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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5

    夜里,风声渐渐止息。

    顾柔坐在一棵杨树下养神,感觉到身边的人有一丝异动,她睁开眼睛,拔开刀鞘,将匕首抵至他的咽喉:“别动。”

    国师被顾柔点过酸穴,银发披散在肩头,面貌清雅清秀,眼神明亮,他安静地看着顾柔。

    “你现在发誓,把手举起来!”顾柔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你发誓,出去以后绝不会报复我,找我和我弟弟的麻烦。”

    国师眨了眨眼睛,清澈优美的眼神好似无害,顾柔不许他装傻充楞,把匕首向上一翻,雪亮的锋刃贴着他的脸庞——“快!”

    “好,本座发誓,”他被她紧紧握着右手腕,微笑不作一丝反抗。

    “你说,不会报复我。”

    “本座不会报复。”

    “和我的家人。”

    国师秀眉微蹙:“谋反是重罪,本座身为国观宗师,不能因私废公。”

    “可是我弟弟还小,他什么都不知情,你不能伤害他。”

    “好,本座保证,若查明实证你兄弟的清白,不会株连。”

    顾柔稍稍点头:“否则你就七孔流血,脚底生疮,生个儿子没屁~眼。快说!”

    国师斯文儒雅的面孔中流露出一丝为难:“你的措辞太粗俗了,本座难以启齿。”

    “……你快发誓!不然我把你捅死了扔河沟里去。”

    国师薄唇轻抿,此刻他已经恢复半数元气,自己只要稍稍用力,即可冲破穴道。

    不过,他还是举起了手:

    “三清圣祖在上,北宗道脉列位仙师在上,慕容氏列祖列宗在上,本座慕容情发誓,不再为难顾柔,否则果报加身,天诛地灭,神明共鉴。”国师说罢,扬眉睨一眼顾柔,“可以了么。”

    虽然他没有按照原话说,但是这个报应还算让顾柔满意,顾柔没作声,缓缓放下匕首。

    国师支起身,旋着酸胀的手腕:“姑娘……”

    顾柔冷睨过来:“我警告你!我现在要去那边坐一会,你呆在这里,如果敢打什么歪脑筋,我饶不了你。”

    说着冲他晃了晃匕首,走了开去。

    树影摇晃,风吹得树叶发出沙沙的细响,国师靠着河边的树干而坐,看着顾柔挽起裤腿,涉水走过溪涧,坐到涧水低洼处的一块凸石上,流水从她脚边潺潺流过,淙淙有声。

    他从她的行为里看得出来,她肯定受过一定的江湖历练,虽然算不上老辣狠毒,但是言语粗野,思维敏捷倒是真的。有姿色,能忍耐,会一点伪装,涉世未深,情急之下也易冲动。

    加上她寒门的出身……

    国师觉得,理想和现实终究还是有一些差距,只有声音的小姑娘温柔坚强、善解人意;可是顾柔就有点冷若冰霜了,而且她的脑袋很有可能跟她现在屁股底下坐着的那块石头一样坚硬。

    国师觉得缺点再多他的胸襟都能包容,就是没有品味这一点很难容,而不能够欣赏他的优秀,则属于没品位当中,最没有品味的一种。

    他身为国观宗师,出身簪缨世家清流名宿;才华、品貌、资历、身家、乃至武功,无一可挑,就算她理解不到他的内涵,外表总懂得欣赏吧?但凡是拥有正常一点审美的女人看到他这般渊渟岳峙之姿,又加孤男寡女在这山谷中独处,就算不动凡心,至少基本的敬重该有吧?

    可是每次她看向自己的表情,都让国师怀疑自己是不是毁容了。

    而且她撇下自己,宁肯一个人去蹲什么大石头,也不愿意跟自己坐在一起!比起洛阳城里变着法儿倒贴他的各种美人,她的审美有问题。

    国师看顾柔抱膝坐在那块凸石头上,仰起脖颈,不由得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天空繁星密布,预示着明朝又是一个大好晴天。

    嘁!原来只是看星星而已。她的审美绝对有问题!

    一丝不爽掠过国师的俊脸,此刻没有别人,他斜睨星空,任由思绪在其间徜徉起来。

    忽然听到一声呼唤:【老妖怪。】

    国师微怔,转头看向水心的顾柔。只见她斜跪而坐,一只手轻轻地划着涧水,长长地秀发垂到了水面,月光下的面容竟然十分地温柔。

    顾柔继续呼唤他:【老妖怪,我活下来了!】

    原来她在跟自己“对话”时,是这副样子的,他微一出神,也集中心念道:

    【哦是么,恭喜你。】

    两个人本来可以面对面,却似隔着一层在对话,连见多识广的国师也不禁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奇妙。他一边在心里“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顾柔。

    顾柔又划了一下,“哗啦”一声水响,她的指尖像开出一朵透明的花。

    【老妖怪,你……有妻室么。】

    国师重伤未愈,被夜风吹得晕了一下:【关你什么事?】说罢又放缓声音:【本座没有,难道你还帮本座说媒相亲不成。】

    【那我就放心了。】

    【???】

    【我……我想我对你,我对你可能……】

    国师微讶,眸色深深眺向顾柔。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紧紧地攥着她的左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她的俏脸憋得通红鼓胀,头埋得很低很低,风吹晃着她的头发丝,在水面上起伏飘荡,她像一支含露滴水的花朵。

    【我对你……我,我,我……】

    顾柔整个身子都抖颤起来了,脸憋得滚烫——怎么办,说不出口,说不出口啊!

    劫后余生,她想跟老妖怪说一句话,可是她张开嘴,怎么都憋不出那个字眼来,太羞涩了。

    这头,国师有些懵。这算是——

    表、白、么!

    吞吐的空隙,早已暴露了少女心思。国师身为男人岂会毫无察觉,论他被表白和拒绝表白的经历,如果完全摘录下来简直可以在太学里面开个馆藏书系列。可是没见过面的被表白,这对他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你对本座什么。】

    【我,我……我……呼!】顾柔难受得直呼吸不过来,怎么就是说不出口啊!

    【?】

    勇气这东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顾柔憋了半天,终于怯下阵仗来:【我对你很在意。】

    【岂有此理!】国师冲口而出,挑了挑眉。这不是口是心非,中道弃捐么!

    顾柔被吓懵了:【啊,对不起,我是否太唐突了。】

    【你倒底想说什么。】

    清朗的夜色里,水声潺潺。顾柔按着心口,轻轻地道:

    【在我弥留一线的时候,我最想要见的人是你。我后悔没告诉你我是谁,在哪里;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要为难你……我只是想说,我可以放心地说出来,我很在乎你这个朋友,即便见不到你,但是你一直在我的心里。】

    【……】

    她说,你一直在我心里。

    纵然没有那个字,但一切已然明了无疑,他不需要再作确认了。

    他从树下立起来,站在顾柔看不见的阴影里望着她,她在那头很紧张,不时地看看天,又低下头望望水面,声音发抖:【我说的是不是吓到你了?】

    国师薄唇轻抿,浮起一丝微笑:【没有。】如果他要说出真相,恐怕更吓人。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会记住它吗?】顾柔不好意思问他喜不喜欢自己,就道。

    【你说。】

    【我姓顾,单名一个柔字。亲近的人都唤我小柔,你……你也可以这样叫。】

    【……哦。】

    她害羞了:【什么叫哦啊!你记住了没。】

    【大概吧。】徐徐夜风中,国师的白发轻飏,他伸出手,托住一片轻如羽翼的树叶。萤火虫点点地环绕他飞舞着,手中浮光片羽的嫩叶尚余温润的露水,宛若少女纯情的梦想。

    【什么啊!】这么冷淡的口吻,顾柔有一丝失望,又有一丝担心。【你是是不是觉得……我轻浮了。】

    他微笑答道:【是略有一点轻浮了。】观看她的表情。

    顾柔受到了狠狠一击。对了,他之前还误会自己是青楼女子,她想起来,赶紧解释:【其实,我真的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我,我也不知为何,今夜如此唐突,对不起。你恼我了么?】

    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国师站在暗处:【有一点。】

    水心,顾柔垂下了头,她的手不再划水了,她抱住了膝盖,清媚的小脸显出惶惑无助的表情:【……你,你为何又不作声了。】

    【我想冷静会。】他现在有点乱。

    【抱抱抱抱抱歉!】她已经对他的异样口吻有所察觉,果然!他不喜欢太主动的女子,他确实把她当做一个轻浮的人了!

    【无妨。再会。】他结束了对谈。

    今夜国师的沉默寡言,彻底让他的小姑娘沉浸在失恋的痛苦当中了,他站在萤火虫飞舞的树下,朝她的方向眺望;只见月光把顾柔的的身影照得轻盈剔透,怀着纯洁爱恋的少女脸颊微红,无须胭脂水粉,她的脸庞朝霞般地晕染,美不胜收。

    她低下头,眼泪滑落清涧,那滴泪入水的瞬间,闪烁着冰晶般璀璨的光芒。

    这图景让国师想起东观藏珍馆里的数千卷馆藏,他审阅过无数国手名家的真迹,没有一幅画能像此情此景打动他的心,他有种把她画下来的冲动,这一刻就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

    这或许……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缺憾?

    完美的人生里,一切只是游戏,但当他遇上了这个女孩,一段无懈可击的人生开始出现了缺憾,让他发现自己看似完美的生命里,实则有着一段亟待填补的愁绪和寂寞。

    一缕寒风寄清愁,一颗素心奈何囚;一季花开风扰梦,一寸相思到白头!

    星空下,山涧里,国师跟着顾柔轻轻按住了心口,同样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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