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得宇文商说道:“上次一晤,便知青崖必非常人,想必也是精通音律的,还请青崖对吾适才所奏之曲略作指正。”
李岩略一沉吟,道:“公子所奏应是古琴曲平沙落雁,意境高远,胸怀广阔,闻听雅奏,便如自身飞入云端,随风起落,遨游太虚一般,实非李岩所能及。”宇文商含笑点头。李岩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后来我却从琴曲中问听出些许金铁之声,有杀伐之势,而至有有孤雁离群南飞,物伤其类之意,却是何故?真是奇哉怪也。在下只是初通音律,有不当之处还请公子海涵。”却是李岩心中恼他滥杀无辜,便借点评琴音之机暗讽。
宇文商听了,脸上略微有不自然之色。他此来见阿史那瑕,知道她精通音律,便以抚琴为由结交,本是投其所好。这“平沙落雁”是自己精擅之曲,常以此来表达自己胸襟开阔,志向高远,却被指有杀伐之意,自是落了下乘。
阿史那瑕奇怪地看了李岩一眼,却见他双目神光湛然,绝无畏缩之意,不由暗叹一声,道:“瑕久居漠北,日见刀兵,琴音之中自有杀意,青崖便以时逢多事之秋,刀兵杀伐为立身之本为由来赞我,天都与西域却是大不相同的,不可一概而论,你这下可以赞错了。”李岩一愣,却也不好再添乱,便算默认。之后气氛缓和,三人谈论乐曲、趣事,正是宇文商的特长,他高谈阔论,一时倒显得宾主尽欢。
到得午时,宇文商用膳之后方去。阿史那瑕带李岩送走了宇文商一行,方回院中,李岩便对阿史那瑕深施一礼,道:“李岩行事鲁莽,给公主带来诸多麻烦,还累得公主一行陷入险境,实在是对不住了。”
阿史那瑕叹道:“青崖并非如崒干一般是我部属,我们只是以朋友论交,不必这般多礼。你心中怨恨宇文商滥杀无辜,不给他留情面,那也没什么只是你出去一日夜不归,即便是朋友,也要知会一声,万一有什么情况,我好早做准备。”她虽是和颜悦色娓娓道来,李岩只能说“是”。既然阿史那瑕已知晓李湛行踪,且他又得过李湛指点,当下也不隐瞒,将三人在北邙所做之事说给了她听。
毕竟杨岚击杀一名宗师绝对是大事,以阿史那瑕之从容,听到之后也不禁神色突变,半天才道:“惊鸿枪江照晚一代枪王,你们也真敢去做。更想不到杨岚这么一个小小女子已经这般厉害,年青一代中只怕只有赵重霄的关门弟子沈青衣可以一争锋芒,只是沈青衣也无这般战绩,以目前来看,终究是逊了一筹。”李岩只道杨岚已是不世出的少年英豪,不曾想还有一个沈青衣,心中不由掀起滔天波澜,大有来日一争短长之意。
阿史那瑕看了看他,又道:“我师父说,成为高手也要讲机缘的。除了名师指点、习武天赋之外,还要看与高手对决的经验。只是对手武功越高,能够全身而退的几率越小。街上流氓无赖斗殴,顶多回家躺上几个月就能复原,绝顶高手对决,稍微不慎,行岔了真气,损伤到经脉要穴,便可使一个天才中途夭折。沈青衣少年得志,行事却小心谨慎得很,又懂得隐忍。不到弱冠便独自一人,将漠北臭名昭著的一伙沙盗血煞一一杀死在大漠之中,从第一个人起到最后一人止,行程往复,足有数千里。你不要小看那那伙人,为首的血踪万里铁木哥可是一流高手,号称熟悉沙漠上的每一粒沙子,手下八十七人中最差劲的也都迈入二流高手之列,便是中原一个中等的门派也未必比得过,他在追杀途中也是几经生死。至于杨岚更不必说了,击杀宗师级别高手的经验,足以让她再上一层楼,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将来能到何种境地,谁也不知道了。即便同为宗师高手,尸山血海填出来的和闭门造车练出来的,只怕也要有高下之分。”说完轻声叹息。两人又闲聊几句,阿史那瑕让他回室试穿明日见宇文信时穿的衣物,李岩才告辞离去。
到得自己室内,早有奴婢呈上衣物,从里自外皆有,言说是公主亲自挑选,用于明日进宫面圣,让他试穿。他素日所穿都是便于行走江湖的衣物,自打与阿史那瑕同行,有时为了隐藏行迹会穿她部属武士的衣服,这次却是阿史那瑕专为他采买的锦衣。在奴婢服侍下换好衣服,众人不由喝起彩来。都说“人靠衣装”,李岩在铜镜前一照,玉色袍衫衬托着翩翩少年,往日英武之中多了丝儒雅书卷气息。
李岩略一活动身形,直觉无不合身,想来是阿史那瑕平日里注意他身形,即便他不在,采买的衣衫也无差错的缘故。多少年来他在凌云山上无亲无故,唯一亲近的曲九云又事务繁忙,此刻得阿史那瑕如此关照,心中不由又多了几分感激。当下又去阿史那瑕处拜谢。
阿史那瑕本有预料,此刻见了也是忍不住赞叹几声,在旁的崒干更是大呼小叫,直说明日说不定宇文信便要招他做驸马,李岩只得与阿史那瑕相对苦笑。
第二日为望日,也是本月第二次较大的朝会日,楚皇宇文信选今日接见突厥使团也显示了重视之意。正常朝会辰时正式开始,突厥使团却不必着急。李岩一大早整顿停当,却见阿史那瑕身着盛装胡服,前些时日那些汉家女子气息尽掩,浑身上下充满着异域风情,如花娇颜处处透出端庄气息,眉目之间不时散发出上位者的尊严,李岩见了不由得一呆。多日间以朋友相交,虽然口中称着“公主”,但此刻看着她这一身装扮以及神情气度,这才将“突厥怀瑜公主”的称号与她的身份重叠了起来。
阿史那瑕也弃车乘马,随着她一声令下,使团与迎送的射声军副帅武瀛一起经定鼎门延天街向皇城进发。由皇帝准许,怀瑜公主携随身护卫崒干、李岩居中御道前行,其他人等沿两侧跟随,周边全是围观百姓,人声鼎沸,一时之间映得天都更是繁华非凡。随着队伍前行,围观的人原来越多,到得天津桥时,旁边市上酒楼窗中也出现不少观望人群,武瀛做了个手势,示意部属提高警惕,唯恐有乱臣贼子趁机行刺突厥公主造成混乱,影响了陛下大计。还好一路平安行过天津桥,围观众人虽多,却不再有酒楼那样的伏击藏身之处,武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以天枢守卫之严,任是谁也不可能在此处行刺公主。
行进之间,李岩不由得暗暗着急,他却未曾想到射声军护卫如此尽责,一路行来都将他们围在正中,看来要直入宫城了。如此一来,想要靠近天枢也不可得了。正焦急间,却见阿史那瑕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射声军在前引路,绕开天枢西侧足有七八丈远,眼看便要行将过去,直入端门,忽地李岩座下马一声嘶鸣,突地撞向右侧人群。李岩心中暗喜,装模作样要努力驯服马匹,实则放任自流。若是常人,周边射声军早就击杀坐骑,将其拿下,但李岩为突厥公主贴身护卫,不由矛盾起来,犹豫之下,靠向天枢一侧的护卫登时被冲开一个缺口。
武瀛自马上跃起,身形风驰电掣一般,自后追上突然发狂的奔马,揽住缰绳。马匹挣得口中流血,却也停止了下来,这下怕得有数千斤之力。李岩一则惊讶武瀛武功,二则感叹错失良机。不料同时阿史那瑕座下良驹也嘶鸣一声,顺着李岩撞开的缺口直奔天枢而去,武瀛一惊之下,却也追赶不及。
李岩暗道一声“好”,下马假装追赶,却又装模作样阻止护卫前行。迁延良久才施展轻功飞身而起,向阿史那瑕追去。牵着李岩坐骑的武瀛见二人越来越靠近天枢,不由大惊失色,追赶已来不及,赶忙从怀中掏出一面五寸许的绿色旗小旗,以流星赶月手法掷了出去。
离天枢约有三丈左右,李岩已上前抓住马匹的缰绳,忽然觉着脚下略微一动,似是踩在雪上的感觉一般。便在此时,原本静寂的端门城墙上“呼啦”一声响动,站起一排身着甲胄,手持强弓利弩约有百人的禁卫,动作整齐划一,长箭闪着幽光另有三十人端着射程足有三百步的伏远弩。两拨人所有目标都集中在距离天枢只有丈许距离的阿史那瑕与李岩两人身上,转瞬之间,二人就要被射成刺猬一般。
电光石火之间,武瀛掷出的小旗叮一声插在两人面前的石板上,足足没尽去两寸有余。墨绿色旗帜张开,竟有宝光射出。城墙禁卫见了,收回弓弩,转瞬间消失干净,便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是在场所有人都相信,若非有武瀛的旗帜,任谁敢越雷池一步,必将重新成为众矢之的。
李岩见状原本一惊,再也不敢大意,随手拔剑,身形晃动之间挡在阿史那瑕前面,防止弩箭射来。至于越发靠近天枢会有何种新的危机出现,已经不在考虑之内。然则城上射声禁卫偃旗息鼓之后,便只剩下武瀛焦急的呼喝之声,李岩心中一动,假装牵马,又向天枢靠近一步,眼瞅着再靠近一些伸手便能触摸到露在天枢外的“黄龙泣血”枪柄,心中似已能感受到长枪主人滔天的战意,李岩的心似也震颤起来。忽地一股莫名威压传来,隐隐有些熟悉,依稀便是宇文商使出“阿跋多罗心经”内功的感受,只是相比起来,此次要强大得多。
“阿弥陀佛!”随着一声佛号,天枢后面转出一个身着袈裟的和尚,笑嘻嘻的如同弥勒佛一般,未见他如何动作,举步之间便拦在了李岩与“黄龙泣血”之间。李岩顿觉一阵强大的内息传来,威势浩瀚,果然不负“无上”之名,当下也不甘示弱,运“负天绝云”于身,略微退了两步,便止住了退势,只是比起大和尚的举重若轻,显是输了一筹。和尚身负守卫重任,一上来便施展了九成功力,欲令对手知难而退,不料对手竟然抵挡住了,更不料只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
两人一照面,都觉不对,各自回收内力。和尚又瞅了一眼地上插着的绿色旗帜,单手施了一礼,道:“贫僧佛心宗镜海,见过众位施主。贫僧曾在佛前发下宏愿,除非身死,必不让人靠近此柱,方才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只看名号,已是佛心宗宗主同代之人,难怪内功修为如此精深。
阿史那瑕下得马来,对镜海施礼道:“方才马匹无故受惊,惊扰了大师及众位,都是瑕的不是。传闻此处为大楚立国最后一战之地,想来马匹敬畏英灵之气,故而受惊,还望见谅。”以她身份,本不必如此。当下镜海连忙双手合十还礼。
武瀛也惊出一身冷汗,若是突厥公主有任何闪失,只怕无法向楚皇交代。此时赶忙上来,对阿史那瑕道:“陛下还在宫中等候,此事有惊无险,还请公主移驾。”说着收起插在地上的旗帜,小心收在怀内。阿史那瑕闻言,辞了镜海前行。李岩也施了一礼,正要转身,镜海道:“小施主好高深的内功修为,负天绝云名不虚传,不知是陆九嶷的弟子,还是孙九亭的传人?”以他所知,凌云派只有陆九嶷和孙九亭能有这样的弟子。李岩却道:“前辈谬赞,两位皆不是在下恩师。”说完随阿史那瑕进宫去了,全然不顾镜海古井不波的脸上也略显疑惑,口中道:“那是谁啊,谁还有这般本事?”。
远离了“黄龙泣血”,远离了天枢,穿过端门,穿过应天门,见到名字被楚帝宇文信重新改为“乾阳殿”的大殿,李岩似乎仍能感受到那个不屈的灵魂在这个曾经的战场上咆哮,至于宏伟辉煌的帝王宫殿,反而显得并不是那么震撼。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无论是谁想替代谁,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付出代价的人,有的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有的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又有几人说得起是非对错。
李岩看了一眼阿史那瑕,却见她面色庄重,也不知这个亲眼见到杨烨身死的故人重履属于他的战场,此刻作何感想。
楚帝宇文信对突厥公主展现出极大的诚意,着皇子、众臣在乾阳殿门口将突厥使团迎进殿内,竟然也不强制跟随阿史那瑕的崒干和李岩卸下武器。只是二人也并未托大,老老实实将武器交给殿前值守金吾,倒是把金吾卫吓了一跳。
进得殿内,站立等候的宇文信回归御座,并赐阿史那瑕坐。阿史那瑕谢过落座,才见到侍立阶前的赵王宇文商向他点头微笑,当下也不惊诧,回以笑颜。之后又由崒干献上一尊晶莹剔透的尺许高玉佛,据说是西方佛国奉为至宝的一块美玉雕成,线条柔顺平滑,竟似一刀到底,并无往复,足见工匠技艺之高。随即阿史那瑕起身向楚帝表达了愿结永世盟好之意。
前朝奉道,今朝则将佛教奉为国教,玉佛一呈上,皇帝还未表态,周遭大臣早就是一片赞叹,更有几个人当庭做了几首诗来赞誉玉佛,还有人将这稀世珍宝与大楚国运联系起来,称得此异宝,自是国运昌隆之兆。楚帝见状龙颜大悦,他虽非得国不正,但自身为叛臣,又靠沟通北燕方才立国,最终只得半壁山河,虽登位之后励精图治,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只是一旦做了皇帝,又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又有几个不喜欢这份权势,不喜欢这君临天下的感觉,怎么可能甘心为他人傀儡。此番得此佛宝,以佛教为立国之本的大楚正好说明上应天命另外虽突厥内乱经年,实力大打折扣,但若能苦心经营,又何尝不是一路强援,待得一朝时机成熟,说不得收复半壁河山,成为真正的帝王也未必不能。随之宇文信也向突厥表达了永结盟好的愿望,阿史那瑕起身拜谢,大臣们又是一番欢欣鼓舞。
待得乾阳殿再次沉静下来,阿史那瑕又道:“数年前父汗身死,几名小汗力阻我继承汗位,如今争斗更是激烈,部落中日日都有人丧生于汗位之争中。前些时日我已上表大燕皇帝陛下,请求派出兵将助我平定内乱,当时燕皇使者传讯说道大军在辽东平定山戎方歇,尚需休整些时日方可出兵。既然今日得见陛下,便不再舍近求远,还请陛下出兵,助我平定部落内乱,今后必将唯陛下马首是瞻。”
宇文信坐在御座上,眉头微皱,细心沉思出兵利弊。阿史那瑕年龄虽但也并非无能之辈,她所言之中自有虚实,却也隐含威胁、利弊、得失。北燕辽东伐山戎是有其事的,以此为名,去年还多征收了一次“拓疆税”,虽然这疆土跟大楚没什么关系,但是人家派使臣来催,却也不敢不从,因此各地还闹出不少乱子。只是平定山戎之后燕皇是否肯出兵那就难说得很了。若是依原本计划,燕皇定然不肯出兵,因为以九旗分赐各部便是宇文信的主意,西域部族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以此为饵,各部私斗不止,只怕用不了三十年,各部实力大减,只有被北燕一一吞并的结局。然则近来传闻极西之地大食、孟蕃实力日盛,又有东进之心,若燕皇想在祁连一带树立屏障,实力强盛的突厥自是不二之选,以此考虑,燕皇自会出兵相助阿史那瑕一统部族。若是前者,大楚自可待价而沽,逼得突厥依附,成为强援若是后者,则需提在北燕出兵助战之前出兵,以获取一个重要盟友,只是燕皇怪罪起来又当如何?
李岩侍立在阿史那瑕身后,偷偷观察宇文信。宇文信面貌威严,颇有几分于九音所说相书中的鹰视狼顾之像,偶然被他眼光扫过,哪怕并未注视,阴鸷的目光也给人以不寒而栗的感受,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不像是开心,倒像是饿狼盯上了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