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啸天缓缓站起来,对李玄道:“你如今知道了吧,我引你来这里正是要杀你取剑?”
他仰天哈哈大笑道:“我曾发誓要将苏飞烟碎尸万段,可是八年来,老天一直没给我机会。哈哈哈......我没想到,你会带着鬼泣剑出现在我面前,这岂不是上天送给我一个绝好的机会吗?李兄弟,我要用这把剑引她出来,让她死在我的剑下。”
事已至此,李玄已完全明白,先前段啸天为何抢着替自己婉言谢绝沈无惧的一番好意,看来那时,他已打算好了将自己带到这个没有烟火、人踪俱无的荒凉土庙,杀死自己,夺得鬼泣剑。想明白此节,李玄冷笑道:“你为了达到报复苏飞烟的目的,不顾咱们当年的情分而杀我,是为无情!若你杀不死苏飞烟,自己却死了,不能找寻到富贵镖的线索,辜负了徐老夫人对你的重托,是为无义。段啸天啊!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天立地活在这个世上,怎么能做出如此无情无义之事?”
段啸天听完李玄一席话,似乎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仰天捧腹狂笑,大声道:“你真是太天真了!你难道不知,人在江湖,天真必死?你真的以为仅凭一个半老的徐妇人就能驱使我冒险江湖?”李玄奇道:“难道不是?这可是你亲口给我听得啊!”段啸天看着李玄,依然狂笑道:“我为何要冒险去寻找富贵镖的线索?哈哈......你可知,威盛镖局护送富贵镖本就是一个圈套,他们一路招摇过街,只不过是为了吸引朝廷和江湖豪客的注意力罢了。”顿了顿,突然得意大笑道:“既然你已经快死了,我告诉你也无妨。嘿嘿嘿,我才是真正护送富贵镖的人。”
李玄吃了一惊,但若不是亲耳听到,他确实难以相信富贵镖会在段啸天的身上,怔怔一会,心念一转,口中轻蔑道:“你当真是护送富贵镖的人吗?怎会是你!哈哈......可笑.....笑之极......”此时他气力所剩无几,一番大笑,更让他气息断续。
段啸天听他语气轻蔑,恼怒道:“你为何发笑?可笑什么?”李玄看也没看段啸天,慢悠悠道:“我是笑你往自己脸上贴金!就凭你那一手虚头巴脑的杨家枪法,谁敢将富贵镖托付给你?”段啸天闻言怒道:“你不信?嘿嘿......看来不明白,你会死不瞑目!”
李玄正色道:“若我死前你证实不了,我确实死不瞑目。”段啸天道:“那你还不赶快发问?”李玄见他一副焦躁的样子,虽然感到好笑,但心知绝不能表露出来,剧烈的咳嗽一阵,才淡淡问道:“段兄,那富贵镖是......在哪里?在你身上么?”
段啸天听他问到,嘿嘿笑着,得意道:“富贵镖在哪里?”着‘嗤’的一声撕开了身上蓝袍裤子,露出了黑毛丛生的大腿,指着自己股骨侧部上的一道六七寸长,已被密密缝合且隆起的疤痕,道:“富贵镖在这里!看看吧!富贵镖就在这里。”
李玄趁着月光望去,见淡淡的月光下,段啸天股骨侧部的那道疤痕似乎结痂不久,粉红色的肉痂,像极了一张扭曲紧闭的嘴巴,更像一只不忍情人离去、充满绝望与忧伤的眼睛。
段啸天见李玄看到自己股骨上的疤痕后,默不作声,知道是被自己这番模样惊呆了,疯狂狞笑道:“你看到了吧,富贵镖就在这里,哈哈......它在我的身体里,在我身体里啊......”他狂笑着,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仰天嘶声道:“当年,我服食了苏飞烟给的药丸,年年被痛苦折磨,想死的心早有。但前些日子,一个月圆之夜,我又被体内毒丸折磨的快要发疯,却巧遇了一位姓侯的公子。侯公子见我痛苦异常,便差人取来一枚红色的药丸,此药丸是药王谷大谷主南宫真师配制的回天丹,可解天下任一奇毒。我与他素未谋面,心下自是犹疑不决,但想着自己早已是将死之身,即使他给的是毒药又怎样!我再死一次又有何妨?嘿嘿......谁知道我服下那枚药丸后,当天夜里,便不再被体内的毒药折磨了。”
李玄叹道:“那你算是遇到贵人了!”
段啸天头,又道:“我就此没了痛苦,感激涕零,一直思量着如何能报答侯公子的救命大恩。”李玄道:“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段兄,你良心未泯啊!”
段啸天知他是在讥讽自己不顾二人当年相识的情缘,暗下迷药,并且企图杀他。于是,重重哼了一声,又道:“我最受不得他人莫名的恩惠,何况这是救命之恩!就在我苦思冥想,要怎样才能回报侯公子时,一日,他却派人来约我,有一件要事让我帮忙。我闻言自然欣喜前往。与侯公子见面后,便有了护送富贵镖这事。”
李玄一脸惊奇。段啸天长叹一声,道:“你一定是在奇怪,为何我揣着富贵镖,却还要故作关心,一路寻找富贵镖与徐老镖主的讯息,是不是?”李玄头,应声道:“正是。你如此做作,是要扰人耳目?”
段啸天郑重了头,道:“正是。其实威盛镖局的镖车也是侯公子安排的诱饵。据侯公子,他为了将这份富贵镖安全送出,曾先后派过三拨人。但可惜的很,那三拨人都被朝廷的耳目发觉,并悉数杀死。好在侯公子心思缜密,知道富贵镖牵连极大,所以前三拨人皆是为了探路,倘若三拨人中真的带了这份富贵镖,怕早误了大事。”
李玄越听越觉得段啸天的玄乎异常,问道:“你了半天,这富贵镖到底是何物?这个侯公子又是谁?他这样折腾来去,又为了什么?”
段啸天面露无奈,叹道:“你真是江湖雏儿,问的好愚蠢!富贵镖到底是什么,哪会让我们这样的人知晓呢!而且,侯公子每次与我见面,都蒙着黑巾,他是谁,相貌怎样,我一无所知。至于他为何如此重视富贵镖,据候公子,富贵镖之所以富贵,是因它事关江湖的安宁,牵涉到一位大人物。此事若要成功,护镖者须有壮士断腕心甘命绝的决心。嘿嘿......我这条命是侯公子给的,纵然为此死了,也只是还给人家罢了!想来,我所受苦难太多,而人生在世,若能做一件惊天地遂心愿的大事,也不枉来过一场。”
李玄闻言,大摇其头,道:“若他要你护送的富贵镖是为祸江湖之物呢?岂不与你大义大勇之心相违背?”段啸天听他故意将‘大义大勇’四个字的铿锵有力,微微一笑,道;“你年纪轻轻,不入江湖,自然不知道这江湖早已面目全非,与我心中那片江湖早已相去甚远。”李玄冷哼一声,道:“你心中的江湖是什么模样?”
段啸天朗声道:“快意恩仇,手足相依,生死不弃!”言毕,似乎突然想到自己倘若加害了李玄,不是违背了自己这番话么。他默然片时,语声微带歉然,低声道:“好兄弟,你莫要责怪哥哥想要杀你!我如果得了你手中这把鬼泣剑,诱杀了苏飞烟,不但为己,也为江湖除了大害那时,我会到你坟前自刎谢罪。”
李玄听他的决绝,无奈道:“这剑本是我无意中得到的,你要取之,尽管拿走,何须非要我性命?”
段啸天黯然道:“你非死不可。一来你见到了我的行踪,知晓了富贵镖的秘密。二来大丈夫处世做事,无毒不行。倘若我今日不杀了你,难保你日后不去找我算账。”言毕,‘嗖’的一声拔出腰间的牛耳尖刀,双眉倒立,杀气腾腾地向李玄逼近。
庙外风声骤起。风来来去去停停歇歇,像向南的候鸟一样,累了就在山林歇一脚,精神饱满了便飞舞在天。这个雨夜,向南寻找暖巢的候鸟蜷缩在枝头,扛着打湿的翅膀,等待天明。然而,雨夜并没有因为候鸟的蜷缩而安静,饱饮过雨水的虫,待到雨歇便开始滋滋的欢叫不停,它们或许知道,待秋霜大降,自己脆弱的生命将会走到尽头。最好的挽歌是将快乐交给所剩无几的时间。这个秋雨飘摇的夜,段啸天的悲伤似乎宣泄完毕。他提着刀,听见庙前的古树突然疯了似的啦啦作响,像厉鬼不安的哭泣,亦像妖女凄声的歌唱,心下忽然一紧,刀竟然没刺出去。
眼见段啸天步步紧逼过来,李玄意识到了自己凶险万分的境地,心下不由暗道:“此人虽然满口恩义之词,其实却是个充满极端仇恨的人。哼,他口口声声要报答侯公子的救命恩情,却又见利忘义,将侯公子托付的事情抛在脑后,心里只有自己的私仇,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悲哀吗!”胡思乱想着,听段啸天喘了一口粗气,又靠了过来。他下意识中试图躲开,怎奈丹田内空空荡荡,仅存的力气只够他挣扎了几下。
李玄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斜倚在幽暗角落,静静等着心脏被刺穿的一刻。
等待中,他没有怨天忧人,也不觉得悲伤。他对段啸天的话已尽,如果天命不可违,就欣然接受天命吧!可就在段啸天提着短刀,步步紧逼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穿过幽夜,向这土庙疾驰而来。蹄声迅急,声声入耳,直如爆豆击打鼓面,怎个快字了得!
是谁能在狭窄陡峭的山路,如此纵马骑行?
段啸天闻听蹄声,脸色变了,看了看月光下绵软无力的李玄,手中的牛耳尖刀停在半空,高昂的杀心开始矛盾起来。来者是敌是友?为何此时到来?他惊悸不安,不敢轻举妄动,四下匆匆看了看,又奔到神像后面看了看,发现那里仅可藏住一人。
庙殿中只有神像前巨大的供案能容下二人。
那供案长约八尺,宽三尺多许,高近四尺,被破旧的幔布遮挡了三面。真是藏身的好去处!段啸天心念动起,伸手捂住李玄的嘴巴,抱着他就地一滚便到了供案下面。
李玄此刻几乎丧失全部力气,身不由己,被段啸天抱紧滚入供案下,只听得耳畔‘咔彭’一声,似某个机簧开关被触动,发出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二人随即掉入一个方方正正的地穴内。
或因年代久远的缘故,地穴内满是尘网蛾尸。二人跌入,听得头又是‘咔彭’一声,机簧启动,穴门合上。
地穴内漆黑一片,但因二人未进入地穴前已在黑暗中待了许久,此时突然进入地穴,尽管有些慌乱,但目力却没有受到影响。
李玄与段啸天打量着地穴。见地穴高约五尺,长宽约七八尺见方,是由打磨精细的花岗石垒砌而成,四壁结满尘网,一些干瘪的鼠屎蛾尸被灌进的雨水冲的比比皆是。这里是何人何时建造而成?因何故遭了废弃?地穴被雨水冲灌,阴森潮湿,神秘非常。二人对望一眼,心下惊惧不已,都思量道:“此番落入这里是福是祸呢?”
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二人心跳也随之加快,极目察看,见地穴前后有两个道口,道口与地穴同高,宽却仅可容一人通过。一个地道口有台阶延伸进去,像是一条下行的路径。而另一个道口不但平坦,且有光亮闪动。遥遥望去,惨白的光亮好似鬼火,明灭不定。
李玄见状,不禁感叹:“福祸之事如何界定?世人对待福祸,往往喜欢以荣华富贵与否来划分,以名望地位显赫与否来比较。但世人糊涂啊!其实生死与身外之物不是绝对关系,就像自己,适才因为一把名动江湖的鬼泣剑,将要被段啸天杀死,可谁能想到,误打误撞又落到这里。是福是祸?人若活着,还活着才是最大福份。”
段啸天斜倚在石壁上,感觉冷汗直冒,惊慌之心难以自制,而适才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李玄,尽管刚落入地穴时也是慌乱一阵,但经死却未死,此时反而镇定异常。
李玄对段啸天无力地笑了笑,道:“段兄,今时此景,性命与剑......你依然尽可取走!”段啸天闻言,脸上肌肉不自禁的抽搐一下,长叹一声,颓然的摇了摇头。
二人沉默片刻,李玄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看隐隐有光亮的道口,对段啸天道:“段兄......有风入处,必是出入之口......这地穴虽然隐秘,但有雨水灌入,且空气通畅,冷风毫不滞止的吹来,所以我敢断言,光亮的一端应该是个出口!”
段啸天闻言顿悟,一拍大腿,低声赞道:“是啦!有了出入口,风才能自由流通。所以,隐隐的亮光肯定是月光......既然能看到隐现的月光,那么出口不会离我们太远......哈哈......李兄真是清楚明白之人......”着,似乎忘了适才还要亲手杀死李玄。他轻轻地伸出手,扶过李玄,二人一前一后的向光亮处蹒跚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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