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二章 一见如故

    “进来坐吧。”

    林烛平静地走到门口,在旁边找了个相对干净些的桌子,把上面寥寥几个碗碟堆到另一张桌上,然后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下一块粗布擦了擦桌子,擦完放到一旁空着的椅子上,自顾自坐了下来。洛七七一直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他,走过来坐下后,也还是盯着他看。

    “我知道几年不见,我长帅了。但是你能不能别这么明目张胆地看我?”林烛表情认真而又无奈地说。

    这时候门外那群众星拱月般的目光早已经换了对象,不过这次被注视的对象体会到的是另一种叫做“万箭穿心”的感受。林烛有点庆幸自己是背对着门坐。因为在这句话出口之后,他听到门口外面的台阶下,本来因为他的出现而产生的小声嘀咕也骤然停顿了下来。

    想来这些同窗的表情会很精彩吧。

    洛七七这时说出了第二句话,“你还是没变。”

    “我变了。”林烛很认真地说。

    “什么?”

    “以前你比我高。”林烛笑得有点贱。

    “哦,所以呢?”洛七七收起笑看向他。

    林烛尴尬地摆摆手。

    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林烛站起身来,转过身去走向门口。洛七七似乎有点累,一只手支着脑袋,看向那个少年的背影,似乎真的比那时候高大许多啊。她也不多想什么,不去想林烛站起来是想干吗,也不去想外面站着的那群修为普遍比他高的少年会不会出手揍他。

    “各位师兄都散了吧,膳厅要关门了。”林烛站在台阶上面不紧不慢地说。

    在场的人里面恰好有几个丁班的,刚才起就有些纳闷,没想到往日里那个没有一点存在感的同窗竟会认识洛七七。不过也仗着自以为熟悉,这时候就没多想什么,直接不客气地问起来,“林不胜,我们在这里碍你什么事了?莫要没事找事。”说完身后几个人也都齐声附和,而其他班的人在听到“林不胜”三个字的时候,也猛然回过味来,眼神不禁有些奇怪。

    说起来,林烛在前院也算是大大的名人,因为他破了几个记录。

    他是歧山学宫历史上入院年龄最大的新生,他上学的时候已经十三岁,并且未曾修行,且破蜉蝣境用时三年零九个月,为有史以来第二慢的学生。

    他是歧山学宫新生连败纪录最长的保持者,连续三年零七个月,大大小小共计四十三次正式比赛全败,最可悲的是被比自己小的学生挑战了三十七次,仍旧无一胜绩。

    这也正是“林不胜”的来历。

    不过除此之外他还破了一个记录,这个让他最终免于成为“学宫之耻”的记录自然是极光彩的,学宫有史以来,从一境到二境最快的破境者。

    但也不过如此了,之前三年多都在低级班待着,从最大的小师弟熬到最老的大师兄,这不一夕顿悟升到中班,又他娘成了令人侧目的“小”师弟。按他以前的表现,估摸着并没有人会觉着他能在中级班稍有起色。至少这些不屑的人打死也不信。

    “那好,我也觉着不碍事,师兄们请继续。”林烛温和地笑了笑,转身走回。

    膳厅里有灯,不那么明亮,但足以让一张桌子上的两个人看清彼此。洛七七隔着灯火问他,“你确定下一场比赛你不会被打死?”

    “不会的,下一场比赛后,我就不叫林不胜了。”

    “你真的只用了一天?”洛七七好奇地问。

    林烛想了想那个破蜉蝣境后第二天的夜晚,认真回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那晚我睡着,梦到了一片黑,醒来就发觉破境了。”

    “一片黑?”

    “嗯,能看见,却看不尽的黑。”

    洛七七低头思索着,不自觉把胳膊叠放在桌子上,脸趴上去,怔怔出神。林烛见左右无事,便站起身来去收拾那些餐具,顺便摆放好桌椅。留她一个人坐在那里。

    忙完重新坐下,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门外渐渐没有了人声,林烛之前大致扫了一眼那群人,幸好不是另一帮自负又狂妄的师兄,不然兴许不会这么平淡地收场。

    “时辰不早了,要不你回去再想?”林烛看着门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水滴依旧从屋檐上往下掉落。说不清是夏虫还是秋虫,躲在屋外草丛里忽高忽低地嗡鸣。

    很平静的夜,很平静的话。但其实他并不平静。

    趴在桌子上的女孩抬起了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

    “你什么时候回去?”

    “年底。”

    “你确定你走得掉?”

    “不确定。”

    “你这四年进境还是有点慢啊。”

    “嗯,兴许因为不够勤奋。”

    林烛支着下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模样。

    “对了小花,有没有查清楚那些人的来历?”

    “夜行司,和白水宗。还有,不准叫我小花。”

    林烛笑了笑,很少看到她娇嗔的模样。

    “对了,姜叔这次回来了,有事没过来。”

    林烛点点头,忽的有些促狭地问道,“话说,这里的学生都知道你行走江湖的化名不?”

    问完就觉得四周温度急降。

    “还有,出尘是种什么感受?现在能御物了吧?”

    洛七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看你后面。”

    林烛有点疑惑,转过身去,然后看到一长一短两柄短剑悬浮在自己背后三尺之地。剑身泛着青铜特有的绿色,上面花纹繁复,林烛心里暗赞了一声,刻着法阵,至少也是法器了吧。

    “看着很拽的样子,果然如我们那儿书评人讲的,出尘之下皆凡俗。”

    “可惜还没修习剑诀。”

    “我这里有很多啊,你怎么不早说?”

    “你有?”

    “嗯,以前在大梁城没少逛书店,买了很多孤本的秘籍,什么《寒光剑典》《明河天都剑经》啥的,明天我给你带一本,不用谢。”

    洛七七一本正经的脸庞一滞,“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

    “不好吗?”

    洛七七“呵呵”一声。

    两人分别后,洛七七在路上慢慢走着,想起几年前跟他在大梁城的一些事来。那时两人都还小,在胭脂江畔的闹市中闲逛,洛七七看到许多在学宫里在皇宫中都看不到的景象,总是走着走着就停下来看,那个一脸老气横秋偏偏很可爱的少年郎,总是很不耐烦地回过头来找她。

    “女人就是磨叽。”

    “你说谁呢?”

    “说你啊,有本事你咬我。”

    那时她总是沉默寡言,说不过就哭,然后那个看上去恶劣无比的少年就会马上妥协,“小花花,不要哭,刚才本大爷,哦不,是林哥哥说错了,来,哥哥给你表演一个保留节目,孙二傻背媳妇……”

    多年不见,一见如故。

    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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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处院子大概因为一边是悬崖,风不停地吹,那棵火羽树的叶子也一直地落,好在树冠庞大,一时半会倒也不怕掉光。靠近崖边有一块自然凸出的山石,想来是被修整过的,平滑而宽阔,像一张石床,夏日里炎热时,他有时晚上会躺在这里睡。即便不远处就是深渊。

    这一晚,他写过几行字之后,就走出屋子来到了悬崖边。

    有些事她不问,他也就不说。比如那句“果然来了”。

    他想起许多他告别洛七七之后的事。

    那年夏天临别前,姜叔对他说可以帮他完成一个力所能及的心愿。

    他就问姜叔,自己是否能去修行?

    姜叔说可以,但恐怕难有所成。

    林烛并不在乎能否修炼成积年老妖一类的变态角色,能报仇就好。

    姜叔说,有一个地方可以修行,但需要他自己前往。

    她离开后,他没有即刻启程去那个云州三国势力也无可奈何的修行圣地,而是又在青瓦弄自己家那间临街的破屋子里住了一个月。然后出了一次门。

    他那时不懂修行,身体也不是很好,骨架子倒是挺大,可惜没多少肉,看上去显得病怏怏的。但在某些人看来,他还是有些特殊的,比如那双眼睛和那双手。

    眼睛里有灵性,所以姜叔为他写了举荐信。

    而因为手上虎口处有厚厚的茧子,姜叔也默许了洛七七跟一名市井少年产生友谊。他在林烛身上看到了洛七七父亲年少时的影子,虽然只有那么一瞬。

    然而他们都并不知道,林烛会刀。

    他有一把刀,满是铁锈,是那位姓骆的老爷爷给自己留下的唯一遗物。他喜欢那把刀,刀身上还有锈迹斑斑的两个铭文,“沧浪”,不过锈蚀的厉害,到后来只剩下“仓良”。

    从九岁那年拿到刀开始,就开始练刀,但不是练习刀谱。

    刀有八个基本动作,世人称之为“刀门八法”,即扫、劈、拨、削、掠、奈、斩、突。十三岁那年夏末某天,他堪堪学会第四法——削。

    于是第二日出门去,将那个诬陷自己父亲的监察院御史杀死在城南梅子胡同。

    第三天,一个人,一把刀,离开大梁一路向北。

    一个多月后,林烛随着一支补给商队一起到了学宫跟前。

    幸好早在林烛抵达之前,姜叔的信先到了学宫。当时给他办理入学手续的是洛七七在此间的老师,陆无迹。

    姜叔的信里,除了交代林烛的身世之外,仅仅说了句林烛对洛七七有恩。但什么恩,又如何有恩却是一句未提。

    所以初见林烛时,陆无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当然他并不是以自己学宫长老的身份接见林烛,每次新生报到,教谕处负责登记学籍,处里的人总会很好奇地对新生问东问西。而且教谕处里的都是些将毕生精力放在修行和教学这两件事上的老人家,能得到他们的认同就相当于在学宫里拜了一处码头,他就以这么一个身份站在他面前。

    以前的新生他见过许多,桀骜不驯的,平静异常的,色厉内荏的,清澈如水的……几乎各种各样都有。最不济的是那种紧张拘谨的鼻尖全是汗,跟人一对眼就躲闪开的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在信中被那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同门师弟所夸奖的彪悍孩子,跟着一位教习走进大厅,低头垂目,一只手有些紧张地轻抓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服。等走到跟前,很听话地站住,抬手做了个揖,也没说话,微微抬起了头。

    “你叫什么?”

    “林烛。树林的林,烛火的烛。”

    他的声音有点不稳定,像风中的烛火忽大忽小。

    陆无迹看着仍旧作揖的少年郎,心中本来作祟的好奇心有些无端端淡了。不就是个平凡的市井少年吗?也许是七七迷路的时候,这少年请她吃了些东西?那闺女又不是没有任性过。他有些无奈地想。

    随后就简简单单问了几句,然后写下资料存档:

    “林烛,男,十三岁。

    出生地不详,五岁时因病失忆,记事以来,与爷爷相依为命,定居于魏国都城大梁。九岁爷爷亡故,生活无着,故后与城南青瓦弄爷爷友人——骆姓老人相依为命。

    年初,骆姓老人亡。执杂役于烟花之所。

    七月,遇洛七七于城南胭脂江畔,其时洛七七遭遇暗杀,且无人守护,适逢其会,故救之。

    九月,至学宫求学。

    教谕处评级:下下。”

    “你知道于修行而言……你已经算是起步太晚吧?”

    “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修行?”

    ……

    “不说也罢。”

    那是将近四年前的事。林烛自然还记得那次对话。

    之后的生活平静而清苦。一如之前在大梁。不一样的兴许是,那把刀四年里都不曾出鞘,摆放在桌子边上,林烛偶尔会临摹它的名字。

    六月底,刀门八法全部练好。

    推开门,见山道飘渺。由此开门入道。

    七月底,《流水经》最后一层练成。

    以后练什么呢?

    林烛坐在悬崖边吹着风很是苦恼。

    风掠过他的肩,经过树,余势不衰地吹进屋里,桌上的书本迎风翻动,夜色里,有一行墨色似乎格外深重:

    “人间世

    夫人者,万物之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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