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颇为忐忑的情绪里,时悦跟着组委会又在纽约游学了两天,也是这两天里,谢延处理安排好了国内的事务,飞了纽约。
当天参观完联合国总部回酒店休息,当时悦不经意抬头看到站在酒店大厅里的谢延时,她几乎是下意思地快步跑上前抱住了对方,一改之前在异国矜持和本分的做法,完全没有顾忌大厅里其余人的眼光,而谢延也回应了她这个热情的拥抱,顺势揽过她的腰,轻轻抱着她旋转了一圈,才把时悦小心翼翼地放下。
“你有想我吗?”即便一向感情不外露的谢延,此刻也按捺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他轻轻刮了一下时悦的鼻子,“胖了点。”
“你再说我胖了,我就不想你了。”
谢延拉着她的手笑了笑:“我还没说完,胖了点,但是挺好的,比以前更好看,以前瘦了点。”
两个人许久未见,总有许多许多话要讲,然而倾诉衷肠之时,时悦也没有忘记谢嘉行的事。
两个人找了个酒店内的小咖啡厅坐下后,时悦便担忧地问起来:“叔叔的事到底怎么样?”
讲起这事,谢延也难掩的露出了阴霾的表情:“国内的舆论你看到了吗?”
时悦点了点头:“恩,我看到啦,虽然有些网民只是凑热闹,也不理性,但至少都是在支持叔叔,这件事有点上升成爱国事件了,大家都觉得支持叔叔就是支持我们祖国,关注度大了,希望这件事能顺利解决,至少叔叔背后也有后盾在支持。”
然而谢延却不如时悦这样乐观:“我害怕的反而是这件事,在我看来这么多不理性的支持者反而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不了解我爸爸,不是真的相信我爸爸支持我爸爸,只是盲目的在做一个群体行为,看起来好像是为了爱国,为了支持中国同胞,但他们有几个真正理解爱国?有几个真正把我爸爸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都了解清楚了?”
“往好处说,是我爸爸有很多支持者,可是我也想过,如果这幅画,没法证明是伪作,最终我爸爸凭借经验和眼光的说辞不能被法官采信,画作在法律上还是判定为真品,那时候这些如潮水一样涌过来‘支持’我爸爸的网民,会摇身一变,变成鞭挞他的人,会用同样粗鄙的语言去辱骂他。他们会觉得自己的情绪被利用了,他们之前不了解情况盲目的支持让他们觉得被打脸,这时候他们生气的对象不是不明事理的自己,而是他们之前支持的对象。”
时悦听到此处,也有些沉默,她想的太简单了:“为什么会这样子……”
谢延摸了摸她的头:“这就是乌合之众的效应,古斯塔夫·勒庞就说过,个人一旦成为群体的一员,他所作所为就不会再承担责任,这时每个人都会暴露出自己不受到的约束的一面。”
“现在这些网民支持我爸,可问题是,群体追求和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从、偏执和狂热,只知道简单又极端的感情。他们心中有激烈的情绪需要发泄,我爸爸这件事只是一个出口,不是他,也会有别的出口。”
“那这幅画,现在有什么办法证明是伪造的吗?”
谢延叹了口气:“现在艺术界里伪造的手法已经相当成熟,伪造者已经不会简单用现代的颜料去画图,他们会亲自研磨矿石来制作符合时代和画家特点的颜料,甚至去各种古旧市场买下画家同时代,但不知名的画作,丢掉画作,留下同时代的画框,所以对颜料成分、画框年代进行检验根本没有用,甚至更加登峰造极的是,画作油油彩的干燥程度,陈年画作上应该积累到的灰尘,画布用茶叶和咖啡染色的做旧,乃至气味都会被考虑进伪作创作,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这些造假的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才’吧。现在这幅画几天前已经提交到美国的一家鉴定中心去了,就希望能在颜料上发现一些问题,是不是用了现代才有的颜料,但是以现在伪造犯的谨慎程度来说,一般是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的。”
非常难得的,谢延的脸上也露出了有些焦虑的神色:“我来美国除了跟进鉴定之外,还在国内追查到一条线索,福克斯这幅画,也是高价从艺术经纪人手里买来的,这个艺术经纪人叫派克,是个混血,是游走在纽约非常知名的一个艺术品经纪人,人脉丰富,总是能找到很多别家都搜索不到的名画,其中之前在苏富比和佳士得举行的拍卖会上拍卖成交的三幅埃米尔·诺尔德的作品,都是由他经销的,这副有争议的画,派克在出售给福克斯的时候,带着卖家一起和福克斯见了面,是卖家继承自家族财产的,有很完整的家族照片和收藏证据。”
“我看新闻上说福克斯那边现在非常强势,一口咬定要求索赔和道歉。感觉可能之前网友的不理智激怒了他……”
“我原本是考虑过和解方案的,最初福克斯那边态度也比较缓和,可现在他非常敌对,为了争一口气。”谢延有些为难地笑笑,“不过和解这个方案,我爸也是不会同意的,我只和他稍微提了那么一下,他态度就很激烈,即便福克斯同意,他也不接受和解,他认为这幅画是伪作,赌上自己的名誉,一旦和解,就是软了别人一路,间接承认了自己之前的陈述并不准确,他没有办法应对自己的良心,他在艺术品交易拍卖市场一直因为敢于说真话,戳穿了很多经销商的赝品谎言,不仅经销商恨他,有些不识货而高价收藏了假画的名流也因为被活生生打脸没有艺术鉴赏能力而非常不喜欢他,如今这件事,已经有一些他的对手和敌人在传谣言,说这是我爸的一个炒作,为了引起注意力而故意与福克斯作对。”
“我相信叔叔不是这样的人。”时悦认真地看着谢延,她的手轻轻握住了对方的,像是要传递给对方能量,“无论怎么样,我都和你一起帮助叔叔证明自己的清白。”
谢延安抚地拍了拍时悦:“算了,不说这些,我带你出去吃饭,你还没吃吧。你这几天都吃的什么?”
时悦回忆了一下,说出了一连串快餐连锁品牌的名字,不出意外的,谢延越听眉头皱的越紧。
“怎么吃了这么多垃圾食品?”谢延的语气带了点宠溺的责备,“你不觉得在虐待自己的味蕾吗?我带你去拯救一下你的胃。”
谢延最后带时悦去了一家纽约远赴盛名的牛排店,出入的看起来都是非富即贵,时悦坐下,才知道这间2牛排店,晚间服务最低小费在20%,打开菜单,更是被标价吓了一跳。
“喂,谢延,这有没有太贵?”她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我看不懂英文……不知道应该点什么……”
谢延却没有嫌弃什么,他只是凑过头,亲密地指着每一行字,为时悦翻译。
“k是烤腹肉牛排,k是西冷牛排,rib-eye是肋眼牛排,恩,这是我比较喜欢的一种……”他的声音醇厚温柔,时悦不自觉又脸红了起来,她安静地看着谢延耐心地为自己翻译菜单,“ls是这家很有名的红烧松菇,另外,鹅肝酱是他家招牌,必点的。来纽约你一定要试试这家的牛排,吃完会颠覆你对牛排的认知,尤其是之前那些牛排,会让你觉得都是粗制滥造,这间店在做牛排方面很有一套,选用的都是美国本土的牛肉,纯手工切割,既保护了牛肉的自然纹理,也会让顾客在品尝的时候觉得肉质更为鲜嫩美味。”
时悦在他的推荐下决定尝试西冷牛排,谢延便招来了服务生,用流利又不带口音的英语点单,他最后还加了一瓶红酒,又和服务生悄声耳语了什么。
美酒美食,还有相爱的人陪伴,这样的夜晚大概不会更好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在饭后甜品的时候,服务员竟然为时悦捧来了一大束新鲜的玫瑰花。
“今天是什么节日?”
对比时悦的惊讶,谢延就镇定多了,他轻抿了口红酒:“不是节日就不能送你花了吗?而且你不是觉得一大捧玫瑰要好几百太贵了吗?那更要平时买才划算,七夕情人节这样的节日买肯定会被你批评吧。这些玫瑰是我问店老板买的,他自己后院种了一整个院子的玫瑰,所以是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半送给就餐的客人的。”
时悦难掩笑意噗嗤笑了出来:“我说的话你可记得真牢。”
“女朋友说的话怎么能不记住。”谢延也笑起来,“你说你不喜欢那么贵的花,可我还是想送你花,我去出差,看到花店里最新鲜漂亮的花,都想买过来给你,所有漂亮生机勃勃的东西,都让我想到你,都让我想要送给你。”
时悦真心实意认真地看着谢延:“谢延,谢谢你。遇到你,我真的觉得特别特别特别幸运。”
“可能是我的幸运。”谢延回望着时悦,“所以你谢我都没有实际表现吗?”
“嗯?”
谢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奖励。”
时悦虽然有些脸红,但还是凑过去亲吻了对方的脸颊。
两个喝到微醺,走到纽约的街头,淡淡的酒意消磨掉了彼此心里的焦虑和压力,时悦绕着谢延转着圈。
“带你去看帝国大厦的夜景。”大概这酒意让谢延也难得露出男孩子顽皮的劲头,他拉起时悦,就不管不顾朝着帝国大厦跑去。
这晚大概实在幸运,一向人满为患的帝国大厦,两人竟然并没有排很久的队伍,便到了帝国大厦的楼顶。
“哇!真美!”时悦不禁感慨起来,眼前铺展在黑色夜空下的星星点点,组成了纽约繁华的夜,像星点连成的海洋。
然而夜半纽约的高空与白天温差十分大,时悦不一会儿就缩着肩膀抖索起来,在她想把衣服拉拉紧之前,谢延从背后抱住了她,他把头轻轻埋在时悦肩膀,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在帝国大厦的楼顶拥抱着,一同看着脚下的璀璨星光。安宁而平静。
“时悦,其实我有一点害怕。”两人拥抱了一会儿,谢延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解决这件事,我爸爸又固执认死理,事情现在这样也是骑虎难下。”
时悦握住了谢延的手:“或者我们出钱悬赏这幅画真迹的下落?既然这幅画是假的,那必定有真的被其他人收藏着。只要找到真迹,我们就能证明这幅是拙劣的仿冒和临摹了。”
谢延有些失笑:“你这话要被陈老师听到,就该骂了。你肯定没好好研究过马克斯·恩斯特吧。”
时悦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确实之前不大了解他。”她有些好奇,“不过你怎么看出我不了解他的?”
“因为现存的所有有关马克斯·恩斯特的记载和文献,都没有明确地说过他有画过这样一幅《红色森林》,所以其实我们都根本不知道历史上是不是存在这样一幅画的真迹,所以也根本无从证明现在这幅就是伪作。”
谢延仍旧抱着时悦,然而时悦却感受不到那些温度了,她觉得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母亲根本不是在临摹马克斯·恩斯特,因为没有真迹,那也无从有临摹作品。
“现在的伪造犯很厉害,临摹已知的作品已经是低阶,高阶的伪造犯都对艺术史非常熟稔,他们深入研究艺术史还有艺术家的生平、性格。而他人生里某一段创作时期的空档,或者记载里他们某个“空白”时期,一般就是他们利用的切入点,他们精心研究,然后制作出那些突然被人发现的‘名画’,这是个利益链条,这些伪造犯画完后,就由伪造团队的其余人为这幅‘名画’进行包装,他们会制造‘名画’的整个‘生平’,比如这幅画是哪个贵族从祖父那里继承,为什么会一直不为人知,可能是因为为了躲避纳粹的搜查而藏起来的,总之他们会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甚至会为这幅‘名画’能顺利兜售出去,写一本粗制滥造的作家传记,把这幅‘名画’塞进传记里,以佐证这幅画的存在。”
“这次我爸爸是遇到了造假高手,情况真是不太乐观。”
谢延细细的讲述中,时悦却有些心神动摇而无法集中精力,就像陡然间接受了太多的信息量还来不及消化一样,一时间她只觉得一片混乱,手指冰冷脸色苍白,幸而夜色掩盖住了这些异常。
她的妈妈恐怕并不是在画着什么普通的临摹画作,而是在进行伪作创作。然而对于这样的现实,时悦仍旧不敢置信,她小心翼翼地措辞问道:“你说的那个经手《红色森林》的艺术经纪人,有照片吗?能给我看看吗?”
谢延不疑有他,他拿出了手机,翻出了照片:“就是他,中英混血,会讲一些中文,但是讲的很生硬,还是英文沟通更加便利些。”
时悦盯着屏幕里那张有过一面之缘的脸,知道在如此多的证据链面前,再也没法否认自己母亲制伪的事实了。
然而是就此告诉谢延她所知道的信息吗?时悦迟疑了。
“如果这个画伪画的被抓住,会定什么样的罪?”
“《红色森林》这幅画拍卖价格在两百到三百万之间,目前还没竞拍成功,倒是还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但是这种伪造团队,肯定不可能只制造了这样一幅伪作的,只要验明《红色森林》是造假的,顺藤摸瓜,应该能牵扯出一个大案,恐怕能追回很多被当做真品卖了的赝品,这个金额就大了,作为艺术诈骗案,依照以往的管理,恐怕造假得利的金额怎么的都在几千万美金以上,依照美国的法律,除了巨额的赔偿外,服刑肯定也会在五年以上吧。”
时悦“嗯”了一声,勉强笑笑。
“希望赶紧抓到这个伪造犯,把他绳之以法。”谢延亲了亲时悦的侧脸。
时悦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这个吻的温柔和甜美,她混乱而紧张,手指搅成了一团,她该毫无保留地和谢延坦白吗?一方面她不希望谢延的父亲出事,那样刚正不阿的人不应该一副伪作而被毁了人生;另一方面,天平的另一端毕竟是她的妈妈,给了她生命的人,就算她抛弃过自己,制造了伪作,然而时悦还是无法下手将与自己血浓于水的母亲送进监狱。
时悦不知道该怎么办,仿佛这两个人同时落水,她却只能救出一个人。隐瞒,庇护了母亲,却牺牲了谢延的父亲,那样她无论如何无法面对谢延,也没法继续和他在一起;而坦白,她亲手把自己母亲推向了深渊,她对得起谢延,然而却没法面对自己,她也没法安然享受牺牲自己母亲而得来的幸福。
这像是一个极度矛盾的两难境地,时悦进退维谷,她站在山巅,然而左右都是万丈深渊,让她万劫不复。
在帝国大厦的顶端,整个纽约尽收眼底,自己爱的人拥抱着自己,然而时悦却从心底生出了些悲凉和绝望。
她自遇到谢延以来一直感谢的命运,看来并没有准备给予她什么甜美的未来。
谢延却并不晓得时悦心里的痛苦和矛盾,他摸了摸对方的头,声线温柔:“算了,不讲这些煞风景的事,先走一步看一步,等鉴定出结果了再说。你能这么担心我爸爸,我已经很高兴了。”
然而这样讲的谢延,却让时悦更加难过了。她努力憋住情绪,祈祷着奇迹,或许鉴定机构直接能从这幅画的蛛丝马迹里就鉴定出造假,那样就既能洗刷谢延爸爸的名声,自己也不需要指证自己的母亲了。
时悦深深看了一眼谢延,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便看着漫天的星星,虔诚而谦卑地许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