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背对着尹素问而立良久,并没有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反而传来了隐隐的啜泣。
“抱歉,贫僧方才一时鲁莽得罪,并非有意而为,施主莫要怪罪!阿弥陀佛!”
他以为是自己方才的态度将她吓哭了,又赶忙道起歉来。
月亮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萤火虫在四周飞舞着,尹素问的几缕长发被风吹起,轻轻扬起。她只定定地站着望向心澈,眼睛里是月亮的光辉,泪滴却点点滑落。
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想要流泪,到底是因为对于心澈有了太多的愧疚还是因为方才被他这么不客气地对待而不安,亦或是没来由得只想将这许久所受的委屈都统统哭了出来。
看她也不说话而眼泪不停地流,满腹委屈的神色,心澈终究是不忍心的。
“别哭了,伤眼睛!”
回身拍拍她的头,像是在哄一个丢了糖果的孩子。而她,却破涕为笑。
“师父莫怪,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大概是山风太大迷晃了眼睛。师父你不要着急,素问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有没有受伤,怕你会有事!”
“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的脸上有笑容,夜风里的手亦是温暖的,像是一位失散许久终于归来的亲人。
尹素问抽噎着眨眨眼泪,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心澈一定要隐藏那个相似的胎记,但当见到他终于重新微笑之后,那些都已不重要了。只要他并未受伤,还好好活着,足矣。
“走吧,很晚了。”
“那,你怎么办?”
“这就回寺里去,和你是相反的方向。”
“喏,你的刀!”
小心翼翼地从身侧取出那把黄金宝刀,尹素问满脸欣喜地将它还给心澈。
“方才多亏了它才顺利击退那怪物。这刀黄金为柄、七色宝石镶嵌,做工技艺精巧少见。师父虽是僧人却与它寸步不离,想来定不是寻常之物,所以替你寻了回来。”
尹素问自知,自相识以来便欠了心澈太多。看见这刀对他颇为重要却为了给自己夺回玉佩时险些被人熊所毁,除了尽力替他寻回之外,实在是无以为报。
“施主留着傍身吧,如你所说,一介僧人留着它也许并不合适。它虽未伤过人,但用来防身也是足够的。”
心澈的眼光至刀身而过,有些许的留恋。那虽是师父留给自己唯一的信物,此刻用来救助别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无论对物还是对人,他从来都刻意保留着一段空白,太浓烈的情感会是心魔。
风雪虽起却并没能挡住林中忽然出现的一阵悉索之声,尹素问率先惊起,一个箭步上前撑开双臂挡在心澈面前,向着黑暗之中抖动愈发强烈的荒草丛斥到。
“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她是害怕的,害怕此时再有什么嗜血猛兽出没。方才的人熊大战早已耗尽了她的体力,连此刻站着的腿都有些瑟瑟发抖,但心澈现下受了如此重伤,需要她挺身而出。
话音才落,荒草后就安静下来,仿佛是听懂了尹素问的问话。片刻之后一顶暗色的毡帽自草丛中缓缓探出,一个壮硕的人影自黑暗中朝着两人缓缓走来。
来人五短身材体型却很是健壮,身着蓑衣背架弓箭,腰间鼓鼓囊囊系着不少布袋脚步却平稳有力,深雪之地行走并不费力。
待走近月光之下,尹素问才发现对方满面的络腮胡须之中竟掩藏着一条形状狰狞的疤痕,直蜿蜒至耳后占据了大半张面孔,在这血腥味浓重的暗夜里平添了几分恐怖气息。
“站住,莫要再往前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前来的虽不再是林间猛兽,她却依然担心是否是暴露了行迹将巡山捉她的府兵招了出来,故而仍是一副戒备防御的模样。
“哈哈,没想到这大雪封山的老林子里除了老子以外倒还真的有人。也亏的你们机灵,没被那大人熊给一口吞喽!”
来人见着尹素问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仅很不在意,反而在靠近两人的树下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腰间的包袱被随意一解仍在了一旁,只留了半皮囊的烧酒在手中。仰头闷声灌了几口酒之后才咂咂嘴朝着尹素问嚷道。
“这大冷的天啊就是得有几口烧刀子才来得舒畅。行了行了,小娘们你消停些吧,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你那紧张的样子不累我都看着累,难道刚才的人熊还没把你们给折腾够?”
“你是?你怎么会知道我们方才遇见了人熊?”
“呵,我怎么知道?方才那畜生嘴里的半只箭头可是老子亲手插进去的!只是没料到那玩意一阵发狂,还没完全发力呢就被甩进了一个河谷暗道里,否则再来几下子它早就是老子的囊中之物了,哪还轮得到你们几个逞英雄。”
来人嘴上还在骂骂咧咧地埋怨,尹素问反倒放下心来。这人虽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嘴巴也粗野得很,但身份并没有什么可疑,人也不算坏,那散落一地的猎物也算是有力的身份证明了。
“这么说,你是这山中的猎户了?”
“那是,你去上原府的猎户家问问,哪个不知道我屠老大名号的。”
见对方身上脸上确实有多处擦伤,倒像是刚刚搏斗过的样子。回头再看一眼心澈,见他也点点头,尹素问这才放心地扶了他倚树而坐,又从破碎的包袱里找了小半竹筒的清水喂他喝下。
“那敢问屠大哥,此地距离云居寺还有多远?”
“云居寺?远着呢,那寺庙是在山顶而此处才是山腰,还有大半山路得走呢。唉,原来是个和尚啊。”
屠老大朝着两人的位置凑了凑,仔细辨认了树下那体力不支的人,半晌才一拍脑门喊道。
“哎呀,这不是云居寺的心澈大师吗?咋个会在这,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个小姑娘也是,咋不早说是心澈师父受伤了!”
没想到这山间猎户竟与心澈相识,尹素问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已经被壮硕的屠老大给推开。见他迅速从皮袋子里拿了好些草药和棉布出来为心澈治伤止血,她便没再阻止,只在一旁协助打着下手。
“师父心口处的伤正是被方才那人熊抓伤的,伤口怕是很深,屠大哥您要多上些药才好。”
“知道了知道了,这女人就是麻烦。我当然知道这是熊掌抓伤的,这林子里还没有我屠老大治不了的伤,只要师父他还有口气在保准能好,过几天就没事了,放心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你们遇见的这只才是个刚成年的小熊,要是遇上一头上了年岁的不用说你们武力敌不过了,单那一只爪子上就有陈年累月攒的土毒了,那要是被挠上一下子可就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跟你说吧,这些山里的玩意日子久了就都成精了,凶的很呢······”
尹素问暗暗失笑,这猎户也算是个热心肠的有趣人,嘴上说着嫌弃女人麻烦,自己说起话来却是自言自语个喋喋不休,那好笑的模样连带着让心澈都轻松了不少。
三人交谈之中才知道,这屠老大是山林里土生土长的猎户,家里祖辈打猎自然有些本事。东皇山深处常年猛兽出没,整个上原府的猎户里除了他也几乎没有人敢在夜里还留在这林子里的。
三年前屠老大带着自家小儿子进山之时不巧遇上了那人熊,孩子一时吓得跑不动了而他单枪匹马又难顾周全,若不是遇上了开山挖矿的府兵,父子二人差点就直接葬身熊口了,不过那孩子虽保住了命却也舍了一条腿。屠家世代单传,儿子瘸了条腿,脾气暴躁的屠老大是决不能善罢甘休的,此番他本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要来杀熊取胆一报前仇的,却又偏偏一时失手,而这熊又恰巧被心澈二人遇见。
听闻屠老大的故事,尹素问也终于明白了他对于心澈的帮助是如何的发自内心。当年他们父子二人被袭,若不是在下山的路上遇上云游归来的心澈及时医治,那孩子即便舍了一条腿也是断然不能活命的。
“好了,小姑娘你也不用再发愁。我屠老大办事你放心,别的不敢说,把师父安全送回寺里还是敢拍胸脯保证的。这里离下山的官道不远,你上了官道之后也就安全了,你只管直着走出这片林子就是了。”
也不知疗伤的时候心澈是悄悄和那屠老大说了些什么,才一收拾妥当,两人就一起齐齐催着尹素问快些离开。
“尹施主还是早些下山吧,贫僧这里有屠施主照应着不会有问题的。”
尹素问神色复杂,想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欲言又止。他是那样倔强的一个人,尹素问自知并不能说服他,终于还是郑重地拜别之后转身离开。
几步开外,隐隐有心澈的声音传来。
“重生不易,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