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濂站在马车外凝视她半晌,突然就笑了:“姑娘要走了挺高兴吧我这儿平时照顾您不够周到是吧平日里温温吞吞,要走了比谁动作都快,可劲儿畅快了对不对”
他的笑中藏刀,语气尖刻,几句话就把沈瓷的心揉成了一团烂泥。[燃^文^书库][]【精-彩-东-方-文-学M手打】她张着嘴巴,某些话几乎到了喉咙尖,又被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她看着他,用眼神质问,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要是不走,我呆在这里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有些距离就是一开始注定的,就像现在,他长途跋涉去见他的方家嫡女,而她不忘初心回到她的瓷都故乡,这都是理所应当、恰如其分的轨迹,他现在跑来质问她,自己又能主宰些什么呢她想到这里,心下悲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可这笑落在朱见濂眼里,却变成了默认,变成了冷嗤,变成了她即将展翅高飞的快乐。
他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拽起她的胳膊,狠狠往上一提,像拎起一只不听话的小动物,把沈瓷跌跌撞撞地拖下马车。在一众围观的下人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把她扔上自己的车辇,自己也攀了上去,就这样坐稳了,启程了。
世子爷的车辇内,四面丝绸装裹,冰绡刺绣精致考究。烟紫色的绉纱垂落下来,小桌上还摆着一套莲花纹青白茶具。
与沈瓷那空无一物的马车相比,两者实在是天上地下。但这华美依然遮掩不住气氛的沉滞,辘辘的车轮声充斥在沉默的车内,直将人闷得喘不过气。
沈瓷从上车后就保持着同一个坐姿,一动也没动。朱见濂把她扔上来,也什么都不再说,闷着头倚在软榻上。就这样僵持了半晌,沈瓷突然觉得这样下去也是无济于事,她轻轻揉了揉发红的眼,终于开口:“世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呢”
他缄默不言,好半天才轻哼一声:“你说呢”
沈瓷摆正了身体,直视着他:“世子殿下,您着急什么呢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女,值得您这么较劲吗”未等他回答,她已是笑了笑,自问自答:“不值得。”
她仔仔细细看着眼前这个人,想着他的好处,他的胡诌,他似是而非的关心,整个人便渐渐柔软下来。离别之际,她一点也不想同他这样较劲,因而只是想一想,情绪便很快顺从下来。
车辇行驶得稳稳当当,她伏下身子,挪到朱见濂脚边,替他将杯子里的茶满上,递呈给他。朱见濂没犹豫,径直接了过来,沈瓷等着他喝完放下,才再开口道:“我要走了,今后啊,想必同您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本来有些话是不该说的,但恰好这一路与您同行,便索性说着玩,您且当个笑话听听。”
朱见濂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便被捏紧了。他将目光转过去,看见她整齐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仿佛真的是要说一个笑话。
沈瓷整理了一番情绪,尽力以一种前尘往事的口吻,语调轻巧地说:“我老实同您讲,您可别怪罪。其实我胆大包天,真的对您存了喜欢的心思。民女情知配不上您,家父又还有遗愿未完成,因而知晓自己与您绝无可能。现在好了,您即将迎娶高门府邸的官家小姐,我也要回到我该呆的地方,今后不再见面,才敢冒昧把这陈年旧事说予您听。”
她一席话马不停蹄地说完,几乎没有换过气,生怕言语一断,该说的便说不全了。
沈瓷的话音落下,过了许久,马车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朱见濂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把她的话重新过滤了一番,确定自己算是听明白了。
她表明心迹的同时,又决然地拒绝,甚至说出了再不见面这样的话语。这哪里是在剖白感情,分明是在划清界限。
他看着她跪在他面前,替他端茶送水,姿态恭敬,分明是曲意讨好的模样。可是,她的俯首帖耳、千随百顺无论多么循规蹈矩,都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淡漠和敷衍。这是他早就发现的事情,最开始是应用到朱子衿身上,而现在却用到了他这里。她说的是爱慕的话,用的是渴盼的眼,可实际上做的,却是绝情的事。
朱见濂突然咯咯笑起来,声音朗朗,霎时将寂静的氛围打破。他伸出手来指着她,捂着肚子,已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姑娘你这么急着拒绝,不会,不会是以为我真对你有意思吧”
沈瓷愣了愣,方才的气定神闲都不见,只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世子爷”她看他笑得腰都弯了,伸出手去扶他,朱见濂却一把将她的手弹开,渐渐敛下了笑容,他憋着正经的脸,不到须臾,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又笑开了。
“姑娘啊,小瓷片儿啊,你考虑得真是太多了。你不用这么急着拒绝,就算你只说前面那半段话,你难道真觉得我会强迫你回到王府吗”他笑得更大声,乐不可支:“别的咱们不提,就说你这脸吧,你的脸才巴掌大一点小。还有你这腿,这么短一点”
沈瓷轻轻插嘴:“那是因为我个头不高。”
“对对,你的小矮个,哈哈哈哈。”他笑得眼睛都红了,眼泪积在眼角:“你说,你就这个样子,我怎么会,怎么可能”
沈瓷不说话了,等着他把话说完。
“算了,我懒得再说了。”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住了嘴,扯过一只宝相花纹的锦织软垫,舒舒服服地靠在身后:“可惜你要在景德镇离开了,不然让你见见方家的方若然小姐,人人赞她高挑俏丽,那才是美人”
沈瓷还是跪着,身体却已经僵硬了。她默默听完他这番话,四肢百骸都似被抽离了一般。她闭上眼,像是真的认真做了思考,良久,才慢慢开口,一字一顿说道:“世子爷”
朱见濂坐直了身体看她。
此时此刻,他脸上那些夸张的笑容都消散了,背脊直挺挺的,似乎在暗暗期盼着什么。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世子爷,竟在这时带了点眼巴巴的味道。
可是沈瓷并没有看到,她只是低着头,慢慢张开了嘴,用完全理解、心悦诚服一般的口吻说:“世子爷,您说得是。”
朱见濂挺直的脊梁一下便垮掉了。
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沙雾,车队又行了片刻,马车外的丫鬟怯生生地跑到窗边请示道:“世子殿下,清心湖到了,世子时候需要下车观赏,稍作休整”
朱见濂轻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确很需要清一清心,静一静气。由是,他应允了一声,那窗外的丫鬟便赶忙跑去队前通报,未几,整只车队便都停了下来。
朱见濂掀开了车帘,却没有立马跳下车,他背对着沈瓷,望着车外的天光云影,说道:“我这一路游山玩水,想必会耽误姑娘的行程。你的马车还在队伍最后,可以自己先行离开。”
说完,也未等沈瓷回答,便干净利索地跳下了马车,逐客令下得毫无辗转余地。
沈瓷呆立片刻,敛了敛衣裙,待朱见濂走远了,才慢慢扶着门沿下车。她的腿还是瘫软的,脑中一片空白,孤身一人回到了那辆低调寒碜的小马车,这才是她本来的位置。坐在车内,她轻轻将窗口的粗布绉纱掀开一角,见世子爷面向着碧波湖水,未有回头的打算,才完全放下绉纱,对车夫道:“走吧。”
瘦马牵动着车,步伐哒哒地向前走着,渐渐便离车队远去了。沈瓷闭上了眼,头靠在车壁上,只觉身心交病、疲惫不堪,便在这有节奏的震动声中,渐渐虚弱地昏睡过去
而在清心湖畔,朱见濂望着一脉平息的静静湖水,心中堵得要命,他沉吟良久,没有回头,耳朵却将那阵孤单的马蹄声收在心底。待确定沈瓷已经离开后,才慢慢转回身,命令道:“所有人都听清楚,此行不去婺源了,调头,回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