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关山之劫

    江声此番的过去,家人们都以为他能很快回来,谁知时间在一天接一天地晃荡而去,始终都未能见到他的归期。

    开始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江周氏,她赶紧托人前去打听与设法施救,谁又知,这时间一晃已悄然滑到十二月,而江声依旧是杳无踪影。

    “他究竟人在哪里?”

    江周氏扶门垂泪,不禁黯然伤感。

    身在铁山村的万兰英,在闻知消息之后,眼泪迎风而坠。在她的内心深处,往昔的坚强统统让彷徨和慌乱蚕食殆尽。失而复得,再到得而复失,这真是一场足以令人崩溃的演出。

    或许只有天空知道,此时的江声早已如同一只飞鸟,消失在桐地这一片苍茫的大地上。

    一天清晨,阳光从广西山区的一座森林中醒来,斑斑驳驳地散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支国民党小部队在此处停歇,他们一行十三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三名受过枪伤的士兵,正背靠大树躺下,他们忍不住张口哼哼呜呜地呻吟起来。森林中一些不懂事的蚂蚁沿着树干,一路爬到他们的脸上,来回游荡。

    部队已被打散,日军追得又急,他们转进这一片森林中已有三天。

    在人群中有一个高个子,他叫张成。年逾三十的他,脸上始终布满一地刚毅和威武。他原先在国民党的部队中当过两年营长,因在一次大战之中顶撞上峰,直接被贬为排长。

    眼前的这一支部队,正是归他指挥。他坐在地上,静静地凝望住树梢,树上刚好有几只早起的林鸟在歌唱和舞蹈。

    在张成的身旁,正躺着一个人,他正是久未露脸的江声。只见他神情疲惫,无休止的恐慌和饥饿早已如同一面镜子,架在他惨白的脸上,让人无法看出他生命的游动。

    “你怕不怕死?”

    张成抬眼望住他,问道。

    “我不怕,翻过广西就是广东,我所死之地离家最近。而你却不同,你的家还在北方。”

    “初生牛犊。”

    “排长,我要是战死,你要记得帮我收尸。”

    江声笑起来。

    “等你死了再说。”

    他们在言来语去中扯起来,这时的日头已沿着青藤的枝蔓,爬上人们的头顶,而整座森林也开始渐渐地明透起来。

    “排长,今天刮什么风,你的腰间怎么也会挂满炸弹?”

    江声抬眼环顾一下四周,他好像发现一块新大陆,惊奇地叫道。

    “这可大有用处!等阎王爷的请帖一到,我可以甩它们出去找几名日军过来。我是排长,身边没几个小鬼牵马抬轿,不像样!”

    张成用手拍一拍自己的裤腰,哈哈大笑。

    “死都死了,还要讲什么排场?”

    “就算是死了,我也是排长。”

    “你的排场太大,阎王爷不敢要你。”

    “要不要那是他的事,我管他干什么?我想知道,你除了配枪和短刀,还有什么好东西?”

    “我有自带武器!”

    江声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娘们的伎俩!”

    张成起身,使劲地踹他一脚。

    时间一晃,已是傍晚。由于食物短缺,这一行十三个人都已饥肠辘辘,他们躺在地上仰望住林端,谁都不愿意起身走动半步。

    炊事员老兵马平山已年逾四十,他蜡黄的脸色如同一张饱经风霜的老纸,只需用一口深呼吸便能吹破他的皮肉,吹走他的灵魂。

    这时,他正愁得如同旱天里的水田,从每一道裂开的缝隙中飘出来的,都是漫天的烦恼味。

    “江声,你饿不饿?”

    马平山抬手推他一把,小声地问道。

    “马叔,你要积一点口德!明知故问,我真想吃掉你。”

    江声摸起肚子,不耐烦地道。

    “毛都没有长齐,你就想学排长?牛气哄哄!”

    马平山咧咧而骂,他起身如同猎狗一般凝视住林子。徐来的晨风吹过这一片苍翠的林樾,天气已不太冷,三几只小动物纷纷出来喧闹在阳光地里。

    “在这座大山之中,肯定不缺野味,我们要想办法去搞一搞。”

    马平山道。

    “如果你真能带我搞到吃的,坦克的屁股我都敢替你去捅。”

    江声闻言蹦起来。

    张成坐在一段枯木上,早已安然地睡去。江声兴冲冲地跑来轻轻摇醒他,并将马平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没有想到,张成闻言旋即同意他们的行动。马平山和江声欢呼雀跃起来,他们抖擞精神,带上枪支和短刀拨开纵生横长的杂树,一路朝森林的深处走去。

    此间的天地,并未有任何一条现成的道路。眼前这一片遮天蔽日的林荫,已将地表逼回到原始的纪元中,在江声的抬眼过处,一路皆是湿滑坑洼,青苔连天。

    等马平山和江声艰难地走到一处水草边上,此处的树木开始稀疏起来。半湖青蓝色的山水,在他们眼前的草木间,静若一块翡翠。

    这一种静谧,难免又会让人多出几分恐慌。幸亏在此时,偶尔从林端传来几声鸟鸣,才最终把他们重新拽回到人间。

    “什么鬼东西!”

    突然,江声从烂泥中跳起来,大声叫道。

    “怎么回事?”

    马平山赶紧伸手扶住他。

    江声连忙撸起裤腿,只见两条山中的蚂蟥蜷缩在他的小腿上,这哥俩正在欢快地喝着他的鲜血。江声慌忙用手拍打过去,可是这哥俩似乎仍是酒饭未酣,根本没有掉下来的意思。

    “我还以为你撞见了鬼!”

    马平山不满地开口骂道。

    他弯下腰,朝江声的小腿处使劲地吐出一泡口水。这两条蚂蟥如同丢掉魂魄一样,旋即滚落到地上。江声暴跳而起,抄起短刀准备问候它们。

    这时,砰一声,是枪响。

    “有野猪?打中没有?”

    江声的心中,突然涌满一阵兴奋。马平山并未应答,他只是猛然地伸手把江声拉倒在身旁。

    可是此时,江声的脑海早已让刚才一声诱人的枪响,震得一塌糊涂,转而浮想联翩。在山间蚂蟥带来的恐惧已大步远走之际,初来乍到的欢愉,旋即在他的眼前升起一幕忘乎所以。

    他似乎看到,在枪声过后,丛林中正有一头野猪呼啸而出,它冒冒失失地撞到马平山的枪口上。

    “马叔,真的是野猪?”

    他忍不住,用手推一下马平山。

    江声的口水开始在言语之间,如同一场潇潇而下的春雨,吓得几只在附近忙碌劳作的蚂蚁,都以为是天将欲雨。它们急忙地撒开长腿,在一片微微晃动的落叶上,奔跑起来。

    “不是野猪,而是两个日本兵,你快去通知排长!”

    马平山的声音如同深冬中的虫鸣,低沉而无力。这时,江声才发现在马平山的身下,早已悄然地淌出一河悠长的鲜血。

    “我要宰掉这两个畜生!”

    江声狂躁而起,狠狠地叫道。

    “你必须赶紧回去通知部队,这个责任比死还大!”

    马平山死死地按住他,小声地道。

    这时,江声才幡然醒悟过来,日军的侦查兵都已摸到这里,他们围山的大部队肯定在附近。马平山不肯开枪还击,一定是怕惊动对方的大部队。

    而对于自己这一方的部队来说,说不定刚才的一声枪响,张成还以为是他们开枪打中了野猪。更说不定,早已饿慌的战友们正在乐端端地洗锅生火,准备炖肉。

    思绪滑到此处,江声已不敢再去多想。他急忙利用水草的掩护,机警地往树丛中钻去。

    这时两个日本兵开始出动,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已昏迷不醒的马平山,然后举起军刀疯狂地砍起来。马平山的鲜血如同这一天傍晚的夕阳,静静地抹红了整座潮湿的森林。

    江声甩开脚步,在丛林中一路奔跑。可当他回头目睹,日本兵手中那两把军刀挥出的疯狂而优美的弧线时,他的泪水涌满眼眶,怒火也随同青筋一起爬满他的头颅。

    江声抽出短刀,如同鬼魅一样飘回来。

    他袭击得突然,先捅倒一个日本兵,再与另一把军刀展开搏斗。他的双眼充满仇恨,他手中的短刀呼啸不止。自古武斗,勇怕横,横怕狠。当对手威武的军刀再一度削伤江声的身体之时,江声的短刀已如同喝血一样,痛快地钻进他的心脏。

    “马叔,我已给你报仇雪恨了!”

    江声振臂长啸一声。

    他的悲伤惊动到几只山鸟,它们纷纷展翅,从林端上起飞扑扑而去。他抹去一把泪水,急忙迈开如同破烂麻包似的身体,向营地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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