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节

    第一章叶月(八月)

    “你是有点神经衰弱。”

    教授边剔除鱼背上的骨头边说。

    我问教授什么意思,教授只冷冷地说:“就是那个意思。”

    “你不能老躲在研究所里,也要多呼吸外面的空气,拓展人际关系。”

    教授边沉着地说,边夹起鱼来蘸酱油。我猜不透教授想说什么,完全无心动筷子。

    “您是在说我跟助教之间的事吗?”

    “那也是其中之一,但不只那件事。”

    教授简单地回答后,大口吃起鱼来。

    在研究所,教授的话本来就不多,所以昨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有话要跟我说时,我大感惊讶。我们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卖套餐的餐厅,可能是暑假的关系,虽是晚餐时间,店内还是冷冷清清的。收银台旁,一台电风扇孤寂地旋转着。

    我不懂教授说我神经衰弱是什么意思,我跟助教的确处得不好,我也知道因为这样,研究所的气氛很僵。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是想认真投入我的研究,绝不是什么神经衰弱。

    “自从知道上次的实验失败后,你就显得心浮气躁。”

    教授啜着味噌汤,终于开了金口。我停下夹鱼的手,“喔”一声,含糊地点了点头。

    “努力研究是好事,但是光这样不行。”

    “您要我怎么做?离开研究所吗?请您明说。”

    “哟哟,你想离开吗?”

    我慌忙摇头。

    “那就不要说那种奇怪的话。”教授微微一笑安抚我说,“我觉得你的心境、神经都变得有些敏感,研究所也有人跟我提过两三次。”

    “是谁那么说?”

    教授不理会我的反应,又接着说:

    “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错,人难免会有这种时候,总而言之,就是缺少了思考的从容,我希望你能找回那样的从容。”

    教授静静地停顿,盯着我的脸看。

    “所以我想你何不暂时休学?”

    我停下筷子,搜寻词汇。突然要我休学,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店员很快从教授面前收走吃完的碗盘。教授边喝茶,边问我是否有教师证。我说大学四年级时就拿到了,教授缓缓点点头,又突然问我有没有想过要当老师。

    “老师?”

    我不由得大声重复这个出其不意的词。

    教授用手帕擦拭嘴巴四周,开始说起来。他说大学时,他们班上有个叫大津的男同学,现在经营三所私立高中,最近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人可以教理科。因为有一位老师请产假,所以想请人来代课,可是一直找不到。

    “待遇跟专职老师一样,如何?只代第二学期,年底就结束了。”

    我觉得教授的视线沉静地扎刺着我的脸颊。

    “你的确有敏感的地方,但是适应力不错,说不定很适合老师这个职业呢。”教授说了些场面话。

    我问他是哪所学校,他咕嘟喝干杯里的麦茶说:

    “是奈良的高中。”

    “奈良?”

    好远的地方,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我觉得是很好的机会啊,说到奈良就会想到鹿啦,大佛啦,感觉上很悠闲吧。飘溢着古都的余韵,很适合你找回内心的从容。”

    店员走过来,收走我刚吃完的碗盘。我努力想像奈良这个地方,但是除了教授刚才说的鹿和大佛外,想不起任何画面。没办法,我打从出生以来,没去过箱根以西的地方。

    “还有,那是一所女校。”

    “女、女校?”

    “喂喂,干吗露出那种表情呢?对心灵的健康来说,被年轻活力包围,总比待在这种都是臭男人的研究所好多了,对吧?何不当成一种新的学习去奈良看看呢?我帮你办手续,休学到年底,明年再复学。没什么啦,只是去代个课而已。而且,大津好像很烦恼的样子,我也很想帮他这个忙。”

    我看着表面布满小水滴的麦茶杯子,心想,教授在说些什么啊,高中老师岂是一个外行人说做就能做的工作。我是参加过教育实习,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而且,还是女校,我一点都不想去那种地方教课。

    这种事太扯了,当然要一口回绝——当我这么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时,教授出其不意地提起了助教的名字。

    “这次他说不定可以去九州岛某大学担任副教授,十月底有个面试,他必须在那之前整理好论文数据。”

    一个不祥的预感涌上来,我屏住气息,等教授继续说下去。

    “所以他要用你现在正在使用的器材。你也知道,我们所作的研究,是属于‘没钱途’的领域。因为你的关系,他曾经错失过一次升副教授的机会,这次我想尽可能协助他。既然器材只有一套,只能请你中断实验了。最好是你能协助他,但是你也不想那么做吧?总之,你的实验非暂停不可,所以干脆去奈良看看,就当做是个短暂的假期吧。”

    助教那张额头特别突出、总是惨淡淡的脸,在我脑海浮现。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我在作研究所的计算机维修时,不小心把一台计算机格式化了,里面存满了助教的数据。那是他为了名古屋某大学副教授的职位,辛辛苦苦汇整出来的论文。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忙得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却被我点一下鼠标就消失殆尽,结果助教升副教授的梦就那样被摧毁了。

    同样待在研究所,我非常理解助教的沮丧。从此以后,助教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研究所里的人,也总是对我投以苛责的眼光。我知道我在研究所已无立足之地,但是我无处可去。

    今年,我花了半年时间做的实验失败,助教知道后,走到我旁边,苍白的脸上浮现笑容说:“活该!”我立刻揪住了助教,研究所里的人蜂拥而上,把我拉开。教授找我们两人去询问原因,但是助教从头到尾都坚持他什么也没说。从此以后,我在研究所就被冠上了“神经衰弱”的绰号。

    我不知道教授说的“你是有点神经衰弱”是什么意思,说不定只是在说我那个绰号,但我已无心再问。

    我说:“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便告别了教授。

    第二天,我去研究所时,看到助教已经坐在我的器材前准备做实验了。助教看着器材,冷冷地说:“从今天起,这套器材归我使用。”

    我收拾我的笔记和书,直接走向教授的房间。走廊的窗户敞开着,洪亮的蝉叫声在天花板回响。我告诉教授,愿意接受奈良这份工作,教授露出笑容说:“我想应该会是很好的经验,你要努力学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再过几天,高中就要结束暑假,开始新的学期了。我无法在新学期开始的时间赶到奈良,所以跟学校说好延到九月中旬以后才赴任,我的奈良之行就此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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