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节

    第二章长月(九月)

    一

    我在“1-A”的牌子前停下脚步。

    先来个深呼吸,扯扯领带,确认裤子的拉链已经拉上,再摸摸肚子。确定都没问题了,我才踮起脚尖三秒钟,在脚跟着地时,将手伸向门把。

    纷扰的空气顿时一片静寂,我清楚地感觉到所有视线同时落在我身上。我挺起胸膛,径直走上讲台。

    在讲桌前站定后,便传来好整以暇的声音:

    “起立。”

    椅子嘎啦嘎啦移动作响。大家敬礼后,开始了声音浑厚的大合唱:

    “老师早。”

    轻快与柔和之间,飘荡着奇妙的慵懒,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同、同学早。”

    我慌张地回应,台下一片嘻嘻窃笑声。我感觉血液冲上了耳际,赶紧环视教室一圈。

    天哪,真的都是女生呢——

    我茫然看着抬头对我投以好奇目光的脸庞,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坐下。”

    在椅子又毫无顾虑地嘎啦嘎啦作响中,我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了全新的粉笔盒,放在讲桌上,拿起一根白色粉笔。从小我就讨厌粉笔粉粉的触感,所以我的粉笔中,有一根白的和一根红的,各自套上了钢制的握把。

    我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脑中一片空白,写得大大的名字,向右下萎缩,越来越小。我知道很难看,可是没办法,只能从现在起练习改进。黑板右边有一排整齐的字,写着“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下面并列着两个值日生的名字,今天好像是轮到第五组打扫。

    我再次环视教室,发现每个学生桌上都摆着理科的教科书。第一堂课是物理,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有种奇妙的感觉。我不打算一开始就上课,照学年主任所说,先核对学生的脸和名字。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虽然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名字,但现在也由不得我那么说了。

    我打开厚厚的黑色封面点名簿,里面的字很小,密密麻麻排着一堆名字,总共应该是四十二个人。我要她们从右边第一排的第一个开始依序自我介绍,自己坐在从讲桌下拉出来的圆板凳上。

    光说名字,我还来不及记住长相就介绍完了,所以我要她们顺便介绍住处和喜欢的科目,至少要说到一分钟。不过刚到奈良两天的我,听到八木、富雄、五位堂等一连串地名,也搞不清楚在哪里。

    其中不乏看起来颇为成熟的学生,但是大部分的高一学生,行为举止、遣词用字还是带着一点稚气。令人讶异的是,这堂课是理科时间,而且物理老师就在面前,却没有人说喜欢理科。我问坐在讲桌正前方的学生:“这里是理科教室吧?”学生不解地回答:“是啊。”

    几乎每两个人就有一个人的名字要注上音,最近的学生都取很难念的名字,不是什么外国名就是什么水果名,麻烦透了。

    自我介绍的声音突然中断,我从点名簿上抬起头来,发现学生们的视线都在我前面这一排的后面游移。我稍微偏一下身子,看到倒数第二个位子没有人坐。我还以为全都到齐了,没想到有人没来,我慌忙确认贴在讲桌角落的座位表。表上每一格都塞满了产假中的前任老师的圆形字迹,我看过她写的交接单,再熟悉不过了。空位子的那一格,写着“堀田”两个字,就是点名簿上的“堀田伊都”,多么老派的名字。

    这时候,教室后方的门突然打开了。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学生抓着书包进来,默默坐上了我正前方这一排的倒数第二个位子。

    她既然坐在堀田的位子上,应该就是堀田伊都吧?虽然名字看起来像个欧巴桑,但绝对是个女高中生。她一副不知道自己迟到的样子,打开放在桌上的书包。打从进入教室的那一刻起,她就没瞄过我一眼,态度充满挑衅。

    “你是堀田?”我加强语气发声。

    她仿佛真的没察觉我的存在似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反射般抬起头来,把我也吓了一大跳。我原本还有话要说,却不由得咽了下去,因为堀田正以可怕的表情瞪着我。

    被叫到名字有必要这么震惊吗?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我瞒着学生,悄悄用指尖确认,并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堀田仿佛要把我瞪穿似的,瞪了大约十秒钟才开口说:“你是谁啊?”

    她没礼貌的态度令我火冒三丈,但我佯装冷静地说:“我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今天刚上任。”

    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理解我的话,依然满脸讶异地看着我,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真是个没礼貌到极点的家伙。

    “喂,你迟到了,还不发一语地走进教室,有你这种学生吗?”

    我从小嗓门就大,常被提醒说话太大声。可能是压抑不了浮躁的心情,说话有点大声,坐在最前面的学生颤抖了一下。我同情她,但是无能为力,她选到这么倒霉的位子,只能认命,还是及早适应为好。

    还是瞪着我的堀田,不耐烦地站起来说:“老师,请不要记我迟到。”

    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我心一惊,愣愣地看着身体出奇娇小的她。从早会到现在,她已经整整迟到了四十分钟,还敢要求我不要记她迟到,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

    堀田看似就要回答我的问题,却突然打住了,嘴角肌肉轻轻颤抖着,表情怪异地盯着我。

    “因为会留下三次记录。”

    她低沉地说,手指在胸前比出“三”,左右摇晃着。

    “什么三次记录?”

    我这么问,旁边同学立刻争相向我说明。好像是迟到三次,就会被学年主任叫去,被罚在稿纸上抄写校规。原来如此,那个耿直的学年主任,的确可能那么做。

    迟到是不应该,但我可不想在上任第一天,就罚学生抄写校规。让她们把时间浪费在那种地方,还不如让她们背诵元素符号的周期表有意义多了。我已不想追究堀田迟到的事,但是又不甘心就这样答应她的要求,所以决定先把原因问个清楚:

    “你为什么迟到?”

    堀田没坐下来,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气色不太好。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说不定她的脸本来就是这种气色。堀田把头偏向一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尖碰到肩膀,摩擦摇曳,仿佛就要发出声响。

    “我违停……被取缔。”

    “违停?”

    违停就是违章停车吧?停什么车?脚踏车不会被取缔违停,那么,是机车?可是这所学校禁骑机车。

    “你总不会有My车,吧?”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所以半开玩笑地响应她。

    没想到她很认真地回答我说:

    “不是My车,是My鹿。”

    “啊?你说什么?”我不由得拉高嗓门,盯着堀田问,“My鹿?”

    “是的,我自己的鹿。”

    My鹿——这个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的词,在我脑中浮现。

    “之前,我停在站前禁止停车的地方,也被警察开过一次单。今天早上因为赶时间,就停在近铁入口处,结果被警察抓到。”

    “等等,等一下……”我举起手,让堀田闭上嘴巴,“不要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不是本地人吧?”堀田毫不客气地指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说起话来完全不一样。”堀田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摇了摇头。

    “果然不一样啊。”

    我颇有所感,把自己的出生地告诉了堀田,但堀田只是表情呆滞地看着我,吭也不吭一声,看样子大概不知道在哪里。我听到旁边的学生小声告诉她,应该是在东京右边那一带。堀田“啊”一声,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世上哪有什么“东京右边”的地方,真是一群没礼貌到令人咋舌的家伙。

    “难怪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奈良的人都骑鹿。”

    “胡、胡说八道。”我不由得从圆板凳上站起来,厉声指责她。

    “最近比较少了,但是住在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附近的人,现在还是会骑鹿去附近超市。”

    “少、少开我玩笑。”

    “真的,你去奈良公园一带,就会看到很多骑着My鹿的人。”

    我努力回想昨天去奈良公园散步时的光景,是看到了很多鹿、很多人,但是有人骑在鹿上面吗?我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嘛——

    我赫然察觉自己差点被她耍了,在心中猛甩头,告诉自己不可能有那种事。

    但是尽管我怒斥“开玩笑也要有分寸”,堀田还是无动于衷,举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母亲昨天才骑鹿去了站前的VIVRE百货公司。”

    看到她毫不犹豫的坚决表情,我突然不安起来。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其他学生也都满脸认真地看着我和堀田。

    堀田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问最前面与我视线交接的学生,结果学生只是茫然地望着我,半天也不给我一个答案,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暧昧地笑着,问不出个所以然;再问其他学生,也都是同样的反应。

    我对奈良这片土地的确是一无所知,顶多只知道寺庙、大佛和鹿。说不定如堀田所说,真的有骑鹿的习惯,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突然没了自信,感觉就像在异国迷了路的旅人。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不行,这样下去,形势不妙。

    “好了,不要说了。”我叫堀田坐下,先不谈迟到的事,要她们继续自我介绍。

    最后一个学生自我介绍完时,刚好响起下课钟声。我合上点名簿,冲向教室门。才跨出门,就听到教室里一阵哄然。我不管她们,冲向了教职员室。哦,不,是冲向教职员室前面的男职员专用厕所。

    不安的情绪一高涨,我的肚子就会莫名地松弛,真是要不得的毛病。一大早就有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翻腾,可是没想到第一堂课就会遇到这种事。我沮丧地坐在马桶上,在大腿上摊开了点名簿。

    “堀田伊都”那一栏,还没有任何迟到的记号。

    听到我说今天发生的事,婆婆开怀大笑,而重哥只是堆起内敛的笑容听着。

    “这种事一点都不好笑,欺负新人也该有个限度。”

    我吧唧吧唧地咬着奈良渍物,向婆婆提出抗议,但婆婆还是笑个不停。

    我借住在婆婆家,婆婆姓福原,所以婆婆的孙子重哥也姓福原。

    婆婆的儿子,也就是重哥的父亲,跟校长是高中同学。因为这一层关系,校长特别拜托婆婆照顾我。婆婆把丈夫去世后就一直空着的房间租给了我,房租一个月五万日元,包括早餐、中午的便当、晚餐在内,房租几乎全充当伙食费了。

    婆婆的孙子重哥,在我赴任的高中任教,负责科目是美术,也是美术社的顾问。我听其他老师说,重哥很受学生欢迎。重哥皮肤白皙,有漂亮的双眼皮,温文儒雅,嘴角总带着沉稳的笑容,散发着纤细的艺术家气息,难怪那么受学生欢迎。重哥大我五岁,所以是三十三岁。对了,重哥的父母住在伊豆,父亲听说是名画家,而重哥已经去世的祖父是从事雕刻的,所以应该是遗传。

    “堀田说了什么?”重哥轻轻搅拌着茶泡饭。

    “她当着学年主任的面,厚着脸皮说她只是耍痴呆。耍什么痴呆嘛,又不是老人家。”

    “啊,老师,不是啦,她说的痴呆是……”

    “我知道,其他老师都跟我说了,可是,我又不是来讲漫才的,真受不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嘛。”

    我打断重哥的话,一吐满腔愤恨。

    第一堂下课后,我从厕所回到教职员室,立刻把堀田的事告诉回到隔壁桌的藤原。

    藤原是隔壁1-B的班主任,三年前来这所高中任教,算是我的大前辈,但是比我小三岁。藤原是历史老师,也在社团教羽毛球。一张豆子般平板的脸,再加上发型又几乎跟和尚一样,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如果系上领带,一定像个大学生,但是藤原已经有个两岁的女儿了。尽管看起来不怎么可靠,其实却是个优秀的父亲。

    听说堀田的事,藤原的第一句话是“真好玩”。我说一点都不好玩,问他事实到底是怎么样,他不以为意地回我说:“老师,那当然是骗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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