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本守心，想象身体是个信号接收器，毛孔都张开，它们能呼吸。平儿安静下来，按之前口述人说的那样照做，但他并不清醒，意识黑茫茫一片，偶尔有棉絮一样的大团红色漂浮而过，像是婴儿在母体里的视界。
时光漫漫，树静风止，不知道过了多久。漆黑的河面上驶过来一艘大船，然后是水花四溅的声音，有人入水了。
平儿的意识里开始出现那只图腾，它像早晨的太阳，正在驱散平儿视界里的乌云，空气也疯狂往毛孔里涌入，水流把平儿的头发撩起来，惨白的脸上布满发光的裂纹，嘴巴微张吐出一口气泡，算是醒转了。后背有额头贴过来，那人托举着他的双臂，正把他往水面上领，水草轻轻挂着他的身体。
感官渐渐复苏，最先活跃的是嗅觉。闻到的是一种黏重的血腥味，让人以为置身修罗场，根本不是泡在什么水里，而是泡在粘稠的血浆，它从你的头顶浇下来，沁人心脾。
一出水面，平儿脸上的裂纹迅速收拢，一双眼睛艰难的睁开，眼神不复当初的清澈闪亮。月隐星稀，远处停着的船只点了一盏灯，在如此庞大的黑夜里，只能看出它的一丁点轮廓，甲板上有人发射了一支探照弹，万物骤亮。
河面瞬间变成红色，与之前的感觉分毫不差，这里成百上千的尸体在水中浮游着。刚才挂着他的哪是什么水草，分明是这些尸体对他最后的抚摸告别。不知状况的平儿随意翻开身旁的一具尸体，接着就彻底懵了，这人他认得，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出生入死也在一块。林琨！他喊着这人的名字，但对方已经不能答应他了。他又去看其他尸体，这些人他都认识，甚至能一一喊出这些人的名字。几周前，在随行大队的军帐门外，韩将军，您放心吧，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众将士在这等着你！临行前的话语还在耳畔，那时的阳光正好，风也正好，大家伙儿脸上并不沮丧，水族的军旗迎风猎猎，煞是好看。
但他们现在睡在这里，深夜的水温可以冻人心。平儿嘴唇发紫，眼睛跟天上的探照弹一样寒冷。
船慢慢靠近，甲板上的人抬了一条腿踩在栏杆上，身体前倾，一副俯视的架势，像是猛兽前来玩弄已经筋疲力尽的猎物。平儿悲从中来，但军涯生活早已让他没有眼泪，坚毅的脸上虽有些动容，但更多的情绪是——我们称之为复仇。哟，韩将军，您现在不爱哭了啊。甲板上的人发出嘲笑。平儿听见声音，抬头看他。秋还是那样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勾起的嘴角有些邪魅。一人一船，就这样对峙着，气氛在这一刻稍显凝重。身后那人突然有点心疼平儿，把他抱的更紧了，在他的耳边唤他。平儿突然意识到身后的人是谁，他转过身，抱住了她，洛儿，好久不见。
这一抱，温软，踏实，充满爱。与将士死去的凄凉相比，这一凄凉更显凄凉。
两人上船，平儿刚站定，就趁秋身旁的壮汉一个不注意夺走了他胯在腰间的大剑，顺势横举，当着秋的面门，全力劈下。秋闪避不及，幸好船舱里伸过来一只巨手，恰恰把这一剑稳稳接住了。平儿本来就身体孱弱，加上困在水中数日，这一剑已是他的强弩之末，像砍在坚硬石头上的力道反弹回来，他握着剑的手青筋必现，但终究还是没能握住，清响一声，剑插在了甲板上。
洛儿一脸吃惊：“平儿，你误会哥哥了，他这次可是专程来救你的。”
“救我？！怎么，商秋，不对，我应该叫你天外帮大当家是吧。”平儿有些筋疲力尽，索性想要躺下，但很快被人扶住，洛儿的怀抱永远那么及时。
“你们别这样了好不好，平儿，哥哥真的是专程来救你的，相信我好不好。”
“别假惺惺的了！我是军人他是匪！我不需要他救！他认贼作父那天起，我就已经跟他势不两立！商大当家，要杀要剐痛快来吧！”
洛儿还想说点什么好好劝导他，被秋打断了：“洛儿，你不用说了。你看他还是我们认识的平儿吗。他已经被冠冕堂皇的管理者们彻底洗了脑，满腔的热血都拿去干愚蠢的事情了。”秋捡起甲板上的大剑，抵在平儿手上：“你不是想杀我吗，来，让洛儿发动你的灵犀之力，成全了你那自欺欺人的所谓的为婆婆报仇雪恨。”
“你们能不吵了吗？婆婆生前一直在说要我们相亲相爱的，你们把她老人家的话当耳边风吗？不管这世界怎么变，我们不能变啊。哥哥已经把天外帮解散了，平儿你也已经不是什么御边将军了，不矛盾了啊。还纠结什么呢，我们不都还是我们吗？平儿，我说的话你都不信了吗？”洛儿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那里偶尔有颗晶莹掉落。
平儿心一软，在他心里即使再大的委屈跟洛儿的一比都算无病呻吟，语气温柔下来：“信，洛儿，我信。”又转过头，眼神炙热的看着秋：“这些人真的不是你杀的吗？”
“绝非死于我手，否则我天打雷劈。”发完毒誓，秋又略带感伤的说道：“你别忘了，我也曾是水族人。”
一时无话，洛儿的呜咽也停止了，只剩岸边的枯草在风里摇曳出沙沙声。天还是很黑，给众人的沉默尴尬以最好的掩盖。远处有只鸟飞过来，落在船舷上。
“大当家的，时候不早了，我们该撤了。”壮汉走过来提醒秋，天色要是亮起来，水族的士兵就会搜查到这里了。秋从沉思中回过神，点了点头。船舱里刚接下平儿那一剑的人走出来，他太高了，足足是普通人的两倍。在他身边有个小矮子，仿佛是为了刷一点存在感，单手拢在嘴前重重咳了两声：“都过来，绕成一圈坐好。”
在岸边看过去，那船的甲板上突然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很快的，光芒又瞬间收敛了。紧接着是一声爆炸，船碎裂开来，火光冲天。船舷上的那只鸟受了惊，反应反倒更迟钝了，扑扇着燃烧的翅膀慌乱的一头扎进河里。
大陆某处，听上去风声很紧密的地方，有人朝黑暗深处报告。
墨鸦会给我们带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