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馑
作者:岐山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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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一章
    沟北的文兴老汉正月二十晚上殁了。

    文兴老汉的后事办得很大,就连周家堡的大财东周家、前街的大财东李家、齐阳的大财东张家的当家人都来烧纸吊唁。更令十里八村的人啧啧称奇的是,六先生竟然给文兴老汉戴了孝,安埋【注释:安埋,关中西部方言,即出殡下葬的意思。】的那天更是扶着棺材一直走到坟地,一路上一口一个文兴老弟,哭得伤心的很。坟头堆起来了,六先生站在坟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读了他给文兴老汉写的祭文:

    李氏文兴,河南人氏,生于前清同治七年,殁于民国十六年,享年五十有九。文兴幼年命运多舛,母因灾而亡,随父及弟逃荒至此。父又因祸残障,无法劳作,文兴携幼弟文盛乞百家之食以图存。及至能劳作,即自食其力。文兴虽出身寒微,然其志未夺,其德未泯,勤以创业,俭以持家,立基业于沟北,传美誉于乡里。文兴一生,敬天地以奉神明,孝严父以尽天年,悌兄弟以立家业,睦乡邻以仁义,遗美德于后世。惜天不假年,壮年而终,我失贤弟良友,乡里失一楷模。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六先生读完祭文,看着坟上插着的一根根柳棍和跪在一旁的一大片孝子,不禁感慨万千,仰天长叹说:“文兴老弟,你这一辈子不容易啊!”

    文兴老汉姓李,老家在河南。文兴八岁那年老家遭了水灾,娘被洪水冲走了,爹带着文兴和三岁的弟弟文盛捡了一条命,随着逃荒的人群来到关中道,靠给人家干零活和要饭为生。文兴十岁那年冬天,文兴爹在给人家盖房时不小心从房上摔了下来,跌断了右腿,主人家给了几个馍就把人赶了出去。文兴搀着爹找了个没人住的破窑洞安身,让爹养伤,自己带着弟弟文盛去要饭。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文兴爹的伤逐渐好了,但从此落下残疾,成了个跛子,拄着拐棍勉强能够走路。文兴爹攒点钱回河南老家的念头也就从此彻底打消了。

    打这以后,文兴爹就带着文兴和文盛要饭,四处漂泊。文兴十一岁那年忙毕,文兴爹带着文兴和文盛来到北山根脚下的李家庄,觉得山根脚下的人实诚,不大欺负外乡人,饭也好要,就在半截沟一个多年没人住的窑洞里住了下来。时间长了,李家庄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人都知道有半截沟住着三个河南蛋叫花子,一个跛子叫花和二个小叫花,但没人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

    文兴长大了,不愿意再跟着爹去要饭,就出去找活干。刚开始时人家嫌他年纪小,也不会干什么活,没人愿意雇他。文兴也不气馁,看到人家忙活的时候就凑上去帮忙,跟着大人学。好在文兴乖巧有眼色,学东西又快,也不给大人添乱,人家也就不计较什么。跟着大人干活,文兴能吃顿饱饭。干完活刹工【注释:刹工,关中西部方言,收工的意思。】的时候,一般人家都会给文兴几个馍馍,好一点的还能给一、二碗小米或者糜子面啥的,甚至会有人给点白面。给多给少文兴都不在乎,总是叔长姨短地千恩万谢。就这样文兴到十五、六岁时,庄稼活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而且干活干脆利落,从不偷懒、躲奸溜滑。

    等文兴能够挣钱养家的时候,文兴就不让爹和弟弟去要饭了,靠自己给人干活挣钱维持生计。

    有一年秋天,六先生家的围墙被连阴雨下塌了几堵,种上麦后要挖掉重修,雇了文兴去干活。

    李家庄大部分人都姓李,六先生也姓李,名天义。六先生十六岁就中了秀才,爹娘本想让他参加科举挣取功名以光宗耀祖,但后来科举取消了,六先生又不愿外出谋差事,就在家里办了个私塾当起教书先生。因在家族同辈中排行第六,平时大家都尊称六先生。六先生祖上家境很好,但到六先生爹手里就逐渐败落了,人丁也不旺,兄弟三个就守着六先生一根独苗。六先生当家时家里只剩下几十亩地,都是租给别人种,六先生、六太太从不下地干活。六先生学问大,待人和气,做事公道,又是个热心肠,六太太也为人良善。六先生在李家庄声望很高,非常受人敬重。

    在六先生家干活的时候,一起踏墙【注释:踏墙,关中西部方言,指用黄土夯筑围墙。】的人都叫文兴河南蛋,或者叫花娃,文兴见怪不怪,也知道大家没有恶意,笑嘻嘻地应承着。六先生送水过来听到了,大声训斥取笑文兴的人,说人家文兴一家人早就不要饭了,跟咱们李家庄姓李的五百年前是一家,不准再叫人家河南蛋或叫花娃。文兴听罢,朝六先生笑了笑,一脸感激之情。六先生之前知道文兴,也知道他家的情况,同情文兴一家的遭遇,也对文兴小小年纪就知道自食其力有几份敬意。再加上通过这几天的仔细观察,六先生觉得文兴这娃不但活干得好,而且懂礼数肯吃苦,脑子也聪明,将来必定有出息,就有心提携文兴一把。于是六先生就把文兴引荐给了水云崖的肖子录。

    老一辈从老一辈人那里听说,水云是肖子录家的先人,很久以前就在北山根脚下的水云崖置地安家。水云崖也因肖子录的先人水云而得名。到肖子录爷爷那一辈,肖家还很兴旺,地多人多,喂的牲口也多。人多得住不下了,又在水云崖的东面新开了一个窑院,后来人们习惯称为东窑院。可就在东窑院建成后不久,厄运就缠上了肖家。先是肖子录爷爷兄弟几个,个个一到四十岁这个节坎就会得一种怪病,人变得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走路摇摇晃晃。到最后脸都变形了,样子非常吓人,全身抽成一团,不出一、二年就会死去。后来到肖子录爹这一辈也是如此。

    有人说肖子录的爷爷是个疯娃吹喇叭【注释:疯娃吹喇叭,关中西部方言,指做事胆大无所顾忌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建东窑院的时候没找阴阳先生看风水,打窑时冲撞了太岁。

    肖家人听得此话,赶紧请来了阴阳先生。阴阳先生手持罗盘绕着水云崖转了一圈,然后吩咐肖家人填了东窑院一只窑,挪了院门,又给太岁烧香上供赔罪,整整折腾了半个月。

    但肖家还是死人,与以前一模一样。

    肖家人去爷爷庙问神仙,神仙说肖子录的爷爷不敬神,这是神在惩罚他家。要想消灾,必须给爷爷庙上七七四十九两白银的香油钱,连做七天七夜法事,还要连唱七天七夜大戏给爷爷还愿,才能保一家平安无事。肖家人不敢怠慢一一照做,但肖家还是不断地死人。

    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听说南山道观的道人法术高,肖家人又跑到南山一个有名的道观请了个道人到水云崖。道人说水云崖有狐狸精在作祟,叫肖家人在东窑院前面的空地上搭了一个道台,然后身穿道袍,摆出各种法器做了三天法,最后说是狐狸精已被他收到自己的葫芦里,水云崖从此就安生了。

    肖家人又一次失望了,人心都散了。当家的眼看维持不下去了,就分了家,有些肖家子孙卖了地携家带口离开了水云崖到外地谋生。

    这肖家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到最后只剩下肖子录还守在水云崖。肖子录的媳妇从小就得了游疯病,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时跟好人没有什么两样,犯病时就没远没近的到处乱跑,不知饥渴也不知道回家,小时候有几次差点被狼吃了。就这样,肖子录媳妇在娘家长到二十多岁了还没有人要,嫁不出去。后来有媒人想撮合肖子录和这个疯女子。当年肖子录都快三十了还没有成家,心里着急得很,怕肖家到自己手里绝了后,死了以后没脸见先人,自己的爹娘又死得早没人替自己做主,没说二话就答应了。肖子录媳妇的爹娘更是求之不得,巴不得把这个疯闺女嫁出去,了了这一块心病,连彩礼都不要也应允了这门亲。

    肖子录媳妇刚嫁到水云崖时,肖子录虽然看得紧,但稍不留神,媳妇还是会溜出去瞎跑,肖子录到处找媳妇也就成了家常便饭。结婚后的第三年,肖子录媳妇生了个儿子。肖子录不敢给儿子取官名【注释:官名,关中西部方言,即大名。】,只取了一个奶名叫黑娃。黑娃的出生给一片死寂的水云崖带来了一丝生机。自从生下黑娃后,肖子录媳妇的疯病好象轻了很多,出去疯跑的次数也明显少了,有时候出去不到半晌又会自己回来。肖子录三十五、六岁时就为自己准备好棺材和老衣【注释:老衣,关中西部方言,指人去世后下葬时穿的衣服。】,四十岁那年请人打好墓,把一切后事都准备好安排好,在家里等待死亡。但肖子录没有发病,过了四十五了还活得好好的。

    黑娃出生后身子骨就弱,经常得病,到七、八岁时仍然黄黄瘦瘦的,比别人家同龄的娃矮半头,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肖子录的媳妇后来也一直没有再生养过,只有黑娃这一根独苗。肖子录一直求神问卜,又请大夫给黑娃看病,生怕自己连这一丝香火都灭了。但折腾来折腾去,也都没有什么大的起色。黑娃十一岁那年秋天,有一个云游和尚路过水云崖,到肖子录家打斋,肖子录不敢怠慢殷勤招待。吃饭时和尚竟然说出了肖家这几十年所遭遇的变故,这令肖子录惊讶不已,以为自己遇到了活神仙。肖子录赶紧把正在厨房吃饭的黑娃叫过来给和尚磕头,说娃自小身体就弱,求和尚给指点指点。和尚看了看黑娃,摇摇头,说水云崖这地方的煞气太重,克着黑娃,黑娃成不了人,迟早要夭折。肖子录一听,慌忙给和尚跪下不住地磕头,求和尚救娃一命。和尚赶紧搀起肖子录,说自己在南山那边的一个寺庙出家修行,黑娃要解此劫,可暂寄到他出家的寺庙,成人后返回就无妨了。肖子录两口子万般不舍,但为黑娃活命,也就答应了。黑娃就这样跟着云游和尚走了,一走十几年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章节目录 第二章
    水云崖的肖家经历怪病劫难,折腾了几十年三辈子人,到肖子录当家的时候只剩下了沟北十来亩地。自从黑娃被云游和尚带走后,肖子录也就没有心思再种地,再加上媳妇的疯病又犯得厉害,成天嚷嚷着去找她娃,白天黑夜都要人看管住,就把地租给别人种,自己靠收租维持生活。

    肖子录活过了四十岁,经常感念这是老天爷对自己的眷顾,凡是都不与人争竞长短。再说经过了这么多磨难,肖子录做事待人也就更加谨小慎微。租种肖子录家地的是南街的李二狗和李二蛋兄弟俩。刚开始的时候,二狗和二蛋兄弟二个虽然交租不及时,交的粮食也不好,但到年底好赖还能够勉勉强强凑够数。肖子录对此也不计较。到后来,二狗和二蛋摸准了肖子录的脾气,寻找各种借口不交或者少交租,交给肖子录的也都是些下风头的瘪麦子,衣子【注释:衣子,关中西部方言,指麦糠。】和土都没有收拾干净。这样算下来,三、四年前的租子还有一大半没有交。肖子录有时上门讨要,好的时候还能要个一斗半斗粮食,不好的时候连人家的门都进不了。肖子录对二狗、二蛋兄弟俩也只有干生气的份,没有丝毫办法。

    这一年夏收后,二狗、二蛋兄弟以欠收为由照样不交租,肖子录实在忍无可忍,找到六先生求六先生出面为自己主持公道。六先生知道二狗、二蛋兄弟的为人,就劝肖子录把地收回来免得再吃亏,并愿意作为中人出面调和。二狗、二蛋兄弟自知理亏,又有六先生出面调和二人不敢拨了六先生的面子,再加上肖子录同意免了以前欠的租子,今年的租也只收八成,二狗和二蛋占了大便宜,肖子录很顺利地把地收了回来。六先生又从中做保,肖子录把沟北的地租给了文兴和文盛兄弟种,还让文兴一家住到了水云崖的东窑院。

    为了报答六先生的知遇和提携之恩,六先生家有什么事情,文兴和文盛兄弟都会倾全力帮忙;当然,文兴、文盛有啥难处,六先生也会不遗余力给与帮助。这样一来二去,文兴和六先生二家人的关系自然也就日益亲密。六先生其实只比文兴大十岁,六先生觉得文兴和文盛对他二口子叔长姨短的太过生分,就和文兴、文盛以兄弟相称。

    文兴和文盛兄弟租种肖子录的地后,每年新麦下场,文兴和文盛都是先把上风头的麦子晒干扬净第一时间交给肖子录,即使收成不好的年份也从不短半升。文兴和文盛都很勤快,肖家平时有什么事二人总是主动帮忙。肖子录媳妇做了啥好吃的,也会给文兴家端一些过来。二家人相处得很好。

    就在文兴、文盛租种肖子录家地的第五个年头,多年没有音信的黑娃突然托人秘密捎回一封信,说自己在江南成了义军的小头领,官府已经知道他的身世底细,恐怕对爹娘不利,要肖子录两口子速速离乡避祸。肖子录听六先生念完信,不由得顿足捶胸嚎啕大哭,发誓要把逆子寻回来继承香火。黑娃信上没有说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就这样去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六先生、文兴他们都劝肖子录不要贸然前去。但肖子录不听劝执意要去。肖子录知道这一去前途吉凶未卜,自己这半疯的老婆子也没人照顾,又没有盘缠,还不敢张扬让人知道,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六先生做中,文兴和文盛把自己多年来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又借了六先生十两银子,肖子录把沟北的十几亩地典给文兴兄弟,典期为二十年。典契还附加了一个条件,就是在肖子录回来之前,文兴兄弟要养活肖子录的老婆。若肖子录这辈子回不来,文兴兄弟就要为她养老送终。

    文兴和文盛有了自己的地,生活有了保障,也都先后成了家。后来攒了钱买了二头驴,文兴跟着人家去平凉驮盐,文盛在家里种地。由于文兴讲义气,诚信待人,又胆大心细主意多,没过几年就接替退休的老把头做了马队的把头。有钱的财东都愿意把自己的骡马伙计托付给文兴的马队。文兴驮盐的马队最兴旺的时候有二十几匹骡马,光文兴家自己就有二头骡子、五头驴。文兴驮盐挣的钱,前前后后在沟北又添置了一百五十多亩地,人也从刚到沟北时打的二个地坑窑【注释:地坑窑,旧时黄土高原上一种常见的民居形式。先在平地上挖一个大坑,然后在坑底修筑窑洞,并修筑斜坡供人出入。】里搬了上来,先后修建了东西二个大院。二个大院各有一座楼房和一溜偏厦。后来路上越来越不太平,驮盐的马队不但经常遭遇土匪抢劫,而且一路上还有这司令那司令、这政府那政府设置的道道关卡收取名目繁多的税捐,这一趟盐驮下来也赚不了多少钱,弄不好还要亏本。有一次驮盐回来走到半道,马队被麻司令的队伍强行征用,文兴他们被迫往正在打仗的前线运送粮食、弹药。好在麻司令的队伍不久就打了败仗拼命往西北方向逃窜,文兴趁机带着马队躲进一个小山坳里,等逃兵和追兵都走远了,盐也不敢回去寻找就连夜往回赶。从此以后,文兴就不再干驮盐的营生,安心在家种地。后来又先后开了豆腐坊、染坊和擀毡作坊,农闲时经营补贴家用。沟北的文兴、文盛兄弟虽然比不上大财东,但生活也算富足,人丁兴旺。

    自从正月安埋了哥哥文兴后,文盛就一病不起,请大夫吃了十几副汤药也一直不见好转。

    这二天文盛觉得身子轻松了些,吃完早饭后拄着一根鞭杆几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头门【注释:头门,关中西部方言,指院子的大门。】。

    地里的麦子已经泛黄,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割麦了。

    今年的雨水不好,自打开春就一直没有下过一场透雨,眼看就要开镰收割了,麦子还不到一尺高,还都长得稀稀拉拉。文盛蹲在地头,掐了一个麦穗放在手掌中搓揉,然后吹掉衣子,手心中的麦粒瘪瘪的,数量也比往年少很多。唉,看来今年每亩能打四、五斗麦子就烧了高香啦!文盛摇摇头,把手中的麦粒放入口中慢慢嚼着,站起身回了家。

    文盛走到库房门口,从腰里掏出库房的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锁,推开门走了进去,仔细查看家里剩下的粮食。这一看令文盛大吃一惊,库房中存放的谷子、糜子、荞麦等杂粮与他预计的没有什么出入。但至少有二个装五石麦子的粮囤在他心中的账上应该是满的,而眼前却是空空如也,没有一颗粮食。库房的钥匙是文兴去世前亲手交给文盛的,除了他生病期间家里收拾粮食磨面时交给他老婆到库房取粮食之外,文盛拴在身上从不离身。为什么会少了这么多麦子呢?文盛突然想起宝堂曾经告诉他,说他几次看到他四爸怀海晚上背着口袋从偏门出去,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还说他四爸常常在外面偷着抽大烟。当时文盛问过怀海,怀海死不承认往外边拿家里的东西,也不承认自己抽大烟。怀海他娘也在一旁给怀海帮腔,说有可能是怀海晚上背着饲料去喂牲口让宝堂看见了。文盛没有问出个所以然,也就没有再深究这件事。文盛想到这里,突然想到一件事,更令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锁好库房的门回到自己房间,打开柜取出钱匣子,仔细清点里面存放的钱数。果不出文盛所料,钱匣子里面竟然整整短了一百一十二个响元。

    文盛呆坐在炕边上,拿起烟锅装了一锅旱烟,但手抖得厉害打了几次火镰【注释:火镰,旧时人们常用的一种点火工具。】都没能打着火。文盛心里已经明白,自己躺在炕上的这几个月,库房和钱柜的钥匙只交给过自己的死婆娘,其他人没有机会沾染。除了这死婆娘和败家子怀海,也没有其他人能干出偷自家钱粮的丑事。

    “他爹呀,你真是个享不了福的人,眼看要割麦了,你的病就见好啦,能到外面转腾转腾。”文盛老婆一边从外边走进来一边说。

    文盛看到老婆进来,气就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烟锅使劲朝着老婆砸了过去。文盛老婆朝旁边一躲,烟锅砸到门上折成二截。文盛还不罢休,又从背墙上拿起烟盒扔了过去,刚好打到他老婆的脚后跟上,烟盒里的旱烟撒了一地。文盛边打边大声骂道:“你这个败家婆娘,跑回来干啥?咋不死到外面哩!”

    “死老头子,你出去转了一圈得是中邪啦?我伺候了你几个月,今天病刚好了一点就打人骂人。”文盛老婆怕文盛再拿东西砸她,赶紧转身跑到外边,边哭边骂。但当她瞥了一眼看到里屋柜子的柜盖斜放在一边时,一切都明白了,赶紧收住声一瘸一拐地躲进怀海房里,不敢再言传【注释:言传,关中西部方言,出声、说话的意思。】。

    怀仁他们正在门前头光场【注释:光场,关中西部方言。指用碌碡将碾麦场反复碾压平整,便于碾打和晾晒小麦。】,回来取东西时刚好听到二伯和二娘在吵架,赶紧跑过去劝解。怀仁捡起二伯扔在门口的烟锅和烟盒,把坐在炕边上气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二伯扶到炕上躺下,小声说到:“二伯,有话慢慢说。你身子刚好了一点,可千万生不得气。”

    “唉!怀仁阿,你后晌【注释:后晌,关中西部方言,指下午。】去庄子六先生家,请六先生明天早上来咱家一趟,带上纸笔,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找他。”文盛长叹一声,吩咐怀仁道。

    怀仁答应了一声,又劝慰了二伯几句就出去干活了。

    六先生果然第二天一早就过来了,先到文盛房间跟文盛说了会儿话,吃完早饭后二人就进了东院楼房的东房,并吩咐说没有传唤不准任何人进去。

    文盛家东、西二院二座楼房都是一明二暗的结构,文盛二口子住西院楼房,东院楼房的西房原来是文兴住,文兴去世后就一直空着。东房摆着香案,供奉着文兴、文盛爹娘和文兴二口子的神主牌。外间摆放着一张八仙桌,二边各有四张太师椅,是平时会客的地方。

    文盛和六先生除方便外,一直没有出过房门,就连喝的水和晌午【注释:晌午,关中西部方言,指中午。】饭都要先问好才敢送到外间放在八仙桌上,谁都不敢踏进东房的房门半步。

    家里上上下下都感到非常奇怪,不知道当家的和六先生神神秘秘地在搞什么名堂,又不敢去问,只能在私下里胡乱猜测。

    只有文盛老婆心里明白,当家的这是要另家【注释:另家,关中西部方言,指分家。】呀!
章节目录 第三章
    一直等到掌灯时分,文盛才叫怀仁、怀义、怀江、怀海进了东房,叫自己的老婆和怀仁、怀义、怀江、怀海媳妇这些婆娘伙【注释:婆娘伙,关中西部方言,指妇女。】在外间等候。

    东房香案上已点起了二盏油灯,灯火拨得很旺,文盛和六先生分别坐在香案二旁的太师椅上,面色都十分凝重。

    等怀仁他们四人进来恭恭敬敬地站在香案旁边,文盛站起身,从香案上的香盒里拿出三根香在灯火上点燃,后退一步双手合十拿香朝着香案上供奉的神主牌鞠了三个躬,将香插在香炉里,转身又坐下来。然后示意怀仁他们兄弟四人也给先人上香。怀仁四人依次上完香,文盛叫他们坐下,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道:“今天我请了六先生过来作个见证人,趁我还有一口气在,把咱这个家另了吧……。”

    “二伯,我爹去世前不是嘱咐过不能另家吗?现在怎么又要另家呀?”怀仁听二伯说要另家,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急忙问道。

    文盛摆摆手,一脸无奈地说道:“你二伯没本事,没有办法再把这个家维持下去,还是另了吧,早另比晚另好。到时我去见了你爹,自然会给你爹有个交代。至于怎么个分法,六先生已经把分单写好了,就劳烦六先生给念一念吧。”

    六先生拿起分单往油灯跟前凑了凑,清了清嗓子念道:“立分单人李文盛,生有李怀江、李怀海二子。兄李文兴已殁,生有李怀仁、李怀义二子。本家共分为二家,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为一家,李怀仁、李怀义为一家。庄背后的地从中间划界,西面的祖坟地连同地上的树木归李怀仁、李怀义,但李文盛夫妇老百年【注释:老百年,关中西部方言,去世的意思。】后可安埋在祖坟;东面的地连同地上的树木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作为坟地……”

    “这样分不行,祖坟地里的树又多又大……。”文盛老婆听到这里,气冲冲地站起来,站在东房的门口嚷嚷道。文盛刚好装了一锅烟点着抽了二口,听到他老婆竟敢打断六先生的话,啪啪啪把烟锅里的烟火磕在地上站起来,朝着他老婆骂道:“你这个死婆娘,事都坏在你身上。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再敢哼一声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赶出去。”怀仁赶紧把二伯劝住,文盛老婆见状也不敢再做声。

    六先生继续念到:“西边沟的地连同沟边的树还有碾麦场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门前头的地连同地边的树归李怀仁、李怀义。庄东头的地以东头塄坎【注释:塄坎,关中西部方言,指不高的土崖。】为界,以南归李怀仁、李怀义,以北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地边的树跟地走。西院的房、树、南窑及窑里的豆腐坊和染坊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东院的房、树、北窑及窑里的擀毡房、磨房归李怀仁、李怀义,房中的东西跟房走。西边的二口水窖【注释:水窖,黄土高原上一种常见的收集雨水的地窖。】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东边的二口水窖归李怀仁、李怀义。库房中的麦子、谷子、糜子等粮食二家平分;响元共有一百三十一个,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六十五个,李怀仁、李怀义六十六个。钱四百三十块,二家各分一半。牛共五头,老犍牛、白额心、花肚子【注释:白额心、花肚子、半截耳朵、黑鼻梁等,是给牛起的绰号或昵称。】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花脊背、半截耳朵、黑鼻梁归李怀仁、李怀义。驴二头,二家各一头;农具及其它东西二家各分一半。分家后二家要和睦相处,永不相争。家长李文盛押、李怀仁押、李怀义押、李怀江押、李怀海押。中见人李天义(笔)。中华民国十七年四月初五立。”

    六先生念完分单,叫怀仁、怀义、怀江、怀海和文盛在二份分单上按了手指印,一份交给文盛保管,另一份交给怀仁保管。

    文盛把分单拿在手里看着,嘴角不停地抖动,突然跪倒在香案前放声大哭道:“哥,我对不起你……,”话音未落,文盛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大家一看就慌了,七手八脚把文盛抬到西房的炕上躺下,文盛老婆和几个媳妇边掐人中边哭喊,顿时乱作一团。

    六先生略通医术,走过来给文盛号了号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说道:“你们别乱喊乱叫了,看样子人十有**是中风了,现在就这样躺着不要动,赶紧叫人去请大夫。”

    一家人草草喝完汤【注释:喝汤,关中西部庄稼户人把吃晚饭称为喝汤。】,怀仁安排六先生住下,叫怀江和宝堂连夜去请大夫。

    怀仁一直等到怀江和宝堂回来,才关好头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媳妇桂英还没有睡和衣躺在炕上,听到怀仁进来赶紧起来用火折子【注释:火折子,旧时人们用干蒿草拧成的保存火种的东西。】点起油灯,问道:“大夫请来了吗?二伯现在怎么样了?”

    “宝堂说大夫明天一早就过来。二伯还没醒,二娘和怀海媳妇守着呢。兰兰睡着了?”怀仁坐在炕边拿起烟锅边装烟边答道。

    “兰兰早就睡着了。他爹呀,你说二伯今天怎么会突然另家呢?”桂英把油灯从窗台上拿过来让怀仁点着烟,问道。

    “唉!二娘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自私的很。爹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把好吃的偷偷拿回房里去,有时甚至拿到她娘家去,还挑拨你们几个媳妇之间的关系。但那时有爹娘在她还不敢太出格。自从爹娘去世,特别是爹去世后,二伯又一直病着,怀海又开始抽大烟,二娘和怀海不知往外倒腾了家里多少东西,怀海晚上偷家里的粮食我都当场碰到过几回。怀海媳妇这一段时间老是找咱们这边的毛病,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几次把怀义媳妇都骂哭了。这都是二娘在背后给她撑腰,成心要同咱们过不去。这些事我也和二娘说过,二娘死不承认,我又不敢跟二伯说,怕他一受气病更加重了。爹去世的时候家里的钱和粮食有多少我都清楚,今天另家时短的不是小数。我估计昨天二伯打二娘,肯定是二伯发现钱数和粮数都差了引起的。如果不是二娘干的,昨天她能那么省事躲到怀海房间一言不发?二伯也是怕二娘把家掏空亏了咱才分的家,是为咱们和怀义好啊!”怀仁抽着旱烟,心事重重地跟媳妇桂英说道。

    “你知道钱和粮食都短了那么多,你咋不说呢?”桂英问道。

    “如果我说了,这不是给二伯难堪吗?你看二伯今晚都气成什么样子了。如果真的像六先生说的那样是中风,恐怕就凶多吉少了。这话我只有给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多嘴给说出去。好了睡觉吧,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怀仁磕掉烟灰,上炕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六先生就起来了,让文盛老婆和怀海媳妇回去睡一会儿,自己守着文盛。六先生坐在炕边,拉着文盛的手,静静地看着文盛,不由得流下泪来。文兴、文盛是自己相交了大半辈子的好兄弟,是庄稼人中的硬汉子,有情有义。从河南蛋叫花娃到今天置下这些家业,全是兄弟二人用血汗挣下的。这有钱有地又有势的财东多了,可我李天义只佩服你们兄弟俩……。

    六先生握着文盛的手,嘴里正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突然觉得文盛的手用力握了一下自己的手,就赶紧叫了几声老弟。文盛慢慢睁开眼睛,吃力地看了看六先生,想说什么话,可嘴动了几下就是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连串的哼哼声,急得文盛直淌眼泪。

    六先生赶紧安慰文盛,叫文盛不要急慢慢说。文盛用手指了指外面,嘴里模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六先生只听清了“进来”二个字。六先生对文盛说道:“老弟啊,你的意思是不是让他们几个进来?”文盛听罢,用力点点头。

    六先生走到外屋门口,大声喊叫怀仁,说你二伯醒来了,赶紧叫你二娘和兄弟们过来。

    很快文盛老婆和怀仁、怀义、怀江、怀海还有几个媳妇都跑过来围在文盛的炕前。文盛看到人都到齐了,想说什么,但用尽了全力还是说不清楚,只是一味地朝着六先生拱手。六先生见了,知道了文盛的意思,就对文盛说道:“老弟啊,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经管着把分单上的财产给他们交割清楚才回去?”

    文盛点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出了几个是字。然后指了指怀仁,又指了指六先生,怀仁赶紧走过去抓住二伯的手说道:“二伯,你放心,我们一切都听从六先生的,六先生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即使分了家,我们兄弟也一定和睦相处,永不相争。”文盛听了怀仁这样说,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早饭时分,大夫来给文盛看了病,说情况不太好,先吃几副药看一看再说。

    在六先生的经管下,怀仁、怀义和怀江、怀海用了三天时间按照分单把地划开栽了界石,地契也都分了。钱、粮还有牲口、农具等也都交割得清清楚楚,没有发生争议。交割财产的这几天,文盛的情况也时好时坏。

    六先生要回去了,走到文盛房中和文盛道别,看到文盛平躺在炕上,头歪向一边。六先生感到情况不妙,赶紧握住文盛的手,手已是冰凉的。又用手背放在文盛的鼻孔前试了试,也已没有一丝气息。

    文盛殁了!
章节目录 第四章
    收完麦子后,天还是不下雨,地里干得很厉害,一粒晚秋都没有种下去。往年忙毕【注释:忙毕,关中西部方言,一般指收完麦子后那段农闲时间。】,家里就会忙着开染坊、毡坊、做豆腐,这个时节庄稼户人刚收完麦子囤里有粮,也愿意拿出一点换点豆腐改善一下生活,或者添置些生产、生活必需品。但今年小麦收成还不到去年的一半,晚秋也没有种下去,老天爷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二口水窖里的水也只能维持日常生活用度,怀仁没敢收羊毛开毡坊。怀江和怀海倒是做了几座豆腐,但由于天旱收成不好没有人用粮食换,也停工不做了。

    这天天刚麻麻亮,怀仁和怀义就套上犁下地犁地,宝堂带着宝良、宝明和宝财挖地头、打胡基【注释:胡基,关中西部方言,有二个意思。一是指用黄土制作的土坯,是旧时黄土高原地区一种重要的建筑材料;一是指田地里的土疙瘩。此处指的是地里的土疙瘩。打胡基,就是把地里的土疙瘩打碎,方便种地。】。天一大早就很热,一丝风都没有,干了半晌活,怀仁的衣服就湿透了,牛也热得直喘粗气。怀仁到地头吆喝着牲口调过头,把犁插到地里笼住牛,走到地头的树荫下蹲下,取下盖在瓦罐上的碗,倒了一碗水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从腰带上解下烟袋,装了一锅烟用火镰点着抽起烟来。

    “怀义阿,过来喝点水吃锅烟,也让牛歇一歇吧。”怀仁看到怀义扶着犁过来,边抽烟边对怀义说道。

    怀义停下犁走过来蹲在怀仁旁边,喝了一碗水,装上烟和怀仁对着火,抽了二口说道:“哥,没见过这么旱的天,你看这地干的,挖了三尺深还不见一点墒,连树叶都蔫了。我看这地咱不犁也罢,反正地里旱得也没长草,你看这周边大多都还是麦茬地【注释:麦茬地,关中西部方言,指割了麦还没有犁的地。】。”

    “唉!老天爷几个月了没有给咱下过一场透雨。说起来呢,咱这地方天旱是常事,但我总觉得今年不比往年,今年的天象跟爹以前给咱们说过的年馑很像。咱这地不犁也罢,就这样放着吧,少干点活还能多省点粮食和牲口饲料。唉,这天气愁人得很。要是不犁地,这几天也没有啥活干,你带着宝堂他们把北头塄坎榆树上的叶子捋下来晒干放着。”怀仁看着地里干透的黄土,忧心忡忡地说。

    “哥,捋榆树叶子干啥?”怀义听大哥叫他去捋榆树叶,不解地问道。

    “这地边、沟边、塄坎上的树都是爹和二伯当年刚到沟北时前前后后花了六、七年的功夫栽下的,现在都已经长成材了。其他的不说,就是柿子树每年卸的柿子,一秋一冬要给咱省多少粮食?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就问过爹,北头塄坎上栽那么多榆树干什么,爹当时只是说榆树灾年的时候能救人命。你不记得咱小的时候经常吃榆树上新长的叶子和榆钱儿?今年这天象异常得非同一般,咱们要早做打算。”

    怀仁说完,在地上磕掉烟灰收拾好烟袋烟锅,站起身准备继续干活。这时,宝堂娘从庄背后的斜坡上上来走到地头,让怀仁他们早点刹工,说六先生刚刚捎来话,让怀仁吃完早饭去庄子李氏祠堂一趟。

    怀仁吃完早饭,不敢耽搁去了李氏祠堂。六先生、周家堡的周东家、前街的李东家和村里的一些头面人物都已坐在祠堂正厅。怀仁不敢怠慢,赶紧走进去给各位长辈一一鞠躬施礼。

    等怀仁行完礼,六先生示意怀仁在下手的椅子上坐下,说道:

    “怀仁阿,今天村里的几个长辈在这里商讨取雨的事,想叫你参加。当然你出点力就行了,取雨的花费在座的几个东家都已应允承担。取雨可是一件庄严肃穆造福乡里的善事、大事,须要仁善、孝子、敬天畏地、勤劳之人参与方可济事。上一次取雨时,你二伯刚过世不久,就没有叫你去,这次你就跟着为乡里做些善事吧。”

    “有什么事要我做,六先生和各位长辈尽管吩咐。”怀仁听完六先生一席话,站起来谦恭地说道。

    在李家庄西北方向大概十七、八里路的半山腰有一个天然石洞,叫黑牛洞,洞里常年有水,深不见底。洞口旁边有一个人工开凿的石窑,大概一丈来深,一人多高,窑底的石墙上雕刻着一尊神像。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刻下的,也没人知道神的名字叫什么,人们只知道这个神仙是管下雨的,主宰着庄稼户人家的命运,能否吃饱肚子全靠这位神仙的恩赐。每逢老天久旱不雨的时候,人们都会虔诚地奉上供品顶礼膜拜,然后用一个瓷瓶到黑牛洞装满水带下山,把水用柳树枝蘸着一滴一滴洒到干涸的黄土地上,乞求天降甘霖。传说这位主管下雨的神仙很灵验,每次取雨之后或迟或早老天就会下雨。

    今年割麦前李家庄已经取过一次雨,但几个月过去了仍滴雨未下。眼看再有一个来月麦子就要下种了,晚秋没种一粒,要是再耽搁一料麦子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人人都心急如焚。

    经过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取雨仪式仍由六先生主持,所需香烛、供品、吹手、经师等花费由村里几个大户人家平摊,日子就定在七月初二。

    七月初二这天,天还没有亮怀仁、怀义就起身,开始安顿一天的活计。宝堂、宝信几个娃娃伙【注释:娃娃伙,关中西部方言,指小孩子。】听到大人起来,也不敢怠慢赶紧起身,帮忙把牲口拉出去拴在浪圈【注释:浪圈,关中西部方言,指白天在户外栓牲口的地方】的垂牛石【注释:垂牛石,关中西部方言,指栓牛的石头。】和栓马桩上。然后再把圈里的牲口粪用推车推出去用土垫上,把圈里圈外打扫干净。

    等忙完这些活回到房里时,宝堂娘已经舀好洗脸水。今天要去参加取雨仪式,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昨天后晌怀仁就叫怀义给自己剃了头,刮了胡子。怀仁仔仔细细把脸和手洗干净,穿上爹当年穿过的黑色粗布长袍。怀仁这身打扮走到院子时,惹得大家直笑。

    怀仁先走进楼房的东房,恭恭敬敬地给先人上了三炷香,然后招呼怀义和宝堂他们一起去。兰兰和花花也要跟着去,怀义老婆凤丹拉住二个女娃说笑着说道:“取雨的事可不让女人看哩,要不这雨就取不来啦!”

    太阳从东方刚刚升起一鞭杆高的时候,取雨仪式从村东头娘娘庙的正殿开始了。庄稼户人对神仙的正式名字知道的不多,也不愿意费事去深究,凡是女神仙都称为叫娘娘,男神仙都称为叫爷爷。供奉女神仙的庙就叫娘娘庙,供奉男神仙的庙就叫爷爷庙。

    李家庄寺庙的正殿供奉的是观音菩萨。菩萨像前的香案上放着一个大香炉,摆放着十几个白面蒸的大献的【注释:献的,关中西部方言,音为xiandi,指白面蒸的大馍馍,用作供品。】和各种各样油炸的面花。香案二边各有五盏油灯,都已点着。六先生身穿黑色丝绸长袍,戴着一副石头眼镜站在最前面,其他参加仪式的人也都清一色的黑色长袍,分三排站在六先生后面。怀仁拿起一把香,在油灯上点着,按照站立的前后次序给参加仪式的人每人三炷,最后自己也拿了三炷香站在后面。六先生看到香已分发停当,高声说到:“给娘娘上香。”

    众人在六先生的呼喊声中,双手合十把香举到头顶,给观音娘娘鞠了三个躬,然后六先生先带头把手中的香插入香炉,其他人也依次照做。上完香,经师开始念经,其他人退出正殿,为上山作准备。上山取雨的供品也是白面蒸的大献的和各种油炸的面花,装了三幅食箩【注释:食箩,关中西部方言,指举行某种重大仪式时用于盛放供品的木制盒子,需要二人抬着走。】,其中一幅食箩里面放着取雨用的瓷瓶。怀仁叫人把食箩抬到前面,五个吹手【注释:吹手,关中西部方言,指吹唢呐的艺人。】跟着,取雨的人每人手执一炷点燃的香随后。正殿里面的经很快就念完了,六先生喊了一声起,五个吹手吹起唢呐,取雨的队伍启程了。六先生因年纪大了不能上山,后面的仪式就由前街的李东家主持。

    取雨的队伍由一个吹手走在前面引路,边走边吹唢呐。后面是三幅食箩,十二个人轮流抬着走。食箩二旁各有二个吹手跟着,与引路的吹手换着吹,唢呐声中途不能停歇。取雨的人每人手执一炷点燃的香跟在后面,手中的香在烧完前必须再点燃一炷,中途也不能熄灭。后面是跟着看热闹的人群,足有上百人,但没有一个女人。

    正午时分,取雨的队伍到了黑牛洞。

    怀仁把手中的香交给旁边的人拿着,自己和抬食箩的几个后生把石窑神像前的供桌和香炉清理干净,然后从食箩里取出献的和面花摆放到供桌上,把瓷瓶放在供桌前面的地上,在香案上又点起三根蜡烛。收拾停当后,李东家领着众人给神像鞠了三个躬,依次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然后又磕了三个响头。李东家从地上站起来,带领众人朝黑牛洞洞口又深深鞠了一躬,朗声说道“装神水,”便与其他人垂手躬立在洞口旁。

    怀仁听罢,朝后面招了一下手,宝堂和几个后生把早就准备好的火把拿过来,在上面浇上油。宝堂和另外二个后生点燃手中的火把先进了洞,怀仁怀里抱着瓷瓶紧跟其后,其他二个后生拿着备用火把跟在后面。

    几个人下了一个长长的斜坡,到了一个直径约二丈大的洼地,宝堂举着火把朝四周看了看说道:“爹,以前都是在这个长坡下的水潭里取水,可水潭怎么干了,没有一滴水?”

    怀仁也疑惑地借着火光朝四下查看。黑牛洞怀仁进来过好多回,水应该就是在这个地方呀!往常人们到水潭取水后就返回了,从没有人敢越过水潭再往里面走,也没有人知道往里面有多远才到洞底。怀仁不死心,吩咐宝堂他们打着火把继续往洞里面走。几个人往前走了二十几丈,就到洞底了。怀仁拿过一个备用的火把点着,仔细地查看四周,也没有找到一滴水。

    众人显然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当怀仁出来说洞里已经没有水的时候,大家都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北山根脚下十年九旱,每当天旱的时候人们都会按照这个古老的仪式来黑牛洞取雨,到现在不知延续了多少年多少代人,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黑牛洞里的水会完全干掉。

    “怀仁啊,你们看清楚了没有?洞里怎么可能没有水呀?”主持仪式的李东家急切地问怀仁。

    “叔,我们几个人都走到洞底了,确实没有水。”怀仁答道。

    人们走到洞口前围住李东家,七嘴八舌地问李东家怎么办,这雨还取不取。“我也没遇过没听过这种事,我知道怎么办呀?洞里都没水了还取啥雨?年馑来啦,大家赶紧想着怎么活命吧!”李东家也是急了,脱口说道。

    众人一听这话,都散了各自回家。怀仁吹灭了供桌上的蜡烛,把空瓷瓶放回食箩,叫人抬着往回走。按照以往的惯例,取完雨下山的时候要燃放鞭炮,以表示人们对神明的感谢。这次预备的鞭炮是宝堂拿上山的,碰到这种意外情况宝堂不知道该放还是不该放,就问怀仁怎么办。怀仁吩咐宝堂照放。

    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人们满怀期待的取雨仪式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章节目录 第五章
    六先生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下山后怀仁吩咐怀义带着几个孩子先回去,自己去六先生家看看。今天取雨时又遇到这种意外情况,怀仁也想听听六先生的看法。

    六先生听说了黑牛洞没有水的事,感到非常意外,也没有心思再等取雨的人回到娘娘庙,就回到家躺在炕上歇息。六先生看到怀仁进来,坐起身招呼怀仁坐在炕边上,拿过烟盒让怀仁抽烟,自己也拿出烟锅装了一锅烟。

    “还是这东西好呀,方便。”怀仁装好烟,拿出火镰准备打火,六先生从炕席下面掏出洋火【注释:洋火,指火柴。】擦着边给二人点着烟边说道。

    “叔啊,今年连黑牛洞里都没有水了,李东家说年馑来啦,您老说怎么办呀?”怀仁抽了一口烟,问六先生。

    “唉,不祥之兆啊!你爹在世的时候,老爱琢磨这些事,旱还是涝,丰年还是欠收,他说的都**不离十。依我看呢,这一次天旱非比往日,你回去要早作打算。”六先生答道。

    六先生在娘娘庙忙活了大半天,显得很是疲累。怀仁不敢多打扰,询问了六先生的身体情况,又说了几句劝慰的话便回去了。

    黑牛洞里面的水已经干涸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人们纷纷猜测,一时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三宵娘娘发了话,这一次要连旱三年,惩罚人们越来越不敬神灵。也有人说到种麦的时候老天爷会下雨,年馑不会来,或者就这样轻轻过去了。随着旱情不断持续、加重,各种奇奇怪怪的传言都流传开来,弄得人心惶惶。就这样一直到了种麦时节,天还是不下雨。有些人家把麦干种了下去,盼望着老天下场透雨麦能出苗。大多数人家仍在等待观望,怕干种下去天不下雨连种子都白费了。

    这种近乎煎熬的等待一直到了九月底,人们才彻底绝望了。看来年馑真的要来啦!

    自从上一次取雨回来,怀仁就叫家里人把晚上喝汤取消,一天只吃二顿饭,平时也不做馍馍。要是家里、田地里没有啥活干,全家人只能吃汤面,不准吃干面。

    十月初,天终于下了点雨,地里有一锄深的墒。怀仁把几个月前就准备好的一小袋蔓菁种子拿出来舀了一小碗,叫上怀义和宝堂几个人去地里下种。宝财拿着锄头站在地边问大伯撒的是啥种子,怀仁边撒种子边答道:“这是蔓菁种子。蔓菁这东西不好吃,但耐旱长得快产量又高,个把月的功夫就可以收了。我撒了种子以后,你们拿锄轻轻埋一下不要让鸟儿把种子吃了就行了。千万不要埋得深,埋得深了底下没有墒出不了苗。”

    果然到十一月底的时候,怀仁种的一亩多地蔓菁就起了回来,晒了整整一场面。这天晌午,怀仁和宝堂正在场上翻晒蔓菁,怀海端着一大老碗干面走了过来。怀海蹲在场边,一边吃饭一边对怀仁说道:“大哥,你种这么多蔓菁干啥?用来吃呀?这玩意连牛都不吃。大伯当家的时候,早上吃希的,晚上喝希的,不干活的时候晌午还不能吃干面。你呀活脱脱背了大伯的皮【注释:活脱脱背了大伯的皮,关中西部方言,指完全继承了大伯的秉性。】,这才几个月没下雨,你就一天二顿饭还不做馍馍,又不准吃干面。像咱们这样的家境至于吗?你看把娃都吃成啥啦?”

    “怀海阿,你们也要提早作准备,今年的天旱可不比往年。这蔓菁是不好吃,但到你饿得二张皮塌到一起【注释:二张皮塌到一起,关中西部方言,即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意思。】的时候,这可就是山珍海味啦。”怀仁边翻晒蔓菁,头也不抬地应答着怀海。

    “四爸,吃饭就蹲在你家门背后吃就行了,不要在这里卖派【注释:卖派,关中西部方言,夸耀的意思。】啦。你以后吃饭不要到我家门口来,也不要拿着白面馍馍眼热【注释:眼热,关中西部方言,用好东西在他人面前炫耀的意思。】我弟弟妹妹,看你外啥德行?”宝堂一来就看不惯怀海,趁机抢白了几句。还没等怀海发作,怀仁就瞪了宝堂一眼,说晚辈不能跟长辈这样说话。

    庄稼户人家的日子本来就过得紧紧巴巴,鸡屁股里掏蛋换盐,眼巴巴地等着地里的庄稼收获下锅,除了财东外谁家也没有多少余粮。去年夏季麦子收得少,秋粮又没有种上,很多人家还没有挨到过年就断了顿,只能靠卖地卖牛卖家当东挪西借勉强度日。粮食价格也在疯涨,过年前一斗麦子竟然要二个响元。过完年后,上门讨要的叫花子明显多了起来。

    怀仁年前就把二头牛卖了,价格还不到平时的三成,但为了节省草料,不得不忍痛割爱。年后又买了几头,现在牲口圈里只留下一头驴,准备种早秋和家里磨面用。和其他人家一样,怀仁一家人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早秋能够顺顺利利种下去。老天爷看起来还不想把庄稼户人赶上绝路,过年前下了一场雪,地里攒了点墒。开春时又下了一场雨,刚好种早秋作物。由于地里没有麦子,家家户户自然都增大了秋粮面积,到处出现了一片繁忙的春耕景象,田间地头又有了往日的说笑和热闹,年馑的阴霾好像从人们的脸上散去了不少。怀仁家将一大半土地种上了糜子、荞麦、和谷子等秋粮作物。

    这天怀仁吃完早饭,背着手到地边转悠。早秋下种后,地里的墒情不错,秋苗没几天就出齐了,而且长势很好。怀仁看着绿油油的田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许人们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年馑不会来了。

    怀仁睡到半夜被冻醒了,以为是自己没有盖好被子,拉了拉被子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可是仍然觉得冷怎么也睡不着。怀仁坐起来点着灯,披上衣服装了一锅烟抽了起来。桂英被吵醒了,问怀仁大半夜不睡觉抽什么烟。怀仁答道:“这都什么时节了,天还这么冷,把人都冻醒了。”

    “是很冷,大概是倒春寒吧。”桂英一边给兰兰掖好被子一边应答道。

    怀仁听了,也没说什么,穿好衣服开了房门,一股寒风吹得怀仁打了个激灵。四周一片漆黑,天上也看不到星星。怀仁顺手摸了一下柿子树上的叶子,感觉到叶子上有一层薄薄的霜。怀仁一下子明白过来,转身回到房里对桂英说道:“不好了,下黑霜【注释:黑霜,关中西部方言,指比较严重的霜冻。】啦!你赶紧起来点几个火折子,我叫人到地里防黑霜。”

    “怀义、宝堂,你们快起来,天上下黑霜啦!”怀仁走到院里大声喊叫,又过去叫了怀江和怀海。家里人很快都起来了,怀仁叫大家用背篼【注释:背篼,关中西部方言,指一种用竹篾编织的用来背东西的器具。】和拌笼【注释:拌笼,关中西部方言,指用藤条编织的带把的一种提拿东西的器具。】把麦草、煨的【注释:煨的,音weidi,关中西部方言,一般指麦糠,又称衣子。】背到地头,先把麦草点着,然后把煨的盖在火堆上面捂烟。怀仁又叫宝明和宝信拿着脸盆站在高处用木棒使劲敲使劲喊,叫附近村子的人起来防黑霜。

    不一会儿,怀仁家的地头就点起了一堆堆烟火。远处的田地里也陆续有了火光。

    怀仁见只有怀江二口子和儿子宝禄在背柴点火,就问道:“怀江,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人?怀海和他媳妇呢?”

    “人家不起来,还说黑霜爱杀就杀吧,反正秋粮没有白面好吃。”怀江边点火边气鼓鼓地答道。怀仁听了,让宝堂和宝良赶紧去帮三爸的忙,防黑霜的事可千万耽搁不得。

    天亮了,人们的心也凉了。昨天还齐刷刷绿油油的秋苗一夜之间就蔫了,全部倒伏在地里,变成了青黑色。晌午太阳出来晒了半天,田地里一片枯黄,一根活苗都没有。

    怀仁在楼房的东房召开了分家以后的第一次正式家庭会议。

    香案上的香炉里点着三炷香,二盏油灯放在香炉二旁,发出昏黄的火焰。怀仁和怀义坐在香案旁的二把太师椅上,嘴里都叼着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怀仁看人都到齐了,一边抽烟一边说道:“这好好的早秋让一场黑霜就给杀没了,现在想补种什么也赶不上,何况地里也干了。看来这年馑是躲不过去了。今晚想跟大家商量商量,看看咱家接下来要怎么办。我听说进山往北走二、三天的路程雨水都是正常的,地里有收成。从去年冬上就有人携家带口往北走,今年就更多了。离咱们最近的沟南和西边沟二家都走了,沟南还留了二个人看门,西边沟全家人都走了。咱家到底是走还是留下?”

    怀义媳妇凤丹见没有人说话,接茬说道:“大哥,咱家不是还有些粮食和钱吗?省着点吃,到时不够再买一点,我想大概能够熬过去吧,老天爷总不能一直不下雨。再说逃出去死在外面回不来咋办呀?”

    “你这死婆娘,尽说些丧气话。你知道现在一斗麦多少钱吗?年前要二个响元,现在都涨到四、五个响元了,咱家那点钱能买多少粮食?哥,你是当家人,你说走咱就走,你说留咱就留。”怀义白了他媳妇一眼说道。

    怀仁接着说道:“荒年来了,世道也变得不太平,听说已经有好几户人家被土匪抢了。年馑来的时候,即使家里有粮食也未必能够吃到嘴里去。我的意思咱还是走,而且越早越好,到时候粮吃完了钱花光了,想走都走不啦。但咱们这么大的家,人不能全走,必须留下人看门。我看就兰兰和她娘留下吧,其他人全部走。”

    没有人再有反对意见,宝堂娘也同意和兰兰留下看家。

    怀仁见没有人反对,就对接着说道:“从明天开始就作准备,十天之内争取上路。收拾行李时要作好一、二年之内都回不来的打算,而且山里不比山外,即使是夏天晚上都很冷,单衣、夹衣、棉衣、被子都要拿。锅碗等简单的灶具也要带一套。这个桂英和凤丹操心拾掇。明天开始多磨些面,烙成干粮,也做点炒面,煮点麦颗晒干,多缝几个小口袋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背上一点。剩下的留给兰兰和她娘。怀义你挑二个大拌笼,用绳子绑扎结实,咱们要把花花担着走,宝明和宝信走不动了也能坐一坐。宝堂明天一早去齐阳你大姐家,给你大姐说一下咱们要走,问问她们家怎么办,快去快回不要耽搁。怀义明早过去问一下二娘,看他家走不走,要走可以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还有咱家那头驴,怀义你抽个时间拉到集上贵贱卖了吧。”

    一家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就各自回房睡了。
章节目录 第六章
    第二天天刚亮,怀仁就扛着铁锨、?头下到地坑窑里,并吩咐桂英怀义和宝堂回来后叫他们马上到窑里去。

    怀义很快就到窑里来了,问怀仁一大早下到窑里干什么。怀仁指了指塌了一块的窑院塄坎说道:“咱们把这塄坎帮上去,以免下雨的时候水灌到窑里去。”

    看着怀义迷惑不解的眼神,怀仁接着小声说道:“我说帮塄坎这只是个幌子,其实我想在磨房的窑老【注释:窑老,关中西部方言,指窑洞最里面。】打一个拐窑【注释:拐窑,关中西部方言,指在大窑洞里面套打的小窑洞。】,把咱家剩下的一点麦子藏进去,以防万一。这事不但不能让外人知道,就是咱家除了宝堂以外也不能让其他娃知道。娃们还小,我怕他们不小心说漏了嘴。可打窑打出的这么多新土怎么办?别人问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说是为帮塄坎挖的。”说话间,二人就开始干起活来。

    “哎,还没问你,二娘怎么说?”怀仁想起了怀义一早去了二娘家,就问怀义。

    怀义边往筐里装土边说道:“二娘不走。人家说即使再有二料不收粮食,他家都饿不着。”怀仁听了,摇摇头没有出声。

    到半早上的时候,宝堂也回来了,怀仁又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边,嘱咐宝堂对谁也不能说。

    宝堂听了答道:“这我知道,就说我娘怎么不让宝明他们到后院里来耍。还有,我大姐家都不走,说他们能够熬过去。”

    “二哥,你们在忙什么呢?听说你们要走了,要不要帮啥忙呀?”怀江不知什么时候转悠到窑顶,看到怀义正在倒土,就在窑顶大声问道。

    “哎呦,是怀江阿,吓我一大跳。你看这塄坎不是塌了吗,帮一下以防下雨时水倒灌到窑里去。也没什么要帮忙的,你该干啥干啥去吧。”怀江听罢,应承着走开了。

    明天就要启程了,怀仁又仔细地在院里院外四周查看,生怕有什么疏漏。头门和后门都已经用胡基【注释:胡基,关中西部方言,此处指用黄土制成的土坯,旧时黄土高原常用的一种建筑材料。】堵死了,只留了一个小小的拐门【注释:拐门,关中西部方言,指在院子旁边开的小门,又称偏门或侧门。】,也特地用木板进行了加固。怀仁在里面关上门,再用放在一旁的木杠子顶上,使劲地摇了摇,感觉还算牢固,这才放下心。

    四月二十,天刚亮,怀仁、怀义一家九口人踏上了北上逃荒的道路。

    怀仁挑着一副担子,装的是锅碗、被子衣物和吃的东西。怀义也挑着一副担子,二头挑的是用绳子绑扎结实的大芭条拌笼,一头挑着三岁的花花,另一头放着一个包袱,宝明和宝信走不动的时候可以轮流坐。宝堂背着一个大包袱,路上要和爹、二爸轮流挑担子。怀义媳妇凤丹和宝良、宝财也都各自背着一个包袱跟着。宝明和宝信显得异常高兴,好像走亲戚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面去了。怀江、怀海一家人都出来送行,怀仁特地拉着怀江的手,嘱咐怀江一定要帮忙照顾兰兰和她娘,怀江满口应承。

    宝堂娘手里拉着兰兰站在西边坡上,一直到怀仁一行人走进山口消失在视野中很久才转身回去。

    山路不好走,怀义媳妇凤丹一双碎脚【注释:碎,关中西部方言,在此处是小的意思。碎脚一般指旧时女人缠的小脚。】走不动,老是落在后面,气得怀义直骂:“你这死婆娘,走快点,走路还没有人家爬得快。像你这样磨蹭啥时才能到地方?你再不走快,我们就把你留在路上饿死装了狼皮棺材【注释:装了狼皮棺材,关中西部方言,被狼吃了的意思。】算啦!”

    “看把你能的,你爬着走一走给我看看。你这个催死鬼,就知道催。你看我这双碎脚,能走快吗?”凤丹也不生气,边说边加快脚步跟了上来。

    怀义见他媳妇跟上来了,又说道:“你娘当时把你的脚缠那么碎干啥呀?”

    “怀义阿,我记得当年媒人安排你和凤丹预面后,娘问你看上人家没有,你说你就看上人家女子一对碎脚,怎么现在倒嫌你媳妇脚碎啦?”怀仁一边走,一边取笑怀义。

    “我当时不敢抬头,只看到这婆娘一双碎脚,脸长的啥样子就没看到。”怀义嘿嘿笑了几声说道。

    宝财跟在旁边听着有趣,就问怀仁:“大伯,那你当时看上我大娘什么了?”

    “你大娘嫁到咱家的时候江山还在清家皇帝手里,那时男人和女人在结婚之前是不能见面的。结婚前预面是在民国以后才兴的,你爹你娘赶上了,我没赶上。”怀仁笑着答道。

    “谁兴下这缠脚的瞎规矩,这下把我害死了。如果我走不动饿死在路上,我就去寻他让他给我偿命。唉,我给我乖花花不缠脚了,省得我娃跟我一样受这洋罪。”凤丹摸了摸坐在拌笼里的花花的头说道。

    “不行,我要缠呢,我二婆说不缠脚长大了没人要。我二婆说过她给小翠和小娥都缠脚呀。大伯,我大娘给兰兰缠不缠?”花花一听娘说不打算给她缠脚,坐在拌笼里面直吵吵。

    “我已经同你大娘说好了,给兰兰不缠脚。”怀仁答道。

    山路越来越难走。

    一路上不时会碰到往山里走的难民,三五成群,在崎岖的山路上缓慢前行。路边也不时会看到前面的人丢弃的东西。

    怀仁他们走到一条无名山沟口,放下行李坐下来休息。天已是晌午时分,很热,大家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几个娃也都没有了刚出发时的新鲜劲,蔫蔫的不说话。怀仁叫宝堂把干粮拿出来给每人分一点吃,自己从担子里面取出一个皮囊,边招呼大家喝水边说道:“这个皮囊是当年你爷爷平凉驮盐的时候用的,放在柜子里舍不得用都几十年了,没想到现在又用上了。”

    宝财吃完馍,走到沟口去解手,突然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说那边死了二个人。怀仁和怀义赶紧走过去查看,是一老一少二个人,看来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二人没说什么,默默地招呼一家人继续上路。

    “前面就是斜岭,翻过斜岭路要好走一点。咱们加把劲,上到岭上后歇一歇喝点水,天黑之前要赶到黑山头。那里有人家,咱今晚就在黑山头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后半晌就能到正头城了。”怀仁指着前面足有四、五里路的陡坡,给大家鼓劲。

    怀仁、怀义和宝堂先上到岭上,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喝水。等了好大一会儿,其他人才都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怀仁正在喝水,好像隐约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叫他的名字。怀仁叫大家不要说话,朝四周仔细地听着。

    “怀仁大哥,是沟北的怀仁大哥吗?快救救命吧!”果然,在前边不远的拐弯处有人在叫怀仁。

    怀仁想不到在这个地方有谁会认识他,赶忙走过去看个究竟。拐弯处路边的草丛里躺着一个大人,旁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娃。这大人看起来有四十来岁,年龄跟自己差不多,面黄肌瘦,软绵绵地躺在地上。怀仁看着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还没等怀仁开口问,这人说道:“果然是怀仁大哥,这回我娃可有救了!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周家堡的周守成呀。”

    “哦,原来是周家的大少爷。你咋在这里呢?”这人这么一说,怀仁想起来了,是周家堡周东家的亲侄子。

    “唉,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啥大少爷,丢死人啦。我把家败光了,这你也知道。我二爸给了几亩地让我种,你知道我就不会种地,折腾一年下来也打不下多少粮食,年前家里就断了顿。实在没办法,看到人家出来逃荒,我也就带着娃出来逃命,走到这里就饿得走不动了。我和娃在这里都三天三夜了,这一路过去了多少人,都没人管。”周守成强打着精神对怀仁说道。

    “你二爸是大财东,家里有粮有钱,你是他亲侄子,他能不管你吗?你还用出来逃荒?我给你一点吃的,赶紧和你娃回去找你二爸。”怀仁说道。

    “我二爸不管我。我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那里还能回得去?我爹只有我一个娃,我也只有这一个娃,把娃饿死了,我家也就断后了。我只求你把我娃带上走,把命逃出去,我活不了啦,死在这里算了。”周守成摸了摸娃的头,对怀仁说道。

    “大哥,这不行,咱这是逃荒,又不是走亲戚,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口,那有东西给他吃呀?”怀仁和周守成说话间,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怀义听了周守成的话,赶紧对怀仁说道。

    周守成听怀义这样说,挣扎了几下想坐起来,但没有成功。周守成喘了一口气满脸急切地说道:“怀仁大哥,你看着咱们二家以前就有交情的份上,救我娃一命吧。你不发善心,我娃怕挨不过今天晚上了。娃,赶紧给干爹磕头。”

    这娃倒机灵,听爹这样一说就赶忙给怀仁跪下磕头,嘴里不停的叫着干爹。

    怀仁回过头看着怀义,意思要带上这娃走。还没等怀义表示反对,怀仁拍拍怀义的肩膀说道:“带上吧,等一下路上再给你详细说。”

    周守成见怀仁答应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对怀仁说他娃名字叫周继业,今年十一岁了。怀仁问周守成能不能走,能走的话一起走。周守成摇摇头。也许是娃的命有了着落,周守成开始有点迷迷糊糊意识不清了。

    怀仁拿出一个干粮掰成二半,一半给周继业吃,一半递到周守成面前,让他吃点东西。周守成吃力地睁开眼睛,摇摇头,嘴里不停地说:“给我娃吃,给我娃吃……。”

    周继业看来只是这二、三天没吃东西,挨饿的时间不长,吃了干粮喝了水之后很快就恢复了一些体力。怀仁看天色不早了,叫周继业给他爹磕了几个头,又把半块干粮放在周守成身边,说道:“老弟阿,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你了,听天由命吧!”说完,就带上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章节目录 第七章
    怀仁见怀义对带着周继业走还是想不通,气鼓鼓地只顾走路一声不吭,就对怀义说道:“怀义阿,周守成他爹和他二爸都与咱爹有交情。爹当年到平凉驮盐的时候,周家常年有几匹骡马在爹的马队里面,咱家与周家的关系一直不错。后来周守成他爹和他二爸分了家,咱家跟人家二家都还有来往。周守成是家里的独苗,从小惯坏了,十几岁就学会了抽大烟。他爹、娘在世时还能管管他,多少还有点人样子。可自从周守成爹、娘过世之后,没人管了,大烟越抽越厉害。到最后把家里的地和房都卖光,老婆也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咱家和二娘家的楼房就是爹当年卖的周守成家的房子拆回来翻盖的。他今天落到这个地步,咱再不管这娃就饿死在路上了。”

    怀义听罢没有说话,但情绪已缓和了很多。

    “继业呀,你二爷就不管你和你爹吗?”怀仁说完,又回过头来问周继业。

    “干爹,我二爷上个月给了一石麦子,我爹偷偷背出去都卖了,卖的钱全抽了大烟。我二爷知道后气得打了我爹几鞭杆,说他再也不管我和我爹了,让我们爷儿俩饿死算啦。”继业答道。

    继业饿了几天,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走不动路,宝堂只得背一阵子,让他自己走一阵子。宝明和宝信轮流坐担子,宝良和宝财勉强还能跟得上,只有怀义媳妇凤丹走得慢,老是落在后面,任凭怀义怎样喊叫也无济于事,大家只能走走等等。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怀仁一家人终于走到了黑山头梁前。

    怀仁在路边放下担子,指着路边不远处的一个小窑洞,叫怀义和宝堂上去看看能不能在里面住上一晚。怀义和宝堂走上去站在洞口看了看,很快就下来了。二人走到怀仁跟前,怀义对怀仁小声说道:“里面有个人,不知道死了多长时间了,都臭了。”

    怀仁没说什么,招呼大家拿上行李,说他知道前面有一个山洞,一会儿就到,今晚就歇在那里。

    果然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怀仁所说的山洞。这是一个天然石洞,位置较为隐蔽,不知道的人很难在路上发现它。怀仁叫怀义和宝良、宝财到外面多捡些干树枝回来,叫宝堂拿着铁锅到沟底打水,自己找了几块石头垒了一个简易灶台。然后到外面山坡上拔了几把干草,用火镰生着了火。水烧开了,凤丹往水里下了几把炒面和一些炒米,煮了一会儿放了点盐。出来的时候怕行李多,拿的碗筷少,怀仁叫凤丹先给几个娃各舀了一碗让他们先吃。怀义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掰开给每个人分了一小块。

    吃完饭,凤丹取出被子安顿几个娃在里面睡觉。怀仁下到沟底洗了锅,上来的时候端了一锅清水。怀义和宝堂他们出去又捡了一大抱干树枝回来。

    走了一天的山路,其他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怀仁坐在火堆旁,看着洞外繁星点点的天空,不由得心事重重,不知道在前面等待他们一家的究竟会是什么。

    怀义睡醒一觉,起来坐在火堆旁,怀仁嘱咐了几句,躺在地下就睡着了。

    天还没大亮,怀仁就醒了,怀义也不知什么时候在火堆旁睡着了。怀仁悄悄走出山洞,在山坡上仔细寻找,看有什么可以吃的野菜。当怀仁把二大把野韭菜和恢恢菜到沟底小溪流中洗干净回到山洞时,凤丹已经把糊糊快熬好了。怀仁取出菜刀,把野菜胡乱切碎下到锅里。

    吃完饭,收拾好行李,怀仁不敢耽搁,督促大家赶快上路。

    往前刚走了不到一里路,转过一个大弯,高高的黑山头梁就横在一行人面前,一眼望不到梁顶。

    怀义媳妇一看就害怕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说道:“我的娘呀!这么高这么陡的山梁,我不走了。”

    怀义回过头,对他媳妇说道:“叫你娘吃奶呀吗?你不走难道叫我背你不成?就知道老牛望坡。宝财,去把你娘拉起来赶紧走。”宝财听了,过去把他娘拉了起来。

    “看你外啥德行,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媳妇。你看人家大哥,多心疼大嫂,咱出来的前天晚上大哥跟大嫂说了一晚上悄悄话。”怀义媳妇白了怀义一眼说道。

    “你的耳朵比驴耳朵都长,大哥大嫂在他们自己房里说话你都能听见?”怀义接茬说道。

    “我就能听见,谁像你睡得跟死猪一样,跟我连一句话都不说。大哥,等一下走到半山腰我要是走不动了,怀义不背我,你把我背上走。”怀义媳妇又跟怀仁说起了笑话。

    “这瓜媳妇【注释:瓜,关中西部方言,傻的意思。】,说话没大没小。路都走不动了,还有力气说笑话。”怀仁听了,笑笑说道。

    怀仁他们走进正头城时,天已经快黑了。

    正头城说是城,其实只是个小镇店。前街李东家在正头城开了家

    油坊,由他的远房侄子李志德经管着。怀仁和志德很早就认识,也很有交情,怀仁以前擀毡收羊毛时也多次去过油坊。这次来怀仁打算先找志德,打听一下正头城的情况再作下一步打算。进城走了不大一会儿,油坊就到了。油坊的门关着,怀仁放下担子,上前边敲门边叫道:“志德老弟,志德老弟在吗?”

    叫了好大一会儿,一个小伙计模样的人才出来把门开了一条缝,说掌柜的不在。怀仁赶紧对小伙计说道:“小兄弟阿,我们是志德的亲戚,从山外逃上来的,麻烦你给找一下人。”

    “都说人不在,还找什么?快点走吧!”小伙计不耐烦地说道。正说着话,从油坊旁边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人,怀仁一看正是志德。

    “真对不住阿,怀仁哥,我不知道是你们。只怪来找的人太多了,都是从山外逃上来的,实在应付不了,才让小伙计说我不在家。”志德一边把怀仁一家人让进油坊里面,一边说道。

    “唉,老弟阿,那能怪你呢?大哥来给你添麻烦了。”怀仁放下担子,对志德说。

    志德招呼大家坐下,让小伙计端来水。志德把一碗水递到怀仁手里,说道:“怀仁哥,我想不到你家也会逃出来,看来这荒年闹得凶啦。”

    “唉,难说得很!不出来咋办呀?谁知道这年馑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志德阿,正头城现在情况怎么样?能活命吗?”怀仁喝了一口水,问志德。

    志德答道:“大哥,这正头城你也熟悉,只是个小镇店,地狭人希,人也都穷,那里能养活这么多人?你们过来的时候可能也看到了,角角落落到处是山外逃难来的人。刚开始的时候,有几个富户还施了几次粥,但人越来越多,后来也就支撑不下去了。这人没啥吃,偷的抢的都有,当地人对逃难来的戒心就大了,要饭都难了。能走的都往甘肃一带走了,留在正头城的都是老的、小的、病的走不了的,还有就是没东西吃饿得走不动的。唉,留在这里也就等于在等死啊!就在前天,一个七、八岁的娃拔了人家地里一个萝卜吃,被人一棍子打在后脑勺上,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满嘴的生萝卜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死了。这年头人性都变了,一个萝卜值几个钱呀?下这么重的手。”

    志德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正头城搞了个收尸队,每天早上都要用牛车往城外拉死人,有时候车里装不下,就在人腿上绑上绳子栓在车后面拖着走。死人拉到城外,就扔进一个大坑里,埋都不埋啊。有些人还活着,只是饿昏了,都被扔进坑里去了。正头城外成群的野狗让死人吃得眼睛都红啦,惨啊!”

    “叔,我们来的时候就听见外面有个娃在不停地叫唤【注释:叫唤,关中西部方言,在此处是哭泣的意思。】,他是干什么的?”宝堂听到外面有个娃一直在哭,就问志德。

    “唉,娃可怜呀!这个娃有五、六岁的样子,大概是十多天前跟爹娘来到这里的。娃有病,肠子吊出来有一尺多长,后面苍蝇跟了一大群。后来爹娘看娃病严重了,没办法治,也没有钱治,就狠下心丢下娃自己逃命去了。有好心人见娃太可怜,就给上一点吃的。可能是因为疼吧,肚子又饿,这娃整天都在哭,一直到半夜天冷了冻得不知道啥了才住声。第二天太阳出来晒暖和了,娃醒来又接着哭。”志德答道。

    说话间,天已经黑了,德叫小伙计去做饭。怀仁说他们自己带了吃的,给烧点开水就行了。

    “怀仁哥阿,我这油坊虽然关了一段时间了,生活也难,可这一顿荞面面条我还管得起。”志德笑着对怀仁他们说。

    吃完饭,怀仁、怀义和志德坐在油坊边抽旱烟边说话,其他人都早早睡下了。

    “怀仁哥,这正头城就是这么个情况,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志德问怀仁。

    “这里呆不住,那就只能再往北走。我也盘算了一下,打算直接往定原县城走,中间就不停了。那里川道宽广,地多人也比较富裕,找活干也可能会容易一点。”怀仁答道。

    对怀仁的打算志德表示赞同,怀义也没什么意见。三个人又闲聊了一阵子就上炕睡了。

    第二天早上,志德又叫小伙计做了一大锅荞面面条,怀仁一家人饱饱地吃了一顿。临走时志德又给装了三升荞麦面,怀仁也没有多推辞就收下了。志德把怀仁他们送出油坊,走过路边一个小土窑时说得病的那个娃昨天晚上就睡在那个窑里,今天早上没能再醒来,刚才已经被收尸队的牛车拉走了。

    从正头城到定原,以前怀仁走过,最多也就是三天的路程。可这一次携家带口,行李又多,一路上走走停停,一直到第五天后晌一行人才走到定原县城城外。
章节目录 第八章
    怀仁带着一家人没有进定原县城,在城外寻找落脚的地方。

    城外山坡上被当地人废弃的窑洞倒不少,但刚开始找了几处里面都住的是和他们一样逃难过来的人。怀仁一家人只得沿着一条山路往前继续寻找。上了一个小土坡,有一个娃死在路边,少了一条腿。宝堂就问他怀仁道:“爹,那个娃死了,怎么少了一条腿?”

    “被狼吃了。”怀仁答道。

    “不像被狼咬的,倒像是让人用刀割的。”宝堂又回过头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道。

    “赶紧走,嫑【注释:嫑,关中西部方言,音为bo,不要的意思。】胡说了。”怀仁沉着脸训了宝堂一句。宝堂见爹生气了,不敢再说什么。

    天黑前,怀仁他们终于在半山腰找到了一个没人住的窑洞。窑的檐墙已经倒塌了大半,门窗也已被人拆走,但里面的地方挺大,也背风向阳,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人。怀仁和怀义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在这里住下。

    从家里出来时带的粮食和志德送的荞麦面已经吃完了,要赶紧找活干挣点吃的,要不就得饿肚子。

    第二天一早,怀仁带着宝良和宝财、怀义带着宝堂就分头出去找活干。凤丹带着几个娃出去找野菜,捡柴禾。

    这里的人家家养狗,一进村庄狗就跟上不停地叫。怀仁、宝良和宝财在路边每人捡了一根干树枝拿在手里,但怀仁说这只是用来吓唬狗的,千万不敢真打。这老话说得好,人离乡贱货离乡贵,外乡人到了人家的地头,得夹着尾巴做人。

    一个老汉正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抽旱烟,怀仁走过去鞠了一个躬叫了声大爷,问家里有没有活干,还说干活不要工钱,给点吃的就行了。

    老汉警惕地看了三人一眼,摆摆手,话也没有说就起身回去关上门。

    一连走了好几家,人家都说不要人干活。怀仁和宝良、宝财三人只得一家一家、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挨个去找活。

    从早上出来到后晌太阳偏西,转了好几个村子,一件活都没有揽到。倒是人家把三个人当成要饭的,打发【注释:打发,关中西部方言,指给乞丐施舍饭食。】了几个玉米面馍馍。

    怀仁和宝良、宝财回到窑里时,怀义和宝堂已经回来了,他们也没有找到活干。怀仁见大家都坐在地上垂头丧气,便说道:“我看这里不是没有活干,而是当地人不相信我们。只要多出去几回多跑跑,人家对咱们熟惯了,知道咱是不偷不抢的好人,自然就会给活干,老天爷总会给人留下一条活路。”

    第二天、第三天,情况还是没有任何转机,怀仁一家人仍然没有找到活,靠吃野菜和要回来的一点馍馍已经好几天了。大人还可以勉强支撑一阵子,这娃们可就遭罪啦。刚开始花花还哭着要吃饭,可现在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宝明、宝信和继业也都饿得有气无力,背靠着塄坎坐着成天发呆。

    第四天,怀仁、怀义他们仍然天刚亮就分头出去找活,走了一天到后晌先后回到窑里时,大家仍一无所获。

    怀仁见娃们饿得实在不行了,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找到活挣点吃的,就撕开自己的衣角,从衣服里面取出一块响元对怀义说道:“现在天色还早,你和宝堂拿这块响元到城里去卖点粮食。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让人给骗了抢了。”

    怀义和宝堂进了城,没有急着买粮食,先在各个米面铺前面转悠打听价格,怕被人骗了。转了一会儿,粮食价格都打听地差不多了,二人才走进了一家米面铺。小伙计一看二人的打扮,就知道他们是逃难来的,拿起鸡毛掸子在柜台上扫了扫,摆摆手说他们不打发叫花子,叫怀义和宝堂二人出去。

    怀义对伙计说道:“小兄弟阿,我们不是要饭的,是来买面的。你们的白面怎么卖呀?”

    “买白面,你有钱吗?”伙计轻蔑地看了二人一眼说道。

    怀仁掏出响元,递给小伙计。伙计把响元拿在手里看了看,朝着里面喊了一声,怀义和宝堂没有听清他喊的是啥。不大一会儿,一个尖嘴猴腮、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看样子是个掌柜的。小伙计对这个人说道:“掌柜的,这二个人拿着这块银元要买白面。”

    掌柜的接过银元,用嘴吹了一下放到耳边听了听,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道:“这块银元你们是从那里偷来的?老实说。”

    宝堂一听就火了,对米面铺掌柜的说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这响元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你凭什么说是偷的?把钱还给我们,我们不买了。”

    “拿上面,赶快走!”掌柜的顺手拿起半袋子面,扔到怀义脚下。

    “你讹人呢?我们刚才看了,这钱能买三、四袋白面哩。这面我们不要,把钱还给我。”宝堂气愤地大声说道。

    “这面你要不要?不要也行。二狗,去里面多叫几个人,把这二个偷钱的贼送到警察局法办。”米面铺掌柜的对小伙计大声说道。

    怀义怕惹出事来,拿起那半袋面拽着宝堂赶紧离开。

    怀义和宝堂回到窑里,把买面的前前后后经过给怀仁说了一遍。怀仁听了,叹了口气,劝慰了怀义和宝堂几句。宝堂的气还没有消,不停地骂那个米面铺的掌柜和小伙计。

    大家正在盘算明天怎么办,凤丹也正准备烧火做饭,突然外边一阵吵闹,十几个操着当地口音的人把洞口团团围住,几个娃吓得藏到大人背后,一声都不敢吭。怀仁他们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站了起来想看个究竟。

    围住窑洞的这十几个人,有三个人穿着灰不溜秋的制服,看起来不像是当兵的,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其中二个手里端着长枪,枪口指着怀仁他们,一个手里拿着短枪,看起来像是个长官。其他人虽然没有穿制服,但穿着打扮显然跟普通百姓不一样,个个手里拿着马刀,显得匪气十足。

    这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怀仁他们说道:“我们是县保安队的,有人说你们偷了他们的银元,识相点赶紧乖乖地交出来,省得老子们动手。”

    “长官,你们搞错了,我们没有偷东西。”怀仁向前走了二步,赶紧解释道。

    “没有偷东西,买这半袋子面的银元是从那里来的?”长官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半袋子面说道。

    “长官,我们是从关中逃过来的灾民,不是贼。买面的响元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不是偷的。”怀仁说道。

    “难民还会有这东西?你哄谁哩?给我进去搜。”长官一挥手,几个拿马刀的人就闯进窑里搜查。

    几个人先用马刀挑开行李,乱翻了一通,看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转身挨个搜怀仁、怀义几个大人的身。缝在怀仁衣服里的另外一块响元和缝在怀义衣服里的二块响元被搜了出来。

    长官手里拿着搜到的三块响元,上下掂量着,大声对怀仁他们说道:“把你们偷的钱老老实实全部交出来,省得老子再动手。”

    “长官,没有了,就这几个。可这些钱确实不是偷的,是我们从家里带出来救命用的。我们一家人好几天没有吃东西,娃们饿得快不行了。您行行好,把钱还给我们吧!”怀仁没有办法,只得苦苦央求。

    “哈哈,这钱你还想要回去,不把你们送进大牢已经便宜你们啦。”长官奸笑了几声说道。说完一挥手,十几个人一溜烟扬长而去,有一个人走的时候连地上的那半袋子面也顺手拿走了。

    第五天早上,怀仁和怀义他们仍旧分头出去碰运气。

    怀仁和宝良、宝财仍然运气不佳,太阳偏西时三个人拿着人家打发的一点干馍馍回到窑里。刚到窑口,凤丹就兴奋地对怀仁说道:“大哥阿,怀义和宝堂今天可发了大财啦。怀义说他们二个今天帮一个卖肉的人杀猪,后晌回来的时候人家给了一大块猪肉,你看我已经煮在锅里了。怀义说明天他和宝堂还要去帮人家杀猪哩。”宝良和宝财听了,赶紧围到锅旁,使劲闻着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嘴里直喊香。

    凤丹说完,怀仁愣了一下神,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但怀仁朝锅里看了一眼,顿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怀仁没说什么,问怀义和宝堂那里去了,凤丹回答说二人到外面剜野菜去了。

    怀仁走到外面,蹲在离窑口不远的塄坎上,嘴里叼着空烟锅。

    怀义和宝堂回来,走到怀仁跟前。怀义见哥叼着空烟锅,就问怀仁是不是烟瘾发了想抽旱烟。怀仁没有说话,狠狠地瞪了怀义和宝堂一眼。怀义和宝堂知道,锅里的肉瞒不过怀仁。二人没敢说什么,低着头回到窑里。

    凤丹喊怀仁吃饭,怀仁说他在外面吃了点馍,晚上不吃了。怀义和宝堂也说他俩在外面已经吃过了。

    怀义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馍,又端了一碗水递给怀仁。自己和宝堂也拿着半块馍,蹲在怀仁旁边吃了起来。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第六天后晌,怀仁回到窑里时,凤丹又在煮肉,怀义和宝堂在一旁收拾剜回来的野菜。怀仁见了,脸色突然阴沉得叫人害怕。怀仁低声对怀义和宝堂说道:“你们俩个出来一下。”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走到离窑洞有十几丈远的一个土坎上蹲了下来。怀义和宝堂随后跟了出来,蹲在怀仁旁边,没敢说话。

    怀仁本想狠狠地训斥二人一顿,但听到窑里传出几个娃已经消失了好几天的欢笑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唉声叹气。在如今这种境况之下,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怀仁才开口说道:“我和宝良、宝财今天后晌找了点活,明天一早去给前面不远村子里的一户人家起羊圈【注释:起羊圈,关中西部方言,指把羊圈里的粪土起运出来。】,人家说干完活后给咱们几碗荞麦面。你们二个千万不要再干那种造罪的事情了。”怀义和宝堂点头应承。怀义对宝堂说道:“你去跟你二娘说一下,就说咱俩和你爹在外面吃过了,肚子不饿晚上不吃饭了。你端一碗水过来,我这里还有一点人家打发的馍,咱三个就在这里吃。”
章节目录 第九第章
    第二天早上,怀仁带着宝良和宝财到雇请他们干活的人家里时,羊还在羊圈里,主人家说要等太阳出来晒一晒,等坡上的露水干了把羊赶上山后才能开始干活。

    羊圈是一个很大的窑洞,里面日积月累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粪土,怀仁和宝良、宝财三人的活就是把圈里的粪土起出来倒在离羊圈不远处的空地上。这家人姓王,当家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待人颇为和气。怀仁和宝良、宝财干活时,当家人没事干就在一旁边看边与怀仁聊天,问了很多关中道的灾情和怀仁一家人逃到此地的事情,还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到关中当过麦客,特别喜欢吃关中人做的浆水面。二人谈得相当投机,很快就熟络起来。怀仁还用当家人的烟锅美美地抽了几锅旱烟。

    定原人信不过生人,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但一旦熟络起来,就变得十分热情好客。昨天揽活时当家人与怀仁说得很清楚,晌午只给三个每人一个馍馍,不管饭。当家人见怀仁他们干活干净利索,心生好感,又与怀仁聊得投机,晌午叫人做了一大盆荞麦面面条,三人也不多推辞,美美地吃了一顿。

    羊圈里的粪土到后半晌就全部起了出来,齐齐整整地堆放在旁边的空地上。怀仁和宝良、宝财最后又在羊圈里垫上一层黄土。当家人显然对怀仁他们干的活非常满意,不但给装了好几碗荞麦面,还给了七、八个蒸馍馍。怀仁接过面和馒头,对当家的连连鞠躬道谢,又叫宝良和宝财给当家人磕头,感谢活命之恩。临走时,怀仁对当家人说道:“叔阿,我想借您家的?头和铁锨用一下,把我们现在住的窑口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我连这面口袋一并给您还回来。”当家人没说什么就爽快地答应了。

    怀仁、宝财和宝良三人回到窑里时,怀义和宝堂还没有回来。怀仁把荞麦面和馒头交给凤丹,叫凤丹早点做饭。不大一会儿,怀义一个人回来了。怀仁见宝堂没有一起回来,就问怀义宝堂去了那里。

    怀义指着远处的一条大路对怀仁说道:“大哥,前面那条路是条主干道,往来运货的人很多。有人推的独轮车,人拉的架子车,还有牛车和马车,这些车都要翻过前面那条大沟。今天我和宝堂没有去村子里找活,就在沟底等,有车过的时候帮人家把车掀上坡。你看除了馍之外,还有一个运粮食的人给咱舀了一碗麦子。我先把这些东西拿回来让宝财他娘做饭,宝堂说他再等等,看还有没有车过沟。”

    怀仁叫怀义把东西放下,把怀义叫到窑洞外面,拿起借来的?头和铁锨,自己把?头扛在肩上,把铁锨交到怀义手上。怀仁对怀义说道:“那人在什么地方,咱俩现在去给埋了吧。”怀义点点头,走在前面带路。

    怀仁和怀义把那人的尸首挖了个大坑埋了,用铁锨把土堆拍实。怀仁跪在土堆旁,双手合十说道:“兄弟阿,求你不要怪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只要我们一家人能活着回去,每逢初一、十五我一定给你焚香烧纸。”怀仁说完又磕了三个头,怀义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一家人正在窑里等宝堂回来吃饭。

    “爹、二爸,你看我把谁给带来啦?”宝堂远远地就朝着窑洞喊叫。听到宝堂说他带回来一个人,大家都跑到窑外看个究竟。

    “哎呀!是拴娃子,你咋到这里来了?”怀仁和怀义看清了宝堂带回来的人是谁,几乎同时惊喜地问道。

    拴娃子见了怀仁和怀义,赶紧放下肩上背的东西,跪在地上就给二人磕头,显得很是高兴。怀仁连忙拉起拴娃子。

    “叔阿,我在外面办完事往回走,走到沟底遇到了宝堂哥,才知道您一家人都逃了上来。我和我爹见了从你们那里逃上来的人,一直都在打听您一家的情况,没想到你们已经住在这里了。叔,你们咋不找我和我爹呢?”

    怀仁对拴娃子说道:“哎呀,叔见到你太高兴了,你爹你娘还好吧?叔只知道你们家在定原,但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们才上来也没有几天,本来打算在这里安定下来后再慢慢打听你和你爹的消息,没想到今天你宝堂哥就碰到你了。”

    拴娃子对怀仁说道:“我爹我娘都挺好的,我爹经常念叨二个老东家和你们一家人呢。叔,我家离这里不远,只有六、七里路,你们都住到我家去吧。”

    “哎,这怎么行呢?我们这么多人你家怎么住得下?这里挺好的,再收拾收拾住人没有问题。”怀仁答道。

    拴娃子说道:“住在这里怎么能行呢?您一家人到我们这里来了,我和我爹怎么能让你们住在这里?这样吧,叔,天快黑了,我先回去给我爹我娘报个讯,说你们来了。明天一早我和我爹来接你们。”

    拴娃子说完,又给怀仁、怀义几个人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

    拴娃子大名叫马拴娃,和宝堂同年,但生月比宝堂小。

    拴娃子八岁那年,跟着爹出来当麦客,到关中道给人家割麦挣钱。当时拴娃子年龄小,他爹也不指望他能干多少活,跟着出来主要是为了吃口饱饭,给家里省点粮食。白天爹给人家割麦的时候,栓娃子跟在后面捆麦捆,捆累了就一个人在地头自顾自地玩耍。晚上就和爹住在人家的房檐底下,或者找个避风的塄坎下面睡觉。五黄六月的关中道天气炎热,割麦又是个苦差事,再加上拴娃子年龄小,身子骨受不住风餐露宿的生活,竟染上了寒热病。娃的身子忽冷忽热、又吐又泄,二、三天的功夫就把拴娃子折腾得不像样子,身上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出门当麦客的人,割一亩麦人家就给一亩的工钱,干一天活就管一天的饭。拴娃子爹没有办法,干活的时候就把拴娃子背到地头放在树荫地下躺着,自己割麦挣钱。吃饭时就央求主人家多给一碗饭给拴娃子吃。

    那年夏天,文兴家里已经叫了几个麦客【注释:叫麦客,关中西部方言,雇请麦客的意思。】住在家里割麦。由于这几天天气热,太阳晒得厉害,小麦黄得很快,文兴怕耽搁收麦,打算再多叫几个麦客加快收麦进度。叫麦客一般要乘早,晚了精壮麦客就会被人叫走,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割麦叫不上快。这天一大早,文兴在场上经管着摞麦【注释:摞麦,关中西部方言,指把从地里运回来的麦捆堆成垛。】,一直快到晌午时才忙完。见离吃晌午饭还有点时间,文兴就抽空到庄子里麦客经常聚集的大路边和娘娘庙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叫上几个麦客。

    人们看到拴娃子爹带着一个病重的娃,都不敢叫拴娃子爹割麦,怕这娃万一病死了给自己找麻烦找晦气。因此上当文兴走到平时叫麦客的地方时,只剩下了拴娃子和他爹还在那里。拴娃子爹见有人来了,赶紧走过去老东家长老东家短地叫着,央求文兴叫他割麦,并说这娃他割麦时就放在地头,不进家门,要是死了,绝对不关东家的事。文兴走到拴娃子跟前看了看,又蹲下摸了摸娃的额头和脉搏,就知道这娃病得不轻,问拴娃子爹有没有给娃请大夫看过。拴娃子爹苦笑了一下,说他那里有钱给娃请大夫。本想趁着这几天活多,多挣点钱给娃看病,不成想娃的病越来越重,人家都怕麻烦不叫他割麦。再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即使请了大夫抓了药又去那里煎呀?只能听天由命了。文兴知道,如果再不请大夫看,又睡在露天风吹日晒,晚上夜深了又冷,这娃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于是叫拴娃子爹背着拴娃子跟他走。

    文兴把拴娃子和他爹安顿在马房的炕上,又请了大夫给拴娃子看病。吃了几副药,又在文兴家里经过调养,拴娃子的病逐渐好转,娃把命终于捡了回来。麦子割完了,拴娃子身体还很虚弱不能上路,文兴就把二人留在家里,拴娃子爹帮着碾场晒麦。一直到场上的活都安顿好,拴娃子的身体也完全复原了。拴娃子他爹领着拴娃子走的时候,文兴把拴娃子爹割麦和碾场的工钱一分不少地算给了他们,还给了爷儿俩二件旧衣服和一路上吃的干粮。拴娃子爹死活都不肯要工钱,说娃的命都是老东家给的,再给工钱就是老东家抽他们的脸。从关中道回到老家甘肃定原最快都要走五、六天,没有钱怎么回得去?文兴还是坚持把工钱给了拴娃子爹。

    从此以后,每年拴娃子爷儿俩出山的头一站都是文兴家,每回二人都会带很多自己家乡的特产给文兴一家尝尝鲜。然后再和其他麦客一样往东府走,再从东府一直赶场割到西府。文兴家也是爷儿俩在关中道割麦的最后一站,之后就进了山,边走边割,回到家时正好赶上家里的麦子黄了。

    今天能在这里碰上拴娃子,怀仁一家人都感到非常欣慰。
章节目录 第十十章
    天还没有大亮,拴娃子和他爹就来了。二人还牵着一头毛驴,准备给怀仁一家人驮行礼。

    拴娃子爹见怀仁和怀义正在收拾窑口,赶紧走上前来给二人边作揖边说道:“哎呀,恩人呀,昨晚拴娃子回到家说碰到你们了,我就说连夜把你们接过去。可我老婆说天黑了,路不好走,再说恩人们都累了一天了,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再接。昨晚我高兴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一大早就和拴娃子过来了。”

    怀仁赶忙放下手中的活,抓住拴娃子爹的手说道:“富贵老弟啊,千万别再恩人恩人的,我听了心里也不舒服。我呢,比你大,你就叫我大哥,怀义比你小,你就叫他老弟,或者就直接叫名字。我们以兄弟相称岂不更好?你和拴娃子能来看望一下我们一家,老哥就感激不尽啦,怎敢去家里打扰?再说了我们这么多人,去你家怎么住得下呀?”

    拴娃子爹大名叫马富贵,是个忠厚老实的庄稼汉子。拴娃子爹家里有四、五亩河滩地,除了种自己的田地外,爷儿俩常年给东家干活,实际上就和给东家打长工一样。拴娃子爹东家为人和善,平时也不亏待爷儿俩。一家人虽然不愁吃喝,但平时日子也过得不富裕。当年文兴老东家救了拴娃子的命,之后每次去了也都是好吃好喝好待承,亲热得像一家人一样。拴娃子爹想着这样的恩德这辈子恐怕是报答不了啦。

    这一次怀仁一家人逃荒到定原,拴娃子爹高兴得不得了,一定要怀仁一家去他家里,还说肯定有地方给大家住。怀仁和怀义见拗不过拴娃子和拴娃子爹,就同意一起去。一行人路过昨天干活的村子时,怀仁顺便把面口袋和借的?头、铁锨还给人家。

    拴娃子家里只有拴娃子和爹、娘、妹妹四口人。怀仁一家人到拴娃子家时拴娃子娘已经擀好面、烧开锅在等着,刚从驴背上卸下行李坐下,拴娃子一家人就给怀仁他们端上了冒着热气的干面。怀仁见了,赶紧说道:“哎呀,富贵老弟呀,干嘛要这么破费?这一大早的又没有干活,吃点黑面糊糊就行了。”

    拴娃子爹把一碗干面递到怀仁手中,说道:“大哥,你们就放心地吃吧,到了这里就像回到家一样,跟我还客气啥?唉,这一路上,让你们受罪了。”拴娃子爹说着,眼圈有点发红。

    “大哥啊,刚才忙忙乱乱地只顾搬东西,也没来得及问你。你和怀义上来了,二个老东家呢?大嫂和兰兰没有和你们一起上来吗?也不见怀江和淮海他们。”拴娃子爹边招呼怀仁他们吃饭,边问怀仁。

    “唉,我爹去年正月就过世了,我二伯去年春上也过世了。兰兰和他娘留在家里看门,没有出来。怀江和怀海跟我们分家了,也留在家里没有出来。”怀仁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听了怀仁的话,拴娃子爹很伤心,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

    拴娃子爹擦了擦眼泪说道:“唉,实在没有想到二个老东家走得那么早。去年听说关中道的麦子长势不好,我们这里当麦客的大多数都没有下去割麦,我和拴娃子也没有去。要是知道二个老东家都不在了,我和拴娃子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下去一趟,给老东家上趟坟。”

    定原人大都分散居住,家家没有院墙。

    拴娃子家在一个不大的土台上,四周没有邻居,当然也没有围墙。家里并排盖着二座草棚,面南朝北,倒也十分整洁、向阳。

    吃完饭,拴娃子爹带着怀仁和怀义到他家四周走走看看。拴娃子爹指着不远处山坡上的几孔窑洞说道:“大哥、怀义老弟,我家原来就住在上面的那几孔窑洞里。因为离沟底的泉水远取水不方便,前年才搬到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上面窑里的锅灶、炕都还在,门窗也还没有拆,你们就委屈委屈先安顿在里面,你看行不行?”怀仁和怀义赶紧应承下。

    天黑前,窑里窑外已经收拾停当,一家人总算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拴娃子和拴娃子爹跑前跑后也跟着忙活了整整一天,还从自己家里拿来了好多日常用品给怀仁他们用。怀仁、怀义和拴娃子爹刚坐下来装上烟抽了几口,拴娃子就挑着一副担子上来。一头挑的是一大盆汤面,另一头挑的是一笼笼炕得黄葱葱、油剌剌的页页馍馍【注释:页页馍馍,关中西部方言,把馒头切成薄片叫页页馍馍。】。怀仁和怀义赶紧对拴娃子爷儿俩千恩万谢,说以后千万不敢再这样了,这里的锅灶都已拾掇好,他们一家人自己做饭就行啦。

    吃完饭,拴娃子收拾好担子回了家,凤丹安顿几个娃到窑里睡觉,怀仁、怀义和拴娃子爹蹲在窑门口上抽旱烟说闲话,宝堂、宝良和宝财坐在旁边听热闹。

    怀仁问拴娃子爹去那里能找到活干,拴娃子爹想了想说道:“这个容易,我给我东家说一声,先让你们在他家干点零活。哎呀,你看我都糊涂了,怀仁哥和宝堂不都会擀毡吗,而且都是把式。我东家也开了一家擀毡的作坊,但他请的师傅擀的毡和你家擀的毡比起来质量可差远了。依我看这擀毡的活肯定能行。”怀仁和怀义听了都很高兴。

    “还有啊,富贵老弟,这次我们那里的年馑恐怕没有那么快过去,我们在这里可能要作长久打算。还得麻烦你给留意一下,看能不能跟人家租点地种。”怀仁对拴娃子爹说道。

    一听这话,拴娃子爹笑了笑说道:“你要想种地,这容易的很,也不用跟人家租。你看窑前面这一大片荒坡,原来都是田地,我们家也种过。只不过坡地收成不好,后来没人种了就撂慌了。你们想种就种,也不用给谁交租。现在把地开出来,到种麦前正好还能种一茬荞麦。”怀仁和怀义听了自然非常高兴。

    怀仁取出缝在被子里的一块响元交给拴娃子爹,请拴娃子爹帮忙买一点杂粮、荞麦种子和种地的农具,并说了怀义和宝堂几天前到城里买粮的遭遇。拴娃子爹满口应承,接过响元揣进内衣兜里,说道:“唉,这些保安队的人跟土匪差不多,常常和地方上的流氓恶棍串通一气祸害人。见了这些人要躲远一点,咱们招惹不起。”

    拴娃子爹的东家姓张,在定原县是个大财主。家里不但田地多,而且还开办了毡坊、油坊,农闲时还利用家里的牲口、大小车辆贩运货物,生意非常兴隆。当家人五十多岁年纪,身形矮胖,面皮白净,留着山羊胡子,为人非常和善。经过拴娃子爹介绍,怀仁和宝堂在张东家毡坊擀毡,干的是包工,擀一条毡给一条毡的工钱,擀得多挣得多,而且一天三顿饭管饱。怀仁和宝堂都是擀毡的把式,再加上定原这地方出产的羊毛质量好,擀出来的毡结实耐用而且卖相好,很受当地人欢迎,在集市上卖得很快。张东家很高兴,没事老爱端着茶壶到毡坊看怀仁和宝堂干活,和怀仁说闲话。一个月后还给怀仁和宝堂加了工钱。

    怀义、宝良和宝财在张家干短工,种地、放牛、放羊,有啥活就干啥活,工钱按天算。除了给张家干活外,一家人抽空在窑洞前开垦了一大片荒地,怀仁用步子量了一下,大概有八、九亩多。下了一场透雨后,怀仁把地都种上了荞麦。怀仁、怀义他们给张家干活挣的钱,再加上凤丹、继业、宝明和宝信剜的野菜,一家人一日三餐总算有了保障。

    这天后晌刹了工从张东家毡坊回来,天还没有黑。怀仁蹲在窑洞前的塄坎上抽着旱烟,看着眼前已经开始打花的一大片荞麦,思量着从家里逃出来的前前后后,不由得感慨万千。唉,这多亏碰到了拴娃子一家人,才能这么快在定原安顿下来,生活也有了保障。要不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这恩德可是几辈子都还不完呀!怀仁一回想起刚到定原时的境况,心里就直后怕。这要是把家里人带出来饿死在外边,以后怎么有脸去见爹和娘呀?

    虽然粮食还是不够吃,也只有一点细粮,只能靠野菜和有限的粗粮、杂粮维持,但总不至于饿死。现在看来,这一家人的命就算是逃出来啦!

    定原这边基本上安顿下来了,不出啥大的意外,日常生活基本能够保障。现在令怀仁最担心的还是留在家里的宝堂娘和兰兰。按理说逃荒出来时留下的粮食够娘母二个吃上一阵子,但现在世道不太平,被偷被抢的事经常发生,遇到这种事情兰兰和她娘可咋办呀?

    怀仁一有空就找刚从关中道逃上来的人,或者到关中道做买卖的生意人打听家乡的情况,可每次打听到的消息总令他的满腔希望化为泡影。怀仁他们走后虽然下了一、二场小雨,地里有一锄深的墒,但这对于已经干透了的黄土地而言没有任何帮助,太阳出来晒上一个时辰就全干了。晚秋作物仍然一粒都没有种下,这眼看又快到一年麦子下种的季节,老天爷仍然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

    坟地的新坟每天都在增加,往北的山路上到处都是外出逃荒的灾民。每次听到逃上来的人这样诉说,怀仁都心急如焚。

    唉!也不知道兰兰和她娘现在怎么样了?
章节目录 第第十一章
    自从怀仁和怀义带着一家人逃荒离开家之后,桂英带着兰兰在家里小心翼翼地看守着门户,不敢有丝毫马虎。

    眼看着旱象越来越严重,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宝堂娘也做好了度过荒年的长期打算。家里只剩下宝堂娘和兰兰二个人,划不来烧大锅,宝堂娘就不再在厨房里做饭,而是在房檐台上用胡基垒了一个小灶台用一个小锅做饭。白天宝堂娘带着兰兰到地里剜野菜,早饭和晌午饭都是把野菜或者榆树叶和切细的蔓菁放在锅里一起煮,煮烂后再加上一点小米或者糜子面。兰兰实在嘴馋得厉害吃不下野菜和蔓菁时,宝堂娘就抓上一把细面,撕把麦草用铁勺做一点白面糊糊给兰兰吃。这年馑不知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宝堂娘不敢轻易动用藏在拐窑里的麦子。

    怀仁北上逃荒之前,把家里的蔓菁种子全部撒在庄背后的地里。六月初下了一场小雨后,宝堂娘惊喜地发现蔓菁籽竟然发芽长了出来,满地都是。虽然地里的墒很快就干了,但蔓菁好像不受任何影响,一天一天在顽强地长大。宝堂娘和兰兰剜了一些回来,倒在院子里晒干储存起来。

    这天宝堂娘正在家里做晌午饭,兰兰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对娘说来了很多人在咱家的地里挖蔓菁。宝堂娘赶紧熄了灶膛里的火拉着兰兰出门查看,果然庄背后的地里不知道一下子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提着拌笼,有的背着背篼,有的人用?头挖,有的人用铁铲铲剜,有的人干脆就用手拔用手刨。有的人甚至边挖边吃,连上面的泥土都顾不得洗。

    兰兰看了急得直哭,叫娘把那些人赶走。宝堂娘用手擦了擦兰兰脸上的眼泪,只是轻轻说了声“大家都肚子饿,想挖就挖吧。”便抱起兰兰转身回去继续做饭。

    不到二、三天的功夫,地里已经没有一根蔓菁了,就连北头塄坎榆树上的叶子也已被人捋得干干净净。之后几天,陆陆续续还有一些得到消息迟的人来挖蔓菁,但到地里转一圈之后只好悻悻而归。

    令宝堂娘最忧心的,是土匪闹得越来越凶。

    土匪很早之前就有,猖獗一阵子,又会消停一阵子。但都是晚上出来,一般不敢明火执仗的抢人。手里拿的家伙无非就是棍棒、梭镖或者马刀,最多也就是有一、二杆火铳枪。现在的土匪胆子越来越大,听说前几天南塬有几户人家在大白天被抢了。土匪的装备也是鸟枪换炮,个个手里端着快枪,骑着高头大马,头头手里还提着盒子炮。土匪们打起枪来就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村里的人都吓得关紧大门躲在家里不敢出声。

    自从这一、二年土匪多了之后,庄稼户人为了自保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当有土匪进入谁家里抢劫的时候,邻居就会拿着铜锣或者铜脸盆搭着梯子站在房顶上或墙头上边敲边喊,村子里其他人家及邻村的人听见了也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响应。不一会儿,方圆十几里范围内就会响起阵阵敲击声和呐喊声。乡公所的人听到了也会朝天放上几枪吓唬吓唬土匪。一般情况下土匪都会溜之大吉,不敢太过猖狂。去年入冬后,宝堂娘晚上听到过几次锣声和呐喊声,怀江和怀海也爬到房顶敲着脸盆响应过。但随着旱情不断发展,大小土匪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而这种庄稼户人自保的敲击声和呐喊声却变得越来越弱,直至完全消失。也许逃的逃了,死的死了,剩下的人大多都已经饿得上不了房敲不响锣喊不出声了。

    今年的麦子仍然没有种上,恐惧的情绪在乡村间不断地蔓延和加剧,各种骇人的传闻也不绝于耳。有人说西瓜山的三宵娘娘传了法帖,说这几年人作恶太多,对神也不敬,老天要对人们进行惩戒。玉皇大帝已经下旨,凡间要大旱五年,六料绝收。即使种在地里已经长出来的庄稼也要派风神收走,或者被下凡的神虫吃掉。玉帝还差遣二郎神监督惩戒,二郎神的千只神犬已经下凡到了人间。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但旱情仍在持续蔓延却是真的,狼越来越多也是真的。邻近的庄子、肖家坡、乔沟都有娃在大白天被狼咬死开肠破肚,吓得宝堂娘不敢让兰兰一个人出门。

    已到了十月,天逐渐冷了。

    后晌,宝堂娘和二娘、怀江媳妇刘彩侠、怀海媳妇王俊梅坐在头门前的大槐树底下做针线活,说闲话。兰兰和宝禄、宝善几个娃在旁边玩耍。宝堂娘一再叮嘱几个娃不要跑远,小心被狼叼去。

    宝堂娘边做针线活边对二娘说道:“二娘阿,现在世道越来越不太平,天天晚上都有土匪抢人呢,白天都有等路【注释:等路,关中西部方言,在此处是拦路抢劫的意思。】的。你们家一天三顿饭顿顿烟筒里都冒烟,可不要把土匪给招来了。”

    “我们家也没多少吃的了,再说土匪抢的都是大户人家,那能看得上我们家那点粮食。”二娘答道。

    宝堂娘接着说道:“还是小心点好,现在人都饿极了,只要有粮食抢土匪可不管什么大户不大户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大伙儿散了各自回家。

    宝堂娘拉着兰兰从偏门回去,把门关好,又用木杠子把门顶上。兰兰说肚子饿了,嚷嚷着要吃饭。宝堂娘便从挂在墙上的口袋里抓了一把煮熟的麦颗放在碗里,让兰兰慢慢嚼着吃,自己也拿了几颗放到嘴里嚼着。怀仁他们走的时候留下的杂粮已经吃完了,细面还剩下一点一直放着舍不得吃。宝堂娘就偷偷下到窑里抬开面柜,到藏在拐窑的麦囤里装了一升麦子藏在厨房的瓦翁里面,也不敢磨面怕人知道,做饭时抓上一把用蒜窩捣碎,和野菜蔓菁一起煮着吃。有时候煮上一点麦颗晒干给兰兰当零食。

    一阵阵撞击木门的声音把宝堂娘从梦中惊醒。

    宝堂娘赶紧坐起身,耳朵贴近窗户仔细听着,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声音是从隔壁二娘家传过来的,又是砸门又是敲窗户,吵吵嚷嚷的,听动静人肯定不少。

    是土匪进了二娘家。宝堂娘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屏住呼吸连气都不敢大出。

    “嫑喊叫,谁要喊叫就开枪打死谁。都往前面那个房子里去,我们只要钱粮不要命。弟兄们,点上火把给我仔细搜。”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二娘家传了过来。

    宝堂娘不敢点灯,听了听兰兰睡得很熟没有被吵醒,就壮着胆子轻轻开了房门走到院子里。二娘家里火光很亮,光影一闪一闪在黑夜里分外刺眼。听起来有很多人在二娘家进进出出,吵吵嚷嚷,但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

    整整折腾了大半夜,宝堂娘听到土匪出了二娘家的头门走远了,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你们这些天杀的,野驴日下的,这是要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呀!哎呦,我的天呀,这可怎么活呀?”二娘见土匪走远了,走到院子里又哭又骂。

    “不好了,房子着火了。怀海,赶紧救火吧!”宝堂娘听出来这是怀江的声音。

    宝堂娘听说房烧着了,不由得又吃了一惊,赶紧后退几步踮起脚朝二娘家张望,果然火苗已经串到二娘家偏厦的房顶。两家的偏厦是背靠背盖的,这火一定会烧到这边来。宝堂娘慌了,赶紧冲进房间把兰兰叫醒抱出来,放在远离偏厦的墙角,又把被子抱出来给兰兰盖上。兰兰被娘从梦中叫醒,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看到通红的火光,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天旱了这么久,一切都干透了,大火很快就烧了过来,引燃了怀仁家的偏厦。一阵风吹过来,最后连楼房都烧着了。宝堂娘想救火,可提了半桶水还没走近烧着的房子,一双碎脚磕磕绊绊就摔倒在地上,水桶也不知道扔到那里去了。宝堂娘又大声喊叫怀江和淮海,看看能不能保住楼房。但除了噼里啪啦的火烧声和房塌的响声以外,宝堂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眼看着楼房越烧越旺,救是救不下了。宝堂娘赶紧打开楼房门把祖先的神主牌抱了出来,又从柜子里救出来几个包袱,房间就进不去人了。

    半个天空都被大火映得通红。

    宝堂娘抱着兰兰坐在墙角,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无情地吞噬着自己的家园。

    天亮了,大火也慢慢地熄灭了,只有废墟中的余火还再不断地冒着丝丝白烟。偏厦和楼房都烧了,只有离得较远的厨房和马房保留了下来。宝堂娘抱着兰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被烧成灰的房子发呆。

    “大嫂,大嫂,兰兰,你们怎么样啦?开一下门呀。”怀江在外边不停地喊叫,宝堂娘一直坐着没有理识。兰兰听到三爸在叫门,娘又坐着发呆,就自己走过去给三爸开了门。

    “都烧完了,你来干啥呀?你大哥走的时候你不是答应过要照顾我们娘儿俩吗?昨晚那么大的火,也不见你啃一声,要是把我和兰兰烧死了你都不知道。再说你烧你家的房子,干吗把我家的房子都烧了呀?你大哥和二哥回来,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呀?”宝堂娘见怀江过来,气得对怀江连哭带说。

    怀江说道:“大嫂,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也别生气。土匪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我知道你肯定醒了。昨夜土匪把我们一家人关在一个房子里,用快枪指着我们,不准出去也不准往外看。土匪用笤帚蘸着油当做火把在家里到处乱翻寻找值钱的东西。我看一定是土匪打的火把先烧着了柜子里面的衣服,然后才引燃了房子。土匪还没走的时候房子可能就烧着了,等他们走远了我们才敢出来,那时火已经蔓延开来。我和怀海舍了命才把我们家的楼房保住,其它的也全烧掉了。当时我也顾不得你们这边。”

    “二娘现在怎么样了?昨晚没伤着人吧?”宝堂娘静了静神,问怀江。

    “人倒没伤着,可家里的粮食全被狗日的土匪抢了,这以后的光景可怎么挨呀?二娘现在躺在炕上,一句话都不说。”怀江答到。

    宝堂娘过去看了二娘,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回来了。宝堂娘把马房的炕收拾了一下,就和兰兰住进了马房。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怀江、怀海,给娘给上点吃的吧,娘肚子饿得很,娘快要饿死啦!给娘炕底下点上一把火烧一烧吧,这炕冰【注释:冰,关中西部方言,在此处是冷的意思。】得像铁板一样,娘快要冻死啦!唉,这人都死到哪里去了?都不管我老婆子啦。怀江、怀海,你二个挨刀子的没有良心的东西,把饭都给你媳妇和你娃吃了,难道要把你娘活活的饿死不成?”二娘躺在炕上,成天不停地骂怀江、怀海和二个儿媳妇。

    自从被土匪抢了之后,二娘家不久就断了顿。现在集市上五、六个响元还买不到一斗麦子,便宜一点的杂粮根本就买不到,家里攒的响元也没能维持多久。怀海整天不着家,不知道在外边干什么,偶尔也会给家里拿回一点粮食。

    已经到了隆冬季节,天寒地冻到处一片枯黄,连野菜也没有了。怀江和媳妇也没有其它办法,整天拿着?头到野地里、塄坎上乱刨,寻找一切能够下口的东西。实在揭不开锅了,宝堂娘就给上一点干榆树叶和干蔓菁,有时候也给上一点麦子,胡乱煮在锅里勉强维持生计。土匪抢东西时二娘受了点惊吓,再加上没有粮食下肚靠宝堂娘给的榆树叶、蔓菁和怀江二口子挖回来的菜根、草根糊口,身子变得非常虚弱,躺在炕上一直起不来身。

    二娘本来就眼黑【注释:眼黑,关中西部方言,讨厌的意思。】怀江二口子,每当见到端给她吃的饭碗里没有一粒粮食,就破口大骂,说粮食怀江都给他媳妇和娃吃了,不给老娘吃,要饿死老娘,还咒怀江二口子要遭天谴。弄得怀江二头不是人。怀海成天不着家,也不管他娘的死活,偶尔拿点粮食回来给娘吃,二娘就说还是怀海孝顺,是自己的乖娃,还说以后另家的时候把楼房全部分给怀海,没有怀江的份儿。

    怀江的娃宝禄、宝善和小翠已经饿得皮包骨,成天蔫蔫的像霜打了的茄子。宝堂娘不忍心,怕把娃们饿坏了,娃过来时常常会给点吃的。怀海的娃宝礼和女子小娥不常到宝堂娘这边来,也不常和其他娃一起玩耍。宝禄有一次吃宝堂娘给的熟麦颗时对宝堂娘说过,他四爸、四娘和宝礼、小娥经常关上房门偷偷吃东西,还不叫他们进去。

    到了腊月,天下起了雪。

    起初人们都很高兴,希望多下点雪地里攒点墒,明年开春就能种早秋。但让人们始料不及的是下雪的同时起了强劲的西北风,风搅着雪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个月,地上的积雪足有二尺深,天干冷干冷的,能要了人的命。宝堂娘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冷的冬天。

    要是在正常年份,麦草、谷草、衣子除了喂牲口外,再加上农闲时上山割点柴,老人和娃到坡上挖点荆梢、搂点干草干树叶啥的,一年做饭和冬天烧炕的柴禾也就够了。可遇上这慌年,地里不长庄稼,也就没有柴禾,山坡上、塄坎上的草早就被人割完了,剩下的干草和落下的树叶也被人搂回去烧了锅烧了炕。到寒冬腊月的时候,多数人家已经没有柴火烧炕。人们已经饿得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再遇上这百年不遇的严寒天气,这个冬天实在难熬。

    马房本来就空旷,而且到处透风,炕烧得再热也难以抵御今年冬天的严寒。宝堂娘搭着梯子,用麦草把房檐下的空隙塞严实,又找来几块胡基在马房里面搭了一个临时锅灶就在房间里做饭,灶火也能够使房间里面暖和一点。房子被烧时还有一些木头没有烧完,宝堂娘都一点一点从废墟中刨了出来,劈开当柴烧。没有啥事的时候,宝堂娘和兰兰就关上门捂着被子坐在炕上打发时间,不轻易出门。

    大年初一早上,天还没有亮宝堂娘就被冻醒了。

    昨晚特别冷,宝堂娘半夜起来还给炕底下塞了半拌笼煨的,又在灶膛里点起火把火烧旺才睡下,但天还没有亮还是被冻醒了。宝堂娘没有心思再睡觉,给兰兰盖好被子,又把棉袄给盖在兰兰身上,自己起身穿上衣服,生起火准备烧点热水。

    以往大年初一的早上,宝堂娘很早就起身,取出给一家人准备过年的新衣服放在炕上,然后到厨房做早饭。大年初一的早饭家家户户都是臊子面,多少辈子了雷打不动。早饭一定要赶早,天大亮前就要吃完,预示着新的一年全家人勤勤恳恳,啥事都能赶个早。

    宝堂娘打开窗扇,外面已经麻麻亮,四周一片寂静。

    往年这个时候鞭炮声早就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后锅的汤也已经炝好,就等着放完炮、给先人上完香,一家人就热热乎乎地吃上一顿油汪汪、**辣的臊子面。宝堂娘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此情此景,不由得暗自神伤。唉,这年馑啥时候过去呀?也不知道宝堂和他爹、他二爸他们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大年初一能吃上一顿热汤面吗?

    宝堂娘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叫醒兰兰,给兰兰穿上衣服。

    宝堂娘刚开了房门想到外面去拿点柴禾,就听到怀江在偏门急切地叫门。宝堂娘过去开了门,还没有等她开口问怀江这么早过来干啥,怀江就拉着哭腔说道:“大嫂,二娘昨晚殁了。”

    宝堂娘吃了一惊。

    昨晚是大年三十,虽然没有坐在一起抄盘子【注释:抄盘子,关中西部方言,吃年夜饭的意思】,但宝堂娘还是过去坐了坐看了二娘,还顺便给了一升麦子。二娘虽然精神看起来不好,但咋能说殁就殁了呢?宝堂娘不信,就对怀江说道:“这大年初一的,你胡说啥呢?”

    “哎呀,大嫂,这种事我能胡说吗?你赶紧过去看一下,我们都慌了神乱了阵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怀江说道。

    宝堂娘这才感到事情不妙,赶紧回到屋里嘱咐兰兰坐在炕上不要下来,把灶膛里的火熄灭,带好门去了二娘家。

    二娘不知道是昨晚什么时候过世的,身子已经冰冷,胳膊和腿也已变得硬邦邦的。怀江媳妇和怀海二口子围在二娘身边哭哭啼啼,不知道如何是好。

    宝堂娘见此情景,叫他们几个不要哭了,吩咐彩侠和俊梅去厨房烧了一大盆热水,三个人七手八脚给二娘擦了擦身子,又翻箱倒柜找出早就给二娘预备好的老衣给二娘穿上。然后叫怀江卸下门扇用板凳支在外间,又叫俊梅找了块床单铺在门板上,再把二娘停在门板上盖上一床新被子。

    二娘殁得突然,又遇上年馑,大家一起商量怎么办二娘的后事。

    怀江边擦眼泪边说道:“家里又没有吃的,二娘的棺材架在厦房的楼上也给土匪烧了,咱怎么安埋她老人家呀?”

    宝堂娘说道:“二娘没有女,不管怎么样都要给二娘娘家报个丧,让二娘的兄弟和侄儿、侄女来烧张纸,哭二声。要不事后二娘娘家人都不知道要怎样抱怨咱们呢。”

    “大嫂说得对。怀海阿,你晌午就去舅家报丧,其他的亲戚就不说了。现在买棺材咱也没有钱,即使有钱外面积着这么厚的雪也没有地方去买。我看就把楼房上的楼板拆下几块,钉成棺材,反正现在楼上也没有放什么东西。现在谁也顾不上谁,请人打墓即使不给工钱也要管饭,咱们自己打墓自己安埋就行了。我想爹和娘也不会怪咱们,等过了荒年咱给二娘过上个大周年。”怀江接着宝堂娘的话茬说道。

    其他人听了,也没有啥意见,都同意按照怀江说的去办。

    后晌,怀海去他舅家报丧回来,把去的时候捎的白【注释:白,就是白布。捎白是关中西部的丧葬风俗,人去世后报丧时要给亲戚几尺白布用于制作孝衫。】扔在窗台上,边抖掉鞋上和裤子上的雪边说道:“好久都没有去舅家了,舅家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我问了一下邻居,除了大舅和大妗子老了走不动以外,其他人早就逃慌去了。大舅和大妗子去年春上就饿死了,都是邻居抬出去埋的。”大家听了,都没有言语。

    正月初三早上,怀江和怀海把他娘抬到坟地里埋了,墓子连黑堂【注释:黑堂,关中西部方言,指墓穴明厅下面挖的放棺材的小窑洞。】都没有打。

    开春后,天逐渐暖和起来。

    冬天下了雪,地里的墒情很好,天一暖和怀仁家地里又长出了很多蔓菁。虽然还没有长大,但宝堂娘不敢再等,怕像去年一样叫别人挖光,一连几天带着兰兰挖了很多回去晒上。怀江一家人也挖了不少。果然不出宝堂娘所料,沟北地里又长出蔓菁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不到三、二天的功夫,地里的蔓菁又被人挖得干干净净。好在宝堂娘和怀江、怀海动手早,二家都晒了不少干蔓菁,能胡乱对付些日子。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三月二十日,天已经有点热。

    宝堂娘和怀江、怀海媳妇在庄背后地里寻找蔓菁,一群娃在北头塄坎上剜学而苔【注释:学而苔,关中地区一种常见的野草,可以生吃。】吃。快到晌午时,大人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做饭。

    老话说得好,晌午端狼撒欢。更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狼吃娃甚至狼咬死大人的事经常发生。宝堂娘临走时嘱咐几个娃中年龄最大的宝禄,叫宝禄看着弟弟妹妹们,千万不敢走远,小心被狼叼走。

    宝堂娘做好饭,准备叫兰兰回家吃饭。刚从偏门出来走到半坡上,就听到北面远处有几个人在喊:“狼来啦,狼来啦,狼把娃叼走了,狼把娃叼走了!”

    宝堂娘听了,赶紧跑上坡,几个娃听见有人喊狼来了,也都跑过来围住宝堂娘。宝堂娘赶紧问道:“看看谁不见了?”

    几个娃互相看了看,宝礼说道:“小娥呢?小娥到哪里去了?”其他娃都在,唯独不见怀海女子小娥。宝堂娘和宝禄赶紧四处喊叫,寻找小娥。

    这时,怀江二口子和怀海媳妇也听到有人喊狼来了,急忙跑到庄背后来。宝堂娘见了,赶紧问怀海媳妇王俊梅:“你家小娥呢?是不是回家了?”怀海媳妇说:“家里没有呀,这死女子跑到哪里去了?”

    “狼把沟北的娃叼到东沟湾去了……,”北边远处的地里又有人喊叫了几声。

    怀海媳妇听了,像发了疯一样朝北往东沟湾方向跑去,边跑边喊小娥的名字。宝堂娘叫宝禄把几个娃领回家,和怀江、怀江媳妇紧跟在怀海媳妇后面朝东沟湾跑去。

    狼把娃叼走,大人一定要跟在后面紧追不舍,迫使狼没有换口的机会,狼被人撵得跑不动了就会把娃丢下,娃才有活命的机会。一旦狼有机会换了口,娃十有**就没命了。

    路过水云崖时,肖家坡几个在地里干活的人对宝堂娘说道:“我们正在地里干活,看见狼嘴里叼着一个娃从你们沟北方向往山上跑,我们就追了过去,狼把娃扔在了东沟湾下面的地里。狼已经换了口,娃怕是不行了,你们赶紧过去看看吧。”

    狼叼走的果然是小娥。娃躺在地上,肚子已经被狼撕开了,内脏和肠子被扯得满地都是。娃肚子里都是吃下去的学而苔,绿水和血水淌了一地。

    怀海媳妇跑到跟前,惨叫了一声,跪下去发疯似的把内脏和肠子往娃肚子里塞,边哭边大声叫着小娥的名字。

    宝堂娘和怀江媳妇把怀海媳妇抱住,使劲拉到一边,怕她受到太大的刺激。怀江脱下自己的褂子铺在地上,把小娥抱起来放在褂子上,又把撒在外面的内脏和肠子小心地塞进娃的肚子里,再把小娥包好抱起来往回走。宝堂娘和彩侠搀扶着怀海媳妇俊梅跟在后面。

    怀海媳妇边走边哭,边哭边骂怀海:“天杀的怀海,狗日的怀海,昨天不知道从哪里拿了点炒黑豆回来。今天早上出门时我给小娥囊囊【注释:囊囊,关中西部方言,指衣服口袋。】里装了一把,说吃的时候嫑让别人看见。娃怕是躲到一边吃黑豆的时候碰上狼了。怀海呀,你拿那点黑豆日你娘呀吗,把我娃的命都要啦。”

    天刚擦黑怀海回来了,听说女子小娥被狼咬死了,气得对他媳妇破口大骂,嫌俊梅没有管好娃。俊梅的气正好没有地方出,没说几句话二口子就撕打在一起。宝堂娘和怀江二口子费了好大劲才将二人拉开。事已至此,再哭再闹也已无济于事。宝堂娘和彩侠把俊梅拉上炕躺下,坐在炕边不停地劝说。怀江拿着铁锨、?头,怀海抱着娃,二人把娃埋在庄背后的地里。

    地里有墒,早秋作物该下种了,也不知道宝堂和他爹能不能回来?宝堂娘吃完晌午饭正坐在家里犯愁,盘算着宝堂和他爹要是回不来这早秋该怎么下种。兰兰从外边跑回来说道:“娘,我大姐来了。”

    宝堂娘听了,从屋里走出来对兰兰说道:“你大姐的心叫狗吃了,你爹和你大哥逃荒都一年了,也不知道来看看咱娘母俩个。”宝堂娘走到偏门跟前,不见芹芹进屋,就问兰兰:“你姐跟谁来的?人呢?”兰兰答道:“我姐跟虎虎来的,在涝池【注释:涝池,关中西部方言,指用来储存雨水的小水塘。】岸边坐着呢。”

    “来了不进屋,坐在涝池岸边干啥呢?”宝堂娘说着话,拉起兰兰的手往涝池岸边走去。

    宝堂娘走近芹芹和虎虎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虎虎饿得只剩下皮和骨头,蜷缩在他娘怀里一动不动,一点生气都没有。见舅家婆走过来,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再没有一点其它反应。宝堂娘把虎虎搂在怀里,心疼地说道:“我的天啦,你看把我狗娃饿成啥样子了?芹芹阿,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就这么一个娃,饿死了咋办呀?”

    芹芹没有言语。宝堂娘这才仔细看了看芹芹,更是心酸。芹芹已经饿得没有了人样了,脸和手脚都浮肿得厉害,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宝堂娘没有再说什么,抱起虎虎拉着芹芹往回走。

    “娃,你这是咋啦?肚子咋这么大呀?”宝堂娘看到芹芹的肚子不正常,就问芹芹。芹芹答道:“娘,还能咋呀?没啥吃,只能吃板板土【注释:板板土,关中西部方言,即观音土。】,就吃成这个样子了。”

    “哎,我的乖女子,那东西能吃吗?你没啥吃,咱不回来呢?看把你娘母俩个饿成啥啦。”

    “知道那东西不能吃,能吃下去?不出来。可肚子饿极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齐阳沟里的板板土差不多叫人挖完了。我爹和宝堂他们都走了,我来把留下的东西吃了,你和兰兰吃啥呀?”芹芹跟在娘后面边走边说道。

    “走,嫑说了,赶紧回家。”宝堂娘说道。

    芹芹进了门,看见家里的房子都烧了,吃了一惊,问娘是怎么回事。宝堂娘没说什么,走进房间把虎虎放在炕上,让芹芹坐在炕边,叫兰兰给芹芹和虎虎倒点水喝。

    宝堂娘往锅里面添了一勺水,在灶膛里生起火烧着,又从面瓦翁里舀了一点白面加水调成糊。等水烧开了,把面糊倒入锅里做了半锅面水。宝堂娘舀了二碗,把多的一碗给芹芹,少的一碗自己给虎虎喂着吃。

    芹芹接过碗,端起来就要大口喝。宝堂娘赶紧拦住,笑笑说道:“哎呀,娃呀,你嫑急,烧得很,慢慢吃,没人跟你抢。”芹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宝堂娘用勺子给虎虎喂面水,边喂边说道:“人长时间没有东西吃,肠子上的油都被刮干了,一次千万不能吃得多,要一点一点调养。先人留下的老话都这么说,年馑过了,憋死的人比饿死的人多。我狗娃把这半碗面水吃了,锅里还有,后半晌了再吃一点。芹芹,你也是一样,一次不能吃饱。”

    芹芹吃完了一碗面水,显然没有吃饱。宝堂娘抓了一把熟麦颗给芹芹,让她不要急,慢慢嚼着吃。

    吃了点东西,芹芹娘母俩个精神明显好了一点。虎虎跟兰兰到院子里玩耍,芹芹和娘在房间里说话。

    芹芹又问起家里的房子怎么烧了。宝堂娘就把土匪怎么抢的二爷家、房子怎么烧着的、二婆怎么去世的前前后后给芹芹学说了一遍。

    “你和虎虎怎么饿成这个样子啦?虎虎他爸和他爷他婆呢?”宝堂娘说完,接着问芹芹家里的情况。

    芹芹喝了口水,慢慢说道:“唉!我爹和宝堂走的时候,我家里还存有一点粮食,以为省着点吃再加上点野菜啥的问题不大能挨过去,大家都不想走。可谁能想到这灾年就没有个头,去年刚入冬家里就断了粮。虎虎他大伯、二爸、三爸看家里呆不下去,就带着全家逃走了。虎虎他婆他爷年纪大了,我和虎虎他爹走不了,再说家里没有粮食,路上吃啥呀?可别逃不出去再饿死在路上。没有粮食,我和虎虎他爹只能到野地里刨些菜根、草根,挖板板土吃。虎虎他爷他婆年纪大了,加上去年冬天又冷,都没有熬过过年就一前一后殁了。埋的时候没人抬,虎虎他爹用炕席卷着背到坟地里胡乱埋了。”

    宝堂娘听到这里,不解地问芹芹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咋不给我说呢?虎虎他爷他婆早就把棺材做好了,咋用席卷着埋啦?”

    芹芹答道:“唉!咱家里就剩下你和兰兰,说了也帮不上啥忙,再说麻烦你做啥呀。虎虎他爷他婆的棺材去年冬天就卖了,买了点粮食,也奈何了没有几天。”

    “芹芹阿,你先在咱家住几天,回去后叫虎虎他爹来,咱家还有点粮食给你装上点,再拿上点干蔓菁和榆树叶回去,慢慢熬着吧。虎虎就放在咱家,我给你管着。现在娘犯愁的是这早秋作物咋种呀,你爹和宝堂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要是不回来,剩下我这碎脚老婆和兰兰都不知道咋办呀!”宝堂娘对芹芹说。

    芹芹听了娘的话,说道:“娘,这你不用犯愁,爹和宝堂他们不回来,还有我和虎虎他爹呢,咱三个人种一点秋没啥问题。”

    本来宝堂娘和兰兰晚上不吃饭,但今天芹芹和虎虎来了,宝堂娘破了例。宝堂娘给虎虎热了一下剩下的面水,又煮了大半锅榆树叶和蔓菁,只不过今天在锅里加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碎麦颗。宝堂娘还从厨房墙上的窑窝【注释:窑窝,关中西部方言,指在用胡基砌墙时留下的用来放置东西的空格。】里取出一个油行子,给芹芹、虎虎和兰兰碗里滴了点油,说让芹芹吃点油润润肠子,赶紧把肚子里的板板土拉出去。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去年快种麦时,怀仁心里很是焦急,逢人就问家里有没有下雨,能不能种麦。知道的人都说家里一直没有下雨地里没有墒种不了。怀仁不死心,碰到从家里逃上来的人就问,但得到的答案一直都是种不了。等到了种麦的季节,见从家乡逃上来的人不断增多,怀仁这才死心,知道这一料麦子肯定又种不上了,也就打消了回家种麦的念头。

    怀仁、怀义在定原种的荞麦收割了,收成还不错。后来一家人又开垦出了一大片荒地,全部种上了小麦。

    秋季没有回去种麦,怀仁本来打算和宝堂回家过年,也给兰兰和她娘背点荞麦回去。但到腊月时听说关中下了大雪,山路被雪封住无法通行,回家过年的打算也落了空。怀仁估摸着冬天下了大雪,地里能攒下墒,开春天暖和了种一料早秋肯定没有问题。逃慌出来整整一年了,兰兰和她娘在家里怎么样,始终没有一点消息,怀仁和宝堂都非常担心,打算无论如何这一次都要回去看一看。

    怀仁和宝堂早早就买好谷子、糜子种子,又装了二斗玉米,磨了几斗荞麦面准备回家。

    晚上吃完饭,怀义媳妇凤丹在烙干粮,准备给怀仁和宝堂带在路上吃。凤丹还在荞面里卷上胡麻籽,烙出来的干粮香味扑鼻。怀仁、怀义和宝堂在收拾行李。由于路途遥远,行李一定要收拾好,捆绑结实,要不路上散了架可就事倍功半了。

    “大哥,现在离种秋还早着呢,心急啥呢?是不是想我大嫂想得手腕腕软,连饭碗都端不住了?”凤丹边烙干粮边和怀仁说笑。

    “老夫老妻的,有啥好想的?老话说的好,糜谷争早晚。迟种一天早种一天田禾长得可就差多了,季节不等人呀。”怀仁笑了笑说道。

    “大哥呀,听说路上不太平,特别是过了正头城,等路的土匪多得很,你和宝堂路上一定要小心。”怀义边帮忙收拾行李边对怀仁说道。

    怀仁说道:“这我知道。过了正头城以后,我和宝堂就不走大路走小路。那条小路虽然不好走,但知道的人少,又是捷径,肯定没啥问题,你就放心吧,把这边这一摊子照顾好就行了。”

    第二天鸡刚叫头边,怀仁和宝堂就上了路。

    怀仁和宝堂二人脚力都好,虽然背了很多东西,但二人行走的速度还是很快。再加上早晚走了一点夜路,第三天刚擦黑二个人就到了正头城。

    怀仁和宝堂在志德的油坊歇了一晚上。

    因为要走小路,怀仁和宝堂不敢摸黑,第二天天已麻麻亮时二人才出发。小路上果然人很少,一路上除了偶然能碰到一、二个当地放牛、放羊的庄稼户人外,几乎不见什么行人。怀仁和宝堂归心似箭,一路上除了走累了坐下吃点干粮喝点水外,一刻也不敢耽搁。

    爬上了一道不高的山梁,一股凉风吹来,二人感到无比清爽。怀仁放下行李,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招呼跟在后面的宝堂也坐下来歇歇。怀仁取出皮囊喝了二口水,又把皮囊给了宝堂。

    怀仁指着对面的山梁问道:“宝堂阿,你看梁对面是什么地方?”宝堂喝了口水答道:“看起来眼熟,但不知道是哪里。”怀仁说道:“那就是桃花岭梁啊。”宝堂听了非常兴奋,对爹说道:“对阿,是桃花岭,翻过桃花岭梁我们就到家了。”

    快到家了,怀仁和宝堂的脚步好像轻快了很多,不一会儿就翻过了桃花岭梁。怀仁抬头看了看已经西斜的太阳,离天黑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

    “是怀仁大哥吗?你们回来种秋呀?”二人刚下了山,一个正在沟边塄坎上干活的人向他们打招呼。怀仁仔细一看,原来是肖家坡的肖明明。

    “哦,是明明老弟阿,我们是回来种秋的,你在干啥呢?”怀仁问明明。说话间肖明明已经走到怀仁和宝堂跟前。

    肖明明说道:“还能干啥呀?胡乱挖点能吃的东西。你们俩背着这么多东西,现在可不敢回家,小心被人看见踏了脚后跟【注释:踏了脚后跟,关中西部方言,被人盯上的意思。】。”怀仁笑笑说道:“都到家门口了还怕什么?”肖明明接着说道:“唉,这世道,白天看着好好的人,说不定晚上就成了土匪,还是小心点好。这不前几天,沟南都都从山上背回来了二斗多高粱,也就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回的家,晚上就被人抢了。我看你和宝堂还是先到我家坐一坐,等天黑了再回去。”怀仁觉得还是小心点好,就和宝堂去了肖明明家。

    “叔,你最近有没有见我娘和兰兰?”宝堂接过肖明明递过来的一碗水,问道。肖明明答道:“前几天还见过,你娘和兰兰都好着呢。不过有一件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你二爷家去年冬上被土匪抢了,土匪烧了你二爷家的房子,你家的房子也连带着烧了。”怀仁和宝堂听了都大吃一惊,赶忙问肖明明是怎么回事。

    肖明明说道:“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解手,看到你们沟北方向的天空很亮,就跑到窑顶上看,才知道是你们沟北的房烧着了,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第二天我才听说土匪抢了你二爷家,还点着了房。你二爷家还保住了楼房,你家就剩下马房和厨房了。”

    怀仁听罢,蹲在地上抽完了一锅烟才缓缓地说道:“唉,烧了就烧了吧,只要兰兰和她娘没事就行了。哎,明明阿,你家是怎么熬到现在的?你爹呢?”

    肖明明说道:“唉,怎么说呢?我家只有几亩坡地,正常年份粮食都接不上,这荒年就更不用说,断粮都一年多了。好在我从小就在山里钻,对山里很熟。找点野杏、野桃、苦李还有野菜什么的,都能下口。瓜桃月过去了,就到山里捡杏核、桃核,掏老鼠窝、毛驹溜【注释:毛驹溜,关中西部方言,指松鼠。】窝,好歹也能找点吃的。去年冬上可就惨了,雪下了有二尺多厚,一点吃的都找不到,天又冷。我爹没熬到过年就殁了。这说起来还多亏了你们家,去年我在你家地里挖了不少蔓菁回来晒干,一冬就靠这个挨过来的。”

    天刚擦黑,怀仁和宝堂急着往回赶。临走时怀仁给肖明明掏了二个干粮,还装了二碗荞面。

    到家了,怀仁叫宝堂小点声叫门,不要惊扰了别人。宝堂强压着兴奋的心情,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叫娘和兰兰开门。

    宝堂娘和兰兰、虎虎还没有睡,正坐在炕上念叨怀仁和宝堂他们。兰兰耳朵尖,听到有人叫门,就对娘说道:“娘,你听,我大哥回来啦!”“说梦话呢?你想你大哥了吧?”宝堂娘嘴里虽然这样说,还是侧耳仔细听着。果然,是宝堂在外面叫娘。

    宝堂娘赶紧下炕,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出去开门。

    “哎呀,他爹,我的宝堂儿阿,你们可算是回来啦!”宝堂娘开了拐门,看见怀仁和宝堂就活生生地站在门外,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三个人进了屋,宝堂娘点起油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兰兰和虎虎也高兴地不得了,拉着怀仁和宝堂问这问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怀仁指着放在地上的口袋对宝堂娘说道:“他娘阿,这二个口袋里全是荞麦面,你今晚给咱擀点面吃,我和宝堂都想吃你擀的面。”宝堂娘说道:“你和宝堂赶紧洗把脸歇着,我这就去擀面。唉,我和兰兰、虎虎都忘了面条是个啥味道啦!”

    宝堂娘取出面盆,舀了二碗面,边和面边对怀仁说道:“他爹,这家里都烧成这个样子了,你和宝堂咋没有啥反应呢?唉,都怪我没有看好家呀。”

    怀仁装了一锅烟在油灯上点着抽了一口,说道:“我和宝堂后半晌就下了桃花岭梁,背着东西怕被人看见就在肖明明家等到天黑才回来,家里发生的事肖明明都给我和宝堂说了。怪你啥呀?这土匪放火烧房子,你这碎脚老婆还能救得下?肖明明说现在土匪多的很,沟南都都背回来二斗来高粱,当晚就被人抢了,真的假的?”

    “那还能假得了?我看是怀海串通土匪抢的。”宝堂娘凑近怀仁耳边小声说道。怀仁听了,赶紧说道:“这种事可不敢胡说,怀海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当土匪。”宝堂娘抬头看了怀仁一眼说道:“咋不可能?都都说他回来的时候就在西边沟碰到了怀海,没有见其他人。再说沟南被抢的第二天,我听见怀海和他媳妇在推磨磨面,兰兰说磨的就是高粱。”

    “不管是不是,这种事情你可不要再乱说。”怀仁对宝堂娘说道。

    宝堂从囊囊里掏出一把炒熟的胡麻,对兰兰和虎虎说道:“兰兰、虎虎,你们看这是啥?”二人凑过来,看了看都说不认识。兰兰问道:“大哥,这是啥?闻着香的很,能不能吃呀?。”宝堂给兰兰和虎虎嘴里喂了几颗胡麻,又把手里的胡麻放在一个碗里,让二人慢慢嚼,还说这东西越嚼越香。

    怀江听说大哥和宝堂回来了,一大早就过来和怀仁坐在院子里说话,问了很多怀仁他们出去后的情况。怀江临走时问怀仁:“大哥,这几天就要种秋了,前街的李东家和几个大户今天开始舍早秋种子,你要不要?”怀仁答道:“我和宝堂回来的时候带了点,荞麦、谷子、糜子都有,够种了。人家舍的种子你若不够用,就跟大哥说,我给你分上一点。”怀江答应着,就转身回去了。

    没有牲口,怀仁就把种子撒到地里,宝堂和娘在后面用锄头翻地埋土。芹芹家地少,和女婿把自家的地种上后也来帮忙。四、五天的功夫,怀仁就把秋粮种下地。

    怀仁和宝堂把楼房和厦房剩下来的残垣断壁全部拆掉,好的砖瓦整齐地摞在一边,土和烂砖烂瓦全部清了出去。烧剩下的木头还能用的堆放在一边,不能用的劈成柴禾摞好,把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

    宝堂正在一旁劈柴,看娘过来了就问道:“娘阿,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但这几天忙着种地都给忘了。咱家和我二爷家北头塄坎的榆树怎么不见了?”宝堂娘答道:“就这呀,你爹都问了几遍了。从去年冬上开始,陆续有人把榆树皮剥下拿回去煮着吃。后来树干上的皮被剥光了,就有人把树根掏了出来剥树根上的皮。到最后,一棵榆树都没剩下全挖了。腊月下了雪天冷,树干也被人拉回去当柴烧了。我和兰兰没有劲,只拉了些树枝回来,你看那边墙角还有,还没烧完呢。”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晚上吃完饭,怀仁坐在炕头抽着旱烟,宝堂娘坐在油灯下给怀仁和宝堂补衣服。二个人说着闲话,商量着后面的事应该怎么办。

    怀仁抽完一锅烟把烟灰磕在地上,说道“他娘阿,一眨眼我和宝堂回来十来天了,该安顿的事情也都已经安顿好了,家里的粮食也架不住我和宝堂这样吃。我看我和宝堂还是尽快走吧,不能再耽搁了。藏在拐窑里的粮食你和兰兰也没吃多少,你也不要太省,不要苦了你和娃。我和宝堂在上边能吃饱肚子,你不要操心。收秋、种麦的时候我和宝堂还回来。”

    宝堂娘听了怀仁的话,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走就走吧!秋虽然种下去了,还不知道老天爷给不给咱收。到时候你们在上面多打听打听,秋成了你和宝堂就回来,不成就不要回来了。再说还有芹芹和他女婿在家里呢。哎,他爹,我看怀江的意思好像想跟着你上去,他有没有跟你说呀?”

    怀仁又装了一锅烟,在油灯上点着边抽边说道:“我也听出他有这个意思,但人家没有明说我也就没有问。我明天就探探他的口气,要走的话就要提前做准备。”

    “大哥,你到庄子去了?”怀江正在场边地里收拾地头,见怀仁从庄子方向上来,就和怀仁打招呼。怀仁答道:“是啊,我早上去看了一下六先生,刚回来。”

    二人说着话,就一起蹲在场边的塄坎上。怀仁掏出烟袋装了一锅烟,又把烟袋递给怀江。怀江边装烟边问怀仁道:“六先生家还好吧?”怀仁用火镰点着烟,又给怀江对着火,抽了一口烟说道:“六先生家里粮食够吃,但六先生精神已大不如前了。怀江,这年馑还没有个头,你有啥打算呀?”怀江答道:“唉,大哥,你看我三个娃都饿成啥啦,再这样下去我怕娃就没命了。你和宝堂这次上去的时候我也想跟着一起去,但几次想跟你说都说不出口。再说现在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跟你们去路上吃啥呀?”

    怀仁说道:“怀江呀,咱弟兄们还有啥话说不出口的,你想走就赶紧回去做准备,宝善和小翠年龄小都得担着走,单衣、棉衣、被子也都要带。我打算尽快上路,二、三天之内咱们就启程。至于路上吃的东西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大嫂准备就行了。你回去再问问怀海,看他们怎么办?”怀江说道:“行,大哥,我这就回去做准备。怀海不可能走,人家有东西吃。”

    怀仁担着担子站在山口,朝沟北方向看了看,万般不舍地回过头和宝堂、怀江一家人又踏上北上的逃荒之路。

    秋苗出齐后,又下了一场小雨,转眼间地里的谷子、糜子就没了人的小腿。宝堂娘在地里拔草,兰兰和虎虎在地头玩耍。拔到地头,宝堂娘站起来伸了伸腰,对兰兰说道:“这料庄稼要是成了,你爹和你大哥就回家,再也不用出去逃荒受罪啦!”

    “娘,你快看,糜子上有很多绿虫子。”兰兰在地头突然大声对娘说道。“地里有几个虫子有啥大惊小怪的。太阳快接窝【注释:太阳接窝,关中西部方言,指太阳落山。】了,快叫上虎虎回家。”宝堂娘拔完了地头的几根野草,没有在意兰兰的话,就领着兰兰和虎虎往回走。

    “娘,你看绿虫子,比昨天还多。”第二天早上,兰兰刚走到地头,就朝娘直嚷嚷。

    宝堂娘走近一看,发现秋苗上出现了很多细微的豁口,像是虫子吃的。再仔细一看,果然见禾苗上爬着几个小小的绿虫子,与庄稼的颜色一模一样,不仔细看确实难以发现。宝堂娘用手抓了几条放在地上踩死,又仔细在地里查看,几乎每棵苗上都有四、五条这样的绿虫子。这种绿虫子宝堂娘以前见过,但从来没有见过庄稼地里会有这么多。

    宝堂娘见怀海和他媳妇也在地里拔草,就大声问道:“淮海、俊梅,你家地里有没有绿虫子?”俊梅大声答道:“多得很,不知道是从啥地方跑过来的,看了让人心里直发毛。”

    宝堂娘走近怀海家地头,对怀海说道:“怀海,你到别的村子打听打听,看看人家地里有没有?问问有没有啥办法治一治?”怀海笑笑答道:“大嫂,你没有听说吗?三宵娘娘去年就下了法帖,这绿虫子大概就是玉皇大帝派遣下凡的神虫,人怎么敢治呀?”怀海一向没有正经,把地里的虫子不当一回事。

    仅仅三、四天的功夫,地里的绿虫子又长大了很多,足有二指长,数量也在急剧增加,秋苗已被吃得满是豁豁洞洞。宝堂娘远远看见有人在地里撒什么东西,一打听才知道是灰,人家说灰撒到地里能防虫。宝堂娘二话没说,就把灶膛和炕洞里的灰全都掏了出来撒到地里。但好像没有起到啥效果。

    地里的虫子越长越大,越来越多。十来天的功夫,田地里的庄稼就被吃得只剩下了光杆杆。

    宝堂娘和兰兰吃完晌午饭,正坐在家里唉声叹气,心疼田地里的田禾,但对这些铺天盖地的绿虫子又无可奈何。这时怀海媳妇俊梅走过来,站在院子里对宝堂娘说道:“大嫂阿,这几天有很多人到西瓜山给三宵娘娘烧香,乞求三宵娘娘大发慈悲收回神虫。我明天也想去,看看娘娘能不能给咱留下点糜谷,你去不去?”

    宝堂娘从房间里走出了站在院子里,对俊梅说道:“我早就想去,但一去就要一天时间,兰兰和虎虎咋办呀?我就不去了,你去的时候我给你装上一碗荞麦面,你帮我布施在娘娘庙上。唉,地里的田禾已经被虫子吃得差不多了,那里还能救得回来呀?咱们只是了了心事就行了。”俊梅答道:“那行,不过这死怀海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明天我去的时候把宝礼放在你家,你给我照管一天,千万不敢让娃再乱跑。”宝堂娘点点头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天还没有黑,俊梅就从西瓜山回来了。

    宝堂娘正在窖边吊水,见俊梅从东边的斜坡上下来,老远就问道:“俊梅,今天去西瓜山情况咋样?”俊梅走到宝堂娘跟前答道:“人多的很,像跟会的一样。年馑都不知饿死了多少人,竟然还有人给三宵娘娘供奉白面献的,大家都磕头烧香心诚得很。但人家三宵娘娘不领情,传下话来说人的罪孽太过深重,这些从土里钻出来的神虫只是一个小小的惩戒,以后还要派遣飞虫下凡。把人都饿死光了,谁给她三宵娘娘上供烧香呀?神仙知不知道肚子饿呀?”宝堂娘见俊梅越说越离谱,赶紧说道:“可不敢胡说,神在天上听着呢。”

    俊梅把肩上背的褡裢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又说道:“听见就听见吧,这个时候我还怕啥呀?我女子小娥叫二郎神的神犬咬死了,地里的庄稼又叫神虫给吃得只剩下光杆杆,还不罢休还说要派飞虫下凡。大不了干脆把我也收了去,我还享福了不再受这洋罪。”宝堂娘知道小娥被狼咬死后俊梅受了打击,在这里借机发牢骚,便劝俊梅道:“再嫑胡说了,赶紧回去做饭吧,我看后晌怀海回来了。”俊梅听说怀海回来了,这才拾起褡裢叫上宝礼回了家。

    田地里的庄稼吃完了,地里成千上万条绿虫子一夜之间就不见了踪影,就像它们来的时候一样令人不知不觉。乡村间的传闻也就更多更神了,这使庄稼户人不得不相信这些虫子就是玉皇大帝差遣到凡间的神虫,要不然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领能够让这些铺天盖地的小虫子来地无影去地又无踪呢?

    怀江一家人跟着怀仁到定原后,吃饭、干活的人多了,怀仁又从拴娃子爹东家那里租了七、八亩河滩地,都种上了玉米。拴娃子爹东家也不要怀仁他们交租,而是拿擀毡顶,给东家擀二条毡顶一斗玉米的租。怀仁算了算觉得也很划算,非常感激拴娃子爹东家。

    自从开春以后,定原也出现了旱象,但远没有家乡那么严重,地里多多少少都有点收成。怀仁、怀义去年开荒种的麦子由于雨水不好收成不多,但既不用纳皇粮也不用交租,还能够维持一段时间。定原这地方冷得早,麦收后种不了秋,怀仁就叫怀义、怀江领着几个娃种了点萝卜,剩下的地翻了一遍等待秋季再种麦子。

    怀仁原来打算和宝堂回家收早秋,但后来打听到上次回去种的秋粮全部让绿虫子给吃掉了,也就没有回去。但心里一直惦记着留在家里的兰兰和她娘,还有芹芹一家三口。定原收麦后,怀仁想和宝堂回去给家里背点麦子。可定原这地方麦子收得晚,收麦后距离家里种麦只有不到二个月时间,怀仁盘算了一下还是决定等到种麦的时候再回去。

    怀仁和宝堂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家里收秋。

    早秋被绿虫祸害完了以后,多数人又补种了一些,但都不敢多种,怕白费了种子。芹芹和他女婿来帮忙,宝堂娘种了四、五亩荞麦。在人们忐忑不安的等待中,补种的秋粮一天天长高、成熟再到收割,也没见玉皇大帝派神虫从天上飞下来没收人们的庄稼。

    地里总算是有了一点点收成。

    难得地里有墒麦子可以下种,乡公所的人赶着硬轱辘牛车给各村送来急需的种子,每户人家根据登记在册的田地亩数签字画押领取种子。乡公所还规定谁家要是领了种子没有种到地里,一经查实需十倍返还。虽然乡公所采取了一些鼓励措施,亲戚邻里之间也相互帮忙、互通有无,但仍有超过四成的土地撂荒没有种上麦子。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拴娃子爹东家收的羊毛用完了,怀仁和宝堂后晌早早就回到家。

    怀仁蹲在窑洞前的塄坎上抽着旱烟,心里盘算着回家收麦的事。去年秋季回去种上麦,听说出苗不错。一冬一春都有雨水,麦子起身后长势也不错,怀仁听到这些消息别提有多高兴了。但现在令怀仁感到困惑的是,眼看就到麦收季节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关中人逃到定原这边来呀?难道麦子真的被大风吹没了?

    这一段时间上门要饭的人越来越多,清一色都是从关中道逃上来的灾民。怀仁逢人就问家里的情况,人们都说今年的麦子本来长得好好的,但被一场大风给吹没了。怀仁不相信,一场大风能把长在地里的麦子吹没了?麦子扬花灌浆的时候风太大,会导致减产。麦子黄了来不及收割,一场大风把麦穗、麦颗吹落在地里的事也发生过。但三、四月间一场风竟能把长在地里的麦子全部刮没了,人老几辈子听都没听说过呀!

    “老哥,行行好给娃打发点吃的,我娃饿得不行了。”一个约三十来岁的男人领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娃来门口要饭。

    怀仁看了二人一眼,回头喊宝堂:“宝堂,给娃拿二个馍馍。”宝堂从窑里拿了二个馍递给这二个人,二人不停地鞠躬道谢。

    “老弟呀,你们是哪里人?”听口音这二个人与怀仁家离得不远,怀仁想打听打听家里的情况。怀仁见二人转身要走,便问道。

    “大哥,我是齐阳人。”要饭的答道。

    怀仁听说二人是齐阳人,就叫他们过来坐下喝口水歇一歇再走。

    二人也没有客气,过来坐在怀仁旁边的塄坎上,喝着宝堂端过来的水,神色看起来很是木讷,也不怎么说话。怀仁见那男人喝完水,又把烟袋和烟锅递过去。那人迟疑了一下,接过去装上烟,怀仁又给点上火,那人狠狠地吸了几口,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说道:“唉,我这一年多没有抽旱烟了。大哥是哪里人呀?”怀仁答道:“我是李家庄人,我大女子家就在齐阳,女婿叫张顺顺。”

    那人听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话也多了起来,边抽烟边对怀仁说道:“哦,我知道,你女子家住在齐阳西街。我叫张三儿,这是我娃狗蛋。”

    怀仁问张三儿:“三儿兄弟,听说咱们那里的麦子被一场大风给吹没了,真的假的?”张三儿叹了一口气答道:“唉,是真的。我记得很清楚,四月初七早上起的大风,整整吹了五天五夜,天上地上一片昏黄。这大风又干又热,没有几天就把麦吹得拧了绳绳。风住了太阳一晒,地里的麦十成有九成都死了。”

    黑风岭上有个黑牛洞,还有个黑风洞。黑风洞是个风口,常年往外吹冷风,只不过有时风大,有时风小。天上起大风连续刮,会对田地里的田禾不利的时候,就会有人去黑风洞堵风口,风口一堵天上的风也就住了。传说这种作法非常非常灵验。

    怀仁想起堵风的事,就问张三儿:“起这么大的风,就没有人去黑风洞把风口堵一堵?”张三儿答道:“咋没有?我都去了。洞口都叫人给塞满了,一点用都没有。本来想着挨到收麦就能活命,可这好好的麦子硬是被风给吹干了,老天不让人活啦!”

    怀仁又问张三儿:“三儿兄弟阿,怎么就见你和娃二个人,你家里其他人没上来呀?”张三儿听了怀仁这话,突然情绪失控,嚎啕大哭起来。惹得怀义媳妇、怀江媳妇和几个娃都跑出来看。这时怀义和怀江也从外面干活回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怀仁赶紧拍拍张三儿的后背安慰了几句,叫张三儿不要太过激动。

    张三儿慢慢止住了哭声,头夹在二腿中间抽泣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用手擦了擦眼泪说道:“大哥,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一段时间都快要憋疯了,也没有个人可以说说话。我家兄弟二个人,爹娘去世的早。虽然我和我哥早就分家另过,但我们二家相处得很好。年馑刚开始的时候,我和我哥都觉得省着点吃能够挨过去,老天总会给人留条活路。可谁能想到这老天爷真的把人往绝路上逼,一料又一料庄稼绝收!到后来能吃的都吃光了,连沟里的板板土都被人挖没了。这个时候想出去逃荒也走不了。我把祖上留下来的四亩多地都卖了,总共卖了五个响元,才买了不到一斗粮食。实在饿得不行了,看到别人吃……,呜呜……,”张三儿说到这里,又大声哭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来。

    怀仁见状,对张三儿说道:“算了老弟,那些伤心的话不说也罢,来喝点水吧。”

    张三儿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说道:“大哥,你让我把话说完,要不我没有饿死,也会被委屈憋死。大哥阿,我造了罪做了孽呀,我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天要降罪就降给我一个人吧。我给我大哥说人家都吃,你们也吃点把命逃出来吧,这灾荒年间老天爷也不会怪咱们的。可我大哥说什么都不肯吃。二个娃饿得不行了,可一下子又死不了,我大哥、大嫂不忍心看着娃活受罪,竟然把二个娃活活地掐死了。女娃十二岁,男娃才七岁……,”

    张三儿努力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接着说道:“我大哥和我大嫂都上吊寻了短见。要不是野狗把娃的肠子叼到门口,我还不知道啊……。埋了我哥一家,我就带着二个娃和媳妇逃了出来,一路上没吃的,就向人家要。还没有走到斜岭,娃他娘就倒在路边起不来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朝北挥了挥手。我知道,娃他娘是叫我带着娃把命逃出去。好不容易到了正头城,可这正头城里除了要饭的还是要饭的,根本就没办法活命。一个人用一小口袋馍馍要换我女子,还说保证我女子去他家能吃饱,我也就同意了,好歹让娃能活命。靠这点馍馍,我和娃才逃到这里。唉,大哥阿,刚才叫你们一家人笑话了。”

    怀仁对张三儿说道:“三儿老弟阿,这年头人人都在逃命,谁笑话谁呀?宝财娘,你们晚上多做二个人的饭,让三儿兄弟和他娃在咱家吃顿热乎饭,今晚就住在柴窑里,明天再走。以后要是要不到吃的,找不到遮风避雨的地方住,你爷儿俩就尽管来。”张三儿听了,赶紧让他娃给怀仁他们磕头。

    自从今年春上一场大风刮干麦子后,一直到种麦老天也滴雨未下,麦子也就没有种下去,意味着今年一年田地里又将颗粒无收。怀仁打听到这些消息,整天忧心忡忡,操心留在家里的兰兰和她娘。因此上,刚一耽上腊月,怀仁就开始做筹备,准备回家过年,给家里背点粮食。

    腊月二十六晚上,怀仁和宝堂回到家里过年。

    除夕晚上,宝堂娘包了饺子,怀仁打发宝堂叫怀海一家三口过来一起吃饺子守岁。怀仁把宝堂娘从大火中救出来的先人神主牌取出来擦干净,摆在桌子上,拿了一个碗装上土当做香炉放在神主牌前。第一锅饺子出锅后,宝堂娘捞了大半碗先给先人献在桌子上,怀仁又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然后领着怀海、宝堂和宝礼给先人磕了头,一家人开始吃年夜饺子。

    饺子皮是麦面和荞麦面和成的面擀的,萝卜、胡萝卜馅,宝堂娘和馅时加了点怀仁和宝堂带回来的胡麻,饺子吃起来香喷喷的。怀海吃了一个饺子,一脸的享受和陶醉,边吃边说道:“哎呀,大哥呀,还是你有远见走得早,我们现在还能吃上饺子。我和怀江当时舍不得走,你看落了个啥下场?粮食被土匪抢了,房子烧了,响元花光了,二娘饿死了,就连我女子小娥也被狼咬死了…,”

    “怀海,大过年的别说这些伤心的事了。”宝堂娘怕又把王俊梅惹哭了扫了大家的兴,赶紧打断怀海的话。

    怀仁边吃饺子边问怀海:“怀海阿,你这几年都在外面干啥呢?经常不在家。”怀海答道:“找吃的呢,还能干啥?只要能找到吃的,我他娘的什么都干。”

    怀仁接着说道:“这年头世道乱,土匪又多,咱可不能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怀海夹了一个饺子放在嘴里说道:“大哥,这年头你能分清谁是土匪谁是好人?人肚子饿极了,啥礼义廉耻就都不顾了。抢人就是土匪,那吃人肉的算个啥?”怀海媳妇听了怀海这话,插嘴说道:“快别胡说了,哪有吃人肉的?说得人后脊梁骨直发凉,可别吓着娃。”

    怀海扭头看了他媳妇俊梅一眼说道:“你这死婆娘,知道个啥?我听说有一个人拿着刀子在一个死人的大腿上割肉,刚一下刀,这死人竟然开口说道‘他叔,你嫑急,我还没有死呢。你在旁边抽锅烟,等我把这一口气咽了再割’。”

    宝堂娘说道:“怀海,可别胡说了。吃人肉还不如拿着刀子等路抢人去。”

    怀海接着又说道:“大嫂阿,人常说你们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抢人那有那么容易啊!灾荒都持续了几年了,那里还有粮食给你抢呀?大财东家有粮食,可你抢得着吗?人家楼子修得又高又结实,家家都有快枪手。齐阳张财东家,土匪打了三个晚上都没有打下来,最后还是张财东给了土匪十几石麦子买了个平安。周家堡的周财东家,土匪围了二个晚上,周财东也是消财免灾给了十几石麦子土匪才罢休。还有前街的李财东家,那天晚上土匪打了大半夜没打下来,反而死了一个土匪。我看这帮土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兰兰,前几天晚上庄子里打枪你听到没有?”兰兰听四爸问她,嘴里噙着饺子点点头,没有出声。

    一家人吃完饺子,又说了一阵子话,怀仁和怀海给几个娃发了承命钱【注释:承命钱,关中西部方言,指压岁钱。】后,都各自早早睡了。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初一早上,怀仁吃完早饭就和宝堂去庄子给六先生拜年。

    庄子里一片寂静,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零星几户人家在大门上贴了春联和门神,也听不到燃放爆竹的声音,闻不到燃烧柏朵的香味。整个村庄没有一丝过新年的气息。

    六先生家的头门虚掩着,怀仁推开门和宝堂走了进去。

    “是怀仁和宝堂呀,你们回来过年啦?快进来吧。”六先生在堂屋里坐着,看到怀仁和宝堂从头门进来,就招呼二人进堂屋坐。

    怀仁和宝堂进了屋,见前街的李东家和他大儿子志广也在。怀仁和宝堂赶忙给六先生和李东家磕头拜年。六先生的儿子志儒招呼二人坐下喝茶。

    怀仁见六先生和李东家爷儿俩的神色不对,好像在商量啥很重要的事情。还没等怀仁开口问,六先生便对李东家说道:“怀仁也不是外人,你就把事情的原委给怀仁说说,说不定怀仁还能给咱们出出主意帮上忙呢。”

    李东家听了六先生的话,就对怀仁说道:“怀仁贤侄阿,叔遇到难事了。黑风岭有一股土匪,现在势力很大,有几十号子人,七、八条快枪。这伙土匪这阵子猖狂得很,连乡公所都奈何他们不得。我预料到这些人早晚会来抢我家,时时刻刻都准备应付。果然腊月初十晚上就来了。我给家里雇请的快枪手嘱咐过很多次,土匪来的时候朝天空放枪把他们惊跑就行了,千万不敢伤人。可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打死了一个土匪,我知道这下跟土匪算是结下仇了,那里能与我善罢甘休?果然昨天天还没有黑,我那小孙娃刚一出去就被土匪绑了票。早上在院里发现了土匪扔进来的信,信上限我三天之内送二十石麦子、二百个响元、二条快枪到黑风岭,要不就要我给我孙娃收尸。这不一大早就找六先生商量来了。粮食、钱和枪都没有问题,可谁去送呀?我们正在犯愁呢。”

    六先生接着李东家的话茬说道:“人选我们也已仔细盘算过,要胆大心细办事稳重才行。跟土匪结下仇,自己的人就不能去,防止土匪反悔又多扣住一个人。村里的人也都死的死,逃的逃,没有合适的人选。哎,怀仁阿,你从小就跟你爹在外面闯荡过,你带几个人去怎么样?”

    怀仁答道:“叔,我去都没啥问题,但我怕我不行,耽搁了李东家的大事。”李东家接着说道:“我看怀仁行,还真找不出比怀仁更合适的人选。”怀仁说道:“既然二位老人家都这样说,我也愿意跑一趟。不过去的时候能不能多拿二十个响元,就说是给被打死的土匪家属的救济金。这样土匪也就不会揪住打死人这件事不放。”李东家满口应承,对怀仁说道:“明天一早我就把东西准备好,再挑选几个手脚麻利的伙计跟你去。”

    几个人又说了一阵子话,怀仁和宝堂就告辞回去了。

    宝堂娘一听怀仁要去给土匪送东西赎人,一下子就急了,说怀仁不想活了,不让怀仁去。怀仁笑了笑说道:“他娘阿,这你不用担心。咱和土匪无冤无仇,又是给他们送东西的,土匪为啥要杀咱?再说了六先生开了口,我那能拨了六先生的面子呢?”

    宝堂娘见事已至此已无法挽回,便说道:“那你去了就不要跟土匪硬来,救得了人就救,救不了就算了。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命搭上。”怀仁说到时候他会见机行事,叫宝堂娘不要担心。宝堂也要跟着怀仁去,怀仁和宝堂娘都没有答应。

    第二天早上怀仁到李东家门口时,李东家把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志广见怀仁到了,就对怀仁交待道:“怀仁哥,这两大车麦子刚好是二十石,赶车的都是挑出来的好把式。前头那辆车上的木盒子里装的是二百个响元,这里还有二十个你装在身上。二条快枪用麻袋裹着放在这里,另外还有一百发子弹也给他们,我爹怕他们反悔。”

    准备出发时,李东家拉着怀仁的手说道:“怀仁贤侄阿,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如果土匪反悔,你们放下东西就回来,不要与他们争竞什么,我孙娃能不能活命就看他的造化了。”怀仁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带着人出发了。

    黑风岭离李家庄不远,怀仁对这个地方很熟悉。

    站在黑风岭半山腰,十几里范围内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翻过岭就进了山。难怪这股土匪会盘踞在这里。

    快到山脚时,一个半人高的塄坎底下坐着二个人在晒太阳,怀里抱着枪。见怀仁他们赶着牛车过来,二人站起来,其中一个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怀仁赶紧拱手答道:“哎呦,兄弟,辛苦辛苦。麻烦给通报一声,说李家庄的李东家差人送东西来了。”那人把怀仁上下打量了一番,挥了挥手示意怀仁他们继续往前走。

    又往前走了大概二里来路,二个拿枪的人拦住怀仁他们,叫把车停在这里。二人把怀仁带到前面不远处的一个窑院。

    怀仁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周边的环境。窑院没有院墙,一排共有五孔窑洞,窑顶站着几个人,都端着枪。窑院中间的一棵大槐树下,摆着一个八仙桌,上手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男人,身穿黑色丝绸棉袍。桌子上放着一把盒子炮,桌子二旁站着七、八个土匪。看来这个矮胖男人就是土匪头子。

    二人把怀仁带到桌子前面,对怀仁说道:“这就是我们当家的。”

    怀仁向土匪头子拱了拱手说道:“给当家的和弟兄们拜个晚年。”

    土匪头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怀仁,问道:“我们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吗?”怀仁答道:“都带来了,一样都不少。李东家还多送来一百发子弹。当家的让人点点数,就让我把娃给领回去吧。”

    土匪头子又说道:“那天晚上我在李家庄折了一个兄弟,我看就拿这娃抵命算啦!至于李财东家嘛,我们也就不再打扰,大家就算扯平二清了。”

    怀仁听了土匪头子这话,吃了一惊,赶紧说道:“请当家的高抬贵手,放娃回去。我们东家当时千叮咛万嘱咐,叫家丁朝天放枪不要伤人,可谁知还是伤了当家的一个兄弟。我们东家也很痛心,为表诚意,还托我带了二十个响元给这位兄弟的爹娘,请当家的放了娃。”说完,怀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放在桌子上。

    土匪头子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响元,说道:“算他姓李的会做人。哎,兄弟你是哪里人呀?”怀仁答道:“我是李家庄沟北的。”

    土匪头子听了,取下貂皮帽子用手摸了摸光头说道:“你是沟北的?西边那一家还是东边那一家?”怀仁答道:“是东边那一家。”

    怀仁感到奇怪,这土匪头子怎么对沟北那么熟悉。

    土匪头子笑着对怀仁说道:“那年冬上我和弟兄们到西边那一家取了点粮食,弟兄们点着火把在柜里翻腾的时候火星掉到柜里烧着了衣服,后来把房也给烧着了。当时我还叫弟兄们救了救,可这风高物燥的也没有救得了。听说后来连你家的房都烧了。我们也不是成心要烧房,对不住阿兄弟。弟兄们,去把那娃带出来让这位兄弟带走。”

    旁边站着的一个土匪说道:“当家的,不能放这娃走,要不我哥就白死了。要放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至少要留下一只耳朵。”土匪头子摆摆手说道:“算啦,人家也不是成心的。东西卸下放他们走,告诉下边的人,谁也不准难为这位兄弟。”

    怀仁向土匪头子拱拱手说了声谢谢,抱起娃把娃放在牛车上,叫人赶着车赶紧离开黑风岭。

    一行人平安回到李家庄。李东家自然对怀仁千恩万谢,还要给粮食和响元作为酬谢,但怀仁坚辞不受。

    转眼就过了正月十五,怀仁和宝堂又要准备启程了。

    怀仁坐在炕头斜靠着背墙上抽着旱烟,宝堂娘从柜子里取出为怀仁和宝堂、宝良、宝明做的鞋和衣服用包袱包好,装到褡裢里面。

    怀仁抽完一锅烟磕掉烟灰,对宝堂娘说道:“他娘阿,家里的粮食咱盘算盘算看看能奈何到什么时候。”宝堂娘答道:“去年麦子被大风吹了五天五夜,大部分都干死了,咱家种的麦子还算好收了七、八斗,麦颗都是瘦拧拧,没有多少面。芹芹和他女婿来帮着种了点秋,六、七月的时候被成群结队的飞蚂蚱连杆杆都吃了,没有一点收成。芹芹和他女婿没有吃的,零零碎碎从家里拿了不少,虎虎也一直在咱家。剩下的粮食再加上蔓菁和野菜,大概还能奈何四、五个月。”

    宝堂娘收拾好东西坐在炕边,接着说道:“现在麻烦最大的是芹芹。收麦的时候我问芹芹她家地里有没有收成,二口子就支支吾吾遮掩过去了。种麦时我问她家地种上没有,又想给我打马虎眼。我问了几次,这死女子才说家里的那几亩地早就买了,还不让我给你说,气得我骂了二人一顿。现在一亩地才能卖几个钱呀,连二斗麦都买不下。”

    怀仁听了宝堂娘的话,叹了口气说道:“唉,卖就卖了吧,娃也是没办法。娃来的时候你再给上点粮食,把虎虎还是留在咱家吧,和兰兰二个也是个伴。”

    宝堂娘说道:“你那年走的时候种的蔓菁,一直都没有断根,一下雨就会长出来。年前我到地里去闲转,看到又长出来不少,等开春天暖和再长大一点,我就剜回来晒上,能解决大问题呢。你和宝堂在上边能不能吃饱肚子?”

    怀仁答道:“上边这二年虽说天也旱,地里收成不好,但加上给拴娃子爹东家干活挣的钱粮和自己种的萝卜、晒的干菜,好歹能吃饱肚子,这你倒不用操心。”

    怀仁和媳妇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熄灯歇了。
章节目录 第十八十章
    在饥寒交迫的煎熬中,人们挨到了年馑的第四个年头。

    从去年开始,旱象有所缓解,麦子也顺利地种到地里,出苗和长势还算不错。但人们已经被折腾怕了,整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又出点啥岔子。

    果然,三月初十晚上,天下了黑霜,地里的麦子被霜杀了。好在麦子还没有完全起身,只是被冻干了叶子,麦根大部分都没有问题。天气转暖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麦苗恢复得还算不错,但减产已是不可避免。

    经历了这么多灾难,人们已没有了太多的奢望,只要后面老天保佑平平安安把地里的麦收到囤子里,就算烧了高香啦!

    人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来了麦黄,开镰收割,碾场和晒麦。老天爷没有再与庄稼户人作对,终于让人们顺顺利利地收了一料麦子。

    怀仁、怀江和宝堂他们正蹲在门前的大槐树底下吃晌午饭,怀海也端着一碗干面边搅边走过来蹲在旁边。怀海边吃边说道:“哎呦,大哥,你家也舍得吃干面啦?”

    怀仁头也没抬,边吃边说道:“咋舍不得?今年好歹每亩地还有四、五斗的收成。这一夏又收又种,又没有牲口全靠人力,也该吃碗干面犒劳犒劳自己啦。”

    怀江见怀海过来蹲在旁边吃饭,便起身端着碗走开,一个人蹲在一旁独自吃,不理识怀海。

    怀海见状,便对怀仁说道:“大哥阿,你看都过了一个多月了,我三哥还生我的气呢。大哥你劝劝我三哥,我也是实在没有其它办法才把西边沟沟边的那块地卖了,总不能眼看着我们一家三口饿死吧?再说了,年馑来了,卖房卖地卖儿卖女的多了,又不是我怀海一个。”

    怀江听了怀海这话,气呼呼地说道:“那年冬上二娘饿死了都没有舍得卖地,你倒好一下子卖了十二亩地。”

    怀仁对怀江说道:“算啦,怀江,怀海卖地也是为了活命。只要能把命逃出来,以后咱再想办法把地买回来就行了。”

    怀仁接过宝堂端来的一碗汤面,用筷子搅了搅说道:“看样子这年馑就要过去了,这一次上去咱们就准备打道回府啦!”

    怀海听了怀仁的话,接着说道:“大哥,你们可别急着回来,咱这里好几个地方都有了虎烈拉,听说人染上之后几天就会死亡,救都没得救。而且这种瘟病传染得很快,天一热传染得就更厉害了。”

    宝堂不知道虎烈拉是个啥,就问怀海。怀海答道:“咱这里的人叫转筋呼噜泄,人染上后先是发烧害冷、上吐下泻,几天后人的小腿肚子一转到前面,就没救了必死无疑。顺顺,人都说这温病最先是在你们齐阳发现的,真的假的?”

    芹芹女婿顺顺答道:“我和虎虎他娘来割麦的时候,我齐阳东堡子是死了几个人,死的样子和你说的一样。至于是不是最早发现的,我就不知道了。”

    宝堂娘和芹芹、王俊梅收拾完厨房也和娃们出来在大槐树底下乘凉。俊梅见大家正在谈论瘟疫的事,便说道:“割麦前我到西瓜山朝山的时候三宵娘娘说了,温病是玉皇大帝派遣天鼠传到人间的,人染上就得死,没药可救。朝山的人都乞求三宵娘娘禀报天庭,祈求玉皇大帝把疫病收回。但娘娘说玉帝已有旨意,疫病要到今年年底才收回。所以说这温病才刚刚开始,我们要格外小心才是。”

    怀仁装了一锅烟点着,抽了一口说道:“沟北只有咱二家人,四周离其他村庄也远,疫病传不过来。不过咱也要注意一下,没啥要紧事就不要出外,小心把病带回来。尤其是怀海,再嫑到处乱跑了。芹芹和顺顺没啥事也不要回去,就呆在这里。本来我想在走之前去看一下六先生,如果这样的话我也就不去了,还是小心为好。我们到定原后再打听,这疫病要是真的越来越厉害,我们到年底时再带着娃们回来。”

    婆娘伙带着娃早早就回去睡下了,怀仁、怀江、怀海和宝堂、顺顺几个人说了很久闲话才各自回去歇下。

    刚耽上七月,疫病就开始大范围流行。

    经过将近四年饥饿折磨的庄稼户人,面对爆发的疫病已毫无抵抗能力,染病后三、四天就会毙命。

    前街的李东家和周家堡的周东家出面,出粮出钱把李家庄剩下的后生组织起来组成护村队,在进出村的各个路口把守,不让外面的人进村,也不让村里的人随便出去,防止把疫病带进村。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疫病还是在李家庄村爆发开来。先是王家堡一、二天之间有五个人染病,几天后都先后死去。为防止死人传染疫病,护村队的人把白酒撒在手巾上捂住嘴,把尸体拉出去掩埋。

    然而可怕的疫病仍在不停地蔓延,护村队的人也有好几个染上病死了。没有人再去埋人,大家都躲在自己的家里不敢外出。狼和野狗大白天在村子里四处游荡,把人的胳膊、腿和肠子叼得到处都是。

    太阳晒得很猛,天气异常炎热。这种天气成了疫病快速流行的帮凶。

    李东家的大门整天都关着,不准人进来也不准人出去。李东家又叫人把家里藏的陈年老酒倒在洗脸盆里,用笤帚蘸上早晚在房间里外和院子的角角落落撒上一遍。

    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李东家未能逃过此劫。先是李东家的三儿媳染上病,四、五天后就死了。接着李东家和二儿子两口子,也都先后染病死亡。

    六先生李天义年龄大了,身体本来就不好对疫病的抵抗力差,也染病去世了。

    宝堂娘本来就不出远门,现在瘟疫闹得这么厉害,更是把虎虎和兰兰圈在家里,除了吊水和抱柴偏门都不开,来了要饭的和过路人讨水喝也不招承。怀海知道疫病的厉害,地里打了点粮食家里有吃的,一家人也一直呆在家里。唯一让宝堂娘担心的是芹芹和她女婿,二人不听劝告在怀仁、怀江和宝堂走后硬是回了家,说是放心不下家里。这一晃十来天过去了,说是回家看看,可到现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快黑了,宝堂娘到水窖里吊了一桶水,盘好吊水绳准备和虎虎抬水回家,虎虎突然指着涝池方向说道:“舅家婆,你看我娘来了。”宝堂娘扭头一看,果然见芹芹正从涝池岸边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头上戴着白手巾。

    宝堂娘见了,心里吃了一惊,还没有来得及问,芹芹老远叫了声娘、虎虎,就哭得说不出话来。见此情景,宝堂娘就知道事情岔了,赶紧放下水桶,把芹芹搀扶着进了家,叫兰兰端来板凳让芹芹坐下。芹芹仍然哭得住不了声。

    宝堂娘边拍着芹芹的后背边说道:“我娃你嫑哭,你这是给谁戴的白手巾,虎虎他爹呢?”芹芹听娘这么一问,哭得更加厉害。

    怀海在那边听到芹芹的哭声,隔着墙问道:“得是芹芹来了?齐阳疫病闹得那么厉害,这个时候你咋敢来呢?小心把病给带过来。”

    “你把你一家管好,芹芹来了也不到你家里去。”宝堂娘见怀海这时候还说分量话,就顶了怀海一句。怀海听了,在那边没有再吭声。

    “娘,是我该死不听你的话硬要回去,结果虎虎他爹…,虎虎他爹回去后第二天就染上病,没几天就殁了。都怪我,都怪我…。”芹芹说着话,哭得更加厉害,人也从板凳上溜下来坐在地上,双手在地上不停地拍打。尽管宝堂娘已经预料到了,但听了芹芹这话还是令她难以接受。

    宝堂娘说道:“我娃你快嫑哭了,你把娘的心都哭乱了。这疫病是天上的神仙放下来的,咱人有啥办法呀?咋能怪你呀?有啥事情你嫑急,慢慢给娘说,不要把兰兰和虎虎吓着。”

    芹芹这才慢慢地住了声,重新坐在板凳上对娘说道:“唉,当初我爹说不让我俩回去,你也挡住不让回,可我俩不知轻重不听劝,回去后才知道这病有多厉害。我俩回去的头一天,张财东家一天就从家里抬出去了七副棺材。我俩见事情不对,准备第二天就回来。可第二天早上一起来,虎虎他爹就染上了病,第五天就殁了。我想找人把他爹埋了,可到处都是死人,根本就找不到人埋。没有办法,我就在后门外边的墙角挖了个坑把他爹胡乱埋了。我又不敢回来,怕把病带到咱沟北来。我在家里又呆了几天,感觉自己没染上才敢回来。娘,这十几天比十几年都长呀!再不回来我怕我即便不病死,也会变成疯子。”

    宝堂娘给芹芹做了点饭,吃完后就让芹芹一个人到旁边屋里歇下,没敢让虎虎和他娘一起睡。宝堂娘洗锅时把芹芹用过的碗筷也分开拾掇放在一边。

    耽上十一月,天渐渐冷了,瘟疫蔓延的势头也逐渐缓和下来。

    李东家原来是李氏一族族长,李东家病故后由志广接替。志广联络了几个大户人家,又重新组织起护村队,挨家挨户进行检查登记,督促人们把家里病死的人赶快下葬。家里已经没有人或者没有能力埋人的,由护村队把遗体统一运到村外掩埋。志广又从乡公所领回来几大包白色药面,分发到各家各户,叫人们兑水后在房前屋后喷洒。又叫护村队在各个村庄的大街小巷喷洒药物。官府的人说这种药物是杀毒剂,兑水喷洒后可以杀灭疫病。

    耽上腊月,没有人再发病,这场瘟疫终于过去了。

    腊月二十八,赶在大年除夕前,怀仁一家人平安回到沟北。
章节目录 第九十九章
    遭遇了连续几年的大灾荒和去年的疫病,不知饿死、病死了多少人。自己一家人还能够一个不少的回到家里重新过上平静的日子,这是菩萨的保佑和老天爷的眷顾,也是祖上积下来的福气。

    怀仁感念上天和先人的恩德,对天地神明的敬畏之心更甚。去年腊月逃难刚回来,怀仁就带着怀义、宝堂和家里的几个男丁到娘娘庙烧香磕头,布施了不少香油钱。刚过完年,又叫宝堂娘和怀义媳妇蒸上白面献的到西瓜山三宵庙烧香还愿,也布施了不少香油钱。

    怀仁一家人对先人更是感念有加,初一、十五香火不断。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先人的神主牌旁边多了一个“恩人无名氏之灵位”的神主牌。对于这个新增的神主牌,只有怀仁、怀义和宝堂知道其中的原委。宝堂娘曾经问起这件事,怀仁只说是在定原时遇到的一个恩人,没有透露其中的细节。

    虽然楼房和厦房都烧没了,家里满目疮痍,急需修整。但这比起当年二个先人空手二吊到沟北创立基业,条件不知强了多少倍。当时先人挖的一前一后二个地坑窑,也成了怀仁激励宝堂他们重建家业的活样板。

    去年腊月逃难回来后,怀义一家人暂时住在窑里。怀仁和怀义商量好了,现在家里没有牲口,先把马房全部拆了,再伐上点树,在原来厦房的位置翻盖成一溜偏房,一家人就够住了。稍微往后缓一缓再新盖马房。

    天刚一暖和,怀仁和怀义安上胡基模子在土壕踏胡基,宝堂带着宝良和宝财用推车往回拉土。准备工作做好后,怀仁请了四个匠人,又请了风水先生看了日子,祭了天地和先人后正式动工。拆马房盖新房,一切都很顺利。到四月初,一溜十三间厦房就盖起来了,锅灶和炕也都一并盘好。只等过了三伏新房干透了,人再住进去。

    后晌,怀仁一家人正在修补拆了马房后院墙上留下来的豁口,周家堡的周东家牵着一头驴带着周继业来了。

    继业跟着怀仁一家人逃难回来后一直不回周家堡,怀仁打发了几次,继业都不回去,要给怀仁当儿子。怀仁没有办法,托人给周东家捎了个口信,说周继业现在在沟北。后来由于家里忙着盖房,口信有没有捎到怀仁也没有在意。倒是继业在家里开始准备盖房后没有多久,突然说要回家看看他二爷,怀仁也没有阻拦。继业回周家堡有近二个月了,一直没有音信。

    怀仁见周东家来了,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去作揖施礼,请周东家进屋坐。周东家说就不进屋打搅了,坐在外面说话还畅快一些。

    周东家对怀仁说道:“怀仁贤侄呀,你可是我们周家的大恩人哩。要不是你救了继业,我大哥的香火可就断了。唉,那一年也怪我脾气暴躁,见继业他爹把我给的麦子全卖了抽了大烟,就赌气说不管他爷儿俩了。其实哪能不管呢?我大哥就剩下继业这条根了,再怎么样我也不能让这条根断了呀!那年我骂了守成后,过了十来天没见到继业爷儿俩,我叫人去寻,有人说看见二人往北逃荒去了。这不是笑话吗?一颗粮食都没有拿什么去逃荒呀?不饿死在路上才怪呢。我估计二人走不远,就叫人一路去追。结果去追的人回来说在斜岭上找到了继业他爹,找到时人都死了好几天了,可就是不见继业。我当时以为让狼给叼去了。继业他爹的尸首都没有办法运回来,我派去的几个人就在斜岭上挖了个坑给埋了。冬上你捎话给我,说继业当时跟着你们一家逃荒去了,现在活得好好的,我听了高兴得都不知说啥好。可自从那场瘟疫之后我就病倒了,连炕都下不了。这几天才感觉好了一点,就带着继业来当面致谢。”周东家说完,向怀仁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怀仁赶紧搀扶起周东家,让周东家坐在宝堂端来的板凳上,对周东家说道:“叔,你身体刚刚恢复,不要累着坐下说话。其实这也没啥大不了的,当时也只是举手之劳。可惜守成兄弟当时已经不行了,我们也没有能力把他给你送回来。”

    周东家说道:“唉,守成娃就是那命,怨不得别人。你救了继业这可是天大的恩德呀,哪能说是举手之劳呢?这灾年刚过,你们这一大家子人也不容易,继业这娃我就先领回去了。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干儿子。”怀仁笑了笑说道:“只是那样叫叫而已,也没正式过礼,娃爱叫就叫一声,不爱叫也就算啦。”

    周东家接着说道:“你对继业的活命之恩我们周家不能忘,他周继业要是忘了他的命是怎么从年馑里逃出来的,不要说我,就是老天爷也不会饶他。继业,给你干爹干娘磕头,发誓要一辈子记着干爹一家人的恩德。”继业赶紧跪下磕头发誓。怀仁赶忙拉起继业。

    周东家又说道:“怀仁呀,大恩不言谢,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想这年馑刚过,眼看又快夏收夏种了,没有牲口使唤也不行,我就从我家槽上牵了头驴给你,你先用着,解解燃眉之急。”怀仁听了赶紧说道:“哎呀,叔阿,这可使不得。再说你看我家连马房都拆了,喂都没有地方喂。”

    经过几番推辞,周东家说道:“怀仁阿,既然现在家里没有地方喂,那我就先把驴牵回去,等你要用的时候我再差人给你牵上来。”周东家说完,就牵着驴带着继业告辞回去了。

    “唉,继业这娃我看跟他爹一样,好吃懒做。说的好好的不回周家堡了,可前一阵子跟宝堂刚干了二天活,就嚷嚷着要回去。人也不实诚,在定原的时候乘大家不注意老是偷东西吃。”凤丹看着远去的周东家和继业埋怨道。

    一眨眼,又到了一年麦黄收割时。

    今年开春后雨水也不多,只下了一场透雨,麦子减产得很厉害。收完麦后怀仁算了一下,每亩平均只有不到五斗的收成。晒完麦后,怀仁一家人又忙着腾柴【注释:腾柴,关中西部方言,指碾完麦后,再把麦草翻碾一遍。】,忙活了二天又腾出了四、五斗麦子。到今天后晌把柴也全部摞好了,今年的夏收就算结束了。怀仁叫怀义和宝堂他们把尖杈、木杈、木掀、驳伽等工具收拾好拿回去放到地方。又叫宝堂晚上把周东家忙前差人牵来的驴喂饱,明天一早给周东家送回去,去的时候装上三斗大麦当牛饲料。安顿好后,怀仁蹲在场边的碌碡上抽起了旱烟。

    “怀仁哥,你家场上安顿下了没有?收成怎么样阿?”不知什么时候,志广从场边的坡上走了上来,和怀仁搭话。

    “哎呀,是志广老弟呀,没有看到你过来吓我一跳。这不后晌刚安顿好。自打一开春就没怎么下雨,收成还能怎么样呀?你家庄稼做得大,还没有安顿下吧?”怀仁说道。

    志广走到怀仁跟前,答道:“还没有呢?不过今年收成不好,再有几天也就安顿下了。”怀仁叫志广到家里坐,志广说不去了,就蹲在旁边另外一个碌碡上和怀仁说起闲话。

    怀仁把烟袋递给志广,志广装上一锅烟,和怀仁对着火,边抽边对怀仁说道:“怀仁哥,有这么个事,我在地里看到你蹲在场边就过来先和你说一下。忙前你家老四怀海找到我,想叫我做个中见人,把你们二家的祖坟地给分了…,”

    怀仁听了就是一愣,还没等志广把话说完就打断他的话,说道:“啥?怀海他说啥?分啥祖坟地?”志广显然对怀仁的反应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下说道:“怀海说你们另家时祖坟地没有分,想分祖坟地…”

    怀仁一听就火了,站起来对志广说道:“分祖坟地?怀海他这是想干啥?我找他去。”志广见状,赶紧把怀仁拉住,说道:“哥,你先别燥。你家祖坟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原原本本学说一遍,也好让我心里明白。”

    怀仁这才重新蹲在碌碡上对志广说道:“这怀海是不是疯了?我们家是我二爸主持分的,请六先生做的中见人。庄背后西北面的祖坟地分给了我和怀义,东北面的地分给我二爸和怀江、怀海一家做坟地。这些当时都交割得清清楚楚,大家都知道。他怀海怎么现在又要分祖坟地?志广老弟呀,你不信我把怀江叫过来问一问,怀江不可能胡说。”

    志广听了怀仁这话,对怀仁说道:“怀仁哥,你先嫑急。这事也不用问怀江了,我志广不信你还能信谁呀?既然是六先生做的中见人,肯定有分单呀,祖坟地分给你家分单上有没有写?”怀仁答道:“当然有写。可我家的房子那年让土匪给烧了,那张分单当时放在楼房里面的柜子里也一起烧了。”

    志广听怀仁说分单当年连房子一同烧了,便说道:“这样的话我就有点明白了,你家房子着火的时候怀海一家人都在,他知道你家的分单可能被火烧了,六先生去年也过世了,他这是想跟你和怀义争祖坟地呀!怀仁哥,按咱们这里的老礼祖坟地一般是不分的,你家当时怎么就分了呢?”

    怀仁狠狠地抽了二口烟,说道:“这都是我二爸要分的,我也不知道呀。当时我二爸突然提出来要另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而且我爹去世的时候嘱咐过不许分家。后来我也曾经前前后后思量了一下我二爸突然提出分家的原因。我爹去世后把家交给我二爸管,可我二爸一直病着躺在炕上,实际上是我二娘和怀海在当家。另家的时候我知道家里的粮食和钱都短了不少,再加上分家前我二爸把我二娘骂了一顿,我估计肯定是我二爸发现短了钱和粮食才下决心要另家。至于为什么分了祖坟地,我想肯定是我二爸知道我二娘和怀海短见【注释:短见,关中西部方言,此处是自私的意思。】得很,怕日后大家相争才分的。”

    志广听了怀仁的话,说道:“怀仁哥,这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怀海这小子既然起了这心,你就要小心防备,以免吃亏。”怀仁说道:“怀海的良心是让狗给吃了。我就不信,这黑白能让他给颠倒了。”

    天快黑了,二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志广起身告辞回去了。

    怀仁走到家门口时见到怀海,就对怀海说道:“怀海,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怀海看到志广和怀仁蹲在场边碌碡上说话,就知道志广说了些什么,没敢过来支吾了二声赶紧走开了。

    晚上临睡前,怀仁把怀海要分祖坟地的事给宝堂娘说了,宝堂娘叫怀仁不要大意,小心怀海又出什么鬼主意。怀仁嘱咐宝堂娘先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又说量他怀海再有本事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叫宝堂娘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