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正是最炎热的时分。此刻又日头高照,影子落在地上缩成一堆。往日此时,喧哗的大街早已冷清。可今日格外不同,宽阔的街道站满了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尽管脸颊晒得通红,汗水浸湿了后背,依旧没有人离去。
一名粗衣少年问:“哟,今天是怎么了?这大中午的,怎么全站在这里了?莫非有什么事不成?”
一位大爷拉住了他,“嘘,小声点。刚刚裴大人带着侍卫,去工部尚书元大人家里去了。”
粗衣少年一惊,“莫非又是抄家?这大半年来,不知抄了多少朝廷命官了。”突然又愤恨道:“呸,什么裴大人?就一个大奸臣,整日就知为非作歹!”
大爷摇摇头,小声告诫道:“年轻人,你小声一点。所谓热闹,看看即是热闹。切莫入戏,把自个赔进去了。”
粗衣少年脸色一白,说了几句道谢的话,急忙离开了,连热闹都不敢看了。
他们口中的裴大人,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裴子戚。自太祖皇帝起,废除丞相制,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到了当今圣上,设立殿阁大学士,没有具体的官职、品阶,不是丞相却干着丞相的事。
而这位裴大人正是殿阁大学士。开国皇帝把相权分立,设立左右丞相。可当今圣上呢?只设一个殿阁大学士,把大权全部交到了这位裴大人手中。要数晋国的权臣,这位裴大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可惜除此之外,世人提起他皆是摇头叹气。目无王法、行为乖张怪癖……就差用‘奸臣’两字来形容了。
可架不住圣上对他的宠爱,不仅一口否决再设殿阁大学士的提议,还放任裴子戚任人唯亲,把他的好友孙翰成任命为刑部尚书。刑部是讲王法的地方,王法都归他们俩管了,满朝官员敢说什么?老百姓敢说什么?
彼时,元府大门紧闭,朱漆微微掉落。两旁立着石狮子,牌匾上刻着苍劲的‘元府’两字。相对外面的朴实无华,里面却是穷奢极侈。到处摆放着大冰块,透出丝丝的凉意,仿佛进入金秋时节。
诺大的院子一分为二,一边站满了人,手里拿着各样的武器;另一边只有稀稀疏疏的五六人。为首的两人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谈笑风生。双方对持,久久不分高下。
“裴大人,今日带人硬闯元府是何意?”
裴子戚笑了笑,一双眸子璀璨生辉。他身着月白衣袍,腰间系着宽腰带,简洁而朴素。墨发如丝绸顺滑,皮肤净白又生得皓齿红唇,清秀的面容因为一双眸子格外出挑。他踱了两步,身形欣长挺立,颇有谪仙风韵。
然而这样的谪仙,比恶鬼还要可恶。他淡淡道:“元大人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我肯屈尊降贵来,当然是为了抄家。”
“裴大人你刚刚的话,我权当没听见。好走不送,请——”元明轻哼一下,又道:“否则,别怪我不顾同僚之情。”
裴子戚笑了,嘴角扬起讥笑,“元大人,是准备殴打朝廷命官吗?那可是大罪。”
“相比裴大人,我怎能算犯了大罪?我乃工部尚书、一品官员,有没有罪不是凭裴大人一张嘴,而是由三司共同审理。虽然刑部尚书是你好友,可三司会审也不由他一人做主。裴大人没有圣上的旨意,就跑到我家大放厥词。抄家?请问裴大人,我犯了何等罪要抄家?”
“贪污受贿。”
元明忽地脸色一白,又转眼恢复铁青,厉声道:“信口雌黄!本官一向为官清廉公正,岂能容你诽谤?来人,把他们抓起来!”
“是!老爷。”洪亮的应答声响彻了庭院,团团将裴子戚六人围住。
“元大人,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至少也要等我拿出证据,才要杀人灭口吧。”裴子戚不徐不疾拿出一本小册子,“靖安五年,三月五日申正,受贿白银一千两。同年七月十二日酉初,受贿白银五千两……”
元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惊恐万状。这些均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先帝在位时所发生的,没想一件件全被揪出来。当今圣上治吏严苛,不知多少贪官污吏被活剐……
思及此,眼中的杀意再也压抑不住了。他怒吼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们抓起来!”
到了此时,裴子戚依然一脸从容。他笑道:“元大人,我是一个文人,不喜欢动手喜欢讲理。我大摇大摆进元府,有多少百姓看着。要是我出不去,恐怕你得有一个交代,对圣上,对刑部。更何况今日来贵府,抄家是其中一个目的,救你则是另一个目的。”
裴子戚虽是卑鄙小人,可有一点堪比圣人,他信守承诺。只要与他结成协议,他就一定会完成。元明一顿,抬手示意家仆下去。他冷哼道:“本官何德何能让裴大人出手相救?”
“我就知道,元大人是一个讲理的人。”裴子戚灿烂一笑,“这些证据我本该呈给圣上,由圣上下旨三司会审。可你知道三司会审的速度,没有一二个月是定不了罪的。恰巧蜀中一带发旱灾,圣上要我督办救灾一事。可眼下国库空虚、灾情如火,一二个月后再抄你家,恐怕蜀中一带已经尸横遍野。不如,我们做一笔交易。我给你一条生路,你把家当交于我,如何?”
元明迟疑看向他,“你当真肯放我一条生路?”钱可以再贪,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当然,元大人不必多虑。今日我来只带五人,足显我的诚意。往日我抄家,可从未少过五百余人……”
元明沉默片响,招手把管家叫来。他道:“带裴大人身后几位先生去库房看看。”
“元大人,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裴子戚一字一句道:“我要的不是你的库房,而是全部家当。”
元明当即火冒三丈,连称呼都省略,直呼起名道:“裴子戚,你胆敢想!”
裴子戚噗嗤一笑,漫不经心道:“元大人,你有什么筹码跟我谈条件?救灾是我的本分,救不下来是过失。陛下不会因此责怪我,这本是户部负责的事,我只是督办而已。可你却不同了,你的性命不由你。用你的命换你的家当,你说值不值?”
元明怒视裴子期,黑白的眸子渐渐染上血色。须臾,他甩袖离去,留下傻眼的管家楞在原地。裴子戚倒不在意,拱手对管家笑道:“那麻烦这位老先生,与我们一起点算家当。”
裴子戚带人忙上忙下,元明在屋内七孔生烟。他很清楚裴子戚是怎样的狠角色,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只要他想不想办,故而皇帝对他信赖有佳。他目无王法、无视朝纲,可任何疑难困事落在他手里都会迎刃而解。他不在意过程怎样,只在乎结果如何,整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他越想越丧气。落在疯子手里,他能做什么?狗咬你一口,还能咬回去吗?他刚刚放弃了挣扎,门外又响起令人讨厌的嗓音:“元大人,我清点你的家当发生数目有些不对。”
怒气一股窜上脑,他立即冲出房间,满院子的金银珠宝跃进眼帘,心头好似被狠扎一刀。他指着裴子戚的鼻子,破口大骂:“裴子戚,你个疯子!疯子!没了没了,我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
裴子戚笑了笑,按下他的手指。“元大人,你这就不老实了。若是来之前,我没摸清你的家底,怎么敢贸然上门抄家?难道不怕你随便拿些东西把打发我了?”
元明气得直哆嗦,一字一字往外蹦:“裴子戚,你当真要把我全部家当抄走?你也不想想,元府上上下下有几百号人口。没了这些家当,我拿什么养活他们?仅靠我的俸禄,连半月都支持不下去!”
“瞧元大人的话,说得太谦虚了。看这满府的大冰块,就是陛下也没有你过得舒坦。抄了你的家当,是让你做回臣子的本分。哪有君主吃苦,我们享福的道理?”
“你——”
“再则。”裴子戚话音一转,“以元大人的俸禄,赡养父母、妻儿足够了。那些莺莺燕燕还是散了的好。据说,元大人上个月娶了第三十四房姨太,这可是陛下后宫数量的八倍有余。”
元明通红的眸子转而恐慌无比。他颤抖着嘴唇:“你怎么知道?”
当今圣上仁厚待民,但对‘妻妾成群’四字却是深恶痛绝。他悲催的童年可皆因这四字而起。先皇是晋国开国以来,最风流的一位皇帝。妻妾有三百余人,子女有五十余人。孩子太多了,难免对有些孩子多些关注,对有些孩子视而不见,当今圣上则是后者。
圣上一出生,母妃便去世了。母妃逝世、父皇不亲,可以说他整个童年灰暗、孤单,一个人守着冷清宫殿慢慢度过。一直到成年,他在一众皇子中都毫无存在感,与透明人没什么差别。不过,也正是如此让他笑到了最后。后来的储位之争,先皇的五十多名孩子全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
故而,圣上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朝臣不能妻妾成群。可一旦被他知晓,一定会严惩不贷。一个连自己下半身都管不住的臣子,留着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