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走到夏季,清晨的天亮特别快。
白昼只是在黑夜中休息半会,转眼已呼啸而至。在南海壮阔而延绵的海岸线上,海风和白雾在不断地拉扯,久违的一线明媚在日出的喷薄中,渐渐地清晰在江声的眼前。
浩荡的渔船从海上纷纷归来,它们晃悠悠地停泊在港湾中,如同一地散落的星月,在温柔的海浪中起伏与酣睡。
海岸边的市场喧哗如故,人们或在来去匆匆,或在讨价还价,其间夹满些许叫骂和长笑声。江声如同往常一样,跟随江廷光如江廷源在人流中忙碌起来。
“你到那头,去收购几十斤波浪鱼和黄虾。”
江廷光回头对江声道。
江声答应一声,径直走到老渔夫李年的档口前,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年叔,你今天的海货不怎么样。”
“去叫你大伯过来跟我说话。”
李年甚为不悦,下巴处的一撮灰白胡须开始在风中桀骜地抖动起来。
“你别生气,我说的是实话。”
“你油嘴滑舌的,总是压价钱,害得我昨晚回家被桂芳说一通。”
“年叔,谁不知道在这一片海面上,你绝对是龙王级别的人物。什么时候能轮到那些虾兵蟹将出来,对你指手画脚!”
江声一边咋舌,一边摇头感叹起来,脸上显露出大有替李年打抱不平的神色。
“要不,你今天先去找桂芳?”
李年闻言,不禁舒心一笑。
“怎么样,今天还压不压价钱?”
从嘈杂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江声听得出,这一声如同皮鞭甩过一样的大嗓门,正是抽向自己。江声不情愿地抬起头,望向档口的另一端。时年十八岁的李桂芳,她挺起厚实的身板,用一种夹枪带棒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李桂芳长有一张黝黑的大脸庞,这一张大脸庞,在白花花细沙的映衬下,如同椰林间一幅动人的版画。
“真的不是好货。”
江声走过去,望着箩筐中的鱼虾,不断地叹气。
“你睁开眼睛看看,箩筐中哪一条鱼不会开口向你问好?”
李桂芳高声叫道,露出一副泼辣的模样。
“我不是说鱼。”
“你是存心在调戏我对吗?我告诉你,我今天不做你的生意!”
渐渐地从江声的话语中醒悟过来的李桂芳,忽然变得格外暴躁,她正欲跳起来破口大骂,李年早已察觉到这一边正在腾起的火药味,他大步走过来,用凶巴巴的眼神望住他们。
“还顶什么嘴!日军随时都会从海面登陆上岸,好日子没几天了。”
李年摇头叹出一口气。
一场肥皂剧,终于让红艳艳的日头分解成七彩的光芒,丝丝缕缕地飘散到风中。在返回桐地的路上,满怀心事的江声对这一路上的风景都无心细看。
“你是不是还在想李桂芳?”
江廷源笑道。
“我想她干什么?只是年叔刚才说,日军可能会打过来。”
江声随口应出一声,沉重的担子在他的肩膀上有节奏地晃动起来。随着扁担的一弯一直,两只箩筐在扁担的两端一上一下,如同一串跳跃的音符。
“一直以来,电白偏安一隅,可是现在,战争的雾霾已笼罩在我们的头上。从去年日军在攻陷珠三角地区之后,他们开始沿海岸线陆续南下轰炸电白。在去年的十月,日舰跟幽灵似的出没在我们的这一片海面上,他们霸占放鸡岛,还对沿海地区进行炮击和轰炸。”
江廷光的言语充满愤怒和紧张,他的此一番话,让身处白衣飘飘年纪的江声,第一次体会到家与国的关系,还有生与死的忧欢。
“我听说,为躲避轰炸,如今县府和学校都由电城镇迁往霞洞镇。他们已经拆毁县城中的城墙,掘毁县城的公路,准备对日军企图实施坚壁清野的政策。大哥,我们以后最好少让江声到海边来,说不定哪天一颗炸弹下来,二哥的这一房人就将绝种了。”
江廷源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得一见的慌张。而在他们三人的身前与身后,十公里的路程开始变得漫长起来。
电城镇位于大路的东边,其名正是源自于明朝修建的军事城池“神电卫”。至于霞洞镇,其在隋唐时为良德县地,部分为南巴县地。
这两个小镇,离桐地皆有二十公里远,在古代都颇具来头。
中国古代岭南地区最杰出的女政治家和军事家冼太夫人,便是出生在电城镇的山兜丁村。冼太夫人是中国唯一一位能够在二十四史上立传的少数民族女性,她的第六代孙冯元一,则出生在霞洞镇。这个冯元一更是无人不知,他正是唐朝著名的大宦官高力士。
时间在纵马前行,吧嗒吧嗒地踏过人间的悲欢离合,踏过天地间的霜雨雪花。转眼一个月时间,安然流逝。
到1939年7月的一个晚上,夜幕已深垂。
盘踞在电白海面上的日军,开始从电城镇实施对电白的第一次登陆。当晚,两百多名日军威风凛凛而来,他们刚刚从海上登陆,旋即遇到中**队四十多人的沿岸痛击,最终日军仓皇而去。
这一夜,星明月朗。江声三人正好赶到海边,他们远远地听到枪炮声,连忙爬到一座小山丘中躲起来。
“江声,你有没有胆量去当兵?如果让我年少十岁,我肯定是第一个上阵。我听说,国民党正在到处抓壮丁,而**也正在马不停蹄地发动群众。”
江廷源小声地问道。
“有。”
江声回答得斩钉截铁。
“廷源!你还敢胡扯,我一脚踢你下去!”
江廷光大声喝斥道。
等枪炮声已如同夜风一样飘远,江声头上的月亮已跃过中天。先前一直被四周的枪炮声淹没的虫鸣,开始喧哗如故。在山丘之下,重新平复起来的海面,也开始渐渐地泛起粼粼波光。
他们悄然地从小山丘上摸下来,连夜顺原路往桐地赶去。刚走到半路,他们忽然遇到一支正在急匆匆赶路的部队。
“不许动!两个年长的快滚开,年轻的留下!”
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同时顶住他们三人的胸口。
“完蛋了!国民党在抓壮丁。”
江廷光不禁瘫软在地上。
早在几年前,他曾听江建龙说过,国民党政府已在1933年6月17日颁布一部新法,叫《中华民国兵役法》。这部法划时代地标志着募兵制的寿终正寝,与征兵制的正式实施。
“各位官爷,你们行行好,他是我二弟的一根独苗。”
江廷光跪地央求。
“他不应该死,难道我们就应该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少说废话,你再敢动嘴皮,我就动枪托!”
一直被人摁倒在地上的江声和江廷源,他们不甘心束手就缚,于是奋起反抗。他们挥动拳头,分别从左右两边打倒数人。
“给我往死里打!”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凶神恶煞地喝出一声。十几个士兵迅速地围过来,他们抡起枪托如同砸木桩似的,把江声和江廷源砸趴在地上。
待江廷光和江廷源跌跌撞撞地回到桐地,家中已是哭声一片。江周氏的泪水,如同这夜的露水一样,漫天湿透。村民们纷纷赶到江家的门前,人人神色悲伤,默默地甩泪。
“你们江家也有今天!”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长笑。
“你这个畜生,竟敢跑来幸灾乐祸!”
江廷源听出是胡山彪的声音,他暴跳而起,拖着遍体鳞伤朝人群中扑过去。
“五叔,留他在世上终归是一个祸害。心如此冷,如此狠,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人?”
香兰破口大骂。
胡山林带头冲出来,一巴掌刮在胡山彪的脸上。其他村民也已按耐不住,纷纷围过来怒目而视,还有人不断地朝胡山彪的头上吐口水。
“都住手!”
江周氏突然从大宅院中走出来,高声叫道。
“阿妈,江声这一去肯定是九死一生,我今晚要替他要收拾这个畜生,为他送行。”
江廷源挥动拳头,如同刮过一阵狂风暴雨。
“你们都给我住手!眼看山河已破碎,我们还在窝里斗,迟早都难逃一死!你们难道都忘了?我们岭南地区的杰出老祖宗冼太夫人是如何团结各族,保家卫国的!”
江周氏的话语如同雷电一样,劈过桐地的夜空。
江廷源忍不住重重地坐在地上,一场汹涌的泪水开始渐渐地模糊他的视线。他痛苦地抹一抹眼帘,任由胡山彪如同丧家犬一样跑远。
他的这一哭,感觉整个桐地的竹木也在含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