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苍山负雪(六)

    往日宁静的南望涯,现今充满了打斗的声音。肃杀的气息在夜色里流动,几乎要让所有人窒息。

    就在所有人都战得不可开交时,臾华剑在空中划出凌烈的光芒,红白相间的剑光呈弧形,直击到了大司命的身上。

    我看到了大司命脸上的惊恐,她红润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而下一秒,我的眼前已经看不到大司命的面庞了。

    在受到臾华剑的攻击之后,大司命的腹部仿佛是被剑气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然后在瞬间,她整个人都化作了齑粉

    不见尸首,那个阴阳家的死亡使者似乎就这样从人间蒸发了

    我清楚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一时间还难适应着诡异的一幕。我也许是所有人中最为惊讶的一个,至少从表情上来看是这样。但是白凤和少司命应该也是万分讶异。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夙星还保持着挥剑之后的动作,冰冷的目光落在南望涯上那些零散的小石上。

    易慕脖颈间、那个桎梏她的呼吸的红色光芒也随着大司命的消失而不见。

    “咳…咳咳……憋死我了。”好容易调节好呼吸的易慕轻捶着自己的锁骨中间。

    虽然这一句话让我清醒了许多,也给这个夜晚带来一丝生机,但还完全不足以打破黑暗中的宁静。

    夙星拭了一下剑——虽然臾华剑上半滴血都没有——然后静静地立在南望涯上,驻足俯视着脚下浓重的黑暗。

    气氛就这样凝滞着,但易慕似乎丝毫不受周遭的影响。

    她看了眼大司命“消失”的地方,眼波微动了一刻,随即平复如初,嘴角也绽放了笑容。

    她似乎是完全忽视了夙星与生俱来的阴寒气质,对这个强者丝毫不惧。我看到易慕蹦蹦跳跳地到了夙星的身侧,望着她手中的长剑笑道:“这把剑当真不是凡物,念端师傅说的果然没错~”

    见她的样子,我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

    刚才夙星一剑斩杀大司命时的眼神冰冷至极,我怀疑易慕如今就去惹她会不会遭到什么不测……

    而显然我的担心实在是多余的。夙星的脸上虽然没有一丝表情,但是也已经没有了起初的冰冷:“念端?”

    “是啊~”易慕笑着,把目光从那把剑转移到了夙星了脸上,在近距离看到夙星的脸时,我注意到她的笑容僵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易慕这个样子,我竟然很想笑。

    夙星的确是很美的,但由于南疆人特殊的习惯,她如玉一般润泽的脸上用颜料划了两道纹。且由于夙星的眼眸向来深邃,透着不见底的诡异。所以当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女子其实是很美的。

    想必易慕这个孩子也是被惊到了吧。

    而易慕很快就恢复了笑脸:“这是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说是葬剑冢中有一把力量巨大的宝剑,但是……”

    “好了。”夙星竟然打断了易慕的话,冷漠的脸因为寒霜的缘故更让人觉得生疏。

    不知道是因为没耐心听易慕的话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有多看易慕一眼,径直向我的方向走来。

    而夙星也只是在擦过我身旁时、用眼睛的余光瞟了我一下,从我和白凤之间走过。在她行走路途的终点,正站着从刚才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荷衣女子。

    我一直都觉得,夙星似乎并不是很厌恶这个紫发的阴阳弟子,从第一次听到夙星和少司命对话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夙星是极为痛恨阴阳家的,但却独独对少司命表现得不是那么憎恶。

    和白凤一样,我也在注视着夙星和少司命两人。见刚才置自己同门于死地的人到了自己面前,少司命的眼神中并没有畏惧,只是一如往常的淡漠。我竟然并不以为怪,如果少司命跪到了地上,苦苦哀求夙星放过她的话,那我才是惊异呢。

    可是,湿凉的夜幕里,这两人却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的立在彼此面前。

    许久之后,只见到夙星将臾华剑换到了左手上,空出的右手缓缓抬起,夜幕中有淡淡的灰色光芒在她手中凝聚。

    她要做什么?不会是连少司命都要……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她素白的掌心渐渐聚起的光芒,觉着自己的心也随之揪紧。

    少司命还是以往的淡漠神情,目光直直地看着夙星。

    终于,在夙星手中一直凝集的内力似乎受到了什么召唤,在顷刻涌出也只在那一瞬间,少司命的紫瞳才有了一瞬间的波动。

    一切来的太快,以至于我根本无法细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我听见白凤的一声低呼,他似乎想要说些,却又止住。他墨蓝的长发在风中拂动,冰蓝的双瞳盯向夙星时,有着隐约被压制住的愤怒。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少司命的眉心凝住,身体各处,不知何时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划痕。细嫩的肌肤被夙星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划破,微微渗出血色来。她左边的白绢袖子也被划破,显得有些凌乱。

    那些浅浅的伤痕烙在少司命的身上,如同是被细丝划过一样。虽然每一道划痕都并不重,但是分布在全身各处,加起来也该有十多处了,这样少司命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可怖。

    不过不知是不是夙星有意如此,她并没有在少司命如花的脸上留下痕迹,素纱还在少司命的脸上,紧紧贴着。纱底被风吹拂,似乎下一刻面纱就会脱落,露出少司命倾城的面容。

    我有些呆滞地看着夙星,一时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

    所有人都沉默着,夙星张了张口,好多次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最后只说到:“……回去复命吧。”

    少司命阖上眼睑,闭目一会儿,微微颔首之后,将目光移到了白凤身上。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似乎留恋般的看了白凤一眼,然后趁着月光,往南望涯下走。

    也许是由于身上的伤口,她的步履有些缓慢。那些伤虽然都很细微,但人体就如同一个构造复杂精密的机器,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在行动过程中,每一步,无不在拉扯着身上的肌肉,刺激着各处的伤口。

    看着少司命独自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浮起一阵酸楚。

    就在这时,剑声凌烈,从我的身后响起。我听到长剑刺空的声音,猛地回过身子。

    “夙星?”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一身苗族服饰的人。

    臾华剑的长刃映着月光,散发出利剑独有的寒气,而那柄刃,正抵在白凤的脖颈间。

    夙星的心情似乎并不怎么样,连平常嘴角时常扬起的、高傲戏谑的弧度都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夙星如负寒霜的声音:“流沙的第一杀手,你怎会来此?”

    “杀手?”易慕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恰好听见了夙星的话。

    她抬起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如果我没有记错,易慕是一直都叫他“大哥哥”的吧?她应该从未将白凤与“杀手”二字联系起来。

    甚至有时,我也会忘记流沙其实是一个杀手组织。在我的心里,杀手应该是像无数电视剧里演过的那样,一身夜行衣,在黑夜时候潜入宅子里取人性命。总之绝不会是像白凤这样——至少首先,白凤的一身白衣就不符合在我心中、杀手的形象。

    看了很久,易慕的目光没有从白凤身上移开,嘴里竟然还念念有词:“不像……”

    眼前的夙星满面冰冷,白凤反而笑了:“若我没记错,阁下应是夙星姑娘。”随即他的话锋一转,“姑娘多虑了。”

    “多虑?”夙星也略显笑意,目光却是冰寒之极,语气里有几分嘲讽,“卫庄不会轻易放属下离开。他还没有那么傻。”

    “夙星姑娘这次错了。”白凤轻笑着摆开架在自己脖间的利刃,而夙星也并未反对,缓缓将臾华剑收了回去。

    白凤看向远处的天际,月华温润如水,洒在眼前的一片苍山上,呼吸之间,能看到有白气从口中呼出:“自从韩亡之后,那个人只剩一个目的。其他的,已经无关紧要。”

    他的目光有了一瞬间的悲戚,仿佛是想到了很遥远的事情。但随即他又将目光移回,微微笑着,傲气不改:“而他更不是不识大体之人。有夙星姑娘袒护盖聂,卫庄先生又怎会下手?”

    “那你来此的目的是……”夙星显然已经信了,顺便也将白凤话语中的一点讥讽忽视。

    白凤却没有再回答,只是望向一直插不上话的我。

    “我知道了”易慕在这时候叫道,嘴角嘻嘻笑着,丝毫不受周遭气氛的影响,“是因为大哥哥他——”

    “易慕”我心下紧张,一时脱口唤了那个孩子的名字,却又不知怎么接下话去。目光恰好看到在夜色中的废墟,时不时还有药材的味道从那里传来。那曾是易慕的小屋,而如今只剩一堆木板堆在一起,趁着阴冷的月光,显得荒凉许多,“你的屋子毁了……”

    我弱弱地说着。

    易慕朝那片荒凉的地方看了一眼,澄澈的眼眸有了一丝波动,而很快她就已经恢复过来,一脸不满:“哼,你就是想岔开话题吧?”

    夙星似乎这时才注意到那间屋子已经被毁的问题,抬起头看了看依旧深沉的夜,彼时月色已经暗淡下来,仍旧没有太多的星星:“今晚怕是要在这里过夜,只能以天为盖了。”

    “我们明天就离开吗?”我这才问道,然后看了看在一旁撅着嘴的易慕,“易慕,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下山?”

    “恩……”易慕似乎有些犯难,看了看已经毁掉的屋子,道,“我才不要,南望涯这里的奇珍异草多的是呢,毁掉的那些药材不久就会补足的。至于屋子也可以再盖,最重要的是,天南海岭人口虽不多,但是大夫却没有几个。特别是南望涯底的那些人,他们求诊的话只能到我这里来了。”

    易慕又想了一会儿,万分肯定地点了点头,“我要留在这儿。何况山下那些打打杀杀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诶,凌姐姐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信不过我的医术?总不会是担心我出什么问题吧?”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孩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强求。”我点点头,“说来下山后我还要和秋连他们道别呢,至少让他们知道我这个人还活着。”

    也许是被易慕感染,我的心情也已经好了许多,计划着下山看望秋连的事情。

    夙星走了过来,目光却落在了我发鬓间的簪子上。我看见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赶忙问着:“怎么了吗?这个簪子。”

    夙星将我头上的簪子取下,银白色的簪子非常朴素,从外表来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是见到夙星嘴角扯出一抹不善的笑意,我大约也能猜到这支簪子并不似我所想象的那么普通。

    她把簪子握在手中,轻轻垂下:“难怪今日见你时,觉得你气虚非常。”我注意到她垂下的手有银白色的细沙状物,透过指间细小的缝隙缓缓流出,在夜色中有暗淡不清的光芒。夙星将握紧的手松开,立即有银沙散落,在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那是簪子的尘烬,一时间惊讶于夙星为何要这么做。

    夙星又恢复了原本高傲的语气,一边转身一边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免得让人尴尬。”

    “什么意思……”我怔怔的问了一句,“在葬剑冢的时候,我的确觉得异常疲惫……这些难道和那支簪子有关?”

    夙星停了一下,到:“负玉簪的确有这样的能力……以后,你要注意调节身体。”她虽然这么说着,但言辞间那片刻的犹豫让我觉得、夙星还是对我隐瞒了什么。而我一时间也想不透她为什么要隐瞒,便也没有多问。

    “恩……凌姐姐是要好好调养身体才行。我去那屋子里翻翻,应该还有人参之类的东西保留了下来。”易慕渐渐走远。看她一副认真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

    我嗤笑一声,那屋子已经要面目全非了,就算什么药草也化成齑粉也不一定。况且虽然我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人,但应该也没有弱到那种程度吧?这时听见夙星说着:“好了,快些休息吧。”

    她的话就像是说给易慕一个人听的,因为自易慕刚才插了一句话之后,夙星的目光就没有从易慕的身上移开。

    她不会是很不喜欢易慕吧?刚才易慕说话的时候,也是被夙星打断了的。

    “哼……”易慕大概也是知道面前的女子是很厉害的,当下也并不怎么顶嘴,只弱弱地用鼻音哼了一声。

    我笑了笑,看到遗落在地上的负玉簪的粉尘。——看来真的是不能再去见秋连了,就算是去了又能说些什么?如夙星所说,也不过是让他们感到尴尬。本是多么好的一段友谊,却原来只是……即便是萍水相逢的情谊,但也比事实要让人宽慰。

    ——有些事,不懂比懂要好得多。我想起当日小圣贤庄那场大火中,荀卿对我说的。现在想想,他说得到真的不错。有些事,还不如不懂。

    远处,看见易慕吵吵闹闹地和夙星说着话,夙星只是偶尔才搭上一句。突然觉得,像易慕这样也是不错,恐怕她是唯一一个不惧怕夙星那种阴寒气质的人吧。

    转过身,看见了不远处的白凤,他正立在风中,衣袂随风飘扬着。我抿了抿唇,往他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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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此一章的字数比得上曾经的两章了~【我是在自恋吗……好吧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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