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木布泰有些苦恼地立着,手中来回摆弄着裙裾上的盘结,好几次她都想举步,但见月色下,他的背影竟是说不出的落寞,令她有些于心不忍去惊扰他。
阿布让她过来给这位建州的四贝勒报信,她一路小跑,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在这个小山包上找见了他。对这位传闻中的“姑父”,布木布泰既熟悉又陌生。从小在草原长大的她未曾去过科尔沁以外的地方,整日都和羊儿、马儿作伴,其实科尔沁草原虽然大,但有趣的故事却不多。而额布格和阿布,还有其他大人们整日最常聊得,除了蒙古大汗林丹汗和大金国的天命汗外,就是皇太极这个名字了。哲哲姑姑嫁去金国十年了,偶尔才会回科尔沁省亲,却也从未见过这位“姑父”作陪,得以一睹真容。对于她来说,皇太极这个名字几乎一直伴随着她的人生,如影随形。有时候是在额布格的口中听到,有时候是阿布的口中听到,总之关于他的故事,还有叶赫的故事,她已经听过了不下百次了。相比之下,哲哲姑姑对他的形容,却总是带着崇拜和仰慕。虽然她听闻姑姑在建州多年,虽然一直深受礼遇,然而却不得这位四贝勒的宠幸,至今不仅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更据说二人分房而居已久。但是每每回到科尔沁省亲,姑姑总会带上一大堆琳琅满目的珠宝来,送给她和额吉,有些奇珍异宝,她出生到现在都未曾见过,听闻这些都是从明朝掳掠来的战利品。姑姑说,每次攻下一座城池,胜仗而归,府上的赏赐就得成箱地堆在院子里,库房都搁不下了。
布木布泰知道,比起海兰珠来,她是幸运的。因为这些姑姑带来额胭脂水粉、金簪银钗,她可以享之不尽用之不竭,心情好了,就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得出游一圈儿遛马。可这样简单平常的事情,海兰珠却不行。记忆中的额其格,她永远只能穿着那身不吉祥的白衣,带着面纱,躲在毡帐里头。不仅不能用胭脂水粉,就连头饰也不能戴,成日只能披头散发的。阿布说,这样是为她好,只有把脸挡住,让她打扮得越晦气越好,才能救她一命。
所以,过去的十二年里,布木布泰一直以为,美貌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美貌让额其格失去了快乐、自由,甚至还会招来灾祸。
七年前,金国的天命汗在赫图阿拉以七大恨告天抗明,时任辽东经略杨镐提出,制东夷在先款西虏,妄图以“以夷制夷”之法,令蒙古与金国交恶。蒙古与金国,一直以来素无衅端,然而林丹汗贪图明朝皇帝开出的赏银,与明朝结了盟。金兵围攻铁岭的时候,内喀尔喀部中最有实力的宰赛率万人援明,不料抵城时铁岭已失守,与后金兵交战后大败,宰赛及其二子与巴克、色本、桑噶尔等均被俘获为人质。一直到三年前,金国攻下了沈阳,内喀尔喀才用万头牲畜将宰赛给赎了回来。次年二月,广宁城被攻占后,掌管左翼三万户的特命大臣锡尔呼纳克杜棱洪台吉与林丹汗发生分歧,遂率领三千多户,投奔辽阳城,归顺了金国。之后,内喀尔喀拉巴什希布、索诺木、莽果、台吉等也各率所属五百户投奔了辽阳城。乌珠穆沁部翁衮都喇尔子多尔济车臣济农与其叔之子塞棱额尔德尼台吉也因与林丹汗不和,率部投奔了漠北外喀尔喀。苏尼特部素塞巴图噜济农、浩齐特部策凌伊尔登、阿巴噶部都思噶尔札萨克图济农各率所部,也投奔了漠北。蒙古各部势力四散,林丹汗顾不得再去管与明朝结盟的事情,决议攘外必先安内,是以为“南朝止一大明皇帝,北边止我一人,何得处处称王?我当先处里,后处外。”
而科尔沁部无心卷入纷争,为图自保,遂收下了林丹汗的聘礼,将这容貌绝尘的美人海兰珠,作为礼物,献给了林丹汗。
那是布木布泰第一次见额其格穿上红色的嫁衣,那一天,整个科尔沁草原上的人都来,礼仗队伍里头的人都看得痴了,以至于延误了吉时。所有人都在惊叹她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只有她知道,额其格坐上轿辇的那一刻,眼中是视死如归的绝望。
这就是为何,当得知林丹汗决定发兵科尔沁时,她带上了自己最心爱的小马驹,一同去了哈尔乌苏湖。其实十一月的西蒙已经很冷了,只是她知道,或许以后,再不有这样好、这样自在的日子了。
察哈尔部发兵的前夜,阿布急忙地召了她去大营。额布格的毡帐里头,整整齐齐地坐着所有的家人们。
额布格说:“为了保护科尔沁的族人和领地,咱们唯有向建州求援了。”
阿布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这次建州解我科尔沁解燃眉之急,咱们必当有所回报才对。”
最后额吉问她:“布木布泰,你想不想去建州给姑姑作伴?”
她想要摇头,却看见了阿布和额吉恳切的目光。这个场景,同三年前额其格嫁去察哈尔时,一模一样。原来无论美丑,科尔沁的姑娘,都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建州,金国……早就听闻,他们在明朝的城池辽阳建了一座东京城,是何等恢宏大气,没想到,冥冥中自己的命运也会跟那座城池紧紧系在一起。
“这几日,你好好准备一段咱们蒙古舞,到时候那建州的援兵来了,额布格可得派你去献舞呢。”
“还献什么舞,咱们不是跟额其格说好了,直接让丫头跟了四贝勒吗?”
“是啊,额其格说四贝勒品行端正,怀瑾握瑜,待女眷不薄,而今在东京城也正得势……”
“怎么说,这姑侄同侍一夫也……”
额吉突然把她护在怀中,“不行,我的布木布泰还小。若不是跟那个皇太极,没有额其格照料,我怎么舍得让她去东京城!”
皇太极……原来他们是要把她嫁给自己的“姑父”。
夜幕下的她一时踌躇,左右为难,不知是此刻是该喊他四贝勒,还是姑父为好。
却是这时,皇太极不急不缓地转过身来,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儿,小小的个子,一身红黑交错的衣裳,明眸皓齿地盯着他。
“大姐姐……她醒了。”
她隔着很远,窘迫地冲他喊了一声。
他一听,一言不发地便疾步往回走,即便是经过她身侧时,也未掷一言。
布木布泰小跑着跟了上去,却也不敢离得他太近,总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因为在她心目中,他是个大人,是个和阿布一般大的男人,纵使知道自己未来会嫁给他,她还是带着本能的敬畏。
以前听姑姑的描述,听他四处征战的故事,总以为这个四贝勒会是个勇士,就像草原上的勇士一样,英姿勃勃,举着大刀,在马上喝酒。可那晚家宴上一见,居然是俊眉朗目,器宇不凡。跟草原上粗犷的勇士们比起来,那眉眼间居然还透着几分英姿卓然的儒雅。他端着酒碗,微笑着赞扬她的模样,竟是刻进了她心里,难以忘怀。
那一晚的布木布泰还不懂,什么叫做一眼万年。
皇太极大步流星地赶回了大营,站在毡帐外头,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他有多久没有过这样刻骨蚀心,这样提心在口过了?上一次……还是在广宁。
床榻边除了大夫外,就只有宰桑和博礼二人。
他步伐轻缓地地靠近,每一步都提心在口。
随后赶到的布木布泰也跟着进了毡帐,规矩地立在博礼后头,见气氛这样沉寂,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扎过针后,海兰珠是虽然醒了,却仍是气息奄奄,性命危浅。
蹲在她枕侧榻前,他几近哽咽道:“你……可还记得我?”
床上的海兰珠睁开一丝眼帘,气若游丝,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断断续续的。
他将脸凑近了些,拼命想要听清她的只言片语,只可惜她气息着实太浅,这一声显然已经耗费了全力,却还是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泪,然后便再度昏迷了过去。
皇太极伸手去探她的泪,还是热的。一想到她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他就失去理智般地开始疯狂自责。从抚顺到沈阳,沈阳到广宁……他原本有很多机会,可以救下她的,然而他却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亲手将她送上了黄泉路。
他从孙得功处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这拨烧掉了粮草的明军乃是熊廷弼的亲兵后,更是恨不得亲自去到顺天府,杀了那个熊廷弼。冷静下来之后,他想出了一计借刀杀人。他召集了所有辽地的影士,动用在京城的关系,不停地贿赂阉党,乃至一众曾经与熊廷弼结仇之人。人言可畏,既然言官之口可以杀人,正好替他报了这个血海深仇。丢了广宁,熊廷弼难逃一死,只是他要他死得再难看一些,至少要比烈火焚身还要痛苦上十倍,他才肯罢休。
他将手收回来,不忍再看她病态的面庞,心中沉痛。
一旁的博礼在默默啜泣着,“四贝勒,她说了什么?”
皇太极抱歉地摇头。
博礼捏着帕子,哭得更是伤心了。
站在后头许久的布木布泰忽然小声说道:“额其格方才是在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说……什么?”
皇太极惊愕地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额其格方才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