也越来越远,有些怅然道:“姑姑的师父……在那边。我也只是听说而已,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
木鱼儿纳罕道:“姑姑的师父?姑姑是学什么的?”
商雪袖却不再言语了。
她想,她学的,是这个世上最为美好瑰丽的东西。
————
商队行的缓慢,出京已经数天,距离陕州依旧遥不可及。
路上也不甚平整,车行的颠簸,木鱼儿便扶住了商雪袖的胳膊。
商雪袖感到他的小小的关怀,便低头微笑起来。
木鱼儿抬头看着她的弯起来的双眸,他最喜欢的是姑姑的一对眼睛了,如同他在别的孩子那儿见到的那种琉璃弹子。
她常常是垂着眼睛的,可是当她认认真真的去看人的时候,就散出光彩来,明明是黑白分明的,可又仿佛有好多种其他的颜色,让他移不开眼。
她虽然平日里并不打理自己的容貌,可木鱼儿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小了,这样会省却掉很多麻烦。
但姑姑在别的地方却是讲究的,比如就算再为难,都会拿了一点点青盐擦拭牙齿。
现在她带了他上路,每天也会给他擦拭,如果他龇牙咧嘴的调皮,姑姑就会弯曲起修长又好看的指头,在他头上凿一个爆栗。
他还知道姑姑的秘密,那还是在庙里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起床尿尿,结果看到姑姑的身体向后弯腰弓起,几乎弯成了一个对折,在月光的映照下,那个弧度就如同京河上的玉带桥,那么美,仿佛那就真的是一座拱桥,也仿佛因为她的存在,她身下的一丁点儿大的地方有了月华和水波。
他后来想,姑姑怎么能做到的?便也偷偷的试过,结果一屁股墩就躺在了地上,还把脑袋磕的生疼。
更丢脸的是,这全被姑姑看见了。
她那时候眼中难得的露出了笑意,他突然就觉得如果这样就能让她高兴一点儿,也不算什么。
直到现在,每天晚上在把商队的活儿干完以后,她还是会寻个僻静的地方,只是他们俩打从那次便拥有了共同的秘密,姑姑会让他帮忙看着,有人来了就知会一声。
木鱼儿这样胡思乱想着,眼皮儿便耷拉下来,商雪袖笑了笑,让他倒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紧紧的按着他,生怕他滚到车下面去。
她自己则伸出了手,看着手上已经有了细细的茧儿。
这并不是这一段时间为商队干活儿磨出来的,在冷宫的时日,日常的洗洗涮涮都是自己来做,又没有什么滋润的膏子,自然而然就起了茧儿。
如果此刻木鱼儿还醒着,看到商雪袖的手腕和手指灵活的做着各式各样的姿势会更加眼花缭乱,可商雪袖却心知,即使这些功夫都没落下,她最最重要的、也是一个女伶最最重要的东西,再也寻不回来了。
她在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以后,曾哭的撕心裂肺,昏天黑地。
商雪袖不是没试过。
在途中歇息时,她寻了僻静的树林,努力的着声。
就连徐治那样的嗓音,她都尝试过,可那一条六爷最终承认了的、在那天牢中评价的“音如花放”的小嗓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商雪袖和谷师父学的练嗓,也明白,纵然她用气如常,可嗓子坏了就是坏了,她连平日里说话都已经和以前全然不同,更不要说小嗓儿。
那样一场大火和烟尘,没有憋死在里面,还有她一条命留着,已经算是老天爷的恩赐。
这商队从上京出,带了中南一带的货物,一车车的棉布、茶叶、药物之类,到了西北那边,售卖后再贩了皮草、肉脯、羊毛织就的毡垫、地毯等物,一来一回总也要几个月。
商雪袖和木鱼儿跟着商队到了驼山镇,一时间百感交集。
远处的山峰仍旧弯成了驼峰模样,正托着一轮小小的浅浅下弦月,就连当时她坐着的沙丘都容样依旧。? ?
木鱼儿何尝见过这样的景致,在那沙丘上爬上爬下,蹦蹦跳跳。
这景色疏朗而开阔,商雪袖轻轻吐了一口气,便是有些旧时月色照今人的感慨,也带了几分豪迈苍凉,她含了笑,她曾在这沙丘上,那么深深的眷恋一个人。
天色渐暗,她便招了手喊道:“木鱼儿,下来。”
她们今晚还能在商队那住最后一晚,她得向领队辞行了。
因她平日不多言语,做活儿也不糊弄,领队还颇有不舍,最后还多掏出了一些银钱给她,告知了她商队返程的日子,如果她还有意跟商队的车回到上京,可以再找他们。
商雪袖点头应了,再次拜谢以后,才带了木鱼儿离开了。
这会儿晚了,自是不便打探消息,她只在冷宫的时候模模糊糊听着守门的太监闲聊的时候透露过几句,但是究竟六爷被流放到了哪里,她是完全不知道的。
天一亮,商雪袖便收拾了东西——她和木鱼儿的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那么个小包裹,她直接挽在臂上,去到了府衙。
她自是没指望现在这样的模样和身份能见到那个严大人,只是走到门口的差役面前,先是施了礼,才道:“这位官差大哥,请问流徙西北的人可是在此处登记管制?”
那差役年纪并不大,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然也算是相貌清秀,可两鬓却已斑白,加之衣衫褴褛,手里又牵了一个孩儿。
每年到此来寻亲的不知道有多少,他倒也不意外,可是要说耐心回答,便谈不上了,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一边儿去!”
商雪袖只得掏出了一点儿碎银递了过去道:“求您帮帮忙。”
差役暗自掂了掂,这才道:“西北的地方可大了,每年流徙来此的人也不算少,你问哪个?判的是几等?流放到哪个府的?是只流放呢?还是兼有劳役或兵役?判了几年呢?”
商雪袖瞠目结舌,她除了萧迁的名字一无所知,只得哀求道:“官差大哥,我只知道他流放到了西北,我、我还知道名字,这里既然是府衙,我是想着必定有名册之类的……”
这回轮到那差役目瞪口呆了,良久才道:“就这么点儿银子,哪个会给你查名册?那可是机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有些像母子的两个人,道:“就算是我可怜你们,我也够不着那名册。”
商雪袖这下真没了法子,道:“官差大哥,那谁能查到名册?”
“这你就不用想了。”差役道:“一般都是我们师爷……”
他有些轻蔑的道:“你全身上下有没有十两银子啊?就算是有,这些银子我们师爷也不放在眼里。”
商雪袖还真没有十两银子,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银子难倒,以前就算是一个红封儿也不止十两的数啊!
差役叹了口气道:“那我再指给你一条路,”他低头道:“小孩儿,你先去那边待会儿。”
木鱼儿走了十来步远,紧张的看着商雪袖,看到那差役说了什么,可姑姑却摇了摇头,似乎又恳求了几句,那差役只得往再北边儿指了指,姑姑才拜谢了那差役,走到了自己身前。
“姑姑?”
“无事。”商雪袖咬了嘴唇,可手却情不自禁的抖了起来。
木鱼儿便晓事的拉起她的手。
虽然差役说的法子她不能用,可到底还是看她可怜,告诉她驼山镇既然是府衙所在地,天山府的中心,在西北可算得是个颇为繁华的地方。
那些受刑流放的人是吃苦来的,又不是享福来的,若确定是流放到天山府,可以再往北边儿走走,多半儿是在和边、北阿那几处边陲小镇。那边有要修建戍边的工事,流放的人一般会在那做劳役。
商雪袖皱着眉头,合计来合计去,买了干粮和水囊,又买了一个薄的毡被,就这样,银钱也花用了不少。
幸而木鱼儿并不是个娇惯的孩子,替她将原来的小包裹背在了自己身上,仰头道:“姑姑,我们是不是又要走了?”
商雪袖有些心疼起来,蹲下道:“木鱼儿,姑姑还要往北边儿走。你怕不怕累呢?”
木鱼儿摇摇头,道:“不怕。”
他们两个人是不敢上路的,仍是小心翼翼的跟着其他往北边儿走的人,入了夜,也其他行人一样,坐在地上,啃点干粮喝点水,也有好心的人请他们围着火堆一起休息,大部分时候是她搂了木鱼儿围了毡被就是一宿。
幸而此时还只是夏末秋初,商雪袖想,若是冬天时节,她绝不忍心带着木鱼儿这样跋涉。
饶是这样,入夜以后,地面也阴冷起来,有时候睡不着,她便轻轻哼着些小曲儿哄着木鱼儿。
木鱼儿以前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歌谣!
他长到这么大,老庙儿并不哄他睡觉,多半只是横眉立目的道一声“快些睡”便罢了。
他觉得姑姑的怀抱如此温暖,唱的也不知道什么曲调,有时候唱“天高云淡雁成行”,有时候唱“银河流泻双星依旧在”。
那嗓音低沉暗哑,唱起来好像有一阵轻轻柔柔的风刮过,那风里仿佛又带了某种古老的沉淀的香气,只想让他沉了下去。
至于沉到哪里去,木鱼儿也说不出来,可每次他都一边儿觉得动听之至,一边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他和姑姑说过,可她却点着自己的鼻子笑了,道:“姑姑这样的嗓子,怎么会好听?木鱼儿是安慰姑姑,谢谢你。”
木鱼儿有些懊恼起来,他说的都是实话,可明显的,姑姑却不相信。
路上的景致不再能吸引木鱼儿的目光,因为十数天如一日都是这样的风光,零零散散的矮小而枯干的灌木,望不到头的沙土混杂着石砾,好不容易到了和边,也有人指了流放的人聚集之地,可商雪袖一个一个的问过去,竟是没有人知道有“萧迁”这样一个人!
商雪袖又去找了这里监管流放犯人的头儿,可能因为越偏远,也不像驼山镇那样难以打交道,倒愿意帮她查找名册,是真的没有一个叫“萧迁”的。??≠
商雪袖的心慌了起来,反而还是木鱼儿安慰她道:“姑姑,那我们再往北走好啦。”
如同命运在开玩笑一般,商雪袖一直走到了最北边儿的寒河,仍是无果。
再三打听,知道再往北的地方朝廷除了少数的岗哨,并无旁人派驻,更不要说流放的人。
天气越寒冷,商雪袖又置办了棉袍,将木鱼儿围得严严实实,饶是这样,因为每日吃的都是冷硬的干粮,温水都极为难得,他鼻子下面整日里挂了两条鼻涕。
而越到北边儿的城镇,居民越穷苦,就算是商雪袖想找些活儿来做,也根本没有人来雇她。
她带的银钱就算是一省再省,也支撑不了多久,如果不想带着木鱼儿冻饿而死在这里,就必须得回去了。
北方刮在脸上,已经带了冷冽,趁着天色尚早,商雪袖带着木鱼儿出了寒河小镇,这座依河而建的小小镇子看起来别样的萧索和寂静,仿佛要配合小镇的冷清,今年的寒河甚至早早的就上了冻。
那位帝王的天下,河山广阔。
像寒河这样的地方,除却天山府,还不知道有多少。
昔日她曾往北走过,瞿大娘子是为了照应她,才勉强带了班子陪她同往。而平日,就连前去驼山镇的戏班都少之又少。
六爷可能在某个地方,也是同样的冰冷冷、冷凄凄,人烟罕至,更别说有戏班子前去了。
若她还能唱戏,或许能传到六爷的耳中,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法唱了。
不知不觉中,天空飘了鹅毛大雪,又是一阵大风,她终于见到了北地荒漠的奇景。
黄沙搅雪,一团团昏黄的风沙将天空中的大雪揽进了自己的怀抱,仿佛黄龙和雪龙斗在了一起。
木鱼儿看的呆,可商雪袖却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六爷,那是个爱戏成痴的人——可这辈子,还有机会回到霍都么?还能听到几场戏呢?
————
熹贵妃薨了,这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她无父无母,生前除了有一段独占帝宠的时光,其余都不值一提,死后更是不会对朝廷的局势有什么影响,仿佛如同水面上的一个泡泡,破了就破了,连涟漪都泛不起来。
只是毕竟是贵妃,所以也公之于邸报之上,传遍了天下。
天下百姓间关于这位熹贵妃知之甚少,而上京城的连城宫中,渐渐也再无人提起,仿佛这位娘娘的痕迹就这样抹去了。
程思远放下了邸报,叹了口气。
他是文人出身,难免起了红颜薄命的感慨。
嬉妃娘娘入宫之前,皇上曾经提过,可否让商雪袖认了他做个义父,以程家女的身份入宫。
可还未等他答应,商雪袖那边便回拒了,她那时道:“我原为女伶,各地出演,观戏之人不乏权贵,入宫以后若万一被人认出,必定要连累程大人。到时候,是程大人欺君了呢?还是程大人和皇上一起欺瞒百官世人呢?”
她说的在理,程思远也难免要感激她几分,也对她更加敬重了几分,不然他还真不知要怎样回绝皇上,只是竟然人就这样没了!
商雪袖独宠在他意料之中,只是还未等到他牵上关系,便又进了冷宫,他不是没有打听过,却是压根儿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程思远细细的回忆着。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李玉送入宫的那个嫡女封了妃,李玉则被调往西北。
因为权老将军年迈,而李玉因治理霍都有功,以前又是在西北边塞呆过的,深知军事,自然了,若非如此,当年庆佑帝也不会将三江重镇的兵权交给李玉。
现如今,皇上御笔亲自写了钧旨,升李玉为敕州州守,上面有“非卿不可”四字,看似对李玉极为看重!
从都守变成州守可这是“升迁”!
可但凡在官场混的人,就不会天真的以为这是真的“升迁”!
程思远和李玉有过几面之缘,尚算了解,李玉志在江南,根本无意回到那个让当年的“李姿皎”变成糙脸大汉“李玉”的西塞!
而且大横江沿岸的口岸,李玉花费了极大的心血,正是将有所成就的时候,他怎么舍得离开?
李玉必是狠狠的得罪了当今的圣上。
程思远心思又转到了旁人身上,因为商雪袖,他也曾关注过霍都那位怀远侯的世子,听说前不久回京了,也是的,之前丽贵妃那场大变动,怀远侯府也受了波及,萧老侯爷身子骨也不如往日强劲。
萧迁保不准就是回府准备袭爵了,总得有个收心的时候,再怎么精通戏曲,总归是旁门左道。
最让程思远不解的是展奇峰,南郡之事,已经将皇上得罪的死死的,可竟然起复了!现在领了海州州守!
他手里握着邸报,这千头万绪,看似件件都有关联,可实在又难以从中抓到什么。
此时他在松江府监管口岸事宜,难不成还递封折子上去,问皇上熹贵妃是怎么没的?
也只能这样了吧!
程思远摇摇头,喊了小厮过来,嘱咐道:“去白龙寺,做五百两银子的法事。”
那小厮摸不着头脑,道:“给大人做?”
程思远被气乐了:“你大人我还活着呢,做哪门子法事?”他道:“就写商……商伶吧。”
小厮便应了一声,支了钱,兴冲冲的往白龙寺赶去。
白龙寺是松江府的第一大寺,这寺庙可有些年头了,说古时候松阳江泛滥,后来出了一条白龙,和这里的江龙王打了一架,这才在洪水下救了两岸的百姓。
百姓感念白龙的恩度,就在江边建了这么一座白龙寺,这么多年,不断有贵人捐资扩建,早已成了金碧辉煌的一大片庙宇,就连对面的霍都,也常有有钱人过来烧香。
而因为这白龙寺靠江而建,沿着江边高崖上一溜儿白柱子黑檐的长条观廊,远远望去如同一条黑鳍白龙,“白龙听涛”,是和南岸冻雪桃花齐名的一景。
程思远平日事务繁多,也拘着下人们、差役们不可到处乱走。网 ≈
今天是难得领了大人的差事,小厮嘴角都快咧到了耳边,一路蹦蹦哒哒的来到了正殿。
此时非年非节,即便是有人来捐赠、做功德,也少见这样大方的。知客小僧见到“五百两”这样的字样,急忙请了长老出来,就算是长老,一张平静的脸上也不由得隐隐约约透出了笑纹,施了礼道:“这位施主,是为哪位做法事?”
小厮着急交待完了好去寺庙里边儿逛逛,便道:“我家大人说,是一个叫‘商伶’的。”
他说了“我家大人”,长老眼睛又亮了亮,一边儿拿了笔,一边儿道:“不知道这位施主家的大人……”
“程思远程大人。”小厮道:“记住了,可别写在旁人名头下了。”
旁边正在拈香礼拜的一个年轻男子便回头看了他一眼。
长老应了一声“这自然不会错”,又殷勤道:“寺庙里面建筑极多,也有些有趣的典故,可要本寺派遣一个僧人陪同小哥到处走走,说上一说?”
那小厮摆摆手道:“不用了。”说罢竟忙不迭的出门玩耍去了。
长老仍含笑意,只是写到程大人要为之做法事的人名时,却费了踌躇,还是旁边那男子走了过来,道:“商伶,商人的商,伶人的伶。”
他一身白衣胜雪,头上也系着白色的带,越衬得他色如墨。
他的声音清朗好听,手指异于普通男子,纤瘦修长,还怕长老不懂,在桌案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面容线条也不像平常男子那样有棱有角,反而柔美和缓,皓齿红唇,实在是个漂亮俊美的人,只是写字的时候脸上带了一种确认了什么以后极其悲伤的表情,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声音在柔和中带了冷意。
他又叹了口气,转了身对外面道:“花平,回去支五百两银子来。”
长老瞪大了眼睛,又听眼前这俊美如画的男子道:“我也为这位商伶做场法事吧。”
“这……请问施主尊姓大名?”
那男子接过了笔,在那簿子上面刷刷几笔,写了“徐治”两个字,一对漂亮的桃花眼中便已经蕴含了水光。
长老虽然心中称奇,这一日之间竟然有两个看来素不相识的人,为了同一个人做了这么大一笔法事!
但他却并不多问,只道了一声“本寺定然安排好”,便退了下去。
徐碧箫重又在佛像前合十祈祷,可最终双手竟抖得合不起来,还是没抑制住,哭了出来:“你傻不傻啊。”
他带了班子,不过刚到了松江府,便看到了熹贵妃薨了的告示——他曾听文大人有那么一次不经意的提起宫内有位没根没底的嬉妃娘娘,便怀疑那就是商雪袖。
知道了这消息,因心中实在不安,也静不下来排戏,便来了这里图个心静。
原本徐碧箫还心存侥幸,抱有一线希望,可就在刚才,那位领了程大人的命前来的小厮说出了“商伶”二字,不是商雪袖又是哪个?
半年前,萧六爷以曲部主事身份出的一封联名的折子传到了他这里。
折子里开头就是萧迁请辞曲部主事一职,第二件便是请余梦余从副主事升任主事,第三件则是请准已经归隐了的商雪袖出山担任曲部副主事!
那折子传到他这里,后面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一片落款儿了,不止是庆佑八绝、京霍五生五旦、拂尘文会的颇有名望的文人们,还有好些个他都不认识的!
徐碧箫心中只有佩服,他出身富贵人家,入了这一行,到现在他父母都不肯见他,可见伶人的地位并不因为脱了贱籍就和寻常百姓一样了。
但蝉鸣虽小,群声却可振林樾!
这样的事儿,也只有萧六爷牵了这个头才能做得出来!
更让徐碧箫佩服的是,余老爷子在折子后附言,言及自身老迈,理应让位后辈,少不得提及商雪袖“有‘义伶’之称,人品正直,技艺群,可堪服众”,他仍愿居副主事之位,请商雪袖来任曲部的正主事,所谓“徒承师职,此佳话也”。
但是,不管这折子份量多重,曲部这么个小小的不入流的“主事”一职对于天下间的伶人来说是个多么重要的职位,徐碧箫接到了联名折子,一时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
知道商雪袖入宫的人寥寥无几,甚至连余老爷子和拂尘文会那帮人都不知道,徐碧箫自己半猜半蒙,算是其中一个。
可六爷不应该不知道啊!为什么还要这样上折?
他搞不懂,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索性便罢,签了“徐碧箫”三个字上去,还另行写了信请文大人酌情说些好话。
然而之后那折子便如同石沉大海了一般。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萧迁的用意……
徐碧箫看着殿中带着煞气的白袍龙王像,脚下踏着一条面貌狰狞的黑龙。
帝王家无情,恐怕比这凶神恶煞更甚,他忍不住再度抽噎起来,用手擦了擦眼睛。
半年多以前商雪袖一定已经在宫里出了事,而六爷单靠自己已经救不得她了——是啊,那可是皇上!
所以六爷才想了这样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出来。
当年商雪袖已是天下间名头最响的伶人,急流勇退的那一场归隐原本就有很多人不解,六爷提出这样的请求要求徒弟来继任曲部一职,自然也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六爷希望借拂尘文会的文人影响力和天下间的伶人之力,将名为“归隐”实则进宫了的商雪袖弄出来!
或许也希望借着这折子,能稍稍让上面那位记起当年义演捐银的情份……若能隐秘的放出宫来,那是最好。
可,到底是没做到。
徐碧箫的肩膀垂着,间或耸动着,就这样一直站立到了傍晚时分。
花平从外面匆匆而进,道:“银子拿来了。”
徐碧箫便对着旁边的知客小僧侧了侧头,花平便将银子交了过去,到底还是有些好奇,道:“这是为谁做的这么大一场法事啊?”
可徐碧箫再度红了眼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已经死了的“熹贵妃”商雪袖此刻也一筹莫展,红了眼圈。
她现在身无分文,哪怕知道木鱼儿的这场寒症只要抓几副药就会好起来,可当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就是没有!
从北边儿回到了驼山镇木鱼儿就病倒了,天气寒冷,在旅途中是不得已,回到镇上她不能够再让木鱼儿露宿街头,因此咬咬牙拿了最后一点儿钱住进了客栈。
原本是想着暖和暖和,不再吃冷羹冷炙,木鱼儿就能缓过来,可却是一日比一日重!
她去找过大夫,也去过药铺子,若是上京等繁华的大城,冷天头里也是有权贵人家舍药的,可西北药材原本就稀少,哪会有人舍?
没有钱,根本一帖药都抓不来!
而这间客栈的老板已经催了几次房钱,她已经付不出来了,眼看连饭都要断了顿。
木鱼儿盖了两床被子,可身上的颤抖一直没停过,脸蛋红红的,手摸上去烫的吓人,干涸的嘴唇也呢呢喃喃的说着胡话。
商雪袖眼泪如同珠子一下掉了下来,那泪珠掉到木鱼儿脸上,木鱼儿这才有那么一点儿清醒,道:“姑姑。”
“嗳。”商雪袖将他额头上的帕子重新沾了温水,拧了拧又铺在他头上。
木鱼儿眼睛水灵灵的,看着商雪袖道:“姑姑,没事的。”
“嗯。木鱼儿很快就好啦。”商雪袖微笑着点点头。
木鱼儿却摇摇头:“姑姑,木鱼儿病了,也没事的。就算是好不了了,也没事。”他眨了眨眼睛,呼吸便有些急促起来,道:“姑姑,你一定可以找到你要找的人。”
他又有些迷糊起来,道:“我其实有点知道了,爷爷让你带我离开,是怕我以后没个着落。”他合上了眼,轻声道:“爷爷咳血了。”
商雪袖瞪大了眼睛,偏过头去,滚热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又听他道:“这样挺好的,姑姑,我能见到爷爷吧。”
商雪袖拉起了木鱼儿的手,在庙里的时候,他尚还被老庙儿养的胖乎乎的,拍花巴掌的时候她能看到他手背上的小窝窝。
她带了木鱼儿出来,却让他吃了这么多苦,现在还生了病她甚至没有钱去买一副药给他治病!
看着木鱼儿再度鼻息沉沉的昏睡过去,她咬了咬牙,出了客栈。
她不想再度失去什么了,木鱼儿不能失去,她什么都愿意做。
商雪袖沿着街挨家挨户的门敲着,挨个小铺子的问过去,有没有活干,少不少人。
每一家她都站在门口急切的说着:“我孩子病了,求求你,我什么都能做,洗衣做饭打扫”
虽然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需要雇人干活儿,可也有心善的人给了她几枚铜钱。
不知不觉一条街就这么走了过去,她再一抬头,便有些愣怔起来。
街头的一大间铺面不能叫铺面,上面挂着“保国戏园”的牌匾,这是她曾经来唱过戏的那间戏馆子,只是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想必是金锣班和余音社合作了那场“大保国”唱响了名气,才改了这个名字。
上面竟然还挂了戏码,那字在商雪袖眼中,自然只不过是个横平竖直的水平,竟然也写着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三出戏,还特意标明了是明剧。
她忍不住向里面看过去,门房里便有人闲闲的道:“晚上再来,还没开门呢!”
商雪袖便哈了哈腰,道:“是哪儿来的戏班子啊?”
因她声音低沉,露出来的鬓发又是斑白,里面的人便笑了一声道:“你这婆子看起来全身上下也没几个钱,打听这作甚?是南边儿来的戏班子。”
正说话间,里面匆匆出来了两个人,在那戏码旁边刷了米浆,贴了一张纸上去。
贴完了,两个人当中的女子嘟着嘴道:“这破地方能有什么人啊?贴了也是白贴。还招教习?当真是抛了媚眼儿给瞎子看。”
那男子道:“老板让做啥你就做啥呗。不就一张纸?”
因外面寒冷,两个人并不管旁边立着的这个女人,而是哈着手哆哆嗦嗦的跑了进去。
商雪袖却在那张纸面前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旁的她都不在意,她就看到了一年有二十两银子,包吃包住。
她想进去,可犹豫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任是谁也会觉得这是个讨饭的婆子吧,想到这里便又转了身,快速的跑远了。
门房里那人却是一直看着她的,心里又是一阵讥笑,一个穷婆子,也装的跟看得懂上面的字儿似的!
商雪袖回到客栈便店家被拦住了,她心中有事,不想浪费时间,只冷冷的横了一眼,道:“不过是几日的房钱,你算好了,再送一套干净的衣服来,回头一并结给你便是。”
她这一横目,眼中便有了一种威严凌厉的感觉,倒把那店家唬得一楞。
看着商雪袖已经上了楼,店家腰杆才直了起来,故作声势的道:“装什么有钱!”却还是到了后堂,让自家婆娘翻了一套整齐衣裳送了上去。
等了一会儿,店家看到自家婆娘下来,正要发问,她婆娘又道:“还要热水。”
“也不差她一盆热水。”店家跺跺脚,又让他婆娘送了热水上去。
这次时间过的真是久,约莫半个时辰,楼梯上便有脚步声,先是他婆娘,脸上却有些神情莫测的局促模样,他再看后面跟着下楼的这位,嘴巴一下子就张大了,下巴差点掉下来!
眼前的女子虽然脸庞瘦削,面有菜色,可仍是个眉眼极漂亮的人,若不是脸色发黄,这女子比红街最好看的那个魏三娘还好看!
只是店家可不敢说,他婆娘知道他心里的话还不得活吞了他!
可他实在找不出旁的形容了,早知道这女子生了这样的容貌,还愁什么房钱?
但他却有些摸不清这女子的岁数,若说是个年轻女子,头发却是黑中夹了白,若说年纪大了,脸上却不显什么皱纹出来,真真怪异的很。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总让我想起秦琼来。哈哈。
店家的嘴里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啧啧”两声,同样的粗布衣服,怎么他家娘子穿上就如同水桶,穿在人家身上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看那一步一步走的,跟官夫人似的……他忍不住哈了腰。
商雪袖一开口,他便又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人是美人,可说话声音,一点儿也不娇声软语,真真让她的容貌大打折扣。
“照顾好我侄儿,我出去片刻,回来结你的房钱。”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带了命令的味道,直到她走远了,店家才反应过来——确切说不是他自己反应过来的,而是他娘子一把掐住了他耳朵,让他醒过来的。
“好看吧?”
“不不不,不好看。”
“我说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我送衣服呢!”
“不,娘子,你听我说,你误会了……”
商雪袖并不曾听见这夫妻官司,她已经快速的往“保国戏园”走去,寒气不停的在她的面前凝聚成团,那张纸上,是个给班上的几个女伶招教习的告示,她也不懂为什么一个戏班子大老远的来了驼山镇。
可是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太需要钱了!
她走的极快,不多时就来到了戏园子门口,门房里还是那个人,又道:“晚上才开始呢,来早啦。”
商雪袖便指着那张告示,向他看去,道:“我来应聘教习。”
那人有点不敢相信,掏了掏耳朵,道:“你,就你这嗓子,还……别是来蹭戏的吧?”
“行不行,也不由你说了算。”商雪袖不再跟他废话,而是径直迈步进了门。
那门房摸摸头,自言自语道:“不对啊,刚才除了一个乞婆,也没有人来啊。她是怎么知道这里要教习的?”
临近门口,商雪袖隐隐约约的听到了里面的琴笛声还有唱曲的声音。
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样的声音,她是熟悉的,又是不熟悉的。因为她除了在金锣班挂过短短的一段时间,鲜少听到这种小戏班子的戏——在她听来,自然是处处都不讲究。
她开了门,然后便看到迎面一座戏台子,上方一桌一椅,正有个小姑娘在桌子前面端坐而唱“李艳妃坐昭阳自思自想”。
下方是一片片的座位,前面是两排一桌两椅的摆法,后面则密密麻麻连着摆了若干椅子。
台上台下零零散散也站了不少人,门一开,原本就不暖和的屋子里瞬时涌进了冷冽的寒气,便有人转过头来。
商雪袖道:“我来应聘教习。”
她一开口,屋里所有人的眉头便都皱了起来,方才出去贴布告的那个女子甚至还撇了撇嘴。
过了良久才有个微胖的中年男子走到了她面前。
商雪袖是背光而站,里面的人自然是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因此这微胖男子看清了她的脸以后一时间倒有些晃了一下神,接着便用圆滚滚的手指拈了嘴两边的胡须,道:“鄙姓金,这香云班就是在下的班子,可我们是要聘青衣教习的。”
商雪袖听他自报了姓氏,却并不曾问她,自然是没觉得她能胜任青衣教习,便微微颔首道:“金老板,幸会。”
商雪袖直视着那男子道:“我就是来应聘的。”
金老板搓了搓手:“可您这嗓子……”
“我说能教,就能教。”
金老板忽然福至心灵起来,道:“哦,在下懂了,莫不是您原先也是吃青衣这行饭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道:“倒仓了?”
商雪袖点点头。
金老板心道,原来是个嗓子坏了的落魄女伶,看着做派也是大气的很,说不定以前还真红过。
想到这里,便费了踌躇,最终还是摇摇头道:“您来应聘,在下欢迎,可是也得考校考校本事不是?只是您这嗓子……”
商雪袖心中焦急,脸上却仍旧微笑道:“我这嗓子唱不出来小嗓儿了,但我确实能教,只是教的成效,却不是这一时半会儿能看出来的,这样儿,我给您看些个身段儿可好?”
不到一刻钟,金老板就拍了板儿。
就算是不能唱,可这女伶身段实在是太好了!简直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身段!
一直到商雪袖下了台,都能觉得这位金老板的眼睛仿佛粘在了她身上似的。
商雪袖并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这只是最基本的功法而已,而且她的心情也着实高兴不起来,便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如何?”
金老板再度搓搓手,道:“身段是还可以……”
他想要再压压价,可商雪袖却紧接着发问了:“金老板,您班子里几个唱青衣和花旦的?”
“不多不多,大概三、四个吧。”金老板擦了擦汗,往旁边瞥了一眼。
商雪袖知道他说的话必定有些个水分,便缓缓的道:“一般的教习,不过是偏重唱这一种,班子里的身段儿师父和说戏的教习通常都是另请的,而我都能教。”
她看着金老板要说话,便又开口道:“像金老板这样规模的戏班子我见过不少,一个青衣,一个二牌的花旦,两个,顶多了。”
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头,道:“可您这有三、四个,或者更多些?”
她轻笑了一下:“我就当您这儿是四个人要教了,每年我要五十两,此外我还有个侄子要跟着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吃用都少。”
她要的着实不多。
金老板说她身段还可以,那不过是压价的手段而已,商雪袖自然知道自己的斤两!
现在徐碧箫火遍大江南北,身段上却是有所欠缺的,她的身段功夫实在是这世间少有,更别说她还要教唱、说戏!
她看到了金老板眼里的挣扎,便收了笑意,道:“金老板若是为难,我一年收四十两,只是前半年的二十两我要预支。若这样还不行,那就算了。”
说到这里,她静等了一会儿,看金老板始终在那做出一副纠结的模样,便微微躬了身道:“告辞。”
金老板原本还想杀杀价,可没想到眼前这女子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不由得喊道:“请稍等!”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找工作~
商雪袖便回过头来,一瞬间,金老板觉得这女子眼中光彩几乎灼伤了他的双眼,他笑道:“您是个懂行的人,在这里碰到了也是有缘,”他一拍巴掌,道:“那就这么定了。网?请问您贵姓?”
“我姓商。”
契约签的极快,金老板仿佛怕商雪袖跑了似的,直接让人拿了二十两银子来递到了商雪袖手上。
商雪袖倒是逐条看了契约里面的条文,眯了眯眼,觉得还算厚道,便干脆的按了手印儿,这才道:“我要回一趟客栈,大概一个时辰以后回来,金老板若是不放心,可以使个人跟着我。”
“商先生这是什么话……”金老板搓搓手,很麻溜的改了口,道:“不是跟着您,我们这戏班子在这儿唱过以后,是要返程南下的,您的东西还是早些搬来戏班子里比较好,我让人帮把手。”
商雪袖点点头道:“如此多谢金老板。”便带人出了门,先是急忙忙去抓了药,又回到客栈里多付了两天的房钱,嘱咐店家将药煎好了喂给木鱼儿吃,又说晚上还回来,这才简单收拾了东西跟了那人回去。
路上商雪袖倒是把香云社的情况探知了一二,倒也真是巧。
戏班子里原是有个大青衣的,除了演戏,兼带着下面这三四个小女孩儿。
那大青衣年纪也不小了,随着戏班子蹉跎到了快三十岁,却没想到临来驼山镇之前,竟然被一个小有资产的富绅看中了,捧了几天以后干脆托了婆子来说合。
既是有个归宿,还有人愿意出钱,那大青衣二话不说就赔了银子解了约,去做了富绅的小老婆,倒丢下香云社这几个还不成气候的小旦们。
至于为什么香云社要跑到这地方唱戏,这还和当年那场金锣班与余音社合作的戏有些个关系。因为那场合作酬劳不差,引得一些小戏班子的动了心思,都觉着这地方来的人少,生意应该不错。
来了的班子,无不仿着当年在这“保国戏园”唱一场“大保国”。
这也慢慢的变成了驼山镇的一个传统,一个班子头炮能不能打响,全看这场戏。
可香云社却没了大青衣,小旦里面哪怕最拔尖儿的唱的也实在不能满意,眼看今晚这是要砸,金老板两绺胡子不知道拽掉了多少根儿,这也是为什么金老板死马当活马医在这儿贴告示招教习的原因。
他自然不知道他实在是挖到了宝,他此刻拿着契约仔仔细细的看着,寻思来寻思去便招了班里一个粗通文墨的老生魏丰宝来,道:“你看看这写的什么字儿啊?商什么?”
那老生还不如他,看着龙飞凤舞的字儿摇摇头道:“难为老板还能认出来一个商字。”
金老板有些泄气,将那契约收好,到了前台,又将班子里的女伶拢到了一起,道:“今个儿那位商教习的身段儿你们都见着了,给我好好学,若不是之前你们不用功,我岂会临时在这破地方找个教习教你们!”
刚才唱李艳妃的那个嘟着嘴道:“就她那破嗓子……”
“闭嘴!”金老板道:“人家说能教,就能教!”
其实他对这个心里也没底儿,所以只能狠狠尅这帮子小旦们:“若是被我现了你们对商教习不够尊敬,哼!”
他阴了脸,露出了几分狠戾的模样来,摔了袖子下了台去。
不多时商雪袖便赶了回来,她之前在门外听那一耳朵,觉得今晚的戏是要够呛,可是越是难,也越好显出她的水平来。
她开了门走了进去。
不管心里情不情愿,香云社里的人还是稀稀拉拉的叫了“商先生”、“商教习”,商雪袖便点点头,径直往前台走了过去。
到了近前,她眼睛一扫,看见前头五个女孩子,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一个挨着一个密不可分的样子,她笑了起来,却转了身,道:“杨波和徐延昭的唱可是熟的?”
商雪袖并不是随便问的,说话间对着的方向恰好是班子里的老生和花脸。
两个人小小的面面相觑了一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那老生道:“熟的。”
商雪袖便轻轻拍了一下巴掌,道:“李艳妃的唱太不熟,没有法子顶着针唱,也没有这个功夫来和您二位配熟了,顶不上就容易乱套,还不如老老实实的一句一句来,乐队师傅,按着老法子奏曲儿。”
老生和花脸便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随后便有些恼火起来,她一个教青衣的对着老生行和花脸行指手画脚的,他们竟然还听了!
商雪袖并不在意这两个人脸上有些羞恼的神色,又道:“既然如此,今个儿下午这地方就让给我吧。”
这回是除了这几个女伶,其他人都不干了,起了一阵嗡嗡声,金老板忍不住了,从后台又冒了头出来,道:“既然已经熟了,就都给我下去!回自己屋子默戏去!”
商雪袖这才回了头,指着那五个女伶最左边儿那个道:“你也回去吧,你可不是唱青衣行的。”
那女孩儿眼睛瞪圆了,“你怎么知道”这五个字仿佛都写在了脸上。
可商雪袖并不解释,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倒把她一张圆圆的脸蛋看得微红,捂着脸跑下去了。
商雪袖这才清咳了一声,坐在了台下第一排正中间的椅子上,道:“我没有时间听你们每个人唱,八句唱词,每个人两句,轮着唱吧。”
她顿了顿又道:“念白若是现在还不会的,我可没空一句句的教,自己往后边儿退一步。”
看到四个女伶虽然面露不屑,但是也终于有了几分认真之意,而且没有人往后退,商雪袖这才点点头道:“开始。”
那乐队师傅便敲了檀板儿,刚响了一个音,商雪袖便喊了一声“停”,她看着台上的女伶道:“若是随着师父们的伴奏唱,那谁还不能跟下来?那算不得自己会唱。”又转头对着乐池道:“先不给琴笛,清唱。”
台上的四个女伶有些懵,你捅我我捅你,先推了一个人出来。
那女孩儿一开了口,商雪袖便听出来这就是她早先看见的在台上唱李艳妃的那个女孩儿。网
有她起了头,后面的女伶也慢慢的接着唱了下去。
而商雪袖心中却百感交集。
人生如此兜兜转转,她甚至不曾想过,她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像几年前的某一天那样,坐在台下,指点台上排戏——一如当时带着新音社走南闯北的时节。
那时的她,背后有着六爷和萧园,谋生绝不是她和新音社唱戏的目标,所以才能把一出出戏排出来唱成了经典和绝响。
可如今,她是真的只为了能活下去,这也算是贱卖了一生所学吧……
不知道六爷若是知道了会不会骂她。
可是,她心里是真的很欢喜。
这一股股的久违的喜悦从她心中翻越了出来,让她眼中波光涌动,嘴角含笑。
就算是台上的四个女孩儿唱的生疏而错误多多,就算是她们不懂用气用嗓、尖尖细细传到她耳里已经很细微,就算是她们在唱的时候仍不忘记瞥过来轻视的眼神——她也仍是收不住这股已经在血液里流淌起来的兴奋。
最后一句终于收了音,商雪袖抬眼看着上面的四个女孩儿,摇摇头道:“你们觉得呢?这样骗不了下面的看客。你们或许以为跟着琴笛声能綹下来,反正这里地处偏远,懂戏的人应该不多,随便糊过去今天这一场也就是了。可这里的戏园子就叫‘保国戏园’,别的戏不敢说,《大保国》这出戏,这里的人必定是极挑剔的。”
金老板在后台猫着,虽然没听到商雪袖唱一句,可听这话说的是极为在理,很有几分教习的派头,不由得在帘子里面儿点了点头。
“我话就说到这儿。”
商雪袖并不指望这几个小女孩儿能懂的太多,道:“接下来,注意听我唱,我唱一遍,每个人学自己的那两句——别贪图别人的。时间不够,所以今天下午我只能挑记性最好的那个,若是这两句都学不会,就自己下去。”
四个女孩儿自是不约而同的撇撇嘴,她们虽然怕金老板,可私底下仍然有了只需要眼神就能结成的同盟,眼前的商教习,这样的暗哑嗓子,能唱出什么好听的来?
可她们还没回过神来,台下的商教习那里,已经响起了一缕声音。
按说台上台下,距离也够远,可那声音那么清晰,直入每个人的耳中。
台下的商教习一身灰扑扑的衣裙,长身而立,双手自然而然的轻握于腹前,随着这一句一句的唱出,整个人也仿佛有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气势。
那声音以欣赏旦角儿的角度听,几乎不能说是好听的,因为那嗓音粗哑低沉。
可唱出来的曲调却分毫不差!
如同花钿上有九曲十八弯的金丝,金丝顶上又有小米粒的各色珠宝,轻轻颤动中尽显纤细而华美,可这样应由小嗓儿唱出来的唱腔到了商教习的口中,如同那金丝粗了千倍万倍,却依旧是不脱型的九曲十八弯!那顶端上又好像是天鼓云钟,每一次震颤都觉得由耳入心,激荡不已!
四个小伶不由自主的嘴唇轻轻开合起来,跟着她的声音,慢慢合了起来。
即便华音不再,可由商雪袖唱出来的青衣唱段,曲调准的仍然是如同范本一般的存在!
这毕竟是她的戏啊!
待到最后一音落定,商雪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习得了?”
因每个人都只学两句,而这八句是极有规律的板式,所以并不难,四个人又轮流再度唱了一遍,商雪袖微微颔道:“我再唱一次,这次,每人学四句。”
她没有那样的时间在晚上上戏之前每个人一一教来,所以一定要找到聪慧记性好的那个。
又过了两回,板式既然固定,而里面的小腔儿则有两个小伶慢慢的自己摸出了门道来,竟是全八句都唱的很不错了!
另外两个则有些懊丧的自己下了台去,原本还不想走,金老板忍不住又从后头冒了脑袋出来,横眉立目的对着她们使眼色,她们才怏怏的走了。
商雪袖只当金老板不存在。
她再度拍了拍手掌道:“你们两个,再把《二进宫》里面的段子过一遍。”
如此一直到了日影西斜,看着台上的两个女伶俱都唱的差不多了,商雪袖这才沉思了起来,良久才抬起头指着一个道:“晚上这出戏,一个人顶不下来。你饰演前面儿的李艳妃,你,唱后面的。”
两个女孩儿对视一眼,又不免回头去看后台。
商雪袖微笑着抿了一口旁边的温水,道:“别看了。金老板一定同意。”
她们便看到金老板又从布帘子后面冒出了胖头一颗,点了点,这才回过身,其中一个有些歉然道:“商教习,我叫金香玉,她叫金香铃。”
商雪袖觉得这名字很是古怪,颇有种金光闪闪的感觉,想必这是那位金老板的爱好,便道:“我知道了。香玉,去一旁默《二进宫》那场。香铃,你跟着我过一遍戏。”
金香玉和金香铃一起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
金香铃道:“要过一遍的话,我去喊了他们人都过来。”
“不必了。”商雪袖从旁边上了台。
一来是今天时间紧,没法子让一群人跟着她们两个一遍一遍的练;二来她也要借此显露一番,不然金老板难免觉得这钱花的不值。
她要带着木鱼儿,若让金老板看到自己本事在身,便也会少许多刁难。
“我给你们说戏,也给你们配戏,只配唱的部分,念白的部分你们应该已经都合过了。”
商雪袖简短道:“过会儿我从‘唐禧宗他本是虐弱之君’开始,这一场捋顺了就好,所以你声音无需太大,嗓子留到晚上用。”
“饶是刚才她教唱教的还算不错,可这样是不是太拿大了?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啊?”金香铃心里半信半疑的。
可商雪袖却已经走到了花脸的位置上轻声唱了起来。
不知不觉这场戏,竟然就这样顺过去了!
金香铃看着眼前这位商教习时而唱徐延昭,时而又去饰演杨波,就算是李良,都给她唱出了一种奸臣劲儿!
可她明明只是个嗓子坏了的青衣!
商雪袖住了音,摇了摇头道:“你这样像梦游一样,晚上就完蛋了,我是为你配戏,不是带着你演。”
她有些无奈,道:“再来一遍,我会收敛些,不会再托着你了。”
果然,因为这次商雪袖收了起来,这一次,她全然不与金香铃再有任何交互,唱的尾音也不给明显的交代。
金香铃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可她也知道,这才是平日班子的样子!
戏台子上,谁会帮衬谁呢?
大家还不是各唱各的!
直到第三次,金香铃才算能整个走下来,商雪袖便道:“你下去歇一会儿。香玉,你过来。”
这一段主要是唱,商雪袖问道:“之前我跟班子里老生和花脸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金香玉点了点头道:“不唱成顶针。”
“正是如此。但是也不容易,中间千万不能抢拍子或慢拍子,那样一溜儿下来就全完了,就算是琴师会全力的帮你们描补,可听戏的也不是聋子。”
商雪袖道:“前面儿的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毛病,我们只唱三人联唱这一块儿,前面的别抢,后面的别慢,就成了。”
她想了想,又道:“李艳妃怀里是要抱着太子的,若是担心,手指可以隐在袖中轻叩数拍子。”
金香玉怔了一下,立刻点头应了。
就算是她刚才已经在默戏的时候偷看过几眼,知道商教习对这出戏极为熟悉,可到了商雪袖亲自带她过戏的时候,还是心中震惊不小。
因为只是练习,商雪袖仍是低低轻轻的哼唱,可字字清晰,句句在调。
在金香玉耳中,除了嗓子不如意,倒比班子里的那老生和花脸还要合听!
“我对你也是那一句话,别等着人在台上带你。”
商雪袖真不是瞧不起这香云社,以她看来,众人水平恐怕都差不多,那位老生和花脸不像是在台上能带得起来青衣的,不能指望,这才有此叮嘱。
她教了一下午,是真的累了,看着没什么问题便下了台道:“这就差不多了,你可以将班子里的人都叫过来,跟了乐队整个儿走一遍。”
这会儿金老板也从后台钻了出来,看宝贝似的看着商雪袖道:“商先生,您不然也帮忙看看后面儿的戏?”
商雪袖的眼睛便斜瞥了过去。
那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喜,金老板看着商雪袖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还带着菜色的脸上仿佛一下子便有了夺魂摄魄的妖媚之意,可不过一晃神的功夫,那股子意味又消失了。
商雪袖平淡的道:“金老板,我并不是整个班子的教习,您没出那个价钱。”
她不喜欢这个班子。
所以也不会花费那么多的心力——那个曾经让她耗费无数精力,心甘情愿不眠不休的班子……
商雪袖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一阵阵的风再度如刀割一样的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这股子疼,反让她心里边儿再想起这些事儿的时候不那么难受了。
木鱼儿精神好了些,正靠在床上,捂着被子,看到商雪袖进了屋,干裂的嘴巴扁了扁,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姑姑!”
商雪袖并没有上去安抚,反而笑着刮了刮脸,道:“都这么大的男孩子了,还哭鼻子。是不是以为姑姑不要你了?”
木鱼儿便不好意思起来,可是他是真的以为他被丢在这个客栈了。
这会儿门响了,商雪袖开了门,见是店家娘子端了药上来,便笑着接了过来,道:“多谢娘子。”
“客、客气了。”店家娘子还是觉得眼前的女子不是个一般的人物,道:“晚上剁了些白菜丝儿下了面汤,清淡又好吃,”她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道:“小哥儿可要用些?”
商雪袖便道:“好,我也吃面汤,过会子端两碗过来吧。”
中午的药是木鱼儿昏昏沉沉喝了进去的,还不觉得苦,晚上这碗就不行了,喝一口哼一声,眼泪都苦了出来。
商雪袖一边儿絮絮叨叨的道:“良药苦口。”一边儿端着碗硬是让他都喝了进去,看到木鱼儿眉眼鼻子嘴简直都要皱成了一团儿,不由莞尔,伸了手道:“张嘴。”
木鱼儿一张嘴,一个圆圆的东西便被商雪袖塞了进去。
他的脸刹那间就舒张了,眉毛和眼睛都弯了起来。
“糖,是糖啊!姑姑!”
商雪袖笑眯眯的点点头道:“是糖。”
她拿了布巾轻柔的将木鱼儿嘴边儿的药渍擦去,道:“木鱼儿这么乖的把药喝了,当然要奖励。”
二人吃了两碗热乎乎的面汤,木鱼儿又发了些汗,商雪袖才扶着木鱼儿靠在床上,又将被他蹬开的棉被盖了上去,因为他喝了药已经略好了,自然不再需要那么夸张的盖两床被子,便把另一床被子堆在床尾。
木鱼儿眼睛则一直跟着商雪袖,充满了疑问,他这才发现姑姑不对劲了,左看右看,嚷了起来:“姑姑,你怎么和之前长得不一样了?”
他绞尽脑汁的想着,也找不到合适的话,结结巴巴的道:“变得好漂亮啊,像个仙女一样!”
商雪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中如同揉碎了星光一般,道:“哪有像我这样狼狈的仙女儿。姑姑只是出去干活儿,把脸洗得干净了些罢了。”
木鱼儿便露出“我懂”的神色来。
商雪袖知道他小小年纪,其实跟着老庙儿,也并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解释道:“姑姑找了一样活计,也算是有了依靠。不像以往那样势单力孤的,总是要遮掩一二,怕人有了什么歹念,姑姑和你,一个孤身女子,一个孩童,定然没有什么抵抗之力。现在既然要做活儿,自然得弄得干干净净的人家才愿意用我。”
木鱼儿便拍了拍胸脯道:“我很快就长大啦,到时候我去赚钱就好啦。”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哈哈,估计某人更喜欢木鱼儿了。
商雪袖赞许的点点头,一只手则缓缓的拍着木鱼儿,木鱼儿慢慢的响起了均匀平和的呼吸声,再不像之前那样短促急迫。
屋子也暗了下来,商雪袖吹熄了烛火,爬到床尾,拥着被子,却是难以成眠。
她看着熟睡的木鱼儿,眼中泛起了温柔的光芒。
她仍旧记得她下午在台下,心中是多么忐忑——其实那时候她根本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有把握!
当她努力抑制自己发颤的嗓音,镇定的唱出第一句的时候,她对木鱼儿是有多么感谢啊。
若不是因为木鱼儿这样的一场病,将她逼入绝境,她迈不出这一步。
也是因为这样一场病,让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失去这个陪伴了她一路的小小男孩儿,反而其它那些让她煎熬的往事都淡了一些似的。
她俯下身子,将木鱼儿额头的汗擦了擦,才侧身紧贴着另一边儿躺了下来,心中却细细的盘算着以后。
商雪袖是被木鱼儿弄醒的,天都大亮了,她不知道怎么睡得竟然这样沉,还是木鱼儿下床倒水喝碰到了凳子才把她惊醒。
木鱼儿看她坐了起来,一溜烟儿的又钻回了床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商雪袖不忍心责备他,只柔声道:“地上凉,你还没全好,不应该喝凉水,今日是姑姑起晚了,马上我去要了粥和热水来,看样子今天再吃几贴药你也就无事了。”
她还得去保国戏园,料想着昨晚应该还算顺利,如果真的演砸了,早就有人来找她了。
除此之外,她也要置办些东西——香云社应该不会在这里久留。
交代完了木鱼儿不要私自下床玩,又拜托了店家的娘子照顾,商雪袖才出了客栈。
天上没有云朵,这样的北地,便又显得天空高阔深远,蓝莹莹的如同一块冷玉透出冷清的寒意来。
偶有几株不知名的树,又直又长的生长着,干枯的树枝舒展着伸向天空,仿佛要触摸那一块冷玉一般。
北雁早已南飞,但却仍有鸟儿不愿离开,那枝桠中间或有着一团团的鸟窝,也不时会传出并不好听的“嘎嘎”声,却为街道上带来了几许活力,商雪袖看着不远处一群麻雀因她的靠近呼啦啦的飞上了天空,心中不免怅然。
她来西北,关于六爷,可谓一无所获了,她不知道六爷去了何处,而以她现在飘零孤女这样的身份,也没有法子一城一镇的找过去。
但是,来了西北,却让她不知不觉找到了另外一条通往明剧的路。
明剧,始终对她不薄,未曾对她将这扇门合死。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眼睛也湿润起来。
这样的一片感怀在她进了保国戏园以后便收敛了起来,她微微皱了眉头,便又出了大堂,问门口守门的道:“人呢?”
已经日上三竿,戏园子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感情香云社整个戏班子都是临时抱佛脚的角色!
昨个儿那是真的急,所以从早到晚练了一天,昨天夜里既然成功的蒙混了过去,今天便没有人练功了。
商雪袖暗自里叹了口气,问道:“今天挂了什么戏?”
门房道:“听说今晚上不上戏。”
他也知道这位是新聘请来的教习,言语间客气了许多:“商教习您来的够早的啊?昨个儿晚上州府的严大人请了几位角儿去赴宴,回来的时候都半夜了,怎么也得用过了午饭,您才能开教了。”
商雪袖愣了一下,面色不虞的点点头,道了一声“多谢”便回身进了戏馆。
这个戏台子,似乎比她上次来的时候又光鲜了一些,想必是逐渐有了生意,重又花钱修整过。
她小时候在牡丹社挂班时,这样的戏台也是她们鲜少能有机会登上的,商雪袖轻轻的抿起了嘴,缓缓的走到了台子上,心道:这样空的台子,却便宜了我。
她自从离宫之后,从未像今天这样畅快淋漓的练功过。
即使不曾落下,可要么在深夜的小庙里,要么在路边的树林中,无不是怕人看见,战战兢兢。
而今天这戏台,如同天地那样的大,台上做出来的一功一法,一个身段,都让她如鱼得水,仿佛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不够,哪怕全都过了一遍,还是不够!
商雪袖额头上一滴滴的汗珠滴落,可眼神却越来越亮。
过了晌午,香云社的人才稀稀拉拉的出现在这戏馆中,商雪袖静静的坐在台下,她无意多说什么,只叫了四个女孩儿去台上走一遍功夫。
这当儿金老板搓着手走了过来道:“商先生。”
“金老板?”商雪袖侧了脸道:“昨晚演的可好么?”
“还算不错。”金老板抻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道:“严大人甚是赞赏。”
商雪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意有些冷,金老板并不曾注意,又道:“今晚上是要去严大人府上演一出堂会,您看……《游龙戏凤》这出戏怎么样?”
商雪袖并无不可的点点头道:“这出戏我还算熟,不过这不是一出有难度的戏,一般女伶上手都比较容易,金老板想让我指点什么?”
《游龙戏凤》这出戏,金老板略微懂一些,可有些话,当着这位冷着一张脸的商教习说不出口,便道:“看看有没有大的纰漏,尤其是身段儿,”他抹了抹胡须,道:“这几个女孩儿僵硬死板的很。”
商雪袖斜瞥着台子上练功的四个女伶,金老板这话倒是不错的。
只是又是只有这么一个下午,她也不是神仙,断断做不到能将身段木然的几个人教的风流灵动起来。
想到这里,她道:“金老板,今个儿晚上是哪个上台呢?”
金老板欠了欠身道:“这出戏您说的不差,她们几个原本就是都会的,所以还请您掌掌眼,看哪个能拿得出手来。昨天晚上挑的两个李艳妃就甚好!”
商雪袖无奈的点点头,今天是挑一个,要落下三个,这是得罪人的事儿,但时间却不等人,她走到台下,清咳了一声,拍了拍手掌道:“停。你们几个过来,将手腕子上的功夫做给我看看。”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紫霄风羽的月票x2,感谢adds的月票~~这个章节名字,和之前有一章《鱼水》是类似的。不过内容却截然不同哦~阿袖上了台,真的很有海阔凭鱼跃的感觉~
身段短时间没有什么法子,所以她只能想办法从手腕上下功夫。
《游龙戏凤》里,李凤姐儿用到手腕的地方极多,若是手腕子灵活,便有了一半儿的风流劲儿——但她其实刚才说的也带着陷阱,若是只关注手腕儿,而轻忽了眼神,却仍逃不脱一个“木”字。
要知道,旦角儿的眼神儿也极为重要,做戏的时候,眼光可是要时时与手腕、手指指处勾连起来的!
最终商雪袖还是选了金香铃,除了她眼神灵动之外,昨天听她唱的时候,声音发脆,更为适合这场花旦戏。
但商雪袖却准了其余的三个坐在台子下面学——若是她们自己个儿愿意下心力揣摩,那也是极有进益的。
既然这出戏是早会了的,商雪袖就不打算浪费时间,总要先过一遍,然后看看什么地方有大毛病。
她只能挑大毛病,在她眼中,香云社还不如以前的金锣班,里面儿的伶人没有一个肯用心的,小毛病多不胜数,实在不是个值得她多花力气的班子。
她缓缓的道:“这出戏,关键点在于李凤姐。”
饶是四个女伶昨天对她有了些服气,听了这话又是内心不以为然起来,这不是废话么?
商雪袖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这会儿金老板不在,她看着眼前的四个青春芳龄的女孩儿,心中到底有些不忍心,道:“这出戏,以前也有人生生的唱成了粉戏,生旦在台子上,可用不堪入目四字形容。我话说在头里,明剧不可以唱成这副样子。”
“这是戏。”商雪袖重重的道:“生旦两人,都是要风流却不下流。”
她的眼风在几个女孩儿脸上扫过来扫过去,语气带了些严厉:“若是不能领会,李凤姐可以往娇憨了演,却不能往没羞没臊了演。她还是个半懂未懂、情窦半开的小姑娘,看正德帝这位军爷,是要带着好奇劲儿,然后等着正德帝慢慢点拨她,而不能上来就带了黏糊劲儿,那就是凤戏游龙了。”
四个女孩儿听到后来,不由自主的连连点头。
商雪袖该说的都说完了,这才披了老生的道袍上了台,拿了折扇施施然一坐。
中间金香铃自然被叫停了无数次,不是说眼神不能乱飞,便是腰肢扭得太厉害。
一直过了有一个多时辰,商雪袖才勉强点了头,道:“总算还能入眼了。”
金香铃和台下面看着学的三个小女孩儿齐齐长大了嘴巴,她们俱是觉得已经比以前演的好多了,可在商教习的眼里,不过是个“能入眼”?
商雪袖不理会她们的惊愕,起了身,简单交待道:“让老生来和你合合,也就差不多了。记得我说的台风要正,唱堂会尤其如此。”
她犹豫了一下,道:“唱了堂会早些回来,不要饮酒。”说罢便离开了。
金香铃早已练的香汗淋漓,满脸通红,下了台便被其他三个人围住了,金香玉道:“快说快说,感觉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啊?”
昨天也没被选上的叫金暖玉的小旦道:“商教习啊!我们在台下面都看见了,那份气度,比魏丰宝可强多了啊!”
魏丰宝是班子里的老生,金香玉又道:“若不是知道商教习是教青衣的,我铁定会以为她是个唱老生的!”
金香铃红了脸道:“她做戏是挺好,和她配戏可舒服了。但是嗓子不行啊,一点儿都不亮——依我看,那是真坏了。”
她不欲多说,但却还是忍不住向方才商雪袖离开的门口方向看过去。
在台上,几次她都差点忘了词儿,皆因商雪袖做出了正德帝的模样,长眉微挑,眼波横斜,原本就极美貌的这位商教习顿时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潇洒劲儿。
那样的眼神儿,压根就不是魏丰宝那个懒货能比得了的!
那得练多久才能练出来啊!
商雪袖哪里知道几个女伶在背后议论她,她心里边儿有事儿,一来她要买些自己调理嗓子的药,就算是没法子再开小嗓,可总归要得能正常说话吧?
就刚才那么一会儿,说了一段话,简单的低声过了几遍戏,她的嗓子就觉得干干涩涩的疼了!
幸而诸如罗汉果、胖大海之类的药便宜得很,她照着原来谷师父的方子买了一堆,提在手上往回走。
想到谷师父,她不由得伤感起来。
萧园里曾经住了那么多伶界里头各有本事的能人,梁师父,谷师父,程师,管头儿……而今,她眼眶有些湿湿的想,因为她一个人,风流云散了。
她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又站在外面吹了一会儿风,才进了客栈。
木鱼儿好的差不多了,她看着木鱼儿喝了药,又将置办的几套小孩衣服叠好打包,想了想又塞了一点儿钱在里面,笑道:“这个木鱼儿自己背着。”
这算是木鱼儿第一次拥有自己的“财产”,小脸兴奋的通红,又看着商雪袖打包自己个儿的两套衣服和大包小包的药材,道:“姑姑,你病了吗?”
商雪袖摇摇头:“姑姑没病,只是嗓子有点儿疼,这也不是药,是泡水喝的,回头也给你喝点,可好喝了。”
木鱼儿便眨巴眼睛道:“甜吗?”
商雪袖便“哈哈”笑了起来,拿了糖豆儿递给木鱼儿道:“就知道你想糖吃了。”
商雪袖心里有事儿,第二天早上醒的极早,不忍心一大早的大冷天让木鱼儿跟着她过去,便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对着仍旧有些迷迷瞪瞪的木鱼儿道:“再睡会儿,姑姑中午来接你。”
她是实在舍不得那方戏台子,所以才打算赶早儿去练功的。
一到了台上,商雪袖情不自禁眉眼都舒展了开来,活动活动手脚之后,诸如下腰、撕腿、抢背、小翻这样儿的基本功,练了有一个多时辰有余,仍是没有人来。
她此刻反而觉得这是个好事儿了,起码能让她尽情的、独自的用这个戏台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前天、昨天配戏的时候,商雪袖完全是按照那些冷宫中的日子里思夜想了无数次的、在脑海里也演了无数次的模样来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真的能做出来!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感谢adds的香囊,感谢adds的月票~~商教习的点拨,不光是在学戏上^_^
♂
商雪袖歇了功,静静的舒缓着全身,这才抿了一口泡好的茶汤,熟悉的味道浸润了她的嗓子,仿佛连心肺都滋润了起来。
她想,之所以她竟然能把脑海中所想的每个角色的身段和戏份做的分毫不差,竟然是要拜那段岁月所赐。
每一天每一夜,因为孤寂而好像拉长了数倍的时光,因为必须找东西填补心里那一大片痛彻心肺、活生生撕裂出来的空白,所以一出出的戏,一个个的角色,一套套身段,一句句唱词——哪怕不是她原本的青衣行当,为了让自己不被天长日久的空旷逼疯,这一切都深深镌刻进了她的心中。
现在,又经由她的心中,自然而然的流淌在她的全身里。
虽然再不能登台,可她总算再次和这方戏台相连了。
门声响动,她回头望去,见微光里有人进来,看身形纤细,想必是哪个女伶。
商雪袖不知道现在到了什么时候,但显然也不算早了。
待等那人走近了,商雪袖才看出来是金香铃,脸上不但没有什么欢喜的神色,反而有些哀哀戚戚的。
商雪袖心里便“咯噔”一声,道:“昨晚演砸了?”
金香铃摇摇头,便抽泣起来:“演的时候好好的,”她不敢放声哭,用帕子捂了脸,结结巴巴的道:“商教习,我可能害了你了。”
“先别急,说清楚怎么回事?”
“昨晚上的堂会唱的好——严大人给的赏赐不少,然后金班主让我下来陪严大人和他那个师爷喝酒……”
商雪袖脸色便有些不好,又听金香铃道:“我不愿意,我只说师父不让我饮酒。严大人和他师爷倒不曾和我这样小小的伶人较真,并没说什么,可回来的时候老板脸色不好……他说我还这么小,学的不怎样就敢得罪人,以后不让我登台了。”
商雪袖拍了拍她肩膀道:“不妨事。”
“我怕金老板赶你走。”金香铃红了眼眶,抬头看着商雪袖,脸上尽是愧疚之色。
“不会的。”商雪袖笑了起来,“你提早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件事,我感谢你,你放心吧,去洗洗脸去,过会儿开始练功。”
看着金香铃下去了,商雪袖才沉思起来。
被赶走?这肯定是不会的,且莫说金老板已经付了半年的银子,就算是没付钱,契约在那儿,她没有出过错,也没有违约,班子就不能无缘无故的赶她走。
她想的是其他的事。
伶人被轻贱——这样的小班子,陪酒,站台,都是常事。
她以前在牡丹社的时候,也不得已做过像陪酒这样的事儿。
只是那时候还小,大多都是绿牡丹挡在前面,现在想想,绿牡丹也是自有她的一套本事,竟然一直安然无恙到最后,得到了都护府那样在绿牡丹她自己看来极好的归宿。
可不管怎么说,伶人是早已被脱了贱籍了的。
这不知道是六爷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做成的一件事儿,为的就是伶人能堂堂正正的站在这世上。
可若是伶人自己却仍自卑躬屈膝的活着,或者那些丧了良心的班主拿手下的伶人当奉给权贵取乐的玩意儿,而本来已经是自由身的伶人却连句“不”字都不敢说的话,那六爷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就像牡丹社的齐班头,那时存了心的要看牢她,将她送出去。
况且……她心里一阵阵的绞痛着,这样的轻贱,她是感同身受的。
她不愿意这样卑微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凭本事吃饭,既不偷,也不抢,可因为是女伶,所以——哪怕她在伶人里已经站在了最高处,哪怕人人称她一声旦行领袖、明剧宗师,她在那个人眼里就是不值得相信的,就是应该被怀疑的。
无论技艺有多么高超,可那么多人会认为伶人要靠色相吃饭——她竟然无法反驳!
因为的的确确是有戏班子是这样做的,陪酒、站台,那是小儿科,还有那些不堪入目的戏台上就脱了衣服、洒蛋清的粉戏……
若要改变世人的看法,何其难也!
可若是都不努力,自身都麻木的甘愿屈从,又凭什么让世人看得起?
她在这昏暗的戏馆中抿了抿嘴,她为教习,便应该有所为。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虽然金老板面色不虞,却不曾说过什么。
商雪袖有本事在身,就算是金香铃真的因为不听话而不安排登台,可学戏的时候还是得四个一起教!
金老板是心疼钱,他付的钱可是四个女伶的钱啊!
这也合了商雪袖的心意,若是内心真的不甘心做这些下贱没品的事儿,那么金香铃她们就应该好好的学起来。
她猜测着,这几个女伶和香云社签的契可能是极为苛刻的,但是再苛刻的契约,也总有个到期的时候。那会儿若是有了技艺在身,就算是她们离了香云社也能找到别的社挂班!
天已严寒,香云社果然没几天便张罗返程了,商雪袖也早已带了木鱼儿来了班子里一起住。
木鱼儿这才知道姑姑原来是教戏的!
怪不得姑姑唱起曲儿那么好听,人又那么美!
商雪袖问过木鱼儿要不要学戏,她内心倒并不十分赞同,倒不是觉得伶人轻贱,而是实在太苦太累,她舍不得。
幸而木鱼儿也不爱学,自打上次他偷偷学着商雪袖下腰磕着了后脑勺,对于练功什么的就有了本能的排斥,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摇完了又有些忐忑,睁着眼珠子可怜巴巴的看着商雪袖道:“姑姑,若是你想让我学,那我就学。”
商雪袖看着他扁着嘴,跟一个就要赴死的烈士一样,不由得笑了起来道:“不学就不学吧。但是你得好好跟着姑姑学认字写字,原先每天学十个字,从现在开始要学十五个。”
因为有了又苦又累的练功做对比,识字在木鱼儿看来倒是个轻省的活儿,便很痛快的答应了。
于商雪袖来说,每日仍是起早练功,教授四个女伶和木鱼儿的时间如同流光飞逝。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大家女神节快乐^_^说起来,不看轻自己这是很难做到的(观念根深蒂固呀)。我在写这个文以后,曾经和同为作者的朋友有过沟通,其他人纷纷反对,说想到女主如此努力就为了做一个更好的“戏子”,她们不能接受。还劝我写娱乐圈的文。所以我心中特别百思不得其解,大家已经是现代人了,为什么能接受所谓的“明星”,却仍然觉得“唱戏”下贱?
♂
一转眼,半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漠北换了江南,满目黄沙换了花红柳绿。
而金老板一脸不自在的坐在商雪袖面前。
他将十两银子推了推,为难的道:“原本是签了一年,只是香云社庙小,实在是留不住您这尊大佛。”
商雪袖瞟了一眼银子,道:“我自问还算是个尽责的教习,这半年,您班子里女伶学到的东西,金老板也能看在眼里,能问问为什么么?”
金老板搓搓手道:“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您……”他竖起了胖胖的大拇指,道:“是这个。”
“这半年,金香玉她们跟脱胎换骨了似的,她们平日里跟您学,我知道您教她们的时候从不假手班子里旁的人来配戏,我也有幸在旁边儿看过几回,”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和您这样的配过戏,打个比方,胃口都被您给养刁了,让她们还怎么和班子里的老生、花脸他们配戏呢?”
商雪袖愣了一下,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
香云社这几个女孩儿算是勤恳可造的材料,其他诸如老生魏丰宝他们,是又惫懒又没天分的,她一点儿也不想教,不然早就开口和金老板提了。
“我这也是没办法,其实早一个月,我也在寻觅好的老生、花脸苗子,可寻不着,戏总是得唱下去的。”
“我懂了。”商雪袖通透的笑了笑,道:“是不是魏丰宝他们想让您辞了我?”
金老板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来。
商雪袖伸手拿了银子,站起身来道:“金老板无需愧疚,是我冒失了。打理一个戏班子不容易,若是因为一个教习的缘故反倒逼走了老生、花脸,这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既然如此,这半年多谢您照顾了。”
金老板摆摆手道:“没有没有。还是您……让我受益良多。”
他说的不是假话。
香云社里一直都是至少有四个女伶,他以前也都是这样经营的,怀着什么样的念头,不言而喻。
他觉得这样本来也无可厚非,女伶么,不就是那么回事?
技艺在颜色面前都要往后靠,有一张俊脸,唱唱堂会,陪陪酒,赏赐什么的都不用愁。
就像陕州府严大人和他那位师爷那样的人,他没少见过,老爷们叫了戏班子的女伶去唱小堂会还真的是为了正儿八经看戏、听戏不成?
这里面儿的套头儿他都懂!
他这个班子里的四个女孩儿都听她的,陪酒、站台这样的事儿,原本他吩咐下来她们都无不听从的。
可商教习来了以后,不但教戏教的一丝不苟,这些事情上管的也严,不许女伶做这样的事儿!
也奇了怪了,金香铃她们就偏偏听她的,反而跟他这个正头老板抗衡起来。
若较起真来,伶人们是个自由身,谁也不能迫着她们去陪酒。
若是再早,一个女伶不听话,那就别上台了,可现在四个女伶都不听他的,他不能就不唱旦角儿戏了啊!
金老板原先还怪这个商教习管的宽,可慢慢的,他发现自己不再对着看客们卑躬屈膝了,腰板也比以前直了许多,戏台子下面接红封,都接的理直气壮的。
就是因为香云社这几个女伶,唱的演的越来越有些硬货。
人家提起来他这个班子,都是竖起大拇指说这几个小旦有些个功夫,而不再是像以前那样,露出你懂我懂的笑容:“哦,那个养着几个漂亮小旦的香云社啊!”
金老板终于从这个容貌极美,可却古板到苛刻、谁也不敢轻易玩笑的商教习身上明白了些东西。
如果都是凭真本事吃饭,谁比谁下贱?
商雪袖收拾了东西,拉着木鱼儿出了门,倒是那几个女伶哭的稀里哗啦的。
商雪袖微微的笑道:“哭什么,原本也没有哪个教习能天长地久的教下去,记住我的话,功夫什么的别落下。还有,别忘了我平日怎样做事做人。”
金老板也一直送出了门外,商雪袖到底有些不放心,回身道:“金老板,这四个小姑娘,都是极好的,您多多照顾,咱们伶人不容易,走出了一条路,您万万别再走回老路去。”
她看着金老板一直点着头,又道:“四个女伶,齐整整的,这是香云社的宝贝。一般的戏班子都没有这样的阵容,很多戏旁的班子演不了,您的班子却不在话下。一个《四五花洞》又热闹又喜庆,是个可以好好排的戏。其他的,双旦的戏,像《樊江关》、《西厢记》都是能演的。”
她弯了腰施了礼:“我替几个小姑娘谢谢您。”
金老板到了现在,岂会不知商教习是个能耐人?
这算是临别的赠语,他看着商教习和那个小男孩的背影渐行渐远,又回头看了看站在旁边兀自哽咽的四个女伶,不由得也有些不舍,他这是为了两个鱼眼睛舍了珍珠啊!
可是真没办法,商教习再好,没法登台也是没用!
他心里有些气,不由得重重的道:“你们几个以后给我好好的!不可辜负了商教习的教导!”
虽然语气严厉,可他这半年的变化几个女伶不是没感受到,现在知道金老板不会再拿她们做那些污糟事儿,反而不怕他了,一个个破涕为笑,应道:“是。”
————
商雪袖心中虽然有些惆怅,但是这个班子,其实她原也打算最多停留一年。
她拉着木鱼儿,笑着道:“木鱼儿,我们俩又无处可去啦。”
木鱼儿并不在意,他又长高了些,可能因为吃的不差,力气也长了,现在将商雪袖的包袱也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霍都的北门港口,是通往北方的咽喉要道,所以这边儿一艘戏船也是不准许停的,若干年前就是如此。
商雪袖从来没想过有生之年还会重进霍都。
眼前的霍都依旧繁华,不,甚至可以说更繁华。
又是夏天,街上人来人往,夹裹着一阵阵的热风。
霍都的街道两旁遍植柳树,到了现在已经有了不少年头。
春时柳絮满城,是文人和贵女们的最爱,贵女们面敷长纱,身姿绰约在如同飘雪的霍都街道上走过,光是想想也是极美的。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阿袖重新来到了霍都。
夏日的柳树则是霍都老百姓的最爱,在这奔波着讨生活的闲暇中,可以在柳树荫下喝上一碗凉茶,躲避日光,歇歇脚儿,都算是很享受的一件事儿了。网
商雪袖正拿了帕子给木鱼儿擦了擦汗,坐在树下,看着木鱼儿喝着凉茶,指着街边各处风物,轻轻而缓慢的说着。
木鱼儿听的入迷,喃喃道:“姑姑,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商雪袖呆了一下,如同春风拂面般的露出了笑意:“是啊。”
她现在还算有点钱,就找了一家极为便宜的客栈,先安顿下来。
到了晚上,外面儿倒是不太热了,客栈局促的小房间却闷热的不行,木鱼儿又不想早早的睡下,哪呆得住?
商雪袖便带着他到处走了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松阳江那边的港口,那边儿依旧有一片片伶人旗子在微微拂动,戏船上的些许微光随着水波而摇曳着,如同深蓝江面上有了点点星光一般。
木鱼儿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好美啊。”
商雪袖微微笑着,并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那戏船和旗子都比几年前少了好多,或许是因为这港口扩建过,比原先大了许多的缘故。
除了戏船之外,东边儿多扩出来了一个好大的船坞里也是黑压压的停满了船,黑夜里看不见船上有什么旗子的影子,想必是往来于东西的商船。
她回想起来白天时见到的街道车水马龙,两旁的商铺顾客盈门,看穿着打扮,来自各个地方的都有,她甚至还见到了胡人!
天下大定,霍都……比以前繁盛多了。
木鱼儿扯了扯她的衣襟,小手指着一边儿道:“姑姑,那个好看,那是哪里啊?”
商雪袖顺着他的手望去,那是知雅水榭。
夜色中知雅水榭静静的伫立着,这建筑当初就是以端丽精巧而闻名,月色下也有了别样的风韵,难怪木鱼儿觉得它漂亮。
现在还不算晚,可里面黑沉沉的没有亮光,看来没有什么戏班子在此处驻演。
商雪袖心中纳罕,霍都的繁华除了体现在三江生意汇聚于此、买卖极多之外,文气兴盛也是一方面。
早先夜晚中曲声悠扬,其中既有阳春白雪的雅乐,也有下里巴人的小调儿,更少不了各个戏园子的笙歌之声。
入夜的霍都,会以另一幅容貌展示着它的繁华、柔美和好客。
开到深夜的茶馆、酒楼之上觥筹交错,从住的地方往南边港口这边儿走的时候,路过的一整条街上还开着夜市,到处是招呼和应酬客人的声音。
可是,她一路行来,却没有听到什么唱戏的声音,就连知雅水榭,也并未开锣。
回到客栈她哄着木鱼儿睡下了,房间依旧闷热,她问店家要了蒲扇,靠在床头,轻轻的给木鱼儿打着扇子。
她原该心思重重,霍都带给她太多回忆,可旅途的困顿和疲累让她脑子也麻木起来,逐渐合上了双目。
商雪袖和木鱼儿是热醒的,她眨了眨眼睛,屋子就不大,所以窗子也不过两尺见方,初阳微熹,透进来了薄薄的光芒,她才恍然有些明白过来,此处即非长春,也不是萧园。
她苦笑了一声下了床,就着有些温的水洗了脸,一时间起呆来。
她在长春园的时日并不多,可人却娇惯了起来,那会儿夏天贪凉,屋子里放了好几个冰盆,还被萍芷和宋嬷嬷劝过……她又想起萧园,萧园冬天的时候怕烟熏了嗓子,谷师父对炭盆管的严,并不像六爷屋子里烧的那么暖和,夏天更是不能摆放冰盆的。
用六爷的话说,以后伶人是要东奔西跑的,天南海北天气不一样,若连暑热冬寒都吃不消,干脆就不要唱戏了。
木鱼儿迷迷糊糊的洗了脸,看着商雪袖拿着抹布呆,边揉着眼睛边走到她面前道:“姑姑,我们今天去哪儿啊?”
商雪袖想去萧园看看。
她和六爷在天牢中匆匆而别,天子震怒之下,一个萧园又怎么能保全?观音娘子怎么样了,里面其他的那些娘子们又去了哪里,师父们……还有青环、松香他们……
木鱼儿抬头看着脚步匆匆的商雪袖,他觉得姑姑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担忧,就低下头对他微笑了一下,还用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可是木鱼儿却觉得姑姑比他更需要有人摸摸她的头顶。
路很长,商雪袖对这条通往萧园的路是这么熟悉,她无数次往返于这条路上,那时候的她,心中是怎样想的呢?
她早就已经忘怀了。
看着那一条长长的青檐白墙冲入眼帘,白墙后的郁郁葱葱依旧,每一棵树、每一竿竹的位置都没变动过,月亮门依旧半开着,甚至那从院内沁出来的带着青草绿叶气息的凉意……仿佛还是多年以前,每一次回萧园入眼的景色。
她眼眶热了起来。
可眼中越热,流出来的眼泪越滚烫,她的心中却越带了已知的悲凉。
那月亮门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刘宅”。
萧迁的萧园,观音台的初雪,莺园的迎春垂金雨,四季之风穿过玉色的竹林,处处绿意里透出的红色廊柱、白色院墙、黑色的檐,还有那仰头可见的青天一角,燕雀不时的飞过,却不留下一点点的痕迹……
就像是春风里的梦,消散的无影无踪。
是啊,她在幻想什么?
商雪袖停在了距离园门的不远处,好像要把这一景一物都刻在脑海中一样,久久的凝视着。
可能因为她这样的一个女子带着孩子在门外停留了太久,门里不时有守门的仆役向外张望。
商雪袖咬了咬嘴唇,还是拉着木鱼儿走了过去,与此同时,那仆役也出了门,站在门外。
商雪袖见了礼,才道:“这位大哥,打听一下,这宅子……”
仆役也松了口气,他盯着这一大一小老半天了。
他跟着他们家老板搬来这里,一年多以前问这宅子事儿的人可多了去了,到了今年,才略清静了些。
♂
这守门的仆役听到商雪袖打听宅子的事儿,料想是来寻亲的,便道:“这宅子一年多以前就转卖给我们家老爷了,你要是打听人?那可对不住了,老爷买到手的就是个空宅子,原先这宅子里的下人在转手之前就都散尽了。”
商雪袖道:“这……这宅子为什么要卖?”
仆役便露出大惊小怪的神色来:“你是远道儿来的吧,怪不得不知道……前面儿那位,听说犯了事儿了!我们老爷就因为买了这个宅子,还被翻来覆去叫过去问讯了数次,真真的倒霉!这宅子可都差点被封啦!若不是看在这宅子便宜的份上……”
商雪袖待要问六爷是多少钱卖了这宅子,又合上了嘴——她就是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倒是木鱼儿透过半开的门,看着里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景致,呆愣道:“我的城隍爷爷啊,这么大的园子,得多少钱啊?”
那仆役哈哈大笑起来:“问了你也买不起,十万两,十万两啊!”
十万两,对于木鱼儿来说是个闻所未闻的数字,他长大了嘴,一副震惊到的样子,可商雪袖却不免苦笑,这真是轻贱的狠了。
六爷他必定是上京之前便将这宅子匆匆卖了。
这样一出处处精致的宅院,前前后后修建了五六年,光是观音台和那一片大湖,也要几万两银子不止!
那仆役笑完了却是眼神往他们身后看了看,挥手道:“这儿是没你们要找的人,快走吧。”
说完又对着二人身后露出了一张笑脸儿,道:“苗姨娘上香回来了?”
商雪袖急忙领着木鱼儿站到了一旁,看身后是一顶小轿,旁边还有个青衣小鬟跟着,想必轿子里就是那位“苗姨娘”。
她到底来看了一眼萧园,也是死了心,便拉着木鱼儿远远向那仆役致谢,正要离开,却忍不住再一次回头。
那小轿的窗帘正被一只圆润白皙的手打开,轿内的人也正向外带了些好奇的看着。
商雪袖未及避开眼光,那轿内的人已经开了口。
“商姑娘?商姑娘!”
紧接着轿内的人急急的吩咐了一声,旁边儿的丫鬟就扶着她出了轿子,竟然是已经大腹便便有孕在身了!
她似乎低低的说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来,丫鬟摇了摇头,又似是无法阻止,便只好小心翼翼的搀扶了她向着商雪袖的方向走了过来。
商雪袖看着眼前的“苗姨娘”,还没开口,苗姨娘便对那丫鬟道:“你去门口等我。”
那丫鬟瞪了一眼眼前忒穷酸的商雪袖二人,才不情不愿的嘟着嘴回到了轿子旁边,却仍是一脸紧张的盯着这边。
可能因为有孕在身,昔日的苗青儿,今天的苗姨娘的脸越发的白嫩圆润,气色看起来也是不错的。
商雪袖低低的道:“苗娘子。”
她甫一开口,苗姨娘就掩住了口,再看商雪袖鬓边的丝丝白发,眼中震惊的神色收也收不回去,道:“你的嗓子……”
商雪袖的归隐,对于萧园来说,是件极大的事,对六爷后宅这些娘子们岂会没有冲击?
那一段时间,每个人心里想的大抵都一样——商雪袖不唱戏了,难不成终于还是要进六爷的后宅?
可左等右等,萧园里任何一个娘子也再没见过商雪袖的影儿,仿佛真的归隐了一般。
一年多以前,更大的冲击如同一阵龙卷风席卷了萧园,将满园奇花冲的四处飘零。
“观音娘子卖了萧园……我们闹过,找六爷,可六爷早已经离开了萧园,去了哪里,我们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观音娘子给我们看了六爷留下来的话,每个人分了几千两银子……这些银子,尽够我们很好的过一辈子了,算是厚待了我们,可你也知道,我什么都不懂。”
苗青儿十二三岁就进了萧园,因为无忧无虑的,商雪袖那会见她就是一副不知世事的娇憨模样。骤逢大变,就算是身上有银钱,若是一个不小心,也是会落得个被人吃的只剩骨头渣的下场。
可那会儿无论是观音还是六爷,都顾不上安置她们了!
能每个人分几千两银子,那还是六爷赶在了皇上回过神查封萧园之前就卖了钱,这也算尽了最大的努力。
苗青儿比其他的人更不想离开这里。
她完全没有法子呆在外面,身边儿又一个人都没有,最后还是回了这里,任凭人家怎么赶她,她也觉得哪怕就是在墙根底下蹲到死在这里,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她嗫嚅道:“我们老爷是个心善的人,看我死活也不愿意走,问我愿不愿意伺候他。”
商雪袖心里嘴里一阵阵的发苦,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后来……”苗青儿脸上带了红:“老爷原本以为……后来才知道我……”
她有些结巴起来,道:“我之前没被收用过,手里又有银子,反倒被老爷另眼相看,这才抬了姨娘。”
苗青儿絮絮叨叨的讲完了自己的事儿,忍不住看了一眼木鱼儿,这么大的孩子,若是商雪袖的,那是在她进了萧园那会儿就有了?
她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道:“这是你的……”
“是我侄儿。”商雪袖因为心中难过,喉中哽咽,声音便越发的不中听。
苗青儿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来:“怪道你那时候归隐了,你……”
她又有些局促起来:“我不会说话。”
“没事。”商雪袖清了清嗓子,又吸了吸鼻子道:“我看青儿过的这么好,心里也高兴着呢。我……你在这边多保重……”
她看着苗青儿的肚子,笑着道:“肚子尖尖的,一定是个哥儿,别贪吃惫懒,也要走动走动,不然生的时候遭罪。”
她强忍着泪意,苗青儿岂会感觉不到?
苗情儿端详着眼前的商雪袖,容貌还是如初,比萧园里任何一个娘子都好看,可身上却穿着普通棉布衣服,有几处看似已经洗的发白了,寒酸到了极点,而且还有个这么大的孩子要带,必是困苦的紧了。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最是人间留不住9的平安符x2,感谢陌上花开008的平安符x2~祝亲们节日快乐:)
苗青儿想了想,褪了手腕子上的金镯子,又扒了钗环,整个儿手上头上卸了个精光,塞到商雪袖手上,悄声道:“你是来找六爷的吧?六爷出了事儿,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遇到了我,我自然能帮衬就帮衬一下。匆匆忙忙的,我就这点子东西,你拿着……”
商雪袖已经忘了推拒,她怔怔的看着苗青儿,她想必是以为自己是归隐了以后穷的过不下去,找六爷打秋风来了。
等她想要把手里零七碎吧的金簪子、金钗子、金镯子还回去,那丫鬟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苗青儿急急的交待道:“你别嫌少,我还有压箱底的银子呢,用完了你再来找我。你……多来看看我,说说话儿……只别说是原先六爷园子里的人,就说是我表姐……”说到后面,也是带了泪意,这才掩面扶着那丫鬟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了。
商雪袖看着那园门再度虚掩,她应该为遇到一位故人而高兴,虽然原先在园子里的时候就没见过几面,虽然苗青儿现在也算是找到一个不错的归宿,可她还是泛起了一阵阵的心酸,怎样都压抑不下去。
木鱼儿扯了扯她的衣襟,道:“姑姑,姑姑。”
商雪袖想要摸摸他的头,可双手却占满了,便低头看了过去,木鱼儿又道:“姑姑,蹲下来。”
她不知道木鱼儿怎么了,便曲腿蹲了下来,仍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柔声道:“木鱼儿,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木鱼儿摇摇头,却将小手放到商雪袖头上摸了摸。
那温度,热热乎乎的传了过来。
商雪袖的眼泪终于一点一滴的落了下来,经过手中的钗环,又落进了她的手心,她紧紧的握着手中的东西,那些首饰将她的手心硌的生疼,可她却感觉不到,她只是让她的泪水无声的流着。
因为她哭的太过哀恸,木鱼儿便如同以前他哭的时候商雪袖做的那样,将她的头轻轻的拢在怀里,一只手轻轻的拍着商雪袖的后背。
“姑姑……就哭这么一次……就一次……木鱼儿……谢谢你……”
————
一个时辰之后,商雪袖带着木鱼儿再次来到了南边儿的港口。
她总不能闲下去,且不说她还有那么多想做、要做的事,光维持她和木鱼儿生活,也不能够坐吃山空。
松阳江这一片儿戏船里,总有想要招人的吧?
现在是白天,商雪袖看的更加清晰,她的感觉没错,并不是因为港口扩大的缘故,而是戏船的确比以前少了。
她问了几家戏班子,都不雇人,她也不急,便先带着木鱼儿用了午饭,又给他买了一口袋杏子,这才寻了一个看起来正闲着的班主搭起话来。
那班主正往下收彩旗帘子,上面儿写着“七岁红”。
商雪袖看了那三个字,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艺名,有些莞尔。
班主摇着绳子道:“大娘子是好长时间不来霍都了吧?霍都这戏班子生意可不如几年前好做啦!小老儿以前也来过霍都,那时候,嚯,光是彩旗帘子,就片连成片,别提多风光了,现在……”
他摇头叹了口气。
“为什么?”
“上面儿有政令,说是东西往来的商船多,港口地方有限,戏船不能久留,最多三天。”
他仔仔细细的卷起彩旗,道:“三天,够戏班子干啥?落了脚到唱一场,还没唱够就得走了,太不划算了,所以慢慢儿的有的戏船就不在霍都这边儿停了,”这班主又顿了顿,又道:“还有宵禁呢。”
“宵禁?我昨个儿晚上来的时候还有夜市儿呢,酒楼茶馆也很晚都有客人。”商雪袖奇道。
“那个呀,宵禁是说戌时过半,就不能再叫那些唱曲的乐伎了,小唱儿、说书的都不能叫了。虽然不是对着戏馆来的,但是据说有的伶人被误当成乐伎罚了,像咱们这样的小戏班子哪还敢触霉头?所以呀,干脆不唱,或者提早了唱。”
再提早,还能提早到什么时辰?
原本戏班子演戏一般都是从戌时开始,到了亥时初才散场……
商雪袖心中存疑,这明显有些个针对戏班子的意思在里头了。
李大人……她摇了摇头,那应该也是个爱戏成瘾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政令下来?
而且霍都汇聚各地商家,做买卖的商人之间相请看一场名伶的戏,那是既有面子、又有兴味的事儿,对洽谈商事往往也是有助益的。
她喃喃的道:“李都守他……”
“哈哈,”那班主笑了起来:“就知道大娘子许久不来霍都了,李大人早就升迁啦!现如今是一位展大人……”
商雪袖直到走回了木鱼儿身边,都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那种阴冷冷的劲儿,在这夏天的下午,竟让她起了一身的冷汗。
她直觉的认为这位展大人就是展奇峰,若是天底下有人讨厌明剧到了极点,那必是他了。
在宫里的时候,南郡的事儿被人那样揭了出来,她却百口莫辩。
想到这里,商雪袖露出了苦笑,她早应该了悟的,那会儿,皇上就已经心中有了芥蒂……
那次,到后来她晕了过去,并不知道皇上和展奇峰是怎样一个说法,竟然让太后不了了之,只下了个禁足的惩罚。
而今,展奇峰竟然起复了,还来了霍都——阿虞,皇上是怎样想的?
这会儿木鱼儿吃掉了手中的杏子,看着杏核,正拿着石块砸呢。
“啪”的一声脆响,那杏核终于被他砸碎,这声响也惊醒了苦苦思索的商雪袖。
她一回头,吓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急急的走了过去把杏仁从木鱼儿手里抠了出来,道:“傻孩子,这样的杏子里面的仁儿不能吃,是苦的,吃了要中毒。”
木鱼儿这才丢掉了其余的杏核和手里的石块,拍了拍手站了起来,道:“姑姑,我们现在去哪里呢?”他们在早上已经退了房。
商雪袖站在码头上,这里白天更加的热闹,人来人往,卸货的、装船的、喊号子的、记账的、卖力气抗活儿的到处都是,不说人山人海,可也是川流不息、人声鼎沸。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嗯,解答一下~关于李玉的“升迁”,在前章有叙述,是明升暗降的。关于展奇峰,他在南郡害了商雪袖,所以他想要什么皇上便不给他什么。但是在293、294章,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皇上对他称呼上的变化,先称他展郡马,后称他展大人。而他自然也明了了其中深意,那一瞬间他和皇上达成了某种一致,皇上会起复他,而他则会向太后说应该说的,保住商雪袖。(嗯,原谅我,没有写出一个酷霸拽的皇上……)
无数奔波忙碌的人从商雪袖身边经过,走近前来,擦肩而过。
多少年前的初春,她搭着船,进入霍都,从此展开了完全不同的一生。
而今,她早生华发,嗓音全毁,天下之大,却找不到能投奔的人,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明明知道,她还有那么多事情想做、要做,可此时此刻,却难免有了一种物是人非、身心俱疲的茫然。
商雪袖长叹了一声,忍不住低语道:“木鱼儿,姑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呢。”
“你不找人啦?”木鱼儿问。
商雪袖摇摇头:“天底下一个人没了音信,想要找出他来,真如同大海捞针,哪那么容易呢?”
她只能遥遥祝愿,心里边儿也尽量的往好的地方想,六爷是怀远侯府唯一的嫡子,定然不会有事。
木鱼儿知道商雪袖最开始去西北边儿就是为了找一个人,那会姑姑脸上真的都能看出来一股子带了死气的绝望劲儿,而今看样子却淡然了一些。
他想了想,从包裹里掏出了之前商雪袖给他买了玩儿的小竹剑道:“姑姑,不如由老天爷决定好啦,我把这小剑往上一抛,落地的时候剑尖儿朝着哪边,咱们就去哪边儿?”
商雪袖被他逗的也笑了,道:“就依你吧,来这边儿,路上人多,别砸中人脑袋。”
木鱼儿便向两只手哈了气,又搓了搓,这才用力向上一抛,那小竹剑翻了几个个儿,落在地上,弹了几下才不动了。
两个人定睛一看,剑尖儿是指着东边。
商雪袖之前却有些怕剑尖儿指回了北方,或者南边儿,这两个地方是她的伤心地,她原本从西边儿过来,也不想走回头路,除此之外,倒只有东海让她意动。
她看了一眼天上,默默的感谢老天爷的善解人意,再低下头,脸上已经挂了疏朗的笑意,道:“既然如此,我们沿途往东吧。”
木鱼儿其实是想回上京的。
姑姑也隐约的跟他提过老庙儿的病,还托人带了信和银子回去给老庙儿看病,他虽然牵挂,可是心里面也有些明白,让他跟着姑姑出来是老庙儿的意思。
商雪袖带着木鱼儿上了船,看着木鱼儿还是有些郁郁的小模样,便拉着他到船板上去。
木鱼儿是第一次坐船,江面风大,这样一吹带了一股子他从来没闻到过的气息,还不时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江鸥飞过,到底还是兴奋了起来,趴在栏杆上,两只手忙着东指西指,一张嘴忙着问东问西,简直看不过来!
商雪袖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江面,船帆已经鼓动,正慢慢卯了力气启行。
江面虽然有风,可临近港口的地方,却仍是热气裹着湿意,迎面扑来,她瞬间便觉得脸上发上笼罩了雾气,她躲无可躲……
那雾气仿佛夹裹着身后那座都城的回忆而来,她如何能全部忘却,一些都不想?
甚至她能清晰的记起来,那天夜里风雨欲来,在牡丹社的船上,窗户被突然吹起的大风重重砸在窗框上的那一声巨响。
她能记起六爷的卧房里,她跪在地上,看着一桌二椅前面的熏笼烟消香冷,看着后面的窗子外从夜色如墨到天色灰白。
她能记起莺园的窗外,迎春垂在那里,一年又一年开出了灿若黄金的花朵,见证着她习学钻研技艺时的一笔一划、一词一句、一举一动。
还有采华轩,那一个晚上,室内桂酒甜浓,松柏香淡,她推开窗子,临水处能看到外面一丛丛的木芙蓉开着红白相间的花朵,娇颜似锦,映在水光中,映在灯影里。
而她回头,那是还未成为皇上的阿虞轻轻执了茶盏,对她含笑凝目而视。
种种思绪,如同缓缓抛在身后的霍都,渐行渐远,可却深刻如初。
大横江是三江中江面最宽阔的一条,或许仿佛它的身后有着源源不断来自西边和北边的两股江流,它的江水更加的湍急,似乎迫不及待的要流向东海。
水浪声越发的响亮,因为巨桨摇动,船下的泥沙也被翻搅起来,一层层泛着青色、黄色的混浊水浪拥在船身周围此起彼伏,仿佛要攀上来一般。
商雪袖一只手扶着木鱼儿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握在栏杆上,白刷刷的日头悬在高空,将这江面映照的白亮了几分。
她遮挡住来自江面的反光,向东边儿望去,触目可见如同米粒到手掌大小的船只影子,来往于大横江上。
他们乘坐的这艘从这里出港之后,一路东行,便可沿着大横江入海。
南港的出入口修建的极大,商雪袖所在的这艘大船将将驶离了码头,便有一艘船从松阳江那边而来,进了港口。
那也是极大的一艘船,船上也站了不少人,因为即将登岸落脚于这座繁华的霍都而激动不已。
商雪袖轻轻笑了一下,将木鱼儿拢的更紧了些,又躬下身子低低的道:“两只手抓牢,小心别被掀下船去,到时候谁也救不得你。”
她弯腰时自然不显身形,一旦重新站直,正好迎上了港口处的穿堂风,身上薄薄的布衫顿时被吹的向后摆动,露出纤柔却挺拔坚韧的模样来,腰身仍是不盈一握,双腿修长笔挺,她抬臂拢了一下头发,那动作舒展大方。
————
徐碧箫从松江府跑了一趟南郡,因为接了上京文又卿文大人的信,便从松江口岸渡江前来霍都,再行北上。
他此时站在船头,心里有些焦急,之前跟文大人打听的事情全无结果,也不知道是真的探问不出来,还是觉得他这样的伶人无需关注后宫诸事。
他迫不及待的想赶往上京亲口问问。
因徐碧箫长得实在漂亮,素日里很少出自己的舱房,现在是看着快到霍都了,这才出来透透气,结果立刻吸引了身旁不远不近处的人窃窃私语。
他衣饰华美讲究,光是身上这一套冰丝素锦的袍子就价值不菲,在旁人眼里,自是把他当成了权贵家的公子哥儿,甚至还有几位同船的女孩儿脉脉含情的看着他!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凤舞九天的桃花扇,感谢野禅狐的平安符,感谢adds的月票~~~么么亲们~
徐碧箫轻皱了一下眉头,可就算是不耐烦的模样,也是极俊俏的。
他心烦之至的到处乱扫着,然后便有一个身影遥遥了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顿时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的心怦怦怦的剧烈跳动了起来,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儿去!
那样的身影,他如何不识得?
曾几何时,他初入明剧之门,只会学着唱,待到真正的组了班子,连个身段师傅都没有!
那段时间,他尾随着新音社,每场戏必看,看完的第一件事,就是仗着自己小时候学过画儿一笔笔将商雪袖的每个身段都画将出来!
甚至可以说,他对商雪袖的身型,比对她的唱都要熟悉十倍百倍!
徐碧箫的眼睛如同粘在了那交错而去的身影之上,他不由自主的从船头跟到了船尾,完全没有在意随着他的走动,身后的好些个船客也跟着他这个美少年走到了船尾。
他突然一个激灵,这才放开了喉咙。
“商雪袖!商雪袖!”
他不知不觉喊声里带了哭音,可那身影却无动于衷,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他不停的喊着,喊到终于哭了出来,他用手背擦着眼泪,却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那船离他越来越远,出港而去。
徐碧箫悲伤的转过头,已是泪眼婆娑,他呆呆的对着一直跟着他的花平道:“没有了,不见了。”
花平怔怔的看着他,过了良久才道:“你刚才喊的什么?”
————
商雪袖和木鱼儿乘坐的大船终于滑出了港口,那一刹那两个人顿觉江风一下子变大了,视野也空旷开阔起来。
看着霍都在眼中越来越小,商雪袖却想起了之前聊天的那位班主的话。
李大人的升迁和婉妃有些个关系。
用那班主的话说,李大人忠心体国,皇上登基以后,还送了女儿入宫侍奉皇上,自然也是备受宠爱,短短不到一年就封了婉妃。
可不幸的是红颜命运多舛,李大人之女在宫中得了重症,为了安抚李大人,皇上这才升了李大人的官儿。
商雪袖却是知道的,据说婉妃生的病实乃恶疾,查出来的当天,就被皇上封进了正殿,不准旁人接近。
而她,也是那一天晚上,被皇上送进了南五所。
她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木鱼儿看了她一眼,道:“姑姑,风大,你回屋加一件儿衣服吧。”
商雪袖牵了他的手道:“你穿的也不多,你也得回屋加一件,不然就别在船板上玩了。”
木鱼儿自然乖乖的听了她的话,商雪袖拉着他弯腰进了船舱,将呼啦啦的风声关在了舱门之外。
————
这一路上,倒有大半时间二人都在船板上度过,木鱼儿是个好玩耍的年纪,而商雪袖嫌船舱里憋闷。
远远看去,能见到大横江两侧每隔一段行程,便有码头和城镇可供停靠。
商雪袖怕码头人多,而且沿路的这些城镇她着实不熟,并不敢下船去码头或城镇里面逛,只带着木鱼儿在甲板上隔着栏杆往下看热闹。
从霍都往东沿岸,这数个码头看似零散实则极其规律的分布着,每个码头都是人来人往,再往远些看,能感到这些新兴起来的城镇很是繁华热闹。
纵然有那么多不堪回首话当年的往事,可商雪袖不得不承认,皇上,的确是治世的明君。
她最后一次距离皇上最近,不过是去年六月初的时候,他刚平定了东海,一举拿下了陈宽海部,还彻底消灭了与陈宽海长期勾结的寇匪。
到现在不过一年时间,已经有这番兴盛景象,每个百姓脸上都带了一股子有奔头的干劲儿,甚至是喜气洋洋的——和以前西郡生乱的时候她看到的那些百姓简直天差地别。
待等商雪袖和木鱼儿从河海城下了船,入目的一切,甚至让商雪袖怀疑她是不是再次来到了霍都。
作为河海交接处,不知何时而沉积下来的这一片伸出来的区域,实在是个天然的港口!
无数的从内陆而来的大大小小的商船到此,将货物转至海船;抑或像甄萃阁、聚时珍等分店开到了全天下的大商号到此吃进由海外来的货物,再行转运至自家开遍全国的店铺销售;也有小商号们集结于此,合了股来吃那么一艘半艘的货,自然也是有赚头的。
而或许这里其实并不是霍都,也没有像霍都展大人那样的禁令,反而在夜晚有了昔日霍都的风采。
一阵阵或刚烈、或柔靡的戏曲声,从各条街道隐隐传来。
商雪袖带着木鱼儿依旧是找了一个极便宜的客栈住了下来,用过了晚饭以后,数了数包袱里的银子,一时间倒有些为难——这阵子,花销有些大了。
倒不是她自己多花费,而是她愿意宠着木鱼儿这孩子,旅途已经很是劳累,也不能住什么更好的地方,自然不想在吃上面再亏待他。
而木鱼儿也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实在是能吃的很,每顿都想着要吃肉。
商雪袖将木鱼儿安顿好了,又交待不得乱跑,便出了门。
戌时刚过,她住的这家客栈略偏僻,商雪袖颇走了一段路才到了河海城的中心,举目四顾,以中心伸展出去的四条笔直宽阔的大街上,仍是满街灯火,弦歌不断。
触目所及就有至少两个戏园子红灯高挂,她随便选了一家,付了站着看戏的钱,便走了进去。
短短的五六天里,商雪袖把当下在河海城唱戏的戏班子都看遍了。
她对这几个班子心里都有了底儿,不过身上的银子也见了底儿了,木鱼儿翻开自己的包裹,把当时商雪袖塞给他的钱递给商雪袖道:“姑姑,你拿去用吧。”
商雪袖忍不住笑道:“乖孩子,你自己留着,今天姑姑能找到活儿了。”
她相中的是一个名为“春茂社”的班子,当然了,人家班子现在不招人——鲜少有像香云社那样临时抱佛脚在北地撞大运的班子。
可即使不招人,商雪袖也有信心,能让对方将自己留下来。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找工作哈哈
♂
这班子名为“春茂”,想必是根据头牌的青衣和老生的名字起的,青衣叫艳春来,老生则是叫卢松茂。
春在前、茂在后,商雪袖看着眼前的戏码,在她唱明剧之前,鲜少有青衣压在老生之前的戏班子,可现如今,却多了起来。
她定了目标,又多看了几场春茂班的戏,越发觉得不错。
艳春来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嗓子却有种不同于她这个岁数的华美圆润,一点儿也听不出稚嫩来,身段也中规中矩,能看出来底子是不错的。
品了几场,商雪袖断定,她的天份还在小玉桃之上,自然仍是比不了徐碧箫,可有那样天份的人少之又少,遍天下间也没几个,不能苛求。
这艳春来若是好好打磨,必能成角儿。
那个老生卢松茂和班子里的其他人,也是她观察了几天的。
她还记得香云社的老生和花脸,虽然她自己也有去意,但总归是那两位容不下人。
而这个春茂社里的人,台风正,演的本份,唱的本份,认认真真的样子,尤其是卢松茂,但凡有生旦的戏,从不抢戏争风头,看样子是个厚道的人。
这班子的班主商雪袖也打听过,姓楚名建辞,不到四十的年纪,带着班子改唱明剧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艳春来容貌颇好,但是这位楚班主却从没有乱接过什么饭局酒局,可见心里边儿有些个自己的坚持。
商雪袖站在这位楚班主面前时,穿着打扮不复当时在北地时那样困窘和狼狈,也没有迫不及待的等着拿了钱救命的急迫,从容的态度益发让楚建辞觉得眼前的女子深不可测。
她一袭灰蓝色的交领中长褂子,没有任何花纹修饰,腰间也不曾束带,更没有什么挂件儿。
她站在那里,虽然是求职而来,可态度却不卑不亢,如同风里竹,岩上松,挺拔秀丽。
她开口嗓音便是低沉的,却极为柔和,并不那么悦耳,可里面含着一股子韵味,让人动心,如同每一句话都能挑动人的心绪。
更惊心的是她的容貌,带着戏班子到处走,楚建辞也见过不少相貌妍丽的女伶,但他与眼前这个女子相比,顿觉肤浅起来。
哪怕她鬓边已经有了华发,可仿佛只是盛放的名品菊花顶了霜华,丝毫不影响美艳,反而更增风流!
她甚至不曾唱过,也不曾给他演练过身段儿,可单是那一对长眉下的双眸,就让楚建辞打心眼儿里信了她说的话。
若非天长日久从不间断的练眼,怎能做到一挑眉、一抬眼、一横瞥都带了那么丰富的神彩?
这位自称姓商的女子在倒仓之前,一定是个名伶!
可楚建辞在记忆里翻了又翻,也不觉得在哪听过或见过这样的人!
话又说回来了,像他这样的戏班子天下间不知凡几,他见过的女伶才多少?
她说能教艳春来更上一层楼,楚建辞信,可又不信,倒不是怀疑眼前这个人的本事,而是再度看着她的眼神,觉出不对劲儿来。
一般的女伶,练眼练的好,所以眉目之间会颇具女儿家的娇媚风情,水汪汪的动人心神;可这位,实在是太沉稳大气了,少了旖旎感,反而有了几许杀伐决断的大将派头!
一时间楚建辞气势是真的矮了下去,轻声询问道:“您……想必带过班子?”
商雪袖嘴角含笑,道:“倒被楚班主看了出来,我以前的确带过班子。不过您放心,我为教授艳春来而来,不会对您打理班子上的事儿指手画脚的。”
楚建辞有点发窘,急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看起来您对行里是极为熟悉的,那咱们就更好说明白了,一看您就是位高人……”他看了一眼自己个儿在不远处悄没声坐着吃果子玩的小男孩,把“为什么看中了春茂班”这句问收了回去。
都不容易,倒了仓的伶人更难。
他不是没见过,年纪轻轻的时候红的发紫,不知道爱惜自己,更不知道节俭,最后嗓子不行了沦落到娼馆儿、不入流的戏班子、甚至乞讨的都有!
相比之下,这位光靠着脸就能吃饭的女子,带着孩子如此艰难,仍不愿意走歪路,更让他起了肃然起敬的心思。
就算是教的不如人意,又怎样?他班子小,总还供得起这两个人吃喝。
楚建辞点了头道:“既是这样,我也不说二话了,我把契约拿来,请商先生先过过目。”
商雪袖一行行的仔细看着,纤细的手指不时的指着某处,楚建辞就细细的说明白,并没有半点儿不耐心。
春茂班用的是份子契。
其实份子契不少见,当初商雪袖在牡丹社就是这样的签法儿,但是给教习签这个的却不多,多半是像香云社那样,定下来一年多少钱。
楚建辞道:“这是我们常用的契,您既然是教艳春来,除了戏班子的唱戏所得之外,艳春来拿的红封儿,我会在上头写明白,一律也有您两成儿——”他看着商雪袖欲言又止,急急的道:“您别忙着推辞,这恰能看出您的本事来,艳春来真的如您所说,还能往上面儿再走一步,这两成都算少的了。”
他既然诚意满满,商雪袖就也不再为这种本来她也不放在眼里的些许小事多说什么。
翻到了契约的最后,她才道:“多谢楚班主信我,不过这是您的好意。我呢,从下个月开始签就好,这个月,我不要您的银钱,只要您供我和这孩子吃住就行。若真的教不好,我也不是那种厚着脸皮非要赖在班里白吃白喝的人——我带过班子,也知道戏班子赚钱不容易,没有白养人的道理。”
商雪袖合上了契约,道:“今天是十五,到了下个月十五,如果您还愿意用我,我们再签就好。但是我有话说在头里,教艳春来,需要和楚班主立个约法三章。”
楚建辞这回真是对这位商先生另眼相看了,他并不觉得她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信口开河,反而觉得她这样说,必定是对自己极有自信,才敢这样!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深心未忍轻分付的平安符x3,感谢dszy的平安符~~~(如果亲们在很早以前的章节看到过卢松茂这个名字请告诉我,那是虫,我要捉……谢谢~~)
“第一,我只教艳春来一人,我知道班上还有其他花旦,但是她们,我不教。也不许人来看。”
楚建辞点点头。
“第二,”商雪袖嘴角微微下垂一下:“我之前曾经在一个班子里做过青衣教习。可班子里的老生、花脸不能容人。”
楚建辞张大了嘴,道:“这……和您有什么关系,青衣和他们,不搭嘎啊。”
商雪袖笑道:“您还别不信。因为青衣独头戏少,我教的时候,就是由我自己个儿来做配戏的对手,生行、净行的戏我都配得,就算是丑,我也能配,只是实在不愿意做那滑稽样子罢了。和我配习惯了,自然看不上旁人。”
“这……”楚建辞这会儿是真觉得这位商先生是在吹牛了。
商雪袖也知道他不亲眼见了不会信,道:“所以这点我只跟您说,您要保证,无论如何不会因为旁人来跟我解约,我相信不会,看样子您班上都是厚道的人。”
不管怎么说,楚建辞还是决定先应了她的要求,便点点头,道:“第三条呢?”
“第三条,”商雪袖直直的看着楚建辞道:“这点我也信得过您。我在这班子里,艳春来不能陪席喝酒,不站台,不演粉戏。”
这点楚建辞也是认同的,所以干干脆脆的点头应道:“这点商先生放心,春茂班是正儿八经的唱戏班子,不做那些乌七八糟自己糟践自己的事儿。”
商雪袖便笑了起来,道:“是,咱们伶人台下付出的血汗并不比旁人少,靠本事赚钱,为何要自己轻贱自己?”
楚建辞看她这副笑容是真正由心而发,眼睛弯了起来,倒让他想起以前在西北那边儿看到的在月色里波光粼粼的月牙儿湖,眉毛也那么舒展好看,让人心里边儿如同春风吹过,又仿佛要停了跳似的,不敢再看,便站起身来道:“商先生,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您把您东西拿来,我这边儿给您安排个屋子出来。”
————
一个月以后,春茂班已经继续往东北走,来到了海安。
在商雪袖进了春茂班之后不到半个月,楚班主就急急忙忙的求她签了契约!
只因为楚建辞生怕她走了。
商教习对艳春来的确是太尽心了!
且不论唱腔每一句都下了功夫去雕琢,就算是唱词也会细细的讲给艳春来听,再到身段,要求的也是极为严厉。
她手里常常拿了一柄折扇,不对的地方便下手敲打,可也不疼,但丢人啊!
艳春来也是个大姑娘家了,从出师了以后再也没挨过打,现在被商教习这样教,自己也觉得脸红,所以格外的刻苦。
更让楚班主心里边儿感激的是,商教习还给艳春来说戏。
商教习不让人旁听,艳春来跟他说过几次,那真是旁征博引,同样一场戏,响九霄是怎么演的,徐碧箫是怎么演的,他们为什么那么演,好处、坏处竟是说的极为分明!
而且商教习懂的戏也多,同样一句“一轮明月”,杨贵妃唱是什么样儿?貂蝉唱,又是什么样儿?竟能随便举出五六出戏来,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这真是肚子里有货的一位教习!
春茂班以前也不是没请过教习,但其实曲部里面儿,好教习真是少!
而且一个一个拽的不行!
挑三拣四,要这要那,可在戏上头,因为有的打从一开始就因为自身原因学了戏又没法登台的,说起来倒是头头似道,可却一点儿实际用处都没有!
也有的自己个儿演过戏,不能唱了就退下来当教习,可却不懂得怎么教人!
之前班子里的那位就是,说也说不清楚,一旦急了不是骂这个笨,就是骂那个蠢!
可商教习是不同的,有本事,还能把本事掏出来,这就是真本事!
楚建辞不知不觉在心里连说了三次“本事”,可还是觉得都不足以形容她!
他偷偷看了一眼神色平静正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监督艳春来练功的商教习,心里边儿又想起来那位传说中的萧六爷。
天下第一教习,他是没那个福份能让班子里的谁得到萧主事的指点,可在他看来,保不准那是吹出来的,真的教戏,肯定比商教习差远了!
商雪袖并没有注意到楚建辞崇拜的目光,她看着艳春来在台上练功,神情不知不觉的恍惚了起来。
也不知道新音社怎样了。
她现在完全没有想小玉桃她们,她想的是春字辈的弟子。
商雪袖之所以挑中了春茂社,还有一点点原因,是因为这个“春”字,触动了她心里边儿的牵挂。
那些孩子们在梁师父的手底下练了基本功,后来分到了各个行当,她想起了她最初带的三个女徒弟,春风、春雨、春华,后来交到了小玉桃手上……
她停了思绪,拿了扇子轻轻敲了敲手心,在这空旷的戏园子大堂里,这不大的“啪啪”声也颇为响亮,她道:“春来,可以了。给你一刻钟,你去默今儿晚上的戏,过会儿我来说戏。”
楚建辞知道这是商教习要清场了,他朝她拱了拱手,出去以后还掩了门。不多时就听到脚步声传来,从里面闩上了——商教习带的孩子叫木鱼儿,若是教戏,商教习就让这孩子边写大字,边帮她看着门儿。
楚建辞不知道怎么给一个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他原先以为这孩子是商教习的儿子,可木鱼儿却管商教习叫“姑姑”,不过他也不在意,觉得也许是伶人的身份有碍,不好承认罢了。
他无意琢磨这些,不过木鱼儿却在他这个姑姑的教导下识得了好多字!
这点上商教习对木鱼儿也极为严厉,他看过,这孩子的一手字方方正正的,底子极好,有时候他忙,就经常给木鱼儿几个铜板儿让他帮忙写戏码牌子,商教习只笑笑,也不阻拦。
楚建辞也看过契约上面的字儿,虽然只寥寥数个,却极具风骨,怪道能教出木鱼儿那样的字。
商雪袖正拿了折扇“啪”的一下敲在艳春来的后背上,艳春来急忙挺直了腰。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嗯……这样的日子很安逸呀……
♂
“铁镜公主这样的身份,是番邦公主,本来番邦女子就要带着些野性和泼辣,更何况她还是个公主?你做什么行走起来像个鹌鹑似的含胸低头的?”
因这出戏是从来海安的路上就开始教的,前后也提醒了十来次,练着练着艳春来就总不由自主的带出了以往的习惯,商雪袖也有些焦急:“你若是这样,让萧太后怎么演?那么一个大权在握的人物,敢在她面前盗令的,如果是你这样畏畏缩缩的一个铁镜公主,岂不是当场就要露了馅儿?”
艳春来脸上红的像一块红布,道:“商教习,我错了,我再也不会犯了。”
因为商雪袖自视甚高,所以教艳春来的时候,不但要唱好演好,更是要求每一场戏里艳春来都能带起来旁的角色。
班子里其他行当的伶人她又不教,艳春来水平上去了,若做不到帮衬旁人这一点,难免一场戏高低太过明显,那就尴尬了。
她又反复说了几次,看艳春来这会儿是真的记牢了,再没有汉家闺秀的样儿,旗步走的也是爽朗大气,终究有了些公主派头,这才点了头道:“和我配一下,这出戏有彩头的地方在《坐宫》这一折,尤其是后面的对唱是极快极赶的,和我配完了,你还得和卢松茂合个几次,千万别出了漏子。”
木鱼儿正在门口就着照进来的光写大字儿,不时抬眼看着商雪袖。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姑姑的时候,那会儿的姑姑蓬乱的头发垂在两边,面容还是烟熏火燎的,整个人连眼神都是呆滞的,仿佛如同一块烧焦的木头。
可慢慢的,他看着姑姑,就想起了城隍庙门口的那棵曾经被雷劈了的老杨树。
那树起了天火,整个儿烧的焦黑,连心儿里都是焦的,因怕这焦木头哪天突然倒了砸到人,街坊将它锯的只剩一个墩儿了。
不曾想的是,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那老树墩上面便在某一个春天冒出了嫩芽来。
木鱼儿觉得自己肯定是那一片儿第一个发现那嫩芽的,他还记得他那时有多么吃惊。
那么一块丑陋的桩子,结果长出来的枝条绿油油的,嫩嫩的,在阳光下,每一片叶子都仿佛带了透明的绿色,那么美,那么活生生的,那么直苗苗的向天空生长着。
凌乱响亮的脚步声让木鱼儿回过神来,他趴着门,班子里的管着杂务的林伯走了过来拍了拍门,又在屋子外面喊了一声“开饭啦”,这才踢踢踏踏的走了。
商雪袖瞄了一眼外面,晚上要演戏的话,这会儿吃饭也差不多了,便又交代了艳春来几句,这才放了她出去。
但凡晚上有戏的时候,她和木鱼儿不抢着和角儿们一块吃饭。
待到日色渐斜,商雪袖估摸着前面儿已经用过饭了,这才带了木鱼儿过去,春茂社的厨房师傅也是胖胖的,看着他们过来,便道:“商教习,今个儿不巧,没什么剩下的了,不然我给您和孩子下两碗面条儿得了?”
商雪袖正要开口,木鱼儿却高兴起来,道:“姑姑,出去吃,出去吃!”
她就笑着摸摸木鱼儿的脑袋,道:“大师傅,不麻烦您了,这孩子嘴馋,我带着他去外面打打牙祭,用过饭正好可以回到戏园子里看戏。”
艳春来刚吃过饭,她漱了口,提早到了后台,倒不是急着上妆,扮妆都得等班子里的丑儿先画第一笔才行。
她就在那等着卢松茂过来和她再对几次坐宫那段儿,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在那气呼呼的着急,就看到楚班主正脸色焦急的往这边走,到了跟前儿道:“卢松茂烧开水的时候不小心烫了脚!”
艳春来掩着嘴,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可严重么?找了大夫了没有?”
“找是找了,大夫帮忙开了内服和外敷的药,只是……”楚建辞为难的道:“晚上的戏怎么办?”
卢松茂的脚烫了,肯定是上不了场的!
今个儿晚上是他们来到海安以来的第一场戏,还特意定了海安最大的戏楼子安海戏楼,为了要打炮,所以挂牌大戏《南北和》,这戏是从启程来海安的路上就定下来的,商雪袖帮着艳春来梳理了十来天!
“难不成还硬要卢松茂上场?做戏肯定不行,谁要看个瘸腿的杨四郎?二路的老生,无论是做戏还是唱功,都担不起来!”艳春来焦虑的叹了口气:“大家伙儿合了那么久,结果偏偏这时候……”
艳春来说的这些,楚建辞岂会不知道?
他眉心之间的川字纹越发的深邃,无奈道:“卢松茂就别上台了,他应该好好养伤,算了,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回戏吧。”
回戏实在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艳春来虽然年纪不大,可懂的也不少。
春茂班若是回戏,首先就影响人家安海戏楼的声誉,自然,在安海戏楼老板的眼里,春茂班便是再也不值得合作的班子了。
人家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回戏呢!老生烫伤了脚,谁让他烧水不仔细些!难道不知道晚上有戏么?
票卖了出去,结果却不能演,还要返票退钱!
如果安海戏楼是个较真儿的,和海安其他的戏园子老板通通气,恐怕在海安一场也演不成了!
话又说回来,即使人家安海戏楼宽宏大量,对回戏不介意,可春茂班自己的名声也完了。
艳春来讷讷的道:“不然换个戏呢,换个没老生角儿的戏。”
楚建辞叹了口气道:“谈何容易!今晚上是一出大戏啊!哪一出同等份量的大戏不需要老生角儿?换成折子戏,份量上不一样,卖的票钱也不一样。”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就算是能换个同份量的大戏,以他们现在这个戏班子的水准,现合肯定来不及——这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开演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议论了良久,也没个法子,最后,艳春来一跺脚,道:“班主,我……我提一个人行不?”
“二路?不行不行。”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雾非雾000的平安符,:)
♂
“不是他。”艳春来往戏园子里面看了一眼,小声道:“我师父。”
“你师父?也没跟来啊!”楚建辞纳闷的道,忽的又明白过来:“商教习?你可别自己个儿瞎说,师父可不是随便叫的!这还没拜师呢,就算是你想,人家商教习也未必愿意啊!”
艳春来嘟了嘴。
楚建辞又道:“商教习是青衣教习,她给你说戏,你应当知道啊!短短这么些时日能把你教成这样,肯定以前也是大青衣,怎么可能去唱老生?”
这么一说,艳春来心里又没底了,的确,商教习给她示范的时候,当真身段柔美之至,一颦一笑,眉目含情,不是大青衣,那能有这样的功底?
她低声道:“可是、可是,她教我戏的时候,从不让人看,可我每次却都能和班上其他人配得上,您不想想为什么么?因为每次都是商教习和我配的……班主,她给我配过各种折子戏的老生,虽然不曾高声,可我经常听到傻得都忘了接词儿……”
“她那嗓子……”
“是啊,那嗓子是唱不出青衣了。”艳春来看着楚建辞道。
楚建辞突然就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儿了。
他端正了神色道:“你跟我一起进去找商先生。”
————
海安热闹,虽然不是正经靠着海,但是已经距离很近了,所以海货又多又便宜,两个人吃吃逛逛的,许久才回到戏园子,便看到楚班主带着艳春来在门口焦急的张望。
艳春来一看见她和木鱼儿,急忙跑过来道:“师……商教习,你可算回来了!”
楚班主也急急的把她往里面儿请,进了屋子才到她面前,抬起双臂,握了拳,一拱手,弯了腰。
商雪袖一时间有些纳闷,急忙避开道:“当不得大礼,楚班主何事?”
“商教习,今个儿晚上的戏……卢松茂刚才把脚烫伤了!我听春来说,您教她的时候对这出戏的老生是极熟的,商先生,救场如救火,您能不能临时来杨四郎?我这……我这先谢谢您了!”
“我?”商雪袖有些吃惊的看着楚建辞。
“是您,请您帮帮忙!”楚建辞恳求道:“二路的老生压根担不起来这场大戏!可不然春茂班就得回戏或者改戏!”
商雪袖自是知道,这两种办法对春茂班影响有多恶劣。
她寄身于此,也不希望春茂班的名声坏了去。
救场如救火,这是戏班子的不成文的规矩,是一个伶人应该有的良心。
从她开始学戏以来,胡爹、六爷、几位师父,都曾反复的提过,救场如救火,从艺如做人。
商雪袖握紧了手中的折扇,道:“我虽然和艳春来配戏,却不知道真的登了台能不能唱得下来。我不是要拒绝您,距离晚上也没多久,既然看得起我,我便大着胆子答应您。”
“商教习,”楚建辞大喜过望,“谢谢您!”
不过接下来他有些为难,当时这位娘子来自荐做青衣教习,只自称姓商,他问及她的艺名之时,商教习只是不愿透露,想到这里他道:“今晚可都指着您了。可是班子里没您的牌子,您给我个挂的名号,我来写。”
商雪袖无所谓的一笑,道:“临时救场而已,不需要换掉卢松茂的牌子,楚班主只要别怪我演砸了就好。麻烦您请跟班里边儿的各位说一声,让他们别慌乱,安下心来好好唱,就算是出错,也是错在我的身上。”
“对!”楚建辞大喜过望,如同抓着了救命的稻草,又马上摇头道:“哪能呢!”
因他实在太高兴了,在门口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艳春来忍不住笑了一下,可回头再看商教习,却是一副她从未见过的怅然模样。
商雪袖的确是怅然的,此刻这种惆怅的感觉,甚至盖住了她即将以老生的行当第一次登台的紧张。
她不是没唱过老生,唯一的那一次,是还在上京的时候,那会儿新音社终于在上京闯出了名头,就算是一场封箱的反串戏,戏台子下面都坐满了人!
那会儿捧她的人多,即便是那折《空城计》唱的不伦不类,底下也是起了劲儿的叫好儿拍巴掌……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往事难追。
艳春来听商教习长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说不出的苍凉遗憾。
她负手而立,修长纤细的身躯站在窗户前半落的斜阳残照里,长发只是在脑后简单的用发带系起,里面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如雪发丝,红唇微抿,长眉下那眼眸平静,可又觉得平静之下,什么东西在翻涌着,仿佛在诉说着无尽寂寞。
木鱼儿看了看这位眼神中带了仰慕敬佩之情的春来姐姐,又看了看姑姑,突然骄傲起来。
商雪袖已经收起了诸多感慨,时候已经不早了,她看了一眼艳春来道:“该去扮妆了,你带我去卢松茂那位置上,不然来不及。”
艳春来带着她到了老生的座位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幸而卢松茂平时是个干净人,东西拾掇的都干净,她又拿了抹布将桌椅都擦拭了一遍,才请商雪袖坐下,道:“商教习,可要叫个人来帮忙?”
商雪袖摇摇头:“你去忙你的,你自己的妆且还有的画呢,过会儿我画完了再去帮你瞅瞅。”
她先去净了面,然后才吐了一口气,坐在妆台前面儿,支起了妆镜。
她仍是先揉了脸,木鱼儿看到了便“哇”了一声,因为这只是第一步,商雪袖现在整张脸都惨白惨白的,她对着木鱼儿笑了一下,木鱼儿便皱了皱鼻子道:“好丑啊。”
商雪袖并不在意,她习惯性的伸出手要拍木鱼儿的脑袋,可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油彩和白粉,这才作罢。
她又开了脂粉盒,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这粉并不是什么好粉,她便有些怀念起以前自己在谷师父指点下调配的粉了,颜色又好,又不伤脸。
可现如今也只得将就,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要这样粉墨登场。
红色的干粉被她轻轻的扫在腮边,而眼睛与眉毛之间则颜色要更重一些,她凝视着镜中,依稀还是多年以前的一张桃花粉面。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救场如救火,从艺如做人~
♂
镜中人微微笑了一下,又在印堂处缓缓的、轻轻的刷着,待到晕了出来一道清浅的红印,镜中人已经不再像个青衣了。
商雪袖重新专注起来,拿了眉笔,细细的描画起眉毛来。
原以为自己手法早已生疏,还特意用左手擎着右手,可当开始画的那一瞬间,她拿笔的手都不曾轻颤一下。
不多时,两道浓黑且长的剑眉入鬓,眼廓不宽不窄,她将外眼角又描长了些,勾了个微微上挑的凤尾,这才放下了笔,用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撑着太阳穴,做了一个勒头的动作,左右端详了一下,这才满意的松了开来。
她洗干净了手,擦得干干的,打理起自己的头发来,仔仔细细的将每一缕白色碎发都掩在了里面,这才用黑色的布带一圈一圈的束在了头顶——因为这场戏后面是要去掉帽子的,万一被人看出了白发,那就让人笑话了。
就算是这样她仍是不放心,勒过了头,又摆了几下道:“木鱼儿,看姑姑这头发能看出白头发么?”
木鱼儿摇摇头。
他都呆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姑姑就变成了一个极英俊潇洒、容貌俊美的男子!
商雪袖这才摸摸他的脑袋,起了身,去戏服那边挑了杨四郎的衣服。
想当初为了这身衣服和行头也颇费了一番琢磨,她和小岳师父、程师三个人,在纸上画了十几套不止……商雪袖晃了晃脑袋,拿了箭衣,这才走到艳春来那,敲敲门道:“春来。”
艳春来听到外面喊,急忙开了门,一打眼便是一阵愣怔。
她知道商教习好看,比自己好看多了。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扮上了青衣,该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可当商教习扮的这一个杨四郎就站在她眼前,她明知道眼前的是一位娘子,还是忍不住脸色微红了!
话本子上说起男子俊俏,不外乎眉分八彩、目若朗星,可却不足以形容商教习,那剑眉的末梢几乎画进了勒头的黑纱,下面一对双眸如同星光闪在秋水中,直直的能让人溺进去!
眉心处的一抹淡红,为她平增了一缕轻愁;可商教习本人似是不觉,仍然沉静,这份天然态度又为她添加了几分男儿的硬朗和成熟气韵。
触目的所感,说时长,可也不过是在艳春来脑海中瞬间划过,她立刻将商教习让了进来。
商雪袖合上了门,又从里面闩上,伸出手掩了嘴笑道:“我要换衣服,你来帮忙。”这才露出了几分女子模样。
木鱼儿守在门外,不多时,听到里面的开门声,仰着头便看见陌生的“姑姑”从里面迈步而出。
因为中间来不及换装,所以一般会将箭衣穿在里面,商雪袖已经将大红锻子的彩绣团龙箭衣穿在身上,这箭衣下摆处则是深中浅三色蓝丝线绣的海浪纹,衣服上正面是三个团龙,主色调也是三色蓝,中间则是用黑色扎带勒出了细细的腰身。
她在里面特意穿了一件大号的棉里衣,肩膀被撑的极宽,一打眼,当真是一个宽肩窄臀的美男子!
她并不在意旁边人的目光,自顾自的拿了老生的髯口,仔仔细细的梳理着,挂在耳上试了试,又觉得不太合适,便拿了下来掰了掰形状,如此试了几次,又张开嘴试了各种口型,确定不会掉下来,或者拱到鼻子下面,这才觉得没有问题了。
艳春来拿了她自己的厚底儿靴子来,她有时候演《女从军》,所以倒是备着的,她可不想商教习因为穿了不合衬的鞋子——尤其那还是两三寸高的厚底儿而崴了脚!
商雪袖接了过来,用抹布仔仔细细将靴底儿擦得雪白,这才上了脚,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又做了几个身段儿,这才去拿《坐宫》那一场的蟒袍和帽子。
殊不知这几个身段被大家伙儿看在眼里,已经极为震惊!
楚班主告知他们照常准备,已经有了救场的“杨四郎”,就是之前聘请的商教习,说是这样说,可是他们心里仍然是一点儿底都没有!
他们对这位商教习,一直是倍感神秘的,她鲜少和除了艳春来、楚班主之外的人说话,除了教戏,便是看艳春来的戏,旁的时候很少看到她出现在眼前。
而今突然说她要救卢松茂的场,哪个人心里不吃惊!
商教习不是一个倒仓的青衣么?
可刚才那几个身段一比量,真真的不差!
班子里面的人怎样想,商雪袖暂时无暇顾及,时间已经很紧了,她找到了杨四郎要穿的蟒袍,拉着那两方雪白雪白的袖子,不过发了一会儿的呆,便穿在了身上。
杨四郎的帽子还和当年那出《凌波仙子》有些联系,因为明剧的妆容也要成一个体系,所以她后面做图谱的时候,便参照了凌波仙子的扮装依据:杨四郎身份是个武将,所以要戴了翎子,又是番邦的驸马,所以配了驸马帽和貂儿。
商雪袖理了理帽子两边儿垂着的流苏,听到前面儿已经人生鼎沸……想必今个儿晚上的座儿卖的还不错。
她一脸严肃的站在帘子后面,闭上了眼睛。
默戏……其实是不需要的。
但她的确需要平静自己的心情。
这是有多么冒险啊?她从不曾真正的以老生行的伶人身份登过台,纵然她曾经在黑暗中、寒冷中唱过演过无数次。
可她的兴奋远远超过了她的惧怕!
一帘之隔,那就是戏台啊!
不知过了多久,乐队师父就位了,外面也安静了下来。
一声响锣,商雪袖缓缓的随着鼓点,迈步到了台上。
且不说台下的看客们,后台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楚建辞就在台下,就看着她的台步端正,每一步都与鼓点吻合无比!不由得暗自在袖子里捏了个大拇指,这身段!一点也不比卢松茂差!
更让人心弦微动的是,甚至能直接从她拂袖、挽袖、端带、转身、正冠、捋髯这一套极其熟捻、如同行云流水的动作上看出来,她如今饰演的是一个心事重重之人!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夏至子墨的月票~~
台后面一群人挤在最靠近戏台子的帘子后面听声,在提心吊胆和期盼中,一阵幽然的声音从商雪袖口中吐露了出来。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台下顿时起了一阵细密的轻叹声!
戏这东西,有一样感觉是只能体味却不能言传的,那就是“韵味”。
有的伶人,嗓子极亮极好,可穷其一生都没法子成为顶尖的名伶,就是因为少了这种东西!
大部分的伶人,是要到年纪长了,生活阅历极其丰富的时候,唱起戏来才有了这样的韵味。
而比起唱的韵味,更难得的则是念白!
不然怎么俗话说“千斤念白四两唱”呢!
不懂行的人,或许看个热闹,觉得音儿高,唱的响亮就行了,可内行的戏迷,一句寡淡如白开水的念白,就足以让他们对一个伶人下了定论!
有韵味的念白和唱,是直接对着看客的心而唱的,打动的,自然也是看客的心!
商雪袖这一句念白落下,后面便是细密的一阵轻锣声。
台下的众人仿佛如同看到寂寞宫廷中,一阵秋风扫过梧桐,发出刷啦啦的轻响,而台上的那个角色仿佛也感受到这阵轻寒,发出一声喟叹,那喟叹悠远绵长,又逐着那阵秋风消散了。
要知道,这只是一句念白而已啊!
艳春来眼睛亮了起来,她就知道师父能行!
她没有注意她自己心里又一次用了“师父”这个字眼儿,只是全神贯注的侧耳听着台上。
接着是一段自报家门的念白,这场次因为是杨四郎的独角戏,所以商雪袖并不曾和艳春来配过,也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这足有百十来字的念白,她竟然就这样念出来,一字不差!
那些幽暗的冷宫岁月,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那些日夜里在脑海里演过一千遍一万遍的戏,让她开口便如同在眼前,流畅无比。
她抖了抖袖子,又是一声长叹,最后一句“好不伤感人也”已经略带了些哭腔,与此相配的,一方雪白的袖子自自然然的被她一抬手便拈了一角,做出了拭泪的动作来。
这动作却完全不似女子,别有种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的观感!
楚建辞管不了旁边儿的看客,可他自己是知道的,台上这位商娘子,实是个青衣行的女伶啊!
她这是如何做到的?
后台的人只能听声儿,看不见商雪袖的动作,可乐池里面的师傅却已经看呆了,直到商雪袖收了袖子,眼风几不可查的扫向了乐池,乐队师傅才意识到他们出了岔子了!
这会儿应该给鼓点和琴笛了!这个哭头结束就是应该开唱了啊!
楚建辞想抹脖子的心都有了!
可这是正儿八经的台上!商雪袖只能自己个儿圆过去!
她透了一下袖子,复又无奈的喟叹了一声道:“咫尺至亲不得见,伤春悲秋年复年!”
乐队师傅这才就着她凭空多出来的这句念白接了过来,一阵悠扬的伴奏声音响起,商雪袖开了口。
她想,她是应该感谢谷师父的。
或许也应该感谢自己,从未放弃过,即使嗓子坏了,她却不甘心就此连用气的功夫都丢下。
每个清晨用这副破败的嗓子,用胸腔、腹腔导出来的气催发的那一声声的喊声,终于从原先嘶哑到连不成声,到说戏时能毫不费力的轻声连贯的唱出来,再到今天。
而对于后台春茂班的人来说,这实在是难以形容的嗓音。
卢松茂的嗓子,是不错的,高亢明亮,平心而论,一对比起来,商教习的嗓子似乎不如卢松茂的。
可是,不一样,真不一样……甚至都不能放在一起比,也不应该!
低沉处如同折戟沉沙,仿佛那深水处,还有着激不高的泥沙翻搅,水流余韵。
高亢处,也并不如何高亢,如同月隐云后,又是让人想拨开云雾露出那一轮明月来,又是让人觉得这样也别有一种隐约之美,甚至比前者更引人入胜!
声腔曲折处,虽嗓音暗哑,甚至还略带着粗粝的感觉,却好似巨笔走龙蛇,悬书于峭壁之上!那笔锋虽粗,可一笔一划却丝毫不差,细细辨认过去,原来每一处落笔都称得上精致到了极点!
声腔平平处,便如同平沙落雁,那大雁斜斜掠过,翅膀轻轻扫过地面,似是激起了飞沙,又似是不带片尘,只如同扫过人的心尖上,即感安然,又觉失落……
有了刚才乐队师傅忘了伴奏这个小岔子,艳春来心里一直谨记着自己的角色,看商教习这段已经唱到了尾声,便悄悄的移步于戏台子左侧的出将帘子后面。
待到商教习一句万分惆怅凄凉的“梦里团圆”唱完了,艳春来便发了声。
这一声脆而甜的“丫头”出来,艳春来便挺胸凹肚的迈着旗步,甩着帕子旁若无人的上了场!
众人才如梦初醒,而商雪袖也暗自在心里夸赞了艳春来一番。
如同她给艳春来说戏的时候提及的那样,杨四郎流落番邦,不得已改名木易招赘驸马。
就算是本朝里普通百姓做了人家“倒插门”的女婿,地位都不高,何况,他尚的是本就高高在上的公主!
所以老生要额外加进去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情绪在内,而铁镜公主,则一定要气势强大,整座驸马府,她是横行无阻可以长驱直入的!
艳春来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商教习教给她的几出戏,她学会了以后,卢松茂曾找她聊过,说的不外乎是有了这位商教习,跟她演起戏来比以前轻省、得劲儿多了!
艳春来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的水平已经在商教习的指点下慢慢的提高到了比卢松茂等人还高的地步,所以她其实是带着他们演的。
可今日和商教习正儿八经的这样来演一场戏,她才知道什么叫一个“带戏”!
这不是教戏的时候!
这是在台上!
商雪袖自然不会低就艳春来,而是全力以赴!
不知不觉,艳春来已经被她带着走了,不光是眼神,不光是动作,也不光是唱段,所有的这一切都让艳春来如同做了一场梦,在这场梦里,她便是那个铁镜公主!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其实生行才是我的最爱哈哈哈。原本生行的地位也是要在旦行前面,只是当年商雪袖唱明剧的时候青衣大放异彩,所以才带起了青衣排在老生前的潮流。
于艳春来而言,杨四郎的长叹让她揪心,默然不语让她不快,屡次猜测他的心思猜不中又让她有些焦急,灵光一闪猜到了让她欣喜,他的身世真相大白让她肃然起敬,又心中担忧,他要探母而无法成行让她不由自主想为他做些什么……
于是她愿意为他盗令,可又担心他这样儿的人物,回到故国以后一去不返。
种种她的这些婉转难言的公主尊严和女儿心思,都在商教习或蹙眉、或捋髯、或横波一瞥中,被她引了出来!
这是艳春来唱的最好的一次!
她终于又有了更深的体会,她那样的带戏根本不叫带戏。
真正的带戏是要像师父这样儿的……能让跟她一起演戏的人如沐春风,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功力来!
很快艳春来的感受,但凡与商雪袖有对手戏的角色都感受到了。
大家演的畅快,可心中却是滋味难言。
幸而,这样的人物,这许多年走遍大江南北也不曾见过一个,否则他们还拿什么吃饭?
这一整场的一个多时辰的南北和,竟然就给商教习这样演下来了,而且丝毫不生疏!
众人甚至忘记了她原本是个青衣教习,以往是个倒了仓的旦角儿,仿佛她原本就是老生行的名角儿,这出戏也是她惯常演的一样!
而台下的人则看疯了!
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么一个戏班子?
青衣标致漂亮、嗓音华美!
那饰演杨四郎的老生就更不用提了,扮相俊美,身段利落,唱功老道,竟透着难以形容的一股子韵味,极其出众!
散了场,还有人回头看着戏码牌子议论着。
打从明剧风行,一起风行起来的还有青衣挂在老生牌子之上的习惯,可那也得是有本事的青衣才行。
今个儿这艳春来是不错,可距离那位演四郎的卢松茂,可差的远了去了,竟然能挂在卢松茂上面,也是奇事。
又有人指着戏班子的名字笑道:“这戏班子名为春茂,春在茂先。显见得是要捧艳春来的,也难怪艳春来压在卢松茂上面儿了。”
还有的人已经在问明晚上的戏码了,得知并没有卢松茂的老生戏,倒是颇为遗憾,嗟叹而去。
商雪袖摘了帽子和髯口,脱掉身上的蟒袍,将这些都挂好。
艳春来已经极有眼力见儿的倒了一水盆的热水,端进了自己个儿上妆的小间,请了商雪袖进去。
商雪袖自问倒是当得起艳春来这样伺候,便净了面,换了衣服,再出来仍是素衣青裙的打扮。
木鱼儿体贴的端了茶壶过去,她摸了摸,是温的,这才略放心,又嘱咐道:“木鱼儿,下次这样的活儿不用你来做,烫到就糟了。”
看到木鱼儿点头答应了,商雪袖便轻轻抿了一口,又仰头含着润了润喉咙,这才看到楚建辞一直在她身边儿。
“楚班主?”
楚建辞有些局促,道:“商先生,我当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他换句话说还好,说起金镶玉,商雪袖难免想起香云社那四个名字金光闪闪的小旦来,忍不住露出了笑意,道:“我虽现在做了教习,老一辈师父的训教不敢忘。您说出了救场如救火这五个字,只要我有这个本事,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春茂社回戏。还好,亏得这一阵子一直帮着春来捋这出戏,没忘光。”
“您……”楚建辞红了脸道:“还未及请教您的名头。”
商雪袖仍旧微笑着回拒了:“什么都和原先一样儿,您叫我商教习就好。”
楚建辞内心叹了口气,这么长时间,他也品出来了,商教习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不会因为他之前的疏忽就不愿意告知名字,而是真的不愿意说。
想到此他道:“今晚上实在是辛苦商先生了,您回去好好歇着吧。”
商雪袖却还精神的很,回屋了以后先把艳春来叫了过去,细细的点评了她晚上的戏,有什么演的、唱的不到的地方说了足有半个时辰,这才让艳春来回去。
她又哄木鱼儿躺下睡了,这才研了墨,琢磨起今晚上自己这个“杨四郎”来。
徐碧箫带着秋声社刚到了河海城。
其实秋声社前不久才从东海一带返回霍都,可打从他乘坐的大船进了霍都的那天开始,他就如同疯魔了一般。
他让花平打听明白了先前交错而过的那一艘是往东海那一片儿行驶以后,便非要再走一趟不可!
秋声社的其他人都不同意,也不知道徐碧箫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花平是听了个半清不楚。
徐碧箫在船上追着喊的,隐隐约约像是在喊“商雪袖”。
花平不是没劝过。
商雪袖已经归隐了,霍都那七场戏过了以后就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
拂尘文会的人有本事不?找了几个月,愣是没找到!
兴许人家就真的不想在梨园行待着了,那徐碧箫这孩子干嘛还死乞白赖的非要找人家呢?让人家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好么?
他把这话一说,却又让徐碧箫跟他发了一顿火。
这孩子红了眼圈儿,大声的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花平耸了耸肩,徐碧箫现在出了名,脾气很大,不过他原本脾气也不小,本来秋声社就是他出钱弄起来的。
到了现在徐碧箫还是一身公子哥儿的做派呢,可有一点,人虽然说话不好听,可特别实在,也从不亏欠班子里的人……所以大家也都爱惯着他。
就算是人家文又卿文大学士,还说徐碧箫的性子“真”的可贵呢!
花平举了双手道:“得了,我不说了行吧,我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吧?可文大人的信……他可是想让你现下就去上京的,你也早就回信跟人家文大人说了啊,一从东海回来,就从霍都北上。”
徐碧箫拂了拂袖子,轻描淡写的道:“我给他写封信,我有急事,先不回去了。”
花平应了一声,心道:“得嘞,也就这位徐小爷敢这么大架子。”
既然是徐碧箫都发了话,秋声社全部的人都只听他的行事,花平重又花了钱,秋声社一行人匆匆登上了往东去的船。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谢谢阿鱼哟的月票阿袖做好事不留名^^
商雪袖“救火”以后的几天,卢松茂还在养伤,没有挂出老生戏码,她也仍是回归了商教习的本份。
既是不能演老生戏,所以这几天艳春来的小折子戏就多了起来,商雪袖教她教的益发仔细,也益发严格。
可艳春来并不抱怨,以商雪袖看来,这刻苦的劲头儿已经比自己当年不差了。
到了第四天,卢松茂的脚上烫伤的皮勉强算是结了痂,这才挂了老生的戏,因为考虑他这脚不能演太吃做功的戏,便挂了《乌盆记》一折,动弹的少,蒙了块黑纱站在那唱就行了。
当晚的票卖的极好,可演到半途就不对劲了!
甚至有人听着卢松茂唱着唱着就退场了!
而第二天再贴老生戏,只卖出去三四成出去!
就连安海戏楼的老板都坐不住了,找了楚建辞,指着台上的卢松茂问道:“这是卢松茂?”
楚建辞点点头道:“如假包换,他是春茂社的老生卢松茂。”
“老弟……”戏楼的王老板不赞许的摇摇头,道:“这不对劲啊……头天打炮戏的杨四郎,决计不是这位啊!”
扮相、做戏、唱功,就没一个地方是一样的好不好!
楚建辞这才回过味来,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得道:“王老板,那天晚上,的确不是这位。您听我解释……”
因为商雪袖经常跟在艳春来旁边儿指点,王老板是知道这位青衣教习商娘子的。
听了楚建辞的解释,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是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
这是怎么了!
徐碧箫刚从东海这边儿唱过,他也见识过天下间人称“第一乾旦”的戏,那真是没说的。
以王老板的眼光看,那位商教习,天下唱坤生的伶人们,可还没有哪个比得上她!
这是短短没多久,又要出来一个“第一坤生”么?
他端肃了表情,道:“楚班主,请问……这位商教习,尊姓大名啊?”
王老板话音一落,便看到楚建辞脸上顿时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
“我……这……人家不肯说,我也不知道。”
“啊——?”
王老板的嘴巴张的更大了。
且不论王老板是有多么震惊,楚建辞已经决定了,晚上要去找商教习谈一谈。
可商雪袖却先来找他了。
“楚班主,我是来跟您辞行的。”
楚建辞一下子就站起来了,还把手边儿的茶碗给碰翻了。
商雪袖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走到桌子边儿上,伸出纤细雪白的双手扶起了那茶碗,又轻轻将碗盖盖上了,发出了一声“叮”的脆响。
楚建辞恍然回过神来,道:“商……娘子,为什么?”
“这两天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是想救场的,但是不曾想到会让卢松茂这样尴尬,任是谁都不愿意遇到这样的事儿。春茂社班风极正,大家都是厚道的人,因为这样,我就更不能赖在班子里不走,这对您的春茂社没好处。”
楚建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事实上这两天,班子里议论也多,若不是他对班子里每个人的性子都较为了解,也会担心春茂社就此分崩离析。
他走近了两步,温言道:“商娘子,您能否容我晚上和班子里其他人商议商议?便是要走,也不在这一晚上。春来那孩子很是敬仰你,如果我要让你就这样走了,她恐怕也要因此心中生了芥蒂,若是这样一个结果,春茂社也一样好不了。”
商雪袖便微微低头道:“我的确不曾跟春来提过。这样看来是我唐突了,您晚上商议,或者明天白天商议都可以。毕竟我无处可去,不是那个最着急的人。”她转身走到门口,又道:“我等您消息。”
“等您消息”,几个字低沉而柔和的尾音如同还在楚建辞耳边,商娘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他知道,商娘子在说“无处可去”的时候并不是在向他展示可怜之处,她声音平静,只是在陈述当下的事实,可他仍是忍不住内心起了一阵别样的同情。
楚建辞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茶盏,戏园子里的茶盏能有多细致,可方才商娘子一扶一盖的动作就如同这是最名贵的细瓷一般。
他晃晃头,披了衣服走出房门,来到卢松茂门口。
————
商雪袖夜里睡的不好。
木鱼儿也知道姑姑有心事,一大早就乖乖的爬了起来,先是烧了一壶水,又帮着商雪袖冲泡了一壶茶汤,泡完了又想起姑姑原本不让他做这些事儿的,便有些小心翼翼的看着商雪袖。
商雪袖心思重重,并没注意,只是默默的收拾了几页昨晚还在写的文稿,刚要装进包裹中,想了想又拿了出来,仔细折好,又在边角上写了“春来”二字,放到一边儿。
她不难过,只是觉得太过麻烦……离了这家,还不知道多久能找到一个合心意的下家。
她转念又想,不管怎样,她是真的得感谢春茂社。
因为有了这个实在巧之又巧的意外,让她能够、敢于以老生的身份重新站在那个戏台之上。
没有人知道,她站上去的一瞬间,用了全身的力量止住了即将涌出来的眼泪。
她终于又踩出了另外一条路。
商雪袖捧起了木鱼儿泡的茶水,一阵阵的清香浸润鼻端,也没忍心责备木鱼儿,只是道:“下次姑姑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以后再去找活儿干,除了教习,还能找找有没有班子缺老生了。
她轻轻啜了一口,就听门外有人敲门,便道:“木鱼儿,去开门。”
楚建辞和卢松茂站在门口,一抬眼便看到商雪袖手中环拢着一个茶壶,在晨光中伫立。她装扮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一头长发脑后梳拢,一身干净而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布衣布裙。
可在楚建辞的眼中,却觉得那一刹那商雪袖周身流露着淡淡的高贵之气。
商雪袖看到他们二人,便放下了手里的茶壶,微笑道:“楚班主,卢兄,请进来坐。”又交代木鱼儿道:“姑姑要谈事情,你先去吃点东西。”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走还是留~且听下回分解……哈哈。
看着木鱼儿将门关好,商雪袖才道:“楚班主,关于我昨晚提的事,您怎么说?”
楚建辞和卢松茂进得门并没有坐下来,听到商雪袖这样问,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卢松茂点了点头,楚建辞这才道:“商先生,您本事在这摆着,春茂社是断断不会做这样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
商雪袖摇了摇头,道:“这是我自己要走的,并不是春茂社逼我走的。您无需介怀。”
卢松茂开了口道:“商先生,能冒昧的问一句么,您这身本事是跟谁学的?”
商雪袖一时无可回答。
她怎么会说,这一身的本事,是在那每一天对于她来说漫长如同一年的冷宫里反复磋磨而成的?
别说老生,就是净、就是丑,她也演得,只不过没有那个嗓子罢了。
可这一切的起始,却源自于萧园。
各位师父的教授,三年里六爷并不局限于青衣这一行、信马由缰的说戏、放她出去自立门户独自挑班成就了这样一个她……
商雪袖鼻头酸了起来,她笑了笑,委婉的道:“对不住卢兄,这我不能奉告。”
卢松茂点头表示理解,又道:“前两天的事,我是亲历了的。昨晚是班主先找了我,不然的话我也是要去找班主的。我愿意为商先生配二路。”
商雪袖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
她从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结论。
她慌忙摆手道:“这……我不行,我……”她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了。
卢松茂比楚建辞年纪还大,已经四十开外了,人长得也老相一些,笑起来眼角处皱纹便叠了起来,道:“商先生,我好歹也唱了这么些年,咱们唱戏的靠的是本事,我本事不如你,那就得让贤,这也是个美名儿不是?”
商雪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卢松茂,让她猛地想起了李玉峰。
当年也是毫不犹豫的让了位子给邬奇弦,就连邬奇弦,也是李玉峰自己去“挖”回来的。
楚建辞看着商雪袖呆愣在那里不说话,眼睛又扫到旁边儿收拾好的包裹,心里一急,道:“商娘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商雪袖有些尴尬,道:“原是以为今天楚班主那边议出一个结果来,我就带着孩子走了。”
她抬眼看向卢松茂,道:“您是心怀宽敞的人,我敬佩您。只是我前几天的戏,实在是有些取巧了。我打小学的是旦行儿,老生硬底子功夫远远不到家,虽然对老生行的戏我不陌生,但是知易行难,内行人看久了,就能看出毛病来。”
这是实话,虽然她对每出戏怎样演、怎样唱,都熟的不能再熟,可她的基本功却是旦行的底子。
卢松茂呵呵笑道:“《南北和》那晚上,我是实在下不来地,不然就去看看了。商先生若是不嫌弃,我演了十几年的老生戏,倒是能帮您提点提点——就是说‘提点’二字,也是我冒昧了,楚班主和王老板,都是极为懂行儿的人,他们眼里你都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道:“商先生就不必再谦辞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商雪袖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而且她内心里其实是不想再折腾去找别的班子的。
楚建辞看她有些个意动,趁热打铁道:“这班子我能做主,您若是还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卢松茂的份例我不会变。另外,既然他敢倚老卖老说出提点您的话来,我就敢给他加上一份儿教习的银子。”
卢松茂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么说到还是我占了便宜了!”
他们俩处了好些年头,倒真的是极熟,说起话来也并没有什么顾忌,而且原本早几年春茂社请了艳春来,就已经将中心换到了艳春来身上,卢松茂这个原先的头牌老生,早已退了一步了。
商雪袖这才放了心,有些赧颜道:“只是这样,楚班主反而亏了。”
既然她终于有了同意的意向,楚建辞再一次问道:“商先生,您……这回总该说说您要挂什么名号了吧?”
商雪袖犹豫再三,仍是道:“楚班主,卢兄,您二位这样的盛情,我不走了。但是名号的事儿,容我再考虑几日,好么?”
今天的谈话结果楚建辞已经非常满意,便不再多求,点头应了,又道:“商先生,若是可以,还请继续帮忙指教春来……”
“这个自然。”商雪袖笑着说道。
商雪袖的顾虑实在太深。
这个名字……她进宫之前,便舍弃掉了。
而她竟然有能出宫的一天,即使是这样,她也从未向任何一个人说过:我就是商雪袖。
这里面,自然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害怕。
害怕,她不再配得上这个堪称传奇的名字。
害怕,时隔两年有余,这名字是否已经被人淡忘。
也害怕,若是有一天传到皇上的耳中,他会怎样对自己。
更害怕,再一次因为自己,而使得身边的人遭到厄运。
可是,现在的她,又和刚出宫那时不一样了。
这一天里,商雪袖除了吃饭时间,都不曾出过屋子,从晨初,一直坐到了日暮,又坐到月上西楼。
木鱼儿进来出去,出去进来,看她维持着一个腰背挺直的模样,如同雕塑一样,都替她觉得腰酸背痛,可她却早已习惯这样的枯坐。
饶是商雪袖想安静的仔细思考,未来会怎样,用了自己的名字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外面的人却不给她这个安静的时间,从第二天开始就不断地有人登门拜访。
一曲北地恨悲歌,满城争问不知名。
因为她这一出《南北和》,加之后面卢松茂再登台的反差,实在是勾起了人的好奇之心。
再经由安海戏楼王老板的大肆渲染,这位当年神秘接演“杨四郎”的老生,竟然是春茂班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教习临时救场的,看戏的百姓且不说,在这海安城里面的同行可坐不住了!
坤生,原本就是个极大的噱头!
更何况,据看过《南北和》那场戏的人说,这位坤生唱做都是极好,更兼别有一种情韵在里面!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三更:)感谢凤舞九天的桃花扇、财神钱罐和平安符;感谢udszy的平安符;感谢紫霄风羽的月票~今天是加更,庆祝凤舞九天成为本书舵主~~
这几日里海安戏楼大白天都热闹了不少,皆因好些个人来拜访这位“商教习”!
来的大多都是其他班子的老板,以他们看来,原本是头牌老生的材料,却做个教习,那是屈就了!
而且那晚上的戏竟然连名字都没有,莫不是在春茂社里边儿遭遇不公了?
商雪袖都是一一好言解释了一番,表明了不会跳槽的态度,加上谢之又谢,倒真的有些烦心。网?
原本想多考虑几日,可有的班子不死心,上午来,下午还来,今个儿来,明个儿还来,一次比一次条件优越,虽然春茂社里面的人不说什么,她也坐不住了,不得不找了楚建辞。
————
春茂社好久不曾操办过大事,没想到一来,就是两件儿。
先是商教习向班子里的老生卢松茂拜师,紧接着就是艳春来拜商教习为师。
三个人对着祖师爷小像行礼之后,商雪袖又极恭敬请了卢松茂坐在上位上,先是规规矩矩的磕了头,又敬了茶,这才换了她自己个儿坐了下来。
而艳春来呢,她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她觉得她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她偷偷抬眼瞄了一眼坐在上面,容色平静的师父,心里边儿忍不住扑腾扑腾的直跳,怪道师父那么厉害……
她极为虔诚的把头叩的咚咚的,听的商雪袖都忍不住皱眉头,这孩子心眼儿怎么这样实在!
艳春来爬了起来,又端了茶,双手平平的举着,上身几乎弯到了和手臂平齐的地步,商雪袖便接了过来,轻轻的抿了一口,放在旁边儿的茶几上。
商雪袖拜卢松茂,到底还是走形式居多,所以卢松茂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是艳春来的拜师又有不同。
她也不同于小玉桃。
商雪袖是真要拿她当弟子看的。
她沉声道:“明剧之道,需躬行实践,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成。既是为我弟子,就应日日勤练不辍,潜心琢磨。虽然世路难行,常遭非议,我辈身为伶人,不偷不抢,靠一身技艺穿衣吃饭,没必要自觉下贱矮人三分,堂正做事,抬头做人。切记切记。”
前面她说给艳春来听,可后面半截儿,就算是戏班子里的其他人,也都不免连连点头。
艳春来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道:“弟子谨遵教诲。”
商雪袖又放柔了声音,道:“你现在是我的弟子,就更应自爱,当年萧六爷做了曲部主事,运筹多年,才为伶人换来一个自由身。若是自身行得正,怕得谁来?最怕的就是自己个儿反觉得戏子低贱,什么都不敢大声说出一个‘不’字!”
她说着说着,有些激动,站起身来,环顾着众人道:“今天台上能站台,明天就能下去陪花酒;今天台上能演粉戏,明天怕不是要陪客过夜?”
商雪袖说的丝毫不掩饰,甚至有些粗俗,然而必须这样说的直截了当,才能起到效果:“一步步的,岂非伶人们自己倒退回去了?若真是这样,非但辜负了萧六爷的一番良苦用心,连我自己也要说一声,戏子被世人看不起,同娼伶相提并论,实是活该!”
“你不要想着,这是我一人所为——你担不起!”商雪袖低沉的嗓音难得的带了几分凌厉:“别人我管不到,若是你,我便再也不认你这个弟子。”
艳春来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只重重的点头应道:“师父,我不会的!”
楚建辞在旁边儿看着,他如今终于知道什么才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名伶!
这样的从容态度、绝世风华!
初见时,她的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让人看不清的薄雾,那薄雾,似是世事沧桑、生死离别将她真实的容样遮挡其后,如同雾里看花,仿佛正因如此才更加引得人想要看的真切一些。
而随着那日她在空白的伶人牌子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了“商雪袖”三个字的时候,薄雾瞬间散去。
她不再抑制和隐藏什么,如深蓝色夜空中云开月明,一轮清辉华光一下子溢满了他的双眼。
而那时她双目中的神采,和今天是一样的,那么夺目,那么无所畏惧。
商雪袖。
唱明剧的人,还有谁不知道这三个字呢?
楚建辞当年领着班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一场商雪袖的戏,可还没有看到的时候,这位“明剧第一人”就匆匆归隐——只留下那堪称绝唱的七出大戏。
楚建辞是真想看,可票价已经炒到了他支付不起的地步!
直至今日,哪怕商雪袖就在他春茂社里,楚建辞心里也仍然有着遗憾。
在清楚的知道这遗憾再也无法弥补后,这种遗憾甚至达到了痛心的地步。
商雪袖的青衣,真的成了绝响了。
就算是云开雾散,商教习对他表明了身份,可她身上仍然有那么多引人探究之处——三年多以来,她在何处?她又为何归隐?
那会儿她的嗓子是好的,否则也不会成为曲部流传至今的传说,但若说归隐是因为她提前知道自己会失声,岂不是有些荒谬?
可是当时她以商教习的身份来应聘时,楚建辞还记得,商雪袖并未否认他说的“倒仓”这个原因。
然而这一切,楚建辞都无意、也不能深究了。
他思绪万千,最后却只是等商雪袖全部说完了,才清咳的一声,站到席前,道:“商先生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我的为人,咱们处了这么多年,各位也知道,以前没有过,以后更不会有什么由我牵头的龌龊事——我也会将这条写到班规里面儿,若有违背,春茂社容不下这号人。”
他又笑着道:“不过要是哪位被小姐什么的看上了,要死要活非要嫁,或是和什么秀才公子两情相悦,我不但不怪,还要包个大大的红包!”
众人哄笑起来,又有人道:“班主你亏了,先得狠狠的要一笔彩礼,然后才能包红包呢!”
这场拜师宴极为热闹,不请外人,就是春茂班子里自己的人乐呵乐呵,闹到了夜半方才散去。
班子里的人并不知道今日这个拜了卢松茂为师又收了艳春来为徒的商教习是商雪袖。? ??
这是商雪袖的意思,她那日在伶人的牌子上写了商雪袖三个字以后,却将那牌子扣在了手下。
“救场”之事,偶尔为之,可她却深知她仍有不足之处。
“楚班主,请允我和卢师父习学一段时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这段时间我不挂戏。”商雪袖道:“也切勿透露出去。”
楚建辞并未多想,只当是商雪袖原本是青衣魁,时隔三年,再从老生这行当重出梨园,自是希望毫无瑕疵,不坠了“商雪袖”的名头!
他自是也期望着商雪袖在这春茂社中,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
这场拜师宴和收徒宴之后,商雪袖每一天里当真安排的极满。
上午是铁打不动留给艳春来的。
商雪袖既然正式收了徒,而艳春来着实也是个人品不错的女孩儿,便更加的尽心。
她将护嗓子的方子也写给了艳春来,饮食禁忌也是打手板儿打了几次,终于让她戒了喜好吃辣的毛病。
下午则请了卢松茂——现在商雪袖称他卢师父,她在台上练功,而卢师父则在台下提点提点。
明剧这块的戏,商雪袖全然不需要再学的,毕竟她是受过萧六爷亲自指点的人,论教戏说戏,天下无人可与他匹敌。
对于那些经过她的手而编演而成、甚至本来就是她写的戏,里面每个人物的情感、唱腔、做戏早已经被她嚼烂了。
可她深深觉得之所以余梦余、邬奇弦那样的人能将明剧唱的那么入味,恰是因为二人因为北戏、南腔成名,底蕴极厚!
而她在这方面欠缺就太多了,她迫切的希望和卢师父学一些传统老生戏!
此外,她更希望在基本功上有个人能时时的监督着她,让她别一不小心露出了旦行的习惯出来——那样的话,一个老生难免演的女里女气——这是坤生常有毛病,她却不万不能容忍自己也有这样的毛病!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不足之感,她盛名在身,卢师父教授她,总是不敢太严厉,起码和梁师父是没法比的。
一朝烟云散,旧故无处寻。
现在的她,想要找六爷、找几位师父,真的太难了。
她又练了一趟整云手,卢松茂在台下看着这位“弟子”,心中暗叹:说实在的,他哪配给这位做师父呢!
若说唱戏这碗饭是老天爷赏的,商雪袖真是卢松茂所见过的最得老天爷厚爱的人了。
悟性那么好,只要有不那么恰当的地儿,他只要提过一次,商雪袖就绝不犯第二次。
更兼她身段儿始终不像寻常青衣那样软绵绵的——卢松茂自己个儿也品出来了,这和商雪袖当年唱旦行的时候演的戏有关!她并不只偏唱功,不像有的青衣只会抱着肚子演唱功戏,而是武旦、刀马旦样样儿都来得,而且还不少演!
实打实的是个全才!
正因如此,她身姿才柔软里带着股子矫健劲儿!
也正因如此,她竟然连武生戏都能演!
在卢松茂眼里,她演的最好的就是短打武生戏,敏捷活泼,灵动潇洒!
要知道余梦余年长,已经多长时间不太碰武生硬戏了!
而邬奇弦归隐还在商雪袖之前!
即使邬奇弦还在唱戏,可深究起来,他不是娃娃的时候就开始学戏练功,打上面儿,还差着些火候!
假以时日,怕不是武戏上面都能和小玉楼、活猴儿李一较高下?
————
春茂社在海安羁留的时间实在太长,待到启程往东海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时分,而此刻徐碧箫正带着花平在河海城里面瞎打听。
这件事儿着实不靠谱,徐碧箫只知道霍都擦肩而过的那艘船往东边儿走。
可从霍都起航,到河海,中间大大小小却要停靠十来个码头或小港口,鬼才知道徐大公子要找的人会是在哪个地方下了船!
尤其是徐大公子言辞模糊,不肯和班子里的人说明白他到底要找谁。
花平也不懂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苦了他一个,每次停靠必定被徐碧箫拽了下船到处打听。
打听的地方不外乎各处戏园子,可一直到了终点河海城,徐碧箫都不曾听谁说起有那么一个像商雪袖的女伶挂班出演青衣。
花平若要跟徐碧箫质疑他是不是看错了,徐碧箫就跟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一吵就是半天。
他只得委婉道:“文大学士的约,你已然错过了。文大人不计较,复又带了信儿给你,让你万勿错过万寿节,现在时已深秋,差不多也该往北走了,不然时间赶得很。”
“再去一次海安好不好!就再多走一个地方!”徐碧箫恳求道。
花平只得应了,反正徐大少爷有钱,哪怕这一路一出戏都不唱,也断然不会屈着大伙儿。
好么,花平看着这一个戏班子,从西到东,如同在自家花园里闲逛似的,他不由得怀念起以前的时光,自由自在,何等畅快,而今竟然像一个跟着徐碧箫的老妈子!
待等一班子人到了海安,四下里打听,仍是没有!
倒是听说有个小戏班子,有个姓商的教习为了救场临时串了个杨四郎。
徐碧箫虽然自己嘴硬,可不由得也有些怀疑起来了——那天在船上见到的那个背影,真的是商雪袖么?
花平再一次劝道:“徐班主,以你看,商雪袖归隐之前嗓子怎么样?没毛病吧?”
徐碧箫不爽道:“当然没毛病!她嗓子比我可好多了!而且……”
而且商雪袖不但极自律,还懂如何养护嗓子——当时她硬是拉了她那位谷师父给他配了方子,她自己怎么会不懂?
花平道:“不然去问问那家戏楼子?”
徐碧箫有点儿沮丧:“算了。”
“话又说回来,班主,哪怕您那天搂的那么一眼真的是商雪袖,”花平劝道:“咱们一路上都是往戏班子、戏楼子打听,可您想想,商雪袖是归隐了的,人家也许压根儿没想着要重新唱戏,说不定只是走个亲戚呢!”
徐碧箫摇摇头,不是,花平不知道,可他知道……商雪袖,那不是归隐。?
或许是她死后显了灵,让他看见了吧。
徐碧箫再度红了眼圈儿,道:“是我任性了,商量个路线,我们去上京吧。”
春茂社这会儿也要离开东海了。
皇上将东郡划分三州,东平、东海和海宁,其中东海州衙设在临碣,而百姓们则还不太习惯将东海当成一州之名,笼统的把临海的这一片儿都叫做东海。
商雪袖坐在沙石之上,看着木鱼儿一会儿往海浪里面儿跑,一会儿又“嗷嗷”的被海浪追回来,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海风微拂,带来了潮湿的气息,还夹杂着海水的腥气,此刻风浪不大,所以她才放心的让木鱼儿这样玩耍。
极目远眺,商雪袖能看到远处只有小黑点儿一般的海鸟一群群的飞起落下,一层层的海浪和缓的涌上海岸,有些个像以前她用的旗子,深蓝色的底儿,镶着白边儿。
海水之中还有黝黑的岩石,随着潮起潮落,时隐时现,当海潮汹涌时,拍到这岩石之上,便会激起飞珠溅玉——可这样的壮观,岂是珠玉可以形容?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
据说那些暗礁是极厉害的,东海的寇乱,倭寇藏身的岛屿便是连成片的大暗礁,当时皇上收拾这起子倭寇,极为辛苦,还被岛屿前的暗礁阵撞破了好几艘海船,还是数百兵士下了海,摸了过去上岛奇袭、外围歼剿而成。
那时的皇上……商雪袖忍不住皱起了眉心,心里也微微的苦痛起来。
她后来才知道,在冷宫的时候,她请求见皇上一面,太监说的不是搪塞之言。
他是真的不在宫中。
商雪袖抱着双臂,将头埋了进去。
即使知道了他并非在宫中而不肯见她一面,一股酸涩、委屈和怨愤还是慢慢的涌动了上来——他怎么能忍心这样待她!
忽然之间,她就起了一种冲动……
万寿节……春茂社原本说要进京的,可她却一直在犹豫。
不,她要见他,见到他,问他为什么……告诉他,她失去的,他们失去的……那么多那么多!
一股股的热泪从她的眼眶中流了出来,因为她是埋着脸,所以不一会儿便流的满脸都是,鬓边也泛了潮意。
她这样放纵着自己大声的哭着,可却仍是声音暗哑呜咽,不知何时木鱼儿已经跑到了她身边,她能感到木鱼儿在拍着她的后背。
商雪袖抬了头,看到木鱼儿左手里握满了贝壳儿,想是原先放在两只手里,可为了腾出手来安慰她,只得勉强塞到左手,还有几个掉在地上。
眼前的木鱼儿浓眉大眼,手上还有着玩耍时残留的泥沙,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了担忧而难过的神色。
刹那间,她的眼泪更加汹涌,一下子便将木鱼儿抱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那些失去的东西……他怎么能还得起!赔得起!
————
每次圣上的寿诞,都有很多戏班不约而同的汇集京城。
自然也不全是为了庆贺万寿节,实是因为这段时间上京城里热闹,机会也多。
当今的小太子殿下是腊月里的生日,定然是要庆祝一番的。紧接着就是年节,从元旦到正月十五,哪个富贵人家不找戏班子唱场堂会什么的?
可大戏班子就那么些个,所以小戏班子的机会也就来了,是赚钱的好时机。
出了正月十五,又是万寿节,虽然前两年宫里没有叫过戏班子进宫,但听闻今年又在挑选合适的班子献演了,若是早先,春茂社断然不敢打这样的主意,可楚建辞心里边儿知道,商雪袖就在自己个儿的班子里——若是春茂社还没资格,哪个班子有?
流散在外的戏班子都如此激动,更不要说连城宫中了。
入冬之后,皇后已经6续的派了各种人手张罗太子的生辰庆贺事宜,加上过年、万寿节,事情又多,忙的她不得不请示了太后,分派了静妃和权妃几样差事。
至于皇帝,齐淑看着窗外,整个坤宁宫的殿前被扫的一尘不染,真是一如明镜台。
皇帝……这个宫里,有没有他,对于皇后齐淑来说,不那么重要了——甚至他不来才好,这样便只得昭儿一个皇子。
她讽刺的笑了笑,只是不知道,一个帝王的情义,又能维持多久呢。
先帝还不是许了现在的萧太后只有连泽虞一个皇子?可后来呢?
且不要说先帝了……就是那个……皇后想着那个禁忌的名号,还不是他自己个儿先下了狠手?
她也不过是在皇上做了初一之后,她做了十五而已。
什么情啊爱啊,真是太过虚幻的东西!
她想到当初还为此和那人吵过嘴,就觉得荒诞无比!
她抬了抬手,优雅的抿了一下鬓,对着外面道:“白芩?”
白芩躬身而进,道:“娘娘?”
“本宫忘了提醒权妃了,你去传我的话,别犯了糊涂,再让不长眼睛的奴才去长春园那里张灯结彩的。去年打死了两个太监,为了不损昭儿的福份本宫念了几个月的经!”
权妃正在长春园门口,来公公拦了她的驾:“权妃娘娘,有什么话,等皇上去了醴泉宫您请见是一样儿的。这里可不是您能来的地方。”
“滚开!”权妃柳眉倒竖着:“今个儿本宫还非要进去不可!”
庭院深深,门口的这么一场争闹并不能传到最里面儿的一排房屋中。
“和鸣”的牌子依旧挂在门上,黑亮的底色,衬着松绿的字,连灰尘都没有一星半点儿。
萍芷站在门口,初冬的风打在厚重的门帘上,门帘自然没什么知觉,可她却觉得微微冷。
屋子里早早开了地龙——虽然长春园仍是一个被封禁的园子,可因为皇上常常过来,四时打扫不断,夏天的冰盆、冬天的地龙,从不曾停过。
就算是这园子里的花木,也每天都有人修理。
早先皇上并不带着她过来,都是宋嬷嬷陪着,前一阵子宋嬷嬷身子骨儿不好,还是被皇上放回了老家,这差事便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萍芷着呆,心里边儿默默的数着出宫的日子——年底,她就可以出宫了。
原本去年的年底,她就应该出宫的,可是皇上硬是话,又留了一年。
皇上厚赐了她,又额外赏了价值不菲的物件,换回了当年嬉妃娘娘曾经赏赐给她的小玩意儿。
比起皇上的赏赐来,那些小玩意儿,根本不值什么。
可萍芷还是有些惆怅,嬉妃娘娘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的痕迹,终于一点点都没有了。
宫乱、伺候嬉妃——从储秀宫见到娘娘开始,到娘娘人去了,就像做梦一样。
可屋子里的每一样物事,那空旷的东屋,架子上的书,桌案上的文稿,都告诉她这并不是一场梦。
连泽虞看着桌案。
上面砚台上墨迹干涸,一支笔还架在笔架之上,没有清洗过,早已干硬。
一本书半摊开,夹着一枚镂花银质书签,书下是几页文稿,上面的内容,他不需要看,也已经熟记于心。
“《托梦》一折,颇多可辨析之处,此梦是七郎之梦?还是苏武之梦?抑或李陵之梦?还有戏里说此非梦,乃山中隐士。苏、李两者尤其颇多争议,然而杨羊同音,而此处梦里所见的老者,则是牧……”
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
他依稀回忆起那个晚上,他深夜来此,她便搁下了笔——后来的事情,他不愿意回忆,可偏偏却越真实,真实的如同一圈圈儿的铁箍,将他紧缚其内。
每一句他曾经问向商雪袖的话,都如同铁箍上的锐刺,而今终于将他也扎的鲜血直流了。
他按住了额头。
眼光之下,桌案上除了那晚商雪袖伏案书写留下来的东西,还有两本折子。
他放置于此,不欲人知。
一本是萧迁从千里迢迢之外,联合了几百号人的联名折子。
还有一本,里面却是萧迁的私折,里面夹着一块金牌。
那是先帝曾赐给怀远侯府的免死金牌。
私折和金牌是萧老侯爷递了上来的,里面字句不多。
“罪臣一朝被贬,流放西塞,终能与伶人赛观音无高低贵贱之分,无贵人戏子之天堑,得以嫁娶,向东叩拜谢天恩浩荡。”
“臣知有罪,罪在臣二十余年心中唯戏最重。”
“罪在臣无君无父。”
“罪在臣以为商雪袖既为明剧生,当为明剧死。”
“罪在臣胆敢以君王为饵诱其动情。”
“然臣身为男子,得一心人相伴,死亦无憾。断无屈招前事,污人与自污清白而祈活命之理。”
“罪臣知圣上圣烛独照,只是眀烛可照一室,难照烛下寸微。”
“罪臣泣血跪拜,只求以怀远侯府之免死金牌换取商雪袖之平安。”
连泽虞已经忘记这些是什么时候送到他这里来的了。
萧迁的折子,字字句句都有深意。
他还记得……当时他只是被一股又嫉又恨又心伤又不甘的情绪冲了头脑,对着地上趴跪的瑟瑟抖再无一丝侯爷气概的怀远侯道:“泣血跪拜,果然情深意重,竟舍得拿阖府的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来换心上人一命!”
那时,商雪袖还在这世上。
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商雪袖的性命,但是可以顺理成章的收回这块先帝赏赐的免死金牌,他还是愿意的。
只是,连萧迁都知道——难照烛下寸微,他却以为那一方幽暗冷清的角落会是安全的……
而今,他终于看懂了这私折其间的深意,却已经还不出一个商雪袖出来了。
这个屋子……他也只能到书房之中停留,他甚至无法在卧房中呆上片刻。
而天色渐暗,晚上的时辰,他不敢在这里。
他呆过一夜,那一夜里,这折子上话,还有天牢里萧迁曾说过的话,突然就响在他的耳畔,原本忘了的,却提醒他想起……不停的说着……还有那些抵死缠绵的日日夜夜……娇颜如花转而又成一抔白骨……
连泽虞掀开了垂珠帘子,又回身看了一眼,这才走出门去。
屋子外面的萍芷冻的不行,刚悄悄擦了一下鼻子,就看门帘微动,急忙打了帘子,看到皇上仍是一如既往的面容平静,便也不多说的跟在后面。
不多时两个人已经到了园子门口,侍卫在他出来以后熟练的又上了锁,连泽虞这才看见来公公脸上通红,还几道血痕,微微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回皇上,权妃娘娘要进长春园。”
但是最终还是没进来,拦路的来公公就这么挨了一下。
权妃本来就是将门的虎孙女儿,这一下,可真是极实惠的一巴掌,可来公公宁肯挨着,真的放了权妃进去,万一把皇上珍而重之的、贵妃娘娘留下来的什么物件儿损坏一个半个,他的小命恐怕就得交代了。
连泽虞道:“你做的极好,自己个儿记上,回头领赏去。朕这不用你伺候了,去自己找点药膏子。”
回头却对萍芷道:“去传话,请皇后好好教教权妃规矩,这是后宫,不是权老将军的后花园。”
这话说的极重,萍芷后背起了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应了一声便麻利的转头去办差事了。
连泽虞甩了袖子径直往醴泉宫而去,太子即将两周岁,再过一年,便应识字……今日的议事,便是要从臣工们举荐的人选里拟定一个名单出来。
他就是两岁离了萧太后的身边儿,而今的太子,也不应长于妇人之手。
既然是这个点儿召人议事,也没有打算久议,连泽虞点了两个今科的进士,原是在翰林院就职的,他细品过不短的一段时间,都是为人爽直大气,待人处事灵活而又不失尺度,更兼相貌俊朗,声音也清亮。
他撂了笔,又道:“此二人为辅,还要挑个老成持重的以为太师。”
钱钧道:“臣以为文又卿可行。”
顾嘉言道:“文又卿虽有大才,可私行有亏。臣以为不当做太师。”
连泽虞挑眉道:“哦?”
“文又卿与伶人来往过密。”顾嘉言道:“听闻还牵头拉了一群文人组了文社写戏捧戏子,实在不成体统。”
“顾相这就偏颇了。? ”钱钧道:“以戏会友,何碍私行?再说,文又卿一部《分治论》,就连皇上也是极赏识的。”
顾嘉言怒道:“那是个男伶!男伶唱……唱女子……”他红了脸:“想想也觉得龌龊!”
曲部实是归礼部管,而今也算是自家的孩子,虽然平日里自己也瞧不起唱戏的伶人,可一顶“龌龊”的帽子扣下来,旁边礼部的陈季云顿时就不乐意了:“顾相爷难不成经常去南风馆儿?不然怎一听说是男伶唱女子就顿时想起龌龊之事来?”
顾嘉言被怼的涨红了脸,指着陈季云“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钱钧看了一眼顾嘉言,这老头儿是直臣,不会拐弯儿,也就是个老古板,岂不知宫里那位伶人都封了贵妃而葬了?
这说明皇上对伶人,还是顾念三分的。
说伶人“龌龊”,这不是捅万岁爷心窝子么?
毕竟共事多年,也是同为两朝之臣,他有些不忍心看着顾嘉言这老头子傻了吧唧的,便道:“自曲部划归礼部而来,已经好多了,鲜少有有伤风化的事情传出,听闻文大人欣赏的这位男伶,以耿直闻名,常有侠勇之举,的确不像顾大人想的那样。”
连泽虞看着他们在下面吵,原本当年封妃的时候就争吵过,而今再听到耳里,当真是百感交集。
只“伶人”二字,便引了这样的议论。
他突然想起,那时在御花园选秀的时候,商雪袖的那一句话。
身为伶人,就是罪过么?
还有,那一个狂风骤起的晚上,她与他的争执,她所在乎的“信”与“不信”,原也是在问一句话。
身为伶人,就不值得相信么?
连泽虞皱了皱眉头,清咳了一声。
底下的人立刻知机的住了口,连泽虞才道:“就是文又卿罢。”
“皇上……”顾嘉言刚说了两个字,钱钧便打断了他,道:“皇上英明。”
他转向顾嘉言道:“文大学士学富五车,却非书蠹,世情练达,通晓民生,若是顾大人有闲暇,倒可以去看看那出《荒山泪》,直斥苛政,我等一政一令关乎百姓生死,着实人深省。”
而连泽虞却又一次走神了。
他当年坐在先帝的腿上,似懂非懂之时,先帝曾说起拜师的往事。
两三岁的小孩儿,就算是有了太子太师,也仍是什么都不懂,就连拜师礼都是别人替他做的。
后来他略大一些,亲自给华太师行了大礼……极恭敬的,跪下、起身,反复四次。
因为当时身为太子的他从来都是接受别人的大礼参拜,他甚是不服,被先帝训教之后,才认真起来。
而今那印象前所未有的清晰,一如商雪袖拜别萧迁。
龌龊的人,是他。
————
春茂社走了一条奇怪的路线,既没有直接从东海北上,也没有沿大横江返回霍都再北上,而是曲曲折折的走了一条6路。
楚建辞对这条路极熟,想也是多年摸出来的,沿途的小城镇倒也不少,路途也平坦,不多时日,走走演演,竟然来到了苏城。
那是商雪袖第一次带了新音社出去,第一次独立在外挑班唱戏的城镇。
三家戏馆依旧还在,只是听闻荣升的刘老板已经调至了别处,楚建辞原本也是熟悉苏城的,所以并没有考虑过要去荣升……太难满座儿。
他正在那儿犹豫是挑春荣和满福,商雪袖挑了帘子就进来了,却是向他一伸手。
楚建辞有些怔,再一看,玉雪般的手掌心儿里是一块木码儿,上面正是“商雪袖”三个字。
他声音都有些颤:“您……这是要复出了?”
商雪袖倒没想到她这样一个寻常举动,会让楚建辞这般激动,笑了笑道:“当时说的就是短则三个月,最多半年。眼下也有三个月了,再拖下去,楚老板真的是要赔个精光了。”
楚建辞慌忙摇摇头,道:“既然是您愿意开嗓儿,”他将两张春荣和满福的请柬推到了一边儿,拿了荣升的过来:“春茂社倒可以试一试荣升了。”
“自是可以。”商雪袖并不怀疑。
虽然如此,戏却难挑。
用来打炮的戏,折子戏是肯定不行的,怎么也要演一出大戏。
楚建辞试探着道:“既然您挂了牌,不然上个老生戏吧。”
商雪袖摇摇头道:“不好……”她神思悠然的想到了多年以前,新音社在这里演的那出《吴宫恨》来。
“还是以春来为主吧。在这打响了头炮,对她有好处——我们挂《吴宫恨》。”
楚建辞大吃一惊,道:“《吴宫恨》!多少年我都没听人唱过了……”说到这里,顿时觉得自己犯了傻,有眼前这位商雪袖在,他什么愁!
商雪袖点点头,她知道的,当时她带着班子推广明剧,并不禁同行观看,偷戏的行为也是默许的。
这些大戏甚至连台本戏,演的戏班子很多,但是基本都是看过的人后期模仿的,像《生死恨》、《吴宫恨》、《长生殿》等大戏,演得好的班子非常少。
这实在是因为她当年归隐的突兀——虽然东西都留给了六爷和新音社,可不过两年多,六爷便也遭了难,而小玉桃,那么一个人实在也无法让她有什么期许。
所以她留下的太多太多戏都没有一个班子能正儿八经的接演。
再加之明剧流行,各个有实力的大班慢慢以角儿为中心都有了自己的独门新戏,就像余梦余那种人物的班子,不屑于偷学商雪袖的戏,都是自己新创、新编,所以新音社原先的这些压箱底的大戏,反而没人演了。
她身在苏城,动了心思想选这出戏,一来,是想要为艳春来造势,二来,却为的是要唤醒当年的回忆。
时隔多年,苏城的百姓可会记得当年那场明剧么?那场尚还不成熟却让人惊艳的戏……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段无忧无虑、唱不尽青春年少的时光。
再落脚于苏城,真是让商雪袖有一种沧海桑田之感,可比起感伤更多的,却是心中忽的涌起了一阵豪情。
大不了,重走一次这条路。
艳春来是商雪袖真正的嫡传弟子,她的事情,商雪袖能做得了一半儿的主,她将楚建辞和艳春来叫了过来,皱着眉头道:“艳春来,这个‘艳’字不好,太俗气,我有意改为‘燕’字。?网 ”
她蘸了墨,在纸上工工整整的写了三个大字:“燕春来”。
不光是艳春来眼睛一亮,就连楚建辞也不得不抚掌叫好——改了一个字,意境大不一样!
连台本戏《吴宫恨》在荣升挂了戏码儿,说实话像春茂社这样的班子,通常只是演些拿手的小折子戏也就算了,敢挂连台本戏的不多,若是自己个儿本事不到,那第二天可就没什么人来看了!
为了排好这一出戏,商雪袖忙的跟什么似的,写了本子出来,而春茂社毕竟不是昔日的新音社,能捋着演下来就不错了!
商雪袖没那个时间和心力去指点每个人,她的重点全部放在了燕春来身上!
唱段、动作,她都亲自带着燕春来一字一句的演练着,甚至是行头和头面,一件件一样样都经由她精挑细选。
燕春来也的确是个好徒弟,悟性也好,且心无旁骛,又对她极其信任,基本上是商雪袖说怎样便怎样。
商雪袖看着她,倒想起自己那会儿了,没少和六爷对着拧——虽然表面上不敢,可私底下却常怀疑问。
如今,也不知道这样一出戏唱出去,六爷能否听到一些儿消息?
她这边难得的在教戏的时候出了神,燕春来正在练最后一折,到底还是皱了眉头过来,道:“师父,为什么这段和我平时听到的不一样?”
商雪袖思绪被她打断,看着她闪闪亮的大眼睛,不禁笑起来,道:“若是你,会怎么想?”
燕春来想了想,撅了嘴道:“反正我不喜欢范蠡。”她有些懊恼道:“他既是喜欢西施,为何要将她献出去呢?如果我是西施,才不要理他呢。”
是啊……商雪袖想,女孩儿想的那么简单,可是却那么真实。
所以才有那四扇屏上,最后一幅淡漠如雪的西施。
见过人情冷暖,也见过国家的兴亡更替——画这四幅画的那个人,想必是心中为西施不甘吧?
话又说回来,即便给陶朱公和西施之间硬是安排了那样团圆的结局,可西施的心上,是否就能全然将过去一笔勾销?
商雪袖娓娓道来,声音缓慢而柔和,简直能让人听出了神去!
越是这样,燕春来越是惋惜……她年纪不大,未曾得见师父当年唱青衣的风采,那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而今这传说中的人物就在自己的眼前,只可惜……再不能唱青衣了。
商雪袖自己是饰演《吴宫恨》里的伍子胥,她的彩旗帘子是现做的。
楚建辞十分肯下本钱,不仅做了她的,连着燕春来的一并重新做了。
两大面春草绿的绒面儿旗子,边上是和其他人一样绣了深青色柳枝纹路,只是燕春来的上面额外绣了一对儿燕子,大家伙儿看着彩旗帘子升到荣升戏馆的最高处,随风舞动,便如同燕穿柳丝一般好看。
可更让班里所有的人震惊的是商教习的彩旗帘子!
上面绣的是“商雪袖”三字。
那场拜师宴之后,他们知道这位商教习允文允武,学的是老生,教的是青衣,虽然并不主动教班子里的人,但若有人有什么疑问去找她,她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班里的人私下里还聊过,觉得他们这样的伶人,自是没那个福份能得到萧六爷的指点,但想来商教习一定不会比他差。
单这一出《吴宫恨》的戏本子被商教习熬了三个晚上写了出来,这戏,简直是刻在心头上才能做到!
要知道,让他们把常演的小折子戏写出本子来都为难!
而今看到商教习的旗子,真的是晴天霹雳一样,可再回想起来,似乎也不那么意外!
诚然当年的商雪袖盛名之巨,不是他们这个小戏班的人能亲眼见到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事儿的真实性。
商教习,就是当年那位出道几年便闻名天下、直追庆佑八绝、甚至在留下七出绝唱归隐后地位已经跃至八绝之上的商雪袖!
班子里的人得知了商教习的真名实姓,看她的目光难免带了同情,必然是当年早就察觉嗓子出了问题,才正在鲜花着锦的时候隐退了!
可很快的,同情的目光便被崇敬代替。
一个绝色女伶,不能唱戏了,找个富贵、官宦人家安享富贵也不难,何况当年以商雪袖那样的名声,爱慕者众,多少公子哥儿放了话出去,便是正妻之位也容易!
可人家商雪袖,硬是走了另一条路出来!难怪拜师那天,能说出那么堂堂正正的话来!
商雪袖哪里知道他们这些人心中想的话,若是真的能听到,恐怕也只得无奈的笑几声罢了。
她看着燕春来,而楚建辞则把班子里其他人盯牢了:“都给我好好排练着,商先生写了本子,她要调理燕春来,自己个儿还要演伍子胥,咱们这些人,我也知道和以前商先生所在的戏班子没法比,可总得拼一把吧?别在台上出了篓子,坏了一出好戏,就辜负了商先生的心血!”
《吴宫恨》分上下场,在苏城演了两天。
第一天,因为春茂社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班子,座儿甚至都没全卖出去。
可第二天就不一样了!非但满座,而且不少人懊悔之至——竟然错过了第一天!
据看过当年新音社的那场《吴宫恨》的人说,这场戏一点儿都不比那一场差!
这个叫“燕春来”的角儿,真是演的好,唱的也有味道,真真是不知道哪里又出来这么一个天赋奇佳的年轻的青衣!
而更为轰动的却是挂牌演“伍子胥”的那个老生的名字——商雪袖!
苏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商雪袖!
直到现在,和人提起,苏城人都会说一句当年商雪袖带了新音社就是在苏城唱响第一炮的!
可看过这两天晚上的戏的人说起也挂了“商雪袖”名号的这位,却实打实是一个老生。
且不说这位老生浓妆勒头又挂髯口,无从分辨,就算是唱,也全无雌音!
再者说了,从商雪袖封箱以来,徐碧箫改名,天下各处唱戏的戏班子,如同约好了似的,取名“小商雪袖”、“小雪袖”、“赛雪袖”的不计其数,苏城的百姓,也着实见怪不怪了。???网?
所以这名字虽然离奇,却没人觉得饰演伍子胥的老生是昔年突然归隐的那位“青衣魁”商雪袖。
抛开这个名字不讲,这老生做戏当真是奇好,唱作俱佳,按说,从春茂社这班子的名字来讲,“春”是燕春来,“茂”应该指的是饰演越王的卢松茂了!
也就是说,卢松茂才是这个班子头牌老生才对!
可哪怕伍子胥只在前一天晚上有戏,看客们却评论道这位商雪袖与卢松茂比,压根儿就不在一个层次上,那份唱做功夫,足可以与邬奇弦、余梦余一拼!
这春茂班,竟然是个藏龙卧虎的班子!
而荣升戏馆的老板当天晚上愣是激动的没睡着,写了信寄出去。
“吴宫恨,又何止是吴王之恨,西施之恨!而今看这出戏,竟让在下生出了无人不苦的感慨!
“盖归因于春茂社这位二路老生,区区配角,却熠熠生辉,几可带动全场!其在戏中饰演伍子胥,在朝则霸气溢于言表,如见当年临潼举鼎!罢官则须皆张,怒不可遏,再到后来被赐宝剑,极尽苍凉!
“此戏名吴宫恨,在下却不由得忆起伍子胥仓皇皇逃出楚国投奔吴国,来至吴国,一雪灭门仇怨,也未尝没想过得遇明主,君臣相得,以期称霸之日。孰料却中途梦碎,焉能不恨!
“唯有如此演绎,才配得上宁肯身异处也要死后看到吴王灭国的伍子胥!”
————
春茂社的这一场戏,在苏城一炮而红,且不论戏好,光是“商雪袖”这个名字,便已经足以成为戏迷间的谈资。
徐碧箫已经到了安江关,之前为了寻找他一瞥之下的那个身影,他领着秋声社从东到西的折腾,戏自然是没正经唱过几场,刚挂了戏码演了一天的戏,听到了来自苏城的传闻,当下又要南下。
这回花平嘴皮子都磨平了,又鼓动了戏班子里几个有分量的伶人,才把徐碧箫劝了下来。
以花平看来,伶人同名并不少见,班主以前还不是也叫过“小商雪袖”?
何况这是个小戏班子里的老生而已,一来那位商雪袖并不是唱老生的,二来,就算是要挂班,也不至于找个这样的班子,没准就是一个拿来引人注目的噱头而已。
而徐碧箫就要为了这么个噱头再返程,那样还说不上要折腾多久,这样戏班子上上下下且不说是不是能赶得及年前到上京,就算是到了,那戏也是肯定要耽搁排练了。
花平看着徐碧箫,这位少爷简直是油盐不进,只得苦着一张脸道:“班主,您要再这么行事,别说班子里人心都要散了,就算是那位真的是商雪袖,她可也不愿意看见您这样啊!您想过没有,她当初为什么让我交了戏本子给您?”
徐碧箫直眉睖眼的道:“为什么?”
得,这位少爷世人称他耿直,文大人还独独欣赏他这副样子,在花平看来,其实就是个傻。
花平道:“她班子里就有小玉桃,有的东西却没留给小玉桃,因为她对小玉桃尽的是情分,她对您,则是另眼相看,恐怕原本是指着您接明剧青衣行儿的大旗啊!”
花平哪里知道自己这一番连吹带蒙的话,已经是猜中了商雪袖原本的心思!
但话这样一说出来,徐碧箫也有些动容——他的确没多想过……当时,商雪袖“归隐”,他只顾着恼火了!
他还没有和商雪袖正儿八经打次擂台,这个家伙就不告而辞了!
那七场大戏,他也没赶上!
商雪袖都没有请他!
现在回想起来,商雪袖做事那么细腻,而他是有多粗心!到了今天,经过花平的告知他才知道商雪袖的深意啊!
花平看徐碧箫动容,再接再厉的劝道:“就算是按照您猜的,春茂社的商雪袖就是那位,也跑不了是不是?而且您且信我一回,这班子,定然也是前往上京的,年前想着去上京财的戏班子如同过江之鲫,春茂社也不会例外。到时候,您在上京也能见着面儿是不是?”
徐碧箫却不像他那么想。
如果是真的商雪袖,还会再去上京么?
他不知道在后宫生了什么事,但是六爷那封联名折子在前,文大人言语模糊在后,而熹贵妃的死讯通传天下,这些,却是千真万确的。
想到这里,徐碧箫的心灰了一大半儿,是啊,他到底在做什么梦呢……商雪袖已经不在这世间了啊……
而他的这些心思,却无人可诉。
徐碧箫看着眼前的花平,就连这位对戏知之甚多的龙套,都是商雪袖“送”给他的,虽然不了解内情,却全心全意的打理班子、为他着想。
他秋声社里的伶人,也都在等着他带着他们往更高处走,他也知道不能这样任性下去。
徐碧箫只得长长的叹了口气,第一次有了少年初识愁滋味的苦涩。
————
年底将近,一轮高远的明月挂在西塞上方,照着大地上草木枯槁,夜霜覆地。
“姝儿……”盛氏盯着手里的万年历,畏畏缩缩的跟在李玉身后,“能不能……”
李玉不耐烦的瞥了她一眼,道:“休要再提起她。”
他仍然能记起那一晚跪在御书房的地砖上,从地上涌到周身的寒意。
他都不知道当时他是如何回到府中的,只觉得浑浑噩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盛氏送回了盛家。
盛家是世家大族,李玉只提了一句“愚蠢之至,竟敢插手宫闱”,盛家自然懂了。
但是事实上李玉就算是这样做了,也并没有太大作用了。
李玉知道,他只是自己个儿心里有一口恶气出不去而已,也是不想再听这蠢妇在他身边问当晚生的事。
那事情,再也不能多一个人知道。
他还是那个名满天下的霍都李都守,述职之后还是回了霍都,皇上并未多说什么,甚至在他返程前又招他详谈东海口岸事宜,言辞熙熙,极尽关爱。
可一回到霍都,李玉便闻知萧园易主,名花散尽,再想到自家的闺女在宫里已经是名为染病,实则只能囚死宫中的结局,他岂会不懂……皇上这已经是留了情面……
而这一丝情面,在嬉妃薨了以后,也消失殆尽。
李玉从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竟然仍要重回西塞!
盛家在他去往西塞之前将盛氏送了回来,说是已经训教过了,西塞艰苦,他身边总不能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这自然有修好之意,在外人看来,权老将军多年戍边,劳苦功高,是国之重臣,此时李玉能接了权老将军的差事,自是皇上极看中李玉。
其中苦楚,李玉也不能跟外人说!
盛氏的兄长盛一平还道:“若再有违逆丈夫之举,但凭休弃。族内有好女,愿续秦晋。”
言外之意,若是盛氏再扑腾,他爱如何就如何,她和盛家已然无关了,而为了不失掉这门实在的姻亲,他们情愿再送好女以为继室。
这话,是当着盛氏的面儿说的。
所以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盛氏的表现非常的温顺,甚至近乎呆愣。
李玉对此已经很满意了……只要不要再愚蠢坏事,哪怕是个傻子他也认了。
只是今日再听到盛氏发声提及“姝儿”,他心中难免不喜。
他知道盛氏在想什么……那一年,他也是年关刚过,进京述职……
窗外大雪纷飞,饶是屋内尽可能的摆了火盆,也仍是感到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一丝丝的钻到骨头缝里。
他呵了一口气,继续沾了浓墨,头也不抬,一笔笔的在折子上写着东西,道:“皇上今年没召我进京述职,”他笔尖停顿了一下:“你就当姝儿不在人世了吧。”
盛氏便轻声的呜咽起来。
李玉皱了皱眉头,“啪”的一下扔了笔。
盛氏吓的一哆嗦。
李玉凌厉的眼风扫了过去,一字字的道:“好好把承儿教好。他生母已经没了,你就是承儿的母亲。”
他站起身来走到盛氏前面,盛氏顿时被他的身影笼罩在黑暗中。
“我自来到西塞,身边儿只有你一个人,若你能生,早就有了。你总不会想要我因为嫡子的缘故,去另外求取盛家的闺秀吧?”
若是以往的盛氏,恐怕已经怒冲了头脑回嘴了,可当时她兄长说的话,还在耳畔。
她眼泪唰唰的流了下来,道:“我会将承儿当亲生儿子看待……我们两个,也只剩他一个了。”她再也不敢提进了宫、现如今在婉妃的位置上“养病”的姝儿。
她说的凄凉,李玉浑身那股怒冲冲的、阴郁的劲头顿时泄了下去,竟是只有满心苍凉——他李玉,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际遇?
人生的波浪起伏,竟只是缘起于当年那出《西厢记》的一念,想想也觉得荒谬,可这却是真的……
————
萧迁并不在陕州,而是在西塞。
萧迁携着赛观音在押解差役的“护送”下,一路往西北而行。
原先旨意上也是说着去北地,可半途却又折向西边儿,不用想,也知道是怀远侯府到底舍不得他去北地,不知道使了什么样的法子——只是皇上怨念深重,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将他从流徙北地改往西塞。
此刻萧迁正在病榻之上。
自打听闻熹贵妃的死讯,他便日益萎顿起来。
屋中药香弥漫,萧迁是个讲究的人,即使是病中,也极是注重容仪,只是因为染病人愈发的清癯。
他也不在床上喝药,赛观音端了药,放在了桌子上,这才扶了他下床。
因为她腿脚不便,这样的搀扶其实只是虚虚的扶着而已,萧迁并不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赛观音身上,每次都是勉力自行走到桌边。
萧迁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心病而已。
赛观音仍然眉目舒展,从不在他面前露出悲悲戚戚或者伤心难过的神色来,哪怕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正因如此,他益发觉得心中的这股哀恸无人可诉。
他知道,若他说出来,赛观音一定会面容平静、语音安详的安慰他,替他纾解心中抑郁,也会温婉的劝慰他:他做的够多了。
是的,他尽了力……可这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萧迁端起了药碗,正要饮下这几乎不起作用的汤药,就听外面有人敲门,他便放下碗道:“你坐着,我去看看。”
他是流徙至此,已经打通了关节不需要去做劳役,但也不好再雇佣仆役太过惹眼。虽然二人过了那么多年使奴唤婢的日子,到此时此地也不得不样样儿亲力亲为。
赛观音看着那碗药,这一有人来,药恐怕就要放凉了,不由得在萧迁的身后轻皱了眉头,仍是起身端了药碗,刚要拿到炉子上煨着,见萧迁已经回身进了屋,道:“只是送信的,你放下吧。”
赛观音便回身到书案那边拿了剪刀,说是书案,也不过是个请当地的木匠简单订好的小案几,也没有以往那种镶金嵌玉的拆信刀,只有这把平日里赛观音试着补衣服的剪子。
萧迁便仔细看了日期,轻皱了眉头——这两封信,不过前后差了一天而已。
他细细剪开了第一个信封,抽了信瓤出来,回身看着赛观音,露出了笑意道:“是戏园子的信,老板娘,过来一起看。”
他鲜少有这样调笑的时候,赛观音怎么会不知道他也已经很努力的在平复商雪袖亡后的伤痛给自己看?
她也笑了笑,轻嗔道:“老爷的产业我哪里敢染指?”虽然这样说,还是偎在了萧迁的身侧,萧迁轻轻揽着她。
随着一行行入目,他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赛观音反而觉得这是好事,现如今,哪怕有一件事能吸引了六爷的注意力、不要让他总去想商雪袖的死,就是好的。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大家想六爷了没^_^。感谢凤舞九天的招财金猪、桃花扇、平安符x2~~t
萧迁道:“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老生,我竟然不知道。”
赛观音修长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萧迁的额头,道:“六爷自大的脾气一点都没变,曲部之大,伶人之多,难不成六爷都尽掌心中?”
萧迁微笑道:“我是在想,这样的老生,不该这样晚成名,除非他之前一直不登台,只等着一鸣惊人——但是你也知道这实在太难……”
说到此,他眼神微黯。
赛观音晓得他又想起了商雪袖。
商雪袖可不就是蛰伏在萧园三年,然后才一鸣惊人的么?
她将手覆在萧迁的手上,轻声道:“这样也好。六爷,自从邬奇弦归隐,其实能撑起来的老生反而不多了,余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看样子,这又是个奇才。”
萧迁点点头,嘴角露出笑意,故作轻松的道:“来看看第二封写什么,总算有些不一样的了,不然每次都只是例行报给我账目,我也看腻了。这起子戏园子老板,早就染了满身的铜臭,能有个在戏上面打动他们的角儿不容易。”
赛观音便拿过了剪刀,沿着信封边儿,仔细的剪了一个小口,才将半片儿刀刃透了进去,从信封口上剪开,又放下了剪子,抽了信瓤出来,交到萧迁手上。
萧迁含着笑看她做这样一套动作,就如同演《拾玉镯》那会儿用剪子似的,手上一点儿都没变过,仍是美好俏丽,带着一股子戏里的韵律感,只是因为这些时间的操劳,手上已经不那么细滑,有了细细的皱纹和薄茧。
萧迁鼻子突然泛起了酸意,展开了信纸,这封信比之前的多了几页,赛观音心里边儿也是好奇,仍是凑在他身边一同观瞧。
只是那张拿在萧迁手中的信纸,却轻轻的抖了起来,最后达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萧迁将那信重重的压在桌上,却不小心碰到了药碗,他便猛地一挥,在那药碗即将倾倒之前把它甩到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刺裂声。
他舒了口气,看到那药汁一滴都没有洒到信上,这才回眸看着赛观音。
萧迁眼中神彩斐然。
他仿佛整个人活了过来一样,连声音都变得清朗起来。
“郎君啊,
非是我心有怨不续前盟,
非是我记富贵仍念吴宫。
吴越国恩与恨实非一梦,
飘零女身辗转事不由衷。
庆郎君施巧计计不曾落空,
知郎君国恨得报青云志宏。
为宫人也知道朝中风雨多翻涌,
愿郎君宦海里顾自身自珍自重。
奴自学桥边梅自开自绽,
奴自学山间雪自销自融。
此一别勿相见山重水重,
学一个挥袖去江湖无踪。”
赛观音从来都知道他才学极高,对戏上的天份和领悟更是不得了,而今他目光熠熠,嘴角含了真切的笑意,只看了一遍的信,却能将上面的唱词一字不差的说将出来。
这并不只是才华使然。
这信与前一封信是一人所写,自苏城荣升社寄出。
《吴宫恨》这出戏,赛观音还记得曾在商雪袖独自挑班出去那一年写回来的信中提过,是在苏城首唱,而这出戏最终大成,却是在南郡。
在南郡得的那四扇画屏随着商雪袖一起到了萧园,就放在莺园中。
她和六爷都看过,也记得六爷当时绕着画屏转了几圈,啧啧赞慕,他道:“世间隐藏的高人多,这出戏,我的见解不及此人。”
六爷还让商雪袖细细揣摩最后一幅……赛观音看着此刻神情兴奋的萧迁,他的高兴,却不是因为这出戏终于有了更高妙的结尾,而是……商雪袖。
商雪袖十有*还活着。
并不是因为这封信上面白纸黑字的写明白了,前封信中提到过的那位极高明的老生,名字就巧合的叫了“商雪袖”,而是这样的结局,实在太有六爷的风格。
或者说,实在太有六爷教导下的商雪袖的风格。
萧迁又拿起了信,细细的解释道:“吴宫破而西施出宫,虽然感念范蠡仍有破镜重圆之意,但……”
“但到底还是不愿再在一起了。”赛观音接口道。
“西施决别而去,范蠡黯然辞官而泛五湖,这也算合情合理。”萧迁道:“到这里,这样儿的结局,总算西施是一个人,而非用间的工具了。”
直至深夜,赛观音还能感到萧迁在身侧辗转反侧,一直到窗外微白,才逐渐呼吸转匀,发出了轻微而舒缓的鼻息声。
她静静的睁着眼睛,睡意全无。
萧迁一直以来睡得都不好,以前是因为始终对商雪袖的亡故耿耿于怀——今天却是因为太过意外,他是真的高兴,那种珍宝失而复得的感受,让他同样的无法安睡。
可毕竟他终于在这天色微明之时睡去了,和往常那种即便睡着了也皱着眉头的模样不同,眉目舒展而安详,甚至嘴角都是含着笑意的。
赛观音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又轻声打开了屋门。
过了一会儿,厨房间响起了轻微的噼啪声,那是柴火的声音。
待到天色大白,已经有米粥的香气蔓延进来,萧迁就是在这一阵香气中醒来的。
他长叹了一声,却不是悔恨或者遗憾,而是带了一股轻松和释然。
他下了床,看到一盆水冒着微微的热气放在架子上,上面搭着干净松软的布巾,待到他洁了面,回身便看到赛观音正在桌子上摆放清粥小菜——一如以前的每一个清晨。
她将两双长筷轻轻架在两个粗瓷碗上,展颜笑道:“六爷睡得可好?”
萧迁点点头,坐到桌边。
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他摇头轻笑了一下,赛观音见此,唇边便也绽露了温柔的笑意来。
二人一时无语,等用过饭后,萧迁收拾了碗筷,这才边擦着手边进了屋,道:“我精神好多了,再叫了大夫过来,若无事便不用吃药了。”
赛观音点点头,却将一个不小的包裹放到了桌案之上。
萧迁问询的看着她,道:“这是什么?”
“这是行李啊。”赛观音轻松道:“我都归置好了,六爷,您看了那封信,必是想要回去的吧。上午请了大夫来给六爷看看,若是无事,我再叫车来。”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荣升是六爷的连锁戏楼,哈哈:d。感谢adds的财神钱罐~感谢凤舞九天的平安符~感谢一介微命的月票~大家周末快乐~
♂
甚至在昨夜入睡之前,萧迁想的还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到上京一趟。
那两封信寄到西塞,路上要不少时日,而那个春茂社是要上京赶着万寿节的好辰光的,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上京了。
他不是将自身性命看的极重的人,没有王命回京,极有可能就是个“死”字,皇上对怀远侯府的情义已经消耗殆尽,到时候再也没有人能救他了。
可是他和赛观音,在这北地,就算是活,还能活多少年呢?
他曾想,萧迁之一生,也算快意。
回京,就算是死了,能确认商雪袖还活着,也不遗憾了。
而今,在这个早晨,在这个西塞的普通民居中,他对着赛观音,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一个“好”字来。
他拉着赛观音的手,道:“你先坐下。”
赛观音有些不能明了的坐了下来,就感到萧迁的双手细细的摩挲着自己的脸,他的脸也靠近了过来,不过片刻,他的额头便贴上了自己的额头。
他轻声道:“观音啊。我不去,我们不去。”
赛观音眨了眨眼睛,眼睛湿润了起来,道:“为什么,六爷,我知道你看了那两封信,心都已经飞离了这里,恨不能一时去亲眼确认……”
萧迁的额头离了赛观音,可手却没放开,他看着赛观音摇摇头道:“我不用亲眼确认,我能保证,那就是商雪袖。我不去,是为了她好。”
赛观音怔怔的看着萧迁,心中滋味莫名。
“她的事,因为与我有关,所以惹了皇上的猜忌,原本就说不清道不明……我虽然庆幸当初她不曾以商雪袖的名字入宫,但她既然敢这样挂出来,定然也是有风险的。”
萧迁皱了眉头:“一旦,这名字再度传到那位的耳中……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因此,我不能再出现在她身边。”
赛观音想问萧迁只这样是否甘心,可萧迁又接着道:“莫问我是不是甘心……我不甘心,可那又怎样?”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不甘或者遗憾之意,他总是能猜出她心中所想,赛观音思忖着,又道:“可……”她无论有多么不想承认,可萧迁那种起死回生的神采都在告诉她,这是因为商雪袖。
“可,”赛观音面容再无法平和,道:“六爷……商雪袖,让你活了过来。”
萧迁知道,她说的并不是宫中那次以命换命,而是得知商雪袖还在世上的消息,让他重又有了些生机。
一日之间,于他而言,也仿佛自己从槁木变成了复燃的火。
萧迁道:“那你怎么忍心让我去送死?我回了上京,说不定就没命了。”
他的声音中带了玩笑之意,可下一瞬却凝重了起来,他认真凝视着赛观音的双眸,那眼旁皱纹浅浅的,他道:“观音啊,你说商雪袖让我活了过来,这话我不会否认,也不该否认。”
“但是,你于我而言,却是失却了就会让我死掉的人。”
————
此时的上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且不论这会儿也是各地官员带着家眷进京述职的时候,临近年关,上京的公侯府第、富贵人家下的各处掌柜、庄子里管事儿的也是在这个年尾将到的时候押着出产的果蔬牛羊送到上京来。
各处货仓、茶楼饭馆儿、酒楼客栈的生意比平时多上了五成不止!
更不要说看准了机会这会儿来上京发财的各路行商、杂耍班子、戏班子……饶是上京里面儿戏园算多的,比起百十来个进京的戏班子,除了其中十来个大班子有固定的地方,其他戏园竟是要排着队候着!那也不一定能等到!
春茂社在苏城的荣升社连演了数天,又沿着水路一路北上,除了大大小小的折子戏,还有商雪袖压箱底的三出戏,《吴宫恨》、《琵琶记》和《长生殿》。
原本就没有班子能将这几出戏演的原汁原味,而今燕春来竟是最酷肖当年商雪袖的一个女伶!
因此燕春来名声大噪,而更加神秘的却是头牌老生“商雪袖”,因老生扮相更为不易看出本来面目,而商雪袖又从不出来应酬人,所以更加引人议论、遐想。
已经有不少人将春茂社这一路和若干年前的新音社北上之行并提!
楚建辞安顿好了春茂社的住所,皱着眉头,上京这会儿生意好做,可是日常花销也大,光是这么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小客栈,一间客房也涨到了五钱银子一天!
这还不含吃住!
若是找不到戏园子挂牌,可真的撑不下去多久!
倒是有小戏园子听了春茂社的名字,是愿意招揽过来坐馆的,可是楚建辞不甘心。
楚建辞知道,就春茂社来说,根基、班子的伶人都不那么强大,还是不够和那些大戏班子相比,可他不甘心的是,春茂社现在有了商雪袖,还有了她亲自调教的燕春来,要人有人,要本子有本子,真的挂在小戏园子里,实在是委屈了商雪袖。
商雪袖并不知道他这样烦恼,她在画画。
她想起来岳麒和岳麟两位师父。
从南郡那时,她再也没有和两位师父有过联系……进宫以后,就更不要说了。但这一笔一划的技法,曾经是他们手把手的教会她。
她在深宫里这两年,根本不知外面情势,后来也是辗转各地,带着木鱼儿,两个人常常衣食不保,更是没有心情关注这些。
直到跟着春茂社一路往上京走,才慢慢知道,新音社,早已沉寂多年——那日送了玉桃儿出宫,她也隐约想过,以小玉桃这样的性子,恐怕新音社走不久远,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那些曾共为明剧的推行筹谋、彻夜修改剧本声腔的人,都不知所终了。
她停了笔,木鱼儿正支着腮帮子呆呆的看着她的画,又伸了重新长胖了的手指,想要碰画上的虫儿。
商雪袖本来是画着玩的,也不在意上面的颜料干了没,只是怜爱的看着木鱼儿。
一回到上京,她就带着木鱼儿去了东郊那一片儿。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筑梦阁的老板娘的平安符~感谢凤舞九天的平安符~感谢姚霁珊大大的月票:)
♂
因为平日老庙儿和周围街坊关系还好,所以人没了,穷街坊还凑了钱,在城隍庙的后头立了一个小小的墓碑。
街坊们见到了木鱼儿,几乎不敢认。
木鱼儿个子长高了不少,衣着被商雪袖打理的干净体面,因为跟着商雪袖见过不少世面,就连说话都和以前不同。
直至木鱼儿开口喊了里长的名字,大家伙儿才围了上去,七嘴八舌的问个不停。
商雪袖只远远的站着,看到木鱼儿不时向她望来,又向街坊邻居解释着什么。
众人看着她的目光情不自禁的带了几丝敬畏——竟是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来,她原本就是被他们玩笑着和老庙儿凑成一家子的那个疯婆子。
木鱼儿对着他们一谢再谢,又拿了商雪袖早先备给他的银钱交给了里长,仰着头说了几句,这才跟着商雪袖到老庙儿的坟前祭拜了一番,才回到了客栈。
此时商雪袖看着木鱼儿手上沾了没干的颜料,也不在意那画面上的虫儿抹花了没有,只拉了他去洗手。
虽然木鱼儿回来就没有再哭过,但商雪袖知道这孩子心中是极为难过的,好几天里,说的都是老庙儿。
老庙儿临死前,一口血接着一口血的吐,旁人再热心,也不敢近身了照顾,就算埋人,也是花钱请了人埋的。
她眼中漾着柔和的光,轻轻拿了布巾擦着木鱼儿的手道:“那庙里已经换了旁的庙祝,我已经留了银两,托他平日里帮忙拔拔草,年节里买些纸钱香烛祭拜……等你长大了,每年都可以回来看看。”
木鱼儿点点头,看着商雪袖,眼中孺慕之色更浓,正要说些什么,听外面有人敲门,便跑过去开门。
楚建辞正站在门口,向里张望道:“木鱼儿,你姑姑可在吗?”
商雪袖便卷起了画卷,道:“楚班主,您请进来。”
楚建辞想了想,进了屋子,道:“商娘子,我帮您收拾收拾东西,戏馆子已经订好了,我们这就过去。”
商雪袖有些讶异,看楚建辞正到了桌案处,要替她收拾文墨,便收回了原本想问是什么戏馆的话,急忙道:“东西不多,楚班主放那就好,我自己来。”
楚建辞停了手,有些讪讪的道:“若有需要,商娘子开口便是。”
商雪袖摇摇头,道:“不过些许小物件,有我和木鱼儿两个拾掇足够了。是什么戏园子?楚班主之前犹豫了许久也没定一个,今天是……”
“是荣升。”
楚建辞因为不甘心,所以往各大戏园子都投了贴子,不过内心也知道基本是没太大希望的,只是试试看罢了。
不曾想荣升下午就回了帖,还来了人。
一聊起来,他才知道是苏城荣升的老板早早就寄了信过来,提及春茂社不可小觑,若有可能,一定请来坐馆!
楚建辞意外之余,也有些感慨,难怪荣升开了一家又一家,这些个掌柜的,能不为其他大戏班子的名声所迷,不光眼光着实毒辣,看来底子也极厚。
他这三个字说出口,商雪袖有些发怔。
人生际遇实在是奇妙,如同多年前带了新音社进了上京,踌躇满志之时,她也是选了荣升……她喃喃道:“荣升,还是刘老板么?”
商雪袖看着楚建辞露出不解之色,解释道:“我几年前来上京,便是在荣升演的首场。”
她笑了笑:“这真是难得的缘分。”
楚建辞恍然明了。
原本他得了消息,通知了全班以后没什么事,想帮商雪袖整理行装来着。
可商雪袖却不曾接收过他的好意,一次都没有过。
楚建辞只得拱拱手道:“既然如此,再过半个时辰马车到客栈门口,到时候商娘子过来便是。”
商雪袖合拢了房门,木鱼儿已经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衣物来,他的东西少,不过一会儿便打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又去拿了桌案上的笔墨砚台仔仔细细的冲洗擦拭干净,这会儿商雪袖已经将自己的衣物也装好了。
她没有自己的行头,一切都是春茂社出的,所以东西也简单,看到木鱼儿递过来的东西,笑着摸摸他的头道:“木鱼儿真能干。”
等二人出了客栈,又有班子里的人陆续出来,见到商雪袖无不是纷纷恭敬道:“商先生。”
楚建辞侧了身子请道:“马车备好了,商先生请上车吧。”
商雪袖并不谦词,点点头便拉着木鱼儿上了车,车行辘辘,不多时就停在了荣升门口。
大家伙儿安顿好了之后,便要商量,这至关重要的头一场演什么戏了。
现在班子里大多数时候已经是商雪袖来定戏码,她沉吟良久,道:“上京这个时节,不需要每晚都挂戏,我们的戏足够富余,打炮戏和后继的戏挑些惯演的上就是了。只是荣升既然看得起春茂社,我们为己为人,都不能出差错。”
燕春来第一个打了保票道:“师父,我不会出错的。”
商雪袖淡淡的扫了她一眼,道:“光不出错远远不够。”
燕春来吐了舌头,没敢再插话。
商雪袖又道:“打炮戏固然重要,我却不担心。我们来上京是冲着万寿节来的。”
楚建辞放下茶盏,那茶水滚烫,一时入不得口,他道:“这两年都不曾招戏班子进宫。”
因为商雪袖一直敬卢松茂为师,所以他还坐在商雪袖的上首,也是摇摇头道:“就算是今年破例,春茂社还比不得镜鉴班、秋声社、鸣凤班那些个班子。”
商雪袖转头看着楚建辞,十分笃定的道:“不出意外,春茂社一定能唱响。一旦今年宫中宣召,咱们不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她的手指紧紧的握在椅子扶手上,思忖了一会儿,道:“我要给燕春来写出吉利的新戏。”
听到这句,燕春来再度兴奋起来,眼睛亮亮的看着商雪袖,恨不得立刻腻到商雪袖身边儿去。
商雪袖只对着楚建辞道:“当年新音社,一次宫内赏赐,一次入宫献演,声名暴起,那是演好多少出戏都及不上的助力,若有机会,春茂社应当借机扬名。”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雪袖重回上京了哦:)
作品本身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本站均不负任何责任。
网站版权所有:小七中文网-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