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四章

    收完麦子后,天还是不下雨,地里干得很厉害,一粒晚秋都没有种下去。往年忙毕【注释:忙毕,关中西部方言,一般指收完麦子后那段农闲时间。】,家里就会忙着开染坊、毡坊、做豆腐,这个时节庄稼户人刚收完麦子囤里有粮,也愿意拿出一点换点豆腐改善一下生活,或者添置些生产、生活必需品。但今年小麦收成还不到去年的一半,晚秋也没有种下去,老天爷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二口水窖里的水也只能维持日常生活用度,怀仁没敢收羊毛开毡坊。怀江和怀海倒是做了几座豆腐,但由于天旱收成不好没有人用粮食换,也停工不做了。

    这天天刚麻麻亮,怀仁和怀义就套上犁下地犁地,宝堂带着宝良、宝明和宝财挖地头、打胡基【注释:胡基,关中西部方言,有二个意思。一是指用黄土制作的土坯,是旧时黄土高原地区一种重要的建筑材料;一是指田地里的土疙瘩。此处指的是地里的土疙瘩。打胡基,就是把地里的土疙瘩打碎,方便种地。】。天一大早就很热,一丝风都没有,干了半晌活,怀仁的衣服就湿透了,牛也热得直喘粗气。怀仁到地头吆喝着牲口调过头,把犁插到地里笼住牛,走到地头的树荫下蹲下,取下盖在瓦罐上的碗,倒了一碗水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从腰带上解下烟袋,装了一锅烟用火镰点着抽起烟来。

    “怀义阿,过来喝点水吃锅烟,也让牛歇一歇吧。”怀仁看到怀义扶着犁过来,边抽烟边对怀义说道。

    怀义停下犁走过来蹲在怀仁旁边,喝了一碗水,装上烟和怀仁对着火,抽了二口说道:“哥,没见过这么旱的天,你看这地干的,挖了三尺深还不见一点墒,连树叶都蔫了。我看这地咱不犁也罢,反正地里旱得也没长草,你看这周边大多都还是麦茬地【注释:麦茬地,关中西部方言,指割了麦还没有犁的地。】。”

    “唉!老天爷几个月了没有给咱下过一场透雨。说起来呢,咱这地方天旱是常事,但我总觉得今年不比往年,今年的天象跟爹以前给咱们说过的年馑很像。咱这地不犁也罢,就这样放着吧,少干点活还能多省点粮食和牲口饲料。唉,这天气愁人得很。要是不犁地,这几天也没有啥活干,你带着宝堂他们把北头塄坎榆树上的叶子捋下来晒干放着。”怀仁看着地里干透的黄土,忧心忡忡地说。

    “哥,捋榆树叶子干啥?”怀义听大哥叫他去捋榆树叶,不解地问道。

    “这地边、沟边、塄坎上的树都是爹和二伯当年刚到沟北时前前后后花了六、七年的功夫栽下的,现在都已经长成材了。其他的不说,就是柿子树每年卸的柿子,一秋一冬要给咱省多少粮食?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就问过爹,北头塄坎上栽那么多榆树干什么,爹当时只是说榆树灾年的时候能救人命。你不记得咱小的时候经常吃榆树上新长的叶子和榆钱儿?今年这天象异常得非同一般,咱们要早做打算。”

    怀仁说完,在地上磕掉烟灰收拾好烟袋烟锅,站起身准备继续干活。这时,宝堂娘从庄背后的斜坡上上来走到地头,让怀仁他们早点刹工,说六先生刚刚捎来话,让怀仁吃完早饭去庄子李氏祠堂一趟。

    怀仁吃完早饭,不敢耽搁去了李氏祠堂。六先生、周家堡的周东家、前街的李东家和村里的一些头面人物都已坐在祠堂正厅。怀仁不敢怠慢,赶紧走进去给各位长辈一一鞠躬施礼。

    等怀仁行完礼,六先生示意怀仁在下手的椅子上坐下,说道:

    “怀仁阿,今天村里的几个长辈在这里商讨取雨的事,想叫你参加。当然你出点力就行了,取雨的花费在座的几个东家都已应允承担。取雨可是一件庄严肃穆造福乡里的善事、大事,须要仁善、孝子、敬天畏地、勤劳之人参与方可济事。上一次取雨时,你二伯刚过世不久,就没有叫你去,这次你就跟着为乡里做些善事吧。”

    “有什么事要我做,六先生和各位长辈尽管吩咐。”怀仁听完六先生一席话,站起来谦恭地说道。

    在李家庄西北方向大概十七、八里路的半山腰有一个天然石洞,叫黑牛洞,洞里常年有水,深不见底。洞口旁边有一个人工开凿的石窑,大概一丈来深,一人多高,窑底的石墙上雕刻着一尊神像。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刻下的,也没人知道神的名字叫什么,人们只知道这个神仙是管下雨的,主宰着庄稼户人家的命运,能否吃饱肚子全靠这位神仙的恩赐。每逢老天久旱不雨的时候,人们都会虔诚地奉上供品顶礼膜拜,然后用一个瓷瓶到黑牛洞装满水带下山,把水用柳树枝蘸着一滴一滴洒到干涸的黄土地上,乞求天降甘霖。传说这位主管下雨的神仙很灵验,每次取雨之后或迟或早老天就会下雨。

    今年割麦前李家庄已经取过一次雨,但几个月过去了仍滴雨未下。眼看再有一个来月麦子就要下种了,晚秋没种一粒,要是再耽搁一料麦子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人人都心急如焚。

    经过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取雨仪式仍由六先生主持,所需香烛、供品、吹手、经师等花费由村里几个大户人家平摊,日子就定在七月初二。

    七月初二这天,天还没有亮怀仁、怀义就起身,开始安顿一天的活计。宝堂、宝信几个娃娃伙【注释:娃娃伙,关中西部方言,指小孩子。】听到大人起来,也不敢怠慢赶紧起身,帮忙把牲口拉出去拴在浪圈【注释:浪圈,关中西部方言,指白天在户外栓牲口的地方】的垂牛石【注释:垂牛石,关中西部方言,指栓牛的石头。】和栓马桩上。然后再把圈里的牲口粪用推车推出去用土垫上,把圈里圈外打扫干净。

    等忙完这些活回到房里时,宝堂娘已经舀好洗脸水。今天要去参加取雨仪式,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昨天后晌怀仁就叫怀义给自己剃了头,刮了胡子。怀仁仔仔细细把脸和手洗干净,穿上爹当年穿过的黑色粗布长袍。怀仁这身打扮走到院子时,惹得大家直笑。

    怀仁先走进楼房的东房,恭恭敬敬地给先人上了三炷香,然后招呼怀义和宝堂他们一起去。兰兰和花花也要跟着去,怀义老婆凤丹拉住二个女娃说笑着说道:“取雨的事可不让女人看哩,要不这雨就取不来啦!”

    太阳从东方刚刚升起一鞭杆高的时候,取雨仪式从村东头娘娘庙的正殿开始了。庄稼户人对神仙的正式名字知道的不多,也不愿意费事去深究,凡是女神仙都称为叫娘娘,男神仙都称为叫爷爷。供奉女神仙的庙就叫娘娘庙,供奉男神仙的庙就叫爷爷庙。

    李家庄寺庙的正殿供奉的是观音菩萨。菩萨像前的香案上放着一个大香炉,摆放着十几个白面蒸的大献的【注释:献的,关中西部方言,音为xiandi,指白面蒸的大馍馍,用作供品。】和各种各样油炸的面花。香案二边各有五盏油灯,都已点着。六先生身穿黑色丝绸长袍,戴着一副石头眼镜站在最前面,其他参加仪式的人也都清一色的黑色长袍,分三排站在六先生后面。怀仁拿起一把香,在油灯上点着,按照站立的前后次序给参加仪式的人每人三炷,最后自己也拿了三炷香站在后面。六先生看到香已分发停当,高声说到:“给娘娘上香。”

    众人在六先生的呼喊声中,双手合十把香举到头顶,给观音娘娘鞠了三个躬,然后六先生先带头把手中的香插入香炉,其他人也依次照做。上完香,经师开始念经,其他人退出正殿,为上山作准备。上山取雨的供品也是白面蒸的大献的和各种油炸的面花,装了三幅食箩【注释:食箩,关中西部方言,指举行某种重大仪式时用于盛放供品的木制盒子,需要二人抬着走。】,其中一幅食箩里面放着取雨用的瓷瓶。怀仁叫人把食箩抬到前面,五个吹手【注释:吹手,关中西部方言,指吹唢呐的艺人。】跟着,取雨的人每人手执一炷点燃的香随后。正殿里面的经很快就念完了,六先生喊了一声起,五个吹手吹起唢呐,取雨的队伍启程了。六先生因年纪大了不能上山,后面的仪式就由前街的李东家主持。

    取雨的队伍由一个吹手走在前面引路,边走边吹唢呐。后面是三幅食箩,十二个人轮流抬着走。食箩二旁各有二个吹手跟着,与引路的吹手换着吹,唢呐声中途不能停歇。取雨的人每人手执一炷点燃的香跟在后面,手中的香在烧完前必须再点燃一炷,中途也不能熄灭。后面是跟着看热闹的人群,足有上百人,但没有一个女人。

    正午时分,取雨的队伍到了黑牛洞。

    怀仁把手中的香交给旁边的人拿着,自己和抬食箩的几个后生把石窑神像前的供桌和香炉清理干净,然后从食箩里取出献的和面花摆放到供桌上,把瓷瓶放在供桌前面的地上,在香案上又点起三根蜡烛。收拾停当后,李东家领着众人给神像鞠了三个躬,依次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然后又磕了三个响头。李东家从地上站起来,带领众人朝黑牛洞洞口又深深鞠了一躬,朗声说道“装神水,”便与其他人垂手躬立在洞口旁。

    怀仁听罢,朝后面招了一下手,宝堂和几个后生把早就准备好的火把拿过来,在上面浇上油。宝堂和另外二个后生点燃手中的火把先进了洞,怀仁怀里抱着瓷瓶紧跟其后,其他二个后生拿着备用火把跟在后面。

    几个人下了一个长长的斜坡,到了一个直径约二丈大的洼地,宝堂举着火把朝四周看了看说道:“爹,以前都是在这个长坡下的水潭里取水,可水潭怎么干了,没有一滴水?”

    怀仁也疑惑地借着火光朝四下查看。黑牛洞怀仁进来过好多回,水应该就是在这个地方呀!往常人们到水潭取水后就返回了,从没有人敢越过水潭再往里面走,也没有人知道往里面有多远才到洞底。怀仁不死心,吩咐宝堂他们打着火把继续往洞里面走。几个人往前走了二十几丈,就到洞底了。怀仁拿过一个备用的火把点着,仔细地查看四周,也没有找到一滴水。

    众人显然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当怀仁出来说洞里已经没有水的时候,大家都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北山根脚下十年九旱,每当天旱的时候人们都会按照这个古老的仪式来黑牛洞取雨,到现在不知延续了多少年多少代人,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黑牛洞里的水会完全干掉。

    “怀仁啊,你们看清楚了没有?洞里怎么可能没有水呀?”主持仪式的李东家急切地问怀仁。

    “叔,我们几个人都走到洞底了,确实没有水。”怀仁答道。

    人们走到洞口前围住李东家,七嘴八舌地问李东家怎么办,这雨还取不取。“我也没遇过没听过这种事,我知道怎么办呀?洞里都没水了还取啥雨?年馑来啦,大家赶紧想着怎么活命吧!”李东家也是急了,脱口说道。

    众人一听这话,都散了各自回家。怀仁吹灭了供桌上的蜡烛,把空瓷瓶放回食箩,叫人抬着往回走。按照以往的惯例,取完雨下山的时候要燃放鞭炮,以表示人们对神明的感谢。这次预备的鞭炮是宝堂拿上山的,碰到这种意外情况宝堂不知道该放还是不该放,就问怀仁怎么办。怀仁吩咐宝堂照放。

    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人们满怀期待的取雨仪式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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