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老毛病,老毛病就这个样子么,前两天下了一声暴雨,被淋着了,晒晒就好!”妈妈显然不想跟刘光明多谈这些,道:“走,赶紧回家,你爸这两天犯神经病呢,动不动就冲我发火,更年期比我那时还严重!”
不由分说拉起了儿子,刘光明只好扶着老妈上楼,家住五楼,对于妈妈而言,这五楼显得有些高了,每上一层就得缓口气,每缓一秒,就像是在刘光明心头上扎一根刺一般痛楚。
到了门前,妈妈熟练的打开旧式钢架防盗门,再是木制封户门,推门而入,客厅里没人,妈妈低声指指书房:“你爸在里边练字呢,最烦别人打扰,有点声音就冲我发火,小心招惹他!我去做饭去!”
刘光明只好点头,放轻了脚步,爸爸算是体制内人士,年轻时候也是有抱负的,可惜一直卡在了正科的门槛上20年,差点创下平川县的记录,因为耿直,不善钻营,不肯融于浊流,四十岁了还是个主任科员,仕途蹭蹬,胸中不平之气无处发泄,所以骂,针砭时政,骂贪官骂庸官骂胥吏骂,但骂没能改变他的处境,反而更不容于领导和同事,一直骂到五十岁被发配县志办,一怒之下提前病退,挣个眼不见心不烦。
但退下来才知道,眼是不见了,心里还是很烦,而且因为新学会了上网,对无法忍受的东西看得更多,不平之气更重了,但没人让他来骂,只好拿家里人出气,儿子不在身边,老伴儿只能当出气筒了。
再后来觉得骂也不得劲,反招来了心脏病高血压,所以修身养性,读读书写写字,近来自觉读书大进,对世事看淡了许多看透了许多,骂人也少了,只不过新近又添了些烦心事,脾气很是不好,老伴也开始怨怼了,用更年期形容他,虽然未必准也不算空穴来风。
下午练字,老刘有个习惯,照老伴的话又叫毛病,写字的时候是万不容别人打扰的,一丁点的声音也不成,这会儿写了一幅字,感觉笔力还不错,就是锋芒稍厉了些,该敛一些才对。
正弯着脑袋欣赏大作,一股呲地吵菜炝锅声传来,老刘心里一小得意被扰得一干二净,烦燥像是炝锅时的油烟味道,挡都挡不信,回头就要怒斥老伴几句。
一回头,就看到儿子安静的站在门边,老刘压了压老花镜,看清楚的确是儿子,仿佛当年的自己,身板儿挺直。
“爸,您身体还好!”
定了定神,老刘脸色这才平静了些,又转回了头不理儿子,低头看自己的字,感觉不满意,摇摇头,重新摊开一张纸,不知道怎么回事,手一抖,镇尺滑落地上。
老刘弯腰要捡,早有儿子眼疾手快,捡起来替父亲压在了纸头上。
“回来了,外边还好!”老刘低头不理儿子。
“还好!”刘光明有些心虚,爸爸仕途不畅顺,自己小时候顽劣不堪,很增父亲烦恼,光被老师叫到学校就不知道跑了多少回,很伤脸面,后来发狠送自己去部队,本想铁纪律的部队能将儿子磨炼的更出息一些,可刘光明辜负了老爷子的期望,半道上被开除军籍。
刘光明不敢说实话,拖门路,给自己整个假的转业证明,自是善意的欺骗,可赖琳天之流阴魂不散,非要缠着自己,甚至暗中监视父母,这让刘光明很是不放心,回家来看,但现在看来,爸爸目前还不知道真相。
该坦白承认,还是继续隐瞒,刘光明心里有些拿不定注意。
老刘没发现儿子的心虚,心里想着该写些什么,嘴里随意问道:“在玉昆做什么生意,可还行!”
刘光明被父亲追问了一句,原本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的铁汉,在父亲面前却有些失措,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生意不顺利!”老刘继续低头写字,道,“你在部队上待得久了,现如今的社会不比以前,做生意靠人脉靠朋友,低头求人弯腰讨钱,原比想像的难,你性子随我,眼里揉不得沙子,削足适履,虽然不舒服,但该低头的时候,总得低头!”
老刘说的很是平静,但刘光明却很难想像,一向宁折不弯的父亲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刘光明一激动,道:“爸,我在外边,嗯,没做生意!”
老刘好像没听明白儿子在说什么,笔锋不停,嗯了一声,带些很随意的询问语气。
“爸,其实,我不是转业回来的!”刘光明一句话说出口,后边就刹车不住了:“我是被开除军籍!”
瞒是瞒不了放久,刘光明在心里交战良久,还是说出了实话。
出乎刘光明的意料之外,父亲并没有睛天霹雳的感觉,甚至没有一点情绪上的起伏,非常安静的写完了一幅字,端着头看了一阵,自言自语道:“还是锋芒了些,唉!”
丢了笔,转身出了书房,回了客厅。
刘光明突然意识到,爸爸恐怕早就知道自己被开除军籍的事情了,否则的话,听刚才自己那么一说,整不好血压跳一个台阶都是轻的,现在这么云淡风清,正说明了一切。
心里纳闷着跟着回到了客厅,老刘坐在沙发里,从茶几低下取出一个烟盒,刘光明急忙掏出了打火机,当然没敢用施疤子那里整来的zippo,而是一个塑料火机。
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多抽了一根烟出来,递给了刘光明。
刘光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可是父亲平生第一次主动给刘光明让烟,急忙接过来,替父亲点了,然后自己也点了烟,坐到了父亲旁边。
父子俩吞云吐雾,刘光明时不时余光打量父亲,等父亲的火山爆发。
“我原以为你会继续瞒下去,跟你妈做好了配合你演戏的打算,没想到你这么早主动说了!”老刘弹了一下手中的烟灰。
刘光明心里感动,印象中的父亲从没有这么跟自己说过话,这也是刘光明跟父亲平时显得有些隔离:“爸,对不起!”
“不必,整个社会都在堕落,看样子部队的风气也不见得很好,你能在那里熬八年,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老刘道。
刘光明急忙好插话,被父亲阻拦:“别急,我不是在说你不对,骂了一辈子人,到头来才知道该骂的是自己,不能随波逐流自然不容于这个时代!”
父亲的话里还是有怨气,不过更多的是失落,要强了一辈子,发现自己的要强是错误,这是父亲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这也难怪父亲脾气会暴一些。
“部队上待不下去,回来也没什么错,不必因此而觉得对不起我,如果你觉得自己做的没错,那就用不着认错!”
父亲的话虽然生硬,但这对于刘光明而言,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当即点头称是。
妈妈端了菜过来,还没到跟前呢,就骂:“死老东西,儿子刚回来,就训训训个没完!”
妈妈将菜放到桌子上,然后摆出一付护犊子跟老伴拼命的架势,父亲脸色不自然,想发火,又忍住,讪讪道:“这回没骂!”
“那感情好,太阳这会子是刚下山,整不好一会从原路上出来!”妈妈很是高兴,老头子终于转性了。
一家人终于笑了起来,妈妈再去端菜,虽然时间紧,但儿子回来了,当娘的高兴,很短的时间里还是炒了四盘菜,其中就有刘光明爱吃的酱肘子,茶几面是玻璃的,刘光明习惯性的去找报纸过来铺上。
老头子不高兴了:“过分了啊,这酱肘子我都觊觎多少天了,愣不给我吃,就给你儿子!”
“那是,所以你得感谢儿子,不然再多馋你几天!”妈妈笑道。
刘光明陪笑,但听爸妈的话又想哭,这酱肘子,母亲不知道为自己留了多少天。
“老太婆,给整两盅!”父亲并没有儿子的表情,大手一挥,很有领导的范儿,当然只是在家里是这样。
“成,知道你馋了好久,今天给你破个例!”妈妈说,老伴儿早戒酒了,但今天不一样,戒虽然戒了,但少喝点也没多大关系。
回头翻箱倒柜的找,老刘忿忿不平:“你妈快赶上当年的地下党了,成天跟我打游击藏酒!”
一瓶五粮液,只有半瓶,据妈妈的指证,这还是她使出浑身懈数藏下来的,老伴儿找酒不必当年红小兵抄家弱。
刘光明起身倒酒,突然眉头皱了一下,抬起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不想酒倒溢出了杯子,母亲打儿子一巴掌,骂道:“臭小子,都这么大了,还毛毛燥燥的!”
刘光明不说话,掏出了手机看了一眼,道:“爸,妈,有个朋友找,我出去回个电话!”
也不等老俩口说话,刘光明起身径直出门,老刘在身后道:“什么人找,这么急!”
“兴许是朋友!”
“那也不必这么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