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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小园回到点心铺,把那日送别周老先生时戴的小白花儿供在自己的客房几案上,算是个小小的灵。她自己并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也不觉得从此就被恩师守护着了。但起码,对自己是个无时不刻的提醒,提醒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危机。

    然后拾掇了武松的那间客房。本来用不着她亲自劳动,她却舍不得让别人插手。武松走得急,又是轻装,留下些穿旧的衣帽、元宵夜乱七八糟买的小玩意儿,她都非常有占有欲地给挪到自己房间里,拿个空箱子装起来。反正地方够大。

    这才顾起生意来。此时已经过了饭点,铺子里颇显冷清。

    元宵小长假过后,便是一段小小的萧条时期。东京市民们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工作当中,多半都在补落下来的活计生意,便没什么心思下馆子热闹。

    点心铺里,大伙三三两两的在堂里休息发呆。见潘小园进来,齐齐站起来,打声招呼。

    潘小园笑眯眯地一个个问好。可总觉得大家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欲言又止的奇异感。郓哥瞟了她一眼,立刻又低下头擦桌子,全然不顾那桌子已经比他的脑袋更要光可鉴人。

    难不成是因着她和武松的关系?但这事都已经接近完全公开,武松要回来下聘的事也说了,没人当他开玩笑。

    孙雪娥和周通不在,想必是出去采买原料了。铺子里便少了大半的聒噪。

    燕青哪次见她,不是表姐长表姐短的嘘寒问暖,可如今也坐在角落里喝闷茶呢。她想着,看来是元宵夜,吃了谁的闭门羹了?

    最后还是董蜈蚣凑上来,小心谨慎地跟她一拱手:“大姐,小的们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

    潘小园心里一提,随口问:“怎么了?今天上午亏钱了?”

    董蜈蚣对她的敏锐表示敬服,点点头,瞟一眼燕青,更加小心地说:“可能亏得有点多……”

    潘小园察言观色一圈,明白了,多半得着落在燕青身上。

    “小乙哥……”

    燕青猛将茶水喝完,安安静静地一笑,痛痛快快地招了:“表姐……今日小乙擅自做主,亏了……这个数。”

    一面说,修长的手抬起来,张开,五根手指。

    知道燕青于数字方面不太在行,于是看向旁边的郓哥,问:“五贯?”

    郓哥眼观鼻鼻观心,小幅度摇了摇头。

    “……难不成是五十贯?”

    郓哥和董蜈蚣一齐摇头。

    潘小园觉得你们在逗我,“总不会是五文钱吧?”

    燕青苦笑道:“表姐,小乙今日散了财,回头你要是发现钱箱里少了五百贯,莫要惊慌。”

    潘小园:“……”

    心慌是不必,她现在胸膛里咯噔咯噔的,心脏病都快出来了。

    铜钱储备金的一多半,将近一年的房租,就这么给他一上午亏出去了?

    还是不信,跑到放钱的“金库”里,慌慌张张掏出钥匙,打开一看,知道燕青所言不虚。

    虽然属于“公款”,但她心头之火刷的就冒出来了。燕青这准是被谁忽悠了。

    燕青、郓哥、董蜈蚣都磨磨蹭蹭跟过来了。她决定给他解释的机会。

    “怎么回事?是不是让人骗了?咱们想办法给拿回来。”

    燕青摇摇头,带着些愧疚之情,但话语里不慌不忙,小声说:“不是,是……小乙拿这些钱,买了个情报。”

    旁边郓哥和董蜈蚣显然也亲眼目击了这事,当即你一言我一语的帮他叙述。

    郓哥说:“今儿早上,嫂子你一出门,我们就开业,没多久,店里来了……来了……”

    董蜈蚣接话:“形迹可疑之人。”

    “对!形迹可疑。像是江湖上的练家子。”

    燕青目光敏锐,当时立刻就看出来了,不动声色地凑近去听。结果发现人家似乎是什么地方的线人,话里话外,透露出江南明教的名号来,说是似乎有人在东京地方活动。

    燕青心想这情报不能错过。听说当日史文恭造访梁山,搅局的人包括一个明教的道士,他似乎还知道点密信的内`幕,史文恭为了阻止他说出来,不惜下手跟梁山翻脸。

    这个道士到底是何居心,明教是敌是友,梁山上如今还没讨论出个定数。

    潘小园忍不住问:“那你去套话了?”

    董蜈蚣痛心疾首:“可不是!可那伙人不光是江湖线人,还是专业碰瓷,看来也是五花八门里的一脉。小乙哥刚一凑上去,人家口袋里掉出个古董,啪叽碎了,这就要我们赔五百贯。”

    潘小园哭笑不得,心里隐约想到,这也不失是个试探的法子。倘若燕青就是个寻常酒店老板,对江湖之事一概不知,犯得上凑那么近,听一堆不知所云?

    看一眼燕青,淡淡道:“要不想花钱,就只能亮身份,你没给他们露几手?”

    燕青苦笑:“京师重地,哪敢随便显露武功?”

    说的也是。燕青选择的是,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一点点的向人家套话:江南明教来东京到底是何用意,据点在那里,负责人是谁。

    可这些情报都不是白给的。郓哥和董蜈蚣一唱一和,说得有板有眼,帮助燕青补全了当时的情景:燕青为了消除人家警惕,选择了当冤大头,和气生财,大手一挥,赔了人家五百贯。

    再加上他登峰造极的伪装技术,那伙子江湖线人终于放下警惕,几壶酒过后,口滑说了出来:江南明教于近期派细作进东京探听风向,眼下似乎正在外城西北白虎桥一带的妓馆里落脚呢。

    燕青陪着小心,笑道:“表姐,咱们店里生意兴隆,这几百贯不几日就能赚回来,是不是?换这么个情报,也算值了,是不……”

    潘小园杏眼圆睁,终于忍不住驳他一句:“几日赚回来?你几日给我赚个五百贯看看!”

    这几日的生意流水,想必对于燕青来说只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概念。他还觉得五百贯是笔小钱呢!

    再看郓哥他们欲言又止的表情,想必也曾试图“进谏”来着。但自古领导放飞自我,员工哪敢背锅,潘小园上次花二百贯低价抄底银瓶酒,“成功案例”还历历在目;燕青同样是管事拿主意的,区别对待……总不太好?

    况且梁山来东京设立暗桩,不就是为了探听各路情报。今天这情报到底价值多少,这些小弟级别的也没资格下定论,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燕青笑眯眯取钱了。

    潘小园盯着空了一半的钱箱,思考了许久的人生。燕青慢慢意识到这些钱对于她的重要性,也不敢嬉皮笑脸了,做小伏低,给她端来一盏茶。

    为了区区几百贯,和人见人爱的小乙哥翻脸,显然不是太明智——就算是,她心里也不太舍得。但出发之前,吴用让她多留意着燕青的一举一动,她觉得这事肯定要记在自己心里的小账上,等回到梁山,大写加粗的汇报一句:千万别让此人碰钱。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点心店生意兴隆,也多亏了燕青的刷脸和人际交往之功。眼下他只是败掉了店里一大半的现金储备,倘若不出意外,也不会对以后的经营产生太大的影响。

    她接过燕青的茶,喝一口,清清嗓子:“小乙哥……”

    顿一顿,想起燕青在梁山上的座次地位,改口:“燕青大哥,不是我抠门,你要知道,倘若今日让你布施出的钱再多一倍,咱们就得立刻打包回梁山了。”

    燕青一个小小的激灵:“小乙知错。”

    她又微笑:“倒别知错得太早,说不定这情报日后真会管用呢——不过,奴家还是提议,往后一个月,你……还是别经手钱财了,先弄清楚咱们一天到底能挣多少钱再说。要零花时,管我或者贞姐儿要。”

    这是剥夺他一个月的财产支配权。燕青全无二话,立刻把钥匙交公了。

    潘小园又安慰他几句,这才自己开始琢磨燕青今日买到的情报。

    明教居然同时来东京打暗桩,看来和密信的事也脱不了干系。虽然密信已经让周老先生捏成了灰,但它背后代表的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显然也受到了明教的垂涎。

    而他们的落脚之处居然是……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久闻明教中教规严格,他们却选了个妓馆,想必有欲盖弥彰的企图。而妓院属于“五花八门”中的“五花”,这么看来,明教和风门未必打过交道,梁山的行踪,他们也未必清楚。

    彼在暗,我在明,她觉得还算安全。打算等过一阵子,亲自带人去白虎桥探个究竟——当然,倘若梁山来了联络员,这个情况要赶紧汇报。

    最后,等心情平静了,叫来董蜈蚣。

    “记得那伙碰瓷儿的,长什么样吗?能不能打听出是何来头?能不能……”

    董蜈蚣职业敏感,立刻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回、回大姐……小的级别低,接不来这种盘口……”

    “那你们盗门的高级大哥大姐,在东京有驻扎吗?此时摸金回来了没?帮我联系个能干的。”

    怎么也不能让这五百贯白白凭空消失了。打水漂还能看个乐儿呢。

    董蜈蚣知道她要给盗门下单了,双脚一并,郑重其事地答应:“是!”

    *

    这边头疼完毕,眼看饭点儿又到了,大厨孙雪娥却迟迟没回来。

    都知道她是去采买原料了。郓哥他们买回来的面粉、猪油、香料、青菜之类,不免质量参差不齐,让孙雪娥各种嫌弃。于是她早早就决定,亲自出马,买回称心合意的,以后让郓哥他们用作参考。

    当然她自己一个人是不敢出门的,拉了她男人周通一道,带上一袋子钱出发了。

    隔两条巷子就是菜场,本来一转眼工夫的事儿,却堪堪一个时辰还没完事。眼看食客们慢慢坐满了桌,厨房里却还空着呢。

    大伙一合计,赶紧让扈三娘、董蜈蚣分头去寻,潘小园和郓哥两个候补帮厨,赶紧去厨房里先忙。菜牌儿上面太复杂的点心菜式,悄悄拿布条先蒙上,就说原料告罄了。好在孙雪娥一早上已经做出了不少半成品,不至于青黄不接。

    寻人小队还没出发,那边门板咣当一下子,撞进来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仔细一瞅,正是小霸王周通。可小霸王比平日里又有些不同:怎的走路一瘸一拐的,一只手扶着腰,额头老大一个包,头发里出外进,头巾早扯碎了,额角几道血印子。

    店里的顾客不乏回头客,也知道这大汉是店里的保镖,见他这副德性,纷纷出声关心:“周三哥你这是去哪儿打架了?”周通排行第三,此时就叫做周三儿。

    潘小园闻声而出,吓一大跳,连忙把周通让进后面账房里,这才听见郓哥在门外叫道:“咱们大厨在这儿呢!”

    ……

    孙雪娥倒没挂彩,还没进门,直接坐地上哭了。

    “呜呜……呜呜呜……我男人要死了……六姐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都怪我命苦……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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