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帝衣戏旦
听说,如果奔跑的速度超过了光,时空就会倒流。
那么是不是我跑得足够快,就能回到过去拥抱你?
这世间,谁敢言不败?
而修行的极致,是否都只剩无尽的孤寂?
万古诸天的彼岸,可曾记得还有人在痴痴等你归来?
一场梦,能够做多久?
心跳,还能持续多久?
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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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剑光撕裂撕裂了万古长空,威能之盛,诸天震颤。
剑光所及之处,无数的星辰在刹那爆炸陨落,如同烟火绽放,短暂而凄美。
诸天开辟,诸界溃灭。
此际,一艘巨大的三层古船从时空洪流里出现,拖曳着无穷的流光,疯狂冲撞而来。
那一剑,紧随其后,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它彻底吞噬。
瞬息之间,又有无数的星辰湮灭,这样天地开阖,乾坤崩溃的场面,太震撼,太可怕,让人以为是诸天末日的到来,生出无尽的绝望。
躲不过了,那一剑威势太强,已经超脱了这个时空的极限,万古以来,从未有人达到这样的境界,哪怕有造化方舟这样的神器,依旧难逃厄运,哪怕方舟之上的两人,都已经踏足那个无敌领域,也依旧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太强大了,强大到就连诸天法则都要避退!
故此,万界连同他们的命运,都已经走到了尽头,已经没有人能够拯救他们了,谁也不能!
有人在怒吼,他身材臃肿,身上罗衣如同星河璀璨,用尽力气在操纵方舟,想要杀出一条生路来,但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身后那沉重到让人窒息的杀机,绝望,怒吼,他想要冲出去与他决一死战,可连这都成了一种奢望,因为一旦停下来,谁都要死。
阿青来不了了,谁也救不了我们,我答应过他,舍我一身横肉,也要护着你!
胖子在怒吼,然而,下一刻,他毛骨悚然,冰冷的剑气已经快触碰到他的肌体,有种要四分五裂感觉,他骇然回首,剑光还未斩至,但至高无上的剑气已经穿透方舟的保护,伤到了他的肉身!
走!
胖子身上罗衣绽放无尽星光,方舟内发出一阵刺耳的撕裂声,消失在原地,打破星空,刹那间出现在宇宙尽头。
然而下一刻,他浑身汗毛炸起,再次感受了死亡的逼近。
嗤!
造化方舟上的光罩被挤压变形,无尽的剑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彻骨的寒意笼罩在他心头!
他身上的罗衣出现了一道道血口裂痕,有鲜血溢出。
他长啸一声,极力挣脱,浑身法力燃烧,想要拼出一条活路。
但是谁能告诉他,活路在哪里?!
他眼中有血泪流淌,想大吼阿青你在哪里?
他的身后,船头还站着一位妙龄女子,一袭白衣洗尽铅尘,是那样的风华绝伦,倾国倾城。
她安静的站在船头,看着身后无数的星辰碰撞、陨落,脸色平静依旧,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古今,看到天地的尽头。
然而下一刻,她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忽然有了一丝波动,如同深潭里的秋水,荡起了一阵涟漪。
她喃喃道:杜师成功了。
胖子闻言身子一震,脸色露出惊喜的神色,问道:什么!?成功了?!
他喜极而泣,似乎等到了希望,嘶哑说道:太上章回到阿青手中,我们有救了,诸天万界有救了!
然而话音未落,天地间一阵动荡。
星河逆转,时光追溯。
他骤然抬头,看见有人沿着岁月长河逆流而上,追溯到无数个光年之前,来到那个年代。
是那柄剑的主人!他循着杜师的足迹,回到了过去!
隔着亿万星空。
他要在从源头灭杀一切!
胖子浑身忍不住颤栗起来,是惊慌更是愤怒,仿佛一切努力的意义都化为了泡影,没有人可以阻拦,他看见杜师的分身已经彻底陨落,还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少年,即将死于那恐怖的手掌之下!
为什么!
我不甘心啊!!!
胖子大喊大叫,血泪纵横,仿佛看到了结果。
然而,下一刻,岁月长河里,那稚嫩的少年没有死去。
有人出手了,替他挡下了那可怕的手掌。
是她。
不啊!
他惶恐,比自己身死更为难受,因为他觉得辜负了兄弟的信任,没有好好照顾她。
她走出造化方舟,追溯时光,回到了过去,千钧一发之计,拦下了那致命一击!
啊啊啊啊,不要死啊,你们都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胖子操纵着造化方舟,疯狂的往那剑光之上撞去。
他要拼命,以死答谢,那样他才能心安。
忽然,有一道身影出现,在虚空中幻灭,在开天辟地间行走,屹立在时空尽头!
那是一个面容沧桑的男子,与岁月长河里出现那个稚嫩面孔何等神似,他站在那儿,盖世气息流淌,星河为之停滞,时光为之静止。
他挥手间拦下了造化方舟,双目深邃,看着前方,说道:我回来了。
胖子血泪纵横,喃喃道:你为什么才回来啊
你
岁月长河里,传来一声惊怒,仿佛没想到他会出现。
斩!
男子一声喝道,只手遮天,就这么搅动日月星辰,镇压而去。
就算你回来了,又能如何?!星空黑洞中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质问道。
能杀你!男子冷漠回应,然后施展盖世神通。
一道神秘的金色符页骤然飞出,带着万丈豪光,照亮诸天万界。
太上章?!
砰!
星辰爆炸,黑洞湮灭,无穷无尽的能量席卷整个星空。
太过恐怖,那是来自原始的力量,无敌于世,就算是他,也无法阻挡。
虚空中那道身影根本来不及抵挡,便被打得四分五裂,彻底轰杀致死。
她走了,你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胖子看着他,质问道。
男子没有说话,而是抬头看着无尽的虚空。
忽然,他动了,伸手指点远方,神秘金色符页彻底燃烧。
那片星河的尽头,无数星辰开始逆流,形成一道巨大的黑洞漩涡!
你要去哪里?!
胖子追问道。
那道身影再次消失,出现在星河漩涡之中,头也不回道。
找她。
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星河之中,久久未息。
陈丹青能有一个比他脸蛋还俊俏的名字,得益于老酒鬼醉后胡言乱语的一句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可他从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书卷气的名字,再说绕城这样的小地方,八百年难出一个状元郎,总不能就因为他不小心露了手精妙书法,就料定将来能出人头地吧,开什么玩笑?凭自己偷学来的这点学问就想登科及第,让饶城里那些个眼高于顶的落榜老爷们何地自容?只怕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就够淹死自己了吧。
据说老酒鬼醉死在饶州头号勾栏的时候,嘴里还念着的陈丹青的名字,让冒雨赶来替他收尸的陈丹青好生郁闷了一番,除了他生前欠下的一大笔酒钱之外,还有个不知名姓的小姑娘拽着他衣袖,死活要跟着他回去,瞧她年岁尚身子还未长开,不似那老头的相好,再瞧她眼角眉目,也不似那老头的私生女,那又是什么来头?
陈丹青虽是出身微末,但自负在眼力见识上,还是有几分过人之处的,饶城虽但似他这样的穷苦平民,若是不开眼惹了什么惹不起的存在,也活不到今日,所以更要讲究一个眼力见识,用老酒鬼的话来说,这叫审时度势,叫见缝插针。
啧啧,瞧人家读书人说话,就是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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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不懂什么是见缝插针,但往日里看见青楼女子那花枝乱颤的胸脯,便能估摸出那里头藏着几斤几两,这份本事旁人可羡慕不来,可惜他有贼心没贼胆,至今都还是个雏儿,当初被老酒鬼连哄带骗拐去青楼,胡乱灌了一通酒,结果连人家姑娘的床都没爬上去,就醉倒在门外睡过去了,彻底沦为笑谈,可怜他每次领着客人来到青楼后,都要低着头赶紧离去,生怕被人笑话,实在是丢不起那人呐。
只是今儿,明月楼里那些个丫鬟小姐们,没有再取笑他,反倒是一个劲的朝他使眼色,不仅没要酒钱,更有甚者偷偷塞给他几吊钱,看样子是急着送走这尊瘟神,陈丹青好奇她到底做了什么,让这群一向惜财如命的姑娘们,今儿个破例又破财的?
陈丹青知道自家几斤几两,平日里也没少和她们打交道,自问不是这群青楼女子的对手,那更不用说眼前这位了,左右都没商量的余地,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这是陈丹青的职业操守。
他从小没爹没娘,在绕城里靠给人跑腿挣些活命钱,从来都是上顿不接下顿的,当年那场寒冬大雪差点就给冻死在屋头,若不是老酒鬼见他可怜,分他几口酒水暖暖身子,恐怕也活不到今日,对他来说,有恩报恩,才是天经地义。
少年站在庭院角落怔怔出神,然后叹了口气,弓着腰,用破旧的草席裹起老酒鬼的身子,然后往外走去。
外面风急雨骤,打在脸上生疼,陈丹青心道你老酒鬼一生负气,满腹经纶,却也落得这般凄惨下场,亏得还想骗我去考什么科举。
也罢,就当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最后再帮你一把。
少年摇头叹了一口气,忽然瞥见身边的小姑娘盯着自己,愣了愣,心道难道自己脸上开花了不成?刚要伸手摸去,却被她忽然抬手打了一下,可别说,这姑娘人小力气却不这一下打的陈丹青手腕都麻了,少年顿时有些恼怒,问道:你干嘛?
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又盯着陈丹青瞧了片刻,皱眉说道:我看你印堂发黑,只怕是祸事临头,可偏偏被两眉间的精气冲散不少,奇了怪了,难道有高人替你点过天宫?
陈丹青哪懂什么天宫,没好气道:你还会学人看相?高人没有,倒是这老酒鬼喜欢拿筷子沾些酒水,点着我额头说什么孺子可教也,莫不成他就是你说的高人?
小姑娘仿佛没听出他口气里的不满,蹙起眉头,喃喃说道:原来是他。
什么?陈丹青疑惑道,只觉得眼前这丫头神神叨叨,有些奇怪。
她摇了摇头,说道:走吧。
陈丹青愣了愣,问道:你家是哪里人?等我把老酒鬼入土为安了,再送你回去?
她心不在焉的说道:随你。
陈丹青顿时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丫头的脾气还真是古怪,方才在明月楼缠着说要回去,这会儿偏又不想走了,难怪都说女儿家的心思猜不得,瞧她这一身装扮,衣锦披帛的,想必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就是不知她家大人怎肯让她独自外出的,还偏偏跑去明月楼那样的地方,当真以为这世道太平了不成?
放眼整个中原,莫说饶州这样偏僻的地方,便是被称作繁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大乾京都,暗地里也从不缺逼良为娼的龌蹉勾当,所以陈丹青觉得她还能安然无恙,也亏得是老天保佑。
老酒鬼姓杜,单名一个甫字,祖上是京城人,据说还是三品朝官出身,也不知怎的,到他这里就沦落到卖字为生了,到手的银子多半是用来逛青楼喝花酒,将一帮妓伶视作知己,除此之外,也就陈丹青一个亲友罢了,早前还有人同情他,想雇他去当个私塾先生,偏偏被他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给彻底得罪了,往后就更没人在意他的死活了。
他在城外浣花溪畔有一口茅屋,这几日恰逢阴雨,连夜不息,茅屋几近坍圮,不得已才躲到城里去,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陈丹青对他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无奈,这年头离乱人不如太平犬,能醉死在女人肚皮上也算是一桩幸事,总好过死于流寇之手或是莫名其妙被官家砍了脑袋,至少还有人来替他收尸,而对陈丹青来说,见惯了生死也就没有多少感慨可言,活着的人未必好过死了的人,只是先来后到罢了。
抱着草席走在路上,遇着的行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死人到底不是件吉利的事,陈丹青见怪不怪了,但抬头看身边这位小姑娘神色平静,竟也丝毫不避讳,倒是让他有些奇怪了,当然他也不会去问些什么,只是随口说道:怎么称呼?
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倒是陈丹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顿了顿说道:我叫陈丹青。
小姑娘蹙起眉头,像是回忆了很久,才缓缓说出两个字。
海棠。
名为海棠的姑娘约莫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只是性格太过冷僻,言行沉稳倒更像是一个大人,至少陈丹青已经不再把她当作寻常人家的小姑娘了,你见过寻常人家的姑娘能够面不改色的将一壶烈酒一饮而尽?然后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那可是老酒鬼平日里都舍不得喝的酒,陈丹青只尝过一次就被呛得眼泪直流,面红体燥的跟生病了似得,哪敢像她这样牛嚼牡丹般痛饮而尽的?被彻底震撼了一把的陈丹青没由来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来,以至于还忽略了一处细节,外面风雨如骤,雨水却丝毫没有沾到她身上,在离她还有半寸的地方,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住。
陈丹青抱着老酒鬼出了饶城,身后的海棠姑娘一言不发的跟着,像是在走神,风携雨势吹得人睁不开眼,到城外才觉得近来这天气越发诡异起来,按说八月刚过,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可偏偏接连几场暴雨,连浣花溪里的水都给涨过了河岸,淹没了不少田土,等到了那儿,隔着溪水望去,才发现茅屋已经彻底坍圮,茅草被秋风卷起,撒落水中,挂在树上,随处可见,说不出的凄凉。
得,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这杜老头生前也不知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竟是连最后这口破屋都给收了回去,陈丹青不禁暗自腹诽道。
古人讲究入土为安,陈丹青觉得人死如灯灭,哪里有什么安与不安的可讲究的,若不是杜老头走的太仓促,连半句遗言都没留下,陈丹青还真想问问他,人死之前是怎么个感觉,是不是害怕,黄泉路上又是怎样的光景,会不会有孟婆汤。
毫无疑问,杜老头一定会赏他一个白眼,然后告诉他,自己死一个瞧瞧,不就清楚了。
海棠看他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轻蹙眉头,大概是没看懂,喂的一声,将他从思绪里叫醒,然后问道:你到底开心还是难过?
陈丹青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要你管。
小姑娘头也不回,赏了他两个字:白痴。
陈丹青觉得她不仅脾气古怪,说起话来也是气死人不偿命,好歹也算半个熟人了,怎么就不留半点情面?
好吧,咱是厚道人,小人不记大人过,暂且放你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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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
然后从远处找来块还算整齐的石板,在凿子在上面雕出一行字来。
吾友杜甫之墓。
字迹苍虬有劲,铁画银钩,起势磅礴而收尾利落,端得是大家之作,便是以海棠这样眼高于顶的性子,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轻声说了一句浪费了一手好字,这话落在陈丹青耳中,差点没把他给噎死。
得,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不知哪里得罪这位姑娘,反倒成了仇人眼里一无是处了。
等收拾好一切,已是黄昏时分,暮雨潇潇,陈丹青这才想起问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哪知海棠摇了摇头,抬头看着天空,轻声说道:快了吧。
陈丹青微微一愣,问道:什么快了?
海棠小姑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陈丹青不明就里,刚要开口说话,忽然觉得一阵地动山摇。
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浣花溪上,骤然兴起一道巨大的漩涡,愈演愈烈,紧接着平地起龙卷,卷起磅礴的水汽,直插云霄。
水花溅落一身,陈丹青呆立原地,浑然不知,仿佛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到了。
那是什么?!陈丹青望着远处的天地异象,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体不听使唤的颤栗起来,艰难转头,看向海棠,涩声问道。
反观小姑娘却是一脸平静,仅是眉头微微蹙起,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他面前,低声说道:站稳了。
远处动静太大,听不清话语,陈丹青啊了一声,刚要说话,忽然感觉一阵狂风袭来,吹得衣袍飒飒鼓动,整个人如同浮萍一般,勉强睁眼看去,霎时脸色大变,只见那白色水柱霍然幻化出一道巨大的水龙,朝着两人所在的地方,张牙舞爪而来!
陈丹青觉得胸口一阵窒息,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都怪这丫头乌鸦嘴,说什么印堂发黑,这下怕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忽然他看到一道娇小身影挡在在身前,微微一愣,身体里不知哪里涌出一道力气,怒吼一声小心,然后扑倒她往一旁滚去。
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原本老酒鬼所在的坟茔已经被炸平,留下光秃秃的地面,下面却不见任何东西。
陈丹青吃痛一声,忍不住呻吟出来,感觉背后火辣辣的一片,被那余波所伤,所幸并不致命。
忽然感觉怀里有动静,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看去,发现名为海棠的小姑娘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依稀可以听到一个滚字,然后陈丹青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身子如同炮弹般抛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噗通一声掉进河水里。
梅开二度的陈丹青觉得自己都快被折腾死了,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心道难怪老酒鬼常念叨什么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如今看来,这话着实不假。
没去想那小姑娘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陈丹青从水里狼狈爬出来以后,立刻被眼前的场面所震撼到了,原本荒草遍地的位置,如今却寸草不留。
少年大吃所惊,急忙跑了过去,却发现原本那座坟丘,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留半点痕迹!
这是陈丹青已经乱了心神,站在原地喃喃自语,今日所遇之事,尽是如此匪夷所思,让人难以接受。
绕城只是大乾边境的一处小地方,这里最大的官,不过是青天衙门里的那尊县令,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陈丹青一介布衣,往日里能接触最多的也就是这些刁民,刀剑棍棒之类的打斗并不常见,见过穷凶极恶的不过是衙门里通缉的江洋大盗,无非抢了谁家钱财割了谁人脑袋,至于那些传说中云里雾里的神仙故事,大多是茶馆酒肆里那些个说书先生挣敛银两的手段,当不得真,而亲眼见证了方才那番天地异象,终于相信,有些东西,当真如神异志怪写的那样匪夷所思。
陈丹青愣神的时候,海棠小姑娘已经悄然来到他身边,看着那处光秃秃的坟地,眉头微蹙,说道:潜龙于野。
少年转头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口中的潜龙于野到底是什么意思,刚要说话,却听她继续说道:原来那条河只是阵眼所在,真正的龙脉却在脚下。
说完,她抬起头来,问道:这处墓地,是他自己选的?
陈丹青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早前他曾说过,若是将来老死家中,一定要将他葬在此处。
海棠嗯了一声,点头道:那就是了,此处为龙眼,一旦阵法启动,便会自行毁掉龙眼,整个秘藏就会沉到地底,无处可寻。
陈丹青疑惑问道:什么龙眼,什么秘藏。
海棠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说道:知道太多,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陈丹青心道我还懒得知道呢。
谁知她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话锋一转,说道:当然,既然你已经参与其中,便没有置身事外的机会了。
陈丹青小声嘀咕道:甭说的这么玄乎,我也不是吓大的,就算惹不起,那还躲不起吗?
海棠不再说话,而是抬头看着大地,陷入沉思。
忽然她来到陈丹青身前,目光落在他眉心之上,仔细看了片刻,说道:原来如此。
陈丹青被她一脸认真的表情给吓到了,觉得自己都有些大惊小怪了,说道:又怎么了
海棠却没有解释,而是说道:走吧。
陈丹青愣了愣,问道:去哪里?
她头也不回道:回家。
陈丹青问道:你家在哪里?
小姑娘道:你家。
陈丹青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啊?
海棠这次连理都懒得理他了,径直往远处走去。
陈丹青跟在她后面,远远问道:去我家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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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一路旁敲侧击,也不曾打听到她的来历,对上这姑娘油盐不进的性子,任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依旧深感无力。
倒不能怪陈丹青怀疑,瞧她这身装扮非富即贵,再落魄也不至于无处可去,只要报上家门,绕城里有大把的人愿意双手奉上银钱和住处,可偏偏她要跟着自己回去,这就让人有些看不懂了。
陈丹青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再说以她的脾气,当初是为了救她才扑过去,却被她一脚踹进了浣花溪里,这要是共处一室,岂不是要活剥了自己?
陈丹青带着满肚子疑惑回到了自个小窝,那是一个毗邻马厩的小柴房,空间算不上大,但好在还算干净,主家是一位秀才老爷,据说是因为得罪了当地乡绅,才举家搬去了锦官城,空出来的宅子辗转卖出去了几人,最后也不知花落谁家,反正这事到后来不了了之,倒是便宜了陈丹青能捡到这么一处容身之所,虽是简陋了点,但总好过冻死在外面。
不过陈丹青也知道,以这位海棠姑娘的出身,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来过这样的下等地方,以至于她刚进来的时候,眉头已经蹙起,万年不变的表情总算有了一点变化。
抬头看去,只见柴房的角落里架着一张简陋的床板,上面铺着一条缝缝补补的单薄被褥,床头的小板凳上摆放着一盏油灯,不远处晾着几件的衣服,说来简陋,可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陈丹青脸上微微红烫,大概是觉得有些难为情,笨手笨脚的叠好被褥,然后干咳两声。
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留你而是这儿实在太过简陋,你若打算多待几日,我便带你去外面找个客栈住下,至于银两,我这里还有些
海棠姑娘面无表情的说道:不用了。
陈丹青暗暗松了口气,大概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想要解释什么,却听见她说道:今晚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陈丹青下意识点了点头,忽然才听明白她说的什么,抬头惊讶道:就在这里?
转头看去,一张简陋床板,一条单薄被褥,心道就算我同意,那也要你不介意才行啊。
只是还没等他说出口,海棠姑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袋碎银,扔了过去,说道:去买些饭食回来,不用急,慢慢来,最好顺便打听下,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面孔来县里。
陈丹青接过碎银,顺手掂量了下,只从里面拿出两块来,说道:这些就够了,一份算是饭食钱,一份算是托人办事的例子钱,若是不想待在这里,再添一块碎银,便可以在绕城最好的客栈里睡上一宿
话来没说完,看见小姑娘淡淡的目光投来,陈丹青立刻识趣的闭上嘴,他可不想像上次那样,被一脚踹出门外去。
陈丹青到底是多带了两块碎银出门,不是贪心,而是从那海棠姑娘的言行举止里,可以看出,她完全不在乎那些碎银,相对而言,她更在乎的是那些消息,这事儿陈丹青可是记在了心里,不就是打探消息嘛,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尤其是在饶城,花点小钱,都能和窑子里的最便宜的姑娘一宿鸳鸯,若是肯花大价钱,便是明月楼里最头牌的姑娘,也有办法趴在她肚皮上做那神仙活儿,更不用说打探个消息了,他在饶城的这些年,干的最多的就是替人跑腿和打探消息,似他这样混迹在市井巷陌里的小人物,才是这个县城里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哪怕是巡捕办案,大多时候也要依仗他们的帮忙。
大乾立朝三百年,在数代皇帝苦心经营之下,已经有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朝中文武共治,两相之下设立三省六部,诸郡之下,又增设道、路、州、县,饶州地处西南,距离乾京足有万里之遥,十足偏僻,对于一辈子没有出过饶州的陈丹青来说,外面的世界,或许只存在于说书先生的奇谈志怪里,有时候他也想去号称繁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乾京看看,是不是像私塾先生说的那样美好,那些当初曾去过乾京的读书人,哪怕再回到饶城,无数年来也不肯忘记那份美好。
只是想要走出饶城,便只能像他们一样,熟读经义而后入京赶考,亦或是参加武试的选拔,但无论是文争还是武试,对陈丹青来说,都无疑是迈不过的天堑,所以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家兄弟身上,就是那位十岁就能和野牛掰角比拼膂力,被老酒鬼一口一个破军将杀赞誉不已的少年,在陈丹青看来,或许只有他才有希望做到以武入试。
那少年名为王破军,和陈丹青同一条巷道里长大,两人情同手足,王破军从小生得虎背熊腰,一身膂力惊人,他娘亲怕他误伤到人,便一直都约束着他,刚巧他性子老实憨厚,向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也好在有陈丹青在身边帮衬着,不至于被人太欺负了去。
他娘亲身子一向不好,长年卧榻不起,如今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眼下王破军也就丢下手头的活计,回家照顾老娘去了,算起来陈丹青也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想着想着,便转身往王家宅子走去。
王家宅子在巷尾拐角的地方,原本他爹还在的时候,家境还算殷实,只是后来一场官司输得四壁徒空,就连性命也没保住,他娘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而眼下他家里的情况,比起孤家寡人的陈丹青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等到了宅子外,隔着老远就闻见一阵刺鼻的药味。
陈丹青敲了敲门,半天以后才咯吱一声打开,走出一个丈八高低、身材魁梧的汉子,只见他低着头,神色有些憔悴,见是陈丹青来了,这才有了些精神,低声说道:娘走了。
陈丹青刚掏出银两的手僵在半空,愣了愣,然后抿了抿嘴,苦笑说道:原本打算给婶儿买些药,可惜到底还是晚了,拿着吧,给婶儿好好操办一下,让她风风光光的走。
王破军闻言眼眶一红,霍然跪地,朝他磕了一个头,说道:大恩不言谢,以后我这条命,就是青哥儿的了。
陈丹青急忙扶起他,怒道:你这是干嘛呢?我没爹没娘,婶儿将我当儿子一样看待,你这样,让我如何心安?
王破军起身,闷声说道:娘说过,以后的事,都听青哥儿的。
陈丹青拍了拍他的肩,认真说道:自家兄弟,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操办后事由他自个去了,陈丹青转身往宅子外面走去,心里琢磨着该如何下手,混迹在饶城里那些地痞脚夫,花几文铜钱就能打发去,只是屋子里那位要找的人,恐怕非富即贵,非是他们能接触到了,如此看来,眼下只有一处地方去了。
明月楼。
刚巧还能打份饭食回去,可别说,明月楼号称饶城里天字一号的勾栏,无论是姑娘还是酒食,都当得起这个名头,往日里老酒鬼还在的时候,陈丹青也曾在明月楼里蹭吃过几次,三文钱一碗的面片儿,搁里头便涨了无数倍,但无论卖相还是口感,都让人心服口服,更别逞那些什么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只听名字便让人垂涎三尺,陈丹青寻思着以那姑娘的出身,怕是吃惯了后者,就像城里那些官人老爷们,个个大腹便便,日饮膳食也多是在这里。
明月楼大而奢华,主楼位于街道最繁华的地方,过往的行人川流不息,楼顶那块巨大的招牌十足惹眼,上书明月楼三个滚金大字,字迹潦草狂放,落款一个商字,傲骨嶙峋,据说行书之人便是那尊闻名天下的儒家圣人,名为商春秋,历任三朝阁老,便是如今圣上这般眼高于顶的性子,对他也是敬重有加,用杜老头的话来说就是,春秋八百载文运,此一人独占八斗,余下二斗共与天下读书人分,如此高的评价,从他口里听到很是难得,最少陈丹青没见过他如此夸过别人,都说文人相轻,这事儿抛杜老头身上再平常不过,往日里被他醉酒痛骂过的朝官不算少数,当然,在饶城这样的小地方,你就算把皇帝家都骂个遍,也不见得会怎样。
陈丹青从他口中得知商春秋这个名字后,便一直记在心里,大抵是觉得这个连杜老头都敬佩的人,在他看来,已经算是顶了天的大人物了,只是不明白,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和饶城里一座小小酒楼扯上关系了?还亲赐下墨宝?要知道乾京里有多少豪门贵胄想求其一字而不得,就算是皇帝出面也不见得好使,可偏偏这座酒楼,不仅让他提了字,还大摇大摆的挂在外面,这让京都里那些贵胄知道了,还不给气得吐出血来?
当然,在饶城这样的小地方,管你什么商春秋还是宋春秋,说出来也无人知晓,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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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摇了摇头,抛弃脑中那些古怪想法,目光刚要从那招牌上收回,却忽然身子一顿,停在了原地。
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字在动?
可再看去时,画面如初,哪里有什么变化。
陈丹青心道难道是自己看花了眼?
刚要迈步。
眼光余角瞥过那块招牌,陡然发现那一个商字果然动了动。
仿佛蝌蚪般,每一道比划都拆分下来,缓缓游走。
陈丹青微微张口,脸上写满不可思议的表情。
任谁看到这种场面,都会以为白日见鬼了吧。
可偏偏旁人路过,竟毫无察觉。
难道只有自己能看见?
陈丹青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可能是自己累了。
可等他闭眼再睁眼以后,却发现,那无数的蝌蚪忽然泛起金光,相互纠缠,逐渐变化。
就在陈丹青目瞪口呆中,它们化作无数条细小的游龙,张牙舞爪朝他飞来!
陈丹青不及躲闪,只觉得眉心发出一阵剧痛,忍不住大叫一声,捂住额头,踉跄退后两步,跌坐在地上。
伸开手,上面印着血迹,想到方才那万蚁噬心般的感觉,陈丹青心有余悸,他可以肯定,方才那道金光,是真的想灭杀了他,若不是眉心之上忽然传来一阵清凉之意,化解了那股痛苦,或许陈丹青此刻已经晕死过去了。
到底是谁?是传说中那位儒圣商春秋?
自己与他素昧平生,而这块招牌存在的时候,甚至自己都没出生。
他陈丹青何德何能,让其煞费苦心埋下这番伏笔?
少年自嘲的笑了笑,心道自己还真会胡思乱想,兴许是这几日遇到这样光怪陆离的事多了,不觉有些走神。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叫骂声。
什么狗东西,拦人路上,滚开!
话音刚落,便是一道鞭影破空而来,往陈丹青身上抽去。
一鞭下去,陈丹青身上被抽出一道深深血痕来,吃痛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驾精致华丽的马车停在那里,走出一个气势凌人的中年人来,面容清癯,手握马鞭,冷冷看了眼远处的陈丹青。
只是个马夫就有如此气焰,那这驾马车的主人,又是什么身份?
陈丹青知道,自己这条小命在他们眼中,是真正的一文不值,就算死了,没有人会为自己讨回公道,就算官府,也不会为他得罪这些人,这年头,人命贱如草,每年被抛尸荒野的不在少数,陈丹青不求大富大贵,但也不想枉死,所以他一言不发,忍着痛爬起来,不敢抬头多看一眼,甚至不敢露出半点不满。
谁知,背后再次传来一道破空声,不等他反应过来,左腿传来一阵剧痛,这一鞭抽得他整个人在空中翻了几圈,然后轰然落地,陈丹青满脸是血,甚至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鲜血模糊了视线,余光隐约看到那个马夫朝他走来,举起手中鞭子,似乎要赶尽杀绝。
谁给你胆子,让你走了?
够了。
就在这时,马车里传来一道略微阴柔的声音,淡淡说道:别忘了家里的吩咐,出门在外,不要徒生事端,免得惹出了背后的人,谁也不好收场。
是。
那马夫收鞭,拱手对车厢里的那位行了一礼,然后看都不看远处的陈丹青一眼,头也不回的离去。
垂帘被挑开,车厢里走出一位中年人,面白无须,身着锦缎绸衣,腰佩玉饰,在车夫的搀扶下,缓缓往明月楼里走去。
明月楼外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去扶一把他,陈丹青像是条死狗趴着,一动不动,直到那一对主仆走远,才艰难起身。
饶城里每天都会有人死去,然后被扔到城外,荒野里的群狼仿佛不知疲倦,每到夜来,都会发出饥饿的嚎叫,陈丹青不想成为它们的腹中之物,所以就要用力的活下去,虽然活着的未必好过死去的,但终归还活着,用杜老头的话来说就是,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便是一了百了。陈丹青人穷志短,唯一算得上野心的想法,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也能鲜衣怒马一把,把那些瞧不起他的白眼统统还回去,岂不快哉?当然,这种想法只能在被窝里偷着想想,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
陈丹青扯开一道布条,绑在腿上,勉强包扎了下,然后挣扎着起来,瘸拐着往左侧胡同里挪去。
眼下,正门是甭想进了,若再遇上那双主仆,未必还能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左侧胡同通往明月楼的厨房,往日里很少有外人过来,所以也不用担心被人撞到。
陈丹青咬牙忍痛走去,来到门外,吱呀一声推开门,刚要说话,却见远处有妇人抬头看来,哎呀一声,丢开手中杂物,急忙跑过来扶住他,担心道:怎么回事,是谁把你伤得这么重?!
一不小心牵扯到伤口,陈丹青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脸色煞白说道:婶儿,轻点。
那妇人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大,水桶腰身,陈丹青在她手中跟鸡仔似的,丝毫挣扎不得。
不错,还能说话就好。
见陈丹青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妇人才意识到不对,忽然松开手。
少年身子一软,顿时跌坐在地上。
陈丹青心道没死在那双主仆手里,难道今儿却要死在这里了?
然后,眼前一黑,便彻底没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背后的伤口传来一阵灼烧疼痛的感觉。
别动,忍着点。
身后有人说道,是那妇人的声音。
陈丹青闻言问道:这是哪儿?
切菜的砧板。妇人随口答道。
难怪有肉腥味,陈丹青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巨大的砧板上,不由苦笑一声,说道:婶儿,咱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吗?
妇人没好气说道: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要下这样的死手?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你这条命都没了。
陈丹青苦笑道:贵人眼里,咱就贱命一条,出手哪里顾得上什么轻重。
妇人摇摇头,叹息说道:这几日饶城里不太平,你没事儿也少往外面跑些。
陈丹青点头道:知道了,婶儿。
妇人瞪了他一眼,河东狮吼道:忙什么,老娘还没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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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吓得缩了缩头,说道:你说。
妇人蹙眉说道:那人还真是歹毒,无怨无仇的,却要置人于死地,马鞭上抹了毒,你这伤口若不切开,怕是一辈子都合不上了。
说完,转身往远处走去,一边说道:待会儿忍着点。
陈丹青闻言一愣,转头看去,却看见她提着一把菜刀走了过来,顿时吓得坐了起来,哆嗦道:婶儿,你这是要?
妇人瞪了他一眼,说道:趴好。
说完,将菜刀在炉火上走了一遭,抹干擦净。
陈丹青像是待宰的羔羊趴在砧板上,忍不住问道:婶儿,咱换个小点的成不?你这菜刀,我看着渗得慌
厨房里就这把刀最好使,你要是不乐意,就等着死了以后,送城外喂野狼去。
陈丹青认命了,把心一横,说道:来吧。
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轻点
然后,就是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妇人是饶州本地人,人称柳氏,因为有着一手好厨艺,被明月楼聘来掌管后厨。陈丹青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受她颇多照顾,据杜老头某次酒后吐露,柳氏年轻时是名动饶城的美人,也曾追求过他,不过却被他婉拒了,陈丹青估摸着,这事十有**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是不管如何,柳氏这些年待他视如己出倒是真的。
陈丹青没忘记出来的目的,将海棠姑娘的交待简单说了下。
柳氏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那小姑娘是什么来头?
陈丹青摇了摇头,说道:想必是富贵人家出身,出手阔绰不说,身手也是了得。
柳氏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问道:品貌如何?
陈丹青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道:上上品。
杜老头闲来无事时,将天下女子的品貌分为九等,与那朝堂的九品中正制如出一辙,最上为仙品,其次为凡品,海棠姑娘能得一个上上品的评价,还只是因为年岁尚浅,身子还未长开,若是等她长成,岂不是直追仙品?
明月楼里最水灵的姑娘,在那老酒鬼口中,也只得了个上品的评说,我倒是好奇那位海棠姑娘是何等姿容,能得你上上品的称赞。
说完,看了宁云郎一眼,摇头说道:可惜你这孩子,性子太过老实,这样的女子娶回来,只怕非是好事。
陈丹青干咳两声,赶紧道:没有的事,我哪敢高攀人家。
柳氏眉头一挑,说道:我家青哥儿将来是要出阁入相了,怎么也是别人高攀了你。
陈丹青落荒而逃,临走还不忘提着柳氏替他准备好的饭盒,头也不回说道:婶儿,回头见。
柳氏双手插腰,笑骂一声,轻笑摇头。
然后转身回到了厨房,觉得心情有些好转。这孩子命不好,但心肠却不坏,明明是受了莫大委屈,却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咬牙也不肯喊一声疼,当初老酒鬼将他带来的时候,还是个襁褓里的幼婴,没想到眨眼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可惜当初替他取下名字的那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还记得初见时,那老酒鬼抱着襁褓里婴儿,用毛笔朱砂在他眉心上点了下。
说来也奇怪,原本那天哭哭啼啼的他,却安稳平静的睡着了。
老酒鬼看着他,轻声说道:画龙点睛,是为天眼。
饶城境内,近来越发的波诡云谲,陈丹青就算再不谙世事,也能瞧出些许不同寻常来,且不说家中那位神秘的海棠姑娘,还有方才遭遇的那双气势凌人的主仆,就柳氏所言,明月楼里近日也多出许多新鲜面孔来,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更有甚者,连佛门那些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也相继出现,回来路上,刚好与他擦肩而过。
一场无妄之灾耽搁了太久时间,等陈丹青瘸拐着回到柴房的时候,几近天黑。
海棠姑娘站在门口,看着一瘸一拐走进来的少年,眉头微微挑起,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哀乐,问道:是谁?
陈丹青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苦笑说道:飞来横祸,不碍事的。
海棠姑娘站在门口,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一双柳眉微微竖起,认真问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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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微微一愣,那平静的话语,听在他耳中,异常冰冷,通体生寒,他顿了顿,然后说道:真不碍事的。
她看了陈丹青一眼,然后转身往柴房里走去,说道:进来说话。
陈丹青可以感到,她似乎很生气,只是不善表达情绪罢了。
屋子被人收拾了下,一盏油灯明晃晃的点亮着,陈丹青将手中的饭盒轻轻放在长凳上,然后坐在床边,轻声说道:这是明月楼里的点心,柳婶还给多温了一罐百米粥,你趁热多吃些。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说道:说吧,怎么回事。
陈丹青酝酿措辞。
她只是安静等着,并不打断他的思考。
陈丹青想了想,只是平静说道:无非是冲撞了贵人,然后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到底谁先到来,有时候就连活下去都成了一种侥幸,可悲不可悲?
少女闻言眉头一挑,忽然动手,按住他的肩头,将他背后的衣服撕开,露出那道深可见骨的鞭痕来。
陈丹青吃痛一声,忍不住瞪她一眼,问道:你干嘛?
海棠姑娘看着那道鞭痕,神色微微变化,然后说道:别动。
陈丹青刚要说话,却被她回眸一望给打住,只听她冷冷淡淡道:伤口虽然已经有人替你处理过,但也只是祛毒止血,没个数月的调养,恐怕下不了床,若是你再这样强撑下去,最好的结果就是一辈子卧床不起,你可以当我是危言耸听,但替你刮骨疗伤的那人应该告诉过你,鞭痕之内有余毒在,他既然敢下手,就没考虑过你的死活。
陈丹青听得额头冷汗淋漓,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海棠姑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掀开盖布,顿时一阵浓郁的药香味充斥在屋子里。
陈丹青摇头说道:我知道,可我只是个下人,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不敢再多想。
她将瓷瓶里的粉末轻轻倒在伤口上,说道:那我偏要你多想呢?
陈丹青诧异抬头,却看见她眼含愠色,站起身来,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漠说道:要是还能动,就跟紧我。
陈丹青忽然发现,背后的伤口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却不再疼痛,伸手抹去,骇然发现,原本那深可见骨的鞭痕,竟然已经消失,重新长出新肉来。
方才她给自己敷的是什么药,竟有如此神效?!
陈丹青一个鲤鱼打滚起身,发现不仅是背后,就连胸口那隐隐疼痛的感觉也逐渐消弭,似乎连内伤都刹那间痊愈了。
不等陈丹青觉得奇怪,海棠姑娘已经拉住他的手臂,风驰电掣而去。
陈丹青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仙人凭虚御风。
狂风灌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更不用提说话了。
陈丹青看着周围的楼宇店铺鳞次栉比的节节倒退,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感觉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明月楼外。
海棠姑娘牵着陈丹青站在门外,抬头看着头顶那块巨大的牌匾,平静问道:就是这里?
陈丹青点了点头,不明就里。
海棠姑娘拉着他,大步往酒楼里踏去。
金碧辉煌。
大堂里坐着无数个客人,男女老少,个个衣着锦缎,光鲜无比,此刻正听着帷幕下的姑娘弹琴唱着小曲,饮酒作乐,悠然自得,见有人推门而入,纷纷转头看来,一半面露惊色,一半眉头微皱。
惊艳的是那位二八少女的惊人容貌,竟然不输楼里的当红花魁。
皱眉的是那个衣衫潦倒的落魄少年,如何登得这等大雅之堂的?
陈丹青将所有人神情看在眼里,这一刻,心里出奇的平静。
海棠姑娘眉头微微挑起,似乎不喜欢这种被众人围观的感觉,她转身看向陈丹青,问道:是谁?
陈丹青目光落在远处那双主仆身上,没有说话。
神色平静的海棠姑娘二话不说,伸手虚空一握,远处有人腰上的佩剑骤然飞来,落在她手中。
只见她举起皓腕,猛地抛剑而去,长剑化作一道流光,划破空气,骤然刺向那双主仆!
放肆!
那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坐在酒桌旁,无动于衷,反倒是身边那马夫仆人骤然起身,一声喝道。
砰!
那马夫握紧双拳,骤然打出一道惊人拳罡,与那剑气相互冲撞在一起。
马夫后退两步,骇然抬头。
海棠姑娘不退反进,双手结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镇压而去,招式里带着一缕佛家庄严的气息,让远处围观的云游僧人不禁变色。
身着锦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酒盏,看着大步奔袭而来的少女,一脸惊疑,眯眼说道:好个如来手印,什么时候菩萨观里的绝世武学,都可以传于外人了?
海棠姑娘面无表情,罡气形成一道巨大的佛手,狠狠拍去。
马夫皱眉,双手入袖一抖,一阵磅礴的气机自身上升起,衣袍无风自动,飒飒作响,只见他双脚猛踏地面,脚下青石寸寸龟裂,然后低喝一声,双臂过顶似擎天,与那佛手狠狠撞在一起!
陈丹青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是匹夫的江湖,似海棠这样二八韶华的少女,不该是执红牙板浅吟低唱才对?陈丹青琢磨着她这一拳之力,砸死一头牛大概是没啥问题了,没见那身为马夫的汉子被她一拳砸中,半条腿都陷入地下了?
不仅是陈丹青,所有人都一脸震撼的看着她,大概是没想到女子也能如此霸气。
这座江湖不乏有精彩的女子,无论是江南公孙家舞剑的那位娘子,还是大乾王朝母仪天下的赵皇后,都是名副其实的巾帼不让须眉,但那毕竟只是万中无一,对于寻常人家的女子来说,教夫相子或许才是最终的归宿,所以才有了眼下的这般惊为天人。
海棠揉了揉手腕,转头看向陈丹青,问道:哪只手?
陈丹青愣了愣,下意识说道:右手。
少女欺身而近,居高临下看着那人,说道:你用右手伤人,今日我便废你右手。
话音刚落,不等他反应过来,少女骤然发力,化掌为劈,猛地斩向他的手臂。
只听咔嚓一声响起,少女没有丝毫停留,一脚踩地,倒滑出去。
便在这时,马夫脸色狰狞,张口吐血,竟然化作一道血剑,笔直刺向前方,若不是海棠及时躲开,那血剑必然要从她心口贯穿而过!
腹化霜雪为刀剑,看来你的功夫已经练到内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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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摇了摇头,冷漠说道:可惜还是弱了点。
那马夫脸色苍白,双眼紧盯着她,忽然瞳孔一缩,像是看出了什么,骇然说道:武入先天!原来你已经迈入先天境界!
海棠脸色平静,不置可否。
他惨笑一声,喃喃说道:难怪你能感应杀招,原来已经悟出了此中真义。
说完,脖子一歪,晕了过去。
而他身后,那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面色如旧的坐在椅子上,浅浅斟了口酒水,然后抬头看了眼海棠,问道:你是谁?
海棠姑娘面无表情,拉着陈丹青转身往外走去。
齐鲁为儒门圣地,大儒辈出,蒲家又是先皇亲笔御赐的书香世家,而后有长公主入嫁蒲家,以示天恩,如此底蕴,的确可以傲视天下。
中年男子放下手中酒盏,继续说道:
只是,刺杀钦差,意图谋反,这样的罪名,怕就算蒲家也担当不起吧。
是吧,蒲家小郡主?
那如来手印的秘籍,当初还是洒家亲自从经阁里挑选出来,作为嫁妆随长公主一道送入蒲家的,被你用来掩人耳目,可蒲家独有的浩然正气决,却瞒不过洒家的眼睛。
一直面色平静的少女露出难得的冷笑,问道:你是阉党?
被海棠姑娘骂作阉党的中年男子笑了笑,似乎毫不在意,说道:洒家王厚德。
海棠默然无语。
不仅是她,余下众人亦是刹那失神,明白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一时噤若寒蝉,针落可闻。
陈丹青觉得这个名字哪里听过,偏偏一时又想不起来。
少女似乎察觉到他心中的困惑,淡淡说道:王厚德,北直肃宁人,入宫前原名王无忌,出任秉笔太监后,后改名王厚德,极受宠信,而今上沉醉丹道,朝中诸事经由他一人之手,权势滔天,是以有只知无忌,不知皇上的说法。
陈丹青这才明白过来,心道原来是这尊大菩萨,比起当今乾帝的碌碌平庸,眼前这位王太岁的名号,可谓是真正的如雷贯耳,就算在饶城这样的小地方,也常有乳娘用太岁来止小儿啼的说法。
陈丹青心道,那些以讹传讹说王太岁相貌奇丑无比的人,简直是瞎了眼,就眼前这位中年男子,丰神冠玉,面白无须,端的是一幅士子风流的模样,哪里有半分丑陋可言?
就在陈丹青愣神的时候,王厚德摇了摇头,淡然道:市井流言,蛊惑人心罢了。
洒家侍奉陛下多年,又岂是这群小人可以挑拨离间的?
海棠面露讥讽之色,拉着宁云郎,头也不回的离去。
身后传来王厚德的声音,说道:此事过后,洒家会亲自去鲁地讨个公道。
等两人走后,王太岁站起身来,端起酒盏朝周围遥祝一番,说道:打扰诸位了。
众人神色紧张,一番客套回敬之后,除了那些个道袍方士、云游和尚,还有几位江湖人士外,余下都慌忙离去了。
中年男子也不以为意,坐在椅子上,端起酒盏,自饮自酌起来。
那个半只身子陷入地下的可怜马夫终于幽幽醒来,没勇气再去看一眼王太岁,低头说道:属下该死,给太岁爷丢脸了。
被唤作太岁爷的男子抿了一口酒,然后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说道:还能起来吗?能起来就去找掌柜的,把损坏的物件赔了。
有人从柜台后面走来,马夫转头看去,看见一个水桶腰身、身材微胖的妇女,像是烧菜做饭的厨娘,微微一愣。
中年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骤然抖腕,化作一道流光,打在马夫另一条腿上,皱眉喝道:混帐东西,看见柳姑娘了,还不赶紧跪下赔礼道歉?
马夫大吃所惊,跪地求饶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柳姑娘恕罪。
这妇人明明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了,偏偏还以姑娘相称,着实有些让人看不懂呐。
柳姑娘仪容优雅坐下,笑着说道:王公公,别来无恙啊。
王厚德笑意诚恳,口气谦逊道:初来乍到,就惊扰到了柳姑娘,是洒家的过错。
柳夫人笑道:妾身何德何能,敢让王公公如此,若然今上知道了,还要怪我柳氏不懂礼数。
王厚德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的心意,柳姑娘是知道的。
柳夫人闻言,脸上笑意逐渐收敛,淡淡说道:王公公言过了。
中年男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柳夫人抬头看了眼远处的江湖人士,淡漠说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历,在明月楼里就要守规矩,打打杀杀给我滚外面去。
一个滚字荡气回肠。
没有人敢小觑了这个裹着粗布围裙、身材微胖的妇人,因为她是连王太岁都要低眉顺眼小心对待的女子。
柳夫人起身,离开大堂时,丢下一句:方才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后若是谁再敢对他动什么心思,莫要怪我不讲情面。
饶城不但也不大,好事不出门,丑事也不隔夜,就像明月楼里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争斗,在胡同巷道的流传里,便成了惊天动地、血流成河的凶杀大案,更有甚者,谣传今上极其宠信的那位大佞臣王太岁,被天仙下凡的女子一剑斩杀在明月楼里,偏偏这样的说法还被传得热火朝天,以至到最后官家不得不亲自出面,证实了此事作伪,这才不了了之。
当然,还有好事者不死心,想去明月楼里探个究竟,可怜还未靠近,就被一帮凶神恶煞的家奴给扔了出去,扬言说再有下次就给打断腿自己爬出去,呸,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小爷我有的是银子,想去窑子里潇洒逛一逛还不成?对不住了,明月楼自今儿起,闭门三日,谢绝待客。
瞧见没,到底是饶城天字一号的大勾栏,这等做派,让人不服也得服呐。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
一辆奢华的马车从明月楼外出发,往城外赶去,马夫是一位眼神阴鸷的男子,他脸色微白,似乎受了伤,但一身凌厉的气势却让人望而生畏,一路横冲直撞,无人敢挡。
出了城门后,却骤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因为有人挡住了去路。
马夫眼神冰冷,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丈八身躯,身着素衣,额上缠着一条白布,一双草鞋陈旧而破烂。
少年手中握着一把猎弓,宽大无比,只见他缓缓拉动手臂,张弓引弦至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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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乾军中以八斗为弓手入伍的基础,若能达到一石,便能得神臂弓手的称呼,传说神武营里那位威名赫赫的儒将李轩衣,武试之时便能拉满两石的神弓,一时惊为天人,夺取武状元的头衔后,因不满当朝文臣的盛气凌人,又改投文试,一举拿下双科状元,才有了后来儒将的说法。
而眼前这少年手中的弯弓,不知是何等材质制成,虽是粗糙,但胜在扎实,尤其在拉满之后,发出一阵让人心脏紧缩的声音。
怎么看都比当初李轩衣那手两石神弓要超出不少!
如此腕力,堪称熊罴之力。
崩!崩!崩!
三声弓弦暴响,撕裂空气,箭似流星,往那人眉心射去。
仅是声音便刺破耳膜,如虎啸一般。
那么力道之大,可见一斑。
三箭衔尾而至,马夫脸瞳孔紧缩,猛地手拍马背,纵身而起,浑身筋骨舒展,如同春雷节节炸响。
只见他探出手臂,如蛟龙出水,动作之快不可捕捉,五指如钳,猛地抓向那当先一箭,手腕轻抖,只听一声脆响,箭矢折断坠地,如法炮制,另外两只箭矢也被截下。
眼见那连珠三箭没有伤到人,少年脸色不变,索性抛去手中巨弓,弯腰蓄势,脚踩地面,顿时炸出一道涟漪,大踏步往前奔去。
便在此时,那精致的车厢里传来一声轻咦声,然后垂帘缓缓挑开。
马夫眯眼看着远处奔袭而来的少年,没去猜测他的身份来历,而是惊叹这少年的先天体魄之强,这少年无论是箭术还是身法,竟全无半点章法可言,纯粹是凭着这身龙象之力,以力破力,就能达到这样的气势,着实是后生可畏,便是大乾军中那群力能扛鼎的莽夫,能做到如此的,又有几人?若是再加以调教,那还了得?
惊叹归惊叹,他眼中却无半点怜悯的神色。
以他的身份地位,见识过太多的少年英才,能真正成长为一方巨擎的能有几人?天机门那位生而知命的道子?菩萨观那位菩提转世的佛子?还是大明园那位由春秋诸圣隔空传法的儒家种子?这些可都是三教最神秘传人,被誉为定鼎大乾江湖千年格局的天才人物,就算他们,也要在师门的庇护之下,才能安稳长成。而眼前这少年,再逆天又能如何?敢拦路来阻截太岁家的马车,还能让你活过今日?
说不清是嘲笑还是嫉妒,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心头,马夫双眼微微眯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手中马鞭骤然挥出,如长蛇出洞,在空中划过一道虚影,直至打向那少年的心口。
谁知那少年根本不去躲闪,硬生生的扛下了那一鞭,随着一声闷响,仅仅是退后两步,低吼一声,继续踏步前来。
同样一鞭将陈丹青抽的吐血,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没事一样,体魄之强,着实让人为之心惊。
好一个生而金刚的体魄,若是让你长成,岂不是直追那三教传人,留你不得!
肉身修炼分为九境,一步一重天,可眼前这少年,生而金刚,竟是直接迈过前七境,顿入不坏之身的境界,汗毛如钢针,五马不得分尸!
他是王破军,在送完自家娘亲最后一程之后,从明月楼小厮口中听到陈丹青负伤的消息,便一直在这里蹲守着这双主仆。
他只有一个想法,要为自家兄弟报仇。
他双眼猩红,浑身衣袍鼓起,杀机勃发。
娘死之前,他一直被约束着从未出过手,怕伤到人,能熬过这些年的打骂欺凌,靠的就是这生而金刚的体魄,旁人或许不知,但陈丹青清楚的记得,那年冬天,城中闹饥荒,两人去城外挖野菜充饥,却误入一处狼穴,险些丧命,是王破军背着他,红眼一路杀了出来,那天死在他一双拳头下的野狼,足有百头!
王破军如同熊罴,低吼一声,踏步奔袭而来。
霎时间尘土飞扬,地面上凹陷出几个新坑。
马夫怒哼一声,脚尖凌空一点,纵身而起,手中马鞭一卷,往他腰间缠去。
少年右臂探出,猛地抓住马鞭,用力挥起,连人带鞭,一道砸向远处!
没有意料之中的人仰马翻,马夫身影掠过,蜻蜓点水,将那磅礴的气劲化解于无形之中,只是面色阴沉到吓人,目光落在远处的少年身上,杀机毕露。
便在这时,车厢里有一道身影走出,动作之快,让人不及反应。
王破军本能的感觉一阵危险,想要躲避。
忽然一双手落在他肩头之上,宛如泰山压顶,只听一声炸响,霎时间尘土飞扬,以他为中心,方圆数十丈内,炸开一道偌大巨坑。
少年一身蛮力无处可使,闷哼一声,身形摇晃。
王厚德眉头微微一皱,手中气劲更重几分。
只听一阵筋骨炸响的声音,少年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膝盖屈下又颤抖着直起。
青哥儿说过,跪天跪地跪爹娘,其他谁也不跪。
王厚德眼中露欣赏的神色,点头说道:跟着洒家回京都,送你一场天大的造化,如何?
王破军奋力挣扎,却始终不能摆脱他的手掌。
马夫看向他,脸色复杂,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回到柴房以后,少女兀自盘坐在床板上,闭目练功,陈丹青就这样被晾在一旁,满肚子的疑惑不知该如何开口,等他要昏昏欲睡的时候,少女忽然睁开双眼,张口吐息,一道凌厉的气息吐出,其形如匕,凝而不散。
陈丹青一个激灵,陡然惊醒,却见那道气息凝成的匕首,在离他眉心仅有咫尺之遥的地方停下,甚至可以感到其中蕴含的刺骨寒意,浑身汗毛不禁竖起。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又松开,然后双手结莲花印,缓缓收腹,那匕首这才消散无踪。
一吐一纳,是为周天。
陈丹青四肢僵硬,不敢动弹,等那刺骨的寒意彻底消散以后,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这是什么?
少女淡淡说道:炼精化气。
陈丹青不明就里,却没有多问,此刻心情有些复杂,他想过眼前的少女或许不凡,却没想到会如此不凡,不管是明月楼里,还是方才那一幕,都已经超脱了凡俗的范畴,进入了一个陈丹青未曾见识过的世界。
海棠姑娘无暇顾及他的感受,只是缓缓说道:不用担心太多,无论是明月楼背后的人,还是乾京那位王太岁,都不会自降身份来找你麻烦,至于那些还想动心思的,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经得起蒲家的怒火。
陈丹青心思却不在这里,那位王太岁明显是位眼高于顶的大人物,最后那一句要去蒲家讨个公道,明显是要将这笔帐算在蒲家头上,只是他陈丹青孤家寡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蒲家若是得罪了这位庙堂里的当红权贵,当真还能置身事外?
海棠姑娘冷笑着说道:大乾九州十八郡,门阀世家,多如牛毛,当年先帝逐鹿中原,最初也不过起于徽州那样的毫末之地,最后开疆裂土才有了如今的九洲共治,但他也明白,大乾非一家之有,所以才有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说法,且不说道释儒三教高人屹立云端,余下诸多世家同样不容小觑,鲁地乃儒家发源之地,蒲家能与孔家相庭抗礼多年,就注定不是善与之辈,这背后少不得朝廷的影子,就算我不问家族之事,却也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持衡之术。
乾帝不会为了一个马夫而降罪蒲家。
当然,蒲家也不会因为你而招惹王太岁。
这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仅此而已。
陈丹青听得云里雾里,但总算明白一件事,她既然选择出手,便是真的没有顾忌那位太岁爷,心里除了佩服就是羡慕,对于没爹没娘的他来说,这些年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就算被人打碎牙,也只能吞进肚子里,哪里敢像她那样强势无比的还回去?
少年无限向往,却也明白,这样的身世可遇不可求,可若是能拥有像她一样的身手,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忽然问道:你方才那闭目打坐,就是修行?
少女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陈丹青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也可以修行吗?
海棠姑娘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修行在根骨悟性机缘,缺一不可。
话未说尽,但陈丹青已经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挠了挠头,所幸没有抱太大希望,所以也谈不上有多失望。
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模样,海棠姑娘嘴角忽然出现一抹笑意,那刹那的风情,看得陈丹青都呆了。
少女忽然收敛笑意,认真说道:当然,若是机缘来了,未必没有可能。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什么机缘?
少女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陈丹青尴尬的笑了笑,欲言又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海棠姑娘站起身来,推开窗户,轻声道:或许在今夜。
陈丹青愣了愣。
海棠姑娘难得的打开话篓,说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如此多的陌生面孔齐聚饶城,就连王厚德那样的大内宦官,都不远万里来到这里?
陈丹青脱口问道:为什么?
海棠姑娘摇头说道:不为什么,这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会来。
陈丹青琢磨她这句话里的意思,问道:可这样的机缘,与我何干?
海棠姑娘淡淡说了两个字:杜甫。
杜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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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眼前之事,会和那个已经死去的老酒鬼扯上关系。
可忽然想起,她可不正是杜老头醉死明月楼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
陈丹青默然无语,原本以为老酒鬼的离开十足潇洒,如今看来,却充满了谜团。
海棠姑娘没有过多解释什么,而是抬头看了眼天色,沉吟片刻,忽然说道:走吧。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去哪里?
海棠姑娘头也不回说道:浣花溪。
陈丹青愣了愣,说道:浣花溪离这几里路,又在城外,眼下天已经黑了,你我两人上路,只怕
没有什么只怕,机缘就在今夜,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去晚了便什么都没了。
少女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宇之间有一抹不容解释的威严,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陈丹青的手臂,整个人一跃,直接到了院子外面。
这一跃,足有数十丈之遥,就算陈丹青心有准备,却还是吓了一跳。
比起之前赶往明月楼的身法,简直还要快上无数倍。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这是仙家法门?!
什么仙家法门,不过是凭虚御风罢了。
陈丹青还想问什么,却听见她说了一句:站稳了。
话音刚落,耳畔风声呼啸而起,眼前场景不断变化,没过多久,他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偌大城楼尽在眼下。
陈丹青没由来想起杜老头醉后常念叨的那句大风扶我起,送我入云天,此情此景,何等相似。
等到大风灌入耳鼻,陈丹青这才陡然惊醒,心道:常言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可这姑娘一步下来,却能跃出数丈之远,与传说中仙家缩地成寸的手段差不多了,一个纵身就能越过城楼,这要是放在战场上,攻城拔寨,岂不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陈丹青往日里见识过最厉害的,也不过是饶州衙门里那位林捕快,当年靠着一手泼水不进的棍法闯下偌大名声,初见时惊为天人,久而久之便也没那么惊艳了,就像街头闹市里耍杂,表演那胸口碎大石一样,架子有了,却也只是糊弄人的假把戏,只图一乐,当不得真。但眼前少女这一手凭虚御风,当真让陈丹青明白了什么叫神仙手段,难怪说明月楼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衙门里却不敢过问,有那些个人在,就算衙门派来十个林捕快那样的衙役,也叫你有来无回啊。
就在陈丹青胡思乱想的时候,海棠姑娘拉着他飘然落地,少年只觉得身子一倾,踉跄两步差点摔倒,强忍住欲要作呕的感觉,脸色微白说道:原来这就是演义里飞檐走壁的手段,只是下次可以慢着点,我快不行了。
刚说完,弯腰干呕了两下,眼泪都快出来了。
海棠姑娘安静的看着他,然后说道:这算什么,若是有朝一日,突破肉身的极限,修炼到神通境,领悟阴神出窍的手段,神游万里,天地逍遥,又有哪里去不得?
陈丹青擦了擦嘴唇,问道:阴神出窍,那又是什么?
海棠姑娘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修行分四境,肉身、神通、造化、太上,这阴神出窍便是神通境的基础。
陈丹青还想问什么,海棠姑娘抬头看了眼远处,说道:走吧。
此刻夜深,头顶夜空阴云密布,荒野中漆黑一片。
呜呜呜!
远处的深山之中,传来了几声凄厉的叫声,似狼似狐,夹杂在夜风之中,听的人头皮发麻。
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城,饶城地势偏僻,远方十万大山连绵起伏,方圆数里荒无人烟,唯一的官道也因为经久未修,变得坑坑洼洼,车马难以通行,尤其是这夜深之时,视野受阻,就算周围有什么危险靠近,也极难发现。陈丹青很少深夜在城外,唯一的次和王破军误入狼群,若不是后者膂力惊人,杀出一条血路来,两人恐怕都要葬身狼口,就算是白天,也很少有人出来,城外荒野深处是一片乱葬岗,尸骨横立,凄凉无比,也只有杜老头那样浑不知生死的人,才会把茅屋搭在浣花溪旁。
陈丹青心中难免有些忐忑,裹紧了衣服,本能的走在少女身前,或许他的下意识里,还认为她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姑娘。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咦,那是什么?!
陈丹青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几道山丘间,有数点拳头大小的绿火上下漂浮着,十分诡异。
忽然想起往日里那些说书先生讲的,人死之后,阴魂不散,便会化作鬼火,一旦有行人路过,便会沾染身上,汲取生机,气血强大的自然无惧,但是身材孱弱者,多半会大病一场,更有甚者会因此丧命,着实有些骇人。
胡思乱想什么,哪里有什么鬼火,人死之后,阴魂消散,除非历经尘劫,将阴神转为纯阳,灵肉结合,迈入造化境界,不然一了百了,何来鬼火之说?
海棠姑娘一声喝道,口绽惊雷,将他从梦靥里惊醒。
这些都是人体骨骸中散发出的气息所致,又称磷火,莫要自己吓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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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淡淡说道,然后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陈丹青尴尬的挠了挠头,大概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小姑娘说胆小。
夜路很长,方才在城中的时候,海棠姑娘似乎急于赶路,但到了此地,反而放慢了脚步。
陈丹青跟了上去,忽然问道:这世间难道当真没有鬼神?
海棠姑娘闻言想了想,淡淡说道:你认为有那就有,没有就是没有。
陈丹青听得云里雾里。
读书人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并非没有道理,存心而名义,只要心思通明,念头通达,自然就能无视鬼神,就算是寻常武夫,克己修行,气血如潮,也能做到万邪不侵,当然,有人不信,自然也有人崇信,就如同佛道两家祭拜菩萨道君,泥塑金身,香火传承,心念至诚至善者,能于冥冥中让诸君显圣,更有甚者,为自身塑泥像,吸食人间香火,成就神话。诸如此般,信与不信,都有道理。
当然,这些早已超脱了俗世的范畴,就算是我,也仅是耳闻,不曾亲眼目睹。
海棠姑娘说起这些时,眼中亦是露出一抹异样的神色。
陈丹青听着这些新鲜的东西,如同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神色向往。
你说的那些神通造化,又是什么?
海棠姑娘看着远方,轻声说道:所谓修行,无非性命之修,性之造化系乎心,命之造化系乎身,简而言之,就是修命者熬炼肉身,修性者温养神魂,凡人修行之初,都是从熬炼肉身开始,江湖中人,大多也正处于所谓的肉身境,炼精化气,练窍入微,而一旦突破肉身的极限,便迈入传说中神通境,阴神出窍,金丹大成,经历尘劫,举手投足能杀人,甚至一个呼吸便能神游万里,能达到这种境界的,只有那些修行门派的宗老,或是世家门阀的供奉,难遇难求,他们无一不是通天彻底的大人物,而造化境,只存在与史书典籍之中,移山倒海,无所不能,到底如何光景,无人知晓,至于那虚无缥缈的太上境,究竟是否存在,还值得商榷,若是真有人能达到那种境界,想必便与真仙无异了。
陈丹青听得气血翻涌,心神摇曳。
海棠姑娘停下脚步,抬头看天,只是喃喃说了一句:千般法术,无穷大道,可得长生么?
这一句可得长生么,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顿时将他心头热火尽数浇灭,不知为何,陈丹青能感觉到她心中的迷惘,就这样一声轻轻的问惑,却仿佛是千百年来无数位修行者心中的呐喊,汇聚成一股磅礴之力,直击心海,荡起千层涟漪。
修行的尽头是什么?
千般法术,无穷大道,可得长生么?
海棠姑娘缓缓睁开眼,仰望苍穹,此刻黑云遮蔽星光,竟如她的心情一般沉重,微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在这幽静的夜晚,在这荒凉的城外,这样一个孤独的身影,茕茕孑立,让人生出万分怜惜。
陈丹青怔了一下,此刻见她孑然一身,在月色下肌肤如雪,清丽无双,竟恍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少女缓缓收回目光,淡淡说道: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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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却被她吓了一跳,像是做贼被人捉住一般,大感窘迫,挠了挠脑袋,实诚说道:好看。
少女冷笑说道:再看挖了你眼睛。
焚琴煮鹤,俱煞风情。
还没仔细品味的旖旎风情,顷刻间被破坏的干干净净,陈丹青赌气说道:不看了。
海棠姑娘冷哼了一声,仿佛许久以前的少女天性,在今晚又活了过来,嘴角泛起一抹浅浅笑意,转身往远处走去,头也不回说道:也不知道那杜少陵看中了你哪点好,竟然不惜十几年的水磨工夫来替你点天眼。
陈丹青知道她口中的杜少陵就是老酒鬼,只是不明白点天眼又是什么含义,而少女看都不看他一眼,根本没有解释的打算。
夜路悄悄,有了这段插科打诨,倒也不觉得怕了。
陈丹青跟在她身后,不知走了多远,等听到远处哗哗水声时,才发觉浣花溪已在眼前。
不似那日的风急雨骤,当下晚风还算含蓄,可偏偏浣花溪上,竟是难得的浪涛汹涌,不肯平息。
陈丹青刚要说话,忽然愣在了原地,只见远处水天交接的地方,有一道朦胧的身影,踩着水浪而来。
那是什么
陈丹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远处,却依旧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觉得有一阵月华洒下,将那人的身影照得分外朦胧,就似演义里的过江白龙,身法卓绝,踏浪而行。
就在陈丹青心生感慨的时候,耳旁传来海棠姑娘的声音,只听她冷漠说道:装神弄鬼。
陈丹青不知那人可曾得罪过她,但听得出她口气里的不屑一顾,看样子应该知道对方的身份。
这世间,最是虚伪的就是这群释门弟子,嘴上念着慈悲为怀,心中却想着赶尽杀绝,你若是以后遇到他们,可要当心点,莫要被他们那副嘴脸骗了,就算是菩萨观那样香火鼎盛之地,最后也沦为这群人藏污纳垢,销金毁银的地方,不只是释门,三教之中,天机门和大明园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只是较之前者,远离俗世罢了。
海棠姑娘冷冷说道,这一番言辞不仅把释门贬的一无是处,更是连三教之中另外两处圣地也不曾放过,光是这份勇气和胆量,就已经让陈丹青叹为观止,什么天机门大明园,他从未听过,只是瞧这些名字,个个听上去都气派无比,又岂是等闲之辈?至于那菩萨观,陈丹青倒是有所耳闻,往日也曾听饶城里往来的绿林好汉提及过,据说乾京有座跑马点香大寺庙,里面的和尚足有万人之多,香火之盛,举世罕见,更为惊人的是这座佛寺里,无论小和尚还是大主持,由下而上,都修习武艺,传说中讲武堂里随便拧出一位武僧,放之江湖,都是了不得的高手,往日里说起这些来,这些人恨不得能剃了头拜入菩萨观里去,只是可惜那座寺庙管制太过严格,非是身世清白的、天资卓越的人,一律被拒之门外。当然,有人贪图绝世武艺,也有人贪图其中的荣华富贵,据说菩萨观每年上缴给乾朝的税币,都已经超过了一些域外小国的岁贡了,可谓富得流油。
陈丹青对所谓的三教圣地所知甚少,除了那些口口相传的消息外,便无再多,至于那云里雾里的道释两教,更是一无所知,若不是从眼前这位少女口中得知这些,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接触,世人以井底之蛙谓人见识短浅,陈丹青此刻就像那刚刚探出井口的癞蛤蟆,得以窥见外面的一隅风光,便已经是满心的激动与好奇,恨不得此刻就要跻身其中,却忘了他自己只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
每年饶城里死去的,似他这样毫无根基的少年,又有多少?
更何况偌大江湖?
少年尚不知江湖深浅,海棠姑娘却从他眼中看出了向往,微微蹙眉。
等到那人到了眼前,陈丹青才发现,原来真是一位和尚,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披红色袈裟,单手结印,宝相庄严,当得一副得道高僧的可敬模样。
更为了得是,他身处水浪之上,不沉不浮,随波逐流,像是一株浮萍,如此身法让人叹为观止!
仔细看去,在那和尚的脚下,竟有一截芦苇漂浮水面。
一苇渡江!
陈丹青心中惊叹,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得见传说中菩提一苇渡江的壮阔景象。
陈丹青在看他,他亦是在看陈丹青,只见那和尚面带微笑,朝他轻轻点头,请唱佛号:阿弥陀佛。
少年只觉得一缕春风抚过心头,如阳春三月的气候,身心有种陶醉的感觉。
身边,海棠姑娘陡然踏出一步,眉头微蹙,低哼一声。
这一哼,不啻是平地惊雷,在少年耳边炸响,顿时将他从中幻境中解救出来。
陈丹青霎时间出了一身虚汗,只觉得晚风吹在身上,顿时冷意袭来,哪里还有方才阳春三月的温暖?
那和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转身看向海棠姑娘,双手合十,做了一揖,温言说道:见过蒲家郡主。
什么蒲家郡主,亏你还是观主门下弟子,见我如佛至,不知跪地行礼,三叩九拜,唤一声海婆娑尊主?
海棠姑娘抬起头来,目光如电,落在那红衣和尚身上,厉声问道。
别看她年纪轻轻,这一声厉喝却魄力十足,以势压人,如佛家狮吼,又如洪吕大钟,直撞心头,若是胆小之辈,被她这一招先发制人,便能直接吓破肝胆,不战而溃,若不然何来俗世所谓的胆气,匹夫一怒尚能血溅十步,读书人明心正义,更是连鬼神都难撼动。
你
那红衣和尚显然没想到她如此强势,神色微微一变,张口欲言,敢怒却不敢言。
你什么你?大乾王朝讲究尊卑有序,菩萨观贵为护国禅院,更是不能乱了规矩,我是观主执笔,乾帝钦定的婆娑尊主,当不得你一拜?!
就在这时,海棠姑娘神色冷肃,踏出一步,气势再涨,厉声问道。
陈丹青跟在身后,感受到她这样近乎跋扈的姿态,没由来感到一阵快意,浑身汗毛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什么叫痛快?!
他出身寒门,身份低下,往日里遇到这样的大人物,甚至连多看一眼的底气都没有,更不用说像眼前这样一句话压得他抬不起头来,简直不敢想象!可偏偏眼前这位姑娘以势压人,让他明白了什么叫痛快,什么叫快意恩仇!
菩萨观传承千年,历史渊源,甚至早在大乾立国之前,便已是这世间最顶尖的势力之一,跑马点香的说法可不是说说而已,而眼前这位红衣和尚作为当代观主的弟子,身份地位比起一般的亲王来,只高不低,大乾立国之初,甚至曾钦赐菩萨观为护国禅院,历代观主为国师的身份,比起另外两家顶尖势力来,可谓深得皇恩,观主之下,有三十六尊大念头和七十二尊小念头之分,俱是佛法高深,惊才艳艳之辈,至于那传说中的佛子,更是传说中有望修成佛陀的传奇人物,可惜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而那所谓的婆娑观主,却是要追溯到佛门八部众的传说,非是只言片语可以概论,只要知道八部众作为佛门护法天神,拥有客卿的身份,论地位,还远在大小念头之上。
换句话来说,就是以海棠姑娘在佛门的地位,远不是他能够得罪得起的。
红衣和尚忍着心中怒意,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动,双手合十,躬身说道:贫僧宗相,师从道衍法师门下,见过婆娑尊主。
海棠姑娘神色恬淡,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挑眉。
对于他口中道衍法师并不陌生。
从一定程度都来说,道衍这个法号,对于许多人来说,更是一种禁忌。
法号道衍并非一人,而是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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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百年前,大夏王朝正值鼎盛,有海外胡僧悄然到访,携弟子于广安城外辩禅,连胜三十六场,技惊四座,飘然而去,其弟子法号道衍。
一千三百年前,大商王朝颓败之际,大兵压境,接连三座城池被屠杀殆尽,亡魂无数,死气滔天,有白衣僧人过城而不入,独坐莲台之上,化身煌煌巨日,以无上佛法超度三日,直至城中死气彻底消散,后人仅记载道衍两字。
八百年前,周朝兴兵之初,西渡赤水时,曾遭遇对手布下的蘸天大阵,后有赤脚布衣僧人,千里来到周军之中,以滔天神通破开阵法,而后更是随周王一路西行,充当军师,直至功成身退。
三百年前,大秦王朝坑杀三十万降卒,曾有白衣僧人大袖扶摇而至,甘愿以身死换得三十万降卒一条生路,秦皇却在他身死之后,依旧坑杀了所有人,以至于天下罚雷,传闻中大秦龙脉便是被在此后被耗尽精气,才有了后来大秦王朝短短百年的可悲命运。
而当世之中,菩萨观名震天下之初,曾有大雄殿外天降真经的传说,而后寺院里某个身世孤苦的小和尚一朝顿悟,紫金莲池二十四朵气运莲花齐齐绽放,使得道衍的名号名动江湖,被誉为三**念头之首,更是曾被认为是这一世的佛子。
海棠姑娘未曾那位名号道衍的和尚有过谋面,却时常听人提及,话语间总是忌讳颇深,久而久之,便也有了印象。
陈丹青不明白所谓的道衍法师是谁,不过看对方的神情,眉宇间似有傲然的神色,心道应该是位厉害的人物,若不然也不会以此来压她风头,便低声问道:那道衍法师什么来头?
海棠姑娘忽然冷笑道:没什么来头,不过是转世几次不肯离去的愚夫罢了,道门尸解,佛家转世,看似神秘,终究逃不过大梦一场。
陈丹青听说过佛家有转世轮回的说法,却没想到当真有这回事,听她说来,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更诧异的是,就算这样的人物,在她口中,竟然也只是愚夫。
陈丹青双眸异彩连连,问道:可当真有轮回?
海棠姑娘冷笑说道:什么轮回,不过是佛门蒙骗世人的说法罢了,这一世的他还没堪破胎迷,算不得无敌,若不是有菩萨观的庇护,他前世的那些仇家,怕是早就杀上门了,一旦身死道消,拿什么轮回?
他称你为婆娑尊主,难道你也是佛门中人?可我听说过佛门中不收女弟子的。
我不是佛门弟子,就客卿的身份,也是他们送给蒲家的。
好一个送字,这姑娘说话从不避讳,直来直往,听得远处的红衣和尚一脸怒容,偏偏又发作不得。
且不说蒲家那位长公主尚在人世,等闲不敢招惹,就算是菩萨观那位观主大人,亦是对这位传说中八部众转世的少女颇为看重,年纪轻轻便赐以客卿的身份,甚至不惜请动乾帝颁下圣旨,孰轻孰重,可见一斑。
就算是自己的恩师,那位三**念头之首的道衍和尚,得知此事后,也未必会为他出手。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大袖飘摇而至。
好一场佛门内斗,不知菩萨观主若是知道他亲手册封的婆娑尊主,却将佛门贬得一无是处,该作如何感想?
陈丹青抬头看去,只见黑暗中走出一道身影,青紫道袍,广袖央央,背负一柄桃木剑,衣摆上缀着两个小塔儿,走起路来摇摆生风,脱俗出尘。
那道人年纪不大,偏偏白发结顶,看上去异常惹眼,尤其是那双眸子精光内敛,让人过目难忘。
海棠姑娘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蹙眉。
道人拱手说道:贫道长生教徐秋子,见过小郡主。
少女哦了一声,淡淡说道:没听过。
徐秋子神色平静,仿佛毫不在意,笑着说道:长生教不过小门小派,比不上三教圣地,小郡主没有听过是情理之中。
少女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那宗相和尚脸色一变,沉声问道:长生余孽?
那徐秋子闻言却是反问道:长生教一心侍奉旧主,是为余孽,那敢问菩萨观这等卖主求荣的存在,又算什么?
宗相和尚双眉竖起,金刚怒目,低声喝道:休得妖言惑众!
妖言惑众是你们,欺世盗名也是你们,一群口是心非的家伙,嘴上说什么四大皆空,偏偏心里却图谋着此地的机缘,不是虚伪是什么?
睚眦必报,分毫不让。
长生教兴于海外诸岛,在中原反倒是鲜有名声,就算是海棠姑娘这样的出身,也仅有所耳闻。
陈丹青见两人针锋对麦芒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常言说道士不赶和尚,这两人倒是刚见面就对上了,看样子怕是还要打上一场才肯罢休。
当真是不知者无谓,若你知道这长生教是什么来历,大概就笑不出来了。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淡漠说道。
什么来头?陈丹青诧异问道。
先秦曾有徐姓高人携三百童男玉女出海寻仙,久无音讯,大乾覆秦之后,海外诸岛有教派兴起,名曰长生,教内高人无数,尤其以徐姓天师最为出众,打着反乾覆秦的旗号,菩萨观曾请命派出讲武堂八百僧兵,前往剿匪,却没想到落得个全军覆灭的凄惨下场。海棠姑娘轻声说道。
陈丹青闻言一愣,下意识问道:眼前这位道长,难道就那徐家后人?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因为她也不清楚。
菩萨观和长生教的梁子很早就结下了,所以两人见面才会分外眼红。
陈丹青暗暗咋舌,能与三教圣地的菩萨观周旋一二的势力,这长生教想来也不简单,他这两天听她讲了许多江湖之事,倒是知道菩萨观这样的顶尖势力,比起一般的江湖门派来,不知要强大多少,至于长生教,却是从未听过。
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乾王朝空前繁盛,隐隐有万邦来朝的气象,莫说一个海外教派,便是三教圣地在朝廷面前,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若不是当今乾帝醉心丹道,怕是早已一统四海了。
海棠姑娘平静说道。
陈丹青就像一个虚心受教的弟子,认真记住她讲过的每一句话,三教圣地,大乾朝廷,海外教派,一个个从未接触过的名字从他耳边经过,然后记在心底,这世间大抵没有什么笨鸟先飞,如果有,那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有些人出身便注定已经高高在上,稍微跺一跺脚便能飞出云天,他陈丹青出身市井,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从五品的经略使,便已经让饶城那位父母官摆出偌大仗势来认真奉承了,若不是刚巧遇到海棠姑娘,他又哪里有机会去知道这些?
陈丹青还想问什么,忽然看到远处黑暗中,又走出了几道身影,身法矫捷,气势俱是不俗,可不正是今日在明月楼里遇到的那些个江湖人士,眼下竟也齐聚此处。
原来他们也是为了所谓的秘藏而来。
陈丹青心中明朗,暗暗说道。
只是杜老头一介布衣,能有什么秘藏留下?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还是小心为上。
少年摇了摇头,打算跟紧海棠姑娘,这里随便出来一个人,都能置他于死地,若是因此平白丢了性命,岂不冤枉?要说陈丹青一点不心动,那是自欺欺人,他心中未尝不羡慕这些人的身手,只是羡慕归羡慕,却明白这些离他还很遥远,遥远到在某个瞬间,他以为这是一场梦,梦醒之后,还是以前那样的生活。
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陈丹青再也没法故作镇定,问道:他们这么多人,咱们就两个,能争得过?
海棠姑娘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陈丹青咳嗽一声,轻声说道:要不,咱就不争了?
少女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是一声响动。
霎时间,天地异象。
浣花溪上骤然波浪汹涌,比以往任何一次起伏都来得剧烈恐怖,那架势,简直是要翻天覆地。
陈丹青眯眼看去,只见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面,顷刻间兴起一道冲天水柱。
乖乖,比上次那水柱还要粗壮几分,如龙汲水,简直要把整个浣花溪的水都给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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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止,在那道水柱冲天而起之后,溪底的淤泥开始大块的龟裂,有气泡从水底冒出,仿佛有东西要从下面挣扎出来。
一身灰衣广袖道袍的长生教道士第一个跳入其中,蜻蜓点水,飘逸前冲,想要靠近那处地方。
余下众人不甘落后,接二连三跳下去。
哪里还顾着什么江湖高人形象。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宝贝,值得他们放下颜面,争先恐后的去争夺?
陈丹青看的目瞪口呆,转头看了眼海棠姑娘,问道:怎么办?
话音刚落,他只觉得肩上传来一阵巨力,身子不由自主飞了出去。
海棠姑娘一手抓住他的肩头,猛地踏地而起,往前飞去。
如果陈丹青此刻张口能言,一定会好好和海棠姑娘商量件事,以后动手之前能不能先打声招呼,这样一声不吭的就把人给扔出去,亏的是陈丹青心大,换做旁人,怕是早就给吓出一身毛病来了。
可惜还未等他叫出声,一道水浪扑面而来,似要将他吞噬,少年双眼睁圆,神色惊慌,却见那水浪刚至身前,却被海棠姑娘一拳拍散,然后两人借着冲势,在水面上倒滑数十步有余,而后稳稳站住。
陈丹青着实被她这一手蜻蜓点水的招式给惊艳到了,眼下那么大的仗势,却是连一滴水都没沾到她衣衫上,如此手段,简直闻所未闻,不止是她,连带陈丹青也跟着过了把高人的瘾,心道原来那些说书先生所讲并非胡编乱造,这世上竟然当真有人能踏浪而行,做到滴水不沾身的地步。
方才那水浪来得突然,等平息下来才发现,远处那道冲天而起的巨大水柱上,竟有一条水气凝成的水龙缠绕在表面,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而余下众人,亦是突然遭到了袭击,狼狈有之,飘逸有之,如此种种,高下立判。
不过陈丹青此刻却没心思去观察这些,目光落在那巨大的水柱之上,神色动容,吃惊问道: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海棠姑娘闻言蹙了蹙眉头,轻声说道:未必有龙,但龙脉却是存在的,眼前这条水气凝成的龙身,便是真正的龙脉所化。
陈丹青惊愕道:龙脉?
海棠姑娘提着他踏浪而行,开口说道:在风水相师眼中,龙就是地理脉络,土为肉、石为骨、草木为毛发,所以眼见未必为实,具体只是一种外像罢了,就像传说中修行到极致,可以千变万化一样。
陈丹青闻言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不错,我曾听茶馆里说书的先生讲起,上古之时,曾有天生石胎,化身灵猴,神通广大,拔毛一吹,便有万千猢子猢狲来助阵,这就是千变万化?
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说道:这你也信?
陈丹青嘿嘿一笑,点头。
不管是一苇渡江还是猴头拔毛,都是从说书先生的口中听来的,这也是陈丹青能想象的极限,但好歹也有幸目睹了前者,所以哪怕后者再天方夜谭,也有理由去相信是真的,做人嘛,总要有理想的,万一真见鬼了呢?
陈丹青自言自语道:这杜老头别的不行,可这眼光却是极好的,难怪当初要把茅屋建在这浣花溪旁,原来是占着这么个天大的好处。
陈丹青就算再不懂风水,此刻也明白龙脉的可贵之处,若不然怎会引来这么多江湖人士的觊觎?
只是他不明白了,为啥这群人早晚不过来,偏偏在杜老头醉死之后才出现,这其中还藏着什么猫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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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摇了摇头,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心中也没有多少羡慕,只是说道:可惜他老酒鬼做了一辈子的穷苦秀才,老来临死却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死后还被一群人挖坟掘地的,做人做到他这地步,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冷笑说道:得大明园园主亲自举荐,被称作为天下才有一石,此一人独占八斗的杜少陵,在你眼中,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穷苦秀才?
陈丹青闻言一愣,好奇问道:杜老头还曾这么阔气过?
海棠姑娘淡淡说道:若不然你觉得以绕着这样偏僻的地方,为何能引来如此多大人物的关注?
陈丹青闻言暗暗咋舌,心道这杜老头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明明是名动天下的人物,偏偏过得如此落魄潦倒,着实让人有些看不懂了。不过这老头也是怪小气的,自己都这般能耐了,还一天到晚想着从他手中借些银两去喝酒,说是借,多半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就连最后醉死酒楼,还是陈丹青跑过去替他料理后事的,可别提多奇葩了。所以陈丹青宁愿相信他是一个百无一用的老酒鬼,也不愿意相信他是海棠姑娘口中那位才高八斗的杜少陵。不知道为啥,总觉得那个那个一辈子再没出过饶州的杜老头,那个爱醉酒爱招妓爱胡言乱语的杜老头,才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个人,而眼前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谁能想象如此才高八斗的人物,却甘愿在饶城里落魄生活了几十年,终日与青楼里的伎伶还有陈丹青这样的市井少年打交道,若不是从海棠姑娘口中得知这些,恐怕这些真相都会随他一同埋进土里,永远的不见天日了。
陈丹青怔怔出神,醉死在女人肚皮上的杜老头,没羞没躁的,咋就会是那连海棠姑娘都要高看一眼的大才子呢?
这世道,越发让人看不明白了。
就在陈丹青愣神的片刻,海棠姑娘已经提着他来到那滔天水柱旁,感到那磅礴的气息,少年陡然转醒,抬头望去。
只见那水柱之上凝成的水龙,张牙舞爪,好似活过来一般,远远朝他飞来。
陈丹青心中震撼,觉得手脚如同被缚住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在他眼中,那水龙的身影变得清晰无比,无论是口旁须髯,颔下明珠,或是喉下逆鳞,都看的一清二楚,仿佛真的一般!
少年只觉得眉心传来一阵刺痛,等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却发现一切如故,并没有刚才那般奇异的景象,就连身旁的少女也不曾察觉到他的异样。
陈丹青揉了揉眉心,有种轻微胀痛的感觉,却不似方才那般强烈。
到底是为什么?
陈丹青不明就里,开口请教海棠姑娘,却见她目光投来,盯着自己眉心看了半晌,开口说道:不知道。
少年不禁翻了个白眼,这姑娘明明是知道什么,却又不肯说,偏偏自己还奈何不了她。
就在这时,海棠姑娘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微凛,说道:来了。
陈丹青诧异问道:什么来了?
话音刚落,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
远处,黑暗中,有一个庞然大物从水底缓缓漂浮上来。
陈丹青忽然张大了嘴,怔怔说不出话来,原来眼前这冲天而起的水柱,正是从那庞然大物的口中喷薄而出!
无数的气泡从水底冒了出来,水位在急剧的下降,仿佛所有的水都被它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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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吸引过去,就连海棠姑娘,也是脸色严肃,放眼望去。
随即,她看清了远处那庞然大物的真容,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震撼,喃喃道:龙舟?!
等它靠近以后,陈丹青这才看清,原来那庞然大物竟是一艘巨大的古船,足有百丈长短!
一道横亘天际的闪电在此刻垂落,将这艘古船照耀得一片雪白。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骇然的神色。
因为这艘古船的撞首,竟是一颗真正的龙头!
头角似鹿、长须飘荡,一股荒古而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它是被人齐颈斩下,然后炼制成了这艘龙舟。
龙头为首,龙骨为架,不可想象的惊天手笔,只有传说中才会存在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到底是谁埋下这伏笔?
海棠姑娘喃喃自语,满脸震撼。
就算是她,也万万没能想到,这水底之下竟然还有一艘古船,让人更为震撼的是,这艘堪称庞然大物的古船上,到处都是可怖的伤痕和碎口,有些地方甚至有些腐朽,看上去无比破损,不知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
好诡异,怎么连一点人影都没有?
这船多么古老了,该是什么年代的?
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传说中的龙脉,就是这艘古船?!
机缘在前,顾不得那么多了!
有人已经动了,踏着水面,疾速而行,冲上这艘庞大到骇人的古船。
海棠姑娘没有急着上去,而是远远观望着这艘古船。
陈丹青没有那种跺一跺脚就能飞檐走壁的功夫,即便站着围观都觉得心惊胆战,何况古船上那颗巨大狰狞的龙首,怎么看都觉得血腥恐怖,哪里还敢多靠近半步,只得小心翼翼的跟在少女身后,心有余悸说道:这船怎么看着这么渗人。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好奇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龙,眼下这古船,便是以龙之筋骨打造出来的。
尽管早已猜到,陈丹青还是倒吸了口凉气,沉默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这世上既然有龙,那到底是谁,竟能将这龙首斩下?
神色重新恢复平静的少女摇了摇头,说道:或许是传说中的仙人吧。
对陈丹青来说,长生不老是仙,移山倒海也是仙,大概那些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都可以归之为仙家手段,可眼前这般凄凉破败的景象,哪里有半点仙气可言?反倒像是行走冥河的鬼船,看得让人毛骨悚然。
这艘古船大的惊人,恢宏无比,跟一座小山似的,飘在水上,船体古老,木质都快烂掉了,尽显沧桑古意,陈丹青目光落在上面,却无意间发现船舱那块腐朽的木板上,竟然有着几个小篆古刻,依稀可见乘龙二字。
乘龙快舟!
不知为何,陈丹青看着那经历了无尽岁月洗礼的文字,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仿佛在哪里看过。
蓦地,他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一个画面!
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同样在浣花溪旁的草堂里,杜老头像往常那样,在作诗之后,用毛笔蘸水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陈丹青依稀记得,那日他在桌上留下的一行诗句:
昔人乘龙去,今我化鹤归
其中那乘龙二字,和眼前是何等相似?同样的笔力苍虬,入木三分!
这个发现让陈丹青目瞪口呆,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眼前这艘巨大的古船,会和老酒鬼扯上关系?怎么看都是天方夜谭。
可为什么这两个字无论是笔锋还是意韵,都如此的相似,如同一人?
陈丹青想跑去问问老酒鬼,可是后者连坟墓都消失不见,纵是满心疑惑,又该如何开口?
原本还对这古船颇为忌惮的少年,此刻竟然有了一丝想上去看看的念头。
或许上面能找到答案吧?
陈丹青第一次觉得,杜老头的离开充满了疑惑。
一个被人称之为才高八斗的人,如何会如此落寞的醉死在酒楼里?
他到底还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陈丹青在仔细观察,认真看着这艘古船,渐渐的,他看到岁月掩盖的痕迹,看到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忽然,他呆住了,下一刻,感觉发毛,浑身森寒,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冥冥中,他感觉有人在呼唤他,声嘶力竭,痛彻心扉。
他脑中出现一幅画面,有人在遥远的彼岸,隔着万古,在等待他。
他想知道是谁,可是却做不到。
甚至分不清是错觉,还是真实。
他觉得有点心疼,张了张嘴,无声呐喊。
这种感觉来得突然,却也消失得极快,除了他,谁也没有察觉到。
可那瞬间的感受,却足以铭记一生。
海棠姑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在那古篆之上,眉头微挑,没有说话。
陈丹青平缓了下心情,挠了挠头,开口试探问道:咱们上去?
少女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不怕了?
陈丹青缩了缩脖子,讪笑道:怕,不过有你在,就不怕了。
油嘴滑舌。
海棠姑娘哼了一声,忽然拉起他,猛地脚踩地面,跃然而起,只听轰的一声,两人稳稳落在了船面之上。
等到了上面才发现,这艘古船比想象中的还要巨大,尤其是那颗狰狞的龙首,还未靠近,便有种让人窒息的压力扑面而来,船舱上有无数的刮痕,有些地方甚至有些焦黑,像是从刀山火海中穿越而来,让人忍不住在想,到底是谁,驾驭这艘古船,漂泊来到了这里?
很难想象,如此巨大而古老的龙舟,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眼前的破败苍凉。
夜色下的船舱,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充满了神秘色彩。
走在上面,每一步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它存在了太久,久到让人忘了它的存在。
陈丹青跟在海棠姑娘身后,看着远处的船舱,问道:我们不进去?
少女摇了摇头,道:不急,没那么容易的。
陈丹青欲言又止。
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问道:想知道为何?
陈丹青小鸡啄米点头。
少女淡然说道:这些东西告诉你也无妨,此处既为龙脉,便等待真正的应龙之人,所以他们充其量只算是铺垫,人再多也无济于事。
陈丹青微微一愣,说道:龙脉?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道:可知他杜少陵为何要选择那处阵眼为坟地?
陈丹青摇头道:不知。
海棠姑娘又问道:可知本姑娘为何要带着你来这里?
陈丹要继续摇头:不知。
海棠姑娘眯眼看着他眉心的地方,顿了顿,说道:谁也没想到,这艘龙舟就是藏在浣花溪下的龙脉,就像谁也没有想到,你一个平淡无奇的市井小子,竟然是被他选中的应龙之人,几十年水磨工夫替你点亮天眼,还真是煞费苦心。
陈丹青正有疑惑,少女摇了摇头,反问道:何谓天眼?
少年忽然想起,当初老酒鬼醉酒后,指着他眉心说的那句:画龙点睛,是为天眼。
海棠姑娘眉头微微一挑,认真说道:不错,三教之中,不乏逆天改命的高人在,但常言所谓画龙容易点睛难,更何况用在你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身上,点睛难,难于上青天,我不知道他看中你哪点好,不过既然是给你准备的东西,又岂容旁人指染?
陈丹青只觉得越说越玄乎,不明白杜老头醉后用筷子蘸酒水,在他额前指点两下,怎么就成了画龙点睛?
海棠姑娘顿了顿说道:杜少陵其人,出身不知来历,修为不见深浅,文韬武略,满腹经纶,入朝半载便得乾帝赏识,甚至连三教高人都要对其评点一句生子当如杜少陵,江湖千年,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可偏偏激流勇退正当时,来到饶州这等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一待便是几十年,整日饮酒招妓,何曾出去过半步?你说你今年十八岁,如此算来,恰巧杜少陵致仕也十八年了,你可曾想过,为何他这样的人,却偏偏对你青眼有加,甚至不惜放下身份,陪伴你长成?
陈丹青如遭雷击。
海棠姑娘淡淡说道:所以我才好奇,你到底是谁?
陈丹青苦笑一声,说道:我还能是谁?
海棠姑娘眯眼说道:如果你也不知道,那么那这世上,除了他,便没人知道了。
少女冷笑道: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既然准备了这么多年,也到了该收官的时候了。
陈丹青心神激荡,好奇问道:什么收官?
少女眉头一挑,说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丹青诧异道:你不进去?
海棠姑娘淡淡说道:既然是给你留下的东西,我进去干嘛?
陈丹青轻轻道:为什么要帮我?
海棠姑娘讥笑道:我乐意。
陈丹青哦了一声,朝着远处黑暗的船舱望去,怔怔出神。
海棠姑娘转身离去,盘坐在远处的舱板上,闭目修行。
少年揉了揉隐隐有些作痛的眉心,犹豫片刻,朝着那黑暗的远处走去。
就当他迈入其中的时候。
身子猛的一震,骇然抬头,痴痴望去。
那一瞬间,只觉天地也好,岁月也罢,日月星辰,都在飞速流逝。
只一眼,望穿千年。
这世间,谁敢言不败?
而修行的极致,是否都只剩无尽的孤寂?
万古诸天的彼岸,可曾记得还有人在痴痴等你归来?
一场梦,能够做多久?
心跳,还能持续多久?
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脸?
恍惚间。
他仿佛听到有女子柔弱的耳语声,细不可闻,却又清晰入耳,如泣如诉。
你说,若是奔跑的速度超过了光,时空就会倒流。
那么是不是我跑得足够快,就能回到过去拥抱你?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心如刀割,想回答她,却张口无言。
像是做了一个很遥远的梦,浑浑噩噩。
梦醒时刻,睁开眼睛的刹那,他看见了无尽的星辰在流逝,就像小时候无数次的梦魇里那样。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看见了一艘古船,穿梭在星河之中,拖曳着无穷的流光,疯狂冲撞而去。
还有一剑,撕裂长空,紧随其后,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它彻底吞噬。
他看见那艘古船上,站着一个人,他身材臃肿,满脸怒容,身上罗衣如同星河璀璨,用尽力气在操纵古船,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身后那让人窒息的杀机。
那人在怒吼。
阿青来不了了,谁也救不了我们,我答应过他,舍我一身横肉,也要护着你!
阿青是谁?
他在喊我吗?
为何这么熟悉?
陈丹青如鲠在喉,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他觉得心里很痛,可为何会痛。
是为何啊?
那人长啸一声,极力挣脱,浑身法力燃烧,想要拼出一条活路。
但是谁能告诉他,活路在哪里?!
他眼中有血泪流淌,在大吼阿青你在哪里?
陈丹青在大声回应,可他听不见,听不见啊。
他的身后,船头还站着一位妙龄女子,一袭白衣洗尽铅尘,是那样的风华绝伦,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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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静的站在船头,看着远处无数的星辰碰撞、陨落,脸色平静依旧,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古今,看到天地的尽头。
然而下一刻,她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忽然有了一丝波动,如同深潭里的秋水,荡起了一阵涟漪。
望了过来。
陈丹青浑身毛孔颤栗,难道她看到了自己?
可下一刻,却失望了。
只听她喃喃说道:杜师成功了。
胖子闻言身子一震,脸色露出惊喜的神色,问道:什么!?成功了?!
他喜极而泣,似乎等到了希望,嘶哑说道:太上章回到阿青手中,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然而话音未落,天地间一阵动荡。
陈丹青看到了他惊慌而愤怒的目光,看到了那个如诗如画的女子,义无反顾踏出古船的身影。
然后,所有的画面,顷刻间,支离破碎。
于饶城的纨绔子弟而言,对明月楼那等销金窟的忌惮要远大于那座衙门,平日里就算打杀了两个不听话的下人,送去衙门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事儿,但若是在明月楼里坏了规矩,甭管什么来历,最后都是吃不了兜着走,早前还有人不信,仗着家里有个四品朝官的外公,借着酒劲在明月楼闹上了一闹,最后被打断一条腿扔了出去,那公子爷气不过,鬼哭狼嚎着说要报复,后来这事儿传到乾京,那位四品朝官的外公大发雷霆,不顾年迈,亲自快马加鞭来到饶城,二话不说打断他另一条腿,然后背着荆条来明月楼前请罪,这事才不了了之,市坊间流传明月楼背后的关系可是通了天的,别说小小饶城,便是那些个京都来的达官贵人,到了此处也要安分守己,虽不至于书上写的那般文官到此落轿,武将到此下马的地步,但小心谨慎总是免不了的,越是身份尊贵越是这样,这就让饶城这些个市井斗民看不懂了,还以为是那些官家老爷们知书达理呢。
可今儿个,陈丹青前脚刚出城门,明月楼里后脚就跟着来了位不速之客,往日里能一眼看穿家底的酒楼小厮,当看到眼前这些人的时候,心里就有些忐忑了,且不说那身花纹质地极为考究的衣袍,便是淡然飘逸的气态,就让人忍不住心生佩服了,更不用说那张俊逸到让女子都要嫉妒的脸庞了,以至于明月楼里的姑娘们都躲在二楼偷偷打望,心道遇到这样的男子,哪里还讲究什么卖艺不卖身,遇到就是赚到了。
这位公子姓甚名甚?家住何方?有无功名?可曾婚嫁?
在这等相貌下,都不是要考虑的问题了。
就连明月楼里平日最足不出户的花魁月弄痕,今儿个也亲自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顿时只觉得眼前一亮,暗叹一声好俊的男子,长得实在好看,若是年纪再轻点,两鬓里夹杂的白发再少点,就更好了,可突然又觉得,或许正是这不符合年纪的沧桑鬓发,才是最有份量的地方,就如同女子容貌再美,若无气质才艺的点缀,便如游廊外的那只精美花瓶,看上去就毫无生趣可言。
明月楼闭门三日,今儿才是第一日,偌大酒楼里,除了他便再无旁人。
两鬓斑白一脸正气的中年男子独自坐了一张桌子,身着青衣,手里捧着一册书,桌上摆着一壶酒水两碟凉菜,还搁着一柄看上去颇为古旧的长剑,剑穗上缠着一道流苏。
他低头饮酒,偶尔翻页,对二楼的议论和观望视同不见,就如那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儒生,别无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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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观望的姑娘们顿时又失望了,心道难道是那种不解风情只会读书的呆子?
读书再好做了大官,就更与她们无缘了,远不如当初落魄潦倒的杜老头来得会暖人心,更别提暖被窝了。
喝酒看书的怡然自得,端茶送水的却满肚子疑惑,感觉这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的性子还算温纯,那小厮左右无聊,便开口问道:先生是京城人?
那中年书生放下手中书册,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说道:何以见得?
那小厮顿了顿,说道:小的听说京城里的官人,吃饭前讲究奏乐击钟,所谓钟鸣鼎食,方才我见先生看书正是尽兴时,以筷击碗,似也是这样的道理。
中年书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击盏敲盅,那是乞丐讨饭才会做的,你看似机灵,可这番马屁却是拍在马腿上了。
那小厮见被看破心思,也不觉得尴尬,挠了挠头笑道:还是先生厉害,其实呢,小的之所以觉得先生是京城人,是因为也只有京城来的人,还得是贵客,才能让明月楼独自敞开大门接待。
中年书生饶有兴趣问道:还有这个说法?
那小厮弯腰笑了笑,脸上却难掩自豪之色,说道:那是当然,咱们明月楼虽在饶城这样偏僻的地方,但就是京都的王侯贵胄来了,也未必能有先生这样的待遇,该在外面等着的还是要等着。
中年书生斟了口酒,好奇道:这是为何?
那小厮朝周围看了看,然后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不瞒先生说,外面都说咱们明月楼背后有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撑腰,那可是上达天听,寻常人哪里招惹得起。
中年男子恍然大悟,笑着说道:原来如此。
然后丢下几块碎银打赏给他,那小厮弯腰收好钱,眉开眼笑去了。
末了,临走前随口问道:还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放下书册,笑着说道:商春秋。
声音不大,却有种莫名的气势。
小厮闻言仔细想了想,好像在哪儿听过,却又记不得了,也就放在脑后。
而在二楼的月花魁,听在耳中,却身子一颤,如遭雷击。
她是明月楼里与杜少陵手谈最多,也是对明月楼的背景较为了解的人之一,她知道眼前这一袭青衣和门外牌匾上落款的那名字,同为一人。
商春秋,当朝文魁,历任三朝翰林阁老,出身青河世家,六岁即能写文章,文笔流畅,被赞为神童,九岁时,读颜师古注元书,作指瑕十卷以纠正其错,十六岁时,应金科试及第,授职朝散郎,才学冠绝翰林,风头无人能及,而后商朝灭亡,周王惜其才,以翰林院大阁士挽留,他却拂袖而去,毅然归隐山林,据说是修行去了,秦亡周后,秦二世时曾请他出山入相阁,可惜只待了三日便辞官而去,到如今大乾立朝,甲子过去,乾帝再次请他出山,主持编纂圣乾大典,他答应出入相阁却不再任职,但哪怕是当朝乾帝,对其也要以帝师相称,地位之高,可见一斑。他曾有一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被儒门弟子视为至圣经典,口口相传。
若是明月楼背后当真是这尊菩萨,莫说那些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就算当朝的几个红顶人物,又有谁敢说招惹得起他?
月花魁震撼的不止是他的身份,脑中却是冒出一个让她浑身发凉的想法。
历任三朝阁老,到如今,眼前这位仅是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论年纪,岂不是已经千岁了?!
这可是活着的千岁爷啊。
远比朝臣口中那阿谀奉承的一句万岁来得真实。
月花魁想不通这样的大人物为何会与小小的明月楼扯上关系,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出现了这么久,那位名义上的掌柜的却还没有出现?对于那位柳姓妇人,月花魁忌惮大于好奇,从小寄人篱下恨不得早早出名的她,不会明白她为何放下这风风光光的掌柜的不做,偏偏跑去当一个厨娘,苦累脏活不说,一年到头还挣不到几个银子,这样掩人耳目自欺欺人,又是何苦呢?
便在这时,后厨的帘布被挑开,一个身材微胖、水桶腰身的妇人走了出来,抬头看了眼远处坐着发呆的中年男子,皱着眉头说道:大呼小叫的,嚷嚷个什么?
听闻这句看似责备的话语,那青衫男子身子一震,恍如听闻一声晴天霹雳,吓得手中酒碗一抖,撒了一桌。
这位辈分大到不可思议的儒生,非但没有恼火于对方的冒失,而是赶忙站起身来,用衣袖擦去桌上酒水,然后偷偷看了那趾高气昂的妇人一眼,见她眉头一挑,便不敢再看了。
读书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心中傲气、身上骨气,瞧他这般姿态,哪里还有半点傲骨可言?旁人只看到他见着掌柜的以后,就像是老鼠遇上了猫,哪里还有杜老头点评的那般天下才有一石,此人独占八斗的举世无双雅气风流可言?数遍满朝文武君王百姓,能让他做到这样的,恐怕也仅有眼前这位女子罢了。
怎么,万里迢迢来饶州,却连看都不敢看老娘一眼了?
柳夫人双手插腰,冷笑说道。
中年男子缓缓抬头,笑了笑,不说话。
一个是当朝文魁,一个是青楼老鸨,怎么看都不登对。
可偏偏,他心中怎么都忘不掉的,总是她。
秦朝之前,春秋战乱,曾有国君烽火戏诸侯,博佳人一笑,他商春秋做不来那等锦绣江山付之一炬的壮举,但能做到千百年来初心不变的喜欢着一个人。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年轻最为意气风发时,泛舟西湖,偶遇身为剑僮的她,背着把与她个头差不多高的古剑,吃力的跟在那人身后,那时的她刚刚及笄,却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她轻轻的一个回眸,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他放下了诗书,放下了皇命,到处寻找她的下落,得知她是那人的弟子,得知那人与他同朝为官,他自负才华无双,便想与之一较高下,后来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什么狗屁的文无第一,有那杜少陵在一日,他便一日不肯提笔,世人都说他不畏强权不慕富贵,断然拒绝周王的招揽,岂知最初的原因,只是因为输给了那人,他不服输,既然输在文事,那便在武途上赢回来,他还记得,当初同在西湖时,见她满头是汗,想替她背剑,最后却连剑鞘都拿不动,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弃文从武。
而那柄剑,如今安静的躺在酒桌之上。
再抬头时,商春秋嗓音温醇说道:看了。
柳夫人嗤笑说道:看了便看了,废话个什么。
然后抬头朝二楼看了一圈,瞪眼说道:看什么看,都给老娘滚回屋子里去。
众人作鸟兽散。
中年儒生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
偌大厅堂,只剩下两人。
一个两鬓斑白。
一个半老徐娘。
恰似当年又不似当年。
沉默半晌,中年男子开口说道:禅心。
叫柳姑娘。妇人眉头一挑,淡淡说道。
商春秋轻轻一笑,摇头说道:找我何事?
柳夫人冷冷说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若是不乐意,现在就走,当今这世上,也没人敢拦你。
商春秋闻言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说道:我等了一个甲子,才等到你找我,赶我不走,打死也不走。
柳夫人冷哼一声,嗤笑道:亏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一个春秋大儒似地痞般撒泼打赖,一个青楼女子似官宦帝王般颐指气使。
这世道,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柳夫人忽然说了一句:杜师走了。
商春秋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哀色,稍纵即逝,点头说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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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夫人沉吟片刻,说道:帮我一个忙。
商春秋没有犹豫,点头说道:好。
柳夫人瞥了他一眼,问道:不问是什么就答应了,就不怕我害了你?
商春秋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唯死而已。
柳夫人默不作声。
她柳禅心当得起他这份衷心?
商春秋笑着打破沉默,说道:好吧,那我就问问,是什么事,连他和他的弟子都没办法解决。
柳禅心冷笑道:输阵不输人,哪里你这样,输了千百年后还惦记着的,丢不丢人?
商春秋笑着说道:输给他不丢人。
柳大掌柜的白了个眼,然后顿了顿,说道:帮我救一个人。
商春秋闻言问道:谁?
柳禅心轻声道:他的关门弟子。
中年儒生沉默片刻,唏嘘道:当初他说找一个衣钵传人,几个春秋下来,竟然还真的给他找到了。
柳禅心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严肃,认真说道:杜师临走之前,曾留下惊天伏笔,想必能拦下那些人,但他猜测,最后的杀招,却未必是那些人,可惜他这一世气数已尽,等不到收官的时候了。
商春秋平静说道:明白了。
柳禅心看着他,轻声说道:你可以拒绝的。
商春秋轻轻一笑,柔声道: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
柳禅心认真说道:好。
商春秋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将桌上那古剑拿在手中,拔剑出鞘,细细擦拭剑身,眼中尽是回忆之色。
他轻声念道:记得你我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你还未有这把剑高,却背着它走在西湖边上,当时就觉得,这个姑娘真好,到底是哪里好,或许我自己都不知道,就想着那剑太重,我一辈子给她背着也好,现在看来,也是极好,当初负于那人,他曾说过一句,书生剑气,江湖意气,儿女情气,到头来不过是心中一口气,有一口气点一盏灯,念念不忘才必有回响。
所以啊,我这些年一直不敢忘。
话音刚落,他将手中那册书抛去。
手起剑气起。
我从人间来,大风翻我书。
那一页页纸张纷纷起飞,陡然间自行燃烧起来。
无数的文字,肉眼可见的漂浮起来,泛着金光,汇聚成一条金色的河流。
道宗悟天机,佛门修念头,儒家顺心意,世间修行殊途同归。
他商春秋愿焚手中诸子经义,换往圣显灵!
从小就尝遍了世间冷暖的陈丹青,虽说早过了那个睹物思怀的年纪,但还是逃不过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煎熬,当看着旁人阖家欢乐的样子,说不羡慕那是自欺欺人,可是连姓名都是老酒鬼赠写的少年,哪里又会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抛在明月楼门口,能活下来完全是靠着老天爷垂怜,哪里还敢有半点别的奢望?对他来说,老酒鬼出现以后,这世上才多了个真正关心他的人,甚至那老头还认为他将来会出人头地,这点连陈丹青自己都不相信,偏偏老酒鬼固执得没有道理可言,陈丹青以为老酒鬼死了以后,这世上再无人可惦记,或是被人惦记,可偏偏梦里那声阿青,却让他不觉潸然泪下。
他不知道那身材臃肿的胖子是谁,也不知道那风华绝伦的白衣女子是谁,但他知道,他们是在等自己,这就足够了。
陈丹青缓缓睁开眼,只见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顿时微微一愣。
心道这是哪里?
只记得自己是朝那船舱走去,然后做了场梦,其他却都已忘了。
忽然他好像听到了潺潺的水流声,像是船桨划过水面,在这安静的环境里,细微却很清晰。
脚下传来轻微的晃动,陈丹青身子一震,刚要动作。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不要动
陈丹青顿时一怔,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低声问道:海棠?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忽然冒起一缕火光,将周围的空间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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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抬头看去,只见身前不远的地方,站着个妙龄少女,相貌出众,可不正是海棠姑娘。
只见火光跳动,映照在她脸上,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她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疑惑什么,见陈丹青看来,抬起头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陈丹青醒悟过来,点了点头。
光明来自于少女手中的火折子,却也仅能将周围狭小的一片空间照亮,再远处就被黑暗彻底吞噬了。
陈丹青屏住呼吸,没有说话,依稀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水流声,似浆划船,哗哗作响。
脚下还在轻微晃动着,慢慢就适应了。
就这样,又过了许久,却没有其他意外发生。
你怎么进来了。陈丹青轻声问道。
少女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陈丹青微微一愣,却听她声音里带着迷惑,蹙眉说道:方才我在打坐之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睁眼便是这里了。
少年不明就里,刚要说话。
便在此时,远方忽然吹来一阵寒风,吹起身前少女的几缕长发,轻轻掠过他的脖子脸颊。
火折子忽然熄灭,周围顿时漆黑一片,只听到远处原本安静的水流声,霎时间,变成了汹涌的浪涛声。
陈丹青心中一惊,突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仿佛置身于无尽的海水之中。
不仅是他,就连海棠姑娘也深深蹙起了眉头。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海涛之声震耳欲聋,陈丹青抬头看去,等到身前才发现,竟有一道足有数丈之高的巨浪扑打过来!
陈丹青霍然变色,疾呼道:小心!
海棠姑娘比她的反应还要快,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少女已经一脚踏地,提着他倒飞了出去。
就算如此,猝不及防之下,陈丹青的衣衫却还是湿透过半,浑身冰冷,异常难受。
陈丹青大口喘息,只觉得方才那一幕当真是惊心动魄,再次落地之后,腿脚都有些发软了。
只是不等他平静下来,又是一道海浪拍来。
这次不用海棠姑娘提醒,少年已经一个鲤鱼翻身,躲到一旁去了。
这是哪里,我们不是进入了那古船吗,为什么会出现在一片海浪之中?
陈丹青声音中难掩惧意,问道。
对他来说,眼前一切太过光怪陆离,明明是进入了一艘古船,为何又出现在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偏偏此处还充满了危机,稍不留神,就要被海浪拍打出去。
海棠姑娘望着远处黑暗中的汹涌浪涛,沉默片刻,说道:自成世界,只有传说中的造化仙器,才有这样的能力。
陈丹青茫然问道:什么造化仙器?
少女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陈丹青还想问什么,忽然觉得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几乎都站不稳脚步了。
海棠姑娘神色大变,一把拉住陈丹青,身子微倾,骤然发力,猛地拔地而起。
陈丹青只觉得好似飞起来一般,这一跃竟然有数十丈高!
人在半空,才赫然发现,原本两人站立的地方,竟是一处巨大的暗礁,然而此刻,那暗礁竟然渐渐浮出水面,露出更为宽阔的地方来!
海风急而扑面,带来的却不是略带咸味的味道,而是铺天盖地的腥味,直呛人鼻。
陈丹青骇然发现,那哪里是什么暗礁,分明是一块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龟壳,方才露出水面的那一块,简直是芥子比之须弥!
一头堪比岛屿般的老鼋从海底缓缓浮现出来,四条如天柱般的腿缓缓划过,发出哗哗的声响。
它太过巨大,难怪那滔天的海浪扑打在它身上,无动于衷。
那巨大的龟甲上乌黑一片,布满了青苔,是无尽岁月留下的痕迹。
陈丹青从来也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巨大的生物,怕是将整个饶州城放在它背上,都不在话下!
不消说他,便是见识博广如海棠姑娘,又何曾见过如此庞然巨兽,一时间都是愣在当地,作声不得。
而那挺立在半空的巨大头颅,缓缓转过来,眼睛如同幽幽的灯笼,看着缓缓落地的两人。
不知为何,被那双如灯笼般巨大的眼睛盯着,陈丹青非但没有丝毫惧意,破天荒的还生出一丝亲近之意,仿佛在哪里看过,只见它那双眸子里泛着的幽光,如明月照古井,波澜不惊。
落地站稳以后,陈丹青这才明白,原来脚下这片巨大的青岩地面,竟只是它的玄甲,它就像一座漂泊的岛屿,在四处遨游,难以想象,乘载着它的这片海域,又该是何等的无边无垠?
这些早已超出了他的想象,一辈子没出过饶城的少年,见过最光怪陆离的事,大概就是每年里都会有几夜,城外无数野狼聚在一起,对月长嚎,如同祭拜,哪里见过眼前这般近乎神话里的巨兽,以至于忘了去思考,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那巨大的鼋龟低下脑袋,重新入水,就如最初那样,只留半截身子在水面。
周围依旧漆黑一片,海域里的汹涌浪涛,却渐渐平息下来,隐约还能听到潺潺流水声,陈丹青却是知道了,那是它在渡水。
陈丹青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看着身边盘膝打坐的少女,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刹那失神之后,海棠姑娘却是很快的平静下来,闭目调整了下状态,然后睁眼看向陈丹青,轻声说道:不要去招惹它。
陈丹青明白她说的是这头老鼋,只是不明白对上这样的庞然大物,如何才算是招惹?用刀剑砍在它身上,只怕连挠痒痒都不如,就算把饶州城楼上那架千石神机弩搬过来,怕是人家连眉头都不会动一下,想到这里,少年不禁摇头苦笑,抛去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低声说道:若是有可能,我倒愿意相信这是一场梦,飞檐走壁的神通,一苇渡江的和尚,破土而出的古船,还有眼前这身如岛屿的巨鼋,这辈子敢遇不敢想的东西,都在今晚遇到了。
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道:怕了?
陈丹青点了点头,说道:怕疼,更怕死。
少女嗤笑一声,口气微嘲道:出息。
陈丹青不以为意,笑了笑,轻声道:和你们这些少爷小姐不同,我们光是活着就竭尽全力了,若是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岂不憋屈?
海棠姑娘看着远处,没有做声。
它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
我们还能出去吗?
不知道。
这世上当真有妖兽吗?若不然这巨鼋又是哪里来的。
少女刚要说话,这次陈丹青已经学乖了,开口说道:
唔,你肯定又要说不知道了。
少女干脆赏了他一个白眼。
陈丹青也不生气,索性坐了下来,看着少女侧脸,托腮问道:海棠,他们都叫你蒲家小郡主,那你真的是郡主?
海棠姑娘白了一眼,问道:还能有假?
陈丹青讪讪一笑,说道:往日里听人说过,只有王孙之女,得皇帝册封,才能被称作郡主,大乾八大亲王,唯一的位长公主下嫁蒲家,产女当日,天降祥瑞,乾帝亲自下旨册封蒲阳郡主,这也是大乾唯一的异姓郡主。
海棠姑娘闻言淡淡说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陈丹青摇头道:这些都是杜老头平日里喝酒时唠叨的,我只是无心听来这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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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杜少陵的名字,少女下意识的挑了挑眉头,没有说话。
陈丹青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低头继续说道:饶城地方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从四品的国子司业,那时候不知怎么就突然从乾京来了,没等饶州城里这些官老爷们摆好仗势迎接,一个人就屁颠屁颠跑去明月楼门口负荆请罪去了,愣是让满城的老少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传言,说明月楼背后的势力顶了天,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说你这蒲阳郡主的身份若是搁外面,饶城里这些个官家老爷们,岂不要争着抢着给你磕头?
海棠姑娘闻言淡淡说道:幼稚,且不说蒲家地处鲁南,与饶州相隔数万里路,势力再大也鞭长莫及,然而就算我爹娘亲至,也未必愿意兴师动众,蒲家师从儒家,明礼守仪,又如何会做出这种自毁招牌的事来?
陈丹青闻言一愣,心道难怪这姑娘平日里说起话来气场十足,就如同那些儒家弟子与人辨理,字字珠玑,原来是深受影响,所谓耳濡目染,便是这个道理。又想着她这般富贵出身,却要陪自己在此受罪,也是难得,忽然问道:那你家中长辈,怎么放心你独自出来的?
少女闻言淡淡说道:他们不知道。
得,敢情还是离家出走。
陈丹青有点佩服她了,不远万里的一个人跑过来,也不怕被人掳走了,不过又想到,以她的身手,旁人也只有被掳走的份,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秘藏,到底值不值得,陈丹青不知道,不过眼下的情况是,两人被传送来了巨鼋背上,漂泊在一片荒海中,能不能出去还是两说。
陈丹青惜命但也认命,没了起初的惊慌失措,倒也静下心来,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可惜这岛屿般庞大的龟壳上,除了漆黑一片,别无他物。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他们人呢?
他们自然是那些前面进入古船的人,可为何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听陈丹青问起,少女眼中亦是浮现出一抹疑惑的神色。
两人正疑惑处,忽然听到远处有刀剑撞击的声响传来,陈丹青陡然一惊,一个鲤鱼翻身跃了起来,侧耳听到。
果然,远处除了兵器碰撞的声音,还夹杂着怒喝和叫骂声。
是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海棠姑娘平静说道。
陈丹青有些紧张,却还是问道:我们去看看?
少女瞥了他一眼,说道:跟紧我。
陈丹青这个时候可不敢逞能,知道眼前这姑娘身手了得,跟在她身后也不觉得丢人,反倒是从她手中接过一个火折子,点亮以后举过头顶,小心注意着周围。
远处有人影晃动,激烈交手,刀剑横飞,场面异常混乱。
陈丹青放眼望去,可不正是在浣花溪旁遇上的那群人,不知为何,此刻竟刀剑相向,缠斗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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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饶城里地痞流氓间不过是小打小闹,怎及眼前半分精彩?
且不说那一招一式划破空气,都带着肉眼可见的恐怖罡气,便是张口吐纳时,凝成的气剑,便足够让人为之动容了,陈丹青已经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小子,见识过海棠姑娘的可怕身手,便明白这世上当真有一类人,可以做到以一敌百,杀人如饮水,毫不费劲,无论是那日挥鞭伤人的马夫,还眼前这些个殊死相斗的高人,随便拧一尊出来,都可以在饶城里横着走,用老酒鬼的话来说就是,江湖水深,出来招摇撞骗的大多没有实力,反倒是这些个寻常难见的人物,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海棠姑娘根本没有参与其中的打算,而是带着陈丹青隔岸观火,远处佩有巨剑的魁梧汉子,手中剑势大开大阖,封锁住去路,余下几人尽皆出手,将那身披红色袈裟的和尚围困其中。
后者可不正是菩萨观那位宗相和尚。
此刻见他身上几处地方已经破开,有刀剑割破的痕迹,鲜血溢出,显然受伤不轻,眼睛却紧紧盯着眼前的巨剑男子,金刚怒目喝道:好一**诈小人,卑鄙无耻!
那巨剑男子闻言冷笑说道:死到临头,也只剩嘴硬了。
宗相和尚怒目圆睁,睚眦欲裂,忽然咳嗽两声,嘴角溢血,虚弱说道:你可知道,若是消息泄漏出去,天下之大,可还有你们的活路?
那男子丝毫不惧,口气微嘲说道:若你是那佛门大小念头之一,说这样的话,兴许还让我顾忌一二,可你仅是菩萨观外门弟子,论身份地位,远不及寺庙里跑马点香的杂役,你觉得会有人在意你的生死?是那位仅是指点了你一句经文,便被你对外称作师尊的道衍和尚?还是那位闭关十年还未出山的菩萨观观主?你觉得他们会在意你的死活?只怕事情传出去,第一个要杀你的便是他们,三教圣地为何不见有半个门人过来?是这里的秘藏不够诱人?还是他们不曾得到消息?统统不是!是因为他们怕沾染上这段因果,佛门修因果,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宗相和尚闻言一颤,继而面无人色。
言辞比手中巨剑更为攻心的男子继续冷笑说道:再说,这里是传说中的芥子空间,整个世界自成一体,就算你有心将消息泄露出去,那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做到。
宗相和尚怒极反笑,伸手揪断一串念珠抛出,双手掐决,只见一阵隐晦金光咋闪而过,那无数的念珠急骤如雨,凶悍冲向巨剑男子。
那男子脸上浮现一抹冷笑,喝道:不知死活。
手中巨剑骤然飞出,如龙出水。
只一剑,卷席无尽气机,如浪奔腾,浩浩荡荡而来。
那无数的念珠在空中炸裂,宗相和尚霎时横飞出去,口吐鲜血,狼狈不堪。
陈丹青偷偷喘了口气,悄声道:这和尚先前一苇渡江的时候,瞧着那么高人气派,为何眼前就如此不堪一击了?
海棠姑娘眉头一挑,淡淡说道:不是他不够厉害,是他已经被逼到灯枯油尽的地步了。
陈丹青闻言一愣,看了眼周围持剑困守的众人,顿时明白过来,想必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交手了很久,那宗相和尚以一敌众,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了不得了。
陈丹青忽然问道:那这些人都是什么个实力?
海棠姑娘略加思索,缓缓道:三教之中,修行手段各不相同,道宗悟天机,佛门修念头,儒家顺心意,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仅是练体上的功夫,当以佛门最为出色,传说中生而金刚的体魄,可惜未曾能有一见,眼前这和尚,大概已经迈入肉身境的第七重,练窍入微,若不然也扛不到众人围攻到现在,而那手握巨剑的男子,约莫也是这个境界,至于他的那些随从,就要弱上许多。
陈丹青闻言一愣,问道:什么是练窍入微?
海棠姑娘淡淡说道:常言道五官七窍,其实远不止这些,武经上说,周身穴位关节都可称之为窍门,修炼到了一定境界,窍生狼烟,一窍通百窍,能够打开身体密藏,通俗来讲,就是一窍便是一人之力,若周身穴窍都通了,就是所谓的万人敌。
陈丹青一脸震撼神色,万人敌多是赞誉军中悍将,既是赞誉,便当不得真,少年哪想过世间还真有这类人存在,若派去上阵杀敌,以一敌万,该是何等的气魄?
海棠姑娘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冷笑说道: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以一敌万,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更何况还有重弩这的东西在,就算是肉身成圣,金刚不坏的高人,也不敢以身犯险。再说,以他们这样的身手,多半已经开宗立派,又怎愿意替朝廷卖命?
陈丹青点了点头,虽然听得稀里糊涂,但好歹明白了眼前这些人的厉害,不过听这姑娘的口气,莫非已经超过了这种境界?
少女眯眼说道:肉身成圣都还只是开始,先秦有吕姓道人曾批评佛门弟子打坐参禅,叫做只修性,不修命,此是修行第一病,后人在此基础上总结了一句只修魂,不修魄,苦海彼岸无舟过,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所以肉身境之上才有神通境的说法,世人修行也大多从肉身开始,按图索骥,当然,肉身和神通并无先后之分,蜀地有名为天都府的宗门,便有秘法是直接从元神开始修炼的。
陈丹青心驰神往。
少女却摇头说道:这些离你太远,不用想太多。
陈丹青闻言默然,而后担忧道:既然这群人这么凶狠,咱俩要不先撤?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真是说啥来啥。
双方争斗之初,余光却是早已看到了远处的陈丹青二人,只是海棠姑娘不曾动手,他们便也视若不见。
但此刻那宗相和尚危在旦夕,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仅是刹那的犹豫,便开口说道:恳请婆娑尊主念及师门香火旧情,出手相救!贫僧愿以怀中秘宝赠送!
好一个香火旧情,这是要祸水东引啊。
毫无疑问,他此刻这样说,必然是心怀不轨,想要拉两人下水。
陈丹青目瞪口呆,问道:这也行?
说好的得道高僧,慈悲为怀呢?
海棠姑娘冷笑,轻声说道:早就跟你说过,这群三教圣地的弟子,一个比一个心思恶毒。
她这一句话不仅把那宗相和尚骂了,更是连三教圣地都给得罪完了,陈丹青可没有她这般胆气,打从见识了这些三教高人斗法之后,便对这些高入云端的势力打心底的畏惧,都说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而这些个修行圣地,动辄万年,随便拧一个老不死的出来,都足够在这江湖里搅风搅雨了,万一真应了那句举头三尺有神明,突然蹦出个三教高人来,陈丹青也不觉得有多难以接受,大抵是已经麻木了,连岛屿一般的鼋龟都见识过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宗相和尚一句恰到好处的婆娑尊主,成功将众人的视线转移过来,婆娑两字出自佛门,意为忍受罪孽,开辟净土,或许还难以理解,但这尊主二字,却不是谁都能但得起,传闻中唯有三**念头里,佛法最深的六人,和护法八部众中里,因缘最深的二人,才有资格被挑选为尊主,难道说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便已经是那佛门万人敬仰的尊主了?
世间修行大多讲究水磨工夫,一招一式,皆是有迹可循,年纪越大往往资历越深,就如读书人科举,乡试会试殿试,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当然不乏有天资卓绝之辈,受人青睐提拔,一步登天的,但那毕竟只是少数,似她这般年纪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才越发显得震撼人心,身佩巨剑的男子出自江湖三流势力,名气不大,势力却不若不然又怎敢虎口夺食,欺凌到宗相和尚头上?庙小不欺菩萨少,更何况是菩萨观那样的三教圣地,若不是因为身处此地,又设下必杀之局,怎敢生出杀人夺宝的心思来?
海棠姑娘耸了耸肩,抬头看着远处的宗相和尚,冷笑说道: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来算计我?
任他平日里如何辩机了得,此刻也哑口难言,实在没想到这姑娘说话,如此不留情面,不过生死当头,倒也顾不得其他,开口说道:只要救我一命,贫僧身上这件宝物,便交由你保管,日后无论谁再问起,贫僧都一概不知。
海棠姑娘闻言冷笑说道:你死了,东西自然会归于他人之手,我又何必枉费力气来救你?
宗相和尚怒极而笑,说道:莫不是你以为,我死之后,他们会放过你?
海棠姑娘闻言哦了一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巨剑男子,问道:他说你们不会放过我,是这样吗?
那人闻言一笑,说道:本公子自然乐意与姑娘共参宝物,只是这秃驴看着碍眼,却是劳烦姑娘亲自动手,送佛送到西。
好一招借刀杀人,便是陈丹青这般初出茅庐的小子,也瞧出了这位巨剑男子的险恶用心,且不论这和尚是不是菩萨观的弟子,只要海棠姑娘答应了,这杀人夺宝的罪名必然会落到她头上,到时候百口莫辩,可如果不答应,言下之意就是连她也一道杀了?
什么婆娑尊主,不过机缘深厚罢了,只要不似佛门三**念头那般境界高深,又有何惧?
他自负天资卓绝,若生在名望世家或是三教圣地,成就恐不止于此,就算如此,他也是年纪轻轻便修炼到肉身七重天的境界,放眼江湖,能与之比肩的同辈人物少之又少,你一个仗着运气好、得佛祖青睐的小姑娘,当真以为是怕了你不成?这世间为何行走江湖的女子少之又少?是因为脸蛋好姿容俏的大多许了富贵人家,又何必风吹雨打累死累活的浪迹江湖。瞧眼前这姑娘,胸脯平平,小荷才露尖尖角,未必比得上那些个体态丰腴的成熟女子,但只瞧脸蛋,却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若是能拐回去当个压寨夫人,整日里参悟那佛家至高无上的欢喜禅,岂不妙哉?
这一瞬间连将来孩子叫啥名字都想好的他,忍不住多看了少女两眼。
海棠姑娘脸色平静,至于内心是否风起云涌不得而知,不过既然连陈丹青都瞧出对方眼中的不怀好意,更何谈她?
宗相和尚早已面无人色,如今看来,横竖都是逃不过一死了,索性闭目不言,认命了吗?
周围那些个持剑的江湖人士尽数围了过。
分明是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的架势。
是要逼她做个选择?
在佩剑男子看来,她除了依附自己,便没有其他选择了。
至于那碍眼的傻小子,待会儿一剑斩了便是,江湖儿郎江湖死,这才是正理。
不知不觉已经被下了催命符的少年,心中还有些同情那闭目等死的和尚。
海棠姑娘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看向陈丹青,莫名其妙问了一句怕不怕血?
陈丹青愣了愣,大概是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少女摇了摇头,然后看向佩剑男子,说了一句:你去死好吗?
一个恍惚。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佩剑男子神色微愣,显然没料到这么一个少女会冒出这么一句来,不过这样也才有趣,刹那的失神之后,他笑眯眯说道:不好。
少女点了点头,面无表情说道:那就都去死好了。
佩剑男子还想大笑,只是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有紫气东来。
视野所及之处,出现了一道紫色飞剑,划过虚空,斩杀而至。
速度之快,让人根本无从察觉。
就在眨眼的瞬间,当他浑身汗毛竖起的刹那,那飞剑已经从他胸口贯穿而出,丝毫不见停滞。
只见那佩剑男子死鱼一般,两颗眼珠子充盈布满病态的血丝,已是垂死的迹象。
远处闭目等死的宗相和尚霍然睁开眼睛,顿时合不拢嘴,瞪大眸子,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早知道她是如此境界的高手,又怎敢轻易招惹她?!
这是他心中的想法,亦是那佩剑男子临死前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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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通境,神游万仞,驱物伤人
佩剑男子轻声呢喃一句,神色复杂,然后轰然倒地。
海棠姑娘勾了勾手指,空中那把盘旋的紫色短剑便嗖的一下,自行飞了回来。
陈丹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柄短剑,似乎想瞧看出什么名堂来。
他就不明白了,至始至终,少女都不曾离开过原地,那把紫色短剑是如何飞出去的。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飞剑不成?
用海棠姑娘的话来说,眼前这位佩剑男子,肉身已经修炼到第七重天,练窍入微的地步,肉身之强,寻常刀剑都难以入体,可这短剑从他心口贯穿而过,竟丝毫不见停滞,若是寻常兵器,伤人后必然要沾染鲜血,而这柄通体青紫的两寸长小剑,竟然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足见不凡。
陈丹青就算再孤陋寡闻,也明白眼前这把紫色短剑是了不得的宝贝,倒是那男子倒下前那一句神通境,让他愣了愣,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肉身之上是神通,这样浅显的道理,陈丹青还是明白的,只是明白归明白,却当真没有敢往这方面多想,一个肉身境的高人尚且需要他去仰视,那等同于世家门阀供奉长老级别的神通境,更是连想都不敢想。估计这位耍巨剑的仁兄也没想到,会阴沟里翻船,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所以才越发的显得不甘心,到死时脸上都写着惊愕,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可甭管杀鸡刀还是宰牛刀,都还尚能接受,可若是刚见面就挥起一把屠龙刀,那就有些不厚道了。
当然,对于陈丹青来说,肉身境也好,神通境也罢,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无论如何,这些都离他太远,天底下的高手,大多或隐居山林,神出鬼没,或高坐门派幕后,深居简出,哪有像今日这样层出不穷的出现在眼前的,就算往日里侥幸见着一两个,也没哪个白痴到在脑门上写着高手二字。真正震撼的是那个菩萨观的红衣和尚,饶是他见惯了大风大浪,甚至曾有幸目睹了菩萨观那位道衍和尚的的风采,的的确确是出神入化的神仙境界,可那位本就是天底下闻名已久的前辈高人,被佛门誉为仅次于观主的存在,而眼前这位年轻少女,多大,可曾及笄?
或许是海棠姑娘太强,或许是佩剑男子太弱,总之这场打斗,刹那间开始便又结束,快到让周围那些持剑的随从还有反应过来,后者便已经倒下了。在他们看来,那小姑娘只是动了动指头,自家那位主子便倒下了,还有比这更邪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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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眼神交流,低声说道:一起上。
好!
才说完好字,众人便手握长剑,身影急掠而过,竟是不约而同的四散逃逸而去。
看得陈丹青是一阵目瞪口呆。
还带这样玩的?
去你娘的高人风范哩!
众人逃得很快,海棠姑娘手中那柄短剑追得更快。
几乎是弹指间,呼吸而至。
千百年前,修行方兴未艾时,曾有道释两家的绝顶人物相聚一起,坐而论道,讨论魂魄之修,魂是神魂,魄是体魄,最后得出结论,世间是一个大苦海,人在海中,肉身是船,神魂便是船里的人,船载着人,一直向彼岸行驶,修炼肉身,可以坚固船身,修炼魂儿,则能熟悉水性,所以自那以后,世人修行,大多从肉身开始,由外而内修炼,传闻蜀地天都府便有一门心法,直接越过肉身,从神魂开始修炼,却是视为旁门歪道,困守一隅,为当今正统所不容。说起当世,当以儒家为正统,秦朝焚书坑儒之后,儒门曾一蹶不振,然而较之道释二教,却是后来居上,直至大乾盛世,儒门已经稳居正统,隐隐位于三教之首,而那句只修性,不修命,此是修行第一病,就是出自儒家圣人的总结,所以读书人都要讲究射艺,壮其体魄,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可眼前这姑娘,才多大年纪?便已经肉身圆满,开始修炼神通了?
众人哪还敢有半点报仇的心思,只恨不得往日的这些同伙能脑袋发热一把,当真冲过去了,给自己争取点逃命的机会,可偏偏里面没一个傻子,逃起命来都是头都不回,不过也好,各奔东西,谁能活下来便看各自造化了。
只是他们还是低估了神通境的可怕之处。
何谓神通?一魂一念是为神,一招一式是为通。
佛家所言,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
那么一念之间,该是何等速度?
只见少女一个勾指,那紫色短剑,如翻江锦鲤跃龙门,跃然而起,瞬息之间,便从一人眉心穿过。
那人甚至来不及一声闷哼,便已经倒地身亡。
余下众人见状更是汗毛竖起,头也不回的亡命奔逃。
海棠姑娘略微皱眉,左手双指并拢作势伸出,右手并指扣于左腕,轻轻挑起,如同挑山。
紫色短剑瞬息而至,掠过一道残影,肉眼难以捕捉。
只听一声惊呼,又是一人倒下。
尸体扑在地面上,死的不能再死了。
余下几人都骇然停下脚步,眼眶布满血丝,不敢去看身后的人,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少女脸上泛起一抹嘲讽之色。
真正的江湖和说书人口中的江湖是两个世界,什么侠肝义胆,什么同生共死,都不过是口口相传的东西罢了,生死之前,哪里有什么道义可言?
手起剑落。
又是一人死去。
陈丹青有种呕吐的感觉,终于明白她为何问自己怕不怕血了,此刻见眼前的少女,弹指即为杀人,浑身颤栗,心中说不出的滋味,畏惧有之,羡慕有之,五味杂陈。
而下一刻,陈丹青整个人都僵硬在那儿,遍体生寒,心中恐惧程度,仿佛是见到了鬼。
他眼角瞥见,在少女身后,原本那已经死了不能再死的那位佩剑男子,忽然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手里握着剑,脸色狰狞的朝少女走去。
而海棠姑娘却恍若未闻,整个心神,似乎都放在那柄飞剑之上!
血衣拖剑的男子如同从阴间里走出,眼神说不出阴森可怖,那一剑贯心而过,明明已经气绝身亡,为何还能爬起来,难道这世上当真有起死还魂的法门不成?
他脚步沉重,脸色异常苍白,鲜血顺着剑身在流淌,在地上拖出长长血迹,他还活着,却也身负重伤,几近脱力,若是此刻海棠姑娘再回身一剑,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他。
可是少女却恍若未闻,仿佛不知身后危机的到来。
陈丹青只觉得浑身寒毛竖起,头皮发麻,不由脱口大喝一声:小心!
出声刹那,身子已经扑了过去,顾不得什么以卵击石,陈丹青就是再不知深浅,也明白远远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心里想的只要能拦他片刻。
滚!
佩剑男子勃然大怒,低喝一声,只见他手腕轻抖,锵然一声,长剑如蛇出洞,剑气森严凛然,闪电飞向那不知死活的少年。
一阵剧烈的痛楚从肩头传来,陈丹青几近晕厥,若不是方才心有灵犀的微微侧身,那一剑怕是已经从他心口穿过,饶是这样,也落得个血肉炸穿,筋骨折断的下场,说不出的凄惨可怜。
可到底还是挡下了对方一剑。
便在这时,原本双目紧闭的少女,豁然间睁开眼睛,眼光如电,只见两道骇人精光射出,张口吐息,一声轻叱,远处那柄盘旋半空的紫色短剑,骤然折返。
只是来得及了吗?
血衣拖剑的男子笑声猖狂,神魂出窍如何?飞剑伤人又如何?今天就算你是神通境圆满的大高人,老子也要一剑削去你的肉身,看你能如何回天。
陈丹青一咬牙,忍痛起身,脚尖刚要一点冲过去。
原本站立不动的海棠姑娘却弹指一道无形劲气,将他拉扯回来。
陈丹青愕然,抬头望去,刹那间,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继而忍不住颤栗起来。
只见一道身影如彗星流萤仿佛千万里以外飞掠而来,瞬息而至,一脚踩在那佩剑男子的肩头。
有女子如天人下凡,身临高境。
她身体通透,脱俗出尘,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与眼前的少女都如出一辙。
陈丹青表情呆滞,张口欲言。
那佩剑男子亦是愣在原地,身体僵硬,浑然不信,喃喃说道:神魂显形,不可能
女子抬头冷笑道:你尚且能天生双心,逃过一劫,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佩剑男子浑身气机如洪水倾泻,磅礴四溢,抬头怒喝道:我不甘心!
话音刚落,浑身窍穴炸开,经脉炸开,血肉炸开,魂魄炸开,所有都顷刻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陈丹青再也忍不住,低头呕吐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失在眼前,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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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虚幻的身影看了眼陈丹青,然后身子逐渐模糊不清,化作流华钻入少女体中。
海棠姑娘身子晃了晃,忍住喉咙里汹涌的气血,调息片刻,看向远处失神的少年,问道:喂?
陈丹青霍然惊醒,目不转睛盯着少女,强忍住心中不适,抬头问道:他死了?
少女平静点了点头。
陈丹青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方才那也是你?
海棠姑娘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陈丹青苦涩一笑,说道:我常听人说起,人死之后,还有魂魄存在,往阴曹地府投胎,生前若是为恶多端,死后还要下地狱,这是真的?
本以为注定得不到回应,打死都没想到小姑娘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戏谑道:佛家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方才那么多人死在你面前,你却见死不救,这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怕是少不得要走一趟了。
陈丹青闻言苦恼道:下辈子要是做牛做马,都是给你害的。
少女嘴角轻轻勾起,说道:那你下辈子来找我讨债便是。
陈丹青笑了笑,压抑的心情莫名被冲淡了很多。
这辈子还没过完,就想着下辈子的事了,眼下这对年轻男女也是双妙人,不远处盘坐在地的宗相和尚看着两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惊叹道:原来你已经修炼到这种地步。
海棠姑娘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那红衣和尚却摇了摇头,看向陈丹青,说道:方才公子有句话只说对了一半。
平生第一次被人唤作公子的陈丹青没有来一愣,下意识问道:什么?
宗相和尚轻声说道:人有三魂六魄不假,至于有没有阴司轮回,却不得而知,所以佛家修三生禅,就是为了洞彻因果、不堕轮回。常人死后,精神溃散,神魂自然也不复存在,唯有传说中将神魂修炼到夺舍附体的境界,才能独行于人世间,不再依附肉身,便也是世人所谓的鬼仙,所以郡主那一手神魂驱物的神通,并非公子所想的那般魂魄出窍,而是修行者祭练元神的手段。
陈丹青闻言微愣,细细咀嚼,才明白此魂魄非彼魂魄,而是修行中所谓的元神出窍。
当然,神通境有高有低,像海棠姑娘先前那样以神魂驱物,相隔千里,飞剑取人首级,便是最为寻常的神通手段,但似她最后那般,将元神彻底显化出来,以偌大威压将对手活活镇杀,那才是真正的难能可见,莫说她这般年纪,便是那些侵淫此道大半辈子的江湖高人,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这也是为何他忍不住开口惊叹的原因。
陈丹青这回总算是明白了,身边这姑娘性子是冷傲了些,可架不住实力超凡入圣啊,什么江湖七品肉身境界的高人,在她面前就跟纸糊的一般,没瞧就连眼前这位菩萨观走出来的大和尚,都一脸任人宰割的样子了吗,陈丹青庆幸自己不在这座江湖,不然人比人非得气死个人呐。
红衣和尚在给陈丹青解释,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早前听过过佛门那位号称菩提转世的佛子,一样的惊才艳艳,可百闻不如一见,当真见识了如海棠姑娘这般妖孽的天才后,才明白什么叫不给前人留活路,若是江湖之中再多几个这样的年轻后辈,那就是真正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了。
大概是被少女那仙人一脚踏山河的无敌气势所震慑到了,宗相和尚看上去像是解开了心结,苦涩的笑了笑,除了认命还能干啥?
陈丹青看他一眼,问道:先前有想过杀我们?
宗相和尚闻言摇头,苦笑道:旁人不明白佛门尊主的厉害,贫僧岂会不知?又怎么会自寻死路,若说没有其他心思倒也不是,被那万剑宗的设计围杀,侥幸才捡回一条命来,心中动了嗔戒,想着借人之手寻仇,却怎料早已被小郡主看破
陈丹青心中微微一叹,心道原来哪怕是出家之人,也逃不过七情六欲的执念。
宗相和尚说完之后,便闭目打坐,似在等死。
陈丹青看了海棠姑娘一眼,后者面无表情,淡淡说道:东西留下,人走吧。
宗相和尚微微一愣,大概是没想到她竟愿意放过自己。
少女说完这句后,便头也不回离去。
宗相和尚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再看眼前不明就里的少年,顿时明白了过来,摇了摇头,心道真是个幸运的小子,当即朝陈丹青招了招手,说到:“公子过来吧。”
这一口一个公子的,听得陈丹青有些不适应,大概是习惯了以往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市井斗民身份,没由来的被人唤一声公子,心底没有丝毫得意反倒有些不安,眼前这红衣和尚就算再落魄潦倒,也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但瞧海棠姑娘的架势,似乎当真准备留他一人下来应付,这让陈丹青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下意识绷紧了身子,随时准备逃命,生怕这大和尚一言不合就杀他泄恨。
好在眼前这红衣和尚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举动,低眉顺眼仿佛真的是一尊菩萨,陈丹青学他一样盘坐在对面,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大师有什么吩咐?”
宗相和尚抬头看着陈丹青,开门见山道:“我怀中有一秘宝,想赠予公子。”
陈丹青微微一愣,没想到这样一个天大的好处,竟会落到自己头上,一时有些没缓过神来。
宗相和尚却仿佛没看到他脸上疑色,轻声说道:“公子可曾听说过雁翎军?”
陈丹青闻言点了点头,问道:“我曾听人说起,大乾九州十八郡,曾有三支无敌于世的军队,西凉神武营、淮北雁翎军、辽东海青卫,大师所言,可就是那支雁翎军?”
大乾自立朝以来,便推崇儒家持衡的学说,讲究文武兼治,三支无敌军队,曾建下赫赫战功,无一不是国之重器,名声传遍域外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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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相和尚点头说道:“不错,雁翎军十万精锐士卒,纵横漠北无人能敌,曾为乾帝守卫北疆数十载,战功赫赫,传闻雁翎军曾效仿菩萨观讲武堂,设立一支百人的队伍,专精武道,个个都是肉身境的高手,以一敌百,所向披靡,尤其那雁翎军的首领,少年封侯的定国侯董平安,更是万人无敌的大高手,而立之年便已经到了无爵晋升,无官加封的地步,被视为问鼎春秋八百年的兵道奇才。”
“可我听说,那定国侯董平安率领十万雁翎军叛出大乾,最后战死于雁门关外?”陈丹青问道。
他年少之时,也曾崇拜过董平安那样少年封侯的天才,想要学他通过武试考取功名,然后驰骋沙场,但他没有董平安那样的天赋和气运,甚至连最初的体格选拔的关卡都过不了,更何谈其他,后来听说董平安率军叛出大乾,战死雁门关外,十万雁翎军尽皆伏诛,血染漠北,消息传到饶州时,满城轰动,不乏有道德文士口诛笔伐,陈丹青却生出一阵兔死狐悲的凄凉心境,大概是觉得这样的人物,怎么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还记得那天杜老头喝得伶仃大醉,指着陈丹青糊涂念叨了一句七杀陨,贪狼隐,破军现,此乃天意,如今想来,不禁唏嘘。
“非也,董平安少年封侯,位极人臣,家中更是三代朝官,享誉蜀中,又岂会逆行反叛之事。”宗相和尚摇头叹气,眼睛之中却另有神光,说道:“此事另有蹊跷,不作深论,倒是那董平安昔日拒北之战中,连破十二座城池,搜刮无数钱财宝物,北莽盛有名气的道德宗便是毁于他手,传说中道德宗的镇派之宝一水云心就是落在他手里。”
陈丹青闻言心中一动。
宗相和尚点头说道:“不错,我身上这件秘宝,便是那一水云心,董平安或是早已料到祸事临头,生前便已将所有宝物尽数送出,分别藏于四十八座**之中,我便是侥幸寻到其中一处地穴,才得到这件秘宝。”
说完,不禁摇头苦笑道:“只是不知为何消息走漏了,这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陈丹青闻言却是疑惑道:“那你为何要来此处?”
“杜少陵乃江湖奇人,可就算三教圣地对其也颇有忌惮,不愿提及,老僧自北地南归,路过饶城,恰巧听闻他的死讯,便想来试探一番,落得如今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一水云心这样的秘宝在身,却还不收心,这红衣和尚的确算得上利欲熏心。
同样,那些觊觎他身上秘宝的人,同样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剑折人亡,葬身古船之中。
“原来是这样。”
陈丹青听明白了,心道:“原来方才海棠姑娘饶他性命,便是让他以秘宝作为交换,这大和尚兴许也明白宝物烫手,扔了便是。”
“这里面放的是一水云心,乃温养神魂的无上法器。”宗相和尚从怀中掏出一块锦缎包裹的玉盒,说道:“公子收好了。”
陈丹青愣了愣,伸手接住。
却见那宗相和尚交出宝物后,便闭目打坐去了。
陈丹青犹豫片刻,说了声保重,转身而去。
远处,海棠姑娘站在原地等他,见他过来,问道:“东西拿到了?”
陈丹青嗯了一声,将要将手中的玉盒递给她,却见少女转身说道:“那就走吧。”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这东西?”
少女头也不回,说道:“你留着吧。”
陈丹青微微一愣,摇头说道:“太珍贵了。”
少女眉头一挑,问道:“你知道是什么?”
陈丹青点了点头,道:“我听他说了,好像是温养神魂的宝物,这样的东西给我,无异是暴殄天物,于你来说,或许更有用。”
海棠姑娘闻言淡淡说道:“道德宗的一水云心当得是温养神魂的不二法器,不过我却用不上,你若是不愿意,扔了便是。”
陈丹青无奈摇头,这姑娘性格向来如此,的确让人无话可说,只得贴身收好玉盒,抬头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海棠姑娘抬头看了眼四周,轻声说道:“走走看吧。”
陈丹青哦了一声,跟在她身后走去。
陈丹青不明白,如此庞然大物,是如何被她一剑斩断的,更不明白偌大蛟胆,又是如何到他腹中的,此刻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阵阵暖流从他的四肢百脉中涌出,烈火烹油,愈演愈烈,这种感觉以前有过,那是杜老头平日里都舍不得喝的好酒,陈丹青只尝了一口,便被呛得眼泪直流,面红体燥的跟生病了一样,此刻的情形比这还要夸张,陈丹青只觉得一团热火在心头燃烧,双眼通红,鼻间有热血滴落,落地之后,竟滋滋作响,瞬间蒸发!
然而他已经看不到这些,不止眼前,就连脑海中都是模糊一片,意识都要丢失了。
便在这时,少女神魂归窍,身形疾闪,来到他身旁,盘膝坐下,一把拉他过来,两掌相对,口中低声喝道:”醒来!“
陈丹青只觉得耳畔一道惊雷炸响,心神动荡,陡然转醒,睁眼看去,却见少女双眸之中,好似有两道精光爆射而出,那一瞬间,只觉心跳骤然一滞,如重锤狠狠敲落悬钟,心脏发出一声咚隆巨响,如天鼓雷音,陈丹青浑身巨震,无数肉眼可见的细小气浪,随着毛孔的张合而升起,而后周身百脉之中,血流如泉,汹涌澎湃,竟然发出哗啦的声响。
血流如泉涌,心跳如缶击!
这还不止,那贯通周身百脉的气流不曾停歇,逆冲而上,将他周身毛孔顶开,读书人做学问,所谓通明经义、茅塞顿开,便是这个意思,此刻少年浑身毛孔顿开,身体骨骼如蚕豆炸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浑身有种使不完的力气,想要彻底发泄出来。
瞬间,陈丹青竟然越过肉身初境,只接迈入第三重天!
这一路之上,海棠姑娘曾为他细致描述过肉身境,是所谓肉身九境,一步一重天:
气血方刚:血流如泉涌,心跳如缶击。
练肌熬骨:力能扛鼎,双臂按马首。
脉冲之境:筋脉逆冲,茅塞顿开,拥有一象之力。
罡气暗劲:罡气为罩,隔山打牛劲。
炼精化气:声吼杀牛,吐气为剑,功夫练到内脏,常言所谓腹化霜雪为刀剑。
意动身随:武入先天,感应暗杀,看破招式。
练窍入微:窍生狼烟,一窍通百窍,打开身体密藏。
不坏之身:汗毛如钢针,五马不得分尸。
肉身成圣:缩骨成针,移心动脾。
这太恐怖了,这还只是寻常可见的肉身修炼,竟已划分的如此细致,高深之处,称得上肉身无敌,至于那更为玄秘的神通境,又是如何光景,简直难以想象。
陈丹青有老酒鬼不辞辛苦十几年如一日为他打熬的根基在,破境也在意料之中,欠缺的只是眼前这样的契机,那一颗蛟胆不过是锦上添花,将他的肉身根基打得更为牢靠,常言所谓肉身如船,想要渡过世间苦海,船身便要无比坚实,可似陈丹青这般机缘深厚的,世间又能有几人?所以哪怕是海棠姑娘这样出身,在感受到陈丹青体内澎湃的气劲之后,也不由露出惊讶的神色。
少女收手掌抬起,猛地将他推了出去,开口说道:”醒了就说话,过来,用力打我一拳。“
来不及感受掌心的温柔,陈丹青已经被她推了出去,踉跄倒退几步,而后抬起头来,惊讶问道:”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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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不耐烦说道:”让你打就打,哪里来的废话。“
唰唰!
陈丹青不再犹豫,刚好体内早有一阵怪力无处发泄,觉得浑身不舒服,此刻自几丈之外踏步而来,每一步落下竟然踩起阵阵闷响,如坠千斤,陈丹青心中一动,却是明白了定是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大喝一声,抬拳打去。
这一拳力道之大,撕裂空气,竟然发出一道破空之声,就连陈丹青自己都大吃一惊。
但是,海棠姑娘面对这拳劲,突然伸出右手,白皙如凝脂的手腕轻轻拿捏,竟然只用两根指头便硬生生的拦下了他的拳头。
少女手腕一抖,骤然发力,陈丹青只觉得身前传来一道更为磅礴的力气,比他方才那一拳之力还要大上无数倍,身子如炮弹般,不由自主倒飞,狠狠的砸在地上。
砰!砰!
陈丹青狠狠落在地上,砸得烟尘四起,只觉周身疼痛,骨骼仿佛都散架了。
少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虽然这一下摔得疼痛,却能感觉并无大碍,不是那少女留了力,而是自己的身子已在悄然之间发生了变化,不在是原先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市井少年了。
这个变化让他惊喜,但对比起眼前少女的可怕,顿时又有些泄气了,自己费劲全力打下的一拳,竟然只被她两根手指轻而易举的破去,的确有些失望。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冷笑说道:”旁人十几年才能熬练出的境界,你一朝一夕便达到了,还不知足,当真以为这世间修行,便如喝茶饮水那么简单了?“
陈丹青闻言一愣,刚要说话,却听少女淡淡说道:”肉身九境,一步一重天,你已经到了第三重的脉冲之境,常言所谓陆地以象力为最,水中以龙力为最,是以有龙象之力的说法,你现在便已经拥有了一象之力,但也只是蛮力,缺乏驭劲的手段,便是寻常军中武夫,熟悉擒拿之术,也可以轻易制服你,若不然方才那蛟龙也不会轻易死在我手里,若不是杜少陵这些年不惜消耗,以药酒替你打熬筋骨,你又何来眼下的破境?“
杜少陵,老酒鬼,药酒,破境,陈丹青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却是明白了,原来小时候那些老酒鬼逼着自己喝下的烈酒,并不是他的恶趣味,而是在替自己打熬筋骨,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陈丹青心中疑惑,却不知如何开口,少女不管他心中如何波澜起伏,抬头看着那道德宗文士远去的方向,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抹光芒,猛地抓住陈丹青肩头,低声说道:”走!“
话音刚落,她竟提着陈丹青,一跃跳进幽海之中,脚踏海面,如蜻蜓点水般,荡开一圈圈涟漪,往远处疾掠而去!
海棠姑娘仿佛发现了什么,抓小鸡般拧起陈丹青,一个箭步出去,蜻蜓点水,朝着远方追去。
陈丹青在她手中全无反抗之力,倒也认了,这姑娘行事作风向来如此强势,并没有害他的心思。
人在海面,映着月光,少年侧过头来,甚至能看见她脸上的淡淡绒毛,海风吹拂,长发飘洒,说不出的清丽动人,只听她有意无意的一声轻哼,陈丹青刹那回神,不敢多看,收敛起心神,朝远方看去,远方幽海黑寂,波浪滔天,黑暗中仿佛有一个巨大不见深浅的黑洞,吞噬着一切,让人为之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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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忽然打了个冷颤,收回目光,这不是少女第一次施展轻功,但每次给他的感受都不同,往日从饶州城内一跃而下,似鲲鹏展翅,一跃数丈,而今人行水面,却能滴水不沾身,身如鸿毛轻飘而行,过水而不沉,这份身法不说冠绝天下,至少陈丹青是闻所未闻,他如今也是筋脉贯通、茅塞顿开,一身蛮力可比巨象,却做不到她这般四两拨千斤,手拧一人,还能如履平地。
“读书人作诗写字讲究一气呵成,江湖人练功修行也是如此,人在水上,气蕴丹田,运转一个小周天,便足以踏浪数里,更有甚者,水下龟息三日而不绝,便是御气养气的无上法门,这些看起来无比玄妙,那是因为你还是门外汉,若是参透了其中窍门,做来便也容易了。”
“当然,修行到高深处,练神返虚,神魂不再受肉身拘束,那才是真正的大自在,别说跋山涉水,便是遨游太虚,都不在话下。”
少女说得简单,陈丹青却听得心驰神往。
短短几日,他见识了太多的不可思议,少女带他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于他来说,亦师亦友。
来不及过多感慨,因为他们来到了一片特殊的海域,远处有一座巨大的孤峰矗立在幽海之中,怪石嶙峋,还有一条长长的山道台阶,自海潮边蜿蜒上去,如虬龙般盘绕,通往孤峰的顶端。
一座孤峰矗立在茫茫幽海之中,风吹浪打无数个年月,却始终形迹不灭,这是何等的惊人?
还有一盏孤灯,点亮在峰崖之巅,不算明亮,但隔着好远,却能清晰看到,这也是为何海棠姑娘能找到这里的原因。
不管是那鼋龟还是恶蛟,都始终徘徊在这片区域之外,不敢靠近,似乎有什么连他们都忌惮的存在。
陈丹青抬头望去,神色震撼,问道:“这是哪里?”
海棠姑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眼神落在那长长的青石台阶上,目光闪烁,不禁沉思起来。
“走。”
忽然,少女提起陈丹青,猛地一踩水面,身后炸开一排水浪,两人借势倒飞出去,稳稳落在孤峰的底端。
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这座孤峰的巨大,宛如重剑破开天地,直插云霄,抬头不见崖顶,唯有那幽深不可见底的青石台阶,蜿蜒向远方。
“那里还有一块石碑”就在这时,陈丹青忽然说道。
孤峰古道旁,矗立着一块黝黑的石碑,半边埋在石碓里,另一半边因为有枯藤缠绕,一时难以发觉。
陈丹青一路小跑过去,来到那处石碓外,拉开枯藤,拂去石碑上的落尘,顿时感到了一阵古意盎然,上面刻着三个古字,笔力雄厚沉凝,苍劲如龙,流淌着岁月的气息,也不知道存在多少年了。
“这是什么字?”陈丹青辨别了很久,却还是不认识,他被杜老头赞誉为笔力出众,书法自成大家,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字体,更别说认识了。
海棠姑娘目光落下,看了一眼,淡淡说道:“离恨天。”
陈丹青霍然回头,诧异道:“你认识这些字?”
海棠姑娘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陈丹青喃喃说道:“我倒是听人说书时讲起过,这离恨天是道门的说法,古语有云:三十三层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难道这是哪位道门高人留下的手笔?”
海棠姑娘不禁翻了个白眼。
少年也觉尴尬,挠了挠头,刚要说话,忽然眼角瞥见远处有道黑影一闪而过。
在他发现之前,少女便已经动了,几乎是眨眼的瞬间,脚踏地面,身子疾射而出,往那黑影追去。
陈丹青随后跟上,等赶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少女停在原地,地上躺着一个人,看样子已经气绝身亡。
“是他,怎么会这样?”
陈丹青脸色一变,骇然问道。
地上那人满头白发,皮肤深深的褶皱,看样子竟像是耄耋之年,可宁云郎记得他,早前在浣花溪旁,他曾和几人联袂而来,大袖飘摇,俊逸似仙,那时不过是而立之年,哪里有眼前如此苍老?!
“弹指岁月老,这世上当真这样的地方?”少女眉头微蹙说道。
陈丹青闻言一愣,问道:“什么弹指岁月老?”
少女摇了摇头,抬头看着远处,沉默片刻。
陈丹青忽然说道:“方才那人是他?”
“是他。”
“那怎么”
“他从峰崖之上而来,在那里经历了可怕的变故,然后逃了出来。”
“那其他几人?”
“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死了,他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生命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少女淡淡说道,却是头也不回的往青石台阶上走去。
陈丹青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你去哪里?”
海棠姑娘轻声说道:“上去。”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陈丹青来不及多想,跟上她的脚步,问道:“上去干嘛?”
少女停下脚步,反问道:“还有退路?”
陈丹青微微一愣,怎么就没有退路了?
“踏上这条路,便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否则就像他一样,老死在路上。”少女淡淡说道。
说完,回头看了眼陈丹青,挑眉道:“不信你试试?”
想着方才那人容颜苍老的模样,陈丹青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脚下如灌了铅一样沉重,哪里还敢回头?
“走吧。”
海棠姑娘招呼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少年不再犹豫,没有眼前这姑娘的庇护,自己别说出去了,能活着走完这条路都是痴心妄想。
走着走着,陈丹青忽然心中一动,想要转身看一眼身后的路,耳畔传来少女清冷的声音:“别回头。”
但已经迟了,陈丹青已经转过头去。
那一瞬间,从脚心凉到头顶,汗毛根根竖起,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张口难言。
谁又想到,身后竟是这般景象?!
鬼使神差,陈丹青转过了头,然后见识了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画面。
无数身影游荡在身后,密密麻麻布满整条石阶,他们身着奇装异服,仿佛来自于不同的年代,眼神空洞,漫无目的跟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竟如孤魂野鬼般,透明中带着阴冷的气息,如此地方,万鬼夜行,该是何等可怕的场景。
陈丹青这辈子见过最光怪陆离的事,都在这几日遇到了,所以自问胆识已经被磨砺足够,但眼前的场景还是让他身体僵硬,大气不敢喘一个,如果说神魔鬼怪之事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的说法,那眼前这些飘荡的孤魂野鬼又算什么?如果说他们是活着的人,为何会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如死人一样,甚至走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陈丹青不是懵懂无知的稚童,见识过海棠姑娘神魂出窍御剑杀人的神通,更是明白这世上诸般奇妙,远远超过他的见识,不说眼前这万鬼夜行的骇人场面,便是之前遇到的那一鼋一蛟,哪个又不是世间难遇的奇物?
少女身躯微微一顿,缓缓回头,淡淡看了陈丹青一眼,说道:“还不走?”
陈丹青额头渗出汗水,急忙转身,眼观鼻鼻观心,故作镇定,苦着脸问道:“他们是人是鬼?”
少女平静问道:“你见过活人是这样的?”
陈丹青苦笑一声,说道:“这么多鬼,莫不是咱们来到地府不成?”
不知为何,陈丹青总觉得那些游魂野鬼始终徘徊在他身旁,偶尔一阵凉风吹过,惊得他脖子上寒毛竖起。
少女倒是不见任何惊慌,脸色平静如旧,说道:“说是地府也不为过,这里是芥子空间,自成世界,若是生前足够强大,神魂修炼有成,死后便不会消散无形,就如他们这样,千万年徘徊在这里。”
陈丹青闻言浑身一颤,心道这可不就是断人轮回,连重新来过的机会都不给了,谁这么歹毒?
少年不敢多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海棠姑娘身旁,仿佛这样才有些许心安的感觉,说道:“他们跟着咱们干吗?”
少女瞥了他一眼,道:“人死之后,神识消散,便是神魂得以留存,也只剩本能的反应,他们到死都想着上山,便是这山峰之上,有什么让他们舍生忘死的东西在。”
陈丹青愣了愣,原来他们并不是跟着自己,而是本能的上山,倒是虚惊一场,不过万鬼夜行身后,莫说是他,便是心再大的人也会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份压力,常人难以承受,也只有海棠姑娘这样艺高人胆大,才能做到面不改色。
或许是心理作祟,陈丹青觉得海风吹来,一阵阴寒刺骨,浑身汗毛都忍不住竖立起来,这份寒冷不是寻常的天寒地冻,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直至神魂的冰冷,让人无法抵抗。
少年下意识的搓了搓手。
海棠姑娘挑了下眉头,说道:“跟我念一道经文,用心观想。”
陈丹青愣了愣,刚要问什么,却听少女口中念出一道颇为晦涩难懂的经文来。
“观我自在身,身似琉璃,心若菩提,无寿量,如是我闻”
少女声音清冷,话语之间,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神韵,听着感觉一阵暖意贯彻心头,陈丹青心中一惊,然后跟着念起,那经文晦涩难懂,甚至每一个字发音都极为讲究,抑扬顿挫,陈丹青心中莫名出现一尊大佛来,光华绽放,刹时间周身血脉如泉涌,就像刚破镜时那样,每一次心跳都如缶击,咚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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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菩萨观里调动气血,稳固神魂的法门,名为大自在内观法。读书人明心正义,鬼神难欺,武者锤炼肉身,气血旺盛,同样能达到这种效果,你已经迈入肉身三重天,浑身气血如潮,只是还不懂得调动气血的手段,所以才会被阴气侵体。“
“当然,若是阴气太过强大,这种方法便不管用了,菩萨观这门心法只是调动你周身的气血,效果强弱,取决于个人体魄之强弱,传说中有佛门前辈曾冥想观自在身,观想出一尊煌煌巨日来,普照万里,你现在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而且这门心法颇为消耗体力,不可长久。”
海棠姑娘在细心讲解,仿佛不急于赶路,等陈丹青初步掌握了这门心法以后,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要记住,前人总结过一点,这世间苦海,肉身是船,神魂是船里的人,想要渡达彼岸,无论是坚固船身,还是熟悉水性,都同样重要,切不可顾此薄比,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丹青点了点头,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篇大自在内观法让他如获至宝,忍不住细细琢磨起来,几次过后,忽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感传来,仿佛身体被掏空了般,身子一软,险些跌倒。
好在海棠姑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冷冷说道:“早就说过,这门心法太过消耗心神,多几次下去,不用等阴气蚀体,你自己便把一身精血活活耗尽了。”
陈丹青心有余悸,却是不敢再试了,此刻浑身血流入泉涌,倒也不担心那阴寒入体了。
“这门心法虽谈不上多珍贵,却也是菩萨观的不传之秘,你以后观想修炼,切不要显露于人前,免得惹祸上身。”海棠姑娘淡淡提醒道。
陈丹青却是明白过来,敢情这姑娘是私传秘法,不过也亏得是她才能这么大方任性,若是旁人,怕只会独守宝山,又怎愿与人分享。
少年想要说声相谢,但瞧着少女目光瞥来,顿时住嘴,想来以她的脾性,怕是根本不曾在意这些许小恩小惠的馈赠,更不喜欢别人道谢,就算这天下最霸道的法门摆在门前,也未必能入她法眼,只因为她是海棠姑娘。
再回头看那些尾随其后的似人似鬼的身影时,已经没了最初的害怕,反而倒有心观察他们的样子来,说来也奇怪,他们始终徘徊在两人身后,不肯多往前走一步,不知是忌惮海棠姑娘恐怖的实力,还是忌惮峰顶那处神秘之地,陈丹青还发现一个奇怪的事实,便是这些人身上的穿着,奇装异服,各不相同,放之前朝,五代十国,春秋战乱,但其实中原地区的服饰,这些年变化少之又少,陈丹青虽不是博学广识之人,但也瞧出了眼前这些人的装扮,分明不属于过往的任何朝代!
陈丹青瞪大眼睛,满脑子的困惑,难不成这些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还能是从天而降不成?
少女或许早已发现这个事实,但没有在这方面多想,而是凌波微步,继续拾级而上。
往后这一路,称得上有惊无险,至少两人没有再遇上类似光怪陆离的存在,瘦石嶙峋的古道通往峰顶,越往高处,海风越是呼啸,吹得人快要睁不开眼来,好在峰顶就在不远处,那里传来淡淡亮光,似从一扇石门里发出,陈丹青定睛一看,发现那石门半掩着,却是已经打开了。
海棠姑娘目光落在石门,微微蹙眉,弹指一道气机打出,只听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那石门彻底洞开,一阵烟尘顿时散开,少女长袖一挥,率先走了过去。
陈丹青紧随其后,大步走了过去,刚入其中,睁眼看去,不由呆了一下。
眼前,是一个封闭而深邃的洞窟,随着二人的走进,那扇石门竟然轻轻闭上,短暂的黑暗之后,远处陡峭的墙壁上忽然发出许多柔和的光线来,那是无数颗夜明珠一样的东西,镶嵌在石壁之上,光线一隐一现,把这洞里照得颇为亮堂。
陈丹青仔细打量了下这个洞窟,两人来高的洞顶,两侧却只有丈许宽,非常狭窄,除了那镶嵌在石壁上的夜明珠外,别无他物,远处拐了个弯向里延伸,看不清里面的情况,眼下这倒像是一处甬道了。
到底是谁将这峰顶掏空,挖出这样一座山洞来,而眼前这甬道幽深,通往未知之处,陈丹青下意识看了少女一眼,却见她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什么。
少女盯着远处的地面,微微挑眉,忽然说道:“你看那处地面。”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少女眯眼说道:“脚印。”
这山洞不知存在了多少年,远处的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还有几双新的脚印,还未曾被灰尘覆盖,想来是新来的几人。
陈丹青仔细数了数,竟然有四双大小迥异的脚印,不由说道:“来了四人?”
少女摇了摇头,说道:“别忘了,方才还有一人逃了出去。”
陈丹青微微一愣。
少女继续说道:“再仔细看看那些脚印,发现了什么没?”
除了大小迥异外,陈丹青倒是没再发现什么。
少女边走边说道:“只有进来的脚印,却没有出去的,便说明,他一直守在外面,并没有进去,而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让他不得已逃跑,却没有活到走下孤峰。”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那又如何?”
少女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那便说明,待在这洞窟之中,便没有危险,若是往前走去,或许也会像他一样性命不保。”
陈丹青闻言苦笑说道:“还有选择吗?”
少女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陈丹青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一直没问你,这样帮我,是为了什么?”
少女闻言微愣,而后嗤笑一声,口气嘲讽道:“谁说我在帮你?”
陈丹青摇头,说道:“这样的险地,连你都不知能否活着走下去,带上我,只会是拖累。从老酒鬼过世后你的出现,到如今传授给我法门,虽然你脾气捉摸难定,但可以说是唯一还在意我生死的人,我不相信这世间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相信以你的身份,会不远万里跑来见我一个混吃等死的无名小卒。我可以不明不白的死去,顶多憋屈一点,反正能活这么多年,已经算是老天赏口饭吃,活一天便是赚一天,但你不同,你是天子娇女,是齐鲁蒲家的小郡主,身份显赫,没必要和我出生入死,不值当。“
少女盯着他的眼睛,平静问道:“说完了?”
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心平气和说话,以为她总该恼羞成怒,或是大打出手吧?
陈丹青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好,点头道:“说完了。”
海棠姑娘依旧是反常的平和语调,挑了下眉头说道:“说完就走吧。”
陈丹青犹豫一下,问道:“当真进去?”
海棠姑娘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陈丹青跟在身后,问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海棠姑娘微微顿身,反问道:“你很好奇?”
陈丹青点了点头。
少女冷笑一声,说道:“那就继续好奇去吧,这世上既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那也就没有有问必答的传统,你兴许可以痴心妄想一下,就像说书人故事里那样写的,我为你这一身倜傥风流所折服,不远万里追寻于你。“
得,这才是不得理也不饶人的海棠姑娘嘛。
陈丹青偷偷擦汗,她敢这样说,自己也不敢这样想啊,不过她既然不愿意多说,陈丹青也不去自作多情的打听,该说的都说了,凡是将心比心无妨,问心无愧即好,当真遇到什么险境,自己能帮到她的机会微乎其微,倒还要多依仗她才是。
少女轻哼一声,往前走去,至于心中所想,却无人能知。
大乾元符三十七年,冬,大雪初晴。
乾帝不惜三顾茅庐,终于请来儒圣商春秋重返庙堂,那一年天降大雪,被钦天监记载为百年难遇的祥兆,瑞雪兆丰年,更是意味着蛰伏沉寂已久的儒道,即将迎来了期盼已久的春天,同年三月,乾帝将长公主赐婚蒲家长子,五月怀胎之时,更是赐封那未出世的外甥女为蒲阳郡主,以示天恩,原本以为三喜临门的蒲家,却在小郡主落地之时,乍闻一道惊天霹雳,原来初生的小郡主竟然生而阴缺,用道家的说法就是丢失了一魂一魄,莫说是健康长成,能活过几日都很难说,蒲家访遍天下道观,甚至连京中御医都请回几位,却依旧不曾找到治愈的办法,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有高人登门拜访,自称是草庐杜少陵,说能治愈小郡主的疾病,彼时正是紧要的关头,所谓病急乱投医,想着也没人敢来蒲家招摇撞骗,长公主急忙邀他入府,到眼前才发现,投帖之人竟是昔日在庙堂上曾有一面之缘的老儒生,姓杜名甫,至于少陵二字,估计是他的表字,当年此人横空出世,才华冠绝京都,后来不知为何隐退庙堂,不知所踪,却有几首诗词至今还流传在宫闱间,每每传唱,总会有人提及这个名字。而眼前之人,两鬓斑白,早已不复当年青衣作赋时的风流姿态,一番言谈之后,更是听说他至今仍未曾婚娶,那身后襁褓里牙牙学语的稚儿的又是从何而来?杜少陵笑而不语,只说了句,若是治好了小郡主的病,还请长公主替两小儿许下姻缘。上层贵族间有指腹为婚的雅趣,哪想眼前这老头还有这等要求?不过人命关头,长公主心想只要能救回小女儿一命,便是答应也无妨,于是便同意了这桩亲事,杜少陵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用红绳穿起,挂在小郡主脖子上,说来也奇怪,原本还哭哭啼啼的小郡主,在那之后,竟片刻间安然睡去,让天下名医无从下手的病症,只用一块玉佩便治愈了?老头儿抱着襁褓,飘然而去,临行前说了句,小郡主身具佛根,可往菩萨观寻求机缘,十八年后自有分晓,只是随着时间久去,蒲家大多数人早已将这段看似荒唐的亲事忘之脑后,就算有人想起,也会顾忌小郡主的强势作风,不敢提及。
是啊,心高气傲如海棠姑娘,又岂容婚姻大事上任人摆布,莫名其妙嫁给一个市井斗民?
懂事之后,从娘亲口中得知这段往事,她便想着,不管如何,十八年期满之时,便亲自去饶城一趟,了结这段因果。
佛门讲究因果。
前人救她是因,她还陈丹青一场造化,便是果。
她是高高在上的蒲阳郡主,更是佛门万人敬仰的婆娑尊主,如此身份,若非这场因果,又怎么会和陈丹青结识?
走在长长的甬道里,少女心静如水。
心中默念,十八年前欠下的因,今日还你便是,至于什么媒妁之言,就让它随那人一同入土罢了。
身后跟着的陈丹青毫无所知,正一脸好奇的观察着瘦骨嶙峋墙壁。
蓦地,在拐角处的地方,少女忽然停下脚步。
陈丹青抬头看去,霍然一惊,目光所及之处,竟是一具白骨匍匐在地上,伸手朝着洞口。
少女蹲下身去,看了片刻,抬头说道:“是那其中一人。”
陈丹青心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此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变故,从里面出来,想要逃到洞口,只是走到了这里,便彻底倒下了,或许他临死之前,曾大声呼喊,让洞里等待的人逃命,所以那人才死在了山脚上。
少女站起身来,朝远处黑暗的深处看了一眼,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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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那具白骨尸骸的时候,陈丹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中微凛,赶紧收回目光,只是当穿过它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碎裂声,诧异回头。
却看到那整具白骨,忽然化作飞灰散去。
陈丹青僵里在原地,张口无言。
要度过多久的时光,才可让白骨成灰?
整具骸骨顷刻间化作飞灰,洋洋洒洒,散落一地,这世间便再无它出现过的痕迹。
陈丹青愣在原地,张口无言。
少女停下脚步,淡淡问道:“还不走?”
少年嗯了一声,将心思收起,迈步跟上,甬道曲折通幽,拐角处随处可见夜明珠,散发出淡淡白光,纵使如此,看四周仍有种阴森可怖的感觉,大概是还未从方才的心境里走出来,海棠姑娘依旧沉默寡言,走走停停,陈丹青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肌肤如雪,清丽无双,眉间那淡淡的倔强,仿佛一池春雨,淋湿在他心头。
海棠姑娘微微挑眉,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陈丹青不知怎么,脸上忽的一热,不敢与她对视,扯开话题说道:“没想到此处竟是别有洞天。”
海棠姑娘点了点头,再次踏出脚步,穿过甬道,往远处走去。
两人走的很是小心,毕竟这里情况未知,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就算是海棠姑娘修为了得,在见识了那几人离奇死亡之后,亦是谨慎了不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二具白骨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海棠姑娘熟视无睹,就连陈丹青也没了起初的惊异,而是仔细观察了下那具骸骨,发现和之前遇到的一样,周身完好无损,并不像是遭人杀害,同样的,当两人从骸骨旁擦肩而过的时候,它便彻底化作了飞灰,消失不见,陈丹青早已见怪不怪,心里想着却是四人之中,已经见到两人,那另外两人,又在何处?
这一路之上,远比想象中要太平很多,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只是这甬道曲折,又深且长,而且缓缓向下,陈丹青心里琢磨着,按照来时走过的路看来,此刻怕是已经到了半山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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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思索着,走在前面的海棠姑娘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到了。”
陈丹青心中一跳,诧异抬头,只见甬道的尽头,一丝明亮的光线照了过来,那里隐隐看见是一个大的石室。二人对望一眼,少女当先迈步,向那里走了过去。
陈丹青立刻跟上,只是刚要走进石室的时候,眼角瞥见左侧一道身影闪过,急忙脱口喊道:“小心!”
少女动作比他还快,几乎是他喊出声的刹那,抬手一拳打出,身子已经倒滑出去。
只听轰的一声炸响。
无数飞灰洒落在空中。
又是一具白骨尸骸,显然是那四人之一,原先躺在门边,或许因为方才触动了什么,才让它倒了下来。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陈丹青急忙掩住鼻子,躲到一边去,心想这没被别人害死,都差点给自己吓死了,再看海棠姑娘却神色如故,丝毫不为所动,又让陈丹青好一阵感慨,自己竟是连一个小姑娘都不如了,当然,天下女子若都像海棠姑娘这样,倒也没有他们这些男儿什么事了。
稍稍感慨后,少年这才想起什么,抬头打量着眼前的石室,整个石室约莫有五丈见方,四壁徒空,再无其他去路,想必这里便是最后的地方了。
再看石室里的摆设,倒像是一间普通的书斋,铜镜铜盆,桌椅茶具,两侧的书柜上摆满书册画卷,若说真有什么别致的地方,倒是那高椅之上,还卧着一尊玲珑袖珍的石像,像是一只花狸,看上去小巧可爱,栩栩如生,只不过一身石色,倒也不易察觉。
海棠姑娘走到那书柜旁,随意翻看了下,发现都是些寻常的经史子集,并无特别的地方。
反倒是陈丹青忽然走到高椅旁,鬼使神差的伸手拿起那尊花狸石像,将它托在掌心,仔细观看。
陈丹青发现,这只花狸石像的额头上,竟然有一道别致的花纹,好似龙飞凤舞写下的太字,少年听过那些上山打猎的好汉,偶尔捕到那三百斤的吊睛大虫,额头之上便有一个王字,莫非眼前这尊狸猫石像,便是依照它雕刻的?只是为何是太字而不是王字?
这狸猫石像小巧可爱、栩栩如生,但陈丹青的目光,却被那额头上的太字所吸引,只觉得这字中古意盎然,笔势苍劲,直走龙蛇,竟是有种要将他神魂吞噬的错觉。
陈丹青初看还没什么,但注视片刻之后,忽觉得头脑发晕,浑身燥热起来。少年心中警觉,想把这尊石像丢开,但它就像长在手上一样,如何也丢不掉了,少年大惊失色,想要喊出声,却是连张开口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感觉灼热无比,仿佛身体里有道烈火在燃烧,筋脉里血液在沸腾,汇聚成一道热流,疯狂的朝手心涌来。
他明白了,眼前这一切,都是这尊花狸石像造成的!可是他已经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吸取浑身的精血,何止是精血,陈丹青感到一阵无比的虚弱,血肉神魂都像是正在被剥离下来,全身如刀割的一般疼痛,甚至身体上缭绕着一层淡淡的血雾,如是血色的火焰在燃烧,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生命在流逝,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是一步步的走向苍老。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那个倒在半山腰的人,是经历了何等可怕的事情。
要死了吗?
海棠姑娘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神色剧变,几乎是眨眼间,便来到他的身旁,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石像上,伸手想要抓去。
陈丹青心中大骇,想要阻止她,但是来不及了,他没有力气去呼喊,甚至连眨眼间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少女伸手触及石像的刹那,一阵比陈丹青还要磅礴万倍的气血骤然翻涌起来,如大浪翻腾,春雷炸响,整个石室都在剧烈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一样。
少女脸色骤然苍白,眼中出现一抹慌乱之色,强作镇定,低喝一声,浑身关窍炸响,迸发出一道道金光,如涟漪荡开,无数梵文开始浮现,梵唱漫天,异象纷呈,这是至高无上的佛门神通,却也只能勉强抵抗掌心传来的吞噬之力。
下一刻,陈丹青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原本如同石像一般盘卧着的花狸,霎时间浑身发光,竟是缓缓抬头,无比慵懒的伸了个懒腰!
那是一只小巧的花狸,浑身毛发光泽细腻,像是沉睡已久,醒来便伸了个懒腰。
陈丹青如何也想不到,这竟不是一尊石塑,而是一只活着的狸猫!
花狸抬头看了眼身前两人,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猛地朝陈丹青扑去。
没了那股神秘吸力的束缚,海棠姑娘骤然脱身,踉跄退后两步,眼角瞥见那花狸飞扑而去,脸色不由一变,却是来不及阻止了,那身影太快,如同一道疾光掠过,瞬息而至,根本不给陈丹青反应的时间,一下扑倒他脸上。
少年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便是一阵毛绒绒的东西覆在脸上,只是力道之大,刹那便把他扑倒在地,那足以削金断银的利爪,只是轻轻一碰,便轻易破开他的肌肤,就当他以为在劫难逃的时候,却没想到那花狸竟做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它扑坐在少年脸上,竟是伸出舌头来,轻轻舔了舔他的眉心。
这让欲要出手的海棠姑娘,不由愣在原地,一时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只觉得眉心传来一阵酥麻,可以清晰感觉到,眉心上似有一团热流在涌动。
陈丹青不由怔了一下,却见那狸猫眼中尽是依赖之色,哪里有想象中的半点凶恶?仿佛与方才那个欲要夺他性命的石像,并无半点瓜葛。
陈丹青不敢乱动,唯恐惹怒了这尊小祖宗,既是连海棠姑娘都无比忌惮的存在,少年可不觉得自己能从它手中活下来。
海棠姑娘朝陈丹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乱动,然后目光落在那花狸身上,眉头微皱,思索良久,却是没有想到世间哪里会有如此奇物的存在,忽然想起方才那阵恐怖的吸噬之力,微微一愣,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喃喃说道:“难道是它?”
“什么?”
陈丹青眼角瞥见她脸上的异色,轻声问道。
海棠姑娘想起了一个传说,昔日佛门翘楚神秀和尚,曾在志怪见闻的手札中记载了一个故事,古时有修行有成的方士入山寻求仙药,却遭遇了一场惊人变故,据说是挖药之时,竟挖出了一尊石像,似貂似狸,一番擦拭之后,谁知那石像竟然活了过来,一口咬在那方士手指上,顿时一阵铺天盖地的吞噬之力传来,饶是那方士一身修为惊天动地,却也被吸噬得滴水不剩,甚至连寿元精华都吸收殆尽,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具苍老的尸体,倒在深山密林之中,而他的身边,还摆放着一尊石像,后来来了位神秘的男子,亲自出手将那石像封印镇压,这场风波才算平息,神秀和尚在这篇手记的背后添了几行注释,说自己曾踏遍青山,想要找到那尊封印的石像,从中领悟岁月之力,可惜当初的那位神秘男子难觅踪迹,封印之地便也无人知晓了。
难道眼前这只花狸,带着时光之力,便是当初封印的那尊石像?
“不可能,或许有相同的能力,却并非是原本那尊石像了,因为它弱小了,不,不是它弱而是昔日那尊石像太强大了,足以让那位修为惊天动地的方士饮恨,而眼前这只狸猫,却是因为沾染了它的气息,所以才会拥有吞噬岁月的力量。“
海棠姑娘喃喃自语,忽然看见少年眉心之处,被那花狸舔过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大如红枣般的印记。
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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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城之中,杜少陵曾不惜数十年水磨工夫,替陈丹青点下天眼,便是已经算到了今日?
“不对,这本是只普通的狸猫,却是因为沾染了它的气息,才变得如此强大。“
“它熟悉天眼的气息,只因为点下天眼的人,曾陪伴过它一段岁月。”
在她心中,还有一个猜测没有说出口,却如惊雷般响彻脑海。
“昔日封印那尊石像的,莫非就是杜少陵?!”
陈丹青听得稀里糊涂,却是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这只狸猫和老酒鬼有脱不开的关系,之所以没有攻击自己,是因为闻到了杜老头的气息。
眉心传来一阵热流,枣红色的印记开始渐渐清晰,如同一只竖立的眼睛,随着天眼的睁开,淡淡的光芒开始绽放。
当光芒彻底绽放的时候,整个石室开始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时间为之静止,狸猫浑身毛发上染着一层金光,它盘卧在陈丹青胸前,闭眼仿佛陷入了沉睡,神情无比安详,不止如此,那光芒照射在整个石室之中,将周围的石壁映照得璀璨一片,忽然,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上,霎时间出现了无数的文字,若隐若现,仿佛蝌蚪一般在游动,目光所及之处,黑字白壁,仿佛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卷在缓缓铺开。
陈丹青目瞪口呆。
忽然间,那幅画动了,如同天书一般,随风而动,缓缓飘落,竟是越来越越来越亮,最后变成一纸金黄色的符文,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一纸经文。
陈丹青一眼便看见了经文的名字。
太上章!
他下意识的伸手接住,谁知那经文入手的瞬间,竟然就这么凭空的消失了。
如同冬日里雪花落入掌心,瞬间融化。
陈丹青微微诧异,不明就里。
却有种感觉,那经文就像是钻入了他手心一般!他能隐约感觉到它的存在,那种感觉很奇异,却难以捉摸。
海棠姑娘亦是愣在原地,而后深深看了一眼陈丹青,只是下一刻,她脸色骤然大变,继而面无血色,抬头骇然看着远处。
而原本沉睡在陈丹青胸前的狸猫,骤然惊醒,浑身毛发根根直立,如同钢针,就连那毛绒绒的尾巴,也刹那竖起!
下一刻,它尖叫一声,竟然从陈丹青身上跳了起来,躲到了海棠姑娘肩头,或许在它看来,留在那儿,只有死路一条。
那一瞬间,陈丹青心有所感,忽然抬头,朝着未知的远方看去。
天眼里骤然绽放出一道豪光,仿佛能穿越时空。
目光所及之处,一道肃杀无比,举手抬足的气势足以毁灭天地的身影,隔过万古,袭杀而来。
人未至,意已至。
那一刻,陈丹青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千万遍了。
芥子空间里再漫长的时光,对于饶城的百姓来说,却也是短短的瞬间。
明月楼里,一位身穿青衣的中年儒生杯酒入腹,以剑挑书,当真似那传说中狂儒一般的姿态。
商春秋,大乾第一儒圣。
自六岁名声鹊起,三十年间,遍览经书,修缮古籍,几度入朝为官,那一句“为万世开太平”被视为儒家至圣经典,口口相传至今,传说中这位以儒入圣的高人,这几年一直霸占着大乾江湖武榜前三甲的位置,一柄道德剑让天下无数剑客折腰又折剑,文道做到如此极致,剑道也隐约有了问鼎江湖的地步,的确让人不得不服。
看到商春秋亲自出马,柳姑娘如释重负,暗自松了口气,对于杜老头身前交代过的事,她也仅是有所耳闻,但那涉及到气运玄机一说,就远不是她能插手的了。
这世间高人,商家这位儒生既然能够稳进前三甲,那么对付那些未知的存在,也应该够了吧。
而他一句请往圣诸贤,竟是将所有的道德文章烧去,汇聚成金色河流,往远处飞去。
柳姑娘神色动容,读书人烧书,便和军中将士破釜沉舟一个道理,都是不留余地的做法。
这世间,当真有人能挡住他不计后果的全力出手?
这还不够,接下来整个明月楼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宁静之中,仿佛时间在刹那停滞。
唯有柳姑娘和这位青衣儒生不受影响。
与之同时,那无数金色文字汇聚成的河流,朝着一个地方涌去。
中年儒生浑然不觉脸色已经无比肃然,鬓角白发轻轻漂浮,手中长剑挑起如挑天。
柳姑娘虽然是局外人,但看上去却是比商春秋还要紧张,轻声问道:“怎么样?”
那金色的河流没入虚空之中,却生生被阻截下来,有种神秘的力量,将它隔绝在外。
手中挑剑的中年儒生面色凝重,轻声说道:“功参造化。”
短短四个字,却如惊雷在她耳畔炸响。
柳姑娘脸色一变再变,那双柳叶儿眉如细剑一般竖起,问道:“造化境?”
商春秋握剑的那只手五指弯曲,掌心有惊雷滚走,闭眼又睁眼,严肃念到:“再请往圣!”
如果说之前如大江滚滚入海流,此时就是万丈高山平地起,浩瀚磅礴的气息从他身上升腾起来,浑身衣袍剧烈鼓动。
无尽虚空的深处,一个身穿老旧道袍的身影疾掠而过,几乎是瞬息万里,他眼中无喜无悲,却时刻演化出星辰陨落的画面来,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轻咦一声,转头朝某处方向看来。
商春秋霍然抬头看去。
四目相对。
仿佛穿过了春夏四季,仿佛穿过了日月时空。
那一刻,时空都为之静止。
那道身影微微停顿,然后继续前行。
商春秋抬手朝西北京都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恭声说道:“三请往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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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之外的乾京皇都,那座高达百丈的藏经楼中,几位不出世的老仆相继抬起头来,骇然朝远处望去。
只见那阁楼顶上,珍藏无数年的精贵典籍,开始无风自动,唰唰作响,好似大风在翻书。
皇宫之中,那位身穿龙袍的威仪男子,骤然抬起头来,神色诧异道:“是谁,竟然逼得他动用如此禁术,老匹夫何以至此,竟是连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同一时间,天下读书之人,都似有感应,放下手中书籍,朝着一处地方躬身朝拜。
说完这句话的商春秋直起身来,然后收起了长剑,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
柳姑娘不明就里,而后神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却见中年儒生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商春秋轻声说道:“这是命数。”
柳姑娘默然无言。
青衣佩剑的儒生好似当初第一次入朝那样,有些拘谨又有些好奇,说道:“想不到这世间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人物,朝闻道夕死可矣。”
柳姑娘看了他两鬓的白发,缓缓闭上了眼。
似乎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轻声问道:“值得吗?”
商春秋轻轻呼出一口气,面朝东方,笑着自言自语道:“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青衣儒生拔地而起,踏空而去。
只见天空中,一道人影如流星坠地,刹那而至。
青衣儒生脚踏虚空,大袖扶摇而起,拦在那人必经的路上,轻声说道:“请。”
那道身影根本不曾停留,只是视线落在商春秋身上,眉头微挑,然后如流星般撞来。
商春秋朗声道:“常言所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老夫偏认为可敬而不可笑,今日便斗胆请教前辈高人,何谓造化。”
那道身影终于停下了身形,目光落在他身上,面无表情,然后点了点头。
不见他如何动作,日月星辰也好,万物气机也好,刹那间都消失不见,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虚无的一片。
中年儒生轻声说道:“一念是生,一念是灭,一念是永恒,原来如此。”
那道身影微微诧异,转头凝视着这位青衣儒生,开口说道:“可惜了。”
是可惜了他的资质吗?
还是可惜他要死了吗?
商春秋洒然一笑,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再说活得久了,也想去天上走一遭,能拦住你片刻,便问心无愧了。”
然后低头朝云端下,那座青楼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念了句保重。
陈丹青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难以动弹,那道身影太过可怕,只是一道眼神,便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甚至已经做好闭目等死的打算了。
然而下一刻,天地间有无数的经文出现,汇聚成一道金色河流,拦在那人去路之上。
他看见有青衣儒生化身虹桥,拦路而去,仅是刹那,便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海棠姑娘看着那青衣身影飞逝而过,眼中露出震惊的神色,脱口说道:“商春秋?!”
然后喃喃自语:“连他都无法拦截住的人,到底是谁?”
商春秋这个名字,陈丹青记得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记不清了,但目光所及之处,那人化作一座虹桥拦路而去,气势之盛,当真如那天上天人,只是顷刻间,便彻底消散在天地间,让人不禁错愕,如果连他都不是那人的对手,那大袖扶摇而至的老者,岂不当真是无人能敌的神仙人物了?陈丹青从他眼中看出了凛然杀意,哪怕两人过往素不相识,但少年知道,他是为了杀自己而来,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是命中注定,陈丹青信命但不认命,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他不知道为何会被这样的大人物盯上,或许对方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灭杀自己,但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海棠姑娘的神色从未如此凝重过,她几乎是脱身的刹那,便已经来到陈丹青身边,扯住陈丹青,猛地踏地而起,手中骤然飞出一道符箓,顿时焚烧起来,化作青烟,往石室顶上飞去,口中说道:“快走!”
就在那万里之外的虚空之中,老道人仅是片刻的停滞,而后纵身而前,瞬息千里,一双眼睛冷漠的看着石室中的年轻男女。
“他来了!”
陈丹青当场色变,那人来得太快,几乎是刹那间来到这里,甚至从外界看破龙舟的虚实,隔着虚空来到这里,这等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来不及了,这座石室处于山腹之中,饶是海棠姑娘修为惊人,也断然不可能就地破开山腹,然后从中逃脱,就算能做到,时间也来不及了。
可神奇的是,那符箓彻底焚烧后,青烟缭绕的刹那,一道豪光升起,裹着两人的身子,骤然消失在原地。
陈丹青只觉得一阵恍惚,踉跄两步退后,落地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孤峰之外。
脚下是一片碎石山道,而他们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人影,摩肩接踵,将他们围困在中间。
他们死后神魂没有消散,而是无意识的徘徊在周围。
落地之后,海棠姑娘霍然抬头,只见那道身影如影随形而至,恐怖的杀机笼罩下来,让人毛骨悚然。
不只是他俩人,就连周围那些懵懂的万鬼之人,都刹那匍匐在地,在瑟瑟发抖。
唯有少女肩头那只花狸,此刻竟是在四处打望,像是在寻找出路。
陈丹青口中发涩,问道:“他是谁?”
少女眯眼沉声道:“鬼知道你是如何招惹来这样可怕的人物。”
说完,又唾了一句:“这次是真要被你害死了。”
话虽如此,却不见她脸上有多绝望,电石火花间,又从怀中一连拿出三张符箓,咬牙说道:“这几张神符是娘亲为我准备的保命手段,是昔日神符道最厉害的几张神符之一。”
话音刚落,三张符箓一同焚烧起来。
只见一股浩大的气机自她手中升起,这次不等宁云郎反应过来,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以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的闪现在海域之上,速度太快了,足以比得上传说中驾驭神虹而行的仙人,风驰电掣,瞬间就消失在视线中。
远方,老道人眯眼看去,脸上无喜无悲,伸手往虚空里抓去。
让人吃惊的是,原本还算平静的海水,顷刻间剧烈沸腾起来,化作无数条水龙,往他手心的方向飞去。
人在半空,宁云郎只觉得周遭一阵剧烈动荡,气机凌乱,难以呼吸,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飞去。
“轰!”
一道巨大的身影从海底浮现,张口咬住陈丹青的衣服,将他拉了回来。
是那头老鼋,它原本沉溺于海底,因为感到了天地气机的剧烈变化,这才显现出来。
老鼋护主!
那头老鼋似乎对那老道人无比畏惧,在拉回陈丹青的刹那,便转身往远处游去,它身形虽大,但速度一点不慢,几乎是眨眼的瞬间,便已经游出数里之遥。但这远远不够,那老道人甚至不用追赶,仅是抬手之间,一道磅礴近乎毁灭的气机,从天而降,将这一人一鼋笼罩其下。
天雷滚滚,无数道骇然紫电从天而降,猛地击打在老鼋背上。
好在海棠姑娘及时赶到,将陈丹青一把拉走,若不然,只一道落雷,便足以让他粉身碎骨了。
那老鼋存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肉身之强,足以与那千年恶蛟相斗,但在天雷之下,却节节败退,甚至连那坚不可摧的龟壳,也开始出现裂痕。
它在痛苦翻腾,嘶吼着,四肢拍打起滔天的海浪,身上流血,无比凄惨。
陈丹青双目通红,眼中含泪,它是为了救自己才会遭此劫难的,少年心如刀割,想要救它。
可是让海棠姑娘都只能逃命的存在,又岂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少女浑身衣衫凌乱,狼狈不堪,方才那落雷之下,她亦是险象环生,险些随陈丹青一同葬身雷海,最后不得已再次毁掉身上一件至宝,才勉强脱难。
常言道,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她身上的宝物已经用尽,手段尽出,但还是无济于事,因为对手太强了,强大到让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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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举手抬足便足以毁天灭地的人物,根本不该存在于这世间。
那老道人脸色如旧,杀人如饮水,不过是点头之事,目光落在宁云郎身上,轻声说了句:“结束吧。”
话音刚落,一双大手如巨山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那股气息之下,两人如同被仙索束缚,根本无从动弹,只能闭目等死!
海棠姑娘在这一刻,反而平静下来,一道无比庄严的气息自她身上升腾起来。
她闭眼又睁眼,口中默念一句,眸光烁烁道:“伏愿天龙八部,为我护助,现世业障,永充供养!”
天地异象骤然出现!
漫天梵唱,天女散花,无尽佛光氤氲其中。
佛门有宏愿一说,传闻曾有菩萨许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宏愿,而后获得无上神通,镇守地狱。
而今身临绝境,少女亦是采用了如此手段。
死海之上,顿时无数朵金色的莲花浮现,如同点燃蜡烛的纸船,缓缓漂浮过来。
那一掌毁天灭地,那刚刚亮起的纸船,几乎是刹那间就彻底燃烧起来,然后化作灰烬散去。
少女霎时间面如纸金,身子摇晃,几近晕厥。
不是她不够厉害,而是对手太强,连佛门宏愿都无法阻拦下他。
巨手如传说中镇压妖猴的五指大山,狠狠覆压而来。
陈丹青心中不忍,刚要闭眼。
“那是”
忽然,他发现,遥远虚空的尽头,有一道白衣似仙的身影,踏破虚空而至,仿佛月宫中的仙子,遗世而独立,洗尽铅尘,身形闪过,速度之快,几乎瞬息而至,手中长剑化作一道流光,拦在那手掌之前。
然后,便是一道惊天动地的炸响!
剑光所及之处,海浪掀起万丈之高。
那一剑之威。
竟是划海为路!
那是怎样的一道身影,白衣胜雪,飘然似仙。
古人曾以“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来称誉世间绝美女子,杜老头闲来无事时,也曾将天下女子的品貌分为九等,与那朝堂的九品中正制如出一辙,最上为仙品,最次为凡品,而眼前这位仗剑而来的女子,怎么看都是那凤毛麟角的仙品了,且不论她身姿如何婀娜,容貌如何清丽,便是那一身超然脱俗的神仙气质,都足够让人为之惊艳了。陈丹青知道修行之中,有较之科考划分更为详尽的晋升途径,三境九品二十七重天,可谓一步一重天,出身高贵如海棠姑娘年纪轻轻便跻身高手行列,已经算是惊才艳艳之辈了,那眼前这位女子呢?神通境?造化境?还是凌驾于世间之上的太上境?陈丹青没法想也不敢想,一剑断海这样豪气的买卖,不敢说后无来者,但至少前无古人了,都说高山仰止,世上若是再多几座这样的高山在,那还修劳什子行?刎颈自绝都嫌丢人,大抵是人比人气死人的荒唐心境,好在陈丹青别说什么江湖大侠,连池塘里的小虾都算不上,自然没这么多感慨,有的只是惊艳。
想借以佛门宏愿拦下对方滔天一击的海棠姑娘,却遭受反噬,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见那人攻势受阻,心头顿时一块重石落下,只是不等她开口,神魂上忽然传来一阵虚弱,身子一歪,竟是直直的倒了下去。
陈丹青眼疾手快,急忙抱住她,低头看去,却见少女脸色苍白,口中仍在喃喃自语,听不清楚。
少年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晃动,陈丹青抬头看去,只见前方,无数道水龙骤然冲天而起,相互缠绕,合抱成一道巨大的天柱,以万钧之势朝远处的女子重重砸去!
女子脱俗出尘,目光落在无数条水龙合抱的天柱上,冰冷问道:“回到过去,扰乱时光,就算你是功参造化的大真人,难道就不怕背上偌大因果?”
老道人双手负后,行走虚空,目光落在她身上,说道:“他日我入太上,因果不得加身,世间诸事,一念是因,一念便是果,天道又能奈我何?”
“倒是你不远万载追寻而来,就不怕陨落在此处?”
女子摇头说道:“既然来到这里,便没有想过回去。”
“好一双痴男怨女,可惜了可惜。”
老道人冷笑说道。
不知为何,陈丹青总觉得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这句痴男怨女似乎也是对自己说的。
女子驭虹而行,人在半空,手中长剑斩落无尽剑气,如同天河倒悬,月挂银钩,将那气势滔天的天柱斩断几截。
就算天柱被斩断,老道人神色依旧从容如初,冷笑说道:“你拦不住我。”
“你也并非无敌,若不然,又何必追寻至此,想将他彻底扼杀于年少之时。”女子淡淡说道。
老道人不置可否,转头看了眼远处不明就里的陈丹青,点了点头,大概是示意他可以死了。
陈丹青浑身冰凉,只被他看一眼,便觉得如坠冰窟,冻彻心底,浑身寒毛都忍不住竖立起来。
女子一步走到他身前,目光轻描淡写的从他脸上掠过,而后落在他怀中的少女身上,微微停顿,然后笑了笑,轻轻摇头。
她在笑,但陈丹青却能感觉到她笑容中的悲伤,如极北寒冰万古不化。
身上笼罩的寒意都驱散,是眼前的女子救了他,但他心中却如堵住了一般,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
她一颦一笑,都仿佛印刻在灵魂深处,似曾相识,无法忘却。
陈丹青欲言又止,伸手又放下。
那是什么感觉。
伸手怕过错,收手怕错过。
“原来你也会犹豫,我以为你会像后世一样铁石心肠。”
“杜师来了,也走了。”
“你无须记得我,只要知道,后世曾有人在等你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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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淡淡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为何听来,却如此悲伤,仿佛万斤巨石,压在他心头,快要喘不过气来。
陈丹青嘴唇紧咬,渗出血迹而不自知。
女子摇了摇头,化身长虹,头也不回而去。
老道人大袖飘摇而起,瞬间整个海域开始沸腾起来,无数的水汽汇成天幕,扶摇直上。
古人将搬山搬海谓之为莫大神通,而今在他手中,却轻而易举的实现了。
整个海域顷刻间一扫而空,所有的海水尽皆消失,被他收于一袖之间,佛家须弥芥子,道家袖里乾坤,都是无上的神通,这老道人来历神秘,手段更是惊为天人。
女子仗剑而去,万万里。
剑光划破天空,裹挟磅礴的气机,呼啸而前。
在陈丹青的视线里,原本一望无垠的海域,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深坑,如同上古时候的战场,幽深而死寂,而那两道身影,却如两轮巨日,凌空而驰,轰然撞击到一起。
无尽的气浪炸裂翻腾,刹那间无数次的碰撞,将这片时空震荡得几近崩溃。
陈丹青愣在原地,浑身颤栗。
女子脸色微白,嘴角溢血,眼中却露出一抹毅然之色,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老道人衣袍鼓动,负手而行,平静说道:“你拦不住我的。”
女子闭眼又睁眼,点头说道:“或许吧。”
“所以,你还有什么手段?”
女子没有说话,而是将手中长剑平静的端起。
微风起,吹拂她的发梢,丝丝缕缕,迷乱人眼。
然后,那柄剑开始轻颤,动静越来越大。
远处的老道人神色微动,继而眉头深深皱起。
剑身开始燃烧,就连她身上,都似有一层虚火在燃烧。
老道人神色难看,仿佛猜到了什么,身形骤然闪过,想要出手。
只是女子霍然睁开眼,骤然消失在原地,身形如虹,横跨虚空,化作一道流光,往他身后的岁月长河斩去。
她不惜此身,来斩断岁月长河,隔断古往今来的联系。
但这样的结果,便是她要彻底葬身这片虚空之中,真正的有来无回。
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虚空之中,那长长摇曳的长河被斩断。
虚空中激荡的气机开始渐渐平息,两人的身影也逐渐模糊。
女子的身影即将消散的前一刻,骤然回眸,嫣然一笑,嘴唇微动,仿佛说了声保重。
天下势力无数,道释儒三足鼎立,而天机门作为道门千年以来的执牛耳者,门内天师一个比一个神通玄奥,而且天才辈出,几乎每一代道子都是有望登顶无上天道的少年天才,是以江湖千年,无论释儒两教如何兴衰起伏,道门却始终能稳坐钓鱼台,更是因为道门骨子里那份超然物外的洒脱,与儒家事事必争的风格大相庭径,早前朝中还有人拿前朝太上教祸乱朝纲的事来抨击天机门,却被后者一句闭山三十年,不理朝纲,不问尘世给狠狠打脸了回去,这下就再无人会白痴到在这方面做文章,道门人物超然物外不假,但那几位登顶的大高人,却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惹怒了他们,甭管是什么王侯将相还是贵胄子弟,未必不会动用飞剑千里取人首级的神仙手段来,到时候就算乾帝亲自出面求情都未必管用,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三教圣地名义上自然受朝廷管制,但那些个真正修行有成的人,哪一个不是凌驾世俗权力之上的存在,寻常人又哪里敢去招惹他们。
天机门坐落在三十六洞天之首的霍林洞天,周回三千里,有大小山峰七十二座,除却几座山势极为陡峭的孤峰之外,余下诸峰皆有门下长老开设道场,其中以首座剑峰最为闻名,余下诸如竹峰、汝峰、问道峰、落日峰之类的山峰道场,在各个时期也曾风光过一时,当然,也有似青云峰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下等道场,却也因为新一代道子的横空出世,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一跃成为可与剑峰相提并论的存在,由此可见,道子的身份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这一日,青云峰上云海翻腾,孤峰悬崖之上,站满了无数道身影,几乎是每座峰头长老辈的大人物,都齐聚在这里,目光落在远处的云海中,惊艳有之,复杂有之,神色各异。
那云海之中,凌空盘坐着一道身影,看样子约莫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有着一副极其俊俏的皮囊,尤其是那双剑眉竖起,纵使此刻双目紧闭,也觉得一阵意气逼迫而来,让人为之惊叹。
青云峰的大长老额头渗出汗水,比自己当初破境还要紧张。
见他如此,连带着周围一群师兄弟也变得紧张起来,掌管丹房的那位师兄抬头看了两眼,小心问道:“怎么样?”
大长老抹了把汗,又朝不远处诸峰来人看了一眼,摇头说道:“以他天人转世的资质,再有宗门的鼎力相助,破境是迟早的事,只是能连破几境,就关乎着未来能有多大的潜力。”
身后几人如释重负,相视一笑,甭管这位道子能破几境,只要能在这个年纪顺利破境,便已经是天机门前无古人的恐怖记录了,若是消息不曾有误的话,儒门和释门那两位传人,恐怕此刻都还不曾破境,只要等眼前这位年纪比他们辈分却比他们大的道子破境成功,青云峰水涨船高,一举夺下七十二峰之首的位置,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眼前看众人神情,除了首座剑峰的那位脸色微沉之外,大多数都是期待的,同为三教圣地,天机门这些年不争不抢,是因为底蕴不够,如果年轻一辈中能有一位这样的领军人物在,道门的崛起便是势不可挡了。
瞧着他身上的气机越来越圆润,大长老欣慰的点了点头,现在看来,只差最后一步便能成功了。
只是这时,异变突现。
原本还算平静的云海,刹那间剧烈翻腾起来,无数的气机,如同瀑布自九霄云外而来,天河倒挂。
大长老神色大骇,抬头看去。
只感觉冥冥之中,有一道强大到近乎毁灭的气机,从虚空传来,稍纵即逝。
虽然没有落在青云峰上,但从此处路过的时候,早已打破了道子波澜不惊的心境。
云海中盘坐的少年霍然睁开眼,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气机缭乱,云海翻腾。
不等他抬头,身子摇晃,便直直坠下云端。
大长老不管不顾,疯了一般的冲了过去,抱起他来,各种灵丹妙药塞进他嘴里,吓得嘴唇颤抖,语无伦次。
众人这才反应,刚要过来查看,却突然又发现一道气机自远处回返而来,不似刚才那般近乎毁灭,而是带着一股子正直的味道,是儒家特有的浩然气。
有人乘龙东去,有人驾鹤西归。
大长老眼神通红,盯着那股往西天而去的气机,愤然喊道:“好个商春秋,坏我道门根基,我天机门与你大明园不死不休!”
同一时间。
西天胜境,大明园。
那座世外桃源般的山谷里,有一片连绵巨大的宫殿,漫天的云雾弥漫开来,如同传说中的仙宫一般,隔着好远,便能听到郎朗的读书声来,每一声传来,那漫山遍野的鲜花便盛开一片,如此这般,花满人间。
那一排书塾里,坐着无数个年幼的弟子,他们个个眉清目秀,头戴纶巾,是正宗的儒家天才,其中任何一人放之世俗,都是百年难遇的读书种子,若是他们愿意,朝中文职都可任其挑选,甚至不用参加俗世科考,若是有开过天眼的人在此,一眼就可以瞧见,他们的头顶,都有一条象征着文运的狼烟冲天而起。
这些倒也罢了,不远处那座恢弘的宫殿里,还有一道粗壮如柱的青紫气运拔地而起,直抵云霄。
世人谓之中举为平步青云,眼下这根气运之柱,可是连头顶云天都染成一片青紫的存在,何等可怕?
道门有道子,儒门自然也有儒家种子。
不似其他宗门的弟子,甚至打娘胎里便在修行,这位儒家圣子出身至今,除了看书写字,便不曾有过一日修行,然而却没有谁敢小觑了他。
这一日,他依旧在殿中读书,静心静气,不闻外物,身后还有一人在睡觉。
忽然,殿门被推开,有人急急忙忙走了过来,对他身后卧在躺椅上的老者说道:“大事不好了。”
那老者睁开眼睛,皱眉问道:“什么事?”
那人脸色煞白,显然受惊不颤声说道:“师叔祖的命牌碎裂了。”
“什么?!”
老者霍然一惊,猛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
他刚要出去,忽然抬头看向远方云天。
只听一声鹤唳空灵,有人脚踏仙鹤而归。
老者脸色苍白,惊立原地,而后霍然跪地,悲痛喊道:“大明园一百三十一代掌门,恭迎师叔祖归来。”
那执笔文章的年轻人也搁下毛笔,抬头看去,神色动容。
商春秋一身青衣,脚踩仙鹤,大袖扶摇而至。
目光与那年轻人相对,然后点了点头。
霎时间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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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虚幻的身影渐渐模糊,而后彻底化作无数文运气机,四散而去。
有的朝那书塾里的孩童头上飞去,有的朝远处那池象征着天下文运昌盛的莲花飞去。
其中最大的一根,粗如山岳,往身前不远处的年轻人飞去!
一代春秋儒圣,就此陨落。
老者艰难抬头,眼眶通红,说道:“查!给我好好查!到底是谁!”
同一天,世间诸多顶尖势力,皆有所感应,而后纷纷派出人手,彻查此事。
饶城地处西南边陲,周围大山无数,古木参天,除却几条经久未修的官道外,皆是泥泞山道,坎坷难行,再者深山之中多野兽,凶险异常,常人不敢深入。
天**晓时分,远山密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炸响,气浪滔天,惊得无数鸟兽纷飞,怪叫连连。
远远看去,原本草木丛生的密林深处,竟是被一个庞然大物拖出一道长长痕迹,无数古木连根拔倒,草屑漫天。
那是一艘龙舟,古老而沧桑,上面雕刻着复杂的铭文,隐隐有光芒闪烁,但此刻已经破烂不堪,甚至有几处地方被彻底烧焦,冒着白烟,正是这个横空出世的古船,将这片丛林毁去大半,横冲直撞滑行了足有百丈有余,才堪堪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古船的舱门破开,踉跄走出一个少年,身后还背着一个人,刚来到外面,急忙弯腰咳嗽两声,然后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古船,神色复杂。
这少年自然是陈丹青。
而他身后背着的海棠姑娘,脸色苍白,显然是受伤不轻,但眼神依旧清明,此刻来到外面,一时有些难以适应,眯起眼来,轻声说道:“我们不在原先的地方了。”
陈丹青这才发现,此刻竟然身处一片原始森林之中,他记得浣花溪旁,古船破土而出的刹那,是朝着远方飞去的,想必他们在船里空间的时候,这艘船已经走过了无数大地,至于它为何会在此处停留,毫无疑问,是因为它已经彻底毁坏了。
想起芥子空间里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陈丹青至今仍觉得不太真实,他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那些顶了天的神仙人物给盯上了,不惜动用无上手段,隔空袭杀自己,更不明白那一袭白衣的女子,为何会对自己说出那番话来,最后的时刻,若不是她动用神秘力量,将自己和海棠姑娘送出古船,兴许也会和那些人一样,永远的葬身芥子空间了。
想到这里,陈丹青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古船,上面那可怖的鳌首已经彻底焚焦,难以辨识,船体上出现了无数裂痕,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洞口,将整个底板洞穿,缕缕白雾升起,看样子是彻底毁坏了。
“这里是哪里?”
一辈子没出过饶城的少年,根本甭指望他认识路来。
陈丹青回头看了一眼海棠姑娘,问道。
少女抬头环顾了四野,观察片刻,摇了摇头,说道:“饶城以外是十万大山,你我所在的地方,或许便是这些大山中的一,这艘船也不知道翻过了多少座大山,才到了这里。”
话音刚落,少女忽然抬头起来,朝着一个方向看去,眉头微微蹙起。
“好像有人来了。”
少女喃喃说道,她感到了一阵危机,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走!”
少女朝陈丹青看了一眼,脸色微变,沉声说道。
陈丹青心中一跳,却是被少女陡然紧张的神色给吓到了,倒也不敢耽搁,背起少女,拔腿就往密林深处跑去。
就在两人离开没有多久的时候,陈丹青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破空声,似有人御剑而至,剑光所及之处,无数古木折倒,甚至还看到古船上那颗巨大的鳌首被斩飞,鲜血撒了一地。
陈丹青心中一惊,哪里还敢停留,脚下生风,恨不得能飞起来走。
毫无疑问,那些人是朝着他们来的,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瞧海棠姑娘的神色,想来也不是善与之辈。
“浩然真气,是大明园的人。”少女趴在陈丹青身后,眉头微挑,轻声说道。
大明园是天下三大修行圣地之一,号称儒门之首,势力雄厚,寻常人根本无法触及,陈丹青也是在古船之中,才对此有所了解,此刻听说身后追来的,竟是大明园的人,顿时心中一惊,想问什么。
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说道:“且不论那古船中的宝物有没有落入我们手中,就算没有,他们又原意相信?”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陈丹青还是明白的,如今海棠姑娘身负重伤,难以动手,只能靠他自己跑路了。
陈丹青如如灵猿一般,飞快攀向一座山崖,掀开藤蔓,进入一个隐秘的石洞中,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不久,他透过藤蔓看到有青衣儒袍的文士御剑从远处飞过,所过之处,无数草木折倒。
陈丹青大气不敢喘一个,身后的少女却是眉头紧蹙,等那人走远,才轻声道:“竟然是他。”
“谁?”
“齐鲁孔家弟子,曾拜在大明园园主门下,我曾与他有数面之缘。”
“那会不会是来帮你的?”
“白痴。”
陈丹青还想说什么,少女忽然捂住他的嘴。
只见那文士竟然去而复返,目光从这片区域扫过。
陈丹青瞳孔一阵收缩,他心中一片冰冷,眼下海棠姑娘虚弱无力,他也只是刚入修行的愣头青,若是对上这些个修行已久的高人,别说还手了,能活命都是问题。
或许是因为紧张,他的心跳有些剧烈,发出一阵咚咚的闷声,如同缶击。
虽不明显,但对于修行者来说,细小的动静或许就能察觉什么。
陈丹青心道一声坏了。
果然,那人目光扫过这里,缓缓走了过来。
陈丹青趴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身后的海棠姑娘亦是脸色微微凝重,伸手入怀,似乎在等待什么。
那文士站在藤蔓之外,双指并拢,在虚空一划,骤然一道冰蓝色剑气飞出,这还不止,他脚步轻抬,所过之处,便是一道剑气飞出,其中一道,好巧不巧从陈丹青所在地方划过,虽然没有斩中他的身体,却从他肩头贯穿而过。
陈丹青身子猛地一震,感觉一阵剧痛,却不敢叫出声来,浑身颤栗,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滚落。
少女眼中闪过一抹不忍之色,刚要动作。
陈丹青忽然拉住她,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没事。
那文士不再挥斩剑气,但似乎没有放弃,而是就此盘膝坐了下来,闭目打坐。
这是打算等到他们自己出来?
这下两人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个,唯恐被他发现。
就这样,一动不敢动,待了一晚上,早上天色刚亮的时候,陈丹青觉得自己快要晕厥过去了,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嘴唇干裂,喉咙快要冒烟,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陈丹青默念少女教给他的那句大自在内观法,但是好像不甚管用了,甚至连经文都记不清楚了,这是震惊过度,已经伤了神魂,难以定下心思,修行者是这样,读书人也是这样,古代文人中举,惊喜过度,反而一命呜呼的,大有人在,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他咬牙又坚持了一天,直到第三天,终于坚持不住了,嘴唇已经干裂,太过口渴,甚至连神智都有些模糊了。
海棠姑娘将一切看在眼里,似乎有些犹豫。
就在陈丹青即将昏迷的刹那。
忽然感觉嘴唇上传来一阵温柔。
一阵带着淡淡清香的热流,透过嘴唇,缓缓流入他口里。
少年微微一愣,呆滞的看着眼前。
然后缓缓倒在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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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酒鬼曾将天下女子分为九品外,还有八大相的说法,取自佛门三十六相,诸如足下安平奁底相、阴藏相如马王相之类的无上品貌,皆是世间难求,百年难得一遇,其中最是难得的当属咽中津液上味相,有云:佛之咽喉中常有津液,凡进食因之而得上妙美味,如同甘露流注,说的便是这等天人天妃的品相。
当真是香甜如美酒,这是陈丹青昏迷前的唯一想法。
当然,若是让海棠姑娘知道他的想法,会不会一掌劈了他,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她此刻的心情应该是有些复杂,看着直直倒在怀中的少年,时而羞怒,时而蹙眉,想起方才他下意识的撬开自己嘴唇,直捣黄龙,近乎放肆的汲取,当时她心中大恼,差点就要一掌把他拍飞出去,又想起这少年如今命垂一线,外面又有人虎视眈眈,一旦闹出动静来,两人都是有死无生,所以才按捺住心中的恼意,但哪知这小子得寸进尺,竟直直倒在她怀里,而且就此昏迷了过去,让她连泄愤的机会都没了,少女怔怔看着他那张脸庞,咬着嘴唇不说话,眸中秋水荡漾,有一丝幽怨委屈,还有一丝恍惚认命。
从小锦衣玉食的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便是飞扬跋扈如将门世家子弟,遇到她都只敢小心翼翼,哪里会像这样欺负她?若是陈丹青此刻还有意识在,一定会大呼冤枉,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负到这尊菩萨头上啊,分明是久旱逢甘霖,是求生的本能,但在少女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轻薄之举,若非心中还有一丝不忍和顾忌,怕是连杀人灭口的心思都有了,她是谁?是大乾长公主和齐鲁蒲家的掌上明珠,是尚在娘胎就被皇帝御笔钦赐的蒲阳郡主,是被菩萨观誉为三十年可见众生牛马,六十年可见诸佛龙象的婆娑尊主,但她却也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能够对一个未曾谋面的少年动了恻隐之心,以佛门无上的舌底玉津救治他,本已经是最大的容忍了,若不是当年欠下的救命之恩,她岂会对一个市井少年如此上心,甚至不远万里来到饶城?说到底还是她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见他死在自己面前,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我手里,佛家所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所以在她看来,世间万事始终逃不过一个因果,她和他之间的因果,断然也容不得旁人来插手。
海棠姑娘怔怔的想着,看着怀中昏迷的少年,伸手替他把脉查探了下,知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加上饥渴,所以才会昏了过去,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她忽然一呆,对着自己,在内心深处问了一句:“我与他素昧平生,就算所欠,也不过是那杜少陵一人的恩情,那我为何还要在意他的生死,知道他没事,我为何要放下心了?”
这个念头如电光火石一般,在她的心头掠过。
没由来的,她心中闪过一缕慌乱,稍纵即逝,她蹙起眉头,深深朝他看去,这少年嘴唇干裂,昏迷中神色有些憔悴,淡淡的不安浮现在眼眉间,似乎在忧虑些什么,这一路之上他总是没心没肺的笑着,或许只有再这个时候,他才会将内心最深处的情感表现出来,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却从小就经历了世间冷暖,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便是最难能可贵的地方,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才愿意救他的吧。
就这样想着,她自己也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兴许是旧伤未愈,几度劳累下来,亦是有些憔悴,就这样渐渐合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原本守在外面的人已经不见,只是不等高兴,却又发现,原本昏迷过去的陈丹青,到此刻都还没醒来,更为糟糕的是,他脸色潮红,伸手抹去,火热烫手,竟是在这个关头,生起病来了。
按说以他如今的体质,已经将功夫练到筋脉,茅塞顿开,拥有一象之力,不说百病不侵,至少寻常的伤病难以危及到他,可眼下他脸色潮红,似是害病不轻,这又是什么道理?
少女伸手替他把脉,发现他的心跳异常迅速,好似大将擂鼓,咚隆作响,尤其是那筋脉之中,竟然浮现出一大片的青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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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个时候,海棠姑娘岂会不明白,他这是中毒了!
定然是那人弹指剑气中,裹挟着什么,割破他的肩头,才使他身中剧毒。
到底是什么?!
少女忽然想起,替他包扎伤口的时候,那一抹绿意,心中陡然一惊,抬头看去,果然发现周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掉落着几截藤蔓,正是从洞口那些藤蔓上斩落下来的。
难怪,难怪当时看见这些藤蔓的时候,觉得有些熟悉,没想到,竟然是传说中的曼陀罗草。
佛经记载,曼陀罗草是从西域引进的无上妙药,但全株有剧毒,寻常人触之即死,被视为妖邪之物,曾被中原皇帝下旨以火焚尽,眼下这几株或许是世间仅存,却没想到竟然就被自己给遇到了,怕也是天意,这曼陀罗草用来炼丹,便是无上的妙药,用来杀人,却也是无解的毒药,眼下这小子,非但触摸了它,还被它的毒液融入了经脉血液中,早已是病入膏肓,若非他体格过人,怕是已经一命呜呼了。
此刻他脸色由白转青,一大片死气笼罩在他脸上,唯独眉心那处地方,有白光氤氲,还在死死抵抗,守护着灵台的清明,却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了,到最后的时候,他竟然开始说胡话了,浑身发冷,颤抖着下意识抱紧少女。
海棠姑娘被他搂着,不由身子一僵,伸手想要推开,却又停在了半空,沉默片刻,最后缓缓落下,轻轻拍打着,像是在哄他入睡。
说来也奇怪,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陈丹青渐渐安静下来,身子也不似方才那样颤抖的厉害,只是眉头依旧深深皱起,似乎很是痛苦。
海棠姑娘望着他痛苦的神色,心头竟有一丝痛掠过。
到底是怎样的痛苦,让他这样从小从苦难里长大的少年,依旧觉得难以忍受?
只是对此她也束手无力,就算她出身名门,略懂医理,但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刻深处密林绝洞之中,也无药材,甚至连活水都难以找到,更别说是染上曼陀罗草这样的毒物,简直是雪上加霜,彻底断绝了生路。
少女就这样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昏迷之中,陈丹青仿佛听到了少女轻微的吃痛声,然后只觉得一股暖意自四经八脉而起,瞬间涌遍全身,将那寒意彻底驱散,舒服得忍不住呻吟一声,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少女竟是相拥而睡,只记得当时自己浑身难受,几近晕厥,全然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陈丹青揉了揉脑袋,然后挣扎了爬了起来,低头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干,像是大病一场,睫毛微微颤抖着,还不曾醒来。
陈丹青自己也是大病初愈,身体无力,费了好大劲才将她抱了起来,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这地面湿凉,若是躺久了,难免要着凉,只是等他找到一块平台,要将她放下的时候,少女却紧紧的抱住他的胳膊,依偎在他怀里,陈丹青愣了愣,望着依偎在怀里的沉睡不醒的少女,不禁苦笑摇头,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之前还是他病重危机,奄奄一息,没想到眨眼就变成自己照顾她了。
少年抱着他,缓缓的往山洞外面走去,脚步一深一浅,却始终保持着身子平稳,唯恐将怀里的人儿惊醒,就这样来到了外面,抬头看去,外面天色已经明了,淡淡日光从叶隙间漏下,光影斑驳,照的人不禁眯起了眼睛。
远处有无数的折枝掉落在地上,凌乱不堪,是之前大明园那位文士的剑气所致,狼藉一片。
陈丹青微微心惊,暗自松了口气,心道还好没让那人发现,若不然真的对上他,才是真的在劫难逃了,只瞧这剑影留痕,分明蕴含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杀气,要说他心怀好意,陈丹青第一个不信,也不知道会不会还有人来了,陈丹青不敢在这里久留,只得抱着海棠姑娘往外走去。
说来也奇怪,别看这少女平日里力气奇大无比,但身轻体柔却好似无物一般,抱着倒也不算吃力,尤其是熟睡之时,十分安静,那睫毛微微颤抖,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陈丹青重新上路,只是海棠姑娘昏迷不醒,他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只得凭着感觉走,他生在饶城,小半辈子都不曾出过远门,更别提来这等深山老林之中,所以走起路来无比小心,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躲起来仔细观察,有时候发现是自己吓唬自己,更多的时候,是一些山兔野鸡路过,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野兽出没,其实就算是寻常野兽,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因为修行者一旦顿入脉动之境,茅塞顿开,拥有一象之力,便也不是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只是他的心态还未转变罢了。
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了,陈丹青早已饿得肚子直叫,快要没有力气走路了,何况怀里还抱着一个人,也好在如今身体比之从前也强健了不少,不至于累到在路上,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处地方吃饭休息,但周围除了一望无垠的丛林,根本没有别的容身之处,陈丹青微微叹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忽然,他感觉怀里的少女微微动了动,顿时一愣,低头看去,只见少女悠悠转醒,睁眼的刹那,眼中顿时冒出一道寒芒,吓得陈丹青心中一突,差点翻仰了过去。
好在少女没有下一步动作,仅是眉头蹙起,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抬头看了下四周,问道:“我们出来了?”
陈丹青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听见少女眉头一挑,冷冷问道:“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少年脸色微红,急忙将她放下,依靠在一株古木旁,解释道:“我看你昏迷不醒”
海棠姑娘面无表情,淡淡说道:“好了,我知道了。”
少年微微一愣,大概是觉得眼前的少女第一次这么好说话。
忽然,他听到一阵咕嘟的声音。
两人俱是一愣,陈丹青还没来得及说话,海棠姑娘已经脸色微红的撇过头去了。
她境界虽然高深,但还远远没有到辟谷易食的程度,眼下几天滴水未沾,又因为要救治陈丹青,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身子本就极度虚弱,醒来以后肚里饥饿也是情理之中。
看着少女微微羞赧的样子,陈丹青嘴角勾起,却不敢笑出来,大概是怕她恼羞成怒,然后一剑削了自己,当然,更多的可能是被她揍一顿,不过大家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人了,彼此一个眼神就能心照不宣,陈丹青脱去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往远处走去。
海棠姑娘忍不住问道:“喂,你去哪里?”
陈丹青顿了顿,说道:“我去找点吃的回来,你在这里等会儿。”
“还有,我叫陈丹青,你可以叫我阿青。”
海棠姑娘眉头一挑,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扔了过去,说道:“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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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接住,顺手拔开刀鞘,只见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浪划破空气,将远处的枝叶斩为两段。
少年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大概是没想到,这世间当真有这种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
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大概是嘲笑他的目光短浅,淡淡说道:“鱼肠剑借给你。”
“鱼肠剑?莫非是传说中的那把鱼肠剑?”
少女冷笑说道:“不然呢?”
陈丹青如获珍宝,将它小心捧在手中,仔细观摩,鱼肠剑是上古流传的几把名剑之一,据传是铸剑大师欧冶子为越王所制,他使用了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精心锻造而成,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些个名剑从来都是酒楼说书先生嘴里的谈资,听过了无数次,却没想到有真正看到的一天,他倒不怀疑这把剑是假的,只瞧方才那吹毛断发的锋利程度,就远不是寻常兵刃可以比及的,再说了,能得海棠姑娘贴身存放的,又岂是凡兵俗器?
有这等宝物在手,陈丹青可谓是底气大增,对少女说了声去去便回,就朝着密林深处走去了。
少女看着他远处的背影,出神片刻,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陈丹青握着短剑,朝着远处走去,这片密林太过茂盛,无数古木参天而起,处处虫鸣鸟叫,原始的气息扑面而来。
虽然不曾出过远门,但似这样打猎的经历却不少,小时候吃不饱的时候,陈丹青总喜欢拉着王破军往城外去,掏鸟窝这样的事自不必多说,射兔打鸡也是样样精通,尤其是后者那一手近乎恐怖的腕力,三石大弓在他手中,视若无物,可以拉至月满,曾经有百斤重的野猪被他一箭贯穿而过,扎死在地上,所以有王家少年在的时候,陈丹青只需要做些收拾打理的工作,以至于这厨艺越来越高明了起来。
弯弯曲曲走了半里路,陈丹青忽然停下脚步,眼角发现远处的灌木丛里,蹲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少年眯起眼睛,放轻脚步,刚要动作。
那兔子好似有所感应,不等他手起剑落,便已经一个跃身而起,往密林深处跑去。
到手的肥肉怎么可以让它跑掉,陈丹青脚下生风,猛地踏步,轰隆声骤然而起,地面炸开一道烟尘,只见他身形掠过一道残影,疾闪而去。
叱!
鱼肠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猛地飞去,将那肥兔钉在原地。
他刚要动作,忽然发现远处有一头似犀似牛的庞然大物,正凶狠的盯着他。
那东西足有寻常水牛的两倍大尤其是那双弯角,看上去无比锋利,寒意渗人。
少年心中一惊,本打算捡起兔子就此撤退。
谁知那野牛竟然鼻喘粗气,大声哞叫,猛地低头冲了过来。
刹那间,地面剧烈晃动,无数树叶纷纷掉落。
蹭!
只见陈丹青身如狡兔,一个翻身躲过,顺手抄起鱼肠剑,用力斩在那牛角之上,只听一声脆响,偌大坚硬的牛角,竟然被他如切豆腐般,轻易斩断,那野牛吃痛一声,愤怒咆哮,口吐粘液,腥臭无比,狠狠撞击而来。
如今的陈丹青,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了,顿入脉动之境,浑身经脉贯通,茅塞顿开,举手投足间便是一象之力,就算放在军中,也是响当当的五人敌的存在,在见识了恶蛟和老鼋的庞大之后,早已对这些凶兽有所免疫,眼前这野牛虽然凶狠,但比起前者来,还是要相差太多,少年心中倒也没有任何惧怕,脚步猛然踩地,跃然而起,飞过它头顶,脚踩牛头之上,手中鱼肠剑扬起,用力刺下,低喝一声:“躺下!”
野牛轰然跪地。
或许那鱼肠剑太过锋利,简直将它这身铜皮铁骨视若无物,轻而易举的穿透。
那野牛挣扎了两下,便彻底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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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落地,重重喘了口气,然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然后一把握住野牛的尾巴,就这样拖着这个庞然大物,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海棠姑娘望着远远走来的少年,无言以对,白了陈丹青一眼,说道:“浪费了鱼肠剑这样的宝物,若只是杀这头野牛,凭你一身蛮力倒也够了。”
陈丹青傻笑几声,将那头野牛搁下,转过身去,说道:“不浪费,刚好用得上它。”
少女白了一眼。
少年手握鱼肠剑,开始学匠人庖丁解牛。
只见他用手按,用肩靠,用脚踩,用膝抵,动作极其熟练自如,尤其是在将短剑刺入牛身时,那种皮肉与筋骨剥离的声音,与运剑时的动作互相配合,那样的和谐一致,圆润自如。
起初少女还有些不屑一顾,到最后竟是神色微微动容,饶有兴趣的看了起来。
“你家是屠夫出生?”
陈丹青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过去闲来无事时,会跑去明月楼后厨里,替柳婶打理些东西,一来二去,倒也学会了如何下刀,如何掌握分寸了。”
少女若有所悟,闭上眼,心中默默说了八个字。
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陈丹青笑了笑,将野牛收拾停当之后,插了放在火上烤,随着火焰的炙烤,肉色渐渐变了,一粒粒的油脂也凝成水珠,滴了下来,很快,一股喷香美味四溢飘散,就连少女都忍不住睁开眼看了过去,倒是陈丹青不慌不忙,看着火候翻转牛肉,又从口袋里掏出方才路上捡回来的香草屑沫撒上,不多时,一阵更为浓郁的香味传出,海棠姑娘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总觉得眼前之人不去做厨子,倒是可惜了他的天赋。
少年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又烤了会儿,凑近闻了闻,点头说道:“可以了。”
海棠姑娘平日里锦衣玉食,吃过无数美味,此刻却也被少年这一手厨艺给征服了,且不说口味如何,这是这香味,便让人垂涎三尺,但归于少女天性里的矜持,她并没有迫不及待的去拿,虽然肚子早已不争气的咕咕直叫。
陈丹青将一串烤好的肉递了过去,说道:“小心烫着。”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接过,凑在鼻间,只觉得那香味几乎像是无孔不入,从自己身体上下的毛孔都穿了进去,闻了一闻,身子倒似飘了起来,正要张口的时候,忽然看见少年一脸和煦笑容,眼含期待的看着自己,少女没由来的觉得一阵脸红耳赤,转过头去,微微哼道:“看什么看?”
少年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自个儿抓起一串牛肉,蹲坐在地上吃了起来,吃到一半,问道:“怎么样,这肉还好吃吗?”
海棠姑娘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少年挠了挠头,笑着说道:“若是再有些盐巴调料,兴许还要更好吃些。”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喜欢这些?”
少年被她问的一愣,然后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是啊,当初就想当一个厨子。”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这阳光和煦,温柔洒下,微风正暖,吹人心痒,这密林中的一对男女都不说话,只是安静的吃着东西,偶尔抬头看向彼此的侧脸,然后默契的低下头去,或许正如这和风一样,拂过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陈丹青躺在草地上,浅浅的睡了会儿,等到山风吹得有点发凉的时候,才一个鲤鱼翻身起来,走到小溪旁洗了把脸,精神瞬间抖擞,到底是年轻气盛,活动了下身子,发现身上的伤痛已经都好了,就连那剑气刺穿的伤口,也竟神奇的痊愈了,倒是让他大吃所惊,心道难道是修行的妙处?
“好了?”海棠姑娘依旧倚坐在草地上,看着陈丹青一眼,问道。
“是啊。”少年兴高采烈说道,“说来也奇怪,那日昏迷之后,醒来就有种的特别的感觉,仿佛是脱胎换骨了一般,这一身伤势也不治而愈。”
少女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故。
陈丹青亦是发现了这些,心中疑惑,按说以她的修为,这身伤势早该痊愈了,为何迟迟到现在还这么虚弱?
他哪里知道,在那山洞之中,少女为了救治身患剧毒的他,不顾伤势渡血与他,这才落下了病根。
少女感受着体内淡薄到极致的气机,微微挑眉,然后不动声色说道:“好了就行,只是不要忘了每日的修行。”
陈丹青点头称是,随后看向海棠姑娘,问道:“那我们接着去哪里?”
少女眉头微蹙,想了想说道:“饶城怕是去不得了,各方势力早已在暗中关注,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来他们也忍不住出手了,就连大明园也参与其中,余下两大圣地怕也不会置身事外,他们或许不敢光明正大的将我怎样,但对付你,却未必会留有情面。”
陈丹青闻之默然,想到那大明园文士的凌厉剑气,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便知道这群道貌岸然的修士是如何的心狠手辣了,正如少女所言,如今的饶城怕是去不得了,好在杜老头死后,没多少值得挂念的东西了,想到这里,少年倒也不曾有多惆怅,只是说道:“那我便先送你回去,然后再作打算。”
少女闻言怔怔出神,过了会儿,问道:“为何要送我回去?”
陈丹青点头道:“若非你救我,我绝不可能活下来,如今你身受重伤,行动不便,我怎可能弃你一人而去,虽说我身手还不及你万分之一,但总归要送你回去,我才心安。”
海棠姑娘深深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动,那一声谢字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陈丹青背着海棠姑娘,在这山林里又走了一天,才出了这十万大山的地界,一路上少女极少说话,甚至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沉睡之中,似乎自那日以后,非但不见好转,反而变得无比虚弱,偶尔醒来也是给陈丹青指点方向,然后又昏沉睡去,陈丹青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脸上难掩担忧之色。
到后来,临近天黑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条官道,少女昏昏沉沉自不必说,就连陈丹青也感到了一丝疲乏,刚巧外面天黑欲雨,两人便没有继续赶路,而是找了一处路边驿站住下。
那是一家老旧的驿站,二楼是行人留宿的客房,一楼便是吃饭喝酒的地方,陈丹青盘算着这一路的花销,不敢乱花银子,便只要了一间房,也要留下来照顾她,替少女脱去鞋袜,擦净脸面,收拾好睡下后,打算找个凉席就地睡了,偏偏这个时候,肚子又饿的咕咕叫,听着楼下觥筹交错的声音,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觉,索性起来,点亮蜡烛,坐在一旁发起了呆。
少女或许是做到了噩梦,眉头紧紧蹙起,脸色微微潮红,陈丹青偶然瞥到,心中一惊,急忙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热烫人,心道一声不好,谁知她竟是在这个时候发起高烧来,难怪脸色这么红,当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看着少女昏迷中蹙眉的样子,陈丹青没由来的一阵心痛,忽然隐约听她喃喃说道:“水”
少年知她燥热口渴,轻轻替她掀开一叠被子,然后在她安慰道:“等着,我下楼去给你打点水来。”
说完,转身往外走去,出门前还不忘重复一句:“等着,马上回来。”
少女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也许潜意识里,他便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了吧。
陈丹青下楼去找来一碗开水,吹凉了喂她喝下,见她嘴唇稍微湿润了点,但身上依旧高烧不退,又去端来一盆水,将毛巾拧干,小心的替她擦拭着额头和手心,这一忙活就算两个时辰过去,直到她安然睡去以后,少年才重重松了口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轻轻退开。
如今已经有一个人病倒了,陈丹青可不想自己再倒下去,那就是真正的绝望了,好歹先把肚子填饱了。
眼下已经快到亥时,酒铺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酒客。
陈丹青微微一愣,走到柜台旁边,店小二已经趴在那儿睡着了,就连掌柜的,也早已收拾休息去了。
少年满怀歉意的叫醒了他,那人倒是睡眼惺忪的看了陈丹青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
“送些便宜的饭菜上去额,算了,还是在楼下吃吧。”
陈丹青想了想,说道。
“要酒吗?”
“额来二两糙酒吧。”
不知为何,陈丹青忽然有些想喝酒,虽然不胜酒力,但觉得眼下有种想要喝酒的心情。
心情这东西,真的说不清楚,就像他看到海棠姑娘因为发热而变得虚弱,就有点难过。
大概是习惯了少女一贯强势的姿态,难以想象这样她,也有柔弱的时候。
二两糙酒不过三文钱,少年还点了一碟小菜,自顾自的坐在客桌旁,托腮发起了呆。
便在这时,有风雨从外面吹来,将他吹醒。
少年抬头看去,只见外面走进一道苍老的身影来。
那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头结道髻,身穿杏黄色道袍,七星剑,登云靴,标准道家方士的形象。
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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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衣衫湿透的样子,怕是因为外面风雨如骤,所以进来躲雨的吧。
少年想着,却见那老道士收起雨伞,甩了甩已经有些酸的双臂,在门坎上随便刮了刮鞋底和鞋帮上的污泥,便走了进去。
那老道人生的仙风道骨,相貌清癯,尤其是那身杏黄袍子,虽然老旧,但极为干净。
他抬头看了眼酒楼里环境,看见陈丹青也在看他,便笑着点了点头。
莫名的,陈丹青对这个老道人生出一抹好感来,笑着问道:“老丈也是过来躲雨的?”
“这天气喜怒无常,说变就变呐,只想着这么晚了,还要来打扰店家,心里也是颇为愧疚的。”
那老道人说话极为和蔼,言语之中还有一份歉意,朝远处的店小二拱了拱手。
“老丈说笑了,做买卖的,开门揖客乃天经地义的事,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店小二显然对这老道人抱有几分敬畏的心思,赶忙拱手还礼说道。
也难怪他如此谨慎,这年头无论是出家做了和尚还是道士,都是招惹不得的存在,且不说乾京那座跑马点香的菩萨观,便是三教道门之首的天机门,也是大名鼎鼎的道家祖庭,这些个和尚道士,都由官家登记在册,甚至有官职在身,寻常人根本招惹不起,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更容易和传说中那些飞天遁地的神仙手段联系在一起,让人不得不敬而远之。
眼前的老道士笑容和煦,倒不是那些个出家人一般故作清高的姿态,而是摇了摇头,然后径直来到陈丹青桌前,笑着说道:“此处倒也清净,老道厚脸来凑个热闹,小友不会介意吧?”
陈丹青将身前另一只空碗倒满酒,推了过去,笑着说道:“浊酒一碗,倒希望老丈不要介意才是。”
老道人竖起拇指,笑着称赞道:“小友好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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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问道:“老丈如何称呼?”
老道人捋了捋花白胡须,说道:“贫道姓云,道号游方。“
“游必有方,老丈好名字。”陈丹青眼中浮现出敬佩的神色,然后说道:“晚辈陈丹青。”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云姓道人忽然吟道。
陈丹青被他这忽然的诗句给镇住,心道难道杜老头酒后胡言乱语的一句诗,是如何传到他耳中的?
老道人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笑着说道:“此句出自昔日一位老前辈之口,那位前辈于我有再造之恩,老道此番前往饶州,便是也为了寻找这位前辈的踪迹。”
说到这里,老道人眼中浮现出感慨,似在回忆。
陈丹青吃了一惊,问道:“杜老头?”
老道人看了他一眼,点头说道:“那位前辈的确姓杜。”
陈丹青哑然,怔怔道:“名字可是杜少陵?”
那老头面露诧异之色,问道:“莫非你认识那位前辈。”
陈丹青闻言苦笑,何止是认识,那老头儿醉死在青楼里,还是自己替他料理后事的,自己这陈丹青的名字,可不正是取自他酒后胡言乱语的一行诗句?
少年长话短说,将杜老头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遍。
老道人听得不禁唏嘘,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摇头说道:“老前辈一生洒脱不羁,却没想”
说完,朝陈丹青认真打量了两眼,拱手说道:“原来是故人之后,倒是老道眼拙了。”
陈丹青闻言摇头说道:“若非老丈亲口所说,我还不肯相信,杜老前辈竟然是您口中的那位高人。”
何止是高人呐,从这位老道人的口气看来,他对杜老头的崇拜,用滔滔江水来形容都不为过。
那老道人眯起眼睛看了他两眼,竟是越看越满意,微微点头,嘴角挂着一丝微笑,道:“小友你天庭饱满,阳窍鼓起,应该是功夫练到了经脉,还未至先天的地步吧。”
陈丹青对所谓的修行一知半解,更多是从海棠姑娘那儿听来的一些东西,问道:“什么是先天?”
那老道人笑了下,端起一碗酒喝下,说道:“意动身随,武入先天,这是肉身修行的第六境,迈入此境,便算真正的登堂入室了。”
陈丹青嗯了一声,心道自己刚刚迈入脉动之境,距离所谓的意动身随,还有太远的距离,倒也不用去想太多。
老道人盯着陈丹青的面容,忽然又皱眉说道:“我看小友你面带一缕死气,莫非遭遇过什么?”
“死气?”
陈丹青心中咯噔一声,诧异问道。
老道人摇头说道:“没那么玄乎,并非世人以讹传讹的那种死气,而是一种妖祟之气,常人气血亏损,精神萎靡之时,便容易招惹这些,以小友的体魄,倒也无甚大碍。”
陈丹青缓了缓心神,点头说道:“那就好。”
只是话音刚落,却听到二楼的客房,传来一声砰咚的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倒下了。
陈丹青一愣,想到什么,忽然脸色微变,朝老道人说了声抱歉,然后赶紧往二楼跑去。
推开门,才发现,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从床上翻滚下来,碰倒了一旁的衣架。
陈丹青心中大惊,赶紧过去抱起她,检查了下,见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少女脸色潮红,眼瞧着高烧又起来了,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并没有进来,只是目光落在屋子里,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之色。
陈丹青如有感应,朝身后看了眼,只见那老道人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声别动。
话音刚落,云姓道人抬着头快步穿过台阶,来到屋子里,落在卧榻之前。
他目光如电,落在少女红烫的面容上,眉头深深皱起。
少年转过头,问道:“老丈”
老道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只白玉为骨的毛笔来,单手持笔,原本微眯的眼睛顿时睁开,眼眸如星辰般闪亮,低喝一声:“定!”
陈丹青微微一愣,但下一刻,他看见了难以想象的一幕。
一团肉眼可见的淡青色气团,从少女的额头缓缓飘了出来,竟然幻化出一道鬼脸的模样,张牙舞爪朝老道扑来,看上去无比渗人。
老道人脸色肃然,嘴唇微动,不知念了句什么,只见他轻轻抬臂,笔尖清点虚空,如同文人挥毫作画,一团团肉眼可见的金色符文凭空出现。
“镇元。”
数个呼吸之后,他眼中豪光骤然收敛,吐了这两个字。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金色的符箓朝那团妖气镇压而去,几乎是触及的刹那,化作一团天火,将那气团焚烧殆尽,再不见丝毫痕迹。
陈丹青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那青色气团当真如传说中的鬼魅魍魉,张牙舞爪而来,却被那金色符箓彻底焚尽,烟消云散,甚至消散之前,还极为凄惨的怪叫一声,听的人毛骨悚然,陈丹青乍惊之下尚且心神难定,那深受其害的海棠姑娘,又是经历怎样的煎熬?读书人不讲怪力乱神,便是寻常百姓,对此也都忌讳颇深,鲜有提及,陈丹青在见识过万鬼夜行的场面之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能接受了,至少眼下没有吓软了腿脚,而是咽了口唾沫,喃喃问道:“这是什么?!”
老道人神色凝重,说道:“这位姑娘身怀宝体,体魄之强更是世间罕有,寻常刀剑难以伤及,便是精怪鬼魅遇到,也要远远避开,免得被她的旺盛气血所伤,可偏偏她此刻是最虚弱的时候,这种无上宝体便成了精怪鬼魅眼中的饕餮美味,想要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陈丹青平日里倒是喜欢看那些古人的志怪笔记,记得其中有一位名为纪昀的大儒,曾写下本草堂笔记,里面便有提及到,说“读书之人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缥缈缤纷,烂如锦绣”,意思是读书人做学问,顺心名义,读过的书、作过的文章,每个字都会从百窍之中飞出,迸发光芒,圣贤之辈可以做到与星月争辉,寻常读书人发的光,也如同屋子里的灯,可以点亮窗户,这些光凡人看不到,唯有鬼怪才能看到,所以才有读书人明心正义,鬼神辟易的道理,而海棠姑娘虽不是儒家子弟,但三教道义殊途同归,大抵都是先走炼体的路子,气血旺盛者,同样能让鬼神辟易,百邪不侵,若在她清醒之时,甚至只要默念佛门大自在内观法的心经,便能做到驱邪除魔,又岂会让这些个鬼怪魍魉欺身?可偏偏这个时候,她昏迷不醒,又恰逢高烧不退,身子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才会被它趁虚而入,也好在这老道人是懂行的人,轻而易举的将那鬼魅魍魉镇压灭除,若是像陈丹青这般束手无策的等下去,指不定有性命之忧。
少年听他解释,才明白了其中的凶险,当初在古船之中,海棠姑娘为了救他,不惜动用了佛门禁术,最后伤及元神,眼下已经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了,少年心中焦急,却也知道不能乱了心神,回头看了那老道人一眼,拱手认真说道:“还请老丈不吝出手救治。”
那老道人捋了捋胡须,点头说道:“应该的。”
说着,他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忽然发出一声轻咦。
陈丹青抬头看去,只见他面带惊色,尤不相信说道:“没想到,这位姑娘竟是天生的药佛之体,难怪了难怪”
“什么药佛之体?”
“佛家有三十六相八大体魄的说法,为首便是那生而金刚的体魄,其次还有净琉璃体、宝月光体、诸如此类,这药佛之体虽名声不显,却是实实在在的无上宝体,传闻拥有这种体魄的人,经脉中流淌的血液,都有着浓郁的香味,是无上的灵药,可解万毒,传说中佛门那位割肉喂鹰的圣人,便是拥有这样的体魄,可惜后来为了救人,流干了一身药血,最后立地成佛。这样的体魄对她来说是福也是祸,至少眼下,怕是还要招惹来什么厉害的东西来。“
说到这里,老道人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陈丹青心中一怔,问道:“可她未曾流血,为何会招惹”
老道人摇头说道:“若她还是清醒之时,自然可以压制住药佛之体的香味,只是她如今昏迷不醒,气息自然就散发了出去,便是老道,一眼都能看出她的来历,更何谈那些更为诡异的灵魅之物。”
陈丹青闻之动容,低头看去,少女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却又竖起,似乎昏迷之中,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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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忽然神色一动,抬头看向窗外远处的地方,微微动容。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老头儿神色凝重,低声说道:“有东西来了。”
陈丹青心中一突,刚要动作,却见老道人已经一步踏出,脚踩虚空,踏地而起。
只见他广袖一挥,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浪自他衣袍上荡漾开来,老道儿徐徐坐下,盘坐在虚空之中,身后背着的剑匣骤然飞了出来,漂浮在他身前。
不见他如何动作,木匣颤声如龙鸣,嗡嗡作响,并不刺耳,却震人心魄。
就当陈丹青以为他要祭出剑匣里摆放的那柄七星剑的时候,却陡然发现,那剑匣之上,还有八个格子,每一格上面都雕刻着一个古篆小字,不甚惹眼。
陈丹青依次看去,分别是洞、聚、归、化、镇,还有三格上字迹模糊,却是看不清楚了。
少年不明就里,只觉得那剑匣也好,古篆也好,显得古朴大气,不似凡物。
“上景洞元符。”
默念五个字的老道人伸手虚空一指剑匣,紫檀木匣朝上一端洞开,飞出了一张金色符箓。
一纸符出,如同一片金页划破夜空,佛家所言一叶蔽目,大概就是眼前的情景。
无数玄妙的气机从那洞元符上磅礴散开,不甚光亮,却有种淡淡的光芒氤氲其中,将冥冥之中那道身影显现出来。
陈丹青哪里知道,上景洞元符这一个洞字,代表着什么意义。
洞悉,彻查,在这一页符箓之下,所有精魅鬼怪都无处遁形!
老道人抬手继续轻点虚空,如文士指点江山,又有剑匣暗格打开,飞出一张符箓来。
一符接一符。
“上景聚元符”
一纸符箓便是一道剑光,刹那凝聚,气势磅礴,横扫而去。
陈丹青看到,那虚空之中,有一道妩媚的身影出现,面容姣好,眼若秋水,唇红齿白,尤其那身段妖娆,举手投足间有种天然的魅惑。
哪怕是面对着气机磅礴燃烧的符剑,她依旧笑靥如初,甚至还朝着陈丹青轻轻的眨了眨眼睛。
陈丹青只觉得腹下有阵烈火在灼烧,那一瞬间,意乱神迷。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不啻是平地惊雷的喝声,将他惊醒。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使君骨髓枯,丹青小友,还不速速醒来!”
“什么狐媚鬼怪,也敢在老道面前祸乱人心,老道今日便要替天行道,斩了你这妖孽!”
但见朦胧夜色中,茫茫白雾里,传来一个婉转而娇柔的女子声音: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陈丹青抬头望去,只见那女子水袖央央而至,声音婉转,好似浅吟低唱,古人以金缕衣劝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眼前这位白衣胜雪的女子,更是直白的将心意袒露,好似情侣间的呢喃细语,让人心思沉陷,欲罢不能。
林间夜色,细雨初霁,雾色迷茫,人影绰约。
陈丹青不禁都屏住了呼吸,仔细看去。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灯火阑珊,映得那薄雾婉转飘荡,远处有女子脚踩虚空,如履平地款款而来,她生的极为柔媚,肌肤白皙如脂,眼眉似水,青丝长发肆意飘荡,竟是美得那样不可方物,她的一颦一笑,仿佛都能牵动人心,让人无法自拔。
她眸光似水,从老道人身上扫过,又在陈丹青的脸上看过,停留了片刻,那一瞬间,少年感觉似有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摩自己脸庞。
“好生俊俏的少年郎。”
“都说流光容易把人抛,这世间大好时光,本该及时行乐,不是吗?”
那柔媚女子笑着问道。
陈丹青眼神迷惘。
老道人沉下脸来,冷哼一声,喝道:“大胆妖孽!还敢妖言惑众?!”
只是那女子却没有多大反应,不理老道人,而是多看了眼陈丹青,继续说道:“少年郎,你看我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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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还不受死?!”
老道人脸色难看,更不多话,整个人站起身来,呼吸间瞬移数丈之外,只见他大袖一挥,头顶剑匣中,再有一道暗格打开,但见金光大盛,飞出一道符箓,向那女子当头斩去,速度之快,划破虚空,化作一道流光,瞬息而至。
没有那蛊惑之力侵占灵台,陈丹青刹那回过神来,不觉早已浑身大汗淋漓,身体发虚,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难怪老道人刚才说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使君骨髓枯,个中凶险,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老道人骤然出手,显然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女子不慌不乱,脚踩虚空,身子好似落叶一般倒飞出去,轻轻躲开那上景聚元符凝成的符剑,随后,她双手结印,十指飞舞,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片刻之间,一阵阴风骤起,吹散林中的雾气,老道人抬头看去,只见远处一阵磅礴的妖气自那女子周围升腾而起,吹得她长发飘荡,隐约中,还有一道巨大而虚幻的身影缓缓飞出,凌驾天地之间,豁然间睁开双眼,眼神睥睨,异常冷漠的看着两人。
老道人还好,陈丹青却是实实在在被震惊到了。
这世上当真有狐妖?!
若不然,那巨大的身影背后,摇曳着数条雪白的尾巴又是什么?
古人志怪笔记里,常常记载书生与狐妖间的爱情故事,陈丹青每每读来,也会心生遐想,却没想到会当真有一天能遇到,眼前这女子,水袖长裙,柔媚动人,当真如书中描述的那般不可方物。
老道人面色凝重,伸手去下剑匣,放在身前,手指轻点其中一处,霎时间,一道金色符箓飞出。
只见那符箓似纸似帛,轻若无物,随风而起,噗的一声,轻轻划破空中那几乎凝实的妖气,往前飘去。
“上景化元符!”
老道人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轻声念道。
“破!”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
方圆百丈之内的空气,刹那凝滞,无数肉眼可见的气机朝着那符箓的方向飞去,尽皆被它鲸吞入腹,刹那间吸收殆尽。
当无数气机灌入其中的时候,那道符箓绽放出无与伦比的金光,耀眼夺目,随着老道的一声低喝,霎时间,狂风乍起,地动山摇。
空中那道巨大的虚幻身影开始晃动,那柔媚女子脸色一变,惊道:“太上神符道?!”
老道人眼光如电,喝道:“还不束手就擒?!”
那女子闻言却是冷笑一声,说道:“若是太上教全盛之时,你还有这样说话的底气,只是前朝覆灭,太上教早已一分为三,太上道尚且要苟且偷生,造化道还有你神符道,不过只剩一缕香火未熄,还有什么底气和我这样说话?若是将你的消息泄露出去,只怕不用我动手,朝廷也自会有人来收拾你们。”
老道人神色如故,平静说道:“那也等老道收了你这狐妖再说。”
话音刚落,老道人拔地而起,手中掐诀,一身精气如狼烟冲天,满头白发转黑,竟是有返老还童之相,这番变故落在女子眼中,却是微微变色,不由说道:“好一个返本归元!”
说完,她竟然避而不战,长袖挥起,身子疾掠而过,霎时间往陈丹青贴身冲去。
少年大吃所惊,根本来不得躲闪,就被那女子一把揽住,只觉身子一轻,骤然拔地而起,随她飞了出去。
看着近在咫尺的柔媚脸庞,淡淡暗香袭鼻,少年心中却没有丝毫旖旎的心思,只觉得落到这等狐妖手中,怕是离死不远了。
“咦,不是你,明明有药血的香味,却并非真正的药佛之胎,难道是有人曾渡血与你?”
那柔媚女子忽然眉头紧蹙,脸上笑容淡去,寒声问道。
什么药血,什么药佛,陈丹青一无所知,但他清晰感觉到了眼前女子的恼怒。
不等他多想,身子再次横飞出去,落在地上,这一下差点把他给摔断气了,别看那女子容貌极美,手段却是极为狠辣,若不是陈丹青早已迈入脉动之境,体魄远超常人,此刻怕是已经给摔死了,饶是这样,也给摔得个七荤八素,喉咙一热,忍不住吐出血来。
老道人神色大变,一个闪现来到陈丹青身边,伸手将一颗丹药放入他口中,然后踏出一步,整个人气势如剑,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说道:“孽畜,纵使修炼出人形,依旧兽性难改,今日老道便要替天行道。”
那女子冷笑一声,问道:“什么是兽性,谁说这世上,就只该人来主宰?什么又是天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道无情,何曾又偏袒过谁?”
“还敢妖言惑众?!”
老道人大喝一声,忽的腾飞而起,正欲祭出符箓。
忽的,那柔媚女子朝陈丹青看了一眼,然后竟是头也不回,转身往那黑暗里退去。
老道人一时愣在原地,没有追去,只是皱眉看着她淡去的背影。
“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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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忍住浑身疼痛,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那女子远处的身影,诧异问道。
游方道人点了点头,眼含忧色,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朝少年看了一眼,问道:“你没事吧。”
陈丹青摇头苦笑,方才那一阵着实摔得不轻,但老道士给他塞在口中的,不知是何等灵丹妙药,竟如清泉一般洗涤五脏六腑,将伤势稳住,不曾真正伤及本源,若不然就算陈丹青如今已是脉动之境的体魄,也未必能安然无恙,因为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陈丹青在她手中,甚至连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游方道人见陈丹青脸色,已不似方才那样面无血色,明白他只是乍惊之下,有些紧张,便也放下心来,点头说道:“无妨,这等灵狐修既然炼出人形,神智过人,岂会不知进退,若她一意孤行,下次便是身死道消的时候。”
陈丹青见他口气平静,却有种说不出的气势,在他身旁,少年莫名的感到一阵心安。
这一番动静极大,却仿佛仅限于这片空间,不曾惊动驿站里的人,当陈丹青回到楼里的时候,店里小厮已经趴在柜台上睡着,烛光微微跳动,照的人影绰绰。
简单的收拾了下,老道人挑了间紧挨他的客房住下。
夜已深,万物寂静,远处偶尔传来一声狗吠,回荡平野之中。
陈丹青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一盏烛灯点亮在柜上,灯火黯淡昏黄,劈啪作响,陈丹青下意识朝床榻看去,然后心中骤然一凉,只见那铺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少女的身影,这一发现,让他从头顶凉到脚心。
少女原本昏迷在屋子里,若是有人暗中蓄谋,趁此对她下手,根本无从察觉,更别谈阻拦。
陈丹青那一刻心乱如麻,他不知道少女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她会不会遇到危险,他甚至感觉那一刻,自己心跳都停止了,忘了呼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这么在意她了。
忽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声。
他骤然回首,然后愣在原地。
就在此时,海棠姑娘像是凭空出现在他身后一样,鼻尖与他相距仅有数寸之遥,甚至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你”陈丹青重重松了口气,他以为自己会紧张或是愤怒,然而看见她异常平静的双眸,他的心脏却瞬间柔软,涩声道:“你你到哪里去了?”
海棠姑娘微微蹙眉。
她知道少年是在关心她,但这种关心让她觉得有些不好,至于哪里不好,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陈丹青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咽了口唾沫,轻声说道:“你的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
海棠姑娘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来到床榻边,开始收拾整理。
陈丹青诧异问道:“你要干嘛?”
她看了他一眼,说道:“离开。”
“现在?”
陈丹青表情一愣,诧异问。
海棠姑娘语气淡然说道:“若不然?如今你我行踪已经暴露出去,方才来的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狐妖,若是再惹来什么厉害的存在,当真以为一个没落的神符道,便能护下你我二人?”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还有人来?”
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点头说道:“应该是的。”
陈丹青有点紧张,已经遇到一头狐妖了,莫不是还能遇到什么难以想象的存在?
海棠姑娘说道:“收拾收拾,趁着还来得及,离开这里。”
陈丹青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眼下已经到了深夜,但总好过坐以待毙,虽然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两人什么事也没做,为何会引祸上身的,忽然他想起什么,问道:“你说那位老丈是神符道的人,那神符道又是什么?”
每一个王朝的辽阔疆域里,总是会有些了不起的宗门,就比如当今大乾王朝域下的三大圣地,就比如横跨几个朝代的太上教,在那个年代,也曾风光一时无人能及,只是随着秦朝国都沦陷,太上教也随着覆灭,偌大宗门被一分为三,太上道、造化道和神符道,分别继承了昔日太上教最高成就的三种传承,太上道掌握世俗最为厉害的炼丹术,造化道则是以炼器术闻名天下,而神符道正如其名,炼符的手段不言而喻,堪称世间之最。只是这三处势力,除了太上道被朝廷招安以外,余下两家皆是游走方外,有传闻说韬光养晦以图兴复大计,所以近年来颇受朝廷忌惮,明里暗里不知派出了多少人手,想要彻底扫除造化、神符两道,但是谈何容易?陈丹青从海棠姑娘口中得知,那个貌不惊人的老道人,竟然是传说中神符道的掌教真人,人称游方道人,自身实力算不得世间顶尖,但那身神出鬼没的神符手段,却是让人畏惧三分,而恰恰,神符道本就是以神符手段而著称天下的。
几十年过去,江湖已经很少听到关于神符道的消息了,关于游方道人,有人说他已经以符入道,迈入造化境,但也有人说是以讹传讹,太上教覆灭分裂之后,教内传承遗失殆尽,已经没有当初深厚底蕴了,当初太上教巅峰之时,号称三百造化真仙,是何等的惊世骇俗,而眼下若只是一家势力,想要做到所谓的以符入道,却是难如上青天。
不过就算如此,不管是造化道还是神符道,也都还是这世间最神秘最顶尖的势力,丝毫不容小觑,几十年来在大乾王朝的追杀彻查下,还能好好的活着,便说明他们已经强到可以不在乎俗世势力了。
海棠姑娘说的轻松,但陈丹青却听得心驰神往,对那游方道人的崇敬,却是又多了几分,但同时疑惑的是,这样厉害的人物,又怎么会对杜老头如此敬重有加,甚至以前辈相称?
陈丹青没有多想,因为海棠姑娘已经来到他身前,直直的看着他。
少年微微一愣,不明就里。
海棠姑娘淡淡说了句,弯腰。
陈丹青这才反应过来,弯腰欠下,少女这次倒也不再害羞,而是轻轻趴在了他背上。
同一个夜,驿站二楼的客房里,游方道人轻轻合上了手中的笔记,然后看着远处发呆。
那笔记破旧无比,显然是被翻阅了无数遍,但依旧被他视作珍宝贴身存放,因为这是他多年以来的心血,无数个日夜整理下来的东西,是神符道的传承所在,此物若是放之江湖,必然会引起偌大的腥风血雨来。
发呆的时候,他忽然挑了挑眉头,脸色露出一抹惊讶的神色,然后摇头轻笑,说道:“倒是两个谨慎的孩子啊。”
说完,又轻声念道:“那晚辈能被杜老前辈看中,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倒是那身具药佛之体的女娃,怕就是蒲家那位小郡主了,可惜她与佛门羁绊太深,与本教无缘了。”
知道他们半夜离开的心思,老道人并未挽留,而是平静的看着。
他修为极高,流散的神识能够察觉到方圆数里的一草一木,所以早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动向。
能够遇到老前辈的传人,对他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但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对外事外物都已经不再强求,就算他对那个少年再感兴趣,也不会去主动要求什么,道家本就讲究清静无为,他更是如此,这样想着,他便轻轻吹灭了眼前的灯,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和驿站里的安静相比,夜晚的平野里,到处都是虫鸣鸟叫声,薄雾茫茫,景深不显。
陈丹青背着少女在丛林中疾掠而过,丝毫不曾停留,以如今他的体魄,就算背着她,也能做到健步如飞,每一脚踩下,便能跃出数丈之远,甚至能一口气息绵绵不换,直至尽头。
看着两旁的树影在急速倒退,陈丹青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情绪,而是觉得打从迈入这片丛林开始,就仿佛被人盯上了一般,那种如影随形的危机感,让他眉头紧紧皱起。
不仅是他,就连安静睡去的少女,此刻也清醒了过来,抬头朝着四周看去,那种修行者特有的强烈直觉,让她脸色严肃到了极致。
这群人,果然阴魂不散啊。
就在陈丹青刚要迈步的一刹那,忽然感觉丹田之中,有东西轻微颤动了下,霎时间浑身汗毛竖起,霍然停下了身子。
是那页符文。
太上章?
它感到了什么?
就在他停身的那一瞬间,远处的密林中骤然响起数声轻微的爆响声。
簌!簌!簌!
三支箭矢从不同的方向飞来,划破空气,带着凄厉的杀意,狠狠射来!
那一刻,陈丹青明显感觉自己太阳穴上一阵刺痛,仿佛被那箭矢盯着,都能刺破肌肤了,几乎只有刹那的恍惚,少年身子骤然一低,敏捷的闪到一株古木旁。
三声密集的爆响,在身旁响起,然后偌大的古木竟然被箭矢射得摇晃不止,差点折断。
陈丹青吓得赶紧起身,就在他离开的刹那,又有三根箭矢如影随形而至。
然后有三道身影出现在密林中,手中握着弓弩,在缓缓逼近。
“他们是谁?”
陈丹青咬牙问道。
他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但明显不是有修为在身的人,反而倒像是那些大家世族里的杀手。
少女抬头看了一眼,摇头说道:“不认识。”
“或许是蒲家的死士。”
“什么?!”
陈丹青闻言一愣,却是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
“蒲家并非一人之蒲家,那些个妾室偏房,若是知道我孤身一人在外,还身负重伤,想必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
海棠姑娘目光烁烁说道。
陈丹青从未经历过这些,很难想象一家人是如何会自相残杀的,不过看少女的神色,似乎早已习惯,倒也不见得有什么悲伤难过,倒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了。
“这一路西去,路上少不得要遇到什么麻烦,你可想好了,当真要送我回去?”
陈丹青咬牙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打不了和他们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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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
话音刚落,又是一击冷箭射来,陈丹青被少女一拉,险之又险的躲过一劫,那利箭从鼻尖擦过,狂暴的气息割得皮肤发疼,险些就被它贯身而过,少年就算心态再好,后怕之余,也有恼怒了。
海棠姑娘将鱼肠剑递给他。
少年脸色凝重,眯眼点了点头,然后身子躬下,猛地窜出,朝那几道人影跑去。
他在奔跑,却并非直线往前,而是迂回行走在林木间。
远处的三个弓箭手显然没料到他竟然敢反身追击,刹那恍惚之后,果断后退。
但陈丹青的速度更快,体内血液仿佛在这一刻沸腾,身子里传来一阵燥热,他骤然拔地而起,一跃来到一人身后。
不等那人反抗,陈丹青手中鱼肠剑已经刺出,然后便是一声脆响,握住弓弩的手和手腕脱离,鲜血洒落一地。
陈丹青浑身颤栗,眼神却异常火热,仿佛点燃了内心深处的东西,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神魂悸动。
他的身子骤然闪过,躲开了一记冷箭,然后欺身而去。
手起剑落,那人甚至不及躲闪,就被斩去手掌。
瞬息之间,三人尽数倒下,而少年仅仅是被鲜血粘了衣襟,微微喘息。
海棠姑娘在他身后,虽然偶尔提醒他两句,但全程下来,几乎都是少年一人在战斗,尤其这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血,能做到这样,已经让她刮目相看了,这少年仿佛有种战斗的本能,那一瞬间的果断与凶狠,让她为之侧目。
“赶紧离开这里。”
少女见他还在发呆,轻声提醒道。
陈丹青陡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眼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刺客,没有多少怜悯的心思,若是此刻是自己倒在那里,他们只怕会赶尽杀绝吧。
果然,就在两人离开不久以后,又有几人来到了这里。
“好凌厉的剑法。”
“是鱼肠剑不错,果然是落在她手中,祖爷爷就是偏心。”
“跑不了的,她如今身患重伤,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子能护她多久?”
陈丹青背着海棠姑娘逃离了那片区域,跑了很远才停下,然后弯腰大口喘气,他此刻脸上没有丝毫的激动,有的只是虚弱和后怕,喘息片刻,轻声问道:“他们追来了吗?”
海棠姑娘抬头看了眼身后,摇了摇头,然后问道:“你怎么样,还好吗?”
陈丹青初涉修行,境界低微,甚至连手法都谈不上,但硬生生凭着一股悍勇狠厉将那三个神弩手击败,对少女来说,这已经算是出乎意外了。
“还好,就是有些后怕,怕。”少年实诚道。
“没有谁天生就懂这些,杀人或是被杀,取决于你那一瞬的决断,我知道你与众不同,若不然也不会被杜少陵看中,但我却没想到,你竟然只是短短的修行这几天,便将那种战斗的本能融入身体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与生俱来。“
陈丹青反倒被她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在他看来,少女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天才,让人高山仰止的存在。
海棠姑娘看着他,说道:“他们还会再来的,所以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陈丹青闻言苦笑,点了点头,心道:“恐怕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
面对未来,少年难免担心,但没有说出口,因为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方才那几人虽然箭术了得,但并非真正的修行之辈,肉身太弱,而陈丹青有鱼肠剑这样的宝物在手,欺身之下,逐个击破,简直易如反掌,那几人甚至连躲闪都来不及,就倒在剑下,也是陈丹青没有真正下杀心,若不然他们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你胆气够了,杀意却不足,我说过,人在江湖,杀人与被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今日你放过他们,来日他们未必会放过你。”海棠姑娘看着他,很认真的说了一句话。
陈丹青一愣,他知道少女并非危言耸听,但若让他去亲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一时还难以接受。
海棠姑娘见他沉默,也知道这样的事不能操之过急,相比江湖人心险恶,眼前的少年,或许还只是一张白纸。
但很多事情,都有一个积累的过程,人在江湖,更多是身不由己,或许真正到了那一步,她反而希望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对这个世界始终报以善意。她也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想法,就像她不知道明明是来了结这段因果,为何却越缠越深。
所以她异常简单的说道:“出发。”
“商春秋已经死了,所以明月楼便没有存在下去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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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姑娘秀色如初,我见犹怜,若只将这一寸芳心托付尘埃,实在可惜。”
“说这么多,只是为了告诉柳姑娘,家里的意思是,只要交代出那少年的下落,此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当酒楼里四处流淌的血迹被风吹干,轻轻推开酒楼大门,入眼尽是惨绝人寰的景象。
柳大掌柜站在大厅里,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一群人,疲惫说道:“为什么要对一群可怜的女子动手。”
为首之人身着锦衣,手握折扇,冷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所以不必问为什么,我不在意别人的死活,就像巨龙不会在意一只蝼蚁的死活,柳姑娘是太久没有出入江湖,大概是已经忘了这条道理,那便由我来告诉你,不得不承认,商春秋在的时候,谁也不敢对明月楼有半点觊觎之心,但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儒圣死了,魂归大明园,这天下便再无人可以庇护着你了。”
“是吗?”
柳大掌柜坐了下来,不顾周围虎视眈眈的众人,也仿佛没听到对方话语中的威胁之意,轻声说道:“你从一开始踏入这里,便开始杀人,杀那些无关紧要的风尘女子,甚至连楼里最是会见风使舵的小二也死在你手中了,但你始终在克制,看似滥杀无辜,却从未动过那几位就要被官家赎身的红牌,你们这样色厉内茬的姿态,意图太过明显,在试探也在害怕,担心除了商春秋外,明月楼还有什么后手在。“
“不明白的存在才叫底牌和后手,正因为不明白,所以才害怕,这是人之常情。”
“一个商春秋已经让你们忌惮了这么多年,若是再冒出什么厉害的人物来,你和你们的主子都难收手。”
“哦,对了,除了商春秋,你们更为忌惮的怕是杜师吧,你们应该已经听到他过世的消息,所以才想要试探一番吧。”
“如果我说,杜师也好,商春秋也好,都已经走了,那么你们是不是要开始动手了?”
那为首之人听到这里,睁眼说道:“是啊,我们已经等了太久,等不下去了。”
“那你不问问我,最大的后手是什么?”
那人闻言冷笑一声,问道:“哦?那敢问柳姑娘,最大的后手又是什么呢?”
柳大掌柜的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敲打着桌面。
咚咚两声轻响。
她的手指落在桌面上,缓慢而清晰,仿佛仙人闲敲黑白子。
“最大的后手是什么?”
“当然是我了。”
她目光落在桌子上,那洒落着的一碗酒水,一柄情剑上,轻声说道。
仿佛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
她早已不复当年的如花美貌,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那她呢?
她只记得那时背着书篓,一蹦一跳的跟在那人身后。
她还记得有一位青衣仗剑的儒生,说誓要娶她。
往事如烟,人去楼空。
她一个人,思念仨。
话语虽轻,却如平地惊雷,在众人耳畔炸响。
一股浩然磅礴的气息,渐渐从她身上升起,虚空之中,肉眼可见的无数翠绿色柳枝在摇曳生长,随风摇摆,刹那间充斥在整个天地间。
那一日,号称饶城最是销金蚀骨的天字一号大勾栏明月楼,在一片天雷地火中化作灰烬。
有人拍手叫好大快人心,有人却凝噎无语黯然伤神。
属于他们的那座江湖终究老去。
“蒲家郡主,家族死士,长老供奉看来不只是朝廷,就连那样圣贤辈出的道德世家,如今也到了礼崩乐坏的边缘,这场风波之下,果然无人能置身事外。“
驿站二楼的客房里,游方道人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
忽然,他笑着摇了摇头,又说道:“阁下既然来了,为何不肯现身?”
话音刚落,阴影之中走出一道身影,淡淡说道:
“大势所趋罢了,常言道顺则昌逆则亡,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那是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行走无声,仿佛彻底融入在阴影之中,若非他开口说话,外人根本难以察觉,他用一种几乎睥睨的目光,看着坐在自己身前不远的老道人,说道:“你是何时发现我的?”
“你的手段可以骗过感知,骗过神魂,甚至连天地气机都能彻底骗过,但却骗不过一件东西。”
神色平静的老道人抬头看着缓缓走来的男子,轻声说道:“符箓,神符道是以符箓起家的,这点你要比我清楚。”
“的确如此,看来你早就知道我来了。”
蒙面黑衣人眯眼问道:“那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但也不难猜,江湖武林,精于隐匿和追杀的,除了刺客门,别无他处,不过我好奇的是,他们既然花大价钱请你来办事,为何不去追那两个孩子,反而到我这里来了?“
蒙面黑衣人眉头微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说道:“我只知道,但这是一种直觉,属于我们这一行的直觉,向来都很灵验,如果你不死,将是一个大麻烦。”
游方道人看着他,点头说道:“的确,我想,在你动手之前,我应该会先杀了你。”
一席话风轻云淡,听不到丝毫异样情绪,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然而这位蒙面黑衣人却是眉头紧皱,然后说道:
“所以,还是让我先杀了你吧。”
他朝着游方道人,认真的说道。
然后,一抹极其诡异的锋芒从黑暗中乍起。
这间客房里,刹那间绽放出两朵白色的莲花。
并蒂莲!
两朵莲花相互缠绕,无数的气机在其中交织升腾,如同雪花般晶莹洒落。
“花开彼岸,莲生并蒂,梅兰竹菊松杏莲,原来你是刺客门大名鼎鼎、暗杀榜第七的并蒂莲。“
在那两朵并蒂莲飞来的时候,老道人眼中露出一抹恍然的神色,点头说道。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
并蒂莲花从他远处所在的位置飞过,所经之处,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桌椅撕裂,而是静静的,将一切化作粉屑,直至湮灭。
那蒙面黑衣刺客眉头紧蹙,霍然抬头看去,只看见头顶一道身影落下,大袖飘扬,携卷着磅礴的气机,轰然而下。
就在他惊鸿一瞥的瞬间,老道人已经两脚踩在他肩头。
只听一声闷哼,接着是肩骨炸裂的身影,那刺客如同一只蝙蝠般,缩身躲过了凌厉一击,但口吐鲜血,却也受了极重的伤。
所有人都知道刺客门可怕无比,因为那群人生于黑暗之中,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杀人,但他此刻却在这位老道人手上吃了亏。
在他看来,道号游方的老头儿,不过继承的是昔日太上教最不见出彩的神符道,一身手段皆在符箓之上,只要自己够快,不让他使出符箓,便可以轻易斩杀了他,谁又知道,这游方老道自身的修为,竟也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
他所有的打算,都建立在可以杀了这老道人的基础上,所以一击未毙,他便只能远遁,这是刺客赖以生存的宗旨。
这位身着黑衣的刺客眼中闪过一抹忌惮之色,然后转身想要脱离。
“知道为什么吗?”
老道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轻声说道。
蒙面黑衣人心中乍然一惊,停下脚步,故作镇定问道。
“为什么?”
“打从你现身的那一刻起,我便注意到了你,失去了先手的机会,刺杀便也失去了价值。”
蒙面黑衣人犹豫了下,点头说道:“是的,你很懂刺客。”
“那是因为这些年来,我身边来自于朝廷的刺杀,从未少过。”
老道人风轻云淡的说道。
蒙面黑衣人闻言闭眼,轻声问道:“能放我走吗?”
游方道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蒙面黑衣人苦笑一声,然后七窍开始流血,最后一头栽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绝命丹?”
老道人皱眉轻轻说道,然后摇了摇头,大袖一挥,朝着远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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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一时刻。
密林深处,陈丹青脸色难看的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数人。
“他们是家里的长老供奉,还有那位年轻的,是三叔的儿子。”
“他们看上去并不想是来救我们的。”
“当然,无论是我,还是他们自己,都始终不曾认为彼此是一家人,若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所以一旦这个时候出现了,那只有一种可能。”
“没死在外人手中,死在自家人手中,还真是讽刺。”
海棠姑娘趴在少年背上,两人贴耳轻声交谈着,仿佛对远处步步紧逼的危险视而不见。
几位年老的供奉低垂着眉目,不敢正视她,反倒是那年轻的贵胄子弟,衣着华丽,腰间挂着一柄长剑,笑意盎然,仿佛见到了故友,远远说道:“海棠姐,别来无恙啊。”
海棠姑娘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白痴。
那人笑容凝固在脸上,显然是有些尴尬,然后又笑了笑,摇头说道:“果然还是那个海棠姐。”
少女冷然,开门见山道:“怎么,终于按捺不住,带上家里养的几条狗,出来耀武扬威?”
几个异姓长老皆是身子一震,就连那位公子哥也是脸色难看。
氏族子弟最是讲究脸面,所谓打人不打脸,似他们这样的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看破不说破,当然也有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的缘故在,总之这句话过后,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就让我看看,你们这些个家狗,到底能不能咬死人。”
海棠姑娘挣扎着从少年背上起来,然后搀着他的手,虚弱说道。
话虽如此,但至少那片刻之间,没有谁敢率先动手。
蒲家三少脸色铁青,眯眼说道:“杀了她,事后论功行赏。”
陈丹青下意识握紧手中鱼肠剑。
海棠姑娘亦是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便在这时,后方的密林之中,传来一声平淡而苍老的声音。
“谁敢动手?”
场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去,只见远处走来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道袍,背负道剑,看上去很有仙骨道风,气场十足。
蒲家三少的眼中闪过一缕寒芒,转头问身边的人,说道:“并蒂莲不是说去顺手解决掉他吗?”
身边那位供奉摇了摇头,脸色微沉。
杀手榜第七的那位一去不返,而被杀的人却飘摇而至,结果可想而知。
这位老道人正是昔日神符道的掌教真人,云游方。
有人冷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条丧家之狗。”
白发老道人也是微微一笑,说道:“家狗不比野狗强,诸位此话差矣。”
蒲家三少目光骤寒,嘴唇微动,正待说话。
游方道人却已经说话:“那少年从今日起,便是我神符道的弟子,所以谁敢伤他一根寒毛,莫怪老道手下无情。”
他话语平淡,仿佛在说一个极为普通的事情,但听在众人耳中,却是有些意味不同了。
神符道是什么?是昔日太上教三分之一的根基所在,是上古符方的传承所在,虽不及三教圣地来得名气大,但在他们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庞然大物啊,哪怕如今的神符道,凋零到只剩眼前这老头一人,但依旧是这个世间最为可怕的道统之一,因为神符道最重要的不是人,而是那些神符,每一道堪比重宝,神通广大,举世罕见!而这少年被列为神符道的弟子,便意味着他将来会继承整个神符道的传承,这是何等让人羡慕的机缘!
蒲家三少脸色难看,连说了三声好,寒声道:“这少年你可以带走,但蒲家的家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老道人微微一笑,说道:“若是这位小姑娘原意,老道不妨破例一把,将她收为弟子。”
他转身头,朝海棠姑娘轻轻看去。
少女微微一愣,没有犹豫,点头说道:“我原意。”
蒲家三少脸色奇差无比,目光冷厉的直视老道人,说道:“好个老贼,莫要欺人太甚,当真以为不敢动你?!”
老道人微微一笑,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何谓神符?”
解文拆字,从示从申。
“示”为启示智慧之意,上古巫师以图腾为智慧与万能的存在,可以从图腾先祖得到启示“申”则是天空中闪电,变化莫测,威力无穷,故称之为神。
老道人单手负后,右臂抬起,双指并拢,在虚空画符。
就在他起手画符的刹那,天空骤然涌现出无数阴云,雷声轰隆。
笔落惊风雨!
也就在符成的刹那,上方的天空里,轰的一声炸响,一道粗壮如山的紫电,霍然间,从天而降!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这是昔日杜老头赠予一位江湖李姓剑仙的诗句,云游方年轻时行走江湖,后来偶然听人提及这句,心生向往,大概是觉得能做出这样豪气的句子来,这位杜老前辈比起朝中那些所谓大儒来,也只强不弱了,可惜他老人家无心功名,早早隐退江湖,实为憾事,后来的偶然相遇,杜老前辈曾对他有指点之恩,云游方也一直视他为良师益友,多年以来,始终挂记心头,所以当听到杜老前辈现身饶城的消息,才不远万里赶来,想要见上一面,可惜老前辈已经仙去,只留下眼前这位少年,所以老道士才格外上心,一路追寻过来,选择在这关键的时刻出手,甚至不惜得罪蒲家这样的庞然大物。
无论是蒲家三少,还是海棠姑娘,都不曾想到,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道士,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境界。
笔落惊雷。
半步造化!
唯有臻至神通境的巅峰,度过生死玄关,领悟夺舍附体之后,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再往前一步,便是传说中的造化境的了。
但这一步,何其艰难?
在一片倒吸凉气声中,游方道人伸手指点远方。
如狂儒负手指点江山,心意至,落雷至。
轰隆隆!
滚雷阵阵,一道粗壮如山紫电呼啸而下,狠狠砸向地面。
“保护少主!”
几位供奉长老同时出手,顿时几道身影拔地而起,他们身上荡漾着磅礴的气机,联手祭出神通。
阴神出窍。
数颗璀璨如阳的光球飞起,星罗棋布,撑开一道巨大的屏障。
他们竟然都是神通境的高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庞大无比,陈丹青感觉自己在他们面前,甚至连蝼蚁都不如,恐怖的气息之下,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
第一道落雷击下,轰在那屏障之上。
只听天地间骤然响起一阵剧烈的震动,屏障之上发出璀璨耀眼的光芒,尤其是那几颗太阳一般的光球,开始剧烈燃烧。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画面,太过震撼,太过磅礴,让人忘记呼吸。
陈丹青只觉得浑身发抖,每个毛孔都在颤栗。
又是一道落雷击下,那巨大的光幕开始颤抖,发出一阵难以形容的声音。
连海棠姑娘都面带震撼之色,更不用说那身处光幕之下的蒲家三少,看到这样的景象,眼中充满骇然之色,讷讷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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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几位供奉长老却是骤然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呼:“不好!”
下一刻。
光幕轰然崩溃,如同琉璃碎裂,裂成无数个碎片,顷刻间分崩离析!
蒲家三少脸色煞白,眼中出现绝望的神色,惊惶喊道:“救我!”
几位长老眼中露出决然的神色,元神飞出,朝那天空的紫电冲去。
他们此去或许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想要拖住那老道士片刻,就算身死,只要能护住少主,至少不会祸及家人。
然而下一刻,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巨响。
空气里所有的异样都突然消失。
连同那数道紫电一同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一道霸道近乎不讲道理的气机,从他们身前席卷而过,将他们甩出去,狼狈落地。
游方道人收起大袖,摇了摇头,看都不再看他们一眼。
他来到了陈丹青身边,扶起两人,脚踩虚空,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原地。
身后却无人再敢阻拦。
劫后逃生的蒲家三少看上去眼神有点空洞,怔怔的看着远方,半晌没有言语。
他的身边,那几位家族供奉守在一旁,嘴角还挂着一抹血迹,不曾擦干。
“少主我们还是回去吧,此事只能另做打算。”
有一位长老低声劝慰道。
青俊少年收回目光,闭上眼睛,最终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喃喃道:“他到底是什么境界?”
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方才那老道人以手作笔,以天为符,引来紫雷的画面。
如此神通,可谓平生仅见,莫说是他,便是身边这些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长老们,又何曾见识过这些?
谁会想到,一个没落的神符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道士,竟然是一位修为高深到如此地步的大修士?
谁会想到,被父亲寄予厚望,派来守护自己的几位长老,竟然不是那人的一合之敌。
难怪杀手榜第七的并蒂莲会轻易折损在他手中。
所以这一战输的不冤,只是他还是不甘心。
只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要杀这种境界的高人,就算蒲家也要伤筋动骨,且不说父亲愿不愿意得罪他,就算动手了,若是再让他成功逃脱了,背后有这么个通天大敌在,任谁都要寝食难安。
他眼中闪过一丝仇恨之色,然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沉声说道:“回去。”
老道士手拉着两人,身形疾掠而过,穿梭在密林之中。
陈丹青眯眼看着身旁不停倒退的树影,暗叹这老头儿果然真人不可貌相,竟然举手投足间,便让蒲家那些个少爷长老们不敢轻举妄动,这份本事,果然了得。
海棠姑娘看着前方,脸色认真说道:“多谢云掌教救命之恩。”
老道士谦虚一笑,摆了摆手,说道:“就算我不出手,以你身上的东西,他们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你,老道不过顺手而为,小郡主不必客气。”
海棠姑娘面容顿肃,再次认真说道:“那也要谢谢。”
老道士满意的点头,捋了捋花白胡子,说道:“老道那句收徒,不是说说而已。”
少女诧异,然后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想,这份传承并不适合我。”
游方道人闻言一愣,大概是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人会去拒绝这份天大的机缘。
然后,他抬头看着陈丹青,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笑着问道:“那小友你呢,也要拒绝老道这份好意吗?”
陈丹青有些惊异,还有些拘谨,挠了挠头,问道:“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陈丹青没有被这天大的好运撞晕了头脑,刹那的愣神之后,好奇问道。
游方道人看着少年,越发觉得满意,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笑着问道:“为什么不能是你?”
陈丹青想了想,说道:“虽然我也不知,所谓神符道的传承,到底是何,不过从海棠姑娘所言看来,似乎颇为了不得,但对我来说,终究太过遥远,何况修行之事,本就讲究天赋根骨”
游方道人闻言笑了起来,开怀大笑,声音越来越大,盖过少年的说话声。
“谁说过你天赋不行?”
陈丹青闻言一愣,不明就里。
游方道人眯眼笑道:“神符道传承最重要在于一个符字,你自小在书法一道上无师自通,就连杜老前辈都对你青眼有加,如何算不得天赋过人?”
“至于根骨,有老前辈不惜十几年水磨工夫为你点亮的天眼,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及你?”
少年疑惑问道:“可那书法和神符岂能归于一谈?”
老道士闻言笑着说道:“对别人来说,或许不能,但对你来说,却是可以的。”
“为何?”
“因为你是杜老前辈的传人,而我相信老前辈的眼光。”
明明自己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还一口一个老前辈的称呼着。
陈丹青听得瞠目结舌,然后苦笑摇头,由衷叹道:“您还真是任性呐。”
老来任性,行止于心,说的便是这位吧。
就连海棠姑娘也不由有些惊讶老道士的态度了,实在是出乎意料,按说以他的身份地位,放之江湖,都是万人敬仰的存在,可偏偏就对一个市井少年青眼有加,这就有些奇怪了,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她能够拒绝老道士的好意,是因为她是蒲阳郡主,但陈丹青不是,所以无论他做怎样的选择,在少女看来,都很正常。
“我已老朽,但神符道的传承,却不能因我而断绝,你可以入我宗门,修我道法,却未必要拘于此,到底规矩是死的,而人是活的。“
游方道人笑着说道。
如此看来,倒像是他求着这少年留下。
少年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言语。
海棠姑娘轻轻推了他一下,说道:“还不快拜师行礼?”
陈丹青这才恍然,正欲三跪九叩,老道士大袖一甩,一道气机轻轻扶起他,摇头微笑说道:“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陈丹青不再多言,不管老道士如此和蔼客气,但他心中,却始终有着一份敬意。
寒风里,车轮碾压在坎坷的道路上,缓缓的往远方行进。
那是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车夫也是一位老实的庄稼汉模样的男子,穿着麻布衣衫,手里紧握着马鞭,抬头看着远方。
身后的车厢里,少女已经和衣睡下,身上盖着一条毛毯,身前不远处对坐着一老一少两人。
那身着道袍的老者,是神符道的游方道人,而那年轻人,自然就是陈丹青了。
从密林里走出来,再到这架马车里,所用也不过半天的时间,但从老道士口中得知,如今距离饶城,怕是已经超过了数百里路,就算那些人耳目灵敏,此刻也被狠狠甩在了后面。
马车是早就停留在密林外的,驾车的车夫听说是神符道的仆人,陈丹青也是入了老道门下,才知道所谓的神符道,如今也只剩眼前这两人罢了,陈丹青没有感到凄惨冷清,反倒觉得有一丝亲切,大概是从小就孤独出生,能有一两人陪伴在身边,便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陈丹青抬头看着眼前闭目打坐的老道,认真的打量起来,只见他身上的道袍虽然早已老旧,却是纤尘不染,显然是时常清洗,头顶上那根墨色的发簪看上去古意十足,似墨似玉,不知是何等材质制成,清癯的面容下,皱纹堆积,尤其是那花白的胡须,更添几分苍老之,可就是这样一张普通的脸,却给人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都说是相由心生,游方道人一生坦荡不羁,倒也符合少年心中所有世外高人的遐想。
陈丹青虽然未曾真正踏足修行领域,却能隐晦的感觉到旁人气机的强弱,或许这要归功于老酒鬼日复一日的画龙点睛,为他点开灵窍,所以他能感受到老道士身上那股隐而不发的气机,比起海棠姑娘给他的感觉,还要磅礴几分,但还是远不及那日在秘境之中,踏破虚空而来想要袭杀他的那人,或许到了那种境界,便也不是寻常人了。
老道士静坐蒲团之上,闭目调息,鼻间气若游丝,陈丹青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睡死过去了,但见他太阳穴时而鼓起,又时而凹下的样子,便明白他是在练功,心中又有些疑惑,神符道之所以为神符道,想必是与修炼神符有关,而看他的样子,似乎却另有所修,不过想来也是,海棠姑娘曾说过,只修性不修命,此为修行第一病,每个宗门,想必都有自己独特的炼体之术吧。
就在陈丹青胡思乱想的时候,老道士的身子忽然动了动,似乎从睡梦中醒来了,胸腹之中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闷响,如闷雷声声,让人吃惊,陈丹青抬头看去。
只见老道人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凝而不散,化作一缕清风吹过,将两边的车窗帘掀开。
然后小腹微缩,又重重吸了口气。
然后,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无数的,肉眼可见的气息,从窗外远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洪水一般,朝他身边涌来。
老道士张口一吸,无数灵气霎时间鲸吞入腹。
只听他腹中闷雷更盛,久而久之,逐渐消弭。
陈丹青看得呆滞,一时都忘了言语,半晌之后才醒来,心中想的却是过往说书先生口中的仙人餐霞饮露,只怕也就这样吧?
不知过了多久,老道人缓缓醒来,睁开双眼,眼中有精芒闪过,然后渐渐敛于无形。
只是不等他说话,忽然眉头一蹙,朝远处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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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之中,一道细小的身影从远处窜来,身上花纹斑驳,似猫似狸,速度却是快到了极致,几乎是眨眼的瞬间,就来到了眼前,不等那车夫阻拦,直直扑了过来。
那道身影实在太快,无论车外的马夫还是车内的游方道人,都不及阻拦,便一头扑在了陈丹青怀里。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小东西撞翻过去,若不是身后及时传来一道轻柔的气机,将他托起,恐怕这一下就够他好受的了,少年只觉怀中一阵柔软,低头看去,顿时一愣,怀中的小兽,可不正是当初在古船秘境中,遇到的那只花狸,没想到它竟会追来这里。
陈丹青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他可是清楚的记得,当初正是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东西,差点把他吸成了人干,只是眼下,这花狸看上去竟是颇为温顺,安静趴在他怀里,低头蹭了蹭,然后眯眼睡去,这才让少年稍稍安心,抬头迎来老道人郑重的目光,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饶是以游方道人眼界见识,一时也没能瞧出它的底细,只觉得这花狸来历神秘,体内蕴含着一股连他都要为之心惊的玄妙气息,甚至在它方才出现的时候,自己竟然后知后觉,差点被它蒙蔽过去,这就有点奇怪了,若是寻常野兽,自己只要释放点气机,便会被吓得逃之夭夭,哪里像眼前这只花狸,怡然自得的样子,丝毫不曾将他放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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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可真够可爱的。”
看着匍匐在少年怀中,老道人沉吟片刻后,轻轻说道。
“只是看上去可爱罢。”陈丹青伸手替它捋了捋毛发,摇头说道:“至少它发起脾气来,可就不可爱了。”
老道士没有再问,少年自然也就没把它的来历说出来,有时候他觉得,那是属于他和少女之间的小秘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偶尔想来,却也值得怀念。
短暂的停留后,车厢外的马夫开始驱车,车厢微微颠簸。
陈丹青抽了一个软垫,然后把它放在少女沉睡的地方,花狸睁开眼看了下,见是海棠姑娘,倒也没有认生,眯眼继续睡去,这一人一猫缱绻的样子,倒也相得益彰,如同一幅静谧的画卷,看得人心头温暖。
游方道人看了一眼后,便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陈丹青,说道:“如今的饶城,大概是翻了天了,驿站里的时候,我也曾听人说起,几大圣地的人物都齐聚西南之地,还有无数的江湖门派也纷纷出手,到底是杜老前辈,即便是隐居一方,也时刻牵动着江湖人心。”
陈丹青闻言微愣,不管海棠姑娘还是眼前的白发老道,似乎对杜老头太过敬重,以至于说起他的时候,口气里都带着一股钦佩之意,让人觉得有些意外,可陈丹青自己却没有多少感觉,大抵是觉得这个醉酒吟诗,流连于青楼勾栏的老头儿,心眼不坏,但若说有多大的本事,他却是第一个不信的,但眼下的事情,却让人不得不信,只能说那老头的确厉害,不管是藏拙的手段,还是潇洒的姿态,都远在他的想象之上,可这又能如何呢,人死如灯灭,往事如烟,一了百了,对陈丹青来说,他也只是那个醉死酒楼无人管的可怜老头儿,仅此而已。
游方道人微微一笑,眼中似有回忆之色,说道:“当初我还在游历江湖时,曾受过杜老前辈指点,那时候我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直到遇到老前辈,才明白什么是人外有人,若他愿意,这世上有太多的势力愿意奉他为座上宾。“
陈丹青听得心驰神往,由衷叹道:“没想到杜老头当年竟也有这么豪气的时候。”
游方道人眯眼说道:“何止是豪气,且不论修为,只谈诗文,传闻便曾让三朝儒圣商春秋扼笔停书,如此气魄,也难怪哪怕时隔数十载,也压得三教圣地不敢轻举妄动,天下之大,也只有他杜老前辈一人而已。”
陈丹青轻声问道:“那他修为之上,又该是何等光景?”
老道士略加思索后,缓声道:“这点我倒是不甚而知,江湖之中,关于杜老前辈修为的猜测向来繁多,不去说那些不可遇也不可信的太上境,剩下神通和造化两境,以杜老前辈当年轻易镇压军中那位儒将李轩衣的手段看来,老道妄自揣度一番,恐怕那时便已经臻至神通境的巅峰,而后更是从大乾京都潇洒的走了一遭,稳稳到了传说中的造化境,便是连手握三军之力的乾帝,也要对他忌惮十分,委实是高不可攀呐,江湖武夫以一己之力做到如此,不说后无来者,最少前无古人了,你说他有多厉害?“
陈丹青早已听得心潮澎湃,难以平静,过了半晌,忽然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老道士笑着说道:“莫说比起杜师这样的前辈大能,如今三教之中,能稳稳压过老道的,也实在是数不胜数,更不用说那些个近来越发名声鹊起的后起之秀,当然,太上三道之中,除了太上道之外,造化道和神符道都并非以自身修为见长,造化道重炼器,神符道重炼符,你问老道这身修为如何,可知老道为何揣测当初杜老前辈稳压儒将李轩衣时,已经臻至神通巅峰?便是因为几十载过去,到了眼下这个年纪,我也不过才堪堪臻至这个境界。”
陈丹青眼中露出恍然的神色,喃喃说道:“神通巅峰。”
老道士笑着点了点头,感慨说道:“老道我穷极一生,到底还是没能堪破那造化的大门,哪怕只是隔着一层薄纸的距离,却始终徘徊在门外,不得要领。”
陈丹青哪里知道,甭说神通境巅峰了,便是寻常的肉身境,江湖之中,能够臻至巅峰的又有几人,一旦踏入神通境,便足以开宗立派,为各大势力争相拉拢,奉为座上宾,如果投身军中,甚至能赢得一个万夫长的身份,封侯封爵,唾手可得,似游方道人这样臻至神通巅峰的高人,可谓凤毛麟角,真正能达到这种境界的,早已是各家势力里压箱底的底蕴了,像祖宗一样供奉起来,轻易不会显露于人前,也只有神符道这样人单势弱的宗门,才需要他这样的宗师人物亲自行走江湖,说到底,还是游方道人性子随和,将此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老道士看着陈丹青,忽然问道:“小友这一身气血旺盛,经脉通达,是有人替你打下的根底?”
陈丹青想了想,如实答来,老道士待他如己出,更何况此刻已经拜入他门下,自然不用隐瞒什么。
老道士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原来是菩萨观的法门,这就难怪了,这江湖武林,若论炼体之术,的确当属菩萨观最为厉害,大自在内观法又是菩萨观的不传之秘,唯有蒲阳郡主这样身具无上佛缘的人,才能接触到,你当好好珍惜,勤奋修炼,莫要辜负了她一番好意。”
老道士好为人师,捋着花白胡须说道,仿佛陈丹青能修炼这门心法,比他自己修炼还要高兴。
陈丹青点了点头,修行之上,如今他更像是一穷二白的人,任何功法对他来说,都是一笔财富,可遇不可求的。
老道士沉吟片刻,说道:“从今日开始,你便随我一道修行吧。”
陈丹青闻言一愣,然后认真说道:“好!”
游方道人闭上眼静静感知着陈丹青体内气机的变化,当听到他周身气血奔腾似海时,神色仅是微微变化,而当看到两眉之间那道骤然亮起的光华时,才真正为之动容,才明白昔日杜老前辈在他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
常言道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这少年根基之强,可谓举世罕见,这一切归功于杜少陵日复一日,不惜水磨工夫为他打下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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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意味着他一旦将这天眼修炼出来,必将问鼎天下。
画龙易,点睛难,很难想象,到那时候,又是怎样一幅光景。
如今的他,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珠华内敛,不为外人察觉,就算是老道人自己,内心深处,对他也更多是对晚辈的护犊之情,还有对这少年心性的赏识,是对杜老前辈的一种报恩,可真正接触以后,却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这少年不论心性也好,资质也罢,都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神符道若是能传到他手中,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老道士内心风起云涌,一时感慨万千。
陈丹青自然不知老人心中所想,此刻他盘膝而坐,在闭目修行。
和往日的修行有所不同的是,今日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变化,随着无数涓涓细流般的血液涌入,周身经脉仿佛田间阡陌,四通八达,朝着不同的地方蜿蜒而去,那细流却是越来越壮大,最后如同奔腾的海浪,发出一阵阵浪涛咆哮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不壮观,这是真正的万流成海,但这种变化对陈丹青来说,却是一件痛苦的事,他感觉周身经脉鼓胀欲裂,寻常修行者到他这种境界,打通经脉,茅塞顿开,已经算是有所小成了,而少年经脉的容纳度,比之寻常修行者又要超出许多,但就算这样,此刻也有种难以为继的感觉,是因为老道士给他喂下的那颗丹药太过霸道,如同江水猛地冲灌河床,随时都有可能堤溃人亡,那一瞬间,陈丹青觉得自己都快死了,还好丹田气海之处,沉淀着的那一页符文轻轻颤抖了下,将陈丹青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了过来。
眼见着经脉就真的要爆裂开来,就在老道人做好准备,打算出手相救的时候,少年眉心之处,突然出现一块枣红色的印记,如同一颗竖着的天眼,由红转紫,一股玄妙气机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刹那间往周身经脉涌去,几乎在短短的呼吸里,在他身体里走了一个循环,原本鼓胀欲裂的经脉,仿佛被一层白光笼罩,缓缓滋润,变得更为凝实起来,下一刻,周身血液沸腾如大江涌,每一处经脉都发出海浪咆哮的声音,愈演愈烈。
甚至,连他的身体骨骼里都响起了无数细微的声音。
那涌动的真气,甚至透过了经脉,开始反哺骨骼,常人修炼体魄,先是从熬练气血开始,练肌打骨,然后是洞开茅塞,贯通经脉,按部就班的来,但此刻,他竟然开始回转,重新开始练肌打骨,周身骨骼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如同鞭炮节节炸响,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身子仿佛瞬间拔高了不少,浑身毛孔舒张,散发出一阵淡淡的药香,是那丹药融入了血肉经脉的迹象,在悄然改变着他的体魄。
道家有种说法是,人在胎中之时,最具灵性,往往更能领悟大道,所以才有道门高人尸解重生,胎中修行的典故,只是出生以后,所食五谷糟粕,难免沾染尘垢,这种灵性便会逐渐消失,所以才会越来越难修行,当然,并非没有方法解决,一旦达到仙人辟谷,餐霞饮露的境界,自然能拂去灵台上尘垢,亦或是通过后天的丹药来洗筋伐髓,同样可以排除尘垢的效果,只是那种灵丹妙药太过难求,传闻太上道有一门丹药,名为洗髓丹,便是洗筋伐髓的无上灵药,传承自上古太上教,灵丹珍贵,多少贵胄子弟不惜身家,却欲求无门,而陈丹青所食丹药,也正是这门丹药,是神符道从太上教分离以后,带出的几件宝物之一,无数年消耗下来,也仅剩眼下这一枚罢了,如此也可以看出,游方道人对他是何等的重视,甚至拿出了这样的极品丹药。
修行境界越高,丹药对人的作用便会越而似陈丹青这样初入修行的人,才是真正需要丹药的辅助,就如同百丈楼台平地起,根基越是牢实,往后成就才越是高远。
世间修行,无非是外修体魄和内修元神,而常人熬练体魄,最是消耗精气,是一种近乎竭泽而渔的手段,所以需要大量的灵丹妙药来弥补损耗,这也是为何贫苦人家难出武林高人的原因,不是资质不够,而是少了家族宗门的支持,便是万贯家财也经不起那等消耗,更何况世间诸多灵丹妙药,皆由各大修行势力所掌控,常人难以企及,又有几人似陈丹青这般好运,初来乍到便有人送功法送丹药?这等际遇,若是说出去,只怕连那些大家世族的子弟,都得眼红呐。
这一切,陈丹青都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未来太过遥远,生活更多是活在当下,因为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来。
就在他感觉经脉渐渐平复下来以后,不等睁眼,五脏之内却好似又燃起了一把火,而且愈演愈烈,仿佛要透体而出一般。
少年脸色潮红,大滴的汗水在滚落,只是不等那汗水落地,竟瞬间蒸发干净,只见他浑身上下,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气罩,将天地外物隔开,就似当初海棠姑娘初来时,天地间风雨飘摇,却始终隔绝在外的样子。
眼前种种,如出一辙。
游方道人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说道:“肉身四重天。”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略微虚弱的声音,缓缓说道:“罡气暗劲。”
肉身四重天,罡气暗劲!
游方道人转头看去,只见海棠姑娘不知何时醒来,怀抱着花狸,走了过来,目光落在陈丹青身上,轻声说道:“竟然是太上道的洗髓丹,传说中太上道三大神丹,洗髓丹、纳元丹、截元丹,是修行的无上妙药,可惜随着太上教覆灭,这三种神丹的丹方,也一并遗失了,如今的太上道,空有一鼎老君炉,却再无炼制灵丹的本事了。”
游方道人见少女如数家珍道来,点了点头,叹息一声,感慨说道:“不错,昔日太上教传承众多,可自那场浩劫之后,真正得以幸存下来的东西,却也少之又少了。”
海棠姑娘瞥了眼紧闭神识的少年,轻声说道:“还真是便宜他了。”
游方道人微笑着说道:“偌大太上教,也有覆灭的一日,所以传承这件事,在老道看来,在于人,而不是某件东西。修行之上,大抵也是这样,失之复得,得之复失,不过一念之间。”
海棠姑娘怔怔出神,眉头紧紧蹙起,骤然意识到了什么,霍然转身,想要说些什么。
游方道人对她轻笑着点了点头。
少女忽然走到陈丹青身边坐下,闭上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原本磅礴的气机在逐渐淡薄,直至最后彻底消失。
无论如何看来,她此刻都是一个毫无修为在身的普通人了。
游方道人看着她,又看着闭目打坐的陈丹青,分外满意的笑了笑,轻声说道:“都是好孩子啊。”
对陈丹青来说,那一瞬间的破境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的时间,好不容易得以见更高处的风景,恨不得此生长醉不愿醒,少年尚在沉醉之中,就连马车停下也不曾发觉,直到被海棠姑娘一脚踹翻,才霍然转醒,让陈丹青原本一片大好的心情,还没来得及畅想未来,顿时烟消云散,少年抬头看去,没好气问道:“你干嘛?”
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就这样坐着傻笑了半个时辰了,若是再不叫醒你,难道要所有人陪你坐到晚上?再晚些时候,等城门都关了,你是准备露宿荒野?”
陈丹青闻言愣了愣,朝旁边面带微笑的老道士看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微笑不语,陈丹青这才明白过来,有些赧颜,讪讪一笑,咳嗽道:“那也不能用脚啊。”
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少年顿时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心道难怪读书人说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也。
当然,这话可不敢和少女讲,只怕不等他说出口,已经被一脚送出车厢外了。
进了豫州境内,临近洛阳城,三人下马而行,由那位庄稼汉一样的车夫牵马跟在后面。
走出十万大山以后,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只在书中见过中原风貌的少年,满心欢喜和好奇,看着一望无垠的远方,说不出的心旷神怡,夕阳西下,暖风和煦,晚霞染红西天。
看着少年夕阳下奔跑的身影,老道士笑眯眯的捋着胡须,大概是从他身上看见自己年轻的影子,那时闯荡江湖,也是如此的满怀欣喜,对一切充满兴趣,那个没有人情冷暖没有恩怨是非的江湖,才是无数人心中最初最好的江湖。
“你看上去是在怀念。”
海棠姑娘看着这个眯眼微笑的老人,忽然说道。
“眼前之景,仿佛昨日,只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呐。”游方道人顿了顿,笑眯眯的说道:“说出来不怕被你笑,老道当初刚踏上江湖的时候,可比这小子还要兴奋,说是得意忘形都不为过,每每游历什么古迹,都要学前人留下一句到此一游,与人比武打斗时,赢了回去,兴奋得半夜都睡不着觉,输了更是如此,大概那时候觉得,一辈子太久,争得朝夕便好。“
海棠姑娘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没想到江湖大名鼎鼎的神符道掌教真人,曾经也有过一段青春岁月。
老道士继续眯眼笑着说道:“后来呢,被师父捡了回去,天天传授神符道法,外人觉得神秘无比的东西,在自己看来,却是枯燥乏味,总想着一个人跑出来透透气,再后来,师父不在了,偌大神符道交给了我,这种心思便也逐渐淡了,只觉得这江湖再好,却也不如最初的时候了。”
“所以你也在做同样的事?”少女问道。
游方道人摇了摇头,说道:“人各有命。”
少女闻言却是眉头一挑,说道:“可我却听过,命是弱者借口,运是强者谦辞,我辈修行,可不就是为了不安天命?”
游方道人说道:“话虽如此,但我不希望他将来会后悔。”
少女平静说道:“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游方道人愣了愣,然后苦笑摇头。
沉默片刻,海棠姑娘看着远方,忽然问道:“此去齐鲁,路上少不得诸般险阻,你是打算彻底现身江湖了?”
游方道人同样抬头看着远方,轻声说道:“从未离开过,又何谈现身,何况以你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安稳回到蒲家。”
海棠姑娘摇头说道:“不一样的,生死玄门对修行者来说,本来就是一种磨砺。”
游方道人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选择,一报还一报,若是以后我不在了,还请你多为关照一下他。”
海棠姑娘眉头骤然一蹙,转头对上他的目光,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道:“我知道了,此去齐鲁,你是为了给他铺路。”
“路在自己脚下,可以铺,却不能替他走。”游方道人眯眼笑着说道:“如果可以,我也想陪他走上很远的路。”
海棠姑娘闭上眼,轻声叹到:“原来你已经做好打算了。”
老道士笑而不语,看着远处走来的少年,微微颔首。
齐鲁,蒲家。
关中大雪方融,尚有寒意。
偌大蒲家,无数弟子,早起在院中诵读诗书,研习礼乐,远远望去,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打从大乾立国以后,读书人除了要通习礼乐书数之外,还要懂得御射之道,统称为圣贤六艺,礼乐书数自然不难理解,御是指骑马,射则是指射箭,原先为军中武士必须掌握的技能,后来逐渐变成了科举选拔的标准,为读书人所追捧。
此刻,远处的靶场上,有一个神采俊逸的少年,眯眼挽一张两石大弓,引至圆满,骤然松开,只听一声炸响,弓箭骤然划破空气,急速飞去,正中那红色靶心。
这名少年放下手臂,身边便有仆人递来绸巾擦手。
“五少爷这手箭术已经臻至圆满,比起军中那位儒将李轩衣,怕是也不逞多让了。”
身边那位身着锦衣的仆人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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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微微蹙眉,英俊的面容说不出的坚毅肃杀,说道:“够了,这话要是传到别人耳里,指不准又要闹出什么闲话来,以后千万要记得慎言,对了,三哥到哪里了?”
那仆人躬身称是,然后说道:“三少爷刚刚回来,看样子脸色不大对劲,已经被召回内府问话了。”
少年闻言忽然冷笑说道:“也是他自讨没趣,竟然傻到去找蒲阳的麻烦。”
那仆人想了想说道:“听说小郡主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府内还没有动静,咱们要不要派人过去?”
少年沉吟片刻,摇头说道:“不必了,我要胜她,便要光明正大的胜她,三哥他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动作,当真以为能瞒得过老太爷的眼睛?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这次回来,莫说老太爷,便是长房长公主,也不会轻易饶过他们那一房的。”
仆人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属下便安排人去探探消息。”
“去吧。”
从下车赶路到洛阳城,这一路之上,陈丹青算是见识了什么是中原富饶,东都外城,方圆四十余里,好不容易走完这段路程,还未至城门,便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入眼看去,行商菜贩杂役脚夫,往来人群络绎不绝,那三五成群的城守站在拱门之下,神色冷峻的看着过往的行人,偶尔拦下一两人盘查,却也不会有多刁难,等到陈丹青四人路过的时候,海棠姑娘从腰间掏出一枚银牌子,那为首的守卫看了,顿时脸色微变,恭敬递还了回去,下令放行,看得陈丹青一阵诧异,等游方道人解释一番才知道,原来那腰牌是身份的象征,且不说少女那佛门婆娑尊主的身份,便是乾帝御赐的蒲阳郡主,便远远不是这些守卫可以得罪得起的,所以这才如此恭敬,这番解释听得陈丹青一阵感慨,似饶城那样的小地方,见过天大的官也不过宫中从四品的武将,得罪了明月楼的东家,最后不得已跑去勾栏里负荆请罪,算是丢尽了颜面,所以陈丹青对所谓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不甚了解,直到眼下才明白,越是富饶的地方,越是讲究这些,果然应了那句衙门里面好办事。
洛阳古称斟鄩,历史悠久,大小经历了十三个朝代,到如今已经发展为可与西都乾京相提并论的地步了,过了城门,才发现还有一条巨大的内城河,宽足十余丈,称之为城壕,又名护龙河,内外之处皆种植杨柳,此刻正直早春,万物复苏,那枯败柳枝之上,隐约可见新芽,过了城壕,方才是真正的洛阳城,还未靠近,便闻到了热闹喧嚣的气息,叫卖声嬉笑声不绝于耳。
游方道人显然不是初来乍到,眯眼看着繁华热闹的坊巷御街,给身旁的年轻男女讲着此处的风俗人情。
洛阳城很大,大到你若是仔细走来,或许一天也走不完,至少陈丹青听那什么宣德楼、朱雀门、龙津桥、东角楼之类的名字,听得是云里雾里,只觉得饶城那等规模,放此处还不如一处街坊热闹繁华,便是明月楼那样被誉为销金毁银的天字一号大勾栏,到此处也变得随处可见了,以游方道人的话来说就是,洛阳城内多青楼妓馆,尤以状元楼为最,那里头的状元酒最是勾魂不过,能卖到十两银子一角,也算是独此一家了,说到这里的时候,老道人眼露回忆之色,想来年少之时,可不曾少过醉生梦死的荒唐往事,至于那些什么李家香铺,张家酒楼,曹婆婆肉饼,都是口口相传的好去处,更不用多说了。
此刻正直傍晚,也是州桥夜市最繁华的时候,出了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老道士挑了一家酒楼,点了一桌菜坐下,然后滔滔不绝的介绍起这家酒楼来:
“除了那状元楼,整个洛阳城内,便属这家酒楼的酒菜最是地道了,夏月麻腐鸡皮,金丝党梅,滴酥水晶脍,冬月盘兔旋炙,都是平日里吃不着的好东西,哪怕隔个数十年,那味道依旧记忆犹新。”
陈丹青听着听着,心中着实佩服,心想他多半是常客了,若不然为何如此熟稔。
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早在进城之时,那庄稼汉模样的车夫,便不知从哪里找来几身服饰,让众人换去衣裳,游方道人自不必多说,依旧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出尘模样,陈丹青换上衣服一番打理之后,配上俊俏的脸蛋,倒也有几分仕子风流的姿态,只是当海棠姑娘换好衣服从店铺里走出来的时候,不管是陈丹青还是周围的路人,都被她那绝美的容貌所吸引住了,原本她一身便衣行走江湖就已经很惊艳了,此刻一袭长裙走出,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惹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陈丹青在一旁瞄了她一眼,见她虽面无表情,眼中却是闪过一丝怒意,顿时拉过她往酒楼里走去,生怕这姑娘一言不合,在这里就动手了,好在少女的涵养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倒也没什么动静,只是一言不发的跟在了他身后。
陈丹青仔细打量着这家酒楼,只见远处悬梁之上,挂着一张朱红色的牌匾,龙凤凤舞的书着三个大字,翠微楼。
再见周围的装饰,富丽堂皇,古色古香,这酒楼的幕后主人,想必也是爱慕风雅之人。
正当少年感慨之际,店家已经端了几盘下酒菜上桌,乍一看去,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开。
陈丹青咽了咽口水,拿起筷子想要夹了点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然后点头说道:“这口味着实地道。”
老道人笑了笑,亦是拿起筷子夹了几口饭菜,说道:“喜欢就多吃点。”
少年点头,正欲说话,却看见海棠姑娘放下筷子,看向一处地方,少年顿时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隔壁一张大桌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锦衣华服,腰间佩玉,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他身前摆放着许多空酒坛,显然已经饮了不少酒,但眼神依旧清明,丝毫不见醉意,此刻见少女目光投来,如有感觉,忽然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然后又继续饮酒去了。
霎时间,少女眉头微微蹙起。
陈丹青诧异问道:“怎么了?”
海棠姑娘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游方道人亦是朝那男子看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思索之色,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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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不明就里,见两人都不说话,只好低头吃菜,原本欢快的氛围,不知为何,此刻却变得有些沉闷起来,少年猜想该是因为不远处的那个男子,偶尔转头看去,只见他一人在那饮酒,也不见有旁人过来,便是端菜送饭的小厮,也下意识的离他远远的,等到他将桌上所有的酒坛一饮而空,这才有些些许醉意,踉跄着步子往外走去。
海棠姑娘见状,沉吟片刻,朝游方道人说了句:“我出去下。”
陈丹青还想问什么,少女却已经朝那人追过去了。
“我出去下。”
陈丹青听她这么说,心中一惊,有种不好的感觉,刚要说话,少女却已经转身往外追去。
“海棠姑娘定是认识此人,只是方才不肯相认,莫非这其中有什么变故?”
“还是说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见少女追去,陈丹青欲言又止,心中思绪万千,这副神情落在老道人眼中,后者不禁暗暗摇头,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眼下这小子心中所想,分明就写在了脸上,只是想到这其中的复杂关系,老人眉头微微蹙起,不禁又叹了口气。
“那人怕是来历不只瞧他一身装束,分明是京中贵胄弟子的打扮,小郡主或是早已认识此人,这其中或是还有什么隐故,你若真担心她,为何不跟着过去看看?”
老道士看着他,笑眯眯问道。
陈丹青闻言心中一动,当真想要去看看,却又有些迟疑,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
老道士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担忧,轻声说道:“神符道虽然已经没落,但那也足以和三教圣地相提并论,你如今既然已入我门下,就是我神符道唯一的传人,论身份,比起那些王孙贵胄还要高贵太多。“
游方道人口气虽轻,话语间,却有一种傲气,让人为之信服。
陈丹青没想到自己的那些小心思都被他看破了,不觉有些脸红,后者却是已经起身整理了衣服,往柜台的地方结账去了,边走边说道:“走吧。”
翠微楼在洛阳城内也是首屈一指的酒楼,占地极广,一色的雕栏玉砌,五层阁楼,游廊花厅,能够出入这里的,至少都是有家财万贯的豪商,亦或是有功名在身的士大夫,是典型的销金窟,陈丹青看见老道人抬手间便挥霍去数百两银子,就算不是自己的银子,但看着还是有点心疼。
“这翠微楼和明月楼不同的是,不用做那些皮肉买卖,却还比后者要挣得多,是因为往往这些客人不惜一掷千金,买一份清静高雅,自然和那些衷于鱼水之欢的鄙俗之客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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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心里看得明白,或许因为常年混迹市井的原因,这些反而比旁人要看得透彻些。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已经看到远处少女的身影了。
洛水河畔,有一座拱桥横跨其上,名为龙津桥。
海棠姑娘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挡在一人前进的路上。
她的面前,自然是方才翠微楼里醉酒的那位公子哥,此刻手里还提着一个酒葫,步履蹒跚,时而仰头灌上几口,酒水都沾湿了衣襟。
忽然他停下脚步,醉眼惺忪的看着眼前的少女,眉头微微皱起,没有说话。
“将门子弟,神武营偏将,白衣儒将李轩衣的传人,大名鼎鼎的庞家凤雏,不是应该在出师漠北、替乾帝收复失土的路上,怎么一人在这翠微楼里黯然饮酒?“
忽然之间,海棠姑娘开口,打破了眼前的沉寂,她说话似水一般的流淌,虽然话语之中,是针对眼前男子的讥讽,但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怒哀乐或是情感波动。
“你认错人了。”
名为庞凤雏的男子闭上眼睛,淡淡说道。
“你竟然连承认的胆气都没有了,那这样的庞凤雏,倒不如让他泯于尘埃罢了,若不然还要堕了自家师门的名头。”海棠姑娘道:“只是不知他儒将李轩衣,若是见到自己得意门生如今这副模样,又该如何作想?”
“我与你蒲阳郡主仅有数面之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不远追来,便只是为了羞辱我几句?”
庞凤雏看着少女一眼,平静问道。
“你终于承认你是庞凤雏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今日来找你,并不是为了羞辱你,而只是想看看,被儒门李轩衣视若传人的庞凤雏,到底是何等风采,能够让蒲家老太爷都称赞不已,甚至想要将我许配给你,这件事还惊动了乾帝,若不是娘亲还记得当初的承诺,你我之间,或许已经缔下姻缘,今日见你庞凤雏,果然不同凡响,武技已经修炼至肉身巅峰,至于神通道法,比起我来,也只高不低。“
世间武学修炼,血气旺盛显露于外,肉眼便能看出深浅,而神通境界却是要通过专门望气的法门才能看出端倪,若是寻常人看去,眼前这位庞家凤雏,不过是一个沉溺酒色的公子哥,哪里想象得出他的真正身份?
不远的地方,宁云郎看着桥上站立的一双男女,停下脚步,当听到那句许配给你,那一刻,心仿佛破开了一般,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什么痛楚,整个心里一片空空荡荡,只回荡着那一句话。
是啊,如今看来,那桥上的两人,分明才是俗世意义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一对啊。
他忽然有些害怕,一种他自己也说不出的害怕,他下意识的想要逃避,却如何也迈不开步子,他的一颗心彻底麻痹,脑海中却始终回荡着那一句话,怔怔出神。
“所以你后悔推辞掉这门亲事了?”庞凤雏平静问道。
“本姑娘长这么大,还不知后悔二字怎么书写。”海棠姑娘忽然冷笑一声,说道:“只是我觉得,原本以你的庞凤雏在军中闯下的赫赫名声,倒也只够与我相提并论,可惜眼下的你,还远远不够资格。“
话语之间,少女手指一动,一颗翠绿色的扳指飞了出去,落在了他手中,淡淡说道:“这是你庞家当年送入蒲家的信物,原本我想托人还给你,没想到如今在这里遇上你,便一道还给你了,从后天高水长,你好自为之。”
庞凤雏接过那枚扳指,看都没看,直接碾作粉末,随风散去,平静说道:“原本也只是场闹剧,小郡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庞家那边自我去解释。”
“好。”海棠姑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庞凤雏看着她背影,忽然说道:“等等。”
少女微微顿住,头也不回问道:“还有什么事?”
“洛阳并非久留之地,你好自为之。”
庞凤雏仰头饮酒一口,步履蹒跚,转身远去。
海棠姑娘怔了一下,然后眉头微微蹙起,脸色露出思索的神色。
远处,陈丹青见少女走来,这才回过神来,少年强作欢颜,朝她点了点头,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海棠姑娘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眉头一挑,问道:“你怎么了?”
陈丹青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没什么。”
海棠姑娘蹙眉道:“那你傻站在这里干嘛?”
陈丹青刚要说话,一旁走过来的游方道人插口道:“小郡主,方才那位可是西凉人?我见他腰间缠的是神武营的玉牌,小小年纪,竟是将修为臻至如此境界,想来必是出自名门之后。”
海棠姑娘点头说道:“庞家凤雏,少年闻名关中,而后被神武营白衣军神李轩衣收为关门弟子。“
游方道人面露恍然大悟的神色,捋了捋胡须说道:“原来是他。”
“老道虽就不问世事,却也听说过如今京中的局势,自淮北雁翎军叛出中原以后,西凉神武营便水涨船高,变得炙手可热起来,那白衣儒将李轩衣,老道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确是了不得的人物,既然能被他看中,这位庞家凤雏想来也是天自卓绝之人。”
“不过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海棠姑娘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陈丹青听着两人在讨论那位庞家凤雏,心中微觉厌烦,他如今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情窦初开,这些日子又与海棠姑娘朝夕相处,心中情根深种,不料方才却听到两人有婚约在身,一时心绪大乱,又想起自己的身份来,顿时有些心灰意冷,只觉得夜风拂面,竟有一丝冷冷的感觉,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少女没有发现到他的异样,老道士有所察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年轻慕少艾,谁没有个情窦初开的时候。
花狸不知从哪里而来,忽然跳到了陈丹青的身上,在他肩头走了两步,又跳到了他怀中,这才闭眼酣睡起来。
“咦?这是九命狸?”
忽的,一声惊叹,忽然从身后传来,众人不禁回头看去,远处款款而来的却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
这位女子相貌极美,莲步轻移,身上穿的浅色纱裙,外罩白色披肩,几个侍女跟随在后面,好像画中的仙女款款降落红尘。
当她走到身前的时候,周围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艳的说不出话来。
的确,哪怕是海棠姑娘这样骄傲的性子,都有一种被她惊世的容貌、完美的气质所震撼到的感觉,女子爱美,便是海棠姑娘这等出众的女子,此刻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昔日有李延年作佳人歌,里面唱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原本以为是荒诞不及的说法,想区区一介女子,如何乱得了社稷神器,如今看来,却是大有可能,甚至那君王烽火戏诸侯的传说,也未必不可信,这样的女子,若是能一亲芳泽,此生无憾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陈丹青心神动荡的刹那,丹田之中,原本沉寂的太上章,忽然轻微颤动了一下,将他从恍惚中惊醒。
“咦,我怎么会生出这样旖旎的念头来。“
少年心中虽是困惑,却也没有多想。
周围一干路人,都是呆立当场,像是被勾走了魂魄,就连海棠姑娘都是刹那失神,也只有游方道人这样道心稳固的出家人,才能丝毫不受她影响。
那女子似乎没想到陈丹青竟然如此之快的醒来,心中一动,脸上却春风和煦,走了过来,笑着说道:
“这位公子,你怀中那只幼兽,可否借我一观?”
女子乍一开口,如珠落玉盘,清脆入耳,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就在这时,身旁的海棠姑娘冷哼了一声,将陈丹青的心思从远处拉扯回来。
“好一身魅惑的手段,你到底是谁?!”
海棠姑娘脸色凝重,目光落在那女子脸上,冷冷问道。
女子这才转过头来,看向海棠姑娘,似乎也为海棠姑娘的容貌所惊,微微诧异之后,微笑说道:“姑娘说笑了。”
陈丹青听了两人的对话,心思彻底恢复的清明,心中暗暗叫了声惭愧,那女子不仅相貌极美,香气逼人,就连声音都无比魅惑,简直让人防不胜防,想自己往日里倒也不是那种沉醉美色之人,怎么今日定力就如此之差呢?
他当然不知道,若非体内那一页神秘的符文骤然拨动,将他惊醒,此刻或许他还沉寂在幻境之中,无法自拔。
这时候,游方道人忽然走了出来,来到身前,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眉头紧皱,如临大敌。
那女子只是看了老道士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看向陈丹青,问道:“公子?”
陈丹青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她刚才的话,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转头看了一眼海棠姑娘,却见她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怀中的花狸似乎被惊醒了,浑身毛发骤然竖起,嗖的一下跃起,朝那女子抓了过去。
那女子似乎早已准备,身子骤然一仰,灵巧躲过,身后几位侍女脸色骤变,瞬间拔出腰间的佩剑。
“住手!”
“胭脂,回来!”
陈丹青吃了一惊,急忙喝止花狸,却见那女子也脸色平静的对身后的侍女说了声住手。
少年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说道:“这位姑娘,对不住了。”
不料那女子却是摇了摇头,微笑说道:“无妨,九命狸生性如此,倒是我疏忽了,不过胭脂这个名字,不像是你一个大男子取的。”
陈丹青看了远处的海棠姑娘一眼,不言而喻,胭脂两字,想来是出自少女之口。
不过对于所谓的九命狸,陈丹青倒是一无所知,下意识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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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微笑说道:“所谓九命狸,当然并非真正的九条命,只是一种说法罢了,不过这幼兽成熟之后,腹背之上,有九道花纹倒是真的,山海志异里也曾有过记载,这种异兽生而神通,传说中能摄人寿元,吞噬魂魄的存在。”
陈丹青闻言一惊,又想起当初在古船之中的遭遇,顿时明白眼前的女子所言并非胡编乱造,而是有的放矢。
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女子摇头轻笑说道:“不过公子大可比不担心,却不说这只九命狸还未成气候,便是它如今对你百般依赖的模样,也不会伤到你的。”
这辈子还没被人唤作公子的少年,着实有些不习惯这称呼,眼前的女子巧笑倩兮,这种神态,又哪里是陈丹青这样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能经受得住的。
“哼!”
海棠姑娘冷哼一声,走了出来,说道:“休得妖言惑众。”
女子看了她一眼,挑眉说道:“哦?”
海棠姑娘踏出一步,目光紧逼,一字一句说道:“你这一身妖气,莫非以为当真能瞒得过我?!”
那女子闻言心中一惊,脸上不动声色,目光落在海棠姑娘身上,打量片刻,忽然脸色转冷,淡淡说道:“原来你是佛门中人。”
海棠姑娘冷笑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女子却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朝陈丹青轻轻一笑,点了点头,然后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仿佛对他怀中的花狸胭脂,不再留意。
看海棠姑娘,倒也没有拦她的意思。
陈丹青怔在原地,一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忌惮那神秘女子,胭脂早早就跳到了少女怀中,如何也不肯待在他身边了,逛完夜市,陈丹青等人心满意足的回到翠微楼,游方道人在门口对两人道:“今晚我们就住这里吧,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少女抱着胭脂应了一声,然后便走回了自己房间,游方道人对陈丹青点了点头,说道:“你也早点休息吧。”
陈丹青有些心不在焉,勉强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回房间。
这一夜,少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直都睡不着,到半夜的时候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他看到了海棠姑娘的身影,还看到了那位无比魅惑的女子,到最后,他再次梦到古船里看到的那场梦境,浩瀚星河里,一把无与伦比的利剑横扫而来,所及之处,星辰陨落,白衣胜雪的女子回眸凄惨一笑,画面在那一刻定格,他看见自己一身血污,站立星空之中,周围尸山血海,却只有他一人还活着,是何等的孤独和压抑。
“啊!”
陈丹青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大口喘气,全身大汗淋淋,过了好一会儿,激烈跳动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下来。
不知道为何,也不知从何时而起,他的脑海中便时常会出现这样的梦。
夜已过半,四下寂静。
然而陈丹青此刻却丝毫没有困意,索性穿上衣服,盘坐在卧榻之上。
忽然,他想起一件东西来,便是那无数次在他危难的时候,救过他性命的那一纸符页。
太上章。
他盘起腿,在黑暗中坐直身子,深深呼吸,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身前。
心中冥想的是海棠姑娘传授给他的佛门神通大自在内观法。
他的血脉开始流转,变得愈发汹涌起来,如同泉鸣,周身毛孔舒张,开始有规律的闭合,如同呼吸,渐渐地,一层淡淡的金光,若隐若现的从他体内散发出来,刹那间,他脑海里呈现的是五脏六腑周身百窍的情况,隐约中,还能看到一页金黄色的符页,安静的躺在丹田之上。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张符页竟忽然轻轻颤动起来。
“太上章看来是和昔日太上教关系匪浅,只是这卷经文来历神秘,便是海棠姑娘也不清楚,曾告诫我说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游方道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陈丹青心中犹豫,他并非当初那个一无所知的愣头青,早已从海棠姑娘口中得知了一些辛秘,朝廷表面上对此不闻不问,实则这些年,暗地里一直不曾放弃过对太上教余孽的围剿,太上道归附朝廷,才得以苟延喘喘,神符道人单势弱,掀不起什么风浪,唯有造化道这些年一直游走庙堂朝廷之间,所谋甚大,陈丹青担心此事若是传出,会惹来杀身之祸,一时有些犹豫,再说了,这一纸符页也并非听他号令,或许只当他是一处寄身之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离开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一纸符页骤然从丹田的地方飞了出来,漂浮在他眼前。
淡淡的金光,从符页上传来,在这黑暗之中是如此的显眼。
少年伸出手来,那符页便自行飞来,缓缓落在他手中,似乎对他颇为亲昵。
只见那符页薄如蝉翼,入手柔软如水,细小如蝌蚪般的文字漂浮其上,若隐若现。
就算是陈丹青这样修行尚浅之辈,也明白眼前这张符页是实打实的无上宝贝。
甚至,他怀疑这符页上的文字,是不是已经生出灵性来了,就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能感觉得到它的喜怒哀乐。
“这上面的文字,我还没仔细认读过,不对是此前它一直沉寂在丹田之上,不曾真正出来过,能被记载在这样神秘符页上的文字,一定是了不得东西”
陈丹青握住太上章,深深呼吸了几口,稳定住自己的心神。
符页上的文字是用古篆写成,陈丹青自幼对书法颇有见解,自然认得这种文字,他曾在饶城一座古老的土地庙里,见过类似的文字,那是雕刻在一顶古铜钟上,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早已锈蚀斑驳,听杜老头说过,这些文字一般都是上古祭祀所用,冥冥之中可以沟通神灵,陈丹青听得玄乎,却也只当是玩笑,且不论这世上是否当真有神灵,就算有,通过文字就能沟通,未必太过匪夷所思。
“不过上古祭祀有通过图腾沟通神灵的手段,就算如今,苗疆之中亦是有这样的存在,远的不说,神符道可不就是以神符聚集天地之力,高深之处甚至可以搬山覆海,无所不能,现在想来,以文字沟通神灵,未必没有可能,只是这世上是否有神灵,还是两说,多想也是无益。”
陈丹青收起胡思乱想的心思,强行镇定心神,或许是宝物在前的缘故,总难做到心平气和,这和读书人中举一个道理,传闻前朝有范姓书生中举,多年心血终于达成,可就在红榜揭开的那一刻,却因为惊喜过度而疯了,让人不禁扼腕叹息,人在大喜大悲的时候,魂魄也最是容易动荡,轻则丢了魂魄,重则立刻暴毙,这点少年还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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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镇定住心神之后,又闭目冥想一阵大自在内观法,以佛门特有的清净禅意来洗涤心神,这才达到了心平气和的地步。
然后他将那一纸符页放在手掌之上,仔细看去。
那符页不过巴掌大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文字,倒也不能说是写,因为那些文字太过细像是依附在那符页之上,以它为载体,是彼此独立的存在,当陈丹青目光投去的时候,那些文字开始缓缓游动起来,就如同当日在古船秘境中见到的那样,投映在墙壁之上,只是不同的是,那些文字如今漂浮在符页之上,每一个都仿佛一颗蝌蚪,活灵活现,有种在水中遨游的感觉,陈丹青亦是深谙书法之道的人,当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忍不住心中叫了一声好,他觉得就算自己不曾参透这些文字的内涵,只是临摹这些文字,长久下来,书法之道上亦是可以更进一层楼,要知道,以他今日在书法上的成就,就连杜老头都要为之惊叹,更上一层楼的话,岂不是要以书法入道,成为真正流芳百世的书法大家?
陈丹青心中感慨,却是刹那间收起心思,认真品读。
经文开篇就是四个字:“太上忘情”
夜深人静,外面的街上偶尔传来小心火烛的铜锣声,陈丹青将窗户挑起,留一道缝隙让月光落下,淡淡清辉洒在屋子里,然后回到卧榻前。
“太上忘情。”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其意博,其理奥,其趣深,天地之象分,阴阳之候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不谋而遗迹自同,勿约而幽明斯契,稽其言有微,验之事不忒,诚可谓至道之宗,奉生之始矣假若天机迅发,妙识玄通,成谋虽属乎生知,标格亦资于治训,未尝有行不由送,出不由产者亦。然刻意研精,探微索隐,或识契真要,则目牛无全,故动则有成,犹鬼神幽赞,而命世奇杰,时时间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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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明义,四个字有总揽全纲的意味在,后面那句话,陈丹青曾在一本名为老子经注的古籍上见过,意思是这天地万物之间,阴阳协调,有其自然的规律,故而被道家奉为修行的根本,陈丹青虽不曾修习过道家典籍,却也听杜老头偶尔提及过,知道其中的一些道理,眼下看到这些经文,顿时和脑中的东西相互映照,和寻常修行功法不同的是,这片经文开篇就算阐述自然大道,就和读书人作学问之前,须要明心见性一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些文字虽然生僻难懂,但陈丹青也并非目不识丁的小儿,默默诵读了几遍,仔细揣摩其中的经义,等到彻底弄明白了以后,才继续往下看去。
“五藏六府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精之案为眼,骨之精为瞳子,筋之精为黑眼,血之精力络,其案气之精为白眼,肌肉之精为约束,裹撷筋骨血气之精而与脉并为系,上属于脑,后出于项中。故邪中于项,因逢其身之虚,其人深,则随眼系以入于脑,入手腼则脑转,脑转则引目系急,目系急则目眩以转矣。邪其精,其精所中不相比亦则精散,精散则视岐,视岐见两物。阴极在六,何以言九。太极生两仪,天地初刨判。六阴已极,逢七归元太素,太素西方金德,阴之清纯,寒之渊源“
“我明白了,这是世俗意义上肉身的修行,不过却比当初海棠姑娘说的要详细太多,五脏六腑,眼骨筋血,甚至将人身体内的诸般穴窍都阐述明白了,了不起了不起,原来读书人所谓的精气神是真的存在,只是可惜的是,这篇经义里关于肉身修行,只有提纲挈领的阐述,并没有详细的修行法门,不过也对,世间修行肉身的方法何止千种,古圣人传授学问,也讲究微言大义,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怕就是这个道理。”
陈丹青坐在地上的蒲团上,看一会儿经文,然后闭目沉思,花了很久的功夫,才将这其中的经义揣摩清楚,又和昔日海棠姑娘对他讲的那些修行之事,相互印证,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世间修行,大多从肉身开始,就像这经义上写的那样,常人修炼精气,达到锤炼肉身的效果。
“咦,这后面还有文字,不过为何看不清楚?”
陈丹青忽然发现,那符页底部的位置,还有一些文字,却若隐若现,始终看不清楚。
他下意识眯起眼睛,想要仔细看去,忽然觉得神魂之上,传来一阵虚弱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突然,对他来说,却并不是没有遇到过。
“不对,这是反噬,海棠姑娘说过,有些修行法门太多玄妙,就如同佛门的大自在内观法,同样不可以长时间观摩,如人饮酒,过犹不及,不过不同的是,这片经文会自行隐匿掉后面的文字,是另一种保护,恐怕只有当我修为真正达到那个境界以后,才能彻底看清。”
陈丹青心里明悟,便不再强行去窥察后面的内容,对他来说,方才那些经文便已经够深奥的了,还需要太多的时间去揣摩,同时他也明白,能够被记载在这符页上的经文,绝非现在看来的这样简单,若是揣摩出来,必然非同小可。
陈丹青又坐了两炷香的时间,回忆着方才看过的经义,心中默默揣摩。
“五脏六腑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耳目聪明,是人之体内自然蕴含的精华,通过修行,转化为气,是所谓炼精化气”
“原来是这样,难怪读书之人讲究文气,军伍之人讲究胆气,看来是一个道理,将一身精华转为无形之气,甚至能通过精气影响到外界,就像志怪里将的那样,人的精气只要足够旺盛,可以做到鬼神辟易的地步。”
“不过这肯定没到最后,方才我在后面的经文中,隐约看到炼气化神的字眼,对了,常言所谓精气神,我记得大戴礼记曾子天圆里面曾记载过,神者,阳之精气也,当初读来还觉得云里雾里的,如今算是彻底明白了,将一身精气彻底转换为神,也就是经文里炼气化神,就和海棠姑娘口中的神通境是一个道理。”
“咦,也不对,海棠姑娘曾说过,神通境修炼的仅仅是阴魂元神,和那古籍里记载的阳之精气大相庭径,倒是这太上章里记载的阳神,才能与古籍相互印证,难道是如今的修行,都走了岔路?“
“陈丹青啊陈丹青,你一个连入门都算不上的毛头小子,有什么资格质疑这世间的修行。”
少年摇了摇头,打消了心底那惊世骇俗的猜想,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陈丹青将那一纸符页翻转,果然背面上还有许多文字,如蝌蚪般游动,活灵活现。
少年定睛看去,发现背面记载的倒不是所谓的修行法门,反倒是一些关于炼丹、炼器和炼符的方法。
“太上章太上教我早该想到了,果然如此,这经文之中,记载的是昔日太上教的无上宝典,就连神符道那些早已失佚的神符都有“
“何止是神符造化道的法器太上道的丹方,这一纸符页之中简直包罗万象,无所不有!”
陈丹青算是彻底被震撼到了,看着手中的太上章,喃喃自语。
“无论是修行总纲,还是丹药器物的法门,都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存在,定要贴身保管,不可轻易泄露旁人,可惜海棠姑娘对此不感兴趣,甚至还让我不要外传,若不然倒是可以和她一同探讨这其中的经义,相互印证,还有,这太上章里,涉及到神符道的一些法门,是否找机会传授给游方道人,报他知遇之恩?可到时候该如何解释仍是个问题,罢了,此事以后再说。“
陈丹青瞬间收敛心神,他已经明白太上章的珍贵之处,放之任何一处修行圣地,都是万金不换的至宝,只可惜的是,以陈丹青目前的修为境界,根本无法彻底发掘它的价值,甚至连揣摩起来都无比费劲,也只有等他修为日渐高深以后,才能做到物尽其用,当然,那都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眼下的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可惜太上章里没有具体修炼体魄的法门,只修性不修命,此为修行第一病,看来我得找机会和游方道人讨教下炼体的法门了。”
陈丹青如今已经明白,炼体是基石,是巩固船身,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如果没有强健的体魄,根本无法去修炼神魂,蜀中天都府直接修炼元神的方法,看似大道通天,风光无比,但用海棠姑娘的话来说,那是走的邪门歪道,等到神通境满,渡雷劫的时候,就要承受更多的因果,天雷之下,逃不过身死道消的下场,真正的修行者,都是从小就要开始修炼体魄,东练三九,夏练三伏,数十年的认真打磨,才算登堂入室,而陈丹青起步太迟了,除非有天大的机缘,不然很难有成就。
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实事求是,海棠姑娘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丝毫委婉,差点将陈丹青心头那团热火全部浇灭,好在少年心态不错,觉得海棠姑娘这些话确是肺腑之言,听则听之,但也不会为此而感到沮丧,就算修炼不出什么成就来,将来有武技傍身,也好去军队里挣些功劳回来,如今大乾王朝春秋鼎盛,隐隐有万邦来朝的气势,朝野上下早已传来消息,说乾帝打算平定四海诸夷,扩充疆域,若当真如此,将来投身军伍,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前途。
想到这里,陈丹青心中忍不住勾画起未来,觉得未来有了方向,不似以前那样得过且过的想法了。
这是一种变化,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就好比读书人有风骨,当官的有官威,人在潜移默化之中会培养出一种气质来。
轰隆!
屋外传来一阵轰鸣,是春雷炸响,好似战场之上千军万马奔驰而过,大地在微微颤抖,春雷过后,就是绵绵的春雨降落下来,滋润着冬天干旱后的大地。
这是开春已来的第一场春雨。
陈丹青走到窗户口,看着外面绵绵不断的春雨,听着春雷,心中突然出奇的宁静。
此时此刻,他早已没有丝毫的困意,甚至比白天里还要精神太多,脑海中一片清明,回想起往日的种种来,不觉有些感慨,也不知远在千里之外饶城的王破军,现在如何了,更不知此去齐鲁山高水远,又会遇到什么。
“算起来,从杜老头过世,到如今也快大半个月过去了,这期间真是经历了太多的事。”
陈丹青看着远方的雨幕,心中暗暗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来。
这大半月的经历可谓是惊心动魄,彻底转折了他的人生。
按照俗世肉身境的划分,他已经达到了第四重,罡气暗劲的境界,通常来说,就算是世族宗门里那些天赋秉异的弟子,要达到这样的境界,也最少需要三年时间的打磨,像陈丹青这样的进展,堪称神速,不过倒也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先有千年恶蛟的肥胆滋补身子,又有大自在内观法这样的佛门神通锤炼体魄,更有海棠姑娘这样的高人在身边传授心得,修炼起来,自然事半功倍,当然,这样的速度并非不可思议,三教圣地之中,那些个近乎妖孽的天才人物,谁没有无数天灵地宝供其挥霍?宗门之中更是将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百般呵护,又哪里像陈丹青这样孤家寡人,被人追得四处逃窜?
“说到底还是太弱我若是足够强大了,那些宵小自然会退避三舍。”
陈丹青沉吟说道。
轰隆!
又是一声春雷炸响,将他惊醒。
雷声之后,动静渐渐平息下去,春雨却是愈发淅沥起来。
陈丹青刚要将窗户合上。
忽然之间,他看到远处的街道上,有人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过。
那是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虽然油伞遮住了面容,但陈丹青依旧可以肯定,她必然拥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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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远处的女子仿佛有所察觉,缓缓转过身来,朝陈丹青看来。
透过夜色,陈丹青看见一张绝美的面容,惊艳之余又感到有些熟悉,忽然想起来,这女子可不正是晚饭后,在龙津桥上遇到的那位官家小姐。
此刻她一袭白裙,撑着印花油伞,走在风雨之中,是如此的婉约动人,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乍一回眸,又是如此的牵动人心。
那一瞬间,陈丹青觉得自己与她近在咫尺,甚至能看清她眉目间的一颦一笑。
她是那让人过目难忘的女子,就这么撑着雨伞,站在风雨之中,回望着他。
时光,仿佛也停在了那一刻。
“陈公子,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她轻轻问道,如水一般的眼波,落在陈丹青脸上。
陈丹青怔怔说道:“啊你是谁?”
恍惚之余,却是没有发现她竟是已经认出自己来。
只听那女子婉转的声音飘荡在耳边,浅浅一笑,道:“公子唤我一声红妆便是。”
那女子的声音柔和中带着些媚,软软地钻进他耳朵,陈丹青心旌动荡,点头叹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好名字,好名字。”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公子才是好诗意。”
名为红妆的女子浅吟一句,闭眼说道。
名为红妆的女子声音婉转,似珠落玉盘,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闭眼再睁眼,便是天黑又天明。
那一刹那,陈丹青情不自禁陶醉其中。
少年饶有准备,却还是差点中招,好在丹田之上传来一阵轻颤,缕缕凉意拂过灵台,将他惊醒。
“好厉害的媚术,她只是看我一眼,便让我气血翻涌,心神不宁,若是多看两眼,岂不是能勾魂夺魄,让人彻底沦陷其中?!”
陈丹青心中后怕不已,抬头看去,那女子眼中亦是闪过一缕惊讶之意,她也没想到,眼前这少年竟然能瞬间就清醒过来,按说以自己的媚术,莫说是这个尚未修炼神魂的少年,便是寻常神通境的高手,有心算无心之下,也要刹那灵台失守,可这少年却好像并不受影响,这就有些奇怪了。
不过她是何等城府,眼中的惊讶仅是稍纵即逝,脸上笑容和煦,眼波如水的看着陈丹青。
少年强行镇定心神,退后一步,说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眼眉含笑说道:“这才多久,公子忘了人家的名字了?”
陈丹青捏了捏手指,闭眼说道:“你不必再费尽心思来蛊惑我了,我已经识破你的套路,没有用的。”
说完,默念一句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然后骤然睁开眼,故作镇定道:“说吧,你到底是鬼还是妖?!”
女子闻言眼波一转,盈盈笑道:“那公子认为人家是妖还是鬼?”
陈丹青见她直言不讳,心中一惊,虽然早有准备,但是还难免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我只听说鬼怪蛊惑人心,一为要债,二为寻仇,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来纠缠我。”
“还有,此刻为雷雨之夜,我听说凡鬼魅妖物,最是惧怕至阳至刚的天雷,你为何能做到无惧天雷的?”
女子啧啧两声,摇头说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如此看来,你不是正统儒门弟子,倒也有趣了,你这捏手指,抵舌胎的窍门,分明是儒门正宗的手法,到底是谁教你的。”
“至于天雷,你只知皮毛,真正将神魂修炼至鬼仙境界,反而视天雷为磨砺,将阴神转为阳神,又何来畏惧之说?”
陈丹青闻言心中一惊,不禁多看了眼前的女子几眼,心道难道她便是这个境界的高人?
女子缓缓走来,每一步都仿佛重重踏在他心上。
陈丹青心里暗道,不对,老酒鬼曾说过,圣人谈鬼神,要心存敬畏,但也不要太过畏惧,是鬼要怕人,而不是人要怕鬼,只要心神稳固,念头刚正,鬼神也难动摇!
想到这里,少年抬起头来,恶狠狠看去,想要在气势上掰回一局。
“看来你懂得还真不少,的确胆色可嘉,倒是我小觑你了。”
女子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摇头说道:“可惜了。”
陈丹青见她眨眼来到身前,顿时心中大惊,想要逃跑,却发现被一道气机牢牢定住了身子,根本无法动弹,顿时脸色大变,抬头瞪着她,说道:“这里是洛阳,是东都大郡,你若是胆敢行凶伤人,就算你是修行者,也难逃其咎,更何况海棠姑娘和游方道人也在附近,你要考虑好了,莫要自误!”
事到如今,陈丹青只好搬出两人来了,只盼着能拖延点时间,好让他们发现异常。
红妆掩嘴笑了一声,说道:“公子莫不是以为大叫两声,旁人便能听到了?”
陈丹青心中一惊,转头看向周围,突然他身子一颤,脸上写满了惊愕之色,因为他发现,外面风雨如骤,却丝毫不曾打湿他的衣衫。
“明明感觉到疼痛,为什么却仿佛在梦境中?”
陈丹青掐了自己一下,脸色难看问道。
“没有为什么,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梦,不同的是,如今你是魂魄进入其中。”
“当然,如果你在这场梦里死去,便也是真正的死去了。”
陈丹青闻言大骇,抬头看去,果然,远处客栈二楼之上,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此刻正一动不动的站在窗户旁,仿佛丢了魂魄一般!
这魂魄梦境“
这样诡异的场景,少年何曾见过,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是在做梦。
女子挑了挑眉头,脸上笑容渐渐散去,眯眼说到:“所以,让我看看,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能悄无声息化解我的手段,甚至让九命狸那样的异兽认主?”
话音刚落,伸手朝陈丹青抓去。
陈丹青闻言心惊,暗道一声糟糕,这女子果然并非途径此处,十有**是为他而来,或者说是为了胭脂而来!
少年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对方惦记的,至于太上章,就算海棠姑娘也只是惊鸿一瞥,除她之外,旁人根本不可能知晓,可如今被气机锁定,无从躲闪,一旦被她擒住,彻底查探之下,太上章的秘密必然无法隐藏。
陈丹青心急如焚,想要逃脱,但他哪里是女子的对手,红妆甚至不必动用神通,仅仅是心意所至,数道长袖般的绸布飞来,缠绕在陈丹青身上,下一刻,长袖卷起少年直直落在她手中。
入手的刹那,一道磅礴的气机锁定在他身上,女子闭眼又睁眼,只见那双美丽的瞳孔里,骤然射出两道精芒,与陈丹青四目相对。
只见陈丹青身子一震,眼神顿时有些涣散,仿佛刹那间就失去了意识。
这是属于她的本命神通,轻易不会施展,因为太过霸道,搜人神魂有伤天和,这门神通动辄毁人神魂,但为了打听到真正的消息,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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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神识进入陈丹青神魂之中,想要彻底窥察的时候。
突然之间,神魂之中,一道开天辟地般的金光璀璨爆发。
“不好!”
就在那金光爆发的刹那,红妆心中升腾起了一股无比恐怖的情绪,还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威压。
这种威压比夜晚的天雷还要恐怖无数倍。
感觉到冥冥之中,一股无形的大力崩塌下来!超乎她能想象出的极限。
这道金光之下,她的神魂如同砸烂的琉璃盏,瞬间就碎裂成齑粉。
“这是什么?!”
几乎是她出口的瞬间,脑中霎时一片的空白!
因为在这同时,她的神魂已经被彻底震散。
一切归于虚无。
“杳杳冥冥,天地同生,散则成气,聚则成形,五行之祖,六甲之精,兵随日战,时随令行,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九幽冥葬,奉为牺牲,玄灵节荣,永保长生,太玄三一,守其真形”
一道玄妙而晦涩的咒文,在夜雨之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天地无数的元气开始朝一处地方汇聚,星星点点,最后渐渐成一个人形,正是红妆。
此刻她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到了极点。
甚至已经无法控制身子的颤抖,身后那数道白色的尾巴,软弱无力的垂落。
她活下来了,或者说她已经死过了一次,若不是狐族特殊的体质,若不是金光爆发的瞬间,她当机立断,舍弃一条性命,恐怕早已湮灭在那金光之中了,就算如此,她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世间关于狐族修行的传说数不胜数,有传闻说狐族每修行千年,便会多出一条尾巴来,便相当于一条性命。
她方才自断一条尾巴,就相当于舍去了千年修行,是何等惨重的代价?
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她不敢有丝毫逗留,朝远处看了客栈看了一眼,眼神怨恨,身形一闪,便彻底消失在原地。
几乎是她消失的刹那。
客栈中,海棠姑娘盘膝坐在床上,打坐调息,眼神猛然睁开,脸色微变。
同样时间,游方道人亦是有所察觉,霍然站起身来,手中掐诀,下一刻,身形已经出现在雨幕之中。
夜黑风高。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现在街上,然后对视一眼,脸上出现了凝重的神色。
“是阴神出窍的气息。”
“她受伤了,连一身妖气都无法收敛!”
“追!”
游方道人身形一闪,刹那消失在原地。
海棠姑娘正欲追去,忽然眼角瞥见,二楼之上,那扇窗户后,一道身影直直倒下,顿时心中一惊,不及多想,脚踩虚空,身子拔地而起,径直跃过窗台,将少年扶住。
怀中,陈丹青脸色苍白,眉头紧蹙,似乎做了什么噩梦,大把虚汗,将内里的衣衫都淋湿了。
海棠姑娘是何人也,一眼便瞧出来,他这分明是阴虚的症状,所谓阴虚,就是阴魂遭到损伤,变得极其虚弱,和寻常意义上的病痛不同的是,这种损伤,肉眼难以辨别,就算是行医多年的老郎中,也未必能瞧出什么来,更不用说药到病除,因为这种病,根本无法用药,只能通过日积月累的调养,来达到痊愈的效果,民间所谓的失了魂,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陈丹青被那狐妖一眼勾去了魂魄儿,若不是太上章关键时刻救下了他,只怕已经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了,要知道他并未修习过任何神魂的法门,更不如海棠姑娘这样,将阴魂修炼到了神游千里的地步,哪怕是小小的差错,都可能让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更何况,那白狐女子,分明是要对他施展的是本命神通中的搜魂之术,一旦功成,岂还有他活命的余地?
陈丹青此刻脑中浑浑噩噩,灌了铅一样沉重,但他却能清楚的外面发生的一切,他能看到海棠姑娘脸上的担忧之色,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身体,他看见自己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仿佛生了一场大病,昏睡了过去。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不寒而颤,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死了,若不然如何能看到自己?
传闻之中人死之后,魂魄离体,能看到寻常看不到的东西。
自己这是已经死了吗?
他忽然有些慌乱,想要垂死挣扎,就在这个时候,周围传来一阵可怖的拉扯之力,仿佛要将他拉出这具肉身,这种感觉非常强烈,他想留在自己身体之内,但是,他发现根本动不了,神魂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四肢僵硬,就连神智都渐渐模糊起来。
就算他再不懂修行之事,也知道此刻危险至极,一旦阴魂脱体而出,迷失在虚空之中,那将是真正的魂飞魄散,因为他不是修行者,神魂一旦离开肉身,只有消散的结果!
海棠姑娘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神色惊变,抱着昏迷的陈丹青,沉声喝道:“听着!心猿不定,意马四驰,坐佛莲心,观自在相!“
四句经文,如雷贯耳,在他神魂上炸响!
那一瞬间,陈丹青陡然转醒。
他记得这四句经文,出自当初海棠姑娘传授给他的佛门圣典,大自在内观法!
这部佛经来历神秘,传闻是数朝之前,一位玄字辈的高僧梦中得佛祖传法,留下此作,又传闻是他不远万里前去西域求取来的真经,当时那位高僧身边有两个徒弟,分别由猿、马所化,生性顽劣,最是难以教化,所谓心猿不定,意马四驰就是指的这两位顽徒,而这部佛经,便是用来降服心猿意马的。
陈丹青霍然惊醒,然后神魂跟着海棠姑娘默念起大自在内观法的经文来。
“心猿不定,意马四驰,坐佛莲心,观自在相”
“正念观知,不近瞋贪,莲花种子,荣悴由人”
随着经文的响起,陈丹青的周身毛孔中,涌现出淡淡的金光,包裹着他的神魂,那一瞬间,仿佛久旱逢甘霖,又好似春雨润物细无声,滋养着他的神魂。
陈丹青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再排斥自己,神魂又重新回到了里面,如掉落海水的人,又重新回到了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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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深思什么,少年只觉得一阵困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乎是神魂归窍的瞬间,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海棠姑娘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然后抱着他走到卧榻边,轻轻放下,替他盖上被子,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好个白狐妖女,竟然胆敢在洛阳城里动用阴神出窍的手段,就不怕惹来那些存在?还有那少年到底有什么奇异之处,值得她如此郑重对待?刚才,那金光一闪而过,那少年身上到底藏着什么宝物?还有那老道士,果然是神符道的游方老道,如今看来,他分明已经到了神通大成的境界,离雷劫怕也只剩咫尺之遥了,有他存在,难免要坏事,好在那白狐妖女已经将他引走了,眼下一个小小蒲阳郡主,还不成气候,待我擒住两人,再好好拷问一番。”
就在游方道人踏空而去的时候,忽然之间,夜色之中,龙津桥畔,突然之间走出来一道身影,身着黑衣,看不清容貌,但行动之间,矫如脱兔,隐藏在黑夜之中,甚至连游方道人都不曾察觉,如此看来,十有**是修为高深之辈。
就在他言语之后,身形一闪,跟着海棠姑娘远远追去。
“翠微楼,这是太上道在洛阳的底盘,太上道脱胎于太上教,与神符道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说不定那老道还有什么后手在,得速战速决。”
乘着夜色,黑衣人潜伏进了酒楼之中,此刻早已打烊,灯火熄灭,不见人影。
黑衣人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盘膝坐下,然后双手掐诀,骤然间一道阴风呼啸而起,一道身影从他头顶飞出,随风而起,往二楼的方向飞去。
阴神出窍!
但不似寻常的神魂出窍,是修炼出了元神阴魂,一念千里,足以驱物伤人!
他目光锁定在陈丹青所在的屋子,几乎是眨眼间,身子陡然一闪而过,化作无数道人影,从四面八方往里面冲去!
就像神魔里所写心猿施展神通,猴头拔毛一吹,化身千万!
每一道身影都施展一门招式,甚至手中还拿着武器。
那等画面简直不可想象。
就当他破门而入的瞬间,海棠姑娘似乎已经提前感觉到了什么,骤然抬头。
“心血来潮,原来你已经修行到这等境界,糟糕,情报有误。”
那人还未动手,见海棠姑娘已经大踏步奔袭而来,顿时心中一惊,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海棠姑娘点了点头,说道:“早就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股杀意,等你多时了。”
夜已入深,雨水淅沥,长长的朱雀街上,忽然间,两道身影疾掠而过。
游方道人眯眼看着远处的女子,忍不住眉头皱起,没想到在这中原腹地,竟然还能遇到妖道中人,而且是这等修炼化形的狐妖,当真有些出乎意料,上古一役后人道繁盛,妖道举族迁至蛮荒,中原之地已经鲜有踪迹,似这样修行有成的白狐妖女,更是罕见,所以他才越发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长靴踩过路面,溅起无数水花,却丝毫没有沾到他身上,一层淡淡的肉眼可见的气罡,笼罩在老道士身上,他抬头看着远处疾掠而过的女子,忽然双手横于身前,十指迅速掐诀,只见天地间,无数雨水骤然停滞,仿佛时间在刹那定格,然后雨水串成一条白线,猛地朝远处射去!
女子眼角余光里,看到身后那疾掠而来的白线,神色微微变化,心中涌出一阵恼怒之意,虎落平阳被犬欺,当真以为她是好欺负的不成?
白狐女子冷哼一声,忽然回首,手臂轻抬,五指微张,然后轻轻收拢,如揽雀在手,然后只见她浑身骤然升起一道玄妙的气机,无数的雨水刹那间往她手中汇聚而去,然后,凝聚成了一道透明的长剑!
嗤的一声轻响,长剑破空而去!
那剑长约三尺,异常轻薄,分明是用雨水凝结而成,偏偏比金石还要刚硬,瞬间划破虚空,带来一阵炸响!
与那白线直直撞击在一起。
针尖对麦芒!
然后是无数的气机在空中炸开,漫天水屑飞洒!
白狐女子眉头缓缓的蹙起。
他没想到这老道如此难缠,更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境界。
方才那揽气入怀,凝雨为线的手法,已经隐隐触摸到了造化的门槛,乍一交手,看似不分胜负,但她明白,眼下的自己,并不是他的对手,这无关修为高低,因为她旧伤未愈,更因为这里是洛阳,天时地利人和,她一无所有。
但她没有选择立刻远去。
而是转过身,看向游方道人,眼中带着冰冷之意,然后整个人便已经化成了一道残影,瞬间奔袭而去。
轰的一声炸响。
她手中忽然多出一把白玉长萧来,末端缠着流苏,骤然划过一道虚影,朝他头顶落下。
老道士站立原地,眼中射出一道精芒,单手掐诀,身后背着剑囊里,骤然飞出三把长剑来。
一一铺排在他身前。
剑身之上,分别写着天、地、人三字!
玉萧横扫而来,卷携无尽的气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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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士临危不乱,单手负后,信步闲庭,双指并拢,朝着虚空点下。
骤然间,人剑嗡鸣一声,化作一道流光飞出,和那玉萧在空中相撞,无数凄厉的剑锋四溅而出,两人的身体之间,出现了两个半圆形的光弧。
光弧之间,有许多繁花一样的光星在涌动,绽放着各自的力量。
这相持只是短短的一瞬。
一瞬之后,白狐女子身形微顿,身子微微前倾,眯起的双眼骤然绽放出一道精芒,身上气息猛地升起,如同潮涨,铺天盖地而起,一道巨大的白狐身影从天而降,恍若泰山,往老道士头顶压去。
老道士身上原本笼罩的一层气罡,霎时间支离破碎,甚至连他握剑的手臂上,衣袖也刹那碎尽,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倒飞出去,双脚交替着踏在石板路上,鞋底都发出了炸裂的声音。
白狐女子神色微松,轻呼了一口气。
这老道士修为深厚固然不弱,但到底年迈老朽,乍一交手之上,还是吃了她一亏。
在不动用神符道的手段之前,眼前的老道士,的确也只是一位普通的修行者。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夜幕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击掌声。
“不错不错,胆敢在洛阳城里动手,你们两个的确够狂妄。”
“按大乾玉律规定,不得在俗世主城中动用修行手段,违者当斩。”
看着远处走来的一位身披坚甲的男子,白狐女子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流淌的更多是一抹冷嘲之意。
而游方道人,此刻也是眉头微微蹙起。
黑暗中,雨幕里,无数的火把霎时间亮了起来,宛如长龙一般,蜿蜒在整个朱雀街上。
无数腰间佩刀的甲士,虎视眈眈的包围过来,将两人困在其中。
有一位身披甲衣的男子,走在最前面,头戴盔甲,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来,看着两人,口气中难掩杀意。
一句等候多时,让那黑衣人心神失守。
便在这刹那间,海棠姑娘已经动了!
面对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少女骤然抡起手臂,便是一拳击来,劲风暴烈之间,一股狂暴炽热的气息冲撞而前,将他怔神之中惊醒!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少女的一拳,怕是足有上千斤的力气,足足可以把一个一两百斤重的人生生击飞,更何况那拳劲之中,带着一股狂暴炽热的气息,还未接触到神魂,便有一股灼烧的感觉,那是她气血太过旺盛,难以抵挡。
原本他施展猴头拔毛的神通,演化出的无数障眼假身,顷刻间被一扫而空,化作白烟散去。
面对这一拳,他避无可避,只能硬抗!
只见他反应亦是极快,刹那间,口中念咒,骤然一道飞剑从远处而来,裹挟着无数气机,斩杀而至!
轰!
黑衣人一剑斩下,感觉仿佛是劈在了一团铸铁上,竟然爆出了剧烈的火花!
以手中宝剑的锋利,竟然连她的肉身都破不开,眼前这少女,肉身是修炼到了何等境界?
不坏之身?
他的心一点点的往下沉。
海棠姑娘一拳轰在那剑尖之上,然后拳头一甩,将那黑衣人狠狠摔了出去,接连撞碎几道门。
“不行,她一身血气太强,寻常阴神根本奈何不了她!”
那神魂被她一拳打实,差点被打散,忍住剧痛,翻滚几下,然后飘回肉身之中。
“走!”
黑衣人也是当机立断,见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立刻转身逃去。
便在这时,一道清冷的身影从远处传来。
“什么时候,刺客门的人也敢在我太上道的底盘耀武扬威了?”
比他声音出现更早的是一抹寒光。
黑衣人逃逸之时,忽然感觉背后传来一阵致命的危机,如芒刺背,让人不禁头皮发麻!
那是一柄墨色的长剑!
根本来不及后首,他已经被那长剑贯体而过,连人一道狠狠的钉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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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蚁,白蔷,把他的身上的东西都搜出来,若是没有死透,再补上两刀紫烟,青霄,给蒲阳郡主点香奉茶,安排上好的住处,若是怠慢了,拿你们是问。”
远处走来一位白衣翩翩的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说话做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身后跟着四个相貌出众的年轻侍女,只见他看都没看那倒地气绝的刺客,而是径直走到海棠姑娘身前,行了一礼,说道:“招待不周,让郡主受惊了。”
此刻,屋子里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战斗,狼藉一片,地面上有斑驳的血迹,房门更是破裂,木屑纷飞。
海棠姑娘看着眼前走来的男子,眉头微微一挑,平静说道:“你是太上道的人?”
那男子微笑点头,说道:“不错,翠微楼是太上道经营的酒楼,我是这里的负责人。”
海棠姑娘闻言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边,名为绿蚁,白蔷的两位侍女,走到刺客身边,前者手法地道的挑去他的手筋脚筋,哪怕他此刻没有死去,也断然再无丝毫作战之力,而后者则是伸手在黑衣人身上搜摸着,从他腰间取出一个腰牌来,怀里还有些许丹药和银两,便也无其他东西了。
搜完这些东西以后,两人又将黑衣人的尸体拖走处理去了。
男子手中捏着那块腰牌,点头说道:“果然是刺客门的人,可惜并不是梅兰竹菊松杏莲七君中的一人,这些人竟然敢在我太上道的底盘为非作歹,他日我必上禀师门,让他刺客门给个说法。”
海棠姑娘并不在意他的话,而是抬头看着远方,轻轻说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那男子摇头说道:“是也不是,不过既然来这里,就是我翠微楼的客人。”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口气平静道:“是太上道的意思,还是洛阳府君的意思?”
男子轻笑说道:“郡主抵达洛阳城的第一刻起,密报已经送到府君手上了,太上道不是谁的太上道,而是大乾的太上道。”
海棠姑娘闻言嘲讽说道:“好一个大乾的太上道,不知让你那些太上教列祖列宗听到此话,该是如何感想。”
男子摇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当今乾帝英明神武,太上道皈依朝廷,也是顺应时势,是大道所归。”
“这么说来,神符道的游方道人,也是你们故意引诱走的?”
男子脸上笑意微微收敛,认真说道:“此事是洛阳府一手经办,并非我等”
海棠姑娘忽然打断他的话,冷笑说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难道昔日鼎盛至极的太上教,也有分崩离析的时候。”
男子摇头说道:“此言差矣,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不过这教中之事,也非是一言两语可以道尽的,蒲阳郡主若有兴趣,待两位侍女摆好茶水,你我之间,不妨促膝长谈。”
海棠姑娘转过头,平静问道:“所以你打算留下我?”
男子轻叹一声,说道:“看破不说破,小郡主也是明白人,难道还看不清这形势吗?如今满城风雨,洛阳府甚至将武安营的兵马都出动了,就算为了截杀那游方老道,至于那妖狐女子,不过意外之喜,小郡主犯不得为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而大打出手,这样不管对蒲家还是对你自己,都不是一件好事,只要小郡主安心的待在客栈里,明日一早,自然有香车宝马护送你一路东去。”
海棠姑娘眉头微微一挑,平静问道:“如果我说不呢?”
大乾玉律规定,修行者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显露手段,违者格杀勿论。
这是一条铁律,因为它是出自乾帝之口,便没有人敢忽视它,大乾是天朝上邦,乾帝作为国之君主,手下曾有三支无敌于天下的军队效忠于他,更不用说明里暗里还有无数的修行者供朝廷驱使,这样的武力面前,哪怕是造化境界的高人,也要避让,肉身臻至巅峰足以以一敌百,神通臻至巅峰足以以一敌千,就算功参造化的高人,能做到以一敌万,但那又如何?只要是人,便终究有身死力竭的时候,除非达到传说中的太上境,可天地之大古往今来,可曾听过有人真正达到这种境界的?所以哪怕是地位超凡如三教圣地,也要远避俗世,不敢撄其锋芒,大乾很少出现侠以武犯禁的事情,是因为军队之下,任你修为多高,都难逃一死。
随着那身披坚甲的男子一声问话,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无数的踏步声从远处而来,无数火把点缀成一条蜿蜒长龙,光芒照亮每一张脸庞。
这片区域里所有的空气都冻凝住,雨水淋落在他们的盔甲之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就连他脚下的大地,都开始不断的颤动,如同畏惧着这股力量。
游方道人眯起眼,双眉上皆是冷意,如同有一层透明的玄冰在闪耀。
一道紫金色的符箓从他袖中飞了出来,如同某种奇特的生灵,又仿佛是一盏明灯,绕着他头顶上空盘旋。
而白狐女子,此刻也是面带嘲色,冷眼看着远处的人。
“难怪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一个小小神符道,若不是乾帝仁善,岂会留你到今日?还不束手就擒,留你全尸!”
“还有你这大胆妖孽,胆敢出现在城中,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走了。”
那披甲男子一字一句说道,身后无数士卒步步紧逼,气势入山压倒。
原本是一道一妖之间的争斗,到最后反却成了别人的瓮中之鳖,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游方道人显得有些孤单的站在这样的风暴人群中间,面对着无数个披甲而来的士卒,他脸上的情绪很复杂,有些愤怒,有些冷漠,但看不到任何的恐惧。
他的手轻轻抬起,身后剑匣里,三把剑并排铺在身前。
手指轻点。
数声清脆的剑吟声传来。
无数剑气猛地升腾起来,交织缠绕!
气机掠过,在水雾和水流之中穿过,折射出更多的光线,更有了种蟒化蛟龙的气势。
他的身子骤然飞掠而起,紧随其后。
许多士卒下意识拔刀,怒喝一声,迅速结阵,然后朝那由无数雨水形成的透明剑气斩去!
但游方道人根本没有对他们出手的打算,而是身形一闪,躲过了众人的包围。
那一瞬间,白狐女子也动了。
她与游方道人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不战而退!
游方道人和那白狐妖女就算再不对路,那也是修行者之间的恩怨,但眼前这群军卒甲士,却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这就有些过了,常言所谓江湖事庙堂事,一事归一事,他们都是修为高深之辈,就算不敌千人军阵,但来去自如,想要困住他们,也并非简单之事,至少眼前,两人各自为路,朝着不同的方向掠去,速度之快,几乎眨眼便冲出了包围。
内城外有条护龙河,宽足数十丈,平日河水平缓,不见动静。
而眼下,却是波澜万分,白狐女子双脚踏入水面,如是白色蛟龙一般,身形掠过,一条条波浪如自然涌起,托住她的身体,往远处飞去。
护龙河两岸,无数的军卒手持火把,结阵而来,想要拦住她的去路。
她面带冷笑,心道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百人结成的军阵自然是厉害,哪怕是她也要避其锋芒,但此刻不是行军打仗,她更不需要孤身深入,只要找到机会,逐个击破,眼下这等危局,便可以轻易化解。
她这样想着,正欲动作。
也只是刹那间,她忽然停下身子,抬头看着远处,只见远处飘荡着艘孤零零的小舟上,凝立着一道身影。
似乎已经等待她多时。
白狐女子眸光泛起,落在那人身上,没有说话。
那是一道俊俏的身影,衣锦华贵,腰缠佩玉,神容恬静,看见白狐女子顿下身影,拱了拱手,嘴唇微动说道:“红妆姑娘。”
可不正是早前在龙津桥上,与海棠姑娘分道扬镳的那位庞家凤雏?!
听到他这句话,白狐女子眉头一挑,微嘲说道:“你也是来杀我的?”
庞凤雏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来救你的。”
白狐女子大笑一声,然后收敛了笑意,没有说话。
庞凤雏接着说:“洛阳城是仅次于乾京城的大都,十三朝古都的底蕴并不是一纸空谈,红妆姑娘早已修成了六尾灵狐的境界,于这世间难逢对手,但还是远远不够,当初太上教的凌霄尊主何等修为,贵为十六殿之首,掌控风雷之术,却还是被人诛灭于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往前两百丈外的河底,便埋着千斤药石,还有一头已成气候的恶蛟在等着你,只要拖住你片刻,等到城里坐镇的那几位大真人赶来,就算姑娘修为再深,又敢说能全身而退?“
“但是我却能帮你。”
白狐女子刻薄的讥讽道:“帮我?以你儒将李轩衣关门弟子的身份?”
“终究道不同。”
庞凤雏看着她,摇了摇头,眼中带着淡淡的哀色,轻声说道:“师尊这些年对我悉心栽培,为我遮风挡雨,我心中亦是有愧,但终究难改心意,修为便是为了安身立命,家事国事天下事,对我来说,都只是眼前事,从朝廷对庞家下手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了,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但也不想就这么认命,命是弱者借口,运是强者谦辞,你我修行,便是为了不安天命。”
在很多人眼中,似庞凤雏这样的出身,又有李轩衣这样的名师,注定要名动天下,事实上也是如此,连他自己都清楚,只要再给他二十年时间,未必不能达到李轩衣那样的成就。
他不想连累任何人,所以当着海棠姑娘的面,将那信物毁去,他不愿意就此认命,所以离开师门,独自寻求复仇的机会。
能够舍弃光明前途,走上这条坎坷道路,说来容易,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可惜时不待我。”
白狐女子看着他,缓缓说道:“你应该明白,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会有怎样的下场。”
庞凤雏洒然一笑,说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该担心如何收尾的是他们。”
听着庞凤雏的话语,白狐女子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不待她回答,护龙河畔骤然响起无数道弓弩的声音,划破天空,密密麻麻扫射而来。
庞凤雏霍然抬头看去,双眼眯起,骤然出手。
在他身前的河面上,猛地掀起一道高高的水幕来。
半湖水起,被一道如山般恐怖的气机所牵引,在他面前形成了一道屏障!
河畔无数的弩箭飞来的刹那,卷携起无比凌厉的气息,分明是不留活口,要将远处的两人彻底诛杀!
看着眼前那滔天而起的水幕,白狐女子眼中露出一抹惊艳的神色,看着庞凤雏的背影,轻声赞叹道:“难怪京中有人说生儿当如庞凤雏。”
无数的弩箭撞击在水幕上,水面之上,狂风呼啸,庞凤雏眼中忽然出现一抹狂热的光彩。
白狐女子轻咦了一声。
下一刻,一道更为磅礴的气机从他身上乍然升起!
护龙河水开始沸腾,无数的气泡从河底泛起,隐隐有鲤鱼跃过水面。
他骤然一声长啸,猛地踏地而起,一道巨大的身影跃然虚空中,双臂张开如揽天地,整床河水顷刻间脱离河道,腾空而起!
这太可怖,这太壮观,让人从神魂深处感到畏惧,哪怕是武安营里出身的士卒们,无论多么临危不乱,此刻也觉得浑身颤栗,难以克制。
翻江倒海,何以至此?!
庞凤雏深吸一口气,再次厉啸了一声。
一口鲜红的鲜血顺着他嘴角滴落,在接下来一瞬间,万千河水顷刻间汇聚成一道水龙,咆哮着往远处飞去!
河底无数的鱼虾掉落在淤泥之上,犹在挣扎,更远处那条来势汹汹的恶蛟,更是胆颤的匍匐在地上,不敢动弹。
轰的一声!
远处无数的士卒被那水龙横扫而飞,身上的盔甲散落一地。
元神归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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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凤雏痛苦的咳嗽两声,微黯的眼神看了身后的白狐女子一眼,说道:“,这是我的诚意,所以跟我走吧。”
话音刚落,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没过多久。
远处,几道身影从城中飞来,气势无比凌厉,竟是眨眼便来到了两人消失的地方。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沉声道:“追!”
“如果我说不呢?”
海棠姑娘眉头一挑,淡淡问道。
就在她已经做好动手准备的时候,翠微楼的年轻东家却微笑退后一步,轻声说道:“当然,姑娘如果不愿意,大可自行离去,只是此去齐鲁,山高水远,万事皆要当心。”
海棠姑娘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劳你费心。”
说完,转身往屋子走去。
客房里,陈丹青已经醒来,只是浑身上下传来一阵虚弱感,感觉难以使上力气,隐约听到门外有打斗的声音,心中担忧,想要过去看看,后来又模糊听到几人的对话声,再后来便是海棠姑娘走来的脚步声。
“感觉如何,还有什么问题吗?”
海棠姑娘仿佛知道他已经醒来,平静问道。
“没有问题,只是有些使不上力。”陈丹青从床榻边走了过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没问题就收拾好东西,咱们现在就出发。”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
陈丹青欲言又止,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海棠姑娘也不再看陈丹青,转身离开。
翠微楼三层的阁楼里,周围一片古色古香的装饰,方才那白衣翩翩的美公子正坐在一张精致茶几旁,身前有几位妙龄女子在俯身沏茶,茶几的另一边,还有一位身穿青皂官袍的中年人,盘坐蒲团之上,端着茶盅,轻轻啜了一口,眯眼回味良久。
中年官员放下茶盅,轻声说道:“到底是齐鲁蒲家的人,又是皇上御赐的蒲阳郡主,留她在这里,的确多有不便,更何况如今城中局势复杂,府君在谋划一步很大的棋,容不得有半点变数,倒是辛苦少东家了,来做这个恶人。”
白衣翩翩的美男子摇了摇头,说道:“无妨,府君待我不薄,翠微楼这些年也承蒙洛阳府的关照,做人当讲知恩图报。”
中年官员点头说道:“话虽如此,但总不能亏待了你,府君说过,只要在大乾玉律允许的范围内,太上道在洛阳城的活动不受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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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男子闻言脸色露出一抹惊讶之色,然后拱手说道:“替我多谢府君。”
中年官员说道:“那是自然的。”
“我看那蒲阳郡主修为高深,又与那游方道人似有瓜葛,会不会横生变故?”
“无妨,早已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那边该是已经收尾了。”
“大人好算计,佩服佩服。”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多谢少东家好茶款待。”
中年官员将盅里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拱手说道,然后转身朝着门外走去,眨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翠微楼少东家抬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笑容渐渐敛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月上中天。
海棠姑娘并没有选择出城,而是顺着笔直的街道,朝着洛阳城的最中央的位置前行。
朱雀街的最中央,便是府衙所在。
哪怕是夜半人静的时候,府衙之中依旧盏着高灯,门外有一队衙役在来回巡走,见两人远远而来,便挡在了他们面前。
“齐鲁蒲家,求见府君大人。”
海棠姑娘面色平静,从腰间那处一枚腰牌,递了过去。
此刻已经是深夜,求见府君大人是一件很不合规矩的事情,然而当那领队的衙役,看清那块腰牌之后,脸色骤然一变,躬身行礼说道:“郡主稍等,我去通报。”
说完,快步往衙门里走去。
当今大乾已经没了世袭罔替的传统,只有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功劳才有机会封侯封爵,而似海棠姑娘这样还未出生,便被赐予郡主封号的,可谓绝无仅有,更何况齐鲁蒲家,那可是与孔家相提并论的儒门世家,在朝中的影响力绝非寻常,哪怕是尊贵如洛阳府君,也不可等闲视之。
陈丹青看着众人对少女如此重视的样子,心中不由一阵感慨。
那衙役并没有让她等太久,只是片刻的时间,便又回来了,对着海棠姑娘拱手,道:“大人已准,随我来。”
如此夜深,府衙内依旧灯火如昼。
府君没有在日常处理事务的大厅里,而是站在了庭院之中。
那是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两鬓却早已斑白,身穿紫色官袍,负手站立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陈丹青在看他的第一眼的时候,觉得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普通人,论官威论气度,远不及小小饶城的知府,但也正因为这样,才让人觉得有所不同。
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海棠姑娘停下脚步,执礼说道:“小棠见过孔伯伯。”
洛阳府君姓孔,齐鲁孔家的孔。
孔府君转身看了海棠姑娘一眼,眼神和蔼,轻笑着说道:“许久不见,小棠都长这么大了。”
海棠姑娘轻声说道:“孔伯伯还是没变。”
孔府君摇头笑道:“老了,再过几年,或许就要告老还乡了。”
说完,朝陈丹青看了一眼,轻声问道:“这位小友看着眼生?”
海棠姑娘安静的回道:“他是我在蜀中的朋友,此次随我入齐,非是世家子弟,孔伯伯自然是不认识的。”
孔府君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然后笑着问道:“这么晚来找你孔伯伯,所为何事?”
“神符道游方道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海棠姑娘开门见山说道:“希望孔伯伯能留他一条生路。”
孔府君闻言微微蹙眉,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认识的小棠,不会轻易对人提要求,所以一旦你提出要求,孔伯伯我就要认真的去对待。”
“只是这世间就是这样,有些人天生适合卖命,哪怕他已经是神通巅峰的大高人了。”
“如果你再早些过来,或许还来得及,可惜如今府上的高手已经去了,只怕来不及收回成命了。”
海棠姑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说了声打扰了,就要转身告辞。
便在这时,府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策马奔驰而来,火速来到府君面前,跪地禀报道:“报!庞家凤雏出手,大伤武安营军卒,将那老道救走了!”
孔府君闻言微微一愣,然后转身看着海棠姑娘,轻声说道:“看来还来得及。”
武安营乃洛阳城最精锐的军队,是西凉神武营退役归来的士卒组编的一支联防队,虽然不似后者那样战无不胜,但对付起一般的修行者,却也是手到擒拿,何曾遭遇过眼下这般挫折,滔天水龙冲撞之下,溃不成军。
庞凤雏脸色微白,却是不再看那些士卒,而是转身看了一眼白狐女子,说道:“跟我走。”
话音刚落,身形闪过,竟是直直往河道深处的地方走去。
所行之处,河水逼退,露出河底的嶙峋瘦石来。
这种境界难以描述,却是实实在在的震撼人心,他本是神武营出身,是白衣儒将李轩衣的关门弟子,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眼前这些军卒的长官,是神武营未来的接班人,但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缘故,让他们成为了对立的人,可想而知,今日之后,无论是神武营还是庞家,都会和他划清界线,朝廷甚至会对他颁发追杀令,因为私通妖族是灭九族的死罪!
庞凤雏边走边说道:“这条路我已经走过数次,就目前来说,它是唯一的出路了。”
白狐女子眯眼看着远处凭空出现的石道,说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庞凤雏摇头说道:“没有为什么,洛阳城贵为十三朝古都,各代君主必然会留下诸多后手,这处密道藏在护龙河下,我也是从一处古籍上看来的,这世上或许没有旁人再知晓了。”
“原来你方才以阴魂驱物的手段,搬走那一湖河水,并非是意气之争。”白狐女子若有所思道。
庞凤雏闻言苦笑,忽然咳嗽两声,摇头说道:“若非如此,怎么能自信从固若金汤的洛阳城里走出来?”
白狐女子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问道:“方才那老道士,是昔日神符道的高人,你为何不押宝在他身上?”
庞凤雏身子微微一顿,然后头也不回说道:“太上教覆灭已久,昔日教内无数宝藏典籍,皆被收录在皇宫之中,神符道气数已尽,造化道也难成气候,更何况他还有底牌未出,也根本无需我出手相救。”
白狐女子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庞凤雏抬手推开那扇陈旧的石门,顿时一股腐朽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两人没有犹豫,眨眼便消失在石门之中。
游方道人和白狐女子分路而行,比起后者来,老道士身形更显飘逸潇洒几分,大袖扶摇,脚踩虚空,身子疾掠而过。
洛阳城很大,大到哪怕是他这样飞檐走壁的修行者,也难短时间里走出去。
更何况,重要的关口,已经有重兵把守,此刻过去,无异是自投罗网。
寻常军卒如何跟得上他的脚步,不过是眨眼的瞬间,他便来到了一处没人的巷落,他脚下的等云靴轻踩着地面的积水,慢慢的往前走去,抬头看着天空淅沥的夜雨,也会觉得有一丝落寞。
很快,他便收回了思绪,往翠微楼的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这是一股只有修行者才能感觉到的气息,牵扯着天地间隐晦的气机,牵扯着无数飘零的雨丝,渐渐的,远处的雨幕之中,水雾浩渺里,模糊的出现一道身影。
看着那道缓缓出现的身影,游方道人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漫天风雨之中,缓缓飘来一把油纸伞。
这把伞很大,伞下站着一道清癯的身影。
看着远处的游方道人,伞下那人缓缓开口,说道:“别来无恙,云师。”
游方道人沉默的看着伞下的人,片刻之后,轻声说道:“原来你还没死。”
那人闻言感慨说道:“是啊,我还没死,到如今,反而成了别人门下的一条走狗。”
说完,冷笑一声,说道:“如此这般,可都是拜你所赐啊。”
他撑着油纸伞,一步一步的朝游方道人走去,长长巷道之中,两人之间,自成世界。
迎面涌来的所有风雨瞬间畏惧般朝着他两侧分开。
他的身影在淅沥的风雨里骤然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独臂的中年人,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只空荡的衣袖,无力的垂落。
“没想到吧,我们还有见面的一日,昔日你废我一臂,将我清理门户逐出师门的时候,大概更没想到,我还能活着下来。”
“没了右臂,不用说画符炼道,我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成了问题,你知道这些年,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吗?”
“你知道我这些年忍辱负重,在洛阳府中,又是如何遭人唾弃白眼的?”
“你不知道,因为在你看来,我死有余辜。”
“你大概更不知道,从你来到洛阳城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发现了你。”
“是啊,我的一身修为都是拜你所赐,所以对你的气息,是如此的熟悉,你能瞒得过所有人,却始终瞒不过我。”
“所以,我找到了这里。”
他边走边说,语气越来越缓慢,仿佛在叙述一些极为平常的事情。
独臂中年人忽然停下脚步,与他相隔数十丈,收起油纸伞,说道:“这一刻,我等待太久了。”
在他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他身前许多飘零的雨水骤然被他体内涌出的无数股气机牵引,在风雨里凝成无数根丝线。
他缓缓抬起了手臂,油伞对着游方道人,骤然间,脸色变得狰狞,问道:“所以,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霍然出手,狂笑声中,从伞柄中抽出了一柄墨色长剑。
然后他疯狂的暴喝,墨色长剑如山般往前挤压过去。
面对这柄以惊人速度破空斩下的凛然剑气,老道士依旧站立不动。
然而无数股磅礴而惊人的气机从他的体内缓释出来,他身周地面所有的风雨畏惧般往外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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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方道人霍然睁开双眼,也就在此时,那些萦绕在他身边的无数气机开始疯狂运转。
那些原本丝丝缕缕的雨水,随着天地气机的沁入而变得无比凝实,无数的雨水开始汇聚过来,在他的身体周围组成了数道薄如蝉翼的透明雨幕。
每一道雨幕,就像是一道符箓!
无数的雨水而成的透明符箓,萦绕在他身旁!
从空中斩落的剑气与符箓相撞。
明明都非金铁,然而却是迸发出一声金铁震鸣般的巨响。
如数十人才能合力敲响的黄钟大吕。
天地震荡!
天地,仿佛在那一刻定格,无数的雨水停滞在半空。
万分之一个刹那,却仿佛经历了永恒。
雨停剑气消。
那一刹那,天地间的雨水骤然停滞,剑气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游方道人的眉头微微皱起。
下一刻,无数的雨水如同瀑布倾泻而下!
面对这坠落的万千雨滴,两人谁也没有先动,肉眼可见的磅礴气机从两人之间爆发出来,在空中形成两道巨大屏障,相互抵消,相互对抗!
独臂中年人冷漠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微嘲的神色。
因为他看出来了,眼前这座一直以来无法逾越的高山,终究还是老了,除非符箓一道上的成就,他的修为已经江河日下,不复当年的无敌姿态。
“老而不死是为贼,你活得太久了,久到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应该死了。”
“所以你真的应该去死了。”
他平静说着,生死之事在他口中,仿佛一句无关紧要叙述。
手中的墨色长剑渐渐颤抖,发出一阵嗡鸣声,一股强大而精纯的可怖气机,渐渐从他身上升腾起来。
老道士眉头深深皱起,然后露出惊诧的神色,然后轻轻闭上了眼,浑身气机层层累积,愈发磅礴。
便在此时,身后的剑匣忽然打开,三柄古剑依次并排在空中。
独臂中年人目光落在那三柄古剑上,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说道:“三才剑。”
此刻,在不远处的阴影中,海棠姑娘手里撑起一柄油纸伞缓缓走来,她的身旁,并肩而行的少年自然是陈丹青。
“这是昔日太上教的绝世神兵,兵甲谱上排行第七的三才剑。”
海棠姑娘的目光透过重重的风雨,看着老道士神态自若的祭出剑匣,轻声说道。
陈丹青不明就里,只见那三把剑无人操纵,竟然能自行飞在空中,觉得无比神奇。
“三才剑分为天才、地才、人才,与道门某些经义有相通之处,其实太上教最初便是脱胎于道门,只是一扫道门清静无为的作风,更是讲究意气之争,所以才有后来太上教左右超纲的作为,传说中三才剑毁于当初的倾世一战中,却没想到落到了他手中。”
海棠姑娘娓娓道来,这些陈年旧月的隐秘往事,对她这样的出身来说,并不陌生。
“那人是谁?”
陈丹青看着远处独臂中年人,忽然问道。
海棠姑娘眉头微微蹙起,想了想,说道:“若是没猜错的话,你或许还要叫他一声师兄。”
陈丹青闻言一愣,如何也没想到,那人竟然也是出身神符道?
那眼前又是什么情况?
师徒相杀?
海棠姑娘轻声说道:“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其实三教圣地,上古宗门,世家大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陈丹青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昔日太上教盛极而衰,倾世一战后,分为太上、造化、神符三道,诸多密藏典籍也被瓜分殆尽,甲子以来,朝廷极力封锁一切关于太上教的消息,以至于年轻一辈的江湖人士,或许连什么是太上教都不知道,但那时候,却知道一个叫神符道的宗门里,走出一位天自卓绝的年轻人,名为柯鸣,便是你这位大师兄。”
“柯鸣,人如其名,一鸣惊人,昔日评点江湖年轻一辈前三甲,你这位师兄便稳占一席,只可惜未成大器便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传说中他这右臂便是被游方道人给斩下的,至于所谓何事,便不得而知了。”
陈丹青微微怔神,刚要说话,目光却又被那边吸引过去了。
游方道人伸手轻点虚空,天才、地才二剑骤然飞出。
无穷无尽般的耀眼剑光,刹那间照亮整片天地,一闪而过。
几乎在他出手的刹那,名为柯鸣的独臂男子没有任何的犹豫,左拳往前轰出。
狂暴的拳罡卷携无尽气机,猛地轰击在剑气之上。
天地之间再次响起一声沉闷的爆响。
如同闷雷。
随着这一拳的轰出,他脚底的石道都完全炸开,石屑纷飞!
独臂男子一声闷哼,往后退出一步。
脚下霍然多出一道深坑!
游方道人整个衣袍霎时间剧烈鼓动,脸色转白,胡须轻轻颤抖。
“还有一剑呢?”
独臂男子咧嘴笑了笑,鲜血沿着唇角滑落,狰狞问道。
游方道人闭眼再睁眼,点头说道:“如你所愿。”
人剑飞出。
咔嚓一声。
他手中的墨色长剑顿时折断,人随断剑一起往后倒飞而去。
血水参杂着雨水淋落一地,猩红刺鼻。
游方道人站在原地,身上的气机开始缓缓收敛,刹那之后,仿佛一个寻常的老人,脸上无喜无悲,背影却看上去无比落寞,蹒跚着步子,转身径直离开。
“活不了的。”
海棠姑娘深吸了一口气,眯眼说道。
“世人都低估了他,原来除了神符上的造化,他的修为,竟然也臻至如此地步了。”
“可惜了,岁月不饶人。”
倾盆大雨倾泻而下,老人身上没有撑起任何气罡,任由那雨水淋湿衣衫。
他看到了远处走来的陈丹青二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陈丹青感觉他的一丝落寞。
是时隔多年后的惋惜与伤痛吗?
陈丹青走了过去,替他撑起一把油伞,遮住风雨。
看着少年眼中掩藏不住的担忧之色,老道士轻轻咳嗽了一下,摇了摇头,宽慰道:“没事的。”
陈丹青欲言又止。
海棠姑娘看着老道士那负在身后,微微颤抖的双手,沉默片刻,说道:“过去就过去了,至少眼下,神符道还算后继有人。”
“是啊,当年我给了他一切,后来又亲手收回了一切,他心中记恨我也是应该的。”
“死了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可是他本该好好活着的,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他。”
“无论如何,朝廷的这一记后手,的确蛇打七寸,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
“人心都是肉长的,前辈高人说过,剑术再强,也强不过心术,所以我辈修士,才要远离庙堂纷争,寻一片清静之地,是趋福,更是避祸。”
陈丹青听着两人的对话,觉得有些深奥,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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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然已经展现了自己的拳头,朝廷便不会坐视不管的。”
海棠姑娘看着他,认真说道。
游方道人笑着摇头说道:“无妨,老道已经活得太久了,这世间风景万万千,哪有前人独占江湖鳌头,不肯撒手而去的道理?”
说完,看了身边的年轻男子一眼,眼中带笑,感慨说道:“说到底,这座江湖,到底还是你们的。”
月上中天时,洛阳府中灯火阑珊。
孔府君身穿青紫官袍站立院落之中,听着下属汇报远处传来的消息,负手而立,脸上无喜无悲。
没过多久,又吩咐下人拿来笔墨纸砚,他新手提笔,在书信上写着:“神符出,狐妖现,凤雏叛。”
写完之后,用信封装好,令下人快马加鞭往某处地方送去。
这一夜,注定诸般不平静,看似突如其来的变化,却始终在他的意料和掌控之中。
包括武安营的提前调遣,包括护龙河下的那条密道的泄露。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即便那些棋盘里的棋子都还活着,即便他们看上去已经跳出棋盘外,但只要不出意外,一切都会朝着他所设想好的方向发展。
一个蒲家未成气候的郡主,改变不了什么局势,便是长公主亲至,也无法左右他的决断,或者说是孔家的决断,同为齐鲁儒门世家,孔家有着比蒲家更为深厚的底蕴,孔家门生遍天下,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当朝之中,可知又多少人官员出自孔家门下?科考祭祀之前,都要祭拜孔圣,这是传统,是规矩,儒家诸般规矩,都是出自他孔家,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当今大乾朝廷中,十有**的官员都是出在孔家门下,若是孔家有谋反之心,振臂一呼,顷刻间改朝换代未必没有可能,话虽如此,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大乾王朝文武兼治,文臣权力虽大,却也做不到颠覆社稷超纲的地步,说到底,改朝换代这种事,从来都是武将出手,帝王讲究权衡之术,想要压制武将的发展,就需要孔家这样的势力出手,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帮文臣与帝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所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便是这个道理,这也是为何孔家历来屡遭攻讦,千年以来,却依旧辉煌鼎盛的原因。
孔府君出自齐鲁孔家,若非如此底蕴,断然也做不到不惑之年,便已经坐上洛阳府君这样的位置,可想而知,这背后必然有孔家的影响在,当然,更多是他自身才识的出众。
写完书信,孔府君负手看了眼天色,然后摇了摇头,往屋子里走去。
四更天,万籁俱寂。
同一时间,一对年轻男女从洛阳城外某处荒僻的山洞中走了出来。
可以用男俊女俏来形容的两人,也在抬头看着天色,然后彼此看了一眼,盘膝对坐在地上,闭目调息。
两人是庞凤雏和白狐女子,方才穿过古老而幽邃的地道,终于脱离险境,来到了洛阳城外。
结局看似完美,这中间的艰难却不为人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皆是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身穿浅色长裙的白狐女子轻声开口道:“所谓的退路,不过只是别人留下的陷阱,若非机缘巧合逃了出来,你我此刻,怕是已经葬身那处密道中了。”
庞凤雏闻言摇头,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或许并非机缘巧合,或许是旁人故意留下的一丝生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都还活着,活着便有希望。”
“你我身中奇毒,短时间内虽可以压制,不至于伤了性命,但终究有所不便,而且这里是中原。”
庞凤雏点了点头,眼中却是闪过一缕光芒,认真说道:“正是因为这里是中原,所以你我才更有机会。”
白狐女子目光微沉,淡淡问道:“可我为何要信你?”
庞凤雏站起身来,看着远方灯火阑珊的洛阳城,说道:“妖族修行,要历经雷劫,可谓九死一生,你虽以白狐之体修至人身,但终究难敌天劫,而我知道有一件宝物关键时候可以护你周全,前些日子此物出世时,在京中闹得风风雨雨,你们妖族亦有大人物前去争夺,可惜最后铩羽而归,而那件宝物,恰巧落在我手中。”
“什么?!”白狐女子霍然站起身来,目光紧紧盯着她。
对于任何妖修来说,这样的宝物皆是无价之宝,可遇而不可求。
“不错,你应该猜到了。”
话音刚落,庞凤雏伸手扔来一件东西,还未到她身前,便感觉一道玄妙的气息从上面传来。
白狐女子伸手握住,只见一个晶莹剔透的核舟,出现在她手中。
那核舟不过拇指大长约八分,上面雕刻成了一艘小船,中间高敞的乃船舱,箬竹做成的乃船篷,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关上窗户,有一副对联,右刻“山高月水落石出”八字,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八字,用石青涂在凹处。
就这么拇指大小的东西,却雕琢得如此精细,可谓鬼斧神工!
核舟表面流光溢彩,甚是好看,白狐女子手握核舟,一时有些发呆。
半晌之后,白狐女子收起核舟,深深的看了一眼庞凤雏,认真说道:“让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物,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在你手中,不过你放心,既然你拿出了诚意,我也不会吝啬出手,我白狐一族远比你们人族更讲信义。”
庞凤雏闻言笑了笑,说道:“好。”
“逼老道出手,引白狐现身,最后再将庞家凤雏逼反,一箭三雕,这洛阳府君好手笔,到底是读书人,最是擅长权谋,操弄人心。”
夜色之中,一驾马车穿行山野之中,朝着远处奔驰而去。
驾车的还是那庄稼汉样的男子,早在老道士出手之前,他便已经找来一架马车,在城外候着了,等到陈丹青几人到来,便快马加鞭离开了这等是非之地。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读书人,一定要敬而远之。”
车厢里,三人盘膝对坐,老道士睁开眼睛,看着远处的陈丹青,轻声说道。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等到离开了洛阳城,坐在这马车之中,细细想来,才发现很多有蹊跷的地方,无论是白狐妖女还是游方道人的踪迹,仿佛早已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陈丹青不明就里,却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海棠姑娘平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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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士眯眼说道:“棋力不胜者,反要被棋局所误,这之间的博弈,又岂是三两胜负手能够决定的。”
海棠姑娘眉头微微蹙起,她虽然出身世家,但最不喜欢的便是权贵之间的博弈,机关算尽,反倒不如修行者之间的恩怨来得干脆。
她抬头看了眼陈丹青,说道:“这就是庙堂,若是你以后要入朝为官,迟早要面对这些。”
陈丹青微微一愣,摇了摇头。
此事尚早,现在还不是下言论的时候。
海棠姑娘没有再说什么,闭上眼睛,继续调息修行去了。
半辈子没出饶城的陈丹青,这次总算见识了所谓的庙堂捭阖江湖凶险,也亏得他当初没听信杜老头的话,当真去考那劳什子功名,以他腹中这点微不足道的城府,跑去那等人精扎堆的地方,还不被旁人收拾得连渣都不剩了?远的不说,就游方道人和海棠姑娘所谈的事情,他便如云里雾里,没一句听得明白的,难怪朝中那些个武将都对文臣们忌讳颇深,他们驰骋沙场战无不胜不错,但论计谋论手腕却远不及后者万分之一,自然如避蛇蝎,有多远躲多远。
陈丹青听着耳旁忠告,牢记心头,海棠姑娘平日里寡言少语,偶尔说话,便也是金玉良言,给人醍醐灌顶的感觉,老道士则不同,杜少陵对他有知遇之恩,爱屋及乌,将陈丹青收于门下,自然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照更多一些,这一路之上,将江湖庙堂里的一些妙事娓娓道来,诸如昔日太上教是何等的鼎盛繁华,蜀中天都府那门天都小元神的功法是如何的逆天,再到如今神符道的种种神通,话语之间,多少有些感慨,神符道再没落,好歹也是传承自昔日太上教的道统,在这偌大江湖之上,还是不容小觑的,要知道大乾立国之初,也曾对神符道招安,只是这老道士不曾答应罢了,比起太上教的另一处传承太上道来,却是远远不及,原因是后者早已归顺朝廷,水涨船高之下,远不是神符道或者造化道可以比拟的,当然,相比起神符道的凄惨境地来,造化道的情况倒也还好些,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也备受朝廷打击,这些年隐约传来造化道在江湖中兴风作浪的说法,背地里兴许还有什么动作,便不为人知了,这么说来,也唯独神符道还算安宁,不曾造反甚至连名姓都不曾显露江湖,朝廷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诸如此类,游方道人娓娓道来,倒是让陈丹青增添了不少见识,也是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何等机缘,能拜在老道士门下,要知道偌大神符道,除了外面驾车的那位师兄,便也只剩眼前这位白胡子老道了,所以不出意外,将来神符道的传承,必然会落在他手中,这等机缘,莫说是他,就连海棠姑娘也要忍不住心动,当然,心动归心动,但她当初既然主动拒绝掉这份机缘,自然也是有她的道理的。
天**晓,老道士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身子摇摇晃晃,偏偏不曾摔倒,看得陈丹青心中一阵称奇。
海棠姑娘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解释道:“这是道家的蛰龙睡丹功,和佛门的金身睡罗汉并称两大内丹奇功,是调养内丹、巩固肉身的不二法门。”
果然,老道士虽然已经瞌睡过去,但身子摇晃不断,如风中芦苇,口中呢喃说道:“龙归元海,阳潜于阴。人曰蛰龙,我却蛰心默藏其用,息之深深。白云高卧,世无知音”
“心息相依,神定虚空心息相忘,神气合一恍然而睡,大定前奏”
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佛道两门的睡功,各有春秋,却是殊途同归,日后我再传你佛门睡罗汉。”
说完,她也闭上眼睛去。
果然,当她渐入睡眠之后,浑身毛孔开始缓缓舒张,如同呼吸一般,看得陈丹青暗暗称奇,心道难怪那些贵胄子弟,年纪轻轻,却能够修行到如此境地,原来他们是连睡觉的时候,都在修行,这等手法,匪夷所思,当真闻所未闻。
陈丹青也想睡去,只是一时经历了这么多,心思难定,辗转难眠,便起身走到车外,坐到那位庄稼汉似的师兄身边。
马夫头也不回,笑道:“公子怎么不去睡会儿。”
陈丹青摇头说道:“睡不着。”
说完,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叫我青哥儿就好,小地方出生,这公子来公子去的,听着别扭。”
马夫笑着说道:“也好,当年我似青哥儿这般大被老爷带着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是激动地晚上睡不着觉。”
陈丹青闻言一愣,大概是没想到,眼前这样成熟稳重的男子,昔日也曾有这样的经历。
马夫笑着说道:“我叫燕南飞。”
陈丹青拱手说道:“燕师兄。”
马夫摇头笑着说道:“师兄不敢当,老爷将我收下门下,传我功法,恩同再造,这服侍起居本就是分内之事,论起坐下弟子,老爷门下,只有你和昔日那柯鸣二人罢了。”
“柯鸣?”
“便是早前在洛阳城里,被老爷一剑斩去的那人。”马夫眯眼看着远处,轻声说道。
陈丹青闻言一愣,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夫摇了摇头,轻笑说道:“个中事由,老爷以后会跟你说的,我就不多嘴了。”
陈丹青点了点头,下意识问道:“我们在城中犯了事,官府会追过来了吗?”
马夫笑着说道:“偌大洛阳城,每日被抛到护城河里的尸体不计其数,若是都寻个是非明了,岂不要累死那当官的?出了洛阳城,便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至于咱们的行程,老爷早有安排,此去齐鲁之前,还有一处地方要去。”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什么地方?”
马夫闻言笑着摇头,说道:“去了便知。”
他不说,陈丹青也不再多问,只是抬头看着远处夜色渐晓的天空,怔怔出神。
说到底,他还没走出往日的身份。
神符道传人?
陈丹青觉得自己除了一手书法出众,便再无长处,或许他始终还觉得自己是那个饶城里市井少年。
这几日的经历,让他觉得有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他想跑去杜老头坟前问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醉死在女子肚皮上的老头,如何会是连神符道掌教都敬仰的前辈?
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
陈丹青摇了摇头,收回思绪,跟燕师兄打了声招呼,转身往车厢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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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来之则安之。
这是小人物的处世之道。
这一年春暖花开,陈丹青走出洛阳,向着注定波澜壮阔的江湖迈出了第一步。
过了洛阳,便是一望无垠的荒野之地,草木丛生,几人也不急着赶路,只等到了下一处驿站,便停下车来吃饭歇息,等养足了精神,隔日才出发。
游方道人既然将陈丹青收入门下,这一路之上便也开始传授他真正的修行法门,说来也奇怪,神符道的传承里,打基础的第一步竟然是从练习书法开始,陈丹青在想,这或许也是老道士收他为徒的原因之一,因为陈丹青有书法的基础在,所以入门所花的功夫倒也比旁人少了不少,老道士还送了他一支笔,笔杆是以璞玉雕刻而成,精致大方,上面刻着临川羽仙四个大字,以海棠姑娘的话来说,这支临川羽仙笔在儒门之中,也是颇有名气,是多少人求之不得宝物,没想到老道士就这么赠给了他,陈丹青有些受宠若惊,但也没有推辞什么,这年头,寻常读书人大多以猪鬃为笔,真正的富贵人家,以狼毫兔毛为笔,而昔日他练字之时,只是用筷子沾水写在墙上,甚至连一直正经的毛笔都没有,眼下这只传说中以孔雀毛炼制而成的毛笔,对他来说,的的确确算得上是无价之宝了。
车厢里,陈丹青尚还沉浸其中,海棠姑娘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挑起窗帘,只见远处有道花斑的影子一闪而过,瞬间来到了车厢之中,再一看,可不正是当初从古船里逃出来的那只花狸,这一路来它神出鬼没的,向来不知踪影,眼下几人要离开洛阳了,它便又回到了车里。
似乎对陈丹青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名为胭脂的花狸只是看了少年一眼,便轻悄着步子来到海棠姑娘身边,在她裙裳旁轻轻蹭了蹭。
海棠姑娘轻轻捧起明显胖了好几斤的花狸,摸了摸它的脑袋,说道:“你倒是无忧无虑的,转眼回来又胖了一圈。”
躺在她怀中的舒服惬意的胭脂蜷缩起来,昏昏欲睡。
海棠姑娘拍了一下它的脑袋,心道:“整日里招摇过市,就不怕被人认出你的身份来,到时候那些个不出世的老怪都找上门来,看你还怎么安心的吃睡。”
胭脂却是眯着眼,找到一个温暖的怀抱,趴着安静的睡了过去。
海棠姑娘看着窗外,怔怔出神。
不远处,游方道人看了胭脂一眼,眼中若有所思,然后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而是看了陈丹青一眼,说道:“今日开始,便从这篇阴符经抄起,每日抄誊十遍,不抄完不许吃饭。”
陈丹青脸色微白,看着眼前厚厚一叠经文,凄凄惨惨道:“能不能少抄几遍?”
游方道人故作思索片刻,看着陈丹青,摇了摇头,说道:“昔日我入门时,足足抄了数百遍。你这算是轻的了。”
陈丹青苦笑一声,既然是师门传统,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了,抄就抄吧。
游方道人眯眼笑着说道:“抄书既是通明经义,道藏乃道门正统之说,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再者,更是让你熟悉临川羽仙笔的妙用,日后体内修炼出真气来,也不至于无从下手。”
炼精化气。
陈丹青听海棠姑娘说过,这是肉身境的第五重,功夫练到内脏的体现,若是修炼出一身真气来,调动四经八脉,力大无穷,甚至能腹化霜雪为刀剑,种种手段,堪称神异。
陈丹青点了点头,耐下心来,开始抄誊经文。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咦,这句话有些熟悉,太上章里似曾出现过,只是后者更为精简罢了。”
“我记得云师剑匣里那三把剑,好像就叫三才剑,天地人,难怪难怪,如此正合眼前的经义。”
陈丹青入定之后,手握羽仙笔,开始誊写,不得不说,这临川羽仙笔的确神异,每一笔落下,都会氤氲出淡淡文气来,从陈丹青头顶升起,渐渐凝为实质,只是寻常人难以看见,都说那些大儒之辈,头顶文气郁郁葱葱,如同狼烟,可以直达云霄,如此说来,若他坚持用羽仙笔练习下去,迟早有一日,他可以凝聚出无比庞大的文气来,这是何等惊人的事情,读书人文气和佛门弟子凝聚香火愿力是一个道理,可遇不可求,或许只有等他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以后,才会明白游方道人送给他的是何等造化,也难怪当知道是临川羽仙笔的时候,海棠姑娘眼神怪异,欲言又止。
当然,她并没有真正说出这支笔的来历,怕吓到陈丹青,若是心中有负担,念头不通达,修行之上就难以进步,这也是为何游方道人一脸平静的原因,说到底,都是对晚辈的关怀。
陈丹青自然不知道这些,他的整个心思,都沉浸在经文之中,阴符经又名皇帝内经,是上古之时便能已经流传下来的绝世经文,被历代道门高人认为非深于道者不能作,前朝历经劫难,险些断了传承,而今由道门几位前辈补齐缺失,更留有不下百篇注解,是道门之中最广为人知的经文,不止是陈丹青,寻常道门子弟,也是以它为基础之学。
通读阴符经下来,陈丹青发现这其中诸多经义,似乎都和太上章有共同之处,但又有所不同,后者更为简练,如是总纲,通读太上章的时候,许多不能理解的经义,都有能在道藏中找到解释,相反的,太上章里许多经义,却是道藏中所不能找到的。
陈丹青隐隐觉得,如今的道藏,就是后人对太上章的理解和总结,有所偏驳,有所缺陷,却也有很多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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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我要刻意隐瞒,只是这太上章来历神秘,海棠姑娘千叮呤万嘱咐,不可告诉旁人听。”
“罢了,云师不是外人,日后能自由操纵它的时候,再告诉他听也不迟。”
陈丹青收回心思,继续往下读去。
车厢中,陈丹青盘膝而坐,静静参悟着太上章里的经文,与那道藏上的一一印证,往日诸多疑惑之处霍然明朗,手中临川羽仙笔一字一句抄誊,丝丝缕缕的文气从他头顶升起,慢慢积攒,水涨船高之下,他身上也洋溢出一股书卷气息,进入了一种安宁的状态。
仿佛忘了时间的存在,几遍经文过后,陈丹青霍然睁开眼睛,心中又念起大自在内观法的法门来,只听他周身经脉里传来一阵泉涌般的血流声,咕隆咕隆,毛孔舒张,浑身骨骼寸寸脆响。
“这是佛门大自在内观法?不错不错,这门心法最是适合锤炼体魄,大道通天,长久修炼下去,甚至能直达肉神巅峰,日后再修炼元神,可谓事半功倍,不过三教之中心法各异,各有春秋,佛门讲究肉身成佛,与我道门的蜕去凡胎、尸解重生有所不同,当然也不必分个高下,自古以来,不乏有佛道兼修的天才,一样可以达到无上的境界。”
就在陈丹青练功的时候,老道士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他说道。
“呼。”陈丹青长长吐了口气,然后缓缓收功,身上的血流泉涌声渐渐平息,他睁开眼的刹那,眼中似有一抹精光忽闪而过。
“我看你浑身精血已经贯通经脉穴窍,隐隐要破体而出,这是炼精化气的征兆。”
老道士看了他一眼,然后眉头一挑,说道。
陈丹青闻言一愣,他记得海棠姑娘曾说过,肉身境第五重天炼精化气,是修行之中一道很重要的关卡,也是真正肉身修炼有成的体现。
炼精化气,吐气为剑,腹化霜雪为刀剑。
陈丹青还想问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闭目凝神,按着我说的来做!”
话音刚落,游方道人把手一挥,忽然之间,陈丹青只觉得眼前一黑,所有的阳光顿时消失无踪,面前一片黑暗。
说是黑暗也不完全,混沌之初,天地本就是一片虚无,道家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陈丹青感觉自己置身一片虚无之中,但隐约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漫无目的的行走在那片虚无之中,同时,黑暗的深处,陈丹青看见了一条若隐若现的河流,安静的流淌着,它轮廓分明,好像是天地之间的整个黑暗之源泉,给万物以滋养,在它遥远的地方,又分成了几道河流,周而复始,如此这般,足足有数百道支流通往远方,如同经脉一般,遍及整个大地。
河水之上,氤氲着淡淡的雾气,很是稀少,呼吸一口,便觉得沁人心脾,整个身子都仿佛要飘了起来。
他哪里知道,这雾气是修行之时,毛孔舒张,吸食的天地灵气,最是珍贵不过,这也是为何那些宗门,都要放在洞天福地的缘故。
“气之清者上浮为天,气质浊者下沉为地!”耳畔传来老道士的声音。
“还不速速醒来?!”
陈丹青霍然惊醒,方才沉浸在那几缕灵气之中,险些误了正事,此刻缓过神来,心中默念大自在内观法的法诀,瞬间,一片金色的佛光顿时撒开,无尽的黑暗被驱散。
这还不止,原本沉寂在河底的那一纸符页,骤然颤动起来。
原本安静的河流开始奔腾咆哮,水流湍急,波浪滔天,激烈的拍打着岸边。
而那分散氤氲在各处河流上的淡薄雾气,开始缓缓朝他身边汇聚而来,渐渐凝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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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心意一动,头顶那团雾气开始变化,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十八般变化,心意所至,皆可成形!
现实中,少年霍然睁开眼睛,张口吐出一口气,凝而不散,化作一把短剑,悬浮在半空。
吐气为剑!
“嗯?”老道士目光一闪,满意的捋了捋胡须,点头笑道:“不错,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练神返虚,号称修行途中最难的三道槛,没想到你竟能一蹴而就,直接迈过,着实后生可畏,了不得了不得。”
老道士也奇怪,看陈丹青资质只是普通,并无多少惊艳之处,偏偏这修行之事上,却是一番坦途,那只能用机缘来解释了。
陈丹青却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能顺利迈入炼精化气的境界,十有**要归功于太上章,每每关键之时,它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甚至有几次生死危机,若不是太上章及时出现,他怕是早已死去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老道士已经开口,认真说道:“打铁要趁热,你刚刚破境,精气正是最旺盛的时候,最是适合修炼这门功夫,眼下我便传你神符道的入门手法,你且记好,神符道之所以为神符道,便是以神符立身立本,一个符字便足以囊括所有,你有临川羽仙笔在手,比旁人要更快一步,但也不要好高骛远,修行最忌讳浮躁,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身死道消,明白了吗?!”
陈丹青认真的点头,然后随老道士一起握笔,凭虚而动。
足足两个时辰,游方道人都在给陈丹青传授法门,陈丹青再用了小半天的功夫,才将起笔运笔收笔的各个细节强记在心里,同时,他在心中还默默观想太上章,与那符页上记载的法门相互印证,许多不解之处,霍然开朗,短短半日,已经有了通透的趋势,这让老道士无比心惊,要知道当初就算他自己,也是花了足足三天的时间,才堪堪将其领悟通透,而眼下这少年,竟然只用了半日的工夫?
“好了,你现在起笔运笔也有模有样了,已经练到了七八分火候,不过还要耐心打磨几日,等到真正的熟练以后,再开始随我一起画符。”
老道士毫不吝啬对他的夸赞,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走出车厢去,留陈丹青一人在里面打坐参悟。
海棠姑娘早已在外面站着,见老道士走来,点了点头,问道:“怎么样?”
“他天生适合修行,若不是知道他的出身,我都怀疑他是哪个修行宗门里走出来的天才了。”游方道人感慨说道,不过还是难掩脸上的满意之色。
海棠姑娘点了点头,看向远处,忽然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到罗浮山?”
老道士闻言微微一愣,眯眼笑着说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海棠姑娘眉头一挑,问道:“彭泽落砚池?”
老道士捋了捋胡须,点头说道:“临川羽仙笔,彭泽落砚池,这才是天生的一对,缺一不可,再者,那本就是我太上教的东西,只是时间久了,有的人已经忘了罢了。”
海棠姑娘没有说话。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远山似黛,久久沉默。
岭南多崇山,其中有三大绝妙美景,最东边是号称“千岩竟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的会稽山,先秦时曾被誉为天子和王霸之气兼而有之,此后曾一度为佛教胜地,香火鼎盛至今,传闻中上古大禹归葬于此,神秘无比,南边有罗山和浮山两座名山,统称为罗浮山,古籍记载:“罗山自古有之。浮山本蓬莱之一峰,尧时洪水泛海浮来傅于罗”,是以罗浮山因此而得名,与会稽山不同的是,罗浮山自古便是道家洞天之一,往日里香火鼎盛,往来其中的香客也大多数是山里山下的村民,此处虽不能和三教圣地相提并论,但在岭南之地,却是实实在在的道门胜地,传闻中有真君下凡的神仙道场,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罗浮山区极为广大,峻拔奇峭,常年云雾缭绕,还未真正靠近,便有种置身云山雾海之中的感觉。
这日清晨,四人结伴登山而行,行至山腰时抬头望去,只见烟云起于山脚之下,众山露峰尖如在大海中,云气往来,山若移动,好不壮丽。
游方道人负手站在栈道上,眯眼看着远方,轻声说道:“这罗浮山占地极广,但真正的道场,却设立在山巅那处冲墟观里,是为禁地,寻常烧香的百姓难以涉足,余下皆是热闹繁华的场所,与俗世无二,当然,其中最为出名的还是四市。”
陈丹青好奇问道:“哪四市?”
不远处海棠姑娘回望他一眼,淡淡说道:“洞天药市,芳村花市,鱼桥珠市,还有沉水香市。”
游方道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此行罗浮山,除了要去那冲墟观里取回一件东西外,还要去那四市之中走一遭,看能不能淘到什么好东西。”
陈丹青不明就里,身旁海棠姑娘解释道:“罗浮山的传统便是每月十五过后,四市洞开,连续三日繁华不止,是修行界的一场浩大盛事,而我们这趟过来,刚巧赶上了集市大开的时候,若是错过了,便又要等上一个月了。”
陈丹青闻言点了点头,却也是对传说中的四市好奇的紧,迫不及待想去看看。
游方道人抚须一笑,年轻人喜欢热闹,老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出家人讲究脱俗出尘,老道士这些年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求甚解,但求本心,出世须得入世,这才是他心里的修行。
都说望山跑死马,登山都足有半个时辰了,但还没走出这处山腰,更别谈更远处的地方了,但无论是游方道人还是海棠姑娘,都没有选择显露自己的手段,而是和周围的人一样,选择身体力行的去登山,按说以他们的道行,一步数丈的身法,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但他们却都没有如此,这边让人有些疑惑了。
马夫燕南飞伸手扶住明显已经有些累的陈丹青,笑着说道:“这是山里的规矩,等闲不可显露修行的手段,否则会惊扰到周围的百姓,除非是要和整个罗浮山的道统作对,不然不会轻易坏了这个规矩。”
陈丹青看着远处高抬大轿的脚夫,还有身骑白马意态游哉的贵胄公子,好奇问道:“那他们呢?”
燕南飞笑着说道:“那些寻常人,自然不在其中,罗浮山广阔无比,道观无数,每年用来修缮道观的钱都不计其数,更不用说山中长老弟子们的日常膳饮,修行炼丹,少不得花费银两,若无这些人的捐纳,如何能活下去?就算是菩萨观那等规模的禅院,也要在周围布置上千亩的耕地,买卖收租,才能勉强做到自给自足,阴阳学宫占据此地由来已久,掌教王阳明号称座下弟子万千,若无四市的支撑,只怕早就穷得散伙了,哪里轮到他在这里作威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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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听燕师兄的口气,似乎对那位阴阳学宫的掌教颇为不屑,心中好奇,下意识问道。
燕南飞轻声说道:“当初太上教覆灭,这位王掌教虽然不曾亲自参与其中,却借出了教中重宝,将老宗主偷袭重伤。”
听说昔日太上教盛极而衰时,宗主却已经达到了功参造化的境界,寻常法器宝物根本难以伤及他,陈丹青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能够重伤到他?
燕南飞眯眼看着远处,叹息说道:“那人是将这山搬去了。”
将这山搬去?
罗浮山?
这大概是陈丹青听过最荒诞不及的说法了,常言所谓搬山覆海,但那也只存在于想象之中,这世间或许根本无人能够真正做到,偌大罗浮山,横跨几座山脉,依山环水,一眼望不到尽头,想要将这山搬去,只怕是传说中的仙人也办不到吧。
看见陈丹青眼中的不可置信,燕南飞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真正参与其中的人,对此事都闭口不提,至于真相如何,无人能知,不过这罗浮山本就是一件法宝,我倒是听老爷说起过。”
将罗浮山炼制成法宝?
陈丹青无法想象,便也不去多想,感慨之余,回过神来,才发现几人已经走出了那处山腰。
罗浮山本就以多雾著称,老道士负手走在前面,身穿一件普通的道袍,在这道门胜地之中倒也不甚起眼,没多久,忽然停下脚步来,转身说道:“我记得,前面有个歇脚的地方。”
海棠姑娘看了一眼陈丹青,说道:“时辰尚早,那就过去坐会儿吧。”
游方道人点了点头,转头对燕南飞说道:“你去抓些野味过来。”
燕南飞身影一跃,没入密林,眨眼便失去了踪迹。
那是一处偏僻破旧的亭子,有几张落满灰尘的石凳,老道士甩了下衣袖,一阵清风吹来,将那尘埃拂去。
几人落座后,陈丹青捡了些干柴堆在一起,然后生起火来,燕南飞来去匆匆,抓来了几只山鸡野兔回来,早已剥皮洗尽,还给陈丹青带回一只水囊,灌满了山泉,入口一阵甘甜,有余香绕齿,如酒一般,分外醉人,陈丹青只喝了一口,便觉得浑身毛发舒张,忍不住暗暗称奇。
不等他开口说话,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咦声,说道:“酿泉为酒,这是罗浮山朝斗台上的酿泉,难怪隔着好远都能闻到香味,传说中那处天池仅有五尺见方,居于悬崖峭壁之上,常人难及,唯有轻功高强之辈才能采撷,厉害厉害,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但实在是宝物诱人,不知兄台能否忍痛割爱,白某愿以腰间佩玉换你二两酿泉。”
说完,还忍不住吟诗说道:“北有酥醪观,南有卖酒田,我疑罗浮君,乃是古酒仙,灵山能醉人,与酒同芳鲜。”
陈丹青抬头看去,只见远处走来一位风度翩翩的俏公子,面若冠玉,眼似桃花,手扶一柄摇扇,满脸笑意而来,身后还跟着一帮奴才。
“我只听千金买马骨,还没听过美玉换泉水,到底是此人出手阔绰还是泉水珍贵?不过看眼前之人衣锦穿帛,非富即贵,身后家奴更是气焰跋扈,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说出这样的要求,倒也是情理之中。”陈丹青听见对方互换物品的请求,不由吃了一惊,眼前看向远处的俏公子。
“这位兄台贵姓?”陈丹青拱手问道。
他已经看出来了,眼前之人虽是一身男子打扮,却无喉结,五官秀气,肌肤白嫩如女子,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秋波流转,动人心魄,分明是女扮男装,不过她既然不愿显露真身,陈丹青便也装作没发现,并不点破,而是以兄台相称。
“我姓桃名昇,京兆人士,此次游历天下,途经此处,恰好遇到梦寐以求的酿泉,还望兄台忍痛割爱,对了,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桃昇应该是化名,不过似她这样的贵胄子弟,行走天下,有几个化名也在意料之中,陈丹青倒也没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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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桃兄。”陈丹青拱手说道:“大名不敢当,我姓陈名丹青,饶州人士。”
桃昇目光一闪,点头说道:“丹青,丹青,好名字,我见你筋骨凝练,这是炼体小成的表现,头顶隐约有文气泛起,看来你修的是儒家的法门,咦,不对,还有道家的气息在,奇了怪了,你这一身所学斑驳,倒是一个不甚就要看走眼了。”
陈丹青微微一愣,没想到眼前之人年纪不大,眼光却是如此老道,略微打量一番,便将陈丹青的底细瞧出了大半。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些唐突和冒失,桃昇退后一步,拱了拱手,沉吟片刻,说道:“兄台莫不要瞧不起我这块佩玉,此物出自儒门圣地大明园,有诸多大儒的文气加持,是安神守魂的不二法器,当然,这若是还不够,我愿意再赠你一枚太上道炼制的灵丹,虽不及三大神丹那样夺天造化的功效,却也是千金难求,丹青兄觉得意下如何?”
什么叫阔绰?什么叫任性?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公子哥,当真是一掷千金,她到底是什么出身,连太上道的灵丹妙药都能随意赠人,只怕寻常京中的贵胄弟子都无法做到吧,不过陈丹青与她萍水相逢,自然不会去打听她的来历,那样会引起人的反感,甚至会成为仇家。
“京兆之地,从未听过有桃姓的豪门世家,倒是听说淮北之地,有一户豪商,数代经营北地,可谓富可敌国,连朝廷都要仰仗,昔日大乾定都之后,曾派人过去探过虚实,得桃家投效的肯定后,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不可能没有猜忌,若不然也不会将“雁翎军”驻扎北地,至于后来“雁翎军”的叛变,有传闻是桃家暗中唆使,但朝廷对此却避而不谈,所以对北地的百姓来说,桃家才是真正一手遮天的土皇帝。”
“有人说他桃家当初发家之时,绝户计使得太多,所以遭了报应,到这一辈没有男丁,唯有长房诞有一女,恐怕就是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了,她既然为此而来,你便顺了她的心意,也好结个善缘,酿泉虽然珍贵,但是远不及她所提的那两样东西。”
陈丹青愣神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蓦地转头看去,只见游方道人老神在在,没有说话,声音却偏偏传到了他耳中,这就有些奇怪了。
老道士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传音道:“这是凝音成线的手段,日后自会传你。”
见陈丹青还在愣神,名为桃昇的公子哥眉头一挑,疑惑问道:“丹青兄?”
陈丹青霍然回神,摇头笑着说道:“桃公子不必客气,这泉水你拿走便是,至于那些宝物,且远非这二两泉水所值,公子还是自己留下吧。”
俏公子闻言沉吟一下,摇头认真说道:“我桃家做事,最是讲究一个公平,祖宗有言,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可违背,你若是不愿意交换,这酿泉我不要也罢。”
方才还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酿泉,眨眼便又说不要了,这人的心思还真猜不透。
不过陈丹青也不是矫情之人,那玉佩和丹药在他看来珍贵无比,是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东西,但在对方看来,却也只是寻常之物,唾手可得,只当做拿来交换的物品,脸上丝毫不见心疼之色。
陈丹青不知道燕师兄是如何寻到这袋泉水的,不过游方道人同意了,他也不再犹豫,将那水囊抛了过去。
桃昇一手接住,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拔开塞子,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只觉得香气怡人,不觉眯起了眼睛,那一双丹凤眼眉,好似月牙一般弯起,动人心魄。
“好好好,不愧是酿泉之水,配上武夷山千年大红袍,必然芳香醉人,爷爷平日里最是喜茶,六十大寿的时候,定要给他一个惊喜。”
桃昇心中想着,满意的点了点头,嘴角不觉翘了起来。
“我也不要占你便宜,这是太上道炼制的灵丹,名为提神丹,我看你也到了武入先天的门槛,有此丹药辅助的话,想必破境不成问题,阿庆,把丹药给丹青兄弟奉上。”
话音刚落,她身后名为阿庆的粗壮家奴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只锦盒。
还未靠近,陈丹青便觉得此人筋骨健硕,浑身气血逼人,是武艺高强的护卫,比起现在的自己,还要强大。
到底是世家子弟,出门随行的护卫都这般实力,让人忍不住感慨。
陈丹青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丝绸包裹着一块纯白无暇的丸子,上面氤氲着淡淡的白光,好似雾气一般,当锦盒打开的刹那,一阵馥郁的丹药香味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浑身毛孔顿时舒服的张开。
陈丹青暗道一声惊奇,赶紧关上锦盒,担心丹气泄露。
那边,燕师兄已经将洗净的野兔山鸡串好,架在了火堆之上。
桃昇看了一眼,忽然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大概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微红的撇过头,急忙说道:“告辞了,后会有期。”
陈丹青说道:“桃公子若是不介意,留下来稍等片刻,待我烤些野味来填下肚子?”
桃昇沉吟片刻,说道:“也好。”
然后朝身后几位家奴说道:“你们去将马车里的东西取下来。”
“丹青兄,你竟然还会这一手?”
桃昇往那边看去,只见陈丹青已经站在烤火架前,习惯性的摸了摸腰包,忽然脸色一怔,面带惊喜之色,然后从腰包里掏出些小瓶罐,拔开塞子,轻轻嗅了嗅,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往那烤兔烤鸡上撒去,桃昇好奇,用指尖沾点尝了下,登时一呆,诧异问道:“这是椒盐?”
陈丹青点头说道:“是啊,当初柳姨给了我两罐,说是从西域传回来的东西,用来调味最是地道不过了,我平日里贴身放着,这一路上都给忘了,方才想起来它,没想到桃公子也认识。”
桃昇想说自己何止是认识,这名为椒盐的调料,正是自家经营的东西,是三叔不远万里从西域引进来的,与顶级香料一般,同受上层贵族喜爱热捧,如今风靡整个京都,不过这种调料价格奇高,比黄金还要贵重,又是供不应求、有价无市的存在,眼前这来自饶城的少年,出手便是好几瓶罐,这就让人看不懂了,就算在京都,这等规格的调料香料,也是身份的象征,等闲之辈根本接触不到,那他口中的柳姨又是谁?和桃家有生意往来的几位豪商,自己早已烂熟于心,为何记不得有哪一位姓柳的?
桃昇打趣道:“京中有言,一两椒盐十两黄金,丹青兄这手腕一抖,便是几两黄金挥霍去了,可真是豪气啊。”
陈丹青闻言一愣,没想到当初柳姨随手扔给他的调料,竟是这般珍贵,不过想想也是,物以稀为贵,更不用说这等不远万里从西域运回的东西了。
不过在场的几位,都不是在意钱财这等身外之物的人,倒是对陈丹青这手厨艺大为好奇,尤其是游方道人,一把年纪却是个地道的吃货,很怀疑当初他年轻时所谓的游历天下,便是为了吃遍天下,当陈丹青用一根粗大的树枝把野兔山野穿好以后,放在火上烤时,眼睛如何都不肯挪开了,随着火焰的炙烤,肉色渐渐变得金黄,一粒粒的油脂也凝成水珠,滴了下来,看到老道人一脸垂涎欲滴的样子,陈丹青都忍俊不禁了,就连盘坐远处的海棠姑娘,也忍不住睁眼回头多看了两眼,当然,比起他们来,少女早就品尝过陈丹青的手艺了,此刻虽然好奇,但也不似他们那样沉不住气来,只远远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打坐去了。
桃昇这才发现远处还盘坐着一位少女,气质容貌皆是上上之品,让她都忍不住多看两眼,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不知过了多久,当浓郁的香气溢满山林的时候,陈丹青翻转了几下烤架,点头说道:“好了。”
游方道人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陈丹青终于说好了,就差没有伸手去抓了,忍不住抚须笑道:“老道平日里吃过最地道的烤鸡,是乾京沐花楼里的状元鸡,可是和眼前这只比起来,只论香味,便差远了了。”
身边桃昇点头说道:“不错,沐花楼状元鸡天下闻名,昔日我路过乾京的时候,也曾慕名去尝过几次,确实回味无穷,不过吃食讲究色香味俱全,具体口味如何,还要尝过以后才知道。”
这一老一少在这上面找到了共同话题,终于暴露出了吃货的本质。
陈丹青却微笑着说道:“先不要急,等油脂都流开了,温度降了去,免得烫了嘴。”
说完,又掏出瓶罐来,在表面撒了点椒盐,阳光照射之下,流淌着金色的油脂,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开。
陈丹青从桃昇手中接过一把匕首,轻易的将山兔野鸡分割成了数块,分给了两人,又亲手撕下一块大腿肉,往海棠姑娘打坐的地方送去。
不似老道士那般不拘礼节大快朵颐,桃昇虽然看上去无比心动,但真正吃东西的时候,却是用手轻轻撕开,细嚼慢咽,看上去有条不紊,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修养,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无意识的展现出属于女子的一面来,当然,此事彼此之间或许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曾点破罢了。
远处,那几位护卫去而复返,手中提着几只包袱过来,在地上铺开后悄然退去,原来是几只银铸的酒樽,些许美酒还有诸多不曾见过的奇异果实。
尤其是那诸多奇异果实,隔着好远,便能闻到淡淡的香味,和方才那太上道的丹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闻片刻,便觉得那股香气钻入浑身毛孔之中,让人忍不住颤栗起来。
陈丹青深吸一口气,心旷神怡,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果子?”
老道士目光落在上面,眉头一挑,诧异说道:“神仙果。”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什么是神仙果?”
不远处,海棠姑娘细细咀嚼着,轻声说道:“昆仑天池出产的异果,吸食天地精华而生,常人食之,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便是对修行之人也颇有好处,可谓千金难求,这些年为京中贵族所追捧,有人曾出价千金,想求得一枚,啧啧,她出手倒也大方,你可别辜负了人家一番好意。”
陈丹青听出了她口气里的嘲讽之意,只是不明白眼前素不相识的两人,如何会摩擦出火花来的。
游方道人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西山昆仑一脉游走方外,占据了传说中的祖龙之地,神秘无比,眼下便是大乾皇帝颁下旨意,也未必能寻到如此多的神仙果。”
桃昇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貌不惊人的老道士,笑着道:“老丈好见识,竟然一眼便瞧出了它的来历,那不知能否接着猜出这壶酒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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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将包袱里面的一坛红布陈酒扔了过去,划破空气,竟是眨眼便来到他面前。
老道士伸手探去,一道气机从袖中飞出,将那坛陈酒接住。
桃昇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说道:“好一手揽雀尾。”
游方道人扯开盖布,凑近闻了一口,神色陶醉,闭目片刻,忽然睁眼叹道:“好好好!”
从他口中连说三声好字,在熟悉的人看来,是多么的不容易。
桃昇满意的点了点头,问道:“如何。”
老道士眯眼说道:“玉露琼浆。”
“好见识!”
桃昇由衷叹道,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玉露琼浆四个字,既是称赞,也是答案。
“不错,正是昆仑天池独有的雨露液、琼浆酒,老丈莫非以前喝过?”
老道士摇头说道:“倒是久有耳闻,却是一直不曾有机会尝一尝,再说昆仑那群女子,连大乾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又如何会给我面子?也就只有你桃家手眼通天,能够弄来这些世间罕有的东西。”
桃昇这才意识到被人识破身份,猛地抬头,看着眼前貌不惊人的老道士,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可偏偏记不得哪里见过了,天下道门无数,执牛耳者如天机门,门下更是高人无数,但游走世俗的那几位,个个都是仙风道骨气度极佳,也曾有过谋面,根本不是眼前这位,女子心中疑惑,拱手问道:“还未请教老丈尊姓大名。”
老道士笑着捋了捋胡须,摇头说道:“道号游方,云游四方的游方。”
仔细捉摸着这四个字的俏公子楞了一下,猛盯着看了几眼,才不敢确定道:“神符道,游方道人!?”
老道士眯眼说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老道。”
桃昇可不是不谙世事的初生牛犊,当初太上教鼎盛之时,权倾朝野,整个江湖武林都在掌控之下,不敢大口喘气,淮北桃家势大不错,可是对上当初的太上教,还当真不是一合之敌,别的不说,当初太上教里神通境的高人便多如牛毛,更不用说那几尊祖宗般的造化境高人,随便跺一跺脚,整个江湖都要跟着地动山摇,眼下太上教虽然已经覆灭,但剩下的太上三道亦是不容小觑,若不然朝廷又何必挖空心思将太上道招安,又像防贼一样防着造化、神符两道?眼前这人既然是神符道的那位掌教的话,只论辈分,便已经足以俯瞰整个江湖了,更不用说他那一手神出鬼没的炼符手段。
桃昇拱手认真说道:“原来是云老前辈。”
老道士笑着说道:“桃渊之近来如何?想来也快几十年没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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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昇没想到他和太爷爷还有一段交往,闻言愣了愣,轻声说道:“太爷爷已经过世。”
老道人闻言不禁唏嘘,说道:“如今家主传给了长子桃言蹊,还是次子桃言魁?”
桃昇没想到他对桃家竟然如此了解,说道:“如今桃家是大爷爷掌舵,眼下他老人家六十寿辰将至,老前辈若是愿意,大可随我一同去桃家叙叙旧。”
“桃言蹊此人,修行或是不及旁人,但经商之道上颇有天赋,桃家传到他手中,倒也是意料之中。”
老道人看了她一眼,摇头笑着:“你这娃娃太聪明,倒是像极了当初的桃言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这番邀请,看似热情,实则是拒绝,如今朝廷对神符道的态度你又岂会不知,桃家想要置身事外,便不能参与其中,放心吧,这点道理,老道还是明白的。”
桃昇被戳破心思,倒也不觉得尴尬,而是歉意说道:“孰是孰非暂且不论,但太爷爷当年说过,道门之中,他最佩服还是您。”
游方道人笑脸醉人,点头说道:“这话中听。”
说完,随手挑起一块神仙果,咬了一口,眯眼说道:“桃家还是这般阔气啊。”
远处,陈丹青见老道士和年轻公子有说有笑,不知在谈论些什么,忽然,看见桃昇走了过来。
桃昇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海棠姑娘身上,说道:“原来你就是蒲阳郡主,久仰久仰。”
海棠姑娘睁开眼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我既然素不相识,就不必如此客套了。”
桃昇心道好一个蒲阳郡主,果然像传说中那样性子冷傲,不近人情,早前在家中就曾听过她的名字,大乾长公主之女,齐鲁蒲家的明珠,还未出生就被乾帝赐予郡主的封号,修行天赋上可谓得天独厚,年纪轻轻便被佛门列为婆娑尊主,地位远在七十二尊小念头之上,如此声势,早已将年轻一辈的远远甩在身后,被誉为大乾三大明珠之首,隐隐压过其他两位女子,而另外两位精彩的女子,一个是乾京沐花楼里的万花之魁水柔月,另一个便是她桃家桃笙儿。
她闺字笙儿,桃昇只是她行走江湖的化名,早在淮北之时,她便听过蒲家郡主的名声,虽然她自己对那所谓的三大明珠的说法不屑一顾,但是对于这个旁人言论里,压过自己多年的对手,心里还是有些不服的,想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厉害,她和沐花楼那位当红花魁不同,她出身富可敌国的桃家,论底蕴并不输给蒲家多少,论姿色容貌,更是自信不输任何人,就像眼下,她女扮女装,便是活生生的一个风流倜傥的俏公子,只是当她看到海棠姑娘的第一眼起,还是微微愣了下,没想到对方比她想象的还要相貌出众,还要不近人情。
自古文人相轻,女子相妒,她虽然心中没有什么妒忌的意思,却还是想和她争个高下。
陈丹青习惯了海棠姑娘如此口气,倒也没觉得什么,但是桃笙儿初来乍到,显然不知道她的脾气,闻言眉头一挑,眯眼说道:“不愧是蒲阳郡主,脾气比名头还大。”
海棠姑娘站起身来,针锋相对道:“脾气大不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些人排场很大,出门在外,恨不得把家底都掏出来给旁人看到,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暴发户?”
以少女往日的脾性,根本不可能说出这番话来,可不知为何,今日心中却是有些不畅,冷嘲说道。
就算陈丹青再不明白什么,也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诡异的气氛,瞧这架势,这是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啊?
感觉到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俏公子终于忍无可忍,看着海棠姑娘,眉头竖起道:“蒲海棠!”
在接下来一瞬间,她冷笑道:“这里可不是你蒲家,莫要以为人人都要怕你,你再出言不逊,休怪我不讲情面。wiusco”
海棠姑娘闻言嗤笑一声,目光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锋锐,说道:“好一个不讲情面,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不讲情面,不过有一句你说错了,本姑娘行走江湖,从不假借蒲家的名头,可不像某人那样,带着恶奴招摇过市。”
“欺人太甚。”
桃昇踏步上前,身后两个护卫猛地走了出来,目光微凛的看着海棠姑娘,两手摸在腰间佩剑上,似乎随时都准备动手。
看到这样的反应,海棠姑娘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她是何等骄傲的性子,看到自己护卫下意识的动作,眉头倒竖,训斥道:“有你们什么事,还不退下?”
两个护卫听见“公子”的训斥,一言不发,立刻退到了两边。
海棠姑娘看了她一眼,微嘲说道:“幼稚。”
桃昇眉头一挑,寒声道:“你说什么?”
海棠姑娘淡淡说道:“我要是你,就算被人骂作仗势欺人,也要带家奴一起出了这口恶气,你偏要一个人动手,不是幼稚是什么?”
说完,摇头问道:“对了,我该叫你桃昇,还是桃笙儿?”
桃昇闻言冷笑说道:“赢了我再说。”
海棠姑娘点头说道:“桃符神剑的威力,我倒是也想见识很久了。”
旁边,陈丹青看得目瞪口呆,等他反应过来以后,根本不及阻拦,两人已经交手上了。
谁能想到,两人不过是刚见面,甚至还没说几句话,便已经擦出如此激烈的火花。
什么桃昇,什么桃笙儿,陈丹青听得稀里糊涂,不过猜想两人应该早就认识,若不然也不会一言不合出手相向,到了海棠姑娘这种境界,同辈之中已经罕有敌手,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足神通境界,放之天下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但桃家这位亦是天资卓绝的存在,天下女子万千,之所以唯有齐鲁蒲家的小郡主和淮北桃家的千金为天下公认的三大明珠,便是因为她们本身就是这天底下最为出彩的三个女子,拥有着让人望尘莫及的姿容和气魄。
如今这天下最出彩的两个年轻女子相逢,又岂会相安无事?
听着海棠姑娘缓慢而平淡的口气,年轻公子脸色凝重,身上气机骤然升起。
海棠姑娘面无表情的往前伸出手来。
下一刻,身形一闪,已经出现在对方面前。
丛林之中,无数气流急速流转,树叶簌簌抖动,被一阵天地气机所牵引,在空中形成一道巨大旋转的漩涡。
桃昇目光微凛,手指放在唇边,骤然吹起一道口哨,只见远处一道红芒忽闪而过,疾掠而过,在空中刺穿一道炸响。
一把赤红的长剑自远处马车里飞来,落在了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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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柄剑飞来之后,空中疯狂旋转的漩涡开始变得缓慢起来,剑气所及之处,如一根巨大的定海神针,将那狂暴的气机彻底稳住。
桃昇手中持剑,漠然注视着海棠滚娘,道:“可别让我失望。”
海棠姑娘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着她手中的桃神剑,异常简洁的说了一个字:“好。”
不远处,陈丹青被两人突如其来的气机所逼迫,不知不觉已经退后了很多,气机动荡之下,只觉得险些摔倒,待他站稳身子以后,抬头看去,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游方道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递给少年一只烤鸡腿,蹲着说道:“看着吧,这样的机会不多。”
陈丹青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说道:“她们这样,会不会出事?”
游方道人笑着摇头说道:“她们不这样,才会出事,若你遇到一个和自己齐名的对手,不想着争个高下?”
陈丹青老实说道:“不想,赢了倒还好说,输了岂不是亏大了。”
游方道人咬了口鸡腿,眯眼看着前方,说道:“我看难。”
“什么?”陈丹青没听清楚,下意识问道。
“一个是正宗的佛门传承,一个有桃家顶级法器桃符神剑在手,胜负还真不好说,你且看着吧。”
老道士脸上瞧不出半点担忧的神色,反而老神在在的观战着,也不去劝说。
陈丹青刚想说什么,忽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去。
天空之上,万里碧霞,一抹赤色的光芒骤然绽放,从天而降。
地面之上,狂风呼啸。
剑招未至,便已经有如此气势,果真不负桃神剑的威名,就连海棠姑娘也没想到,桃家竟然舍得将如此重宝交付给她,如此也可以看出,她在桃家的地位如何,当真正见识到这把桃神剑后,海棠姑娘才确信,眼下的确是那柄神剑,当初江湖最为神秘的情报组织百晓庄,在颁布兵甲谱时,曾将这把桃神剑列为第八位,仅次于昔日太上教的三才剑,是真正的神兵利器。
游方道人看着远处从天而降的桃符神剑,眯眼称叹道:“这桃符神剑相传出产自南蛮之地,由一棵千年桃木化身而成,是真正的有灵之物,平日里最是能温养神魂,用它对敌,更是妙用无穷,传闻有造化境界的大高人以自身精血饲养过它,所以神魂一旦染着到它,便如烈火浇油,陷入无法自拔的危境。”
陈丹青听得目瞪口呆。
海棠姑娘看着远处飞来的磅礴剑气,深深吸了一口气,体内气机骤然升起,整个人仿佛刹那间融于天地。
她霍然睁开眼睛,头顶飞出一柄紫色短剑。
是本命剑!
密林之中,骤然掀起一阵大风,无数草木折倒,磅礴剑意自那紫色短剑上斩出,衍化一个独特的天地。
海棠姑娘眼中露出狂热的色彩。
火红色的桃符神剑随着桃昇的心意而至,在空中拖曳着巨大的火球,瞬间无数道天火流星倾泻而下,两相碰撞,惊起一道冲天气浪!
桃昇退后几步,脸上露出惊怒的神色,喝道:“你个疯子。”
海棠姑娘一声轻吟,不退反进,仗剑而去。
桃昇怒极而笑,不再留手,手中桃符神剑骤然绽放出无穷光芒,迎了过去。
又是一道剧烈的炸响。
她手中桃符神剑骤然一震,整个身子倒飞出去。
海棠姑娘也不好受,手中本命剑微微颤颤,浑身衣衫飒飒鼓动。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桃昇此刻头上发髻掉落,无数青丝在脑后飘洒,只见她将脸上的乔装撕去,露出了真正的样貌来。
那是一个体态妙曼的女子,一双柳叶儿眉微微蹙起,美目含怒,冷冷盯着眼前的女子。
海棠姑娘神色不改,看着她说道:“现在,该叫你桃笙儿了吧。”
露出女儿身的桃笙儿面带寒霜,道:“可惜你也不曾真正压过了我。”
虽然早就料到她是女儿身,但当她真正露出原本的容貌时,陈丹青还是看得一阵呆滞,大概是没想到眼前女子竟是这般姿容,比之海棠姑娘也不逞多让,尤其是那双眸子,眸光虽是冰冷,却煞是好看。wiusco
针尖对麦芒。
彼此都不肯退让半步。
海棠姑娘眉头微蹙,的确如对方所言,她并没有彻底压过了对方,因为彼此之间只是简单的试探,并未出全力,修行到了她们这种境界,除非分生死,否则难分胜负。
所以她选择了收手。
只是瞬息之间,原本磅礴四溢的气机刹那消失的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风停剑气消。
海棠姑娘一退,桃笙儿也将手中的长剑抛去,远远的飞回那节车厢里。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盘膝坐下,都没有再说话。
一场争端来得快,去的也快,反正似陈丹青这样的局外人,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彻底结束了。
少年灰头土脑的从后面走了出来,看着眼前两位闭目打坐的少女,不知该如何开口。
尤其是面对桃笙儿,方才自己还一口一个桃公子喊得热情,如今眨眼便成了一个姑娘家,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免不了尴尬。
好在这时候老道士也走了出来,看着两人,笑着说道:“不打不相识,不过彼此点到为止就好,就此打住吧,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底盘,若是闹出太大的动静,难免会招惹麻烦。”
桃笙儿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老道士语气一贯的和蔼,若不知他的身份,只会当做街头寻常算命卜卦的老道,可知晓了他的来历后,便没有人再敢轻视他的存在了,再者两人之间,委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浅尝辄止的交手之后,彼此心照不宣的停了下来,也在意料之中。
海棠姑娘盘坐在地,没过多久,浑身气机一阵波动,那一瞬间,陈丹青仿佛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机尽数散去,仿佛刹那间变成了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
远处打坐的桃笙儿蓦然睁眼,抬头看去,目光落在海棠姑娘身上,露出震惊的神色,眉头深深蹙起,思索片刻,轻声说道:“原来你已经到了生死玄门的境界。”
海棠姑娘站起身来,没有说话,而是朝游方道人点了点头,独自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生死玄门,一旦跨入这个境界,修为忽高忽低,上一刻或许是通天彻地的高手,下一刻便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此间种种,毫无规律可循,被誉为神通境中最凶险的一道关卡,那些个名门望派的弟子,一旦踏入这个境界,要么闭门不出,要么有无数高手跟随保护,哪里会似海棠姑娘这般独自在外,一旦遭遇风险,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这也是为何游方道人执意要护送她回蒲家的原因,这一路之上危险重重,稍不留神,便是灭顶之灾。
就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远处有几道流光忽闪而至。
陈丹青心有感应,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密林之上,有数道身影脚踩飞剑而来,皆是长袍覆身,背负剑囊,风流倜傥似云中仙客,大步逍遥而来,尤其是众人簇拥着的那位年轻人,眉清目秀,器宇轩昂,此等做派,对常人来说,何异是神仙风采?
待到眼前一看,踏剑而来这几人里,分别有三男三女,男的身穿黑白学袍,头戴纶巾,女的身着浅裙,挽着长发。
瞧这装束打扮,一看便是山上阴阳学宫的弟子,尤其是那举止气质,不似等闲。
那为首的年轻公子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众人,口气微冷问道:“是什么人如此不懂规矩,敢在我阴阳学宫境内大动拳脚?”
话音刚落,他目光落下,从游方道人身上扫过,没有停留,又从陈丹青脸上扫过,面无表情,待到看到身形魁梧的燕南飞时,才微微挑眉,再看海棠姑娘时,眼中难掩惊艳的神色,最后落在桃笙儿身上,年轻公子的脸色有阴转晴,略微思索后,转身对身后的师兄妹们,轻声说道:“回去一个,通报宫主,说有贵客上门。”
说完,他缓缓踏出一步,开门见山说道:“几位远道而来,是为何事?”
口气已经不似方才那样生硬,尤其是看到那艳若桃花的女子身后的两位护卫后,心中微微一凛,在他眼中,那老道士毫无修为在身,不用在意,另外一位庄稼汉模样的男子,除了身强力壮外,也不足为惧,倒是眼前这两位护卫一身气场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一看便是世家贵族出身,十有**还来头不小,断然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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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有一位女弟子已经脚踩飞剑回去报信了,年轻公子定了定心神,拱了拱手,缓缓说道:“在下林翰墨,阴阳学宫弟子。”
游方道人瞥了眼远道而来的众人,对这些阴阳学宫走出来的家伙很是不感冒,懒得说话,桃笙儿更是眼高于顶的性子,管你是什么阴阳学宫弟子,便是学宫的宫主亲自到来,也未必会正眼搭理,更不用说被拦住去路的海棠姑娘,眉头已经紧紧蹙起,平静赏了他一个字:“滚。”
不见那年轻公子脸上有任何愠怒的神色,依旧口气平和,说道:“这里是阴阳学宫,还请姑娘不要随意走动,免得误闯了什么禁地。”
身后众师兄妹可没他这份城府,听到海棠姑娘这一声滚字以后,皆是震怒,窃窃私语,骂声一片,显然被眼前这少女的蛮横姿态给惹恼了,要不是被身前的大师兄以眼神喝止住,怕是少不得要出手教训下对方。
陈丹青眼见着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咳嗽一声,走了出来,拱手说道:“我们途经此处,是为了参加罗浮四市的盛会,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到底是别人的地盘,似海棠姑娘那样态度,很容易激恼对方,这时候陈丹青不得不站出来圆场。
那位阴阳学宫大弟子目光不经意间瞥到那两位护卫腰间的令牌上,隐约看到那一个桃字,心中一突,仿佛记起了什么,神色微动,看向远处那位女子,拱手说道:“敢问这位可是桃家千金?”
桃家?哪个桃家?
众人心中不明就里,心道师兄怎么突然这般做派了,莫不真是哪里弄错了?
阴阳学宫之中,不乏有各大世家送来学习的弟子,眼下这几人出身皆是不俗,微微一愣,顿时一个惊人的想法从脑海中冒出,彼此对望一眼,霎时间鸦雀无声。
这天下姓桃的多了去了,可出门在外,还敢以桃家自居的,除了那家还能有谁?
淮北桃氏,历经数个朝代,长盛而不衰,是真正的千年世家,族中人才辈出,尤其经商之上,千年以来,无人能出其右,桃家掌握了中原近八成的商路,就连远及西域的商路,也是桃家一手开辟出来的,门下各房掌柜都是名动一方的大人物,个个身手卓绝,往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有几个敢小觑了去的?更莫说这位出自桃家的女子了,桃家正房一脉人丁稀少,传说中除了那位大小姐桃笙儿外,不见其他子嗣,眼下若真是那位桃家大小姐驾到,阴阳学宫还真不敢有丝毫懈怠,远的不说,单单那少女身后的两名恶奴,就不是好招惹的,桃家别的不多,架不住钱多啊,这年头出门在外,一两好酒都得几十两银子,更别说那些修行所用的丹药,动辄万金,就连他们阴阳学宫每个月派发给弟子的月饷,都得紧巴巴的算计着,可不似桃家那般出手阔绰,无数天灵地宝,金银钱财的吸引下,天下有多少高手愿意卖身门下?这天下什么最大?江湖人说拳头,读书人说道理,放之现实,都是狗屁,天大地大,银两最大,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才是久而不衰的道理。
桃笙儿听到对方小声嘀咕着什么,眉头微挑,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出身岭南本土世家的年轻公子林翰墨,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再次轻轻瞥了眼那腰牌,字迹巍峨,大气凛然,其中神韵内敛,一看便是出自高人之手,尤其那腰牌所用材质,竟然是传说中的麒麟玉,遇火不化,遇水不腐,是师门里用来盛放丹药的无上宝物,却被对方用来雕刻腰牌了,这等做派,的确是财大气粗,让人不得不服。
一个腰牌或许还说明不了什么,但那两个修为高深的护卫,却实实在在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拥有。
海棠姑娘看都没看眼前的阴阳学宫弟子,径直往车厢的方向走去,她这等目中无人的姿态,委实惹恼了那群年轻弟子,一个桃家大小姐招惹不起也就算了,你一个毫无修为在身的女子,竟然也敢如此羞辱人,当真以为阴阳学宫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成?
但这次林翰墨却学乖了,知道动手之前要打探好底细,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存在,说来也憋屈,自家门口还要缩头做人,这道理跟谁讲去?
林翰墨丝毫不去阻拦,任由海棠姑娘往马车走去,反正这里是阴阳学宫的地盘,对方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若是当真摸清了对方底细,再出这口恶气也不迟。wiusco
好在这种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那回去报信的弟子去而复返,但这是不是孤家寡人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位青衣广袖的长老人物,林翰墨睁眼看去,登时一惊,那老者不是旁人,正是阴阳学宫的大祭酒,号称宫主之下的第一人,没想到连他都给惊动了,霎时间心绪万千,暗道一声侥幸,若是方才一时冲动,得罪了那位桃家大小姐,那才是难以收场,莫说桃家,阴阳学宫怕是要第一个拿自己开刀,一个内门弟子而已,在外人看来无比尊贵,但和桃家正统传人比起来,却是相差甚远了。
那位大祭酒急急忙忙踏剑而来,看着双方人马仅是对峙起来,并未真正动手,这才松了口气,方才他收到情报说桃家传人来到了岭南境内,没想到今日便急急忙忙登山来了,让他没有半点准备的时间,按说以阴阳学宫的地位,也犯不着为一个女流之辈大动干戈,但偏偏桃家老爷子六十大寿在即,如今天下各方势力都备好重礼,以图结一份善缘,就连朝廷都派人送去旨意,以示天恩,他阴阳学宫倒是也想凑个热闹,奈何彼此之间全无半点瓜葛在,这礼想送也不知往哪里送,听说桃家大小姐此行出游天下,途径四市,要给老爷子挑选几件礼物,这消息早早就传到学宫之内,只是不等他们做好准备,对方就已经到来了,还差点闹出矛盾来,若是当真招惹了这位桃家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女,莫说结缘桃家了,能不交恶便已经万万之幸了,连朝廷都不愿轻易得罪的桃家,哪里是阴阳学宫能恣意挑衅的,不是说怕对方举手抬足灭了自己,阴阳学宫好歹也是修行大派,比不上三教圣地,但论底蕴,也不输旁人多少,只是桃家掌握了太多的资源,这上山下山,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宫殿道场,这背后有多少桃家的影子在?得罪了他们,除非阴阳学宫真正避世,不然永远无法在这世上立足,修行到了他这个层次,才能明白桃家的可怖之处,不是在于他们有多富裕,也不是在于他们有多少江湖高人供其驱使,而是桃家背后那看不见的资源,那才是真正连朝廷都为之忌惮的东西。
大祭酒朝阴阳学宫众人看了一眼,除了领头的林翰墨神色谦逊外,其他人脸上都有愠怒之色,心道总算还有个明白之人,林家这个晚辈倒也不负他一番栽培,随即对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正色说道:“翰墨,过来,还不给桃家大小姐赔礼道歉?”
林翰墨听大祭司如此说法,提起的心顿时松了下来,对着远处桃笙儿拱手说道:“是在下鲁莽了,还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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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笙儿不予理睬。
大祭酒笑着说道:“桃家大小姐远道而来,阴阳学宫招待不周,还请大小姐移驾山中,公孙某另作赔礼。”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对方的身份,也不是可以轻易辱没的,桃笙儿可以不理睬林翰墨的赔礼,但对于大祭酒的热情邀请,却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她出身桃家,出门在外代表的是桃家的颜面,此刻若是掉头就走,少不得落下一个目无尊长的骂名,虽然她不在乎,但还是要考虑这些,所以听到大祭司的话以后,少女脸色微霁,轻声说道:“也好,有劳了。”
宁云郎看着远处青衣广袖而来的老者,微微愣神,心道好一番世外高人的样貌,莫不就是这阴阳学宫的当家人?
他转头询问游方道人,轻声道:“云爷爷,这人看上去好生气派,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一声云爷爷,听得老道士那叫一个心花怒放,眼睛都不禁眯了起来,陈丹青虽然拜入他门下,但他执意不愿与其师徒相称,原因是他心中始终把杜少陵当半个师父,陈丹青既然是出自杜师门下,自己便顶多算他师兄,这其中的辈分乱不得,其实陈丹青自己从未喊过老酒鬼一声师父,也觉得无所谓,但老一辈的最是讲究这些,坚持不让他以师父相称,所以这一路之上,陈丹青都是以云爷爷相称,以游方道人的年纪,的确是爷爷辈的,有这层关系在,对陈丹青这个后人,自然是百般关照,视同己出。
神情自若的游方道人轻轻抚须说道:“如果老道没有看错的话,是阴阳学宫的大祭酒公孙衍,早年曾拜在儒圣商春秋门下,后来被引荐为翰林院奉书郎,而后几十年名声不显,真正闻名江湖的是他辞官引退的那一年,自悟道藏百篇,写下养性延命录,被视为冲虚一脉的开山之作,继往开来,走的是三教之外的另一条路,公孙衍此人天资超群,于修行之上更是颇有感悟,一介风烛残年还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确了不得,老道虽未曾和他谋面过,但也曾认真品读过他那篇养性延命录,其中经义深奥,隐含儒道两门的一些说法,触类旁通,的确非常人所做,可惜他近些年在阴阳学宫里担任大祭酒,倒未曾听说有什么新作出世,修行之辈和那匠人闭门造车是一个道理,心思若是杂乱了,便也难以进步了。”
陈丹青没想到眼前这位气质超然的老者,竟然有这般来历,着实有些出乎意料,不然想来也是,偌大阴阳学宫,能被奉为大祭酒一职,确非常人能及,陈丹青未曾领略过那云端之上的风景,但不难想象,那里有云里雾里的高人,有神通广大的手段,这世间的诸般美好,都一定汇聚在那儿,陈丹青以往听说书人讲起那些神仙道场时,总忍不住心驰神往,心想该是怎样的风景,如今见识到了,果然满足了所有的想象,眼前的老者超然物外,气质脱俗,尤其那几个学宫弟子,男俊女俏,修为高深,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神仙地儿啊。
老道士不知他心中所想,老神在在的往马车的方向走去了。
萍水相逢,自然到了分别的时候,老道士对桃家那位小姑娘的感官不差,刁蛮是刁蛮了点,对于世家大族的子弟来说,这点根本都不算毛病,难道你指望狮子和狸猫一般温顺?似桃家这样的世家出身的子弟,若是没有半点脾气,那才是真正的奇怪,没瞧见乾京里那些个贵胄子弟,出行在外时,一个个鲜衣怒马,飞扬跋扈,恨不得把家世写在脸上,偌大桃家,只派两个家奴跟随,不是低调是什么?
老道士与那公孙祭酒擦肩而过的时候,后者心有所感的转过头,盯着老道士的背影,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却没有多说什么,游方道人如今一身便衣行走江湖,若不显露修为,寻常人根本看不出什么,这位公孙祭酒虽然修为深厚,却也仅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同,稍纵即逝。
临走之前,陈丹青朝桃笙儿看了一眼,恰巧对方也刚好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倒是陈丹青先有些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想说什么,对方浅浅一笑,挥了挥手,嘴唇微动,似乎在说后会有期。
马车停在远处的丛林里,陈丹青和老道士都进了车厢,海棠姑娘早已在车厢里闭目打坐,燕师兄挥起马鞭,开始驾车远去。
老道士看着陈丹青是不是朝着窗外张望,不知是看那深山雾海里的学宫道场,还是在看已经随众人上山的桃家大小姐,忍俊不禁打趣道:“傻小子,若是想要去看,我便带你上山去走走,一个阴阳学宫而已,还不至于将老道拒之门外。”
陈丹青摇头说道:“旁人根本就没把咱们当回事,干嘛上去自讨没趣。”
老道士自负轻笑道:“神符道虽然比不上阴阳学宫人丁兴旺,但论江湖地位,就算比之三教圣地也不逞多让,他阴阳学宫这些年广纳天下世族子弟,便是想借势,岂止根本就是走错了路,一个修行门派,岂有不把修行放在第一位的道理?这山门修得再阔气,阔气得过大乾皇宫?依我看,这满道场的徒子徒孙,真正拿得出手的,也就那几人罢了,其余尽是沆瀣一气,不成气候。”
陈丹青怔怔出神,没有出声。
海棠姑娘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嘲讽道:“谁知道他是想着山上的风景,还是山上的人呢。”
陈丹青哭笑不得,说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深谙和女子不能讲道理的老道士早已躲到外面去,和燕南飞一道看山中风景去了,留下陈丹青和海棠姑娘在里面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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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姑娘冷冷笑道:“难道不是?”
陈丹青疑惑问道:“啊?”
海棠姑娘冷哼一声,说道:“也不知方才是谁,见那桃笙儿回眸一笑,连魂儿都丢了,还问我什么道理?”
陈丹青没想到自己那一刹那的失神,竟然都被她看到了,觉得有些尴尬,不过似桃笙儿那样的绝妙女子,梨花一笑,的确倾国倾城,少年不过是下意识的多看了两眼,或许并未有多少旖旎心思,但此刻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索性不去辩解。
海棠姑娘见他不说话,更是生出一股无名闷气,眯眼说道:“反正也是闲着,我看你最近也到了武入先天的门槛,不妨来练两手吧。”
陈丹青本能的觉得一丝危险的气息。
不等他拒绝,海棠姑娘已经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骤然发力,只听咔咔几声脆响,是筋骨错位的声音,疼得陈丹青一阵怪叫。
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惨叫声不绝于耳。
车厢外,燕师兄不忍回头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同情的神色。
游方道人嘴角含笑,目光看着远方,似乎想起什么过往什么开心的事情,怔怔出神。
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年轻慕少艾,老来忆年华。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从那时起,就深刻明白一个道理,就算永远不要和女人讲道理啊。
“太弱了,筋骨柔软,气机紊乱,连气血都算不上旺盛,看来你这段时间太过悠闲了,修行之上容不得半点松懈,虽然你已经迈入了炼精化气的地步,但还是远远不够,莫说神通境界的高人,便是阴阳学宫里随便拧一位弟子出来,也能活活将你轻易击败,你要明白,神符道不能护你一辈子,甚至要给你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你要是走得再慢些,将来一旦身份暴露,怕是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海棠姑娘看着陈丹青,冷冷说道。
被狠狠收拾了一番的少年,倚在侧壁上,浑身酸痛难忍,累得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抬了抬眼皮,苦笑说道:“明白了。”
海棠姑娘冷笑一声,说道:“不,你不明白,兴许你还洋洋得意,短短几个月,便从手无缚鸡之力修炼到了炼精化气的境界,一路高飞猛进,不曾遇到丝毫险阻,但你要知道,你的起步亦是比旁人高出太多,有杜少陵十几年不惜水磨工夫为你打下的基础,还有游方道人一路的悉心教导,莫说是人,就算是条狗,如今也到这种境界了,你知道三教圣地那些嫡传弟子,在你这个年纪是什么境界了?那我告诉你,他们有人已经神通大成,有人甚至已经迈入造化境界,直追前辈高人,可这些你都不知道。”
海棠姑娘说话向来如此不留情面,陈丹青在她面前可没少被数落,这次毫无例外,又被狠狠挖苦了一番,偏偏不能反驳,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以陈丹青如今肉身五重天的微弱境界,莫说那些三教圣地的门生,便是阴阳学宫里随便挑出一人来,也不是他能抵抗的,海棠姑娘这番举措言论看似在赌气,却实实在在给陈丹青敲了个响钟,古皇帝尚要以人为镜明得失,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的确不能得意忘形。
“这一路东行,直至鲁地,我会好生督促你修行的,你好自为之。”海棠姑娘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说完,继续闭眼调息去了。
方才与海棠姑娘交手切磋,陈丹青被揍得体无完肤,浑身酸痛,也好在是海棠姑娘留了手,若不然此刻他还能不能坐着说话都是个问题,陈丹青不是初生牛犊,这一路之上眼界也开阔了不少,他看得出来,海棠姑娘甚至没有动用一丝神通的手段,仅仅是肉身之力,就压得他动弹不得,这让他沮丧之余又有些向往,都说炼精化气是肉身境真正登堂入室的关键,武入先天以后,便是一个崭新的境界,纯粹的肉身之力,甚至足以抵挡数十人的合击,在大乾军中都说万中无一的存在,如果修炼到了肉身大成的境界,投身军伍之中,甚至还能得到朝廷封赏,进官加爵,自此一飞冲天,不在话下。
陈丹青不傻,相反心思很是细腻,他能感觉到海棠姑娘心情的变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他宁愿受点皮肉之苦,也要让她将这门无名之火发泄出来,这是他的回报,海棠姑娘待他不薄,这些年混迹市井间,尝遍了人情冷暖,明白谁对谁是真心好,这样的朋友本就不多,一旦遇到,如何会不珍惜?
陈丹青长长的嘘了一口气,脸色却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什么?桃家大小姐来到了咱们阴阳学宫?”
白云道场之上,无数弟子在晨练,三五成群,有人窃窃私语说道。
“不错,这是我从长老那边听来的消息,千真万确,据说还是公孙祭酒亲自去招待的,不愧是桃家千金,远比京中那些王孙公主要尊贵太多,往日靖南王家的公子来阴阳学宫做客,也没见公孙祭酒亲自出马,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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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什么,淮北桃家,那可是地道的千年世家,论起底蕴来,足以与咱们阴阳学宫相媲美,但别忘了,桃家最是让人忌惮的,还是那富可敌国的财富,传说大乾立朝之初,定都洛京,还是桃家出钱修建的皇宫,那万千工匠,就是从淮北之地调遣过去的,后来乾帝登记,论功行赏,赐封桃家老太爷为一等平安侯,太平年间封侯,这可是极其少见的举措,除了当初军中那位,谁能有此殊荣?依我看,朝廷这是对桃家既爱又怕,是在想方设法拉拢对方。”
“听说孤峰大师兄林翰墨曾一亲芳泽,与那桃家大小姐携手共游罗浮山。”
“子虚乌有的事,我倒是听说他们孤峰那群人差点和桃家护卫打起来,那林翰墨不过是生性多疑,胆小怕事,不曾大打出手罢了,整个孤峰除了他受宫主嘉奖以外,其他人都受了不小的惩罚,哼,林家这些年图谋不小,孤峰一脉到底是阴阳学宫的孤峰,还是他林家的孤峰,都快要分不清了。”
“师兄慎言,小心隔墙有耳。”有人轻声提醒道。
那人冷笑一声,说道:“无妨,此事我迟早要如实禀告宫主,谅他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轻举妄动。”
“桃家千金那边,我们要不要派人过去接触下”
“不必了,四市那边,家里已经安排好了人,桃家千金此行是为了给老爷子挑选礼物,我们应该从这里下手,其他都是旁枝末节。”
“还是师兄考虑的周到。”
驾!驾!驾!
罗浮山脉之中,密林重叠,一道长长的官道通往前往,马夫燕南飞手中长鞭挥下,只听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扬起的灰尘如狼烟一般。
这架马车自然是陈丹青四人所在,如今离开了原处,正快马加鞭的往药市赶去。
今日是药市开启的首日,也是宝物最多的时候,自然不能落于人后。
四市之中的交易由阴阳学宫和岭南府共同监督,绝对的安全,是以吸引了太多的江湖人士参与其中,是方圆百里内,每年一度最隆重的盛会,甚至有域外之人不远万里而来,每年这个时候,罗浮山里都是人山人海,无比热闹。
出了山林之后,是一片广阔的平地,一眼望去尽是无数的马车停驻在那儿,奢华的,朴素的,张扬的,低调的,里里外外围的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马车停下,陈丹青掀开垂帘望了一眼远处黑压压的人群,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被那热闹的场面给吓到了。
不同于洛阳城那种繁华,眼前场面虽然热闹,却井然有序,此刻药市还未开市,大家都在山谷外面等着,彼此相识的打个招呼,混迹江湖的,谁没有几个亲故老旧,就算这些修行世家们,彼此之间也多为熟稔,此时难得凑在一起,聊天叙旧,好不热闹。
陈丹青几人下马而行,燕师兄牵着马车走远,不知到哪里安顿去了。
游方道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将这药市的诸多事宜娓娓道来,罗浮四市中以药市规模最是庞大,开市之时择良辰吉日,由阴阳学宫大真人亲自敲钟,宣布开市,持续七日左右的时间,药市顾名思义,便是买卖丹药的地方,其中不乏有来历神秘的灵丹妙药,只是较为少见罢了,能参与这等集会的大多是修行世家,也有不少的江湖散修,大多也三五成群,所以似陈丹青这样结伴而来的并不少见,游方道人一身破旧道袍不甚显眼,倒是海棠姑娘虽然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但依旧难挡妙容,引来不少人侧目,少女面带寒意,隐有怒色,陈丹青还担心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后来看她仅是蹙了蹙眉头,这才松了口气。
出门在外讲究排场,那些个华盖遮顶的马车,一看便是出自大家世族,身边随便拧一个随从出来,指不准就是了不得的大高手,陈丹青还真怕一个不慎,招惹了什么惹不起的存在,灰头土脸的跑路是万一蹦出个不讲道理硬要找茬的莽夫来,那才叫欲哭无泪,再者见识了修行者的诸般手段以后,陈丹青算是明白了,越是本事高强的,越是小肚鸡肠,那些所谓的高人气度,都是狗屁,越往高处越见真性情倒是真的,那些个烧杀掳掠性情残暴的,哪个不是高人?所以似陈丹青这样初涉江湖的毛头小子,能活下来都算是不容易了,还敢指望什么?
就在陈丹青胡思乱想的时候,远处又有一行人到来,身穿黑白衣袍,一看便是阴阳学宫的弟子,履带飘飞,气质不俗,众人皆是宫主座下的弟子,此刻先行而来,是为了铺开场面。
场中热议纷纷,不少人眼中都露出歆羡的神色。
果然,不久之后,又有一行人联袂而至,大袖飘飘,气质脱俗,举手投足间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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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群人身穿紫袍,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最年轻的都也有不惑之年,大腹便便,广袖央央,眼中精华内敛,一看便是修行有成的人物,年长的已有耄耋之年,体态龙钟,白发苍苍,却依旧精神矍铄,这其中并非清一色的男修,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女子并肩而来,道姑模样的打扮,浑身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看来也是这山中的修士。
有人窃窃私语,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如此气势,除了阴阳学宫诸位峰主,还能有谁?
陈丹青定睛看去,只见那众人为首的,是一位身穿青紫道袍的中年男子,头顶华冠,脚踩云靴,大袖飘摇而至,气度神态比起那书中写的神仙人物也不逞多让,想来便是那阴阳学宫的主人了。
阴阳学宫传承已久,算是真正的千年道场,不同于别的势力,学宫之中并非一家独大,而是由各个山峰聚集而来,诸如孤峰、汝峰之类的峰头,皆是闻名已久的修行道场,余下诸峰也相差不远,整个阴阳学宫由三十六座山峰组成,算是岭南之地最大的道统所在,陈丹青还从游方道人口中得知,当今阴阳学宫的宫主,传闻已经是造化境界的大高人,修炼到返老还童的地步,所以看上去不过才四十多岁,在这个修行渐微的年代,能有这样高深的修为,的确算得上一方人物。
陈丹青不知那所谓的造化境界到底是何等境界,不过对返老还童这种说法却是有些嗤之以鼻,这年头挂羊头卖狗肉的多了去,小小饶城里最是常见坑蒙拐骗的布衣道人,二文钱不值的大还丹,愣是几两银子一颗卖给明月楼的姑娘们,说是驻颜良方,陈丹青看不过,要去揭穿骗局,差点被人揍死在院子里,后来才明白,精明如她们怎么会不懂其中的门道,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从那时起,陈丹青便明白一个道理,凡事看破不说破,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来了吗?”
此时,人群之中,一架不算奢华的马车里,潜伏着一群身穿黑衣的男子,连头都捂得严严实实。
其中一人掀开窗帘半角,抬头看去。
“四市庆典,阴阳学宫必然要倾巢而出,王老怪会亲自过来敲钟,这是历来不变的规矩。”
“来了,果然,诸位峰头的大人物都来了。”
“无妨,那些老不死都不足为惧,反倒是那王老匹夫,传说已经堪破造化境界的门槛,是个棘手的人物,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有造化道的神机雷在手,看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其中一人声音阴沉说道,只见从身后掏出一个墨色的锦盒来,还未掀开,就闻到一阵刺鼻的火药硫磺味。
造化道,神机雷。
这几个字眼若是让陈丹青听到,一定会大吃所惊,因为在太上章的背面,那包罗万象的经文里,便曾详细记载了这门凶器,说是凶器并不为过,因为相传这门神机雷,是连神魂都能炸裂的存在,专门用来针对神通境高手的大杀器,据游方道人说来,这门凶器的制作方法早已遗失,没想到造化道竟然能复原残方,更没想到这等凶器,会落到眼下这几人手中。
“不错,管他有没有突破造化境界,神机雷出手,都得灰飞烟灭。”
有这等凶器在手,众人心中都是无比的自信,因为神机雷太出名,昔日大秦王朝鼎盛之时,挥师北上,连克数城,却在一座名为稷下的地方惨遭重创,险些全军覆没,原因是北地之中,忽然多出一支不过百人的队伍,以身绑雷,冲锋陷阵,与秦军之中坐镇的诸多大修行者同归于尽,神机雷因此一战成名,几乎成为所有修行者噩梦,朝廷中有传闻说此物出自太上教,但太上教立根中原,如何会自毁墙角,此事后来便也不了了之。
“好了,静下心神,莫要被人发现了,记住,只有出其不意,才能事半功倍。”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甚至连心跳都停止了。
陈丹青发现,那位曾被海棠姑娘顶撞过的林师兄也在一众弟子中,却没有再看到桃笙儿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失落,虽然不知这份失落从何而来,又归于何处,只是眨眼间,注意力又被那一群仙风道骨的前辈高人吸引过去,心中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向往,只觉得眼前这些人仿佛从云山雾海里走出,浑身染着金光,说不出的气势凌人。
不过,那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自身气海之内,那一页符页轻轻颤抖了下。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道极度危险的气息降临,让他瞬间毛骨悚然。
这样的情况,他曾遇到过很多次,那道寄居在自己体内的符页,似能提前感知到危机。
“难道是错觉?这里是罗浮山脉,是阴阳学宫的地盘,那位神通广大的宫主更是亲自到来,谁敢在这里闹事?不对,太上章神秘非凡,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之中,这次一定错不了,定是有什么危险要到来。”
陈丹青脸上阴晴变化,觉得心神难定,甚至有种远远逃去的冲动。
但他没有动,且不说周围出水马龙人山人海,难以动弹,只怕他一个动作,反而打草惊蛇,惹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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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姑娘似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抬头看来,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
陈丹青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诉说,这种感觉很突然,只是他如今境界低微,就算说出来,也未必有人信服。
“你怎么了?”
海棠姑娘轻声问道。
“我感觉,好像有什么危险在附近。”
陈丹青如实说道,关于符页的事情,海棠姑娘亦是知晓,此刻听来,脸色同样变得凝重起来。
“嗯?什么危险?”
少年摇了摇头,他只是感觉到了冥冥之中有危险靠近,但不知是从何而来。
这个时候,老道士也发现了两人异常,轻声询问了两句,然后眉头微微皱起,沉吟片刻,看向远处阴阳学宫一行人,轻声说道:“十有**是冲着他们来的,咱们小心为上。”
说完,心神一动,一道若有若无的神念,往四面八方散去。
陈丹青只觉眼前场景快速的变化,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视野越来越高。
海棠姑娘见状神色一动,诧异问道:“神荼门的千蚕引?”
陈丹青疑惑问道:“那是什么?”
海棠姑娘轻声说道:“神荼门是湘西红衣教所属的宗门,神秘非凡,寻常修士修炼到神通境第四层,千变万化的境界,大多是猴头拔毛,化身众多,但千蚕引这门神通,却是能够将神魂寄托虚空之中,化身万千,如同春蚕吐丝,神秘莫测,没想到这门神通竟然会在他手中”
“这么厉害”
陈丹青闻言一愣,只觉得自己的神识仿佛被那春蚕操控了一般,又像是寄身其上,就在他俯瞰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那架普通的马车里,盘坐着几个黑衣人。
这几个黑衣人行迹诡异,不似常人,尤其此刻盘坐在车厢之内,气息全无,仿佛睡死过去一般。
游方道人这一手千蚕引施展出来,顿时,将车厢里的情景完全展现在两人脑海中。
海棠姑娘目光落在那几个黑衣人身上,眉头微挑,诧异道:“这些人是谁?”
忽然间,她瞥见其中一位黑衣人手中的锦盒,看到里面的东西,感受到那阵可怖的气息,神色顿时一变,仿佛猜到了什么,朝游方道人看了一眼。
游方道人眉头深深皱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点了说道:“不错,是神机雷。”
神机雷。
这三个字落在陈丹青耳中,无异是平地惊雷。
他清楚的记得,太上章里面曾详细介绍过这种东西,足以灭绝一方教主的大凶器,难怪,难怪,原来冥冥之中的危机,竟是出自这里。
若是这一颗神机雷在人群之中炸开,或许陈丹青这样未曾修炼出元神的人还能幸免于难,但似游方道人这样修行有成的人,绝对难逃一劫,因为这是针对神魂的大凶器,神魂越是强大,伤害越是可怖。
老道士没有过多解释,不知道陈丹青却早已见识过这种东西。
视线在拉近,虚空之中有无数的春蚕在游走,靠近那间车厢,悄无声息,甚至连车厢里那些神通广大的黑衣人都不曾有丝毫察觉。
甚至,他们之间以神魂传音,说的话都能清晰传到陈丹青耳中。
好一个千蚕引,如此神通,堪称逆天。
难怪神荼门能将湘西那样混乱的地方纳入管制之中,逍遥法外,有这样一门神通在,就算朝廷有意围剿他们,也能提前洞知情报,做好准备。
事实也的确如此,朝廷屡次三番想将这些民间势力连根拔除,但总是功亏一篑,有曾怀疑是内奸走漏了消息,甚至为此还斩了几员统领,只是情况未见好转,再者湘西又是山高水远之地,偏僻荒凉,根本无法治理,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这次刺杀为保万无一失,我们已经提前准备了很多天。”
“就算杀不了王老怪,也要将他的羽翼斩杀干净,甚至可以将这些大家世族的子弟一同埋葬此处,到时候众火难消,他阴阳学宫只有等着被众人讨伐的下场。”
“记住,一旦动手,宁可失败,也不要被抓到活口。”
“好了,准备动手!”
话音刚落,一道惊天的血气自那里冲了出来!
眼前的雾霾一扫而空,是游方道人收回了神识,几乎是对方动手的刹那,他已经拧着陈丹青倒飞了出去。
是的,神机雷无比可怖,但只要提前做好准备,似游方道人这样的修为,只要不被近身,神机雷便无法真正伤害到他,昔日大秦军队功亏一篑,是因为被对方占了先手,那支百人小队最后无人生还,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去的,而眼下不同,对方的目标本就不是他们,所以第一时间,游方道人便拧着陈丹青退飞出去。
阴阳学宫一行人脚踏霞云而来,宫主王明阳一身青紫长袍,广袖央央,众星拱月般走在前面,只见他抬头看去,目光落在远处的人群上,微微颔首,对着身边诸峰峰主说道:“今年多了不少新鲜面孔啊。wiusco”
“今年参加四市集会的人,比过往几年加起来都要多,已经快成为修行界的一桩盛事了。”身边有长老级的人物点头说道。
“的确如此,听说三教圣地这次也派出了弟子,甚至连域外都有散修慕名而来。”
“无论如何,让刑堂的弟子多留点心,诸事小心为上,场面越大,越是容易被人趁机起事。”
王阳明眉头微皱,轻声说道。
这位阴阳学宫的宫主,看上去只有不惑之年,但却是已经修行了数百年的老人,据说已经到了返老还童的地步,眼中神光内敛,举手投足间有种不威而怒的气势。
众人拱手称是,然后朝着远处的高台走去。
那是一座圆木堆积而起的台子,上面悬挂着一顶巨大的铜钟,表面雕刻无数铭文,纷繁复杂,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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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他们刚要拾级而上的时候,突然宫主王阳明停了下来,骤然转身,看向远处!
“小心!有危险!”
“什么,竟然有人敢在这里行凶作恶,谁这么大胆?!”
诸峰峰主皆是神通广大之辈,几乎在他开口的刹那,顿时反应过来。wiusco
电石火花之间,远处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骤然炸裂,从里面飞出四道身影来。
几乎同一时间,游方道人拧着陈丹青倒飞出去。
场中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变故横生!
那四道黑影疾掠而过,速度之快,让人根本不及反应,几乎是眨眼之间,已经飞速接近众人。
他们埋伏已久,甚至瞒过了所有人的感知,就是等待这一刻。
“这四个人是死士!”
王明阳虽惊不乱,抬头看去,一眼便瞧出了他们的底细,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是如何都瞒不过他眼睛的。
修行到他这种境界,已经可以做到心血来潮,感知危险的到来,只是对方手段神秘,竟然能够瞒过他的感知,这就有点出乎意料了,不过也仅是如此,电石火花间,他就做出了反应,忽然他大袖一挥,一道气机骤然而起,托着众人的身子往后退去。
远处,那扑杀而至黑衣刺客,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气墙隔住,身形微微一滞,不退反进,而后冷笑说道:好你个王老怪,果然厉害,竟然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不过你没有机会了。
话音刚落,那人猛地一声厉喝,双手握拳,猛地往空中砸去。
只听轰的一声炸响!
一阵凌厉的破空声传来,空中有镜面破碎的声音,陈丹青看见了,那黑衣刺客的拳脚之间,竟然笼罩了一层琐碎的电光,噼啪作响,双拳之下,空中无形的气墙顿时被轰成渣滓!
“雷火淬体?肉身极境?这种淬炼肉身的法门,早已失传,你们如何会学到的?还有,你们到底是谁家的死士?怎么舍得让你们来送死的?当真以为几个肉身极境的高手,就能在我阴阳学宫为所欲为了?”
王阳明踏出一步,目光如电,盯着眼前的黑衣刺客,脸色难看问道。
同时,远处陈丹青也听到了他的问话,诧异问道:“什么是雷火淬体,肉身极境?”
游方道人托着陈丹青缓缓落地,退后两步,看着眼前追来的一位黑衣人,眉头微挑,或许是因为方才撤退得太果断,不仅阴阳学宫的人,甚至连这几个刺客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来,就像眼下,这位黑衣人,正是朝他们的方向追来。
游方道人面色平静,看着突袭而来的黑衣人,八风不动安稳如山。
海棠姑娘轻声解释道:“俗世意义上的肉身境分为九重天,臻至巅峰不过是肉身成圣,能够做到移心动脾,缩骨成针不在话下,但这并非真正的极致,有古圣人说过,肉身与神魂同样可以经历雷劫,是为雷火淬体,只是这种方法十死无生,一旦开始,便没有停下来的可能,非死即生,太过凶险,被视为旁门左道,不为俗世正统所接纳,不过一旦淬体成功,便是真正的肉身无敌,一拳之下,甚至可以打破神魂,做到万法不侵的地步,不过这样的人太少了,古往今来,只有寥寥几人能够成功,却无一不是早早夭折,因为透支了肉身的所有潜能,活不长久的,眼下这几人来历神秘,十有**出自大家世族,甚至不弱于三教圣地那样的势力,若不然如何能培养出这样的死士,所花费的代价太大了,简直难以想象。”
海棠姑娘慧眼如炬,一语道破天机。
是的,陈丹青虽是刚踏足修行领域,却能实实在在的感觉到对方的强悍,肉身上那萦绕着的寸寸电芒,如同天神灵将,气势凌人,大踏步走来,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只是他不明白,对方为何会一眼瞧见他们,看这架势,是要赶尽杀绝。
不过他也知道,所谓肉身强悍都是幌子,真正的杀招,是他们身上的那颗神机雷!
方才游方道人施展千蚕引,窃听到他们的谈话,所以知道他们的真正用意。
他们不仅要将阴阳学宫几位高人击杀,甚至还要将周围的这些大家世族的人马统统拖下水。
如此用心,堪称歹毒。
好在游方道人早已准备,第一时间离开了人群,只要不被近身,任那神机雷如何逆天,都无法伤及分毫!
这一切都在电石火花间完成。
四人之中,有两人先后往阴阳学宫的方向奔袭而去,一人往人群而去,一人往陈丹青所在的方向而去。
霎时间,王明阳明白了这伙死士的用意,顿时变色,怒喝道:“好贼子,找死?!”
要是各家子弟在罗浮山遭劫,阴阳学宫该承受多少怒火,简直难以想象,就算他是造化境界的高人,也保不住这份道统,对方这分明是要置他阴阳学宫于死地啊!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偌大阴阳学宫,竟然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放在过往,这是不敢想象的事,但眼前几人,分明是其他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死士,敢这时候出现,根本就不曾想过任何退路,一个人如果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话,那才是最可怕的,更何况,他们并不是一般的死士,而是肉身臻至极境,经历了雷火淬体的怪物,举手抬足之间,便有莫大威能,寻常神通境界的手段,对他们来说,根本不足为惧!
周围不乏有看热闹的人,阴阳学宫在自家地盘里出现这样打脸的事,很是少见,不乏有好事者妄自揣摩,到底是谁要对阴阳学宫出手,在岭南之地,有官府的庇护,又有王明阳这样的大高手坐镇,无论江湖还是庙堂,阴阳学宫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罗浮四市盛典在即,万众瞩目之下,到底是谁敢在这个节骨眼里跳出来,当真以为阴阳学宫是好拿捏的软柿子不成?当然,或许众人心中,能见识到阴阳学宫狼狈不堪的场面,实为不易,或许本就是件十足赏心悦目的事,这世上,只要没有真正的殃及池鱼,从来不乏有隔岸观火的好事之人。wiusco
黑衣刺客的速度快,但王明阳的速度更快,只见后者身形一闪,忽然就出现在空中,他的手中,多出一柄长剑来,那剑通体修长,闪烁着紫光,一看便是真正的仙家宝物。
他手握长剑,凭虚御空,做了个剑势,手起剑落,一道凌厉的剑芒刺了过去。wiusco
不见任何花哨的动作,仅是简简单单的一剑,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让人避无可避,更远处,海棠姑娘抬头,恰好看到此景,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忍不住惊叹道:“好剑术。”
陈丹青抬头看去,只见那一剑虽然没有劈向自己,而自己却有种被束缚住的感觉,难以动弹,心神之上感到莫大恐惧,像是溺于水中,无法自拔。
海棠姑娘见状轻轻拉了他一把,将他从溺水中拯救了出来,陈丹青心有余悸,后怕不已,心道自己只是多看了一眼,已经深陷其中,那位首当其冲的黑衣刺客,又是什么感受?岂不是刹那间就要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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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明显,那黑衣刺客并非像陈丹青这样无法动弹,仅仅是刹那恍惚,便彻底回过神来,以雷火淬炼过身体,能免疫这世上大部分的法术神通,与佛家所谓的无垢之体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一抹惊天动地的剑光斩去,他竟然不躲不避,而是硬生生的抗住,那一瞬间,陈丹青仿佛听到了金石剧烈撞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两位黑衣刺客左右合势,脚踩虚空,大踏步而前。
一击未果,王阳明脸上并未露出多少惊讶之色,似乎早有预料,雷火淬体是炼体之中最为霸道的法门,失传已久,号称能修炼至肉身极境,以身化法,举手抬足间,有种摧枯拉朽的霸气,寻常法术神通根本难以伤及他们,更不用说刀剑兵刃了,他这把紫霄神剑虽然珍贵,但距离真正的神兵利器还相差甚远,没有破开他的肉身防御,也在意料之中,但他也根本没有想过以此来斩杀对方,简单的试探过后,他脸上露出了恍然的神色,肉身极境不代表肉身无敌,雷火淬体之下,依旧还有破绽。wiusco
那一瞬间,王阳明动了,大袖挥起,无尽的气机瞬间升腾起来,天地之间,一道肉眼可见的巨大气浪,以他为中心,瞬间荡漾开来,左右夹击而至的两位黑衣刺客,顿时如陷泥潭,难以动弹丝毫。
“雷火淬体之下,可以免疫这世上大部分元神道法,不可能!他是如何困住我们的,难道他真的修炼到了传说中的造化境?!不可能,如果是造化境,一个眼神都能灭杀我们,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交换了想法。
是的,造化境神秘莫测,号称无敌于世的存在,一个眼神便能斩杀敌手,阴阳学宫若是真有这样的高人坐镇,恐怕早已被列为第四大修行圣地了,又何必独守一隅?
“是伪造化境,但也凌驾于这世间一切神通境之上,不可力敌。”
“去,以命换命,杀了他。”
两人眼中露出决然的神色,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从身上掏出一枚药丸嗑下。
顿时间,强大而恐怖的血气,从他们的身上升腾而起,仿佛火焰在燃烧,掀起无数肉眼可见的可怖气浪。
周围的气机被血气所波及,开始沸腾起来,变成袅袅烟雾散去。
王阳明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这两个黑衣刺客显然是吞食了虎狼之丹,彻底激发了身体的潜能,短时间内境界更深一步,但药效一旦过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立刻死去,绝无生还的可能,这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想要和自己同归于尽。
但这两人肉身就算再厉害,只要不被近身,却也不用惧怕什么,对他来说,就算是伪造化境,却也凌驾于世俗之上,踏入真正的绝顶高手之列。
“眼前这两人肉身之强,可谓平生仅见,但只要不被近身,根本无法伤到我。”
王阳明眼中露出一抹嘲讽之意,刚要动作。
忽然,神魂之上,传来一阵恐怖的危机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让他头皮发麻,心跳窒息!
神通境第六重天,心血来潮,可以感知到冥冥之中的危险,所以他在全神贯注之下,感觉到一阵如潮水般袭来的危机。
他当机立断,身子瞬间消失在原地。
身后一众阴阳学宫长老,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彻底暴露在原地。
忽然之间,那两位黑衣刺客头顶,骤然升起两轮通红的烈日,火光满天,烈焰灼人,天地间无数的气浪瞬间被灼烧得蒸发殆尽,消失无踪!
众人大吃所惊!
只觉得那一刻,红光满天,入眼一片赤红,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神魂都被蒙蔽,烈火灼烧之下,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融化不见!
“那是什么!?”
远处有人大声惊呼,骇然问道。
因为还有一位黑袍刺客冲进人群,祭出了神机雷!
当那神机雷真正炸开的时候,陈丹青才明白这种东西为何被列为禁忌凶器了。
这种杀器一旦在人群之中释放,简直是摧枯拉朽,难怪当初大秦王朝坐拥百万雄师,麾下精兵强将无数,却在稷下那样小小城池里损失惨重,军队里随行坐镇的修行者几乎全军覆没,如今看来,分明是这神机雷太过霸道!对于修行者神魂的伤害太为惊人!
常言所谓肉身是船,魂儿是操纵船的人,若是神魂受损,那船身便无人操控,就如行尸走肉一般,这不是危言耸听,传闻中稷下城那一役中,侥幸活下来的修行者,最后班师回朝时,都成了活死人一般的存在,任何良药都无法治愈,因为神魂上的损伤根本无药可治。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病症,便是宫中最精于药理之道的御医,也无法做到对症下药。
这也难怪,神机雷被朝廷列为禁忌的存在,一旦发现踪迹,必然要派高手来围剿。
陈丹青听游方道人详细解释过,所以一直小心提防着,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被这几个亡命之徒给炸得连灰都不剩了,甚至不必动用神机雷,以他们几人的修为,想要击杀陈丹青,几乎易如反掌。
不过有游方道人在,那黑衣刺客根本来不及动手,就被气机锁定,难以靠近分毫。
“糟糕,他是要祭出神机雷了!”
陈丹青一直盯着那黑衣刺客,只见他与远处另一人交换了个眼神,瞬间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就要打开!
那锦盒之中藏着神机雷,陈丹青记得一清二楚,那可是连游方道人都无比忌惮的存在,必然十分危险。
砰!
就在他将要打开锦盒的刹那,身边的海棠姑娘骤然动了。
只见她头顶猛地飞出一道小人,手持紫色端剑,几乎是千分之一个刹那,自空中一闪而过,快到无法捕捉踪影!
那黑衣刺客全神贯注之下,想要启动神机雷,却没想到背后袭来一道冷剑。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躲闪的时候,游方道人冷哼一声,双手抬起又压下,一道如龙气柱狠狠砸下。
一力降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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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的气机降临,如龙如柱,将其缚住,无法动弹。
这是对天地气机的运用,是纯粹的神通的比拼,老道士这举手抬举间看似简单,但这其中的凶险艰难,又岂为外人所知?因为一旦神机雷炸开,就算是他,也难保存性命,除非是修炼到了造化境的高手,灵肉合一,神魂被打散了还能重组,才能完全不在乎神机雷的伤害。
紫色短剑从他心口一闪而过,那黑衣刺客甚至连惨叫都没来得及,便直直朝前倒下,眨眼便没有生机。
下一刻,那盒尚未开启的神机雷,便出现在了游方道人手中。
陈丹青几人早已堪破了阴谋,所以能全身而退,但余下众人,却没有这般运气了。
另一颗神机雷在人群中炸开,顷刻间,无数的红光泛起,仿佛日升,灼热的气浪炙烤着四周,这种神机雷是以硫磺铅汞为主,参杂了无数珍贵药石,还有各种兽血人血,经过无数道繁杂的工序炼制而成,是最为可怖的凶器,瞬间爆发出来,周围几个来不及反应的修行者,瞬间就化作烟雾散去,甚至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太过突然,太过恐怖,那万分之一个刹那,甚至连念头都没来得及运转,等到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神机雷的威能已经彻底绽放,十丈之内,顿时陷入一片人间地狱般凄惨景象。
有人舍弃肉身,神魂出窍,想要逃命,但来不及了,肉身尚且要融化,神魂刚刚出窍,便彻底化作青烟散去,根本来不及逃走。
神机雷本来就是针对修行者炼制的大凶器,境界越高,受到的伤害越大,眼下这群人中,是来自诸方世家的人物,各个修为不俗,但没有用,神机雷之下,皆是化作齑粉,十死无生。
可想而知,这些惨死在神机雷下的人,家族若是寻仇的话,必然要记在阴阳学宫头上,到时候阴阳学宫要背负多少仇恨,简直难以想象。
侥幸躲过一劫的王明阳,看着远处炸开的人群,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但是他也无力回天了,别说拦下那神机雷,甚至连那罪魁祸首都无法抓到,因为他们已经彻底融化在余烬之中,连渣滓都不剩了。
四人之中,三人彻底灰飞烟灭,除了游方道人那处的黑衣刺客,被一剑贯心,击倒在地,尸首尚存。
但反观场中这些人,尤属阴阳学宫损失最为惨重,那诸峰之主中至少有四五人被神机雷炸死,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就算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也神魂遭受重创,彻底陷入了昏迷,不知何时才能醒来,那些人群之中的修行者更是凄惨无比,死伤惨重,入眼处狼藉一片,活下的人,各个脸上都写着惊惶之色。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让人来不及反应。
等爆炸之后,人们才缓过神来,看向远处的阴阳学宫众人,横眉怒目,大声讨伐。
阴阳学宫众学子脸上露出慌乱无措的神色,就算那些久经人事的长老们,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等场面,皆是转头求救一般看向王明阳。
也就在这时,被海棠姑娘一剑斩去的黑衣刺客身上,骤然升腾起一抹黑气。
几乎是眨眼间,那黑气便凝为一道人影,头也不回的朝远处飞去。
王明阳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急忙喝道:“拦住凶手!”
游方道人亦是没有想到那刺客竟然还活着,一般来说,肉身毁去,神魂无处寄托,几乎是几个呼吸间便散去,可眼前之人,已经死去很久,没想到神魂尚还苟活其中,趁着没人注意,想要逃跑。
“咦,这是什么神通?竟然可以凝聚神魂。”海棠姑娘眉头一挑,诧异问道。
但是他遇到的是游方道人,一眼便瞧出了他的底细,低声惊讶道:“黑鸦神功,这是北方流传的秘法,传闻雁翎军董平安北上剿匪之时,曾剿灭了一处邪教势力,那里面便有一门修炼神魂的神通,名为黑鸦神功,当初董平安以此物太过邪恶,有伤天和为由,将其焚烧,没想到如今竟然落在了他手里。”
“竟然是黑鸦神功,我听过这门神通,数百年前有位名为黑鸦老人的魔教强者,纵横北荒无人能敌,只是为人刚愎,再加上生性嗜杀,遭江湖人士群起攻之,落败而逃,后来下落不明,有人说他重伤未愈而死,所以黑鸦神功的秘术就此遗失,不见于世,没想到他竟然修炼的此术!黑鸦神功是修炼神魂的秘术,玄妙无比,一旦施展出来,诸般妙处,用来对敌可以迷惑神魂,演化出万千黑鸦来,每吞噬一份神魂,自身元神便会壮大一份,如此歹毒的手段,被称为有伤天和亦不为过,只是这门神通虽然强悍,却也有致命的弊端,一旦元神遭创虚弱,很容易受到黑鸦反噬,生不如死。”
海棠姑娘闻言点头,眯眼说道。
蒲家是千年世家,族中典籍无数,里面便有详细记载过这门神功,昔日那位黑鸦老人便是将此术修炼到了极致,纵横北荒无人能敌,但最终还是落得个凄惨的下场,不是说此术弱小,相反是太过强悍,引起了所有江湖人士的忌惮,于是才以妖邪之术的借口群起攻之,不过在海棠姑娘看来,所谓的正邪好坏,在人而不在术,就像所谓的剑术高明,在人而不在剑。
“还好,他才修炼到了化形的境界,离黑鸦合神还远。”
游方道人捋了捋胡须,眯眼看着远方。
那道元神裹挟着一道黑雾,朝着远方疯狂逃命,老道士无动于衷,没有再去阻截,因为已经有人动了。
场地之中,王明阳身形一闪,如鬼魅一般,在虚空之中穿行,眨眼便来到了那团黑气后面,眼中尽是一片冰寒之色。
“好家伙,看来他是真的已经到了半步造化的境界。”游方道人看着王阳明的身手,脸色一肃,低声说道:“隐隐有踏破虚空的韵味在,难怪他能躲过神机雷的轰炸,昔日太上教里也曾有过这样的高手,可惜了可惜,那刺客多半是跑不掉了。”
昔日太上教巅峰之时,莫说半步造化,便是真正踏入造化境界的高手,都不下百位,这样的高手,举手投足都能搬山覆海,是真正的超脱俗世,甚至能接受香火供奉,自立为神,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事,也难怪太上教要遭朝廷围剿,这样的势力凌驾皇权之上,是悬挂在头顶的一柄利剑,随时都有被斩头的风险,哪个皇帝还能睡得安稳?不过当年围剿太上教,朝廷也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连同整个江湖都元气大伤,百年来都不曾恢复过来。
那刺客如今肉身被斩,只剩一道元神在逃窜,黑鸦神功加持之下,身形飘忽如鬼魅,稍纵即逝,就在他以为要绝境逢生的时候,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恐怖的威压,让他头皮发麻,忍不住回头看去。
只见王明阳大袖飘摇而至,伸手一掬。
顿时,四面八方的气机朝中间疯狂汇聚而来,只见那黑衣刺客的元神被彻底压制住,纵他殊死挣扎,却是还是难逃手心,渐渐地,元神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拳头大小,被压制在一道光球之内。
“说,是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陷害我阴阳学宫?说出来,我留你一个转世投胎的机会,否则,将你元神关押丹炉之内,灼烧百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王明阳一连串的问题下来,目光紧紧的盯在那道元神之上,心中想着却是如何将这祸水泼出去。
没有办法,此事关系太大,那些在神机雷里死伤惨重的家族,一定会来讨要个说法,有这道元神在,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当我不知道?就算我说出来,你也未必会放过我,亏你还自诩名门正派,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那刺客见逃生无望,冷笑说道,索性闭上眼,一言不发。
“好,很好。”
王明阳眯眼看着眼前冥顽不灵的刺客,眼中闪过一抹冰冷之色。
“你很有骨气,守口如瓶是吧,不过这只是白费力气,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来人,把他给我关押到神霄殿。”
王明阳大袖一挥,身后便有两位刑堂的弟子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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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个骨坛,掀开盖布,将那刺客的元神收入其中,然后又以两道符箓封印坛口,里面依稀听到咚隆的敲打声。
眼前一幕,看得陈丹青目瞪口呆,很难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变成拳头大小,又是如何被关进那坛子之中。
看到那骨坛上的符箓,游方道人不禁轻咦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奇异之色,稍纵即逝。
处理好这一切,王明阳这才转过身来,对着远处的众人拱手说道:“事出意外,让各位惊扰了,还请稍等片刻,待老夫从这贼子口中打听到什么,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短短几句,将阴阳学宫从里面摘了出去,王明阳可谓老谋深算,如今刺客落网,众人也不好无理取闹,毕竟阴阳学宫也损失惨重,只能随众人一同上山,等待结果。
王明阳临走之前,转身来到陈丹青一行人身前,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看了几眼海棠姑娘,最后落在游方道人身上,眉头微动,只觉得有些眼熟,却又忘了在哪里见过,便不再多想,拱手说道:“多谢阁下仗义出手。”
游方道人摇头说道:“侥幸而已。”
的确,在王阳明看来,这老道修为看似不深,能在神机雷启动之前斩杀刺客,纯属侥幸,不过事关阴阳学宫的脸面,若是不出面表达谢意,少不得要落人口实。
王明阳点了点头,说道:“几位不妨去山上坐一坐,让王某尽一番地主之谊。”
老道人摇头说道:“不必了,我们途径此处,是为了参加罗浮四市,就不去叨扰王宫主了。”
王明阳闻言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说道:“也好。”
说完,转身对不远处的一位阴阳学宫弟子说道:“陪几位贵客去四市场地,务必要好生招待,不可懈怠了。”
林翰墨微微一愣,没想到宫主竟然挑中了他,方才惊变之中,门派长老们死伤惨重,反而这些个弟子侥幸逃过一劫,尚还心有余悸,此刻要让他去陪陈丹青等人,心中自是不乐意,但宫主的吩咐,断然不容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这场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甚至触及到了朝廷一些隐晦的秘密,那些刺客来历神秘无比,隐约还能和雁翎军搭上关系,定国侯董平安率军叛出大乾以后,雁翎军在朝廷里便成了一个禁忌的存在,轻易不会谈及,至于那威能滔天的神机雷,更是和昔日太上教搭上关系,这才是最要命的,当初剿灭太上教的时候,阴阳学宫暗地里出过大力气,甚至将这罗浮山搬了过去,可想而知,若是太上教死灰复燃,阴阳学宫该承受多大的怒火?
王明阳此刻心思不定,隐隐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但细想一下,随即便也释然了,当初参与剿灭太上教的势力众多,比起三教圣地来,阴阳学宫这样的势力根本不算什么,思虑太多,也不过是杞人忧天,真正该头疼这些的,是三教圣地,是当今朝堂上的那位皇帝,而不是阴阳学宫。
安排林翰墨一路陪同,王明阳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姿态总算是做足了,但偏偏不知彼此之间曾有过纠葛,这番举措,非但没有引来好感,反而把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海棠姑娘淡淡看了眼林翰墨,没有多说什么,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游方道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朝远处走去。
王明阳这时候才发现了异常,转身问道:“你们认识?”
林翰墨面带苦色,将此前发生的事情简单道来,听得王明阳眉头微微蹙起,问道:“他们是桃家的人?”
林翰墨摇头说道:“不是,公孙大人曾询问过桃姑娘,这几人并非来自桃家。”
王明阳眉头紧皱,沉吟片刻,看着陈丹青等人远处的方向,说道:“你带几个弟子远远跟着去,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回来禀报。”
林翰墨拱手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罗浮山巅,阴阳学宫。
桃家一行人被安排在了一座山峰别院内,此处风光绝妙,景色怡人,尤其山巅后那一片平坦崖坪,置身其上,抬头看是云涛雾海,走一步便是万丈悬崖,如诗如画,无愧是洞天福地。
山色,雾海,松涛,亭台,楼阁,时而有从远山飞来的白鹤,徘徊其中,构成一幅世外桃源般的画面,如同仙境。
北地多广袤平地,很少见到如此壮丽的风景,所以桃笙儿打发手下去各峰拜访后,独自一人坐在悬崖之上,看远山看云海。
“笙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眼下老太爷寿辰在即,各方势力都汇聚淮北,家里的意思是让你早点回去,虽说这天底下敢动咱们桃家的人不多,但也免不了有人居心叵测,如今罗浮山已不是久留之地,方才四市之外有异响传来,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是神机雷造成的动静,阴阳学宫这次损失惨重,这背后定是有人在搞鬼。”
桃笙儿盘坐在悬崖边上,闭眼面对着万千云海,静静打坐。
她的身前,还燃烧着一盘似龙似蛇的香炉,香气袅袅,只见一道细细长长的烟雾,如同丝绸一般,通向云霄,风吹不散,摇摇晃晃,甚是奇异。
这是凝神香,产自菩萨观的绝品香料,是专门供奉给佛门大小念头使用的宝物,一两都值千金,传说中这种香料能有稳固神魂的作用,是为数不多的能够针对神魂调养的良药,眼下这盘凝神香,足足有数两之多,烟雾凝而不散,如同一条白色丝绸,扶摇直上青天,如此奢侈的行为,的确也只有桃家子弟才能做到。
白云深处,走出一位身着黑色丝裙的女子,脸上蒙着面纱,脚步轻声,缓缓来到桃笙儿身后,缓缓说道。
桃笙儿睁开眼,没有吃惊的样子,微笑道:“萍姨,你回来了。”
蒙面女子走上前去,替少女披上一件薄薄外套,点头说道:“山上风大,小心着凉了。”
桃笙儿一身粉色长裙,随风而动,说不出的轻盈好看,她微微一笑,说道:“知道了,萍姨,我托你去查的那个人,有消息了吗?”
名为萍姨的女子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四人从蜀中而来,这消息是从桃家分散在各地的探子送来的,应该错不了。”她的声音轻柔中带着一抹幽深之意,淡淡说道:“那老道士和驾车的马夫,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是神符道的余孽,云游方、燕南飞这两人的名字,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说来也奇怪,那少年市井出身,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还有那少女”
桃笙儿眉头一挑,说道:“我知道,她是蒲家千金,是乾帝御笔钦赐的蒲阳郡主。”
蒙面女子看了她一眼,诧异问道:“你俩之间有过冲突?”
桃笙儿怔了一下,摇头说道:“我与她素昧平生,只是京中那些人,总喜欢拿我和她比,时间久了,总会感到厌烦。”
蒙面女子点头说道:“的确如此,不过这天底下的女子,能和咱们笙儿相提并论的,也仅有这几人罢了。”
桃笙儿眉头微微蹙起,说道:“萍姨也相信这些话?”
蒙面女子轻声说道:“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不能堵住他们的嘴,不被人妒是庸才,这话放在女子身上,亦是适用。”
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牵扯太久,桃笙儿忽然问道:“方才那响动,隔着好远都能听到,是神机雷?”
蒙面女子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之色,说道:“不错,那群刺客来历神秘,到现在还不知道身份,至于是不是针对阴阳学宫更是不得所知,所以家里的意思是,尽快离开罗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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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笙儿闻言眉头蹙起,说道:“罗浮四市在即,过了这次,怕是又要等上好久,罢了,你再随我走一趟吧。”
说完,转身朝山下走去。
对于山上发生的事情,陈丹青是一概不知,几人轻车熟路的往药市的方向走去,方才那一场变故来得突然,虽然已经平息下去,但免不了人心惶惶,大多数围观者选择了打道回府,留下来的多是像游方道人这般意有所图的,阴阳学宫亦是加派了人手前往监管,对往来的行人仔细盘查起身份来,似海棠姑娘这样的身份自然不方便泄露出去,好在燕师兄早有准备,从怀中摸出几道碟牌出来,仔细一看,竟然是锦官府的通牒,当然,这样障人耳目的做法,也只能应付下寻常人,真正似山上萍姨那般调查过他们身份的人,根本瞒不过什么。
所谓罗浮四市,其实是坐落在罗浮山脉附近的四座小镇,彼此各自坐拥一座山峰,先前四市庆典召开的地方,是药山外面一处开阔的山谷,所谓药山,自然是药市所在的山峰,陈丹青等人此行罗浮山,首先要来的便是药市,只是因为此前的变故,阴阳学宫又将四市开启的时间推迟了一天。
是夜,陈丹青等人住进了药市的一家客栈,名为云水瑶乡,环境倒也和这名字一般雅致。
吃完晚饭后,陈丹青等人心满意足的回到了住处,洗了个澡,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外面夜幕降临,一轮玉盘般的明月挂在天边,明亮皎洁,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屋子里,夜风吹来,无比惬意。
此情此景,多少次出现在梦里,此刻却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短短几个月内,陈丹青从饶城出来,再到如今的岭南,已经绕过了大半个中原,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无数的凶险遭遇,这其中的惊险,也只有他和海棠姑娘知道,他原本只是饶城内一个毫无身份的混混,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入伍从军,混些功劳回来,足够下半辈子混吃等死就满足了,何曾想到会有眼下这些境遇,放过往,连想都不敢想。
“前途未卜。”陈丹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内心说不出是后怕还是坦然接受,但对于未来,却是满心的迷惘,轻轻说了四个字。
虽然机缘巧合,拜在了游方道人这样的名师之下,又有海棠姑娘这样的高手不吝指教,自己更是得到了神秘非凡的太上章,但他不知道这些巧合能存在多久,海棠姑娘这一路之后,终究是要回到齐鲁蒲家,神符道是世俗口中的太上教余孽,是朝廷钦犯,这样的身份对他而言,是福是祸还很难说。
这一路之上,时而遇到截杀和意外,就算每每都能逢凶化吉,陈丹青心中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顺利抵达齐鲁之地。
就算将海棠姑娘送回以后,往后的日子当真就能一帆风顺相安无事了?
陈丹青摇了摇头,轻声呢喃道:“还是要增强实力,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无惧他人,这世上虽然有无数可以依靠的势力,但真正值得依靠的,还是自己。”
想到这里,陈丹青浮躁的心慢慢沉淀下来,盘膝在床上,闭上眼,下意识的感应着丹田气海处的动静,那一纸金色符页沉在海底,散发着淡淡光芒。
他心神一动,太上章的符页便缓缓漂浮起来,上面的文字缓缓游动,仿佛蝌蚪一般,活灵活现。
四下无声,周围一片漆黑。
他盘起腿,在黑暗中坐直身子,深深呼吸,闭上双眼,双手放在膝前,嘴唇微启。
黑暗像是温柔的女子,轻轻缠绕着他的身体,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若隐若现地从他身体里散出来,映着那淡薄的光芒,陈丹青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少有肃穆之色,如同朝圣。
“先天方位,乾南坤北,离东坎西,一阴一阳,相偶相对,乃天地自然之法象”
“夫先天者,破而后立,天地不动,万物随心,修行之根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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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心中默默诵念着经文,沐浴在淡淡月华之下,感觉身子越来越轻,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心中顿时一惊,陡然回神,想起道藏里面的记载,这是阴魂出窍的征兆,他还未修行至神通境,此刻阴魂出窍,只有死路一条,心中忽然有些疑惑,自己明明是在参悟肉身境六重天的先天之境,为何会引得阴魂蠢蠢欲动,险些出窍?
他哪里知道,人在胎盘之中时,无魂无魄,心中只有一口先天之气的存在,只是随着出生以后,那口先天之气便逐渐消散,所以才有修行要趁早的说法,肉身修的是炼精化气,将那口气重新修炼出来,各家走的都是道门的路子,感受到那股先天之气,阴魂便如同新生,蠢蠢欲动,想要破体而出,也是情理之中。
太上章里面对各个修行境界的阐述,几乎是微乎其微,只有几段深奥的文字,让人自己体会,似陈丹青这样修为尚浅的,想要彻底参悟通透,简直困难,不过他这样也有好处,不为外物杂念干扰,才能直指本意。
太上章包罗万象,仅仅是修行篇就有直达造化境的法门,莫说是陈丹青这样的毛头小子,便是对三教圣地而言,都是真正无价之宝,放之江湖,绝对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的。
如今领悟更深一层,距离先天之境那道门槛,仅仅是一层薄膜,只差一个突破的契机,当心神全部投入经文之中时,突然就找到了那份契机,霍然明悟。
刹那之间,陈丹青感觉自己身体轻如一团羽毛,随时都能飞起来似得。
心中有一团气,自丹田之上氤氲而起,若隐若现。
这团气无形无质,但却能清晰感觉到它的存在,陈丹青心如琉璃,一尘不染,感觉到了那团气就好像是柔顺光滑地丝绸,轻轻漂浮到丹田之上,被自己地念头驱动起来,瞬间游走四经八脉,全身顿时有一种充实地感觉。
武经中所谓,一气撼昆仑,说的便是这种感觉。
这一刻,陈丹青觉得自己顿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
破境无痕,悄无声息中,陈丹青迈入肉身境第六重天,武入先天!
“原来这就是先天之境,这种感觉果然奇妙。wiusco”
陈丹青听海棠姑娘说过,肉身修炼,一旦迈入先天之境,便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这种感觉很微妙,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只有真正踏入这个境界,才会明白,那一瞬间,陈丹青骤然领悟了先天的含义。
先天,是一种力量。
“有一口气,点一盏灯。”陈丹青心中,忽然想起当初读一本佛道手记的时候,里面有介绍先天的篇幅,曾有人做过这么一句评点,看似随意,此刻想来,却是另有深意,尤其是破境之后,丹田上那抹先天之前凝而不散,游走奇经八脉之中,感觉身体里仿佛有种挥之不尽的力气。
肉身修炼,最初都是从皮肉血气的熬练开始,然后是经脉骨骼的锤炼,最后才是穴窍心脾的修炼,是一种由外而内,由浅入深的修行,迈入先天之境,将那团气修炼出来,便能真正的开始内视己身,修炼心脾穴窍,念头一动,游走奇经八脉,力大无穷,比之寻常,要灵活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一旦迈入先天之境,整个人的灵识会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肉身境第六重,武入先天,能够做到意动身随,通俗易懂的讲,就是能够看破杀招,感应暗杀,如果有人在百步之内对你放暗箭,那么你便能第一时间感觉到,隐隐觉得眉心胀痛,下意识的会去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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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事无绝对,若是对方的境界远远高于你,或是利用神魂施法,便能瞒过感知,但这种境界对于寻常人来说,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陈丹青领悟了这些以后,心思渐渐活跃起来,想要试一试它的妙处,便彻底放空自己的心神,努力感知着外面的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嘴角开始浮现一抹笑意。
原本漆黑寂静的夜晚,此刻在他耳畔却变得异常热闹起来。
虫鸣鸟叫声,瞌睡打鼾声,声声入耳。
陈丹青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心情一片平和,这种感觉很奇妙,破境之后,让他体内的疲倦一扫而空,再也没有了睡意,起身下床,打开房门,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然后走了出去。
周围的几间房间里已经熄了灯,看来海棠姑娘和游方道人早已睡去,不过想来也是,眼下已经三更半夜,怕是只有他还醒着了。
陈丹青站在游廊里,抬头仰望夜空,头顶几片云朵恰好遮住月光,星星点点的光芒落下,落在庭院里,落在花草树木上,缕缕的夜风吹来,裹着幽香,让人心旷神怡。
忽然,一道轻微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放在以往,或许他难以感知得到,但陈丹青恰巧刚迈入先天之境,耳目最是聪明的时候,蓦然回首,与身后游廊里突然出现的一道身影,撞了个正怀。
隐隐幽香,暗暗传来。
身前传来一声轻轻的惊呼声,戛然而止,然后,一双芊芊玉手,轻轻的抓在他手臂上。
少年被眼前这一幕给吓到了,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身前,一个淡粉色衣裙的年轻少女,站在那儿,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给怔住了。
两人鼻尖相对,甚至连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陈丹青闻着身前的淡淡暗香,脸上没由来的一阵火热,正对上她那皎如星月的双眸,想要躲闪,忽然觉得有些熟,不由怔了一下。
他认出来了,眼前的少女,不正是早前在罗浮山下遇到的那位桃兄桃笙儿,但此刻她已经换去那一身女扮男装,而是穿上了一身淡粉色裙裳,在月光下肌肤如雪,清丽无双,恍如仙女一般。
也难怪陈丹青乍惊之下,没有认出她来,眼前的少女,身穿粉色裙裳,灼如桃花,尤其是那双明眸里,虽然写着诧异惊讶,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几乎和陈丹青一同开口说道。
“是你!”
两人之间,原本算不得有多熟稔,但这刹那之间,却有种异常默契的感觉。
说完之后,彼此对笑一声。
不知为何,陈丹青觉得有些羞赧,仿佛有些不敢面对少女的目光,瞥过头看向远处庭院,忽然轻声问道:“桃兄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盯着他看着,明眸流转,眼波如水一般在陈丹青身上打了个转,笑着说道:“还桃兄来桃兄去的,青哥哥若是不介意,叫我一声笙儿便是。”
陈丹青被她这一声青哥哥叫的魂儿都飘到九霄云外了,嘴里喃喃说道:“桃昇,桃笙儿,原来如此。”
少女见他往日还算机灵,眼前却变得这般傻里傻气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不由打趣道:“你很怕我?”
陈丹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句话给怔住了,诧异道:“什么?”
桃笙儿瞄了他一眼,笑着说道:“你若不怕我,为何不敢正眼看我。”
陈丹青的心思被她这般直白的说出来,心中原本那份不自在反而彻底烟消云散去了,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女,只觉得她明眸善睐,笑靥如花,在这月光之下,有种美到让人窒息的感觉,这一眼看下去,如何也不肯挪开了,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意在流淌。
桃笙儿看他明显呆住的目光,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将陈丹青从走神中惊醒,少年顿时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只是就这样落荒而逃的话,岂不是更要丢人了。
桃笙儿浅笑一声,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眯眼问道:“我好看吗?”
陈丹青被她这直白的问话吓了一跳,觉得大为赧颜,在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下,吞吞吐吐说道:“好好看。”
说完以后,顾不得什么,转身便往自家屋子里落荒而逃去。
少女看着他身影渐渐淡去,嘴角的笑意才缓缓收敛起来,转身朝着一处黑暗的地方看去,淡淡说道:“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黑暗之中,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道俏丽的身影,缓缓从远处庭院里走了出来。
睁眼看去,可不正是海棠姑娘,她原本也是睡不着,出来在这庭院里散心,早就听到陈丹青的声音,只是不曾相见罢了,方才桃笙儿戏弄他的那一幕,早已落在她眼中,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不自在。
桃笙儿抬头看向她,没有吃惊的样子,仿佛早就料到黑暗中的那道身影是她。
海棠姑娘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没有躲,只是恰巧路过罢了,我可不像有些人那样没羞没躁的,才见过几次,就青哥哥情哥哥的叫起来了。”
桃笙儿毫不在意,浅浅一笑,说道:“是啊,我没羞没躁的,可总比有些人,心中想着,却不敢说出来好。”
海棠姑娘淡淡瞥了她一眼,说道:“幼稚,你以为用这种办法就能赢我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朝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桃笙儿怔了一下,下一刻,她秀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愠色,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次日,陈丹青早早就起床,梳洗之后,在客栈楼下集合,吃早饭的时候,周围的人有说有笑,唯独陈丹青好似有些心不在焉,怔怔的看着碗里的粥,毫无反应。
燕南飞见状轻声道:“青哥儿,你怎么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昨晚没睡好吗?”
陈丹青楞了一下,摇头道:“没,没有。”
燕南飞问道:“那你怎么满眼血丝,眼睛红红的?”
陈丹青刚要说话,一旁的海棠姑娘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只怕是心里想着的人儿还没出现,所以有些无精打采罢了。”
早在吃饭之前,陈丹青便朝四处瞄了一眼,可惜没有看到昨晚那位少女了,心中略感失落,却没想到这份心思竟然被海棠姑娘看破,顿时觉得大为窘迫,嚅嚅喏喏,想解释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
游方道人眼神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儿,若有所思,会心一笑,开口说道:“今日是药市开启的日子,咱们吃完还是赶紧上路,莫要耽搁了。”
老道士开口,众人并无异议,陈丹青感激的朝他看了一眼,然后低头开始扒饭。
大概是有些做贼心虚,吃完饭去药市的一路上,陈丹青都不敢抬头看海棠姑娘,生怕她又提起昨晚之事,虽然不明白她是如何知道的,好在海棠姑娘并没有再说什么,一路相安无事,直至药市之外。
看着眼前依旧热闹非凡的市集,游方道人眯眼说道:“四市能有今日的繁华,阴阳学宫功不可没啊,虽然王明阳那个老东西做人虚伪,但的确有几份过人的本事,偌大阴阳学宫传到他手中,蒸蒸日上,隐隐有修行圣地的气象了,若是再给他些时日,未必不能做到,可惜他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依附权贵可以,但忘却修行便有些舍本求末了。”
王明阳是阴阳学宫的宫主,此前陈丹青曾见过一面,对那位传说中返老还童的高人,畏大于敬,或许这世上像游方道人这般性情和善的高人已经少之又少,大多如王明阳那般姿态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这样的姿态并没有错,阴阳学宫贵为修行圣地,他王明阳更是半只脚跨入造化境的大高人,若是没有半点脾气,陈丹青都怀疑是遇到假货了,少年依稀记得当初在饶城的时候,杜老头曾提及过这位王宫主,说起后者来,言语中多少有些惋惜,但无论如何,对陈丹青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子来说,那已经是一座很长时间内无法逾越的高山了。
燕师兄不知陈丹青内心在想什么,已经牵着马车安置去了,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后,自顾自的往药市里走去,等游方道人招呼一声以后,陈丹青这才回过神来,跟着往里面走去。
当真正到了里面的时候,才明白这所谓的药市,是何等的繁华热闹,长长的一条街道,五马并驱的宽度,满是行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云冠道袍,竹杖芒鞋,羽扇纶巾,甚至人群之中还有几个碧眼鹰鼻的异域人,让人暗暗称奇,忍不住多看两眼。
游方道人抬头看着远处一家胡人经营的铺子,轻声介绍道:“大乾如今万邦来朝四海臣服,更是由桃家牵线,广开商路直至西域,将诸多域外奇宝引至中原,用佛家的话来说,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太上教最后输给那位乾帝,也并非没有道理,论眼界便已经输了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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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闻言点了点头,游方道人往日里与他说话从不避讳什么,老道士虽然出自太上教,但并没有一昧偏袒后者,对中原王朝亦是褒贬有之,不过陈丹青琢磨不透他话里的深意,心思却早已被那几个胡人吸引过去了。
游方道人见状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
四人结伴而行,抬头看去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不知人群之后,却有人早已看见了他们。
远处一座阁楼上,并肩站着两个人。
高瘦清癯的是一位老道人,身穿青紫道袍,脚踩麻鞋,道髻别木簪,手挽拂尘,站地如同一棵枯松,随风左右摇摆不定,身旁那矮胖臃肿的是一位富家翁模样的中年男子,双手插在袖子里,浑身上下写满了市侩的气息,正眯眼看着远方缓缓走过的人群,脸上笑意不减。
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到这样风格截然不同的两人,会站在一起,却偏偏是那样的融洽。
清癯老道忽然睁开眼睛,身子仿佛定在了原处,轻声说道:“他们来了。”
矮胖男子点头说道:“是啊,他们来了。”
陈丹青和燕师兄并肩走着,海棠姑娘怀抱着胭脂走在前面,游方道人老神在在走在最后。
他们的前面,许多店铺楼阁层层叠叠排列在街道两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其实现在游览药市也看不到什么好东西。”燕师兄转头看向陈丹青,轻声说道:“真正的好东西,是不会拿出来明码标价的卖,而是只能通过以物易物来换取。”
陈丹青诧异问道:“这是为何?”
燕师兄笑着解释道:“旁人眼中视若珍宝的东西,在修行者眼中或许一文不值,境界决定眼界,眼界决定高度,有人倾尽万贯家财,只为换来一枚延年益寿的丹药,或许还求之不得,在这里钱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陈丹青闻言诧异,愣了片刻,然后问道:“这世上真有延年益寿的丹药?”
“当然有。”燕师兄认真说道:“昔日大秦皇帝游历天下时,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太上教便以一枚灵丹妙药,为他吊了七日的性命,直至回到大都咸阳。”
陈丹青犹记得这段历史,不过燕师兄所言和史书上记载的有所不同,后者记载的是秦皇驾崩在宫中,已经是周游天下归来后不久,若真如燕师兄所言这般,这种可以吊命的丹药,怕是要让无数人趋之若鹜了,甚至不惜倾家荡产。
燕师兄跟随游方道人已久,见多识广,将这些东西娓娓道来,听得陈丹青愈发津津有味。
却不知,暗中已经有目光在注视着他们了。
游方道人对这里轻车熟路,走在前面带路,时而转过头来,和陈丹青介绍起药市的由来,据他而言,很久之前药市还没开辟的时候,这里是阴阳学宫里的一处山峰,名为药峰,比起孤峰、汝峰这样的名声显著的峰头来,自然远远不及,但却是旁人最不敢得罪的一处势力,掌握了整个阴阳学宫丹药炼制与发放的药峰,实际地位上却是远远高于诸峰,至少在门下弟子心中,若是能和药峰的人打好关系,弄点灵丹妙药过来,于修行来说,便是不可多得的裨益,后来药峰牵手岭南府,在山脚之下开辟了药市,更是一飞冲天,隐隐居于诸峰之上,便是其他三市加起来也有所不及,这也足见灵丹妙药在修行中的地位如何,无数人的趋之若鹜才造成了如今一丹难求的境况,这也是朝廷之所以要招纳太上道的原因所在,有了太上道的丹药供给,朝廷之中能培养出多少尊高手来?此消彼长之下,所谓的江湖绿林势力,迟早有被朝廷镇压取代的一天,这种驱虎吞狼的谋略据说是出自朝中某个神秘的国手,极擅围棋,姓甚名甚不知道,唯独知道当初剿灭太上教,便是他参与主导的,就算游方道人说起这位神秘棋手时,亦是脸色凝重,久久无语。
其实三教圣地中,不乏有似药峰这样的存在,只是大多都对内供奉,很少像这样开辟成集市的,难以汇聚四海诸方的修行者,便也难成气候,所以药市能有今日的繁华,一来归功于药峰几位长老的眼光卓远,二来归功于岭南府的大力支持,诸如此类,缺一不可。
陈丹青这一路走来,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珍贵药材,什么千年何首乌,什么夏虫冬草,那些往日里难得一见的草药,在这里变得无比寻常,不过价格却也是高得离谱,陈丹青琢磨着自己就算倾尽家身,也未必能换来其中一株来,所以看归看,倒也不敢有什么别的心思,不过他也发现,太上章后面记载的那些丹方里,出现过的药材,这里竟然连一个都没看到,这就让他有些奇怪了。当然,相比于他,其他几人神色倒是淡然不少,甚至连看都没看那些街道两旁店铺里摆放的东西,而是径直朝着街道尽头走去,不见丝毫停留。
陈丹青小声的问了燕南飞:“燕师兄,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真正的药市。”燕南飞笑着说道。
陈丹青不明就里,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之色,问道:“这里不就是药市吗?”
燕师兄笑着摇头说道:“非也,这里顶多只能说是俗世的药市,那些药材虽然珍贵,却算不得无价之宝,而真正药市里的那些东西,却是用多少钱财都买不来的,只能以物易物,当然,真正的药市我也没去过,这些都是听老爷说来的。”
陈丹青闻言恍惚刹那,点头喃喃说道:“原来如此。”
燕师兄眯眼看着远处,轻声说道:“这真正的药市,传闻可是出现过真正起死回生的仙药啊。”
“什么!”陈丹青闻言震惊。
起死回生,白骨生肉,那是志怪里才有的荒诞说法,这世间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仙药,若不然当初纵横无敌如秦帝,如何甘心撒手而去,当初他派遣徐姓高人,带着三百童男玉女,远赴海外,便是为了寻求长生不老仙药,可惜最后功亏一篑,但这话从燕师兄口中说出,绝非空口无凭,修行的世界里无奇不有,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陈丹青心中的一些想法也开始动摇了,很难想象,若是真有那样的仙药出现在药市之中,该会引起何等的震动,只怕会惹来各方势力的大打出手,血流成河,甚至这种情况,远远不是阴阳学宫可以掌控的,因为修为越高,越是超脱俗世之上,不受拘束,这也是为何朝廷要大肆打压各处修行圣地的原因,自古以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乱禁,当权者对于这样的人,挥起刀子来,从来都是不留任何情面的,当然,这样的事情根本杜绝不了,灭了一个太上教,还会有更多的势力出现,乾帝如此宏韬伟略之人,如何会看不出这一点来,所以他的做法便是将朝廷打造成一个最大的修行圣地,网罗天下高手,供其驱使,这样才能将所有的风险最小化,如此手段,如此气魄,也只有乾帝这样伟岸之辈才能做到。
几人继续前行,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鳞次栉比的楼台店铺。
游方道人信步闲庭,目光悠远,抬头看向远处的古老建筑,仿佛记起了什么。
不知为何,陈丹青看向他的背影,觉得他似乎有一丝落寞,那种感觉虽无法言表,却能模糊感觉到。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跟着老道人身后,亦步亦趋,直到这街道上人越来越稀少,却始终不见抵达。
陈丹青怀疑他们几人是不是已经将整个药市绕了一圈,这段时间就算用来登山也足够了,却始终没抵达传说中的药市,这就有些奇怪了,不过见其他几人见怪不怪的神色,他便也没有多问什么,只跟着走就是了。
越到深处,就连空气都变得有几分阴冷起来,天色渐渐暗淡,明明是正午,却仿佛要天黑了一般。
莫名的,陈丹青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凉意,体内大自在内观法竟然自行运转起来。
便在这时,走在前面海棠姑娘忽然转过头来,蹙起眉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忍着点,这点阴气还冻不死人,佛门的神通在这里容易遭人记恨。”
陈丹青闻言一愣,然后收起了心法。
果然,那四周的阴气又重新汇聚而来,刺骨寒冷,不过以他如今肉身境界,气血旺盛之下,一时半刻倒也不至于冻出什么毛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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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不明白了,为何少女说佛门的神通在这里不受待见。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
街道在轻微震荡。
陈丹青眯起眼睛,往前远处街道的尽头,走出一位奇怪的女子。
三千烦恼丝飘荡身后。
身着修长黑裙,赤脚踏来,距离地面竟还有三寸的空隙,仿佛整个人踏空而来。
她轻轻走来,落地无声,身上的黑裙仿佛彻底融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隔着好远,便能感觉到那阵铺天盖地的死气。
当她抬头的那一刻,陈丹青骇然发现,她那近乎精致完美的脸庞上,有一双无比深邃的眼睛,完全是一片黑色,仿佛能将人的心神吞噬其中。
陈丹青只是和她对视一瞬间,便彻底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陈丹青一时心神失守,深陷其中,哪怕是燕师兄这样的修为,抬头看去,亦是刹那恍惚。
岁月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不再流转。
然而下一刻,海棠姑娘怀中的花狸胭脂忽然醒来,浑身毛发竖起,低声咆哮着,仿佛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传说中狸猫最是通灵,能够看到许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它骤然身形化作一道流光,猛地扑向陈丹青怀里,这一撞,如同一块巨石砸落,顿时将少年从恍惚中撞醒,踉跄退后两步。
陈丹青吃痛一声,抬头看去,那不知是人是鬼的黑衣女子刚好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
陈丹青在她眼中看到一片虚空,却有星辰陨落的迹象,然而她却是那样的安静,不言不语,就这样安静的站在街道上,仿佛要彻底融入这片黑暗中。
只是无论在此时海棠姑娘的感知里,还是在游方道人的眼中,她的身体却始终笼罩在一层淡淡黑雾之中,如同一片风中摇曳的墨竹,看不清晰。
游方道人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脚步轻点,挡在了陈丹青等人的身前,望着那黑色裙裳的女子,如临大敌。
“她是谁?”
陈丹青轻声问道。
“她不是谁。”海棠姑娘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或者说,她并不是人。”
陈丹青闻言一愣,接着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脸色渐渐煞白。
不是人这滔天的阴气,除了鬼物出世,还能有什么解释?!
陈丹青被自己大胆的猜想给吓到了,心中七上八下。
比起当初在古船秘境中见识的万鬼夜行,眼前这位黑衣女子,气势上竟是丝毫不逊。
她拦在远处,是为了什么?
这里是药市,不知有多少修行者在附近,她既然是如此身份,又怎敢公然现世?难道就不怕被正道人士除去?
难怪,难怪海棠姑娘提醒说,佛门的神通在此不讨喜。
眼前这位人不人,鬼不鬼的黑裙女子,浑身阴气,说不定便是传说中的鬼魅魍魉,叫她如何会喜欢佛门神通?
就在陈丹青心中忐忑不安的时候,燕师兄从旁边扶了他一把,轻声说道:“她是药市真正的主人。”
陈丹青闻言诧异,下意识说道:“药市不是阴阳学宫主办的吗?”
燕师兄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有种说法是,外面的药市,是阴阳学宫和岭南府主办,但这内里的药市,却是一处神秘势力在经营。”
陈丹青闻言说道:“那她为何要拦在路上。”
燕师兄摇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游方道人脸色凝重,如临大敌,看着远处立在黑暗中的女子,沉默片刻,说道:“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那位黑裙女子轻轻向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游方道人脸上,居高临下,凝视片刻,淡淡说道:“我也没想到,你还敢过来。”
她说话语气很慢,就如同她做事的风格,总是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但偏偏,此刻的话语之中,却有种毫无掩饰的杀意。
“你还是没变,这一身阴气越发的凝实,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迈入那个境界了。”
游方道人看着她,轻声说道。
那女子再往前走了一步,有种步步紧逼的气势,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说道:“我没变,但你老了,这次过来,是来送死的吗?”
游方道人一时沉默,没有回答。
黑裙女子声音微冷说道:“怎么,敢来这里,却不敢面对我了?什么时候,堂堂神符道的掌教,变得如此懦弱不堪了?”
游方道人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看着她摇了摇头,说道:“已经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提了。”
她冷笑。
身后墨竹无风自动,疯狂摇曳起来,铺天盖地的阴气充斥在整条街道上。
陈丹青被阴风吹拂得睁不开眼,下意识的用手遮脸。
“南飞,带着你师弟和小郡主退后点。”游方道人说完一抬臂,以他为中心,大圈气浪涟漪荡漾开来,与空中那有形的气机冲撞在一起。
霎时间,无数的气机炸裂,整个街道的青石板路面开始层层粉碎,化作齑粉。
一招过后,两人都没再动手,黑裙女子淡淡看了眼老道士,转身离开。
这样的态度,代表着她虽然很反感老道士的到来,但至少允许他们进入药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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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看着那道渐渐消失在黑暗里的身影,不知她从何而来,更不知她又去了哪里,仿佛真正的鬼魅一般,消失在了眼前。
与她擦肩而过,老道人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陈丹青不经意间发现,老道士的额头之上,已经布满了一层淡淡汗水。
那女子究竟是何等修为,竟然逼迫得他使出了全力,若是她痛下杀手,场中四人,又有谁能保得住性命?
海棠姑娘看了眼远处的游方道人,若有所思。
燕南飞一路小跑来到老道士身边,拿出手绢替自家老爷擦汗。
游方道人苦笑一声,然后转头看向陈丹青,说道:“现在没事了。”
陈丹青欲言又止,只是觉得他这声苦笑背后,隐藏了太多的东西,只是不知该从何问起。
老道士似乎也不愿意过多解释,而是看着远处的黑暗角落,轻声说道:“药市的入口,便在这里了。”
陈丹青被他的话所吸引,诧异问道:“这里?”
眼前是一片偏僻荒凉的角落,唯独一块陈旧的石碑立在原地,哪里有什么入口。
却见老道士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走吧。”
说完,便往那处石碑走去。
海棠姑娘似乎见怪不见,也跟着走了过去。
陈丹青不明就里,抬头看去。
只见游方道人走到那块石碑前,伸手按在上面。
下一刻,一道刺眼的光从石碑上射了出来,包裹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海棠姑娘亦是如此,眨眼便消失在原地。
陈丹青看得目瞪口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看错了。
燕师兄笑着拍了拍他肩头,说道:“走吧。”
说完,拉着陈丹青,走到那处石碑旁,如法炮制,伸手按去。
斗转星移,眼前场景骤然变换,落地的瞬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陈丹青睁眼看去,不知何时,自己出现在一间古色古香的铺子里,好似药店,周围摆放着无数的阁子,上面更别贴着标签,放眼望去,尽是些不曾听过的名字,有些也曾出现在太上章里,陈丹青依稀有些印象。
更远处,游方道人和海棠姑娘早已走出屋子,站在门口的街道上,回头看来。
燕师兄见他还在发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走吧。”
不知为何,来到这里以后,陈丹青总有些犯迷糊,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老道士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样,待他走近以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平心静气,不用多想,也不用多问,这次带你过来,是为了让人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
陈丹青闻言点头,抬头看去,发现自己身处的街道,与原本来时的那条青石板路如出一辙。
只是眼前,却不似原来那样繁华热闹,三五人群稀松走过,尽是奇装异服,有些搁俗世甚至不曾见过。
同一个地方,同一条街道,却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如此迥异的反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丹青转身看向海棠姑娘,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少女怀抱着花狸胭脂,抬头看着两旁古色古香的店铺,淡淡说道:“药市有内外之分,方才我们走来的那条路,不过是俗世意义上的药市,眼下你看到的,才是真正的药市。”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道:“属于修行者的药市。”
陈丹青闻言恍惚,却见众人已经往远处走去,赶紧跟了过去。
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排列着无数店铺,古色古香,种类繁多,诸如酒楼、胭脂楼、百草楼,比比皆是,陈丹青甚至在里面看到了有卖兽骨的铺子,各种奇珍异兽的骨骸,明码标价,甚至还有传说中一截龙骨,以琉璃秘盒珍藏,价格更是高到了天际,而且这里大部分东西,都是不能用俗世的银两来购买,只能用最原始的以物易物的方法,陈丹青看到有人从怀中掏出一颗通体发光的珠子,想要换取那截龙骨,却被店家摇头拒绝了。
“那是佛家舍利子,传说之中得道高僧圆寂之后,才能烧出舍利子,炼祭之后,是无上的法器。”
海棠姑娘瞥了眼那颗珠子,面无表情的说道。
她所修佛法乃菩萨观的正统传承,对佛门气息格外敏感,所以当那人刚拿出舍利子的时候,便已经察觉到了,抬头看去,眼中闪过一抹奇异之色,稍纵即逝。
可惜,那颗舍利子无比珍贵不假,但想要以此换取龙骨,还是远远不够的,那人似乎也知道如此,脸上露出一抹遗憾的神色,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这样的事情,在这条街上并不算少见,有人失败,自然也有人成功,以物易物,一切看上去都井然有序。
不过陈丹青也知道,这样的秩序是建立在强大的实力之上的,这药市的背后,一定有超乎想象的势力存在,才能让人收起蠢蠢欲动的心思。
就像之前遇到的那位黑裙女子,身后显现的无数摇曳墨竹,仅仅那股气息,就让人毕生难忘。
哪怕是饶城那样的偏僻小城,每条街市巷道背后,也有无数的势力侵占瓜分,明里暗里的争斗并不少见,更何况这里是修行者的世界,想要让这群人安分下来,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果然,走在街道上的时候,发现每隔盏茶的时间,便有一支队伍从街上巡游而过,手持长枪,墨色盔甲,看不清颜面,但那身凌厉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据海棠姑娘所说,这一队护卫,是药市主人麾下的人马,各个都是神通境的高人,身怀秘术,同时出手的情况下,就算造化境界的高人都要避退,更何况这里是药市,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人愿意和这群护卫对上。
陈丹青琢磨着,以自己这群人的实力,想要在他们手下讨得好处,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更多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被对方逐个击破,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深刻意识到自身修为的重要。
便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吵杂声。
轰的一声,有人被重重摔倒在地上。
“你们干什么,为什么要拦住我的去路?”
十几丈外,地上倒着一个脸色煞白的少年,单手撑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袱,死活不肯松手。
他的周围,站着一群护卫,皆是人高马大,手持长枪,冰冷的指着他,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刺穿。
少年脸上带着畏惧的神色,不敢轻举妄动,尤其是看到那些护卫眼中的冰冷之色,心中更是忌惮不已。
“这里是药市,任何人不能破坏规矩。”
为首的那位护卫开口了,话语中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如闷雷一般,低沉说道。
“我没有破坏规矩,我只是想救我娘亲一命,何况我也做了抵押。”
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颤抖着说道。
“以物易物,这是药市的规矩,千百年不曾变过,岂会因你而改,东西留下,或者把命留下。”
那首领不为所动,长枪所指,一道凌然的气机冲出,将那地面的青石板碾至齑粉。
那少年面无人色,骤然跪地,朝那人重重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都磕破血迹来,说道:“求求大人了,我家娘亲重病在床,不能再等了。”
“滚。”
首领人物猛地低喝一声,众人心中只觉得一惊,神魂如受雷击,脑袋之中嗡嗡做响。
“这是什么境界?!”陈丹青隔着好远,都觉得一阵失神恍惚,仿佛耳膜都要炸穿,这太夸张了,相传春秋战乱之时,有大将一声吼退三军,原本以为是以讹传讹,现在看来,未必如此,眼前这位护卫首领,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张口一吼,若是寻常人士,的确要被吓破肝胆。
那少年脸色煞白,跪地不起,仿佛就此认命,谁也看不见,他低下去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和疯狂的情绪。
下一刻,彻底爆发。
那少年拧起包裹,猛地踏地而起,朝着远处逃去。
谁知护卫首领比他还快,抬臂之间,长枪如龙席卷而去,掠过一道狂暴的气机。
锵!
那少年被长枪扎穿了身子,连人带枪一起狠狠的砸入了一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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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部是一个肉眼可见的巨大洞口,鲜血流淌,无比凄惨,眼见是活不成了。
就在这时,一道隐晦的身影从虚空中闪过,少年手中的包袱,骤然消失不见。
那刚要转身的护卫首领,骤然停下了身子,目光落在虚空之中,嘴角冷笑,说道:“找死!”
就在这时,墙上那道长枪骤然回转,速度之快,只见空中残留了一道虚影,随后,朝着一处方向猛地刺去。
长枪掠过无穷气机,破空而去。
那隐藏在虚空里的身影怪叫一声,包袱也不要了,头也不回,转身逃去。
这样的枪势,势不可挡,什么道法神通都不管用,一力破万法!
护卫首领眼睛眯成一条线,身体猛地前冲。
几乎眨眼的瞬间,来到那里,伸手从虚空里抓出一道身影。
“一个小小阴魂,也敢在药市作祟,既然如此,就别去投胎了。”
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阴魂捏在手心,猛地发力,只见一团白色的火焰在他手中升起,将那团阴影彻底焚烧,然后是那神魂痛苦的哀嚎声,不消片刻,便化为一片虚无。
魂飞魄散!
陈丹青看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只是短短一瞬,灭人神魂,这人的手段堪称恐怖。
“太恐怖了,举手投足,杀人于瞬息之间,简直无法抵挡。”
原本以为药市之行,或许轻松,但真正见识了这等凌厉血腥的手段,陈丹青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万万不要招惹这些人。
举手投足间斩杀了一尊高手,那护卫首领面无表情的朝周围看了一圈,所有被他注视到的人,都下意识的退后半步,感到一阵心惊胆战,好在那群护卫并没有过多停留,快速持枪结阵而去,给众人留下一个凌厉杀伐的背影,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打从撞见了这残忍血腥的一幕后,陈丹青这一路上都寡言鲜语,似乎怀揣心事,老道士看在眼里,却没有多去安慰什么,江湖冷暖岂止是人心,那些看不着的阴暗才是真正的江湖凶险,谁年少时不曾憧憬过江湖,等到真正见识过以后,才明白所谓的江湖美好,大多只存在于说书先生口口相传的故事里,都说江湖儿郎江湖死才是正理,可像方才那样,败得这般干脆,死得如此窝囊,是为哪般?
逛荡了大半个时辰,期间还看见那群护卫擦肩而过,陈丹青都是主动远远避让,大概是心里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存在有了忌惮,不过看海棠姑娘的样子,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脸色并无丝毫畏惧之色,不过想来也是,以她的来历,只要亮出身份来,即便是药市里的那位存在,也不会轻易的招惹她的。
这一路之上,走走停停,游方道人用符箓换来了几件宝物,据说都是制作符箓的材料,平日里难得一见,陈丹青没想到的是,游方道人所拿出的符箓,在这药市之中,竟也是如此吃香,那几位店铺的老板,几乎是面带惊喜的抢着收下符箓,神符道本就传承自太上教,论起制符的手段来,可谓无人能出其右,如今符箓一道在江湖上逐渐式微,早已不复当年的光景,是以一张出自昔日神符道的符箓,足以被炒出天价来,瞧那几位掌柜意犹未尽的样子,陈丹青可以猜想得到,不管游方道人拿出多少符箓来,只怕对方都是想都不想就全部收下了,可惜的是,老道士的眼光亦是奇高,对那些店铺里的大多数东西都看不上眼,唯独对那几件材料还算满意,反倒是海棠姑娘没有挑中什么东西,不久之后,几人来到街道旁的一家客栈歇脚,找了个二楼临窗的雅间,要了壶清茶坐下。
“待到午时以后,门市洞开,里面才有真正的好东西,不过现在时辰尚早,我们先在此处歇脚。”
游方道人轻轻说道,说完,摸了摸腰间布囊,将方才换来的那些材料拿出来,铺在桌子上。
陈丹青目光落在其中一叠紫色纸张上,只见表面隐隐有灵光萦绕,甚是不凡。
“这是什么纸?”
“这是青檀纸,产自古宣州,乃是真正得天独厚的存在,传闻这种纸产自千年碧桃树,最是通灵不过,以青檀纸为底料制作的符箓,能最大程度的保持原有的灵性,甚至能将元神寄托其上,作为真正的法器来使用,可谓千金难求,不过这种材料一般人用不到,因为除了神符道的传承能将它物尽其用外,其他人根本无从下手,甚至,宣州古世家灭亡以后,这种青檀纸的制作方法便已经遗失,昔日神符道中所剩也不多,所以才尤为珍贵。”
游方道人看着桌子上摆放的那一叠宣纸,眼神凝聚了好一阵,才一字一句说道。
“这纸竟然有这样的来历?”陈丹青闻言诧异,伸手拿起其中一张来,捏在手心里,只觉得如同手握一张丝绸一般,柔而不滑,折而不皱,听着游方道人的解释,不禁动容。
“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我听娘亲说起过,昔日皇宫之中,便有专门替皇帝采集青檀纸的官员,只是哪怕是朝廷,想要得到这些东西,也要花费极大的代价。”
海棠姑娘出身不俗,眼光独到,一眼便也瞧出了这些纸张的来历,甚至,她曾听人说起过这段往事,宣城古世家的灭亡,似乎也和这些宝物有关。
握住青檀纸,陈丹青有种纸上细腻的肉质纹理和自己身体脉络连接贯通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这纸张本就是肌肤的一部分,如鱼得水,随心所欲。
可以想象,如果用这种符纸拿来炼符,足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不过光凭手头的触觉还不能说明什么,只有真正动用的时候,才能领悟其中的妙处。
“古纸制作符箓,以黄纸最为次,其上赤金,最上为青紫,这种青檀纸,是真正的天材地宝,遇水不湿,遇火不化,纸上细腻纹路如同人体经脉,四通八达,心神沉浸其中,甚至能感觉它在呼吸,这就是青檀纸的精妙之处,制作神符最是讲究心意相通,你有临川羽仙笔在手,更容易领悟它的妙处。”游方道人忽然说道。
原来老道士换来这些青檀纸,不为别的,竟是为了让他练手。
陈丹青刹那恍惚之后,心中感动无言,从对方口中已经得知这种符纸的珍贵之处,没想到竟都是为他准备的。
老道士见他在发呆,笑了笑,轻声说道:“还不快试试?”
说完,游方道人拿起一支筷子来,蘸上茶水,在桌面上笔走龙蛇起来。
陈丹青闻言一顿,然后拿出临川羽仙笔来,蘸上茶水,依葫芦画瓢,笔尖轻点青檀纸,缓缓作画。
落笔的瞬间,宁云郎明显感觉自己的心神仿佛被那笔尖所吸引过去,每一撇一捺都顺着心意而来,有种无比顺畅的感觉,难怪说读书人写诗论对都讲究一气呵成,这种感觉难以言明,却能实实在在的感觉到。
心神舒坦,念头通达。
与其说这是陈丹青书法上的先天优势,不如说是老道士不惜其力为他铺开的路。
几乎是一气呵成,陈丹青念头一动,手下羽仙笔如走龙蛇,恣意挥洒,青檀纸上,显现出一道复杂晦涩的符文来,通体净如琉璃,没有一丝杂色,随着他手笔一顿,那符箓骤然飞了起来。
桌面上洒落的茶水顷刻间朝天空汇聚而来。
那符箓之上,似乎有种诡异的力量,瞬间荡漾开来。
陈丹青眼中先是一阵恍惚,然后露出惊喜之色。
他没想到,仅是一次尝试,便成功画出了老道士传授的聚灵符。
虽然是只是入门级的符箓,但能够成功,便已经超出了游方道人的意料,是以他那只捋着胡须的手,下意识的一抽,拧断了几根胡须尚不自知,脸上写满了惊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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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就算是他,当初入门的时候,可是花了足足三日的功夫,才算堪堪达到了师父的要求,甚至还被师父夸赞了一句天赋秉异
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呐。
“这画符便和读书人作诗一样,讲究一气呵成,虽然只是最简单的聚灵符,但也花费了极大的心神,难怪说修行者讲究性命双修,若无强大的神魂之力支持,每炼制一张符箓都要调养半天,那样就太麻烦了。”
陈丹青看着眼前的聚灵符,知道自己已经初步迈入炼符师的行列了,虽然比起游方道人那样的炼符大家还远远不如,但总好过一窍不通,之前还担心会不会让老人家失望,事实看来,老道士的眼光着实不错,书法之道是炼符的基础,陈丹青比起旁人来,先天之上已经有太多的优势了。
“不过这聚灵符只是普通的符箓,就像我听说以前民间久逢干旱,就会请来跳大神的法师,焚烧符箓祈求天神降雨,现在想来,便是这种神符了,聚灵聚灵,聚灵天地间的水汽,以达到降雨的效果,不过我这张聚灵符却是比那些要厉害多了,以青檀纸制成的符箓,可以短时间聚集大量的灵气,对修行而言,却是巨大的裨益,难怪说,这世间炼符师少之又少,却无比受人敬重。”
陈丹青看着身前漂浮在半空的聚灵符,忽然伸出手来,那符箓便缓缓落在他手中。
只是瞬间,上面的茶水痕迹便彻底消失不见,青檀纸又恢复了原样,安静的躺在他手中。
“不用奇怪,神符一道,最重要是炼符的手法和技巧,但对笔墨纸砚的要求却也极高,方才你那小小聚灵符能有如此威势,归功于临川羽仙笔和青檀纸,缺一不可,可惜的是茶水终究不能取代砚墨,若是能从阴阳学宫手中拿回彭泽落砚池,便是真正的完美了。”
游方道人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
陈丹青闻言点头,虽然不知道所谓的彭泽落砚池是何等宝物,但从老道士的口气听来,甚是不凡。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看来是客栈里又来了许多客人,原本清净的二楼雅座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陈丹青抬头看去,只见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走了上来,身穿锦衣玉袍,气度不俗,身后还跟着一帮随从,皆是一身黑衣打扮,孔武有力,陈丹青依稀觉得那中年男子有些熟悉,却忘了哪里见过,只是目光无意间从他身后瞥过,看见那个身材魁梧少年时,顿时错愕,而那少年抬头之时,恰巧与陈丹青四目相对,顿时呆里在了原地。
陈丹青嘴唇微动,想问什么,却见那少年对他点了点头,然后朝身前的中年男子低声说了些什么,转身朝楼下走去。
陈丹青和游方道人打了个招呼,转身跟了过去。
等到了楼下,见那魁梧少年已经站在原地等着了,陈丹青这才走了过去,伸手轻轻在他胸膛上锤了下,惊喜问道:“小子,你不是在饶城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那魁梧少年不是旁人,正是与他从小玩到大的王家破军,早前在饶城的时候,被大太监王厚德一眼相中,带去了宫中,这一去已经几个月过去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陈丹青,后者亦是无比惊喜,挠了挠脑袋,将这几个月遭遇的事情娓娓道来,听得陈丹青一阵目瞪口呆。
难怪,难怪那中年男子如此面熟,原来就是当初在明月楼里遇到的那对蛮横主仆。
他还记得,当初那马夫险些打断了他的腿,还是海棠姑娘亲自为他找回的场子。
原来那中年男子的身份,竟然是宫中太岁,有太监之首称呼的王厚德,王大公公。
乖乖,那可了不得,这名字在民间,传说是有止小孩夜啼的妙用,足见此处积威之深。
忽然,陈丹青面带异色的看着王破军,咳嗽两声,拍了拍他肩头,低声说道:“他该不会,也把你那活儿给割了吧。”
王破军闻言一愣,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脸色涨红,摇头说道:“没有,太岁爷出面,宫里许了特权,只要不在后宫行走,便可以不去净身,太岁爷待我不薄,先是认我做了义子,又给我在宫中安排了差事,这次出行岭南,更是将我带在身边,说是来见识下世面。”
陈丹青闻言,替自己这位好兄弟大大松了口气,瞧着原本打扮土里土气的憨厚少年,如今一身锦衣缎袍,整个人都变得无比精神气了,不由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就冲这身行头,便值了,咱婶儿就盼着你能过上好日子,将来出人头地了,别忘了给她迁个新坟,不过咱俩兄弟,有一说一,那太岁爷待你再好,也要留个心眼,干活卖力归卖力,但这命是自己的,谁也不给卖,懂了吗?”
王破军憨笑着挠了挠头,说道:“晓得了,青哥儿。”
陈丹青楞了一下,摸了摸他的脑袋,感慨道:“你啊你,总是这般傻里傻气,杜老头说你七窍比旁人少了一窍,我看这话一点不假,你说你在宫中那样污秽的地方,也不怕被人欺负了去。”
王破军憨笑一声,也不说话。
陈丹青无奈的摇了摇头,忽然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王破军说道:“不知道。”
“那你知道这是哪儿?”
魁梧少年摇了摇头,还是不知道。
陈丹青没好气说道:“亏得你这般身材,没人敢打你主意,若不然把你卖了,你怕是都不自知。”
王破军只是傻笑,有青哥儿在身边的时候,他从来不用考虑太多的东西。
陈丹青叹了口气,将他知道的东西简单的说了一句,末了,还特意关照了句,千万不要招惹街上那些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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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破军也不知听到没听到,哦了一声,看着陈丹青,犹豫片刻,忽然说道:“青哥儿,要不我去求太岁爷一句,给你在宫中也安排个差事去?”
若是过往的陈丹青,遇到这样的机会,指不定要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要知道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在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可惜如今遇到了游方道人,踏上了另一条道路,原本那些心思,却也渐渐淡了。
陈丹青拍了拍他肩头,摇头说道:“那位太岁爷看好你,却未必看好我,有他关照你,宫里那些个心怀不轨的,未必还敢招惹你,我也就放心了,你在里头好好混着,将来出人头地了,也好衣锦还乡,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好好抬头看看,若是咱婶儿泉下有知,也会觉得欣慰的。”
王破军闻言眼眶微红,重重点了点头。
对王破军而言,这世上除了娘亲以外,对他最好的便是青哥儿了,这才没进宫几个月,心里却一直念叨着,啥时候能给青哥儿也在宫中谋一份差事,只是他初来乍到,性子更是懦弱惯了,后面虽然有太岁爷这样的大人物撑腰,但还是秉着低调行事的心态,不敢稍微有半点逾矩,这趟出行宫外,原本少年也是兴致缺缺,但听王厚德说若是得空,带他走一趟饶城,将身后琐事打理干净了,也好安心在宫里待着,少年这才来了精神,他自然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的时而走神的样子,早已落在了这位太岁爷眼中,宫中比不市井,却更似市井,家长里短,尔虞我诈,见识了太多沉沦起伏的例子,就算是王厚德这样服侍皇帝多年的老人,也要小心翼翼,处处留神,免得阴沟里翻了船,更不用说王破军这等初来乍到的雏儿了,一个不留神,若是被人算计上了,怕是被吃得连尸骨都不剩了,哪里还敢不打起万分心思来应付?说起来,同姓之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太岁爷对他如此关照,未必没有这个原因在,都知道太监不得生育,他王厚德便收了这么个又憨又傻的小子做义子,怕是为了将来老死之后,好歹有个人收拾尸骨,这种说法在宫中流传颇广,至于真假几分,不得而知,不过王家小子虽然人憨了点,却不傻,能在饶城这样偏僻的地方活下来的,都有几分世故圆滑,往日里有青哥儿在身边,他懒得动脑子,却不是说没有脑子,宫里这些吃里扒外戳脊梁骨吹枕边风的勾当,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只是暗地里找回茬子去,凭他人高马大生而金刚的体魄,在宫中不说无往不利,那些只懂涂胭脂抹粉的太监宫女们,还真不是他的对手,青哥儿说过,棒打出头鸟,这话他一直记在心里,自家背后虽然有高人撑腰,但也千万不能成了那众矢之的,要知道这皇宫的主子到底是姓乾而不姓王,太岁爷再势大也做不到一手遮天,到底还是要看金銮殿里那位的心情办事,更别逞是他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在皇宫这座大染缸里,憨厚如王破军这样的少年,有王厚德这样的人物撑腰,有朝一日或许也会成为一方巨擎,但那个时候他,是否还是陈丹青所认识的那个他,就不得而知了,但至少眼下,两人还有模有样的活着,对他们来说,便是最好的当下了。
陈丹青像以往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差点要踮起脚来,这几年后者越发魁梧起来,一双手掌如同磨盘般,这等身材在中原已是罕见,据说也只有极北大食王朝的武士,才有这样的体魄,是以王破军在宫中,经常遭人非议,甚至有谣言说他是大食国安排在宫内的奸细,此事传到王厚德耳中,大为震怒,亲自动手将散布谣言的小太监仗毙,自此便再也没人敢拿这说事了。
王破军咧嘴憨笑,弯下身,将陈丹青一把扛在肩头,像以往那样,背着他在客栈里跑了起来。
陈丹青一脸无奈,没好气道:“扛我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去宫里扛着黄花闺女回来,也好让我给你掌掌眼,都说宫里的姑娘水灵的很,尤其是大乾那些个公主们,个个长得美若天仙似得,你若能娶个回来,咱婶儿泉下也就含笑九泉。”
王破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说道:“那些公主最是娇生惯养,娶不得。”
陈丹青闻言诧异道:“你还当真遇到过?给我说说看,比起明月楼里那些姑娘们,可要好看上许多?”
王破军老实说道:“好看。”
陈丹青用拳头砸了下他胸口,笑骂道:“好小子,亏得我还担心你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欺负了去,谁知道你小子都跑到公主府里去了,瞧不出来啊。”
王破军涨红了脸,急忙摇头解释道:“不是,太岁爷让我给公主府送一批货过去,恰巧那日公主也在,我便远远看了几眼,她在呵斥下人,口气比起明月楼里那些花魁训人来,只重不轻。”
陈丹青翻了个白眼,这混小子当真拿金枝玉叶的公主和明月楼里的姑娘们比?
就不怕被旁人听了去公主面前告他一状,到时候脑袋搬家事小,别连累哥儿们被一同株连了,那可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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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替他理了理头顶乱糟糟的头发,拍了拍他肩头说道:“这话只能咱俩兄弟间说,放宫里头,一个字都不能提,知道了吗?”
王破军笑着点了点头,娘亲走了,如今也只有青哥儿还会这么语重心长的嘱托自己了,方才那句话听着没听着不知道,却是记住了青哥儿喜欢公主这句话,心里想着以后若是有机会,甭管如何,都要给青哥儿扛个公主回来。
陈丹青估计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老实憨厚的王破军会有这样的想法。
两人再聊,这要聊到天明都不罢休,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能得以此处相遇,便已经是人生四大惊喜之一了,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陈丹青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破军,既然那位太岁爷看上了你,你就好好跟着他做事,其他不用多想,我在这边过得也挺好,将来若是再遇到了,咱们一起好好聚聚也不迟,快些上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王破军欲言又止。
陈丹青瞪了他一眼,佯作生气说道:“还不快去?!”
魁梧少年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拥抱,而后踏步往楼上走去。
陈丹青揉了揉眼睛,笑骂了一句:“奇了怪了,怎么被风沙迷了眼,这小子不晓得省着点力气,我这武入先天的体魄,都快被他给搂散架了。”
两人回到楼上以后,海棠姑娘看着他轻声道:“宫中宦官没一个是好东西,尤其是这王太岁,你最好是离他远点。”
陈丹青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海棠姑娘对宦官反感可以理解,但凡朝中为官的,对这帮阿谀谄媚的阉党都算得上是深恶痛绝,遍览古今,历史上不乏有宦官乱政的旧例在,是以儒圣商春秋上任之初,便是对朝中势力一番大力整顿,首当其冲的便是对这帮宦官挥刀斩下,就算权势滔天如王厚德,面对这位油盐不进的老儒生,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但那也是他儒圣的身份摆在那儿,换作旁人,怕是早被这老太监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当初在饶城时,海棠姑娘可以对那位出言不逊的马夫大打出手,但对上这位王太岁,却不得不打起万分的小心来,哪怕是蒲家,也不会轻易招惹这尊大菩萨的。
陈丹青回到原处,抬头看着远处一行人挑了个角落坐下,游方道人眉头微皱,若有所思,燕南飞神情肃穆,心中不禁深深动容,因为那少年生而金刚的体魄,更是因为那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雍容华贵的气态里透露出若隐若现的恐怖气机,不比当年,眼下的江湖越发显得青黄不接,朝廷几轮打压之下,老一辈的江湖高人要么卖身给帝王家做牛做马,要么远避世外常年闭关不出,真正行走江湖的,还能叫出名号的,也不过那熬出头的几个罢了,却也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活着,燕南飞追随游方道人身后,游历江湖多少年来,也曾见识过三教圣地的巍峨气象,那些深居简出的门派长老们,可谓个个功参造化,但始终摆脱不了那股迂腐匠气,还见识过诸如天都府、玄甲门、阴阳学宫之类宗主长老,个个修为高深不错,但燕南飞心里依旧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大抵是儒圣商春秋说的那般,江湖终究只是武人心中臆想的美好,刀枪棍棒,爱恨情仇,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江湖凶险,最坏不过身死道消、家破人亡,哪里比得上庙堂水深?燕南飞没去过皇宫,但也听说过里面的勾心斗角,一个小小宫女都能弄出狸猫换太子的丑闻来,眼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岁爷,岂不就是踩着尸山血海上位的?瞧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恐怖气机,燕南飞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江湖人最怕和庙堂打交道,自修修为再高又能如何?偌大太上教都能被这群擅弄心术手段的给玩垮了,又何谈他人?
好在双方隔着好远,只是彼此打了个照面,倒也相安无事,一顿酒菜之后,那群人扬长而去,陈丹青目送着魁梧少年走下楼道,直至身影彻底消失,这才回过神来,轻声说道:“原本以为只是大人物无聊时的消遣,还担心破军那小子被人骗了还不自知,不过现在看来,那位王太岁对他是真的好,什么事也都关照着他,只是不知道,下次见面又该是什么时候了。”
自言自语后,陈丹青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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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方道人对王破军的事情倒是颇感兴趣,仔细打听了一番后,微微叹息,说道:“生而金刚的体魄,在佛门之中亦是极为罕见,听过那位佛子都不曾有这样的造化,那少年能被王厚德看中,并非没有道理,当初太上教被朝廷剿灭,诸多炼体的秘籍都遗失殆尽,有传闻被收录在大内藏经楼里,那王厚德在宫中权势极大,想要得到拿到那些秘籍不是难事,至于能修炼到哪种地步,就要看你那位朋友的造化了,八百年前曾有位生而金刚的西楚悍将,一人独挡千军,真正将肉身臻至极境的存在,后来便不曾听过这种体魄现世了。”
老道士感慨连连,心中颇为惜才,若非那少年依旧被那王厚德捷足先登了,他都有纳入门下的想法了。
可惜了可惜。
时辰尚早,一顿饭菜以后,各自回到客栈屋子里休息。
陈丹青关好门窗,点上一支盘香,精心凝神,开始闭目打坐,脑中对方才游方道人传授的技艺进行归纳反思,一些浅显的道理,道藏上皆有记载,再联系太上章里阐述的内容,可以做到举一反三的效果,神符道脱胎于太上教,其中关于符箓一道的传承可谓无上精髓,世间无人能出其右,本来就算有游方道人在一旁教导,陈丹青再刻苦修炼,好歹也要十天半个月才算勉强入门,可偏偏这少年有杜少陵不惜水磨工夫打下的牢实基础,又有太上章这样堪称作弊的手段在,于符箓之上的感悟可谓一日千里,短短半日便已经入门,游方道人眼见如此,索性一股脑的将后面的功课安排下来,深入浅出的解释了一番运笔和收笔的窍门,至于凝神和运气之类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陈丹青囫囵吞枣听了进去,然后自己躲进屋子里慢慢消化,他就像饿了三四天的乞丐,饥不择食,来者不拒,将那些修行上的法门,与太上章一一印照,求同存异,很快就摸索出一些头绪来了,神符道修行核心便在一个符字上面,世间万物皆可为符,这是神符一脉老祖宗说的话,被游方道人大为推崇,视为至理名言,陈丹青明白归明白,但距离那种境界,相差又何止十万八千里。
从海棠姑娘口中得知生而金刚的妙处,心里自然是替自家兄弟感到开心,两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王家婶儿更是将他视若己出,也让从小无父无母的陈丹青第一次有了家的温暖,所以他这辈子最不愿辜负的就是这一家人,王破军从小就膂力惊人,想要参军偏偏没有合适的门路,能得王厚德看中,日后注定要一飞冲天,宫中虽然凶险,但却也有莫大际遇在,若是能得到那位雄韬伟略的乾帝的赏识,老王家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陈丹青不愿意随他宫中混个差事,更多的原因是不希望那位太岁爷因此而低看了他。
杜老头说过,人情这东西用一次少一次。
对于陈丹青的勤奋刻苦,老道士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万分满意的,到底是杜师看中的弟子,有他不惜水磨工夫替少年打下的基础,根基之深厚,比起那些三教弟子来尤有胜之,自己不过是捡了个现成便宜,说起来自己当初也是受过杜师指点,在修行之上少走了许多弯路,若不然也达不到如今的境界,眼下他老人家的传人阴差阳错之下,竟然拜入了神符道,不得不说,这世间缘分当真奇妙,一饮一啄,恰似注定。
燕师兄早已离开酒楼,到外面的铺子里替老道士收集一些材料去了,只剩游方道人和海棠姑娘两人坐在酒桌旁。
两人各怀心思,喝茶吃酒,也不说话。
过了会儿。
老道士瞥了眼远处紧闭的房门,下意识的捋了捋胡须,轻声说道:“可惜未能见上杜老前辈最后一面。”
海棠姑娘摇了摇头,心道若是让你知道,你满心敬佩的杜老前辈,最后是醉死在青楼里,到时候不知你又该如何作想了。
“此去蜀中,本是为了处理下宗门旧事,然后顺便寻访下杜师的踪迹,却没想到能遇到丹青这孩子,缘分这东西,的确妙不可言。”
“说起来,当初我游历江湖的时候,也似你们这般大小,没想到一眨眼,如今也这般行将就木的年纪了。”
说完,忽然转头朝海棠姑娘看了一眼,纳闷道:“小郡主是如何结识杜老前辈的?”
杜少陵早早隐退江湖,便是当初名动京都的时候,也仅是上层贵族之间有所了解,且不说那时候海棠姑娘可曾出生,蒲家远在千里之外的齐鲁,按理说与前者并无多少瓜葛才对,杜少陵当年成名之时,曾压得天下儒生抬不起头来,论文采胆气皆是无人能出其右,行事更是浪荡不羁,几乎是将所有儒门世家都给得罪了个遍,若不然又怎会年纪轻轻被人驱逐出了京都,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真正知道的,对杜少陵这个名字却是记忆尤深,后来因为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这个名字在宫中便成了禁忌一般的存在,没人敢轻易提及,此后杜少陵便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般,江湖庙堂再也不曾听闻他的消息,没想到的是,竟然似乎和蒲家也牵扯上了关系,的确有些出乎意料,海棠姑娘看似聪颖早慧,实际不过是二八之年,到底所为何事,才让她不远万里从齐鲁跑去饶城?
海棠姑娘自然不会把那个荒唐的婚约说出来,不是怕难为情,而是实实在在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总不能说自己大老远跑来饶城,便是为了解除婚约吧,虽然那个婚约仅有为数不多几人知道,甚至连陈丹青自己都不知道,但这样说出去就太矫情了,海棠姑娘可以不在乎这些,但总要顾忌陈丹青的颜面,更何况当初许下这段约定的杜少陵,如今也已经过世,若不主动提及,这件事便也就这么过去了。
游方道人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多问,哪怕心中好奇万分,都忍住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不用说蒲家那样顶级的儒门世家了。
没隔多久,二楼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客人,吃菜喝酒,尽是高谈阔论,老道人听得津津有味,时而夹几颗花生米扔嘴里,喝上几口小酒,说不出多惬意,海棠姑娘却是听得眉头微微蹙起,略有反感,大抵是那些人喝酒到尽兴处,大声嚷嚷,让原本安静的雅座多了几分喧嚣,更何况众人口中的谈资,大多是些风情艳事,奇闻八卦,与市井间的乡哩村语并无异处,从江湖高手评点到天下女子,一个个唾沫四溅,好似顷刻间化身晓庄的当家人,说起晓庄,每年一度的江湖榜单近来已经出世,神兵、宝甲榜经年未变,但江湖文、武榜上最近倒是出现了不少新鲜面孔,大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可喜势头,初次上榜的大多是被三教圣地多年雪藏的种子弟子,诸如佛门的佛子之流的人物,则是早早就霸占了天才榜的前三之席,余下也尽是些耳熟能详的天才人物,大多是各个家族培养的核心弟子,不过真正让众人感兴趣的是,武榜之上,竟然还多出了几个女子的身影,当下便成了江湖最是炙手可热的话题了,有个名为红妆的女子昙花一现,却给江湖留下了一道极为惊艳的背影,无论是姿容还是修为,都是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还有便是蒲家那位不出世的小郡主,据说年纪轻轻已经迈入神通境,与三教圣子并驾齐驱,论姿容更是倾国倾城的存在,谈论起这些的时候,大多都是捶胸顿足,恨不曾一亲芳泽。
这些话落在海棠姑娘耳中,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冰冷,但还没有到要发作的地步。
游方道人却是心态要好多了,听到有人骂神符道这样的妖邪之教重出江湖的时候,依旧能笑眯眯的听着别人谈论,自己喝着碗里的酒,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海棠姑娘瞥了他一眼,说道:“昔日太上教是何等声势,如今墙倒众人推,竟也落得如此凄惨骂名了。”
老道士酌了口小酒,感慨说道:“是非成败转头空,哪里有什么正邪对错之分,不过是谁赢了,谁就坐在那儿书写正统罢了。”
海棠姑娘点头说道:“的确如此。”
老道士笑了笑,看似随意说道:“管他正统不正统,江湖也好,庙堂也罢,活得长久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风铃声,穿过窗户阁楼,清晰的响彻在众人耳中。
众人忽然抬头朝外面看去,只见街道上空,飘荡着无数的铜铃,好似有无数的红线将它们连成了串,在空中不断摇晃着,清脆作响。
游方道人眯眼说道:“差不多到时辰了。”
二楼的众人也都站起身来,准备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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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市内场,终于要开启了。
符中蕴神,神魂交缠捆绑,陈丹青感觉自己仿佛彻底融入那符箓之中,意动而身随。
那种圆润自如的感觉,无法用言语描述。
他甚至觉得,此刻临川羽仙笔已经化作他身体的一部分,这种顺畅的感觉,令他有种冲动,就是拿起笔来继续画符,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知道这是灵光一闪的表现,不能热血上头,当初修炼大自在内观法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冲动,而后会感到神魂虚弱,仿佛大病一场。
临川羽仙笔里面蕴含了无数代高人的意念,早已通灵,是真正的无价之宝,陈丹青以心念操纵它,便是将自己的心神寄托上面,寻找一种契合,如此强大的后手在,是以他才能轻易的在青檀纸上作符,而不会感觉到丝毫的停滞。要知道画符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算临摹天道,图腾和符文起于上古之时,本就是前辈高人对道的理解和领悟,人在临摹作符的时候,会受到天道的压制,是以有种停滞感觉,难以下笔,但陈丹青不同,他在符箓一道上有过人的天赋,更是有临川羽仙笔这样的宝物在手,想不成功都是件困难的事,当然,这样的道理旁人不说,他自己也不会知道的。
“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今我有无数典籍在手,更有临川羽仙笔这样的宝物在,定然不能辜负了老爷子的一番心意。”
陈丹青心神一动,收起羽仙笔,闭眼平复心情,果然,不久之后,一阵虚弱无力的感觉充斥神魂之上。
画符不仅消耗体力,对神魂的负担损耗尤胜前者,眼下这些低级的符箓还好说,若是真正搬山覆海的神符,那都是几代炼符人花费无数心血才能炼制出来的,每一样都是镇牌之宝,就像游方道人这样的高手,断然也不会轻易作符,因为太过劳累心神了,动辄十天半个月,一旦制作出来,还要通过大量天灵地宝的进补,才能恢复元气。
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以后,陈丹青倒也松了口气,将桌上作好的几枚符箓贴身收好,虽然不过是最简单的聚灵符,但他还是准备将这些符箓亲手送出去,送给海棠姑娘几人,算是分享彼时的喜悦。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此起彼伏,甚是清晰。
陈丹青诧异抬头,朝外面看去,只见街道两旁的阁楼上,无数人似他这样打开窗户,朝外面看去。
忽然,屋子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嗯?进来!”
陈丹青听到敲门声之后,整理了下衣衫,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咯吱,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正是燕南飞燕师兄,此刻他手里提着包袱行礼,目光落在陈丹青身上,忽然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说道:“小师弟,你这是又突破了吗,整个都精神焕发了起来。”
燕师兄慧眼如炬,一眼便瞧出了他的变化,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种变化是由内而外的,整个人都精神气了很多。
“有吗,这么明显?”陈丹青也吃了一惊,对着梳洗台旁的镜子仔细观察了下,果然,镜子里的自己和以往似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点不同来。
“不错,这是神魂上的精进,和武道上不同,肉眼难以辨别出来,只有长久相处的人才能洞察到这种变化。”
燕师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
“对了,老爷让我过来提醒下你,药市开启的时辰到了,咱们这就要准备出发了。”
“时间到了?外面那些铃声便是药市开启的信号?”
陈丹青忽然想起方才外面此起彼伏的铃铛声,疑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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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燕师兄点了点头。
“那些铃铛可是传说中修行者的法器,为何都串联成一片了?”陈丹青接连问道。
“我只听过那是药市主人的一宗法宝,名为铜雀引魂铃,神秘非凡,是真正的仙家法宝。”燕师兄想了想说道,说完看了眼陈丹青,说道:“关于这些,我也了解的不是很多,等路上的时候,你再仔细询问下老爷和小郡主吧。”
“也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吧。”
陈丹青知道几人此行的目的便是为了药市内场,自然不容错过,转身跟着燕师兄走出了屋子。
门外,海棠姑娘两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见陈丹青走了出来,立刻也察觉到了变化,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稍纵即逝,反倒是游方道人一脸笑意,如何都掩饰不了的,仿佛看到陈丹青进步,比看到自己破境还要开心。
“走吧,咱们路上再说。”
游方道人路过陈丹青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往外面走去。
“破军,你说那少年是你兄弟?”
不远处的一间玉石斋里,大宦官王厚德站在珠宝架前,双手负在身后,轻声问道。
“是。”
身材魁梧的少年向来寡言少语,哪怕是面对这个人人畏惧的王太岁,也仅是短短的回答了一句。
“不简单呐,能得神符道云老头的赏识,还有蒲家小郡主为他出头,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市井少年,我以为你要替他求个差事,只是到最后都没开口,想来应该是他回绝了你吧。”
王厚德嗓音阴柔的说道,所言与真相**不离十,这份眼光心术,的确让人叹为观止。
王破军微微诧异,没想到一眼就被他看破心思,不过他也没有隐瞒什么,而是如实说道:“青哥儿说他想自己闯闯江湖。”
王厚德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似乎就此带过,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过了半晌,他忽然转过身来,从架子上取下一块玛瑙绿的扳指,戴在手指上试了试,然后抛给了王破军,说道:“不过你既然已经入了我门下,日后便要懂得些道理了,神符道是太上教余孽,为朝廷所不容,日后若是再见面,或许是兵戎相见的结果,明白了吗?”
王破军闻言一愣,沉默良久,低声说道:“明白了。”
王厚德转过身去,朝门外走去,淡淡说道:“明白就好。”
兴许是这段时间里见识了太多光怪陆离的事情,现在的陈丹青总算也能坦然的去面对这些了,行走在热闹的小街上,抬头看着那无数连成串的铃铛,在风中作响,心中越发的平和,周围的人比之先前要多上很多,或许大家都在某处客栈里等待着,等到药市真正开启才出现,彼此间大多没有话语,而是径直的朝一个方向走去。
少年抬头看去,只见各式打扮的人从身边走过,甚至有几位身着前朝衣袍,看样子就是那种不知闭关了多少年月的老怪,浑身充满了一阵腐朽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陈丹青问道:“云爷爷,这些人都是修行者?”
游方道人沉吟一下,说道:“也不尽然,药市并没有规定说只有修行者才能来此,有些豪门世族也会派管家之类的人物过来,还有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只是不论是修行者还是其他,都要按这里的规矩行事,否则被驱逐是小,恐怕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说完,老道士瞥了眼方才擦肩而过的那人,脸色微微凝重说道:“眼下这些人寿元将尽,是想过来碰个运气,看能不能换得些延年益寿的丹药,不过那种丹药何等珍贵,轻易不会出现,所以他们十有**会失望而归,这种人本就行将就木,心中最是百无禁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招惹他们。”
陈丹青点了点头,心道世间百态皆是如此,强大如修行者,又如何能免俗?
便在这时,海棠姑娘忽然冷哼了一声。
陈丹青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走来两人,仔细一看,可不正是桃家千金桃笙儿,此刻她一袭浅绿色长裙婉约动人,脸上蒙着一层轻纱,却难掩秀色,一双眼睛落在陈丹青身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在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女子,身着黑衣,脸上同样蒙着一层面纱,眼神平静,结着发髻,体态丰腴,不知为何,她站在那儿,却有种容易被人忽略的感觉。
见陈丹青在发呆,桃笙儿掩嘴一笑,眯眼轻声喊道:“青哥哥,别来无恙啊。”
陈丹青还没说话,倒是身边的海棠姑娘冷哼一声,有些针锋相对说道:“有些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蒲阳郡主好大的威风。”桃笙儿闻言,脸上笑意渐渐收敛,转头看向她,淡淡说道:“这里不是齐鲁蒲家,本姑娘去留如何,还轮不到你过问。”
陈丹青一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两姑娘似乎从初见时,彼此便有些不对付了,如今更是针锋相对。
少年抬头求救似得看了眼燕师兄,后者眼观鼻鼻观心,打算彻底置身事外了,他一个粗豪直性的男子,平日里最怕和女子打交道了,尤其是这种漂亮年轻的美貌女子,一个都让人头疼,两个凑一个,更是别让人活了。
陈丹青不知她俩因何而斗气,自己插在中间左右为难,便开口打破这份尴尬,他转过身,看向桃笙儿,问道:“笙儿姑娘这是准备去药市?”
桃笙儿由阴转晴,眯眼笑着问道:“青哥哥要一路同去吗?”
一旁,海棠姑娘冷着脸,朝燕南飞主仆看了眼,淡淡道:“让他留下,咱们自己走吧。”
说完,头也不回的朝远处走去。
陈丹青觉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两人到底是怎么了,以往的海棠姑娘给人感觉是与世无争,偏偏遇上了桃笙儿以后,两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可化解的矛盾,一言不合就针锋相对,让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丹青站在两人之间,张大了嘴,半晌一个字没有说出口,只觉得这场面实在尴尬,刚好这个时候,燕师兄走到他身后,眼里满是同情,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啥也没说。
少年朝桃笙儿说了声抱歉,然后朝远处追去。
一路之上,海棠姑娘的心情都不是太好,冷言冷语,不绝于耳,看样子是把对那桃笙儿的怒气,发泄在了他身上,陈丹青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不明白她到底为何而生气。
另一处地方,桃笙儿站在原处,远远的看着陈丹青等人远处的背影,脸上无喜无悲。
她的身边,站着的那位丰腴妇人,自然便是她口中的萍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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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姨始终不曾说话,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又落在桃笙儿身上,轻声说道:“那少年的确不错,能得神符道老道士赏识,必然有过人之处,前些日子见他还不过炼精化气的地步,如今已经迈入先天之境了,于修行之上,也算是个人才了。”
桃笙儿轻轻嗯了一声,忽然问道:“我只听说那游方道人,当初和药市主人有一段恩怨在,他带着徒弟过来,就不怕被人算计了?”
萍姨轻声说道:“一辈恩怨一辈了,他若是输给那墨竹上人,便是他自己技不如人,同样药市也不会无聊的去为难一个晚辈。”
桃笙儿点头说道:“理是这个理,不过我还是看那蒲阳郡主大大的不顺眼,看谁都是眼高于顶的样子。”
萍姨微微一笑,看她的眼神里有看待晚辈的溺宠,笑着说道:“看不顺眼便不去看,这天下女子若是都有她那样的天赋背景,傲气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
桃笙儿叹了口气,幽怨说道:“萍姨你这是帮她说话啊。”
黑衣女子摇头笑着说道:“咱们家笙儿也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奇女子,又怎会输给别人。”
桃笙儿轻轻一笑,将这些东西抛之脑后,忽然问道:“听说这次药市里,太上道托人送来了几组上古灵丹,各方势力对此密切关注,可曾打听到,那几组灵丹到底什么来历?”
黑衣女子沉吟一下,说道:“当初倾世一战中,太上教覆灭,老君炉险些被击碎,听说这些年太上道的人一直在寻找修缮的办法,只是始终缺一些材料,这次那处灵丹过来,是就算为了那几种材料,有传闻说是昔日太上教三大灵丹里的纳元丹,至于真假如何,只有等交易开始才直到。”
“也好,通知咱们桃家在药市的掌柜,让他们做好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灵丹。”
黑衣女子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人海里。
望着街道尽头出现的一间普通四合院,陈丹青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但看游方道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有些不解问道:“这里就是内场?”
游方道人眯眼说道:“所谓的药市内场,不过是修行者聚会的地方,原本就没有太多的讲究,从这里进去,里面有一处会场,等人到齐了,交易会自然就开始了。”
陈丹青闻言恍惚,似乎没料到被众人郑重其事对待的药市内场,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偏僻陈旧的地方,尤其那四合院里,到处都是老旧的摆饰,不知存在了多少年,那守门的几位老者,穿着一身破旧的麻衣,身材佝偻,面容沧桑,看上去竟是风烛残年,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然而就算这样,那些过往的修行者,看见几人也都会停下身来认真行礼,等确认身份之后,才敢进入。
到了这里,其实很多人都用了化名,甚至连容貌都稍作整改,彼此之间很难认出什么来,当然,游方道人远避世俗太久,就算摆出名号来,真正能认识他的人也少之又少,所以也不用避讳太多,再说以他当初和药市的矛盾,早在他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踪迹便已经落在了有心人眼中,这些自然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确认身份的过程,其实相当于宝物的鉴定,守在门口的那几位都是药市的老人,论眼力见识要超出常人太多,这鉴宝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他们头上,真正的药市内场,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其中,而是持有被药市认可的宝物,才有资格进入其中,至于这资格到底是谁说了算,自然眼前这几位貌不惊人的老者,通常来说,那些罕见一些的丹药、法器、典籍最是热门抢手,诸如符箓一些偏僻冷门的东西,却也大有价值,只是很少能遇到与之交换的对象罢了。
就像他们前面的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乍一现世,珠光宝气霎时间充斥了整个院子,就连游方道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远远辨识了一番,才认出那珠子来,竟是产自南海深处的蛟珠,能避水火,如此大小的蛟珠,可谓举世罕见,那几位守门的老者,亦是大为震惊,观赏一番之后,便顺利的放行了。
等到陈丹青几人的时候,那几位老者目光落在最先的海棠姑娘身上,脸上头一回露出惊讶的神色,眯眼笑着说道:“这是谁家的闺女,年纪轻轻,竟然已经将修为臻至如此地步,了不得了不得。”
海棠姑娘没有一贯的冷漠,而是微微躬身,拱手说道:“齐鲁蒲家,见过几位长老。”
那老者闻言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说道:“我倒是谁,原来是长公主家的千金,难怪难怪。”
说完,朝海棠姑娘拱了拱手,算是回礼,直接放行。
陈丹青看得微愣,转头看向身边的燕师兄,疑惑的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燕师兄笑着说道:“海棠姑娘身份不同,出身蒲家,长公主之女,又是乾帝御笔钦赐的蒲阳郡主,论身份地位已是极高,像她这样的的出身,身上岂会没有几件宝物。”
陈丹青闻言一怔,往日里海棠姑娘和他相处,却是从未提及过这些,就算自己知道她身份,但也因为太过遥远,没有太多的感觉,眼下是第一次真正感觉这种身份上落差。
等到了游方道人,老头儿慢悠悠走了过去,将身后的剑匣放下,轻轻叩了两下。
“这是?”那鉴宝的老者眉头微微一皱,目光落在那剑匣之上,片刻后,脸色微微一变,霍然抬头,看向游方道人,眼中多了一丝震撼之色,问道:“兵榜第七,太上三才剑?”
“嗯。”游方道人轻声点了点头。
“请问,你是?”听到他肯定,那老者再次问道。
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猜疑,游方道人笑着说道:“当初我来这里的时候,你也曾这么问过我,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老者脸色再次一变,震惊说道:“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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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方道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倒是那老者有些踌躇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前这位老道士他虽然已经大半个甲子没有见过,却始终还记得,当初他还是药市学徒的时候,便曾有幸见过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来到了这里。
关键是,以他和药市那位主人的矛盾,又是如何敢现身此处的?
就在他不知道该不该放行的时候,屋子里一路小跑走来一位年轻弟子,在老者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老者如释重负,对游方道人拱手说道:“老前辈请。”
远处有人看到这一幕,大为震惊,暗自猜想游方道人的身份,竟然连药市主人身边的药童都惊动了,这老头儿到底是什么来历?
不过剑匣之中的三才剑并没有拔出来,若不然有些人一定会猜出身份来,眼下几位老者不说,旁人断然也不知道他是谁。
来这里的大有来头的人多了去了,有些甚至连药市都要郑重对待,眼下这般,倒也没有人真正放在心里去。
等到几人走后,那老者对着身边的同袍说道:“连他都来了,看来这场交易会,注定要不平静啊。”
另外一人问道:“方才主人连身边的药童都派来了,到底说的什么。”
那老者轻声说道:“主人说一切照旧,不必在意他的身份。”
“那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老者闻言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只知道,当初我还是年少的时候,曾亲眼见过,他用身后那把剑,刺伤了主人。”
那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说都知道,药市主人身份神秘,修为更是高深莫测,传闻如今已经达到传说中的造化境界,坐镇药市无人敢惹,那老道士当初竟然用剑刺伤过她,这是何等惊悚的事?
在一位黑衣人的带领下,陈丹青等人走进了屋子。
一入其中,周围原本明亮的环境顿时变得昏暗起来,只有甬道两侧,还盏着几道明灯,却也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晰,陈丹青不明白,偌大一个药市内场,本该热热闹闹,为何会变成眼前这番光景,亦或是这里的主人,天生喜静,至于真相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长长的游廊,迂回曲折,通着远方,陈丹青跟在老道士身后,左右观望,发现此处地方除了幽暗了点,风景倒是别致,游廊外的池塘里游着几尾锦鲤,荷花点缀,妙趣横生,转角处还长着无数墨竹,微风拂过,轻晃摇曳,平添几分雅致来,料想这庭院的主人,也定是风雅之人。
那黑衣人只是一言不发的带路,等到了地方以后,才躬身退去。
陈丹青抬头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高墙深院,尤其是看到那门楣出悬挂着的巨大牌匾,脸上露出了震撼的神色。
罗浮洞天。
放之过往,陈丹青或许对所谓的洞天福地一无所知,但拜入神符道门下后,游方道人曾仔细与他讲解过,这天下所谓洞天福地,具体是指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十八水府、五镇海渎、二十四治、三十六靖庐以及十洲三岛,眼下这处罗浮洞天,是游方道人重点提及过的,据他所言,这罗浮洞天能在诸多洞天里排到第七,足见不俗,原以为这等洞天福地,应该被阴阳学宫纳入治下,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罗浮洞天竟然被药市主人所占据,甚至开辟出一方空间来,用以举办交易会,这药市主人的想法,便和她的背景一般,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不仅是陈丹青,就连游方道人此刻也是面露诧异之色,没想到这次的交易会竟然放在了罗浮洞天里,昔日太上教亦是占据了天下一等一的洞天福地,比之这罗浮洞天更为难得,可惜时过境迁,那处洞天早已毁于一旦,太上教也遭遇大劫,彻底覆灭。
陈丹青抬头看着那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字,眼中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以他如今的在书法的造诣,一眼便瞧出那书法上的惊艳之处,更重要的是,他在上面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气息。
便在这时,老道士神游回来,收回视线,瞥了一眼陈丹青,笑着说道:“可是觉得这字看上去有些熟悉?”
陈丹青闻言诧异,似乎没料到老道士能猜出他的心思来。
游方道人笑着捋了捋胡须,说道:“我曾听过一桩故事,说是杜师成名之前,曾拜访天下各处名山,走遍所有洞天福地,将诗书经义修为都臻至无人能及的地步。”
陈丹青讶然无语,难道说这笔走龙蛇大气磅礴的题词,竟然出自杜老头之手?
陈丹青不是没有见过他写字,不过大多时候,都是他喝醉酒以后,用筷子蘸酒在桌面上潦草写上两句诗词,狂放十足,但以陈丹青的眼力,却看不出多少狂放之外的东西,是以他方才都没往这个方向想。
老道士抚须笑道:“这罗浮洞天四个字,便是出自杜师之手。”
陈丹青无奈摇头,不曾想过杜老头以前是如此厉害,竟然牛气到给罗浮洞天题词了,怎的后来怎么就混得如此凄惨了,到如今连坟地都给大水冲了,可别提多窝囊了。
老道士自然不知陈丹青心中所想,目光从那牌匾上收回,踏步走入其中。
内里果然别有洞天。
真正踏入其中,陈丹青才明白所谓的洞天福地,最是珍贵的在何处,周围浓郁到仿佛要凝成水的灵气,随着呼吸,涌入毛孔经脉之中,浑身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就连神魂都感觉轻飘了几分,可以想象,在这样的地方修行,绝对事半功倍的效果,难怪那些世家大族,不惜一切,都要争夺一处洞天福地,这样的好处,简直难以想象,恐怕用不到百年,就能缔造出一个庞大家族来,而这才第七洞天,那些排名靠前的洞天福地,又该是何等光景?
眼前是一处巨大的道场,远远看去,此刻已是热闹非凡,前来参加药市的修行者暂时停在这里,远远看去,人头耸动,怕没有数百人,站在这道场上的人,多数身着中原服饰,有僧有道,有男有女,其中大多数家中长辈带着后人来见识世面的,已经有很多人盘膝在地,开始打坐修行了,是以陈丹青一行人走来,倒也没引起什么关注。
虽然道场上站了数百人,但依然显得很宽敞,陈丹青举目远眺,忽然听到远处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青哥哥,我在这里。”
陈丹青看了过去,喊话的人正是桃笙儿,她站在远处,正在朝陈丹青挥着手。
没想到她已经到了,身边站着的依旧是那位身着黑衣的蒙面妇人。
陈丹青没有说话,面露笑容,点了点头。
这次他学乖了,知道她与海棠姑娘不和,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免得引火上身
罗浮洞天里,一座古老的祠堂里。
那位被整个药市视若神灵的女子,此刻一身墨色衣裙,静立在祠堂之中,眼前的案台上,摆放着一盏巨大的香炉,两根蜡烛燃烧着,香炉前是一块深褐色的玉牌,此刻女子手中捧着三支长香,凑在烛火前,将香点燃,目光落在烛火上,微微闪烁。
烛火将这间祠堂照的微微亮,透过的她的身子,若是有人在此,便能骇然发现,地上竟然没有她的影子。
那女子将三支长香插在香炉里,对着那块灵牌,轻声说道:“过了那么久,你还是不能放下吗?”
注定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灵牌上写着那个名字的人,早已离世。
“他来了,这一次,我会替你杀了他。”
女子看了那灵牌一眼,然后转身朝外面走去。
偌大祠堂里,香火缭绕,在她走远不久后,那两根烛火骤然熄灭,周围变得漆黑一片,唯有三支长香在黑暗中,亮起了几点红光,如同眸光,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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