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山上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李岩自五岁学艺以来,入门时学的内功锻骨劲、轻功上重楼、剑法风入松都已小有成就,同时入门的一百余名弟子中,即便不算得出类拔萃,却也得到过传功师父江九风“循规蹈矩而不拘泥、别出心裁却也稳固”的评语。
江九风任凌云派传功师父已有十余年,亲自教授过的弟子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在教授的弟子中,一般来说,机变灵活的弟子轻功、剑法极易精熟,却不肯下苦功练习锻骨劲而肯下苦功练习锻骨劲的弟子,轻功、剑法却又很难有较高的成就。平时想来,江九风也唏嘘不已,因此有李岩这样的弟子,私下却是极为高兴的。
凌云派在数十年前出了数个出色的弟子,行走江湖时闯下好大的名头。尤其是现任掌门谪仙陆九嶷,乃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十多年前名声正盛时回归凌云,束发为道,号为九嶷,潜心武学,几年之后武功大成,以四十岁年纪继任掌门,此后整理门派武学,将凌云武学归为入门、闻道、窥天三境,凌云弟子循序而习之,有事半功倍之效。至于设立传功师父专门教授入门武学,也是其中一大变革。
只是九嶷真人不喜虚名,弟子学成之后便任其自选是否出师,一旦弟子选择出师之后,若无仰仗门派武学为非作歹之行,便与门派再无干系。因此虽然在凌云学艺过的弟子遍布天下,隶属于门派的弟子却不超过千人。据闻门派中诸位长老多有不满,曾找掌门九嶷真人商讨此事,建言废除出师之律,一则便于管理弟子,二则门派繁荣兴旺,天下第一门派可期,却被九嶷真人以言服之,却不知是真是假。无论如何,比起名震天下的丐帮、正一教、佛心宗而言,凌云一派只能算是小派而已。不过近年来虽然九嶷真人为人低调,武林人士论及武学高低,依然有人将九嶷真人称为“中原第一”,至少也是与丐帮陈启、正一教张少阳、佛心宗镜心齐名的四大高手。
对李岩而言,同一届入门的师兄弟人数算多的了。概因十年前乱世尚未来临,其时世人重文而轻武,世家富户以柔弱为美,平民百姓以读书为晋身之道,且朝堂曰侠以武犯禁,武力为祸乱之根本,以至于乱世来临,世人饱受荼毒竟无力反抗,习武之人方渐渐多了起来。李岩于入门之前的事情已记得不大清楚,只知所在村庄为乱兵所掠,若非曲九云师叔经过恰巧救了李岩,整个村庄将无一人幸存。曲师叔见他根骨不错,身体康健,于兵乱、冻饿之余竟不也不曾染病,算是习武的好苗子,便将他带回凌云,一晃十余载已过。
由于月末进行较武,于李岩这一届入门弟子尤其重要,半年前已不必参与早课,只需自行练习。这一日雪后清晨,李岩以上重楼的轻功上到坐忘岩,运转锻骨劲的内功十二转,又练了一遍风入松剑法,只觉得浑身舒泰,日头却也升了上来。十日前李岩做完这一**课,日头至少高上半杆,由此可见轻功、内功均略有进境,至于剑法,若非江九风一再告诫“剑法并非越快越好”,李岩连剑法也可以舞得更急更快。
李岩下了坐忘岩,正要去膳堂用膳,却见掌门人的大弟子周青冥捧着一柄剑行了过来,忙不迭停在道边抱拳施礼。由于李岩入门时年岁尚那时周青冥没少带他玩耍,因此两人是极熟的。只是近年来周青冥年岁渐长,又多被掌门人遣出办事,而李岩也要加紧练武应对较武,才渐渐疏远。因此周青冥见了他便笑道:“又上坐忘岩了,你这是要夺较武第一么,以你这个年纪,比师兄当年可要厉害的多哟。”周青冥便是五年前较武中的第一名,如今已拜在掌门门下。
李岩却也不敢托大,赶紧谦虚了几句。目光一转,见周青冥手中捧着的剑长约四尺,乌木的剑鞘明显有些年头,明黄的剑穗是新近换上去的,整体却不起眼,只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则此剑过长,二则长剑是不宜配剑穗的,除非是用来做仪剑。李岩多看了两眼,便道:“周师兄,这是掌门赐你的剑么?啊,这不是掌门人的佩剑“醉斩长鲸”么?”李岩上山这么久,唯独小时候跟在曲九云身边见过掌门人的佩剑“醉斩长鲸”长四尺,其他师叔师伯使用的剑少有超过三尺五寸的,大多都是三尺三寸三分的正常规格。周青岩却道:“你却有见识,识得“醉斩长鲸”。今天教你个乖,我可不敢拿着掌门师尊的剑到处走,不要见到这么长的剑便认为是“醉斩长鲸”,这把剑我也不识得,这是掌门师尊让我去还给九音师叔的。”周青冥侃侃而谈,言语之中却也有些怪异,盖因于九音师叔为人低调,基本在问道坡隐居不出,山上怕是很有些弟子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师叔的,李岩却是听说过。
正好卢九章经过,见二人早膳之时于路边交谈,他掌管门派法典,一向方正,在规矩上看得极严,当下便向二人怒视道:“你二人不去用早膳,在此闲聊作甚?”正要对二人进行说教,看到周青冥手中长剑,不由惊呼:“定?!”却忽地住口不言。周青冥、李岩赶紧见礼,周青冥道:“弟子奉师尊之命将此剑奉还九音师叔。”卢九章神情古怪:“还不速去!”
门人弟子向来害怕这个卢师叔,二人仓皇而逃,隐隐听得卢九章像是自语一般的声音:“终于还是要还回去了么”以周青冥的见多识广,也没见卢九章这么失态过,不由面面相觑。
问道坡很是偏远,周、李二人施展轻功行了约一刻钟才到。问道坡不似其他师叔驻处,门人弟子众多,只有一个小童伺候。小童通传毕,引二人入内。只见一人立于阶前,脸色不见喜怒,双目清明,长须随风而起,自有一股傲岸风姿,只是看身形气息却像教书先生多于武学宗师。
周青冥上千见礼:“掌门座师门下弟子周青冥见过师叔。”
李岩也跟着道:“弟子李岩见过师叔。”由于江九风只是教授入门武学,按门中规矩李岩并未真正拜师,向来以师叔称江九风。且入门弟子这一代为“青”字辈,李岩这类名字一听就知非是入室弟子,倒也不用多做解释。
接着周青冥呈上手中长剑,道是掌门真人吩咐物归原主。
于九音吩咐小童接过,淡然神色之中闪过一丝激动,口中道:““定海”么?“风波险恶,一剑定之”,老伙计,终于回来了”待得看到那杏黄的剑穗,神情更是奇特。周青冥、李岩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惊诧:“原来这便是传说中与掌门佩剑齐名的“定海”,竟然是于师叔的佩剑,却是没有想到。”小童也很少见于九音如此失态,忙道:“师尊!”
于九音回过神来,向周青冥道:“替我谢过掌门师兄,顺带转告一句,就说于九音明白师兄的意思。”接着对李岩说:“看你身形步法,锻骨劲与上重楼都很不错啊,是江师弟教授的吧?想必风入松也不会很差吧。”李岩颇为惊奇,想是江师叔在于师叔面前提到过自己,当下连称师叔过奖,是江师叔教的好。却不知于九音观他身法,对他武学修为已了然于胸。于九音随口指点了几处武学难点,李岩有茅塞顿开之感。后来见于九音面露倦色,二人赶忙告退。
出得门来,二人长出一口气,觉得于九音虽然和蔼可亲,但言行之中自有威仪,想来于九音虽然在派内名声不显,想必也曾有过笑傲江湖的岁月吧。李岩道:“门中“定海”、“醉斩长鲸”两剑齐名,想不到竟是这么一把普通长剑,想不到竟是于师叔的佩剑,想来于师叔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也很了不起的吧。只是看起来他身体孱弱,不像习武之人。”周青冥沉吟道:““乘风蹈海,醉斩长鲸”,“风波险恶,一剑定之”,佩剑能齐名,人岂等闲?定是有缘故的吧。”又觉得如此背后议论长辈不合适,便叮嘱李岩不得乱说,方匆匆缴命去了。
如此折腾了一早上,李岩早膳也没赶上,但是理清了几处武学中的难题,也算意外之喜。当下去练武场试了一下,几处平时内息运不到的地方,照于师叔指点的窍门居然轻而易举的转了过去,几处剑法于收发时机的掌握也更好了些。
问道坡任侠居内,于九音盘坐于室内唯一的蒲团上轻抚长剑,往事一幕幕走上心头,往昔的任侠快意、恩怨情仇,原来隔了这么多年,仍然不能淡去,即便是原以为已经再也不会想起,或者说刻意不愿想起的往事,仍如昨日发生一样清晰。于九音拔出“定海”,但见乌沉沉的剑刃仍如十余年前那般低调,一丝锈迹也无,想是有人长期保养之故。
于九音舞动长剑,最开始的风入松,到后来的登临剑、决浮云,一一施展出来。丈许见方的任侠居内,于九音手持四尺长的定海,几路剑法竟然使得丝毫不见迟滞,长剑舞得并不急,却隐隐带有风雷之声,显是剑法内功均至化境的境界,且神情气度也由原来的病病殃殃变得神采飞扬,若是常人见到必然惊讶,丝毫看不出使剑之人便是传说武功尽废十余年的于九音。
于九音虽然十余年未曾碰过兵刃,但这些剑法却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日夜,剑法越使到后来便越是纯熟。。决浮云最后一式使完,于九音还剑入鞘,凝视杏黄剑穗片刻,遥向观星崖方向抱拳道:“师兄,你明白弟之所思所想,助我了却心中憾事,我此生也绝不负“定海”之名。”
观星崖天枢别院为九嶷真人私居,除却处理门中事务需在凌云峰凌云大殿之外,九嶷真人便长居此处。此时九嶷真人听得周青冥回报完毕,道:“这么说于师弟指点了李岩剑法?”周青冥道:“是。”并详细描述了当时情景。九嶷沉吟片刻,对周青冥道:“我明白了,你退下协助你张师伯准备较武吧。”周青冥告辞退下,自去不提。
这一日午后,李岩与同住的张大通对拆剑招。说是对拆,根本就是李岩给张大同指点剑法。张大同是山脚下的农夫子弟,与李岩同龄,父母觉得乱世之中一技傍身很是重要,便送他上山习武,因离得近,平日里还可以下山帮家里做工,只是下月就要较武,张大通近来也不下山了,只是缠着李岩熟悉剑法。他本就资质一般,练习剑法进境颇慢,只是凌云派向来与周边山民关系不错,觉得传授其一技傍身也是一件功德,便任由他们在山上学艺罢了。张大通练得甚是刻苦,剑法虽不成,由于整日价上山下山,轻功倒是不错,上重楼便称不上了,没有举重若轻的功力,真上个楼指不定就给压塌了,用来赶路倒是一把好手,且农家子弟筋骨尚可,锻骨劲却是很有进境。
一套入门剑法对拆完毕,平时砍半天柴狩半天猎都不带喘气的张大通满头满脸都是汗,一面歇息一面神经兮兮的对李岩说:“咱这一辈弟子是青字辈的,较武之后选师,就要重新赐名了,你的名字就叫李青岩,那倒没啥,我这个张青通就不好听了吧。再说了,父母给起的名字改了真的好吗?”
李岩白了他一眼,道:“要是这样的话,李大头就叫李青头了,你觉得你的名字好听还是他的名字好听?”张大通更加担心了。李岩接着道:“你就放心吧,师门赐名会考虑的,再说了,你下山的时候可以选择出师啊,到时候还是使用自己的名字就是了,还是先担心能不能通过较武吧。”不能通过较武一关的,多数都会选择下山,也有少数选择成为外门弟子,全部归于魏九常师叔门下,由他统一传授武学,之后便随他打理门下生意。不然这么大一个门派,虽然凌云山也有道观,且香火鼎盛,还是不够这么多门人弟子花用的,当然这也跟凌云一派婉拒了朝廷的封赏有关。
这时从山后转出一群人来,为首一人倒是生的一表人才,却是满口阴损:“哟,张大蠢还在这里用功呢,就你也配作入室弟子么?老老实实做个外门弟子,好让我爹给你安排个好差事。”说到“好差事”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声调,周边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这人却是个山下的二世祖,名唤张敬诚的,他爹是山下的财主,后来又帮凌云派采购粮食,向来是看不起张大通的,以前欺负得惯了,只是见张大通上山之后学武很是努力,不由得又嫉又怒,经常找由头奚落一番,这种心思却是神奇得很。
张大通听了,气的满面通红。但他不善言辞,却不知道如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