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然而事不如人愿。时悦心头还萦绕着这么一件压力巨大的事,而接到时亮的电话却又是犹如当头一棒。

    “姐!你在美国都好吧?你回国的话一定要当心点,时春生放话说等你回来就要堵你。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你画画得了奖,还高价拍卖出去好几副。现在他到处在打听你想问你讹钱。前几天趁我不在家,回家翻箱倒柜,把你之前还留在家里的那些练习画全部偷走了,我听说他在到处倒卖兜售,想搞几个钱继续去赌。”时亮的声音带着怒气,“他听说你和谢老师在谈恋爱,更是扬言说要问谢老师家要一大笔彩礼,我听说他还跑去学校骚扰谢老师,耍赖撒泼,说未来女婿必须给他花钱,否则他就要天天去谢老师上班的地方闹。”

    时悦听着时亮的话,只觉得疲惫而难过。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总有一天是能够得到谢延和他站在同样的高度的,然而现在想来,她还是太天真了。一个人的高度,在她出身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定型了。她这样的家庭,一个伪造画作陷谢延父亲于危机的母亲,还有一个赌博酗酒又敲诈勒索谢延的父亲,真是不能更完美了。

    时悦挂了电话,倒头躺在床上,她的心情沉重紧绷到连眼泪也流不出来。时春生去骚扰谢延,时亮毕竟不是当事人,只言片语的一带而过,然而她却可以想象时春生做的一切,然而谢延什么都没有和她说,因为爱,他隐忍了一切,也忍受了一切,包容而沉稳。

    谢延为她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保护着她,呵护着她。在他需要保护和支持的时候,时悦更加无法坐视不管。

    一整个晚上辗转难眠,然而幸运之神最终还是没有眷顾时悦。

    第二天一早,谢延就已经在酒店门口等待了,他看起来也并没有睡好,脸色充满了疲惫和担忧,神色凝重。

    “鉴定机构出结果了,他们没能鉴定出是赝品。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对我们不利。”然而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努力不想带给时悦负能量,努力露出安抚人心的笑容,“之后几天我可能没法见你了,我要去拜访一下那个艺术经纪人,可能要动用私家侦探查访一下对方的这副《红色森林》到底是不是所谓世代流传的藏品了。”谢延并不知道时悦心中的矛盾和负责,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头,“你别担心,等我解决这件事再带你去各处转转,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可不要吃垃圾食品,要乖乖的。”

    谢延说完,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时悦:“这是我刚才去买的甜点,曼哈顿里最知名的那家,他家的奶昔非常棒,草莓味的,你最喜欢的口味。”

    时悦这才注意到,谢延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行李箱子。

    “你这要离开纽约去找那个艺术品经纪人吗?”

    谢延摇了摇头:“这里全是我今天早上起来帮你买的一些东西,我睡不着,就去第五大道逛了逛,看到什么都想给你买,不知不觉就买了那么多,只好再买个行李箱装起来。”他有些自嘲,“现在差不多理解女人说的,购物缓解压力了,花了很多钱,心里好像就舒坦多了,购物时候,人的注意力就转移了。你待会打开看看,希望你喜欢。”

    第五大道,时悦根本不用打开,也知道这一箱子大约都是名牌和奢侈品。

    谢延却怕她拒绝:“你总不能让我带着这么一箱子适合女性的消费品到处调查我父亲的事吧?”他朝时悦挥了挥手,“好了,我走了。”

    时悦记得看到过这样一个说法。显现一个男人品行的并不是他顺遂的时候,往往是他不顺遂充满压抑的时候,真正温柔和爱你的人,永远不会因为自己处于压力的困境,就把负面情绪发泄在你身上,这才是真正值得依靠和信赖的人。正如谢延。

    几乎是这个瞬间,时悦下了决心。

    “谢延!”她喊住了已经走到酒店旋转门口的谢延。

    “恩?”

    “我有话要和你说。我想,我可能见过那个艺术品经纪人派克。”

    谢延的神色果然严肃起来:“他找过你?因为我爸爸这件事骚扰你吗?”

    时悦摇了摇头:“不是的,你有派克的照片吗?我不确定看到的人是不是派克,我想看一下他长什么样,是不是那天我看到的人。”

    谢延翻出了手机里的照片:“是这个。”

    时悦看了一眼:“就是他!我见过他,确实是他!”她深吸了一口气,“谢延,叔叔说的没错,《红色森林》这幅画确实是伪作,现在我想我是知道谁画了这幅画了。”

    谢延激动起来:“谁?”

    时悦顿了顿,才终于鼓起勇气吐出了那几个字眼。

    “我妈妈。”

    时悦没有办法去看谢延的表情,她侧过脸,避开了对方的视线,看着地面,一字一顿讲述了这个阴差阳错的撞见。

    “我确实不了解马克斯·恩斯特的生平,所以最开始看到新闻,想到我妈妈画室里那副一样的画,我以为是她最近的临摹作品。”时悦的声音带着颤抖,“可这幅画是没有临摹的……而我在我妈妈那里看到的她的艺术品经纪人,和你照片里的是同一个……”

    时悦充满了难过和愧疚:“对不起,现在才说,我一开始还寄希望于那个鉴定,如果能鉴定出是造假,我本来想隐瞒的,那毕竟是我的妈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我早一点说,说不定事情都快顺利解决了。”

    时悦以为谢延得知真相会冷漠而愤怒,然而并没有,谢延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时悦,你知道吗?我没有生气,也没觉得对你失望。我知道父母对于小孩的意义,就算他们不够称职,也是血缘相连的亲人,你能够告诉我,我非常非常的开心,你没有必要觉得愧疚,换做是我,这也是个很艰难的决定,经历纠结和反复都是可以理解的。”

    谢延的温和让时悦渐渐安下心来。

    “你可以带我去见你的妈妈吗?”谢延摸了摸时悦的头,“既然她很可能就是《红色森林》的创作者,她也很有可能知道哪里造假还留有我们都没发现的瑕疵,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些瑕疵绊倒福克斯和派克。”

    时悦有些犹疑和担心:“但是我不能确定……就算她是那幅画的创作者,我也不确定她会不会愿意说出这幅画里的瑕疵……我并不了解她……而且她说了什么话,是不是都要负法律责任?而且……而且我妈妈身份是非法的……她这样,可能会被遣送回国,她不想回国。”

    “我会为你妈妈请最好的律师,我们带着律师一起拜访她,在回答我们的问题前,你妈妈都可以咨询律师,关于身份的问题,也可以一并咨询律师。至于她想不想说,那是她的决定,与你无关,我理解这不是你能左右的事。你放心,我想帮我爸爸洗脱这个伪作案的阴影,但是我也不会不管不顾你妈妈,我不会让她陷入困境的。因为她是你妈妈,所以她很重要,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谢延努力想让气氛轻松起来,“喂,别愁眉苦脸了好吗?应该愁眉苦脸的难道不是我吗?毕竟我才是要见未来丈母娘的一个呀。”

    时悦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还贫嘴。”

    “时悦,我是说真的。”谢延的表情却很严肃,“除了我爸爸的事情外,我也想要认识你的妈妈,告诉她,真的很感谢她,给了你生命,才让我这样幸运能够遇见你。”

    “可是我妈妈……极有可能就是她,才有了这个让你爸爸焦头烂额的伪造案件,现在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你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我妈妈……”

    谢延亲了亲时悦的额头:“还没见到我未来丈母娘呢,现在对这起伪造案下结论也为时过早了,到底是什么情况,到底你妈妈怎么会认识派克,这些都见到了真人再聊吧。”

    时悦按照之前母亲给的号码给对方打了个电话,说明今天要过来拜访。油画大赛的组委会今天正好安排自由活动和休息,时悦便和谢延,带着谢延约好的律师,一起去了时悦目前之前居住的地方。

    谢延一路都拉着时悦的手,给她传递着力量,他的手掌温暖宽厚,让时悦觉得安全而可信。

    他一路走,一路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个街区一看便是一个混杂的贫民区,谢延这样人的到来,都受到了街区邻里的好奇探视。

    “这是你妈妈住的地方吗?”

    时悦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心酸:“恩……她的收入好像不大稳定也不是很高,其实我很担心她,之前我来,她连电费都交不起,生了病更是没法看病,这个街区又常常有抢劫和枪击案……”

    谢延却抓住了这个细节:“时悦,你说你妈妈的收入很差?”

    时悦点了点头。

    “这是个好情况!”谢延有些激动,“时悦,你妈妈可能是无辜的!”

    谢延看了一眼一同来的周律师。

    时悦非常疑惑:“周律师?”

    “时小姐,之前谢先生和我沟通了情况,我列举了几种情况,可以为您母亲做无罪辩护。其中一种就是,你母亲在创作画作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从事伪作创作,而支持这种辩护最强有力的证据,就是证明您母亲并没有得到作伪而来的高额收入。您讲您的母亲一直住在这样的街区,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推论她的收入很有限?一副伪作通常要拍卖出百万美金以上的价值,如果她参与了伪作的生产链,对一切都知情,分到的钱绝对可以让她请一个优秀的移民律师,拿到绿卡,住在纽约的富人区。”

    时悦的脸上也露出了雀跃的表情:“也就是说,如果我妈妈没有分到巨额的钱,有可能她根本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周律师点了点头:“是的,我查阅了纽约州的判例,完全可以以无罪不知情进行辩护,所有相关案例里,证据链完整证明被告确实不知情没有得到伪作收入的,83%都判决了无罪。”

    谢延安抚地拍了拍时悦的肩膀:“所以你现在安心点,我们进去和你妈妈确认下,后面的事交给周律师就可以了,他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

    时悦用力点了点头。

    “周律师,麻烦您在外面等一下我们,有需要我们再叫您进去。阿姨不认识我,一下子见到两个陌生男人会比较有压迫感,所以麻烦您现在外边的咖啡馆坐坐。”

    谢延关照完律师,才拉着时悦走进了小巷。

    时悦的妈妈已经等在了门口,她显然对见到时悦还是期盼而快乐的,然而看清跟在时悦身后西装革履的男人,她的脸色有些僵硬。

    “悦悦,这是谁?”

    “阿姨你好,我是时悦的男朋友谢延。”对于时悦母亲的戒备,谢延用了一万分的诚恳,“第一次拜访您,还比较唐突冒昧,这里是一些我们路上买给您的水果和礼物,希望您笑纳。”

    毕竟是母亲,时悦的妈妈审视地盯着谢延看了一圈。

    “妈妈,这是谢延,我们认识挺久了,我能在陈老师的工作室里学画画,也多亏了他帮忙。”

    时悦又介绍了不少谢延的情况,谢延也十分温和地配合时悦母亲的询问,时悦妈妈终于表情放松下来。

    “我屋里比较乱,你们先进来坐坐,我给你们去泡茶。”

    “谢谢阿姨。”谢延露出招牌笑容,看起来像个大男孩,让人很有亲近感。

    他显然非常在行对待时悦妈妈这个年纪的女性,从时悦妈妈屋里的油画开始聊起,拉家常,更多的聊一些时悦的趣事,渐渐时悦妈妈也不复之前的拘谨,脸上笑容多了起来。

    谢延抓住了机会。他的切入点很小,并没有咄咄逼人开门见山。

    “阿姨,我爸爸是拍卖行从业的,您现在的画都怎么处理?如果还没有固定的经纪人,可以让我爸爸代为拍卖。”

    时悦妈妈笑了笑:“我现在已经有一个经纪人了。”

    “拍卖画作收入可能会比较高哦。”谢谢循循善诱。

    “我现在一幅画有1000-2000美金的收入,拍卖能卖更高吗?”

    听到这里,谢延和时悦都长长松了口气。时悦更是确认般地再问了一遍:“妈妈,你现在画画所有的收入就是这么多吗?你的经纪人还会在后期给你什么分成吗?”

    时悦妈妈摇了摇头:“就只有一笔钱。”

    谢延见时机成熟,才终于拿出了手机和文件资料:“阿姨,我想你可能被你的经纪人骗了。”

    他和时悦把谢嘉行鉴定《红色森林》是伪作的中文新闻都打印了出来,还有国内采访报道的视频,福克斯起诉时提交的证明《红色森林》来自一位贵族家族收藏的证据。

    “这幅画,我相信阿姨应该很熟悉,被宣称是马克斯·恩斯特的真迹,如果没有伪作风波的影响,应该已经以两百多万美金的价格成交了。”

    时悦的妈妈显然对此并不知情,她颤抖着手翻看着谢延提供的资料:“我和派克认识很久,每次都是他来委托我创作一幅画,他会订好主题,会给我一些画家风格的参考,由我来创作。但我,但我从来只以为我自己在画的都是临摹品。”她看了一眼时悦和谢延,“你们懂的,大部分普通家庭根本不可能买得起大师的真迹,但他们也同样想欣赏大师的作品,这些人都会选择用便宜数百倍的价格买一幅临摹品,挂在自家墙上装饰。”

    时悦的妈妈语气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要是我知道他把我的这些话当做真迹去骗钱,我肯定不会和他合作的……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给他画了已经有五六年了,一直以为是按照他的要求画的临摹画,我都画的很放松,没什么压力,我根本不晓得这些画会被拿去以假乱真……那岂不是每一幅画都被天价买走了?岂不是有好多受害者花了大价钱只是买了一副我的画……可是我认识派克好多年了,每次交不出房租,我也没画画,他甚至都会帮忙垫付,我在美国能生活下去,一直是亏了他的帮忙,有几次差点被警察查到身份,也是他托了人帮我掩盖了过去……我一直当他是我的恩人和朋友……”时悦的母亲喃喃道,“他人真的特别好,每次都按时给钱,过年还会给我发红包,还给我过生日,他还答应我今年年底可以帮我办个个人展,还帮我邀请很多画界名人来捧场……”

    “阿姨,您肯定被骗了。”谢延又拿出一套资料,“这是派克在曼哈顿的几百万豪华别墅,另外这边是他在遇见您之前住的皇后区的普通小楼房。他在遇到您后,陆续换了车和房。您不用感激他,他对你现在的好,都是您应该得的。而且按照您的作品水平,他如果真的对您好,完全可以帮你聘请律师进行移民申请,而不是让您屈居在这里还为身份而不安。”

    照片里曼哈顿豪宅和时悦妈妈现在的街区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几乎是个小型的红灯区,人多眼杂,满大街不入流的小商铺,附近是一个废弃的巴士站,显得破败又颓废,充满了性工作者、小偷、抢劫犯。

    “妈妈,他一直在利用你。”时悦握住了她母亲的手,“我一直希望你离开我后过上了很好的生活,但是现在我更高兴你没有拿这些脏钱,在这之前,我很担心,很害怕你也是这个灰色产业链里的一份子,知道你不是,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现在我们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助。”

    谢延简单讲述了自己父亲身陷的这场无妄之灾。

    “阿姨,我们希望你能为我父亲证明这确实是一幅伪作,还我父亲清白和名誉。”谢延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直到此时,他才把周律师叫了进来。

    “站在时悦母亲张女士的立场上,我不能建议她出庭作证,一来她的身份并不合法,即便最快的身份申请,也不能在出庭前办理成功;二来为她考虑的话,不建议她在媒体面前曝光自己出庭作证画作是由她伪造的,这对她将来在美国亦或是中国生活都会造成久远的不良影响。如非必要,我不建议张女士站出来,即便我之前说的一旦涉及诉讼张女士身份被公开,我会为张女士做无罪辩护,但毕竟陪审团也有很大的裁量权,作为一个律师,永远不能告诉客户这个案件一定能赢。做无罪辩护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不到最后,我都不建议走到这一步。”

    然而周律师的专业分析下,时悦和谢延都有些愁苦起来:“那怎么在既能保全我妈妈,又能证明叔叔的清白?”这才是当前的焦点问题。

    “我要考虑一下。”时悦的妈妈也多少犹豫起来,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个简单的决定。

    谢延点了点头:“好的,阿姨,您考虑好了随时给我们电话,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还有,阿姨,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我会帮你先搬离这里,去酒店住一阵,环境比这里好,也防止派克找到你进行骚扰。”

    时悦的母亲安静地听着谢延,这个男孩子聪明、思维缜密,然而他看着时悦的时候,眼睛里不自觉都流露着笑意,对待自己,也并没有任何嫌弃和因为伪作事件的迁怒,他平和、包容、强大同时富有,他安排好了一切,给予时悦庇护和爱情。她有一点动容,然而还有一点担忧,这个出身良好的男孩子,能够一直一直那么温柔的呵护时悦吗?婚姻对于女人而言是一件十分郑重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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