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谢延的话给了时悦莫名的鼓励和信心,她最终还是捏紧了手里的纸条,迎着初上的华灯,走到了纸条里的地址。

    与刚才还小资又有情调的街景不同,几乎与刚才跳蚤市场咫尺之遥的眼前这个街区,却显得破败而杂乱,路十分逼仄,路面也并不平整,看起来年久失修,分类垃圾桶边堆满了各式垃圾,都已溢了出来,随意地散落在地面上,近日的高温下萦绕着苍蝇和蚊虫,时悦必须十分小心地屏息,才能经过那片味道可怕的小型垃圾场。自来美国后,一路跟随着组委会,时悦见识到了美国最光鲜先进的一面,因而如今眼前的街区,让她既惊讶又忐忑,同样的一个城市,如此近的距离,竟然有着如此大的贫富差距。

    时悦看着谷歌地图对应着门牌号,顺着导航,她来到了一户破败的平房门前,她再三确认,是这个地址无误。然而这房子如此破败,边上的院子栅栏都坏了,上面结满了蜘蛛网,而在这个治安看起来并不怎样的街区,这栋房子的主人仍然用的是带玻璃的木门,而玻璃已经损毁,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中间破了个洞,门铃已经没电了,时悦怎么按都没有反应,她抱着试探的心态扭动了门把手,却不料这门压根没锁,就这么被她轻易地开了。

    “有人吗??”

    时悦眼前的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更像个巢穴,地上杂乱地摆满了颜料、画架还有各种各样已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时悦必须小心翼翼才能避开所有杂物,她心里的紧张和不安也被眼前那些缭乱的画作吸引了过去,有临摹作品更多是原创作品,在所有这些画作里,时悦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副自己的肖像画,很多很多,不同的尺寸大小,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时悦几乎是像被蛊惑一般地走过去,她蹲下身,看着这些画面里年幼的自己,每一张画的右下角都淡淡地标注着创作时间,时悦仔细分辨,几乎是每隔一年,这个画手就会创作一幅,而从排列开来的画来看,随着时间推移,一年又一年,画的质量越发提高,画手的技巧越发娴熟。

    “谁在那里?!”时悦正入神,却被由远及近的女声打断,对方显然怒气冲冲,“说了多少次!我没有钱!我这里只有画!”

    还没见到来人,光是这个声音却让时悦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也是这时,对方终于从拐角处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在黑暗里露出轮廓,对方手里捧着一支蜡烛,在影影幢幢的烛火里,时悦看清了对方的脸。

    一张苍老而病态的脸,亚裔女性,消瘦又疲惫,这并不是时悦记忆里的那张脸。她印象里的母亲,即便为生活所困,眼睛总是明亮,有着漂亮的苹果肌,饱满而健康。

    “我还以为又是隔壁那几个来偷钱的臭小子。”对方看清时悦的轮廓,咳嗽起来,时悦这才看清对方手里除了蜡烛外,另一只手里拿着枪,枪口此时正直直地指着自己,“你是谁?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对方非常戒备,她警告性地看了时悦一眼,“虽然你说中国话,但这里是美国,枪支合法,法律也规定对于非法入侵私宅的人,就算击毙也是正当防卫。”

    时悦第一次面临这种境地,她有些慌乱地摊开手,表明自己没有武器。

    “对不起,我不是来偷东西的,我刚在附近的跳蚤市场看到了您的画。”时悦指了指眼前的画,“就是这幅,这幅画,我想问问您,您是怎么创作的?是之前有什么图照着临摹的吗?”

    “这幅画是不是临摹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虽然对方并没有移开枪口,但语气已有缓和,时悦给自己壮了壮胆,努力解释道:“我知道这样很冒昧,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因为这幅画里画的是我,是我妈妈……”

    时悦努力镇定地解释,却没料到听到这句话后对方的反应,对方愣住了,开始神经质地去墙上摸索什么东西,像是在找照明开关,然而灯光却并没有亮起来,半饷,对方才作罢,然后便就着蜡烛的光芒,快步朝时悦走来。

    “把你的左手臂袖子拉开来。”

    时悦面对枪口,虽然有些恐惧和莫名其妙,还是顺从地拉开了袖子。对方把蜡烛凑近,时悦这才想起来,自己左手手臂上曾经因为被开水烫伤而有一小道疤。

    “有疤……真的有疤……”对方收起了枪,声音几乎是颤抖的,“悦悦……你是悦悦吗?”

    时悦这才终于惊愕起来,她满脸不可置信,眼前这位亚裔女子看起来比她妈妈应该年长十多岁,因而时悦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怎么都没把她和自己的母亲联系到一起。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左手上有疤?”

    “你没认出妈妈吗?”对方却没有在意时悦的愣神和僵硬,而是匆忙收起了手里的枪,紧张地念叨起来,“妈妈要是知道你会来找我,怎么的也把电费交了。你不要害怕,妈妈不是坏人,枪只是我用来防身的,这一带治安不好,周边的小混混又喜欢来偷东西,有把枪也好威慑威慑他们。”

    时悦根本来不及跟上这事态发展的节奏,她几乎是无任何反抗地被眼前自称自己母亲的女子拉着绕过了客厅里的杂物,然后来到了卧室。

    “这里有灯,这里有灯,我带你过去。”对方的声音和手都颤抖着,显然情绪激动。

    时悦就这样被拉进了她那小小的卧室,虽说有灯,但也并非是足够明亮的日光灯,只是床头那种廉价的小台灯,并不用插电,只需要电池就可以使用。而环顾四周,时悦才发现,这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画室,除了简单的单人床外,便是画架和各种颜料,画架上还有一副刚创作完的画,风格非常独特,画面应该是一片森林,然而却完全没有用绿色进行处理,反而是鲜艳的红色……

    时悦仍旧出于迷茫的状态,就着此时小台灯的光,她更清晰地看清了眼前人的长相,对方看起来憔悴极了,脸色蜡黄,头发花白,乱糟糟地拢在脑后,这根本不是时悦想象里的母亲。

    就在两人决定好好谈谈的时候,卧室外却又传来了响声。

    “你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看看。”对方按住了时悦想要站起来的身体,满脸警觉,重新拿起了枪。

    “alice?你在吗?”好在对方的声音打消了这种紧张的气氛。

    时悦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她朝着来人喊了一声“在”,然后回头安抚了下时悦:“不用担心,是认识的人,是帮我打理卖油画的,是个艺术品经纪人。现在这个点来找我,大概是有急活。”

    时悦的妈妈猜的确实没错,来人终于走到了卧室门口,借由卧室里微弱的灯光,时悦看清了对方长着亚裔的脸,但轮廓里带了点欧美的味道,像是混血,中文说的也非常生疏。

    “alice,和你,有时间画一幅雷诺阿的……”来人正生硬地说着中文,见到时悦,显然吓了一跳,“ouch!我不知道,你有访客。”

    “我有时间的,你把要画的画名字邮件告诉我就行,你下周要取的那幅画我已经画好了。”时悦的妈妈站了起来,指了指卧室里的画,“你今晚就可以拿走,不过这幅画的钱,可以现在现金结给我吗?”

    对方却不大自然,对时悦在场很不安的样子:“我们出去谈。”

    “没关系,这是我的女儿。”

    对方却仍旧十分坚持:“出去说。”

    时悦的母亲有些无奈,时悦朝她笑了笑:“没关系,我等会儿,你们先谈正事。”

    好在并没有用多久,时悦的妈妈就走了进来,把那副怪异的红色森林画作包装起来交给了那位说中文舌头打结的男人,不一会儿,门口就传来了对方离开时关门的声音。

    “刚才是我的中介人,帮我卖我这些油画的,他是艺术品经纪人,很有门路,生意做的可大了。我这些年都靠着他帮我卖画,才能过下来。”

    时悦却仍对一些充满了不真实感:“你,你真的是我妈妈吗?”

    对今晚发生的一切,时悦仍然充满了疑惑:“你怎么会在美国?”

    “妈妈老了很多吧。”对方的笑意有些凄苦,“你都认不出了吧,可我还一直记得悦悦。我是偷渡来美国的,一路上被蛇头勒索殴打,攒下的钱和行李都被抢了,但还好一直留着一张你和亮亮的照片,是你生日的时候,我和亮亮背着你爸爸偷偷给你过生日的那次,我们去蛋糕店买了一个快过期的打折蛋糕的那次,还记得吗?”

    对方又细数了诸多细小的回忆,而时悦的记忆深处也仿佛重新被唤醒。她终于开始确信,眼前这位陌生又苍老的女性,就是她的母亲。

    这看起来简直像个荒诞的梦境,而时悦妈妈的经历也像是这个梦境里最传奇的部分。在逃离了时春生以后,她一直想要在油画上有所建树,然而辗转国内的几个画室和工作室,除了简单的枪手工作外,她得不到任何提高,而也是这时,她听说在美国对新兴画手也有很友好的环境范围,有更多淘金的机会,也更尊重艺术家,没有钱也没有办法办出签证的情况下,她跟着偷渡的船到了美国。

    “我们只能躲在船底的货仓里,空气很闷,天太热了,有时候根本喘不过来,很多一起偷渡的人都死了,一个个被抬出去,就直接扔在海里,就这么消失了,谁也不知道。”时悦的妈妈用十分平静的口吻回忆起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我那时候就想,一定要活着到美国。”她苦笑了一下,“我以为美国什么都好,遍地黄金,可是来了以后发现完全不是这样,我不会英语,也没有人脉,就算画了画,能去哪里卖?因为是偷渡来的,没有身份,更不能找正当的工作,也没有医保,生了病我也不敢去看病,看不起,也怕被发现了遣送回国。”

    对于时悦而言,曾经也是对母亲丢下她和时亮是不能释怀的,她曾经想念过妈妈,也怨恨过妈妈,但随着长大,随着她也同样喜欢上画画,随着时春生变本加厉地阻碍她实现梦想,她开始理解起母亲,把对她的依赖放在心底,真心实意地希望她离开时春生以后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追求到她的梦想,能够幸福。

    她没有想到,她的妈妈并没有过上这样的日子,而是生活在现在这样艰难的困境里。

    “妈妈,跟我回国吧。”时悦和母亲细细讲述了她现在的生活,她也在画油画,还得了个奖,才有机会来美国交流,在国内跟着最好的老师学习,画也能靠着拍卖行的运作得到一笔收入,“虽然现在刚起步,钱还不多,但我想只要好好画,会越来越好的,妈妈,一起回去吧,你的身体看起来不好,在这里我也很担心。”

    然而时悦没想到的是,她的母亲几乎是想也没想拒绝了她。

    “我不喜欢美国,但我也不想回国。回国了和你生活在一个城市,时春生一定会来找麻烦的,你忘了吗?我甚至都没能和他离成婚,他都不同意,我想去法院解决,可根本没出门,就被他踹翻在地上。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不想见到这个人。我只要在国内出现,他肯定会上门纠缠,打骂都算轻的了,我是真的怕被他活生生打死,而如果回国了,还是要隐姓埋名不能露面,这和现在又有什么差别?”

    时悦的妈妈想要抚摸时悦的额头,然而她最终还是没伸出手。两个人之间除了久远的过去回忆外,彼此没有参与对方后续的人生,如今也只不过是两个稍微熟悉的陌生人,凭借着血缘和过去残存的记忆努力想要热络起来。听着对方说着这些年的经历和际遇,即便两个人都想拼命在短短的时间内把自己这些年的体悟都分享给对方,然而时间是无法左右的东西,由时光造成的间隙,也永远无法用短暂的点滴来弥补。

    这样仿佛电视剧般的重逢场面,最初的震惊之后,才是万般滋味,于时悦,是陌生、不安、焦虑和不知所措,一切仿佛并没有按照剧本里描述的那样进行,她并没有那么激动,也没有那么委屈,更没有想要泪流满面扑进对方怀里汲取母爱的冲动,这并非预期的反应,让时悦觉得尴尬。而于时悦的母亲,再次在异国见到自己曾经抛弃的女儿,最初的激动之后,如潮水般涌向她的是自我折磨般的愧疚,像是反噬一般,眼前已经长大的时悦和过去那个用渴望的眼神求助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孩重合起来,时悦长得很像妈妈,看着她仿佛就在盯着一面镜子,时悦的眼神越是澄澈,就越发照射出时悦妈妈内心的过分自我和自私。时悦没有责备过母亲的抛弃和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而这却让时悦的母亲更有些无地自容了。她不能再整日整夜沉浸在自己的画和想象世界里,被迫面对和审视自己的懦弱。面对时春生,她选择了逃避,保全了自己成全了自己,把时悦和时亮丢在了身后。

    而见到时悦,她无法再长久地麻痹自己时悦时亮过得很好。

    “我们挺好的,我跟着陈联安老师学画画。妈妈,时亮还上了a大的建筑系,一直有拿奖学金,”

    时悦越是体贴地说着自己和时亮过的很好,时悦母亲的心就越是煎熬。

    时悦太懂事了,一个眼神一个叹息,任何细枝末节里,她都能体味到如何回应好让对方不尴尬,然而一个真正无忧无虑长大的女孩是不会这么擅长看人眼色和这样过分懂事的。

    看着这样的时悦,她并不是没有想要弥补的心情,然而这么多年,她还是她,即便看着女儿想要团聚的请求,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仍旧还是自己。回国,太多的不确定因素,除了时春生的威胁外,她在国内没有任何人脉,她害怕去适应新的生活和挑战。

    “妈妈就不跟你回国了,我回国了,对你和时亮没有什么帮助,还是个拖累。在美国虽然没有身份,但也过得下去,之前是很苦,只能□□工,可是后来也是运气好,认识了那个中英混血的油画经纪人,我画他指定让我画的画,一个月收入好起来也有两三千美金,在美国也能过的还可以了。”时悦的母亲垂下了眼睛,她不想去直视时悦的眼睛,“你这次过来正好不巧,之前我刚生了病,一个月里都没怎么画画,所以这个月的电费都还没交,但现在我好了,所以这个月又应该没问题了,刚才你也看到了,他刚拿了我一幅画,也给我马上现金付清了钱。”

    时悦并不是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一番话,说的似乎是为了时悦和时亮好,然而真正心里考虑的,还是自己。任何一个真正无私地爱着孩子的母亲,在最初就无法忍受和自己孩子的分离。

    对这样的结果,时悦不得不说有些失望。

    “喂,时悦,你在哪儿?赶紧回来,刚才带队老师在找我们呢,让我们赶紧回酒店,再晚怕不安全。”

    苏曼的一通电话打断了时悦的思绪。她看了眼手表,才发现确实不早了。

    “那……那时间挺晚了,我是跟着组委会来的美国,现在得赶回去了。”时悦又看了眼母亲,仿佛想把的样子镌刻在自己脑海里,“妈妈,我走了。”她并没有说下次再见,因为时悦和母亲都心知肚明,她们或许根本没有下一次见面了。在茫茫人海里,在两个不同的国家里,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本身就那么微小,或许这个夜晚,也只是仲夏夜的一个梦,两个人在梦中短暂相见,在醒来分别。

    时悦的母亲看起来还有些愣愣的,直到把时悦送到门口,她才如梦初醒般,冲回房里拿了张纸,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悦悦,你之后在美国可以找我。”

    时悦点了点头:“妈妈。”她犹豫了下,还是给了眼前的人一个拥抱,“妈妈保重。”

    时悦拥抱完,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她必须走很快,才能让眼泪不要当着母亲的面流下来。

    她的母亲在刚才那短暂的拥抱里,轻轻在她耳边说了“对不起”。大概在那个瞬间,时悦突然有些原谅了她。

    仅仅一分钟的怀抱,还有母亲那一幅幅为自己画的画像,时悦说不上自己心里的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夙愿,但同时却并没有得到圆满的感觉,反而带了惆怅和遗憾。在被母亲抛下后,时悦长久以来,总有一种自己并没有被爱着也并没有被需要着的感觉,她想念母亲,渴望有朝一日再相见,对方能够肯定地告诉自己,她是爱自己的,当初的离开只是迫不得已,在离开后的每一天里,她都想念着自己,拼命想回到自己身边。

    然而并没有。

    “我好像没有觉得很开心。”时悦尽量控制情绪,轻描淡写地和谢延讲述了这次神奇相遇,“我其实反而有点后悔。我,或许我不应该去的,这样我还能想象她生活的很好,不是这样落魄,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却出于一些原因没法回到我和时亮身边,但一直默默爱着我们,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分享着我和时亮一点一滴的快乐,为时亮考上a大建筑系而骄傲,也为我能得奖真心高兴。”

    时悦叹了口气:“可是她没有,她根本没有关注过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她确实是爱着我和时亮的,但她最爱的人还是她自己。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真正后悔过离开我们,她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对的,如果时光倒流,我相信我和时亮还是会被留下的。这样的结果未免还是有点伤人。”

    “你这几天还在纽约对吗?”谢延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极了,“我明天会飞纽约。你这样和我讲话,让我觉得我不在你身边真是一种犯罪。”

    “你的工作忙得过来吗?”

    电话里的谢延轻笑了两声:“我在飞机上也可以工作,忙不过来也要让它变成忙得过来。”

    在临近挂电话的时候,谢延又喊住了时悦:“时悦,你妈妈没有给你的爱护,我来补给你。所以不要难过了,也别不开心,我能给你的,都给你。开心点,晚安。”

    这大概是时悦听过的最动听美好的晚安了。她突然有些释然。人生总不可能完美,但一个人的运气大概也是能量守恒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她没有得到无微不至的母爱,但她遇到了那么好的谢延,这已经足够让她感恩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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