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从手术室出来的是一位执行手术的医生。他出来的时候脸上仍然带着消毒口罩,但卡萨诺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脸色很差。他的心不由得揪紧了。 出来的那位医生把负责人拽到一边,轻轻摇了摇头,又耳语了几句。负责人显得有点尴尬,不敢转过身来面对卡萨诺。但卡萨诺现在根本不需要其他人的解释,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就冲向了手术室。其他人也没有拦他——他们没有理由拦住他,正是因为他们的失败才造成的这一切。卡萨诺来到手术台前,看见了躺在上面一动不动的父亲,耳边还不断回响着心跳频率分析机发出的连续而刺耳的声音。 父亲死了。 做手术前还鼓励我,安慰我说没事的父亲——死了! 他感觉世界正在崩塌,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起来。他简直不敢正视父亲冰冷的尸体,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物一样。不……不,父亲,你不会死的,不会的!然而无论他怎么呼唤,莱昂纳多的眼睛也无法再睁开了。 所有关于父亲的回忆以及负责人先前那些虚伪的保证都在无声地撕裂。他从未感到如今这样的茫然和无助。负责人这时赶紧过来对他解释,说了一大堆理由,像是什么强烈的排斥反应、细胞恶性转化和体质虚弱等等等等,但是卡萨诺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回过头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他,双眼放出怨恨的怒火。 所有的一切……都是欺骗……他们骗了我!骗了我的父亲!他们骗走了一个人的生命!其实他们的技术根本就没有成熟!他们拿我的父亲当实验用的小白鼠!这些骗子,杀人的罪犯! “你当时是怎么说的,怎么说的!你口口声声答应我不会有问题,可是现在呢?嗯?”愤怒的感情已经完全替代了悲伤,吞噬了他的全身。 “这我知道,可是……” “你们这些骗子,不要再说了!”年轻的卡萨诺流着泪水夺门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父亲死了,我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的榜样不在了。而罪魁祸首就是他们,在几个小时前还信誓旦旦的小人!他们有什么资格去解释? 那几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他只是觉得天灰蒙蒙的,特别压抑。他有关那些天的记忆几乎都是空白。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进食。他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就这样奔跑着,奔跑着,完全没有目的,没有意识。他的心好像破了一个大洞,怎样也填不满。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他终于决定回去找那个负责人。不……我不能让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必须为他讨一个说法——但我需要的绝对不是什么敷衍的搪塞之词,我需要的是他们真心诚意的解释和道歉。 但是负责人却再一次令他失望了。“很对不起,卡萨诺……我们不是有意为之的,但是,你瞧,这个技术是最新的,不是吗?虽然之前我们也很有把握,但是危险也总还是会有的……如果你想得到什么补偿的话,就去找政府吧!我们是受政府资助的,我想……唔,他们会替你处理好这件事的。” 年轻的卡萨诺强压住怒火,保留着一丝希望,找到了巴勒莫政府。他原本还幻想着这些政府人员能够替他做主,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除了他们冷漠的目光还有办公大楼里无尽的等待之外,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无论他找的是谁,无论他怎样地苦苦哀求,都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解释他父亲的死,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一样。 他走投无路,感到十分绝望。他试图找到贝奥尼,希望他能帮助自己。但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贝奥尼——这个同乡人居然也在躲着他,不愿意与他相见!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与不解,进而完完全全地转化为了愤怒。 那是一个有别于地中海气候的风雨之日,在无数次被拒之门外的巴勒莫市政厅大门前,他用站立进行无声的抗议。门口站岗的卫兵,进进出出的豪华公车,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搭理他。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论他找谁,吃到的永远都是闭门羹。他深吸了一口气,身体不禁微微发起抖来。那完全是出于愤怒——而和天气无关。 政府、黑手党、研究人员,一个狼狈为奸的绝妙组合。在这么长时间的申诉过程中他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因为基因治疗的危险性,为了不招致社会上的一些质疑之声,意大利政府将它转为秘密项目,希望掩人耳目,秘密地进行研究。而为了能继续让项目保持神秘,政府和项目负责人不得不通过地下渠道寻找志愿者——其实所谓志愿者,就是那些贫穷或者愚昧的遗传病患者。这样的人最好骗,而且就算失败了以后也最好糊弄——他们没有钱没有势,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谁在乎一个乞丐死了——或者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乡村医生?至于政府和黑手党,这两个本来应该势不两立的群体,却因为某些肮脏的利益,早就走在了一起。没有政府的扶持——起码是视而不见,怎么会有黑手党日益猖獗的今天?而要是没有黑手党的帮助,这个项目也不可能一直保持不为外界所知的状态吧……而现在,因为这些研究者的盲目自大、不负责任以及他们那可怜的智商,手术出了事故。如此一来这个秘密就更加不能让外人知道了,所以又怎么会有人理会我的申诉呢?我的父亲——死了,又能怎么样?我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小毛孩——一个甚至不知道基因为何物的蠢蛋——又会有谁在乎我呢?人死了?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一个穷乡僻壤的臭医生,也不会有人在乎的。而且要是处理这件事不当,走漏了风声,被那些烦人的媒体抓到了把柄那可就不妙了——这些难道不是他们内心的想法吗? 哼!他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些不负责任的研究者、专制独裁的政客和寄生腐肉的地下党,你们终归会有一日为你们今天所做出的一切付出代价。你们用什么方法害死了我的父亲,我就会用什么方法毁灭你们——你们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蛆虫,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基因技术——无论我花多长时间学习它,无论我用掉多少青春去研究它,我都会证明给你们看——而且要用更胆寒的方式,让你们加倍偿还!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只要我还活着,那就请你们记住:就算未来会被迫改名换姓,但仍然有一个姓罗西的人在盯着你们,请你们时刻保持警惕——平安地度过了这一秒,并不代表着下一秒你们将会同样安全!好好享受你们仅存的人生吧!今天我立下的誓言,说到做到! 风雨仍然在他的耳边呼啸,而他心中的那团火却是越烧越旺。他看了市政厅最后一眼,像是一个临走前的告别。 今天我会离开这座城市,但是你们最好向上帝虔诚地祈祷——否则下次我再站在这里的时候,那就将是你们的忌日。 他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中。就在他刚刚宣誓的地方之上,意大利标志性的三色旗正在风中威严地飘扬。 卡萨诺逐渐从记忆里回到了现实。 简直就像梦一样。他在每一次回忆之后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尽管这些回忆并不都是令人愉快的,但是在很多时候,它能给他带来能量,带来动力,会让他心中那一团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微弱的烈火再次熊熊地燃烧起来——所以每一次的回忆都像是一次精神的洗礼,能够让他更加清醒,也能让他明白自己奋斗了那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回忆的结尾总让他感到悲戚,虽然每一次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躺在手术台上再也无法醒来的父亲的模样,但这段经历却可以使他身上那种人类自身固有的惰性和软弱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则是坚定和不屈,以及继续前行的勇气。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才十岁,那也就意味着这样的生活态度他已经坚持二三十年了。 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放在桌子上的水,感到浑身上下都十分轻松。说实在的,我有点想念巴勒莫了。他面带微笑地想。那么长时间没见,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变化?不过不用担心,很快我就能知道答案了。我的杰作们已经整装待发,只等把这里恼人的事情结束掉,它们就能去完成它们的使命了。他想象着这样几幅画面:他培养出来的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怪物们爬上“为人民请命”的官员的豪华别墅的窗台上,闯入到黑手党的秘密会议室中,溜进那些研究不知道是基因技术还是杀人技术的实验室里。那将会是多么有趣的场景啊!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些人吃惊和恐惧的嘴脸了。 不过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掉再说吧。卡萨诺朝监视器的屏幕看去。我的怪物们应该都已经完成了各自的任务了吧?真希望它们能够喜欢这些人的味道! 他在屏幕中搜寻着怪物们的身影。奇怪,它们跑到哪里去了?在第一实验室和档案室的监视器里,他都没有发现它们的踪迹。难道它们现在都跑到画面以外了吗?他有些怀疑。 咦,等等。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控制台上的一个红灯正在闪烁。怎么……难道又有人闯进来了?他皱了皱眉头。这次又会是谁?他希望这只是一个意外,例如是什么小动物误闯了自己的研究所之类的。毕竟,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已经让他浪费很多时间了,麻烦最好还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 他转了一下旋钮,把监视门口的监视器画面向前调阅。在录像大概快速后退了五分钟之后,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是……他看了看,不禁挑起了眉毛。我真没想到你会来,真的。 不过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事还在后面。在这个人之后,没过多久居然又快速地闪进来了一个人影。如果算上之前的那三个人,那么今夜的不速之客竟然已经有五个人之多了。我的天哪,你们这是要来我的研究所里开深夜派对吗?卡萨诺先是吃惊,接着又开始微笑起来。不过我想,今天的好戏肯定也不会少…… 就在他思考完的那一刹那,一个冷静而且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了过来。但是这一切都已经在卡萨诺的预料之中了。 “卡萨诺,你最好向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些玻璃之后的东西。” 卡萨诺听到他的话之后,一点也不着急。他慢慢地转过身,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他看着那个站在中央控制室楼梯前并把自己的上半身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形,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好久不见——不过这次的会面确实令人意想不到啊,亚历克斯。至于你要的解释嘛,我可以慢慢地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