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四章 人间世

    “这些文字你记好,但谁也不要讲。”临出小院,林烛停下身子,跟身后站着的凤祁轻声交代。

    “嗯。”凤祁一如既往话不多。

    只是这次出了院子,看到教谕站在不远的转角处,凤祁回头看了看林烛,林烛明白了她的意思,站住脚,微笑着目送她离开。他也毕竟是个少年,看着凤祁一步步走远,不自禁地又跟了上去,凤祁似乎察觉到了,但小女孩倔强得很,始终没有回头。

    林烛走在她右边靠后点,笑着说,“小丫头别哭了,那地方没多远,以后哥哥去找你。”

    “唔……你……你才不是哥哥……”凤祁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哈哈哈。”林烛不知想起什么来,大声笑了下,不远处的教谕有些疑惑地看过来。看到那个平凡的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挂坠,弯下腰给自己的女儿戴上。

    “送你了。”

    说完,林烛转身走回了小院。

    而凤祁却反常地停止了哭泣,慢慢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挂坠很简单,一根红的发黑的不知什么材料的绳子上,穿过去一根外圆内方的铜钱,铜钱是玄秦王朝的通用货币,样式普通,但可能摩挲的频繁,两面都很光滑,原先的字样只依稀可辨。

    凤祁知道,这个挂坠对林烛而言有多么重要。

    而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那自己岂不是也很重要?

    不远处的教谕自然不知道这些,黑着脸站在那里想,一会儿一定要去问问,那个臭小子跟我女儿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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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烛回到院子后,一如既往地走到悬崖边,静坐,冥想。灵动境虽说已经不是只需积累便能破境的层次,但对林烛而言,冥想与吃饭睡觉,大概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已经不仅仅是修行。

    况且蜉蝣境时,他从冥想中获益匪浅。那些五光十色的元气,和它们在天地之间的流转变幻,让林烛看到了许多境界之外的事。

    灵动更需要冥想,自己的身体需要什么样的元气,只有在摒弃掉杂念之后,才能“看”到。

    林烛如今却“看”不到,或者说有些疑惑。

    听教习说,灵动境的修者一般都是以两种或一种元气作为根基,天地之间元气纷杂,不过以根源论,绝大部分元气都是五行之气交叉衍生,所以颜色也大多鲜艳。起初林烛以为自己契合的应该是水元气,毕竟入宫之初,那个据说修为通神的学正大叔亲自替自己号了脉,并热情推荐了《流水经》。但在进入灵动境之后不久,他就发现好像错了。

    最原先元气如同书上所说,流水经对应的水元气是黑色。因为林烛所学驳杂,灵动之后自然而然还有些许的其他五行元气。但也都是可见的颜色。但某一天,大概是刚刚把五行经卷全都领悟了一遍之后不久,在一次午睡过后的冥想课上,当林烛再一次闭目冥想的时候,忽的就看到进入自己体内的元气没多久就“看”不见了。

    说“看”不见,是因为身体隐约能感觉出元气在缓慢游走,内视却看不到,并且很快就消失。

    他下课后便去问了教习,教习也不甚明了,他便去藏书阁寻找答案。同样在那本“兰陵狂生”的笔记上,他看到一种自称为猜测的答案。

    那个前辈说,这种情况最常见的是经脉问题,即所谓残脉,大部分是先天所致。在龙离王朝之前,残脉之人大多与修行无缘。直到后来,龙离王朝的建立者之中,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大修行者,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方法改变残脉修行的难题,从此以后残脉之人也算是有了一条修行之道。

    这种独特的方法叫做“续连法”。

    人的经脉可以视作道路,残脉指的就是道路中断,中间隔着一道无底深渊或无极高山,而续连法则是需要用某种珍贵灵材作为媒介,逢渊搭桥,遇山穿洞,从而让两处断开的经脉重新恢复元气流通。

    林烛看到这里的时候就放下了书。

    他没钱,不然也不至于靠做杂役来维持修行所需,如今更是莫名其妙地没了那份工作。珍贵灵材?拉倒吧。

    他耐着性子又看了下去。

    而在那段话之后,这个自称狂生的人又给出了有些匪夷所思的几种推断。

    一种是在出生后没多久,因为生病或者其他原因,而导致经脉畸形发育,这样的经脉问题就是所谓废脉,这样的人一般寿数不长,易早夭。

    还有一种是脉眼。有一些天生奇异之人,其经脉往往较之常人要复杂,且存在着“脉眼”种特殊的构造,既可以用以储存天地元气,还能使元气在不同的穴位之间进行穿梭。这样的体质,一般被称之为龙象。

    最后一种情况,那位前辈写的极简单直白,却是让林烛差点骂娘:

    也许那种元气是透明的?呵呵。

    呵呵你妹啊。林烛隔空对骂。

    废脉是元气根本走不动,脉眼是元气走着走着都掉进了坑里。而我,是元气走着走着进入隐身模式或者漏水模式。看来八成是残脉,不过残的不是那么严重而已。

    林烛也没什么办法,想着看来只能改天问问江小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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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祁什么时候去上学林烛没问,只是第二天起傍晚回去,林烛就没再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倔强丫头站在巷子口等他。林烛一如既往地上课,下课,没了做饭的差事他就多出两三个时辰来做自己的事,比如看书,比如练字。他还有一些积蓄,想着最近修炼上的开销无非是几本关于法阵的书籍,而且不久后就要秋试,等过后再去教谕处领任务不迟。而对其他的学生来说,生活中什么也没改变,除了一件事:

    膳厅的饭忽然之间变得特别难吃。

    对于这一点,也许只有林烛唯一的师弟王半湖小胖子没有太大感触。

    前院里每旬会休息三天,以往每次休息,林烛要么跑去看书,要么去灵阵室参研阵法,每天到黄昏才回去,冥想,修炼。但似乎从洛七七来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王半湖从未问过林烛,因为林烛在重逢洛七七的第二天跟他说,所有事,等比赛过后会一并说给他听,并让他做好准备。

    做准备?听个故事还要作准备?有没有搞错?

    虽然暗暗腹诽,不过他还是明白自家师兄的意思。

    离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自己的水平差不多能升入高年纪了,就是不知这次师兄会如何一鸣惊人。话说师兄这时候在哪里干嘛呢,一天都不见人。

    林烛在写字,不过不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而是在水中。水是崖下的小河积成的水潭,表面平静暗流涌动,崖上是他居住的小院子,抬头往上看,那棵火羽树伸出悬崖的枝桠像一扇翅膀。

    两年前的秋天开始,林烛就在这里淬炼身体。两度寒暑,只能算小有所成:在某个初夏的夜晚,他从崖上纵身一跃,跳进了水潭却毫发无伤。在凡间武道里,这应该算是传说中的千牛境了吧。

    不过淬炼身体好慢。林烛问过教习,为什么会感觉如今淬炼身体比以前慢?那个脾气不好的教习只是冷冷瞟了他一眼。后来还是王小胖师弟跟他提了一句,说人一般在选择练气之后,整个身体就会自己调整为有利于修行的状态,而这样的状态对炼体那个体系而言却是抑制的。还问林烛,你不会在炼体吧?林烛当然连连否认。

    开玩笑,做出这种蠢事当然不能承认。

    但蜉蝣境前的漫长岁月,还是让林烛在两年前做了一次尝试,也就是从那次之后,他对炼体重新练习了起来,倒并非有多少信心,而是发现炼体对自己的刀术有裨益。而且,在他进入学宫之前,数次救命的,正是他后来才知道名称的炼体术。

    想到这里,他就会想起在魏国都城大梁的旧时光。

    也不全是阴霾嘛。

    “……逝如青衣江,不舍昼夜,去而无归……”

    “……情重若植树,开花落叶,有喜有悲……”

    林烛眯着眼睛,想着,如果是在大梁南城的青瓦弄,老爷子多半会搬一条晃起来就吱吱呀呀的破躺椅,往上面一趟就啰里吧嗦地开始给他上课,讲这些红尘中的道理和俗事。

    如今想来,那些碎碎念里似乎有很多等着自己慢慢明白的事。

    又比如眼前这件事,林烛看着在水面上凝聚了一瞬又马上散去的字迹,开心又有些伤感。

    怎么会是一本修行秘籍呢?还是一本融元境之后才能修习的修炼之法。

    林烛转过身走向岸边:看时辰已经中午,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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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岐山之北,紫海东岸,有一座看上去很秀气的小山峰,山峰因为地势原因,山顶经常被云雾笼罩。即便是一年中风最烈的冬季,也不见那里的云层单薄几分。

    从里面看却又是另一番模样,只见云雾在一层玉碗状结界后被挡住,却又似乎被束缚在另一个阵法当中无法消散。结界内看去,云雾如水流蜿蜒,中间时常露出蔚蓝的天空,一束束阳光似从九天之上而来,而天空下的山顶上草木茂盛,奇石水瀑别有风致地融合在一起。

    洛七七不是第一次来,所以有些无动于衷地站在旁边,等着那两男一女三个第一次来此间的同门。

    “洛师妹,此处便是那七星锁云阵吧?果然是神奇非凡。”开口的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模样,大概之前长相就不错,出尘之境过后更显得风流倜傥,旁边另一位师姐就自以为掩饰很好地偷瞄了两眼。

    而那位不说话的少年显得更年轻些,脸色苍白冷峻,洛七七看了他一眼,然后发现那个少年耳朵红了一下。

    她自始至终都没理睬那个搭讪自己的师兄。

    所幸不远处走来一位中年道士,四个人都转脸看了过去。洛七七自然认得,他是这座山的守山人。

    “莫歧师叔。”洛七七等他走近了,俯首作揖。中年道人温和一笑,看向另外三人。

    后面三人见状,也都随着俯首作揖。只是那名之前风流倜傥的流云师兄抬起头之后眼神有些热切,而出身紫海苑的师姐婴羽则是纯粹的崇拜神情,最边上的拘谨少年则是恭谨一礼过后,又兀自看向一旁的大阵。

    “你叫什么?”

    “弟子冷白。”

    “冷千秋是你什么人?”

    “家祖父。”

    “果然一样的臭脾气。”

    冷白沉默以对。气氛骤然凝固了下来。

    洛七七看着他倒是有些玩味。云州的修行界有谁不知道,冷千秋和莫歧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从踏上修行路就开始掐架,外人看来简直有血海深仇才会这么不依不挠。这种事冷白肯定是知道的,那他怎么还敢摆脾气?

    难道……难道那件事是真的?

    洛七七抬头看向莫歧的背影,嘴角泛出些有些古怪笑意。

    “你们四个随我来吧。”中年道人嘴里似乎咕哝了些什么,最后却还是想起了正事。

    道路曲折却并不难走,几个人没走多远,就走到一处幽静大殿前,洛七七抬头看去,有点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来过这里,殿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匾上刻着三个古意盎然的字:无伤阁。

    无伤阁?

    没听说过啊。

    莫歧走到殿前示意他们停下,而后自己走上台阶打开殿门,继而毫不犹豫走了进去,不多时拿出一只画轴,随意地打开来往身前一丢。只见画轴陡然间光芒大盛,慢慢摊开的纸上一行行蝇头小字跃入视线,而后那些暗淡且微小的字像是活了过来,陡然间跳出了画幅,迅速变大,然后凌空排列出一篇长长的文章。

    开头是一行玉色的大字:

    “岐山古卷之水月卷。”

    洛七七看过名字,几乎马上就明白了“无伤阁”是什么。但另外三人却没有想这个,而是眼神炽烈地看向悬空的那一行行大字。

    祖师有言,学宫当选天命之良才而教之,然有惊世之才,人力无所及也,则当授以岐山四卷。

    换句话说,这是进入歧山宫才能学习的经卷。

    “你,跟我走。”不知何时,那些文字早已飘散,冷白仿佛从梦中乍醒,听到那个屡屡被祖父咒骂的中年道人的声音。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洛七七早已站在一旁相候,看他走近,笑着打了个招呼,“恭喜师弟过关。”

    过关?什么意思?

    冷白有些疑惑,但是没问。这似乎是一种测试。

    等冷白走到道人莫歧跟前,发现自己这位师叔闭着眼睛,似乎并不想搭理自己。

    相隔不过一炷香时间,只见那位有些天真烂漫的师姐也走了过来,洛七七这次正经了许多,俯首作揖,“恭喜师姐过关。”

    年轻女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笑着回了一礼,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冷白这时才注意到在大殿的另一侧也站着一位男子,看上去比自己身边的莫歧要年轻许多。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名男子抬眼看着他笑了笑。

    冷白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看向孤零零站在台阶下的流云,那个除了洛七七之外唯一一个出尘境的师兄。他的面孔似乎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比开始时急促了一些,眼睛里目光变幻不定,似乎正在应对着什么。冷白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刚经历了一场测验,而且似乎通过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冷白看着流云师兄眼中似乎呆滞了一下,而后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两个人通过。”

    隔了半里不到的小山丘上有一座茅草屋,屋前莫歧拎着一壶酒,喝了一口之后,对着屋子说了这么一句。

    良久,就在莫歧喝完酒准备走的时候,屋子里传出一个沧桑却清越的声音:

    “挺好。”

    莫歧愣了一下,还以为只会得到一个回应,没想到是一声回答。他又喝了两口,笑了笑,转身向来路走去。

    “那个少年怎样了?”

    茅屋里却是在此时又传出这么一句话。

    莫歧的身影只是顿了一下,而后接着远去。一道声音远远飘来:

    “三个月前破蜉蝣境,然后一日灵动。”

    茅屋中又陷入长久的安静。

    不远处有一小片池塘,上面莲叶田田,不过已经有些萧索意,毕竟秋天了,莲花也已经败落,水中几尾红鲤灵动游走。

    不知何时,一株莲梗从清澈的水中探出头来,极快地钻出莲叶的覆盖,然后萌芽,开叶,长出花苞,而后仿佛带着一丝喜悦之意,安静无声地绽放开来。天际云头乍开,一束光透过云层直直落下,落在花瓣上,五彩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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