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怀仁带着宝良和宝财到雇请他们干活的人家里时,羊还在羊圈里,主人家说要等太阳出来晒一晒,等坡上的露水干了把羊赶上山后才能开始干活。
羊圈是一个很大的窑洞,里面日积月累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粪土,怀仁和宝良、宝财三人的活就是把圈里的粪土起出来倒在离羊圈不远处的空地上。这家人姓王,当家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待人颇为和气。怀仁和宝良、宝财干活时,当家人没事干就在一旁边看边与怀仁聊天,问了很多关中道的灾情和怀仁一家人逃到此地的事情,还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到关中当过麦客,特别喜欢吃关中人做的浆水面。二人谈得相当投机,很快就熟络起来。怀仁还用当家人的烟锅美美地抽了几锅旱烟。
定原人信不过生人,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但一旦熟络起来,就变得十分热情好客。昨天揽活时当家人与怀仁说得很清楚,晌午只给三个每人一个馍馍,不管饭。当家人见怀仁他们干活干净利索,心生好感,又与怀仁聊得投机,晌午叫人做了一大盆荞麦面面条,三人也不多推辞,美美地吃了一顿。
羊圈里的粪土到后半晌就全部起了出来,齐齐整整地堆放在旁边的空地上。怀仁和宝良、宝财最后又在羊圈里垫上一层黄土。当家人显然对怀仁他们干的活非常满意,不但给装了好几碗荞麦面,还给了七、八个蒸馍馍。怀仁接过面和馒头,对当家的连连鞠躬道谢,又叫宝良和宝财给当家人磕头,感谢活命之恩。临走时,怀仁对当家人说道:“叔阿,我想借您家的?头和铁锨用一下,把我们现在住的窑口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我连这面口袋一并给您还回来。”当家人没说什么就爽快地答应了。
怀仁、宝财和宝良三人回到窑里时,怀义和宝堂还没有回来。怀仁把荞麦面和馒头交给凤丹,叫凤丹早点做饭。不大一会儿,怀义一个人回来了。怀仁见宝堂没有一起回来,就问怀义宝堂去了那里。
怀义指着远处的一条大路对怀仁说道:“大哥,前面那条路是条主干道,往来运货的人很多。有人推的独轮车,人拉的架子车,还有牛车和马车,这些车都要翻过前面那条大沟。今天我和宝堂没有去村子里找活,就在沟底等,有车过的时候帮人家把车掀上坡。你看除了馍之外,还有一个运粮食的人给咱舀了一碗麦子。我先把这些东西拿回来让宝财他娘做饭,宝堂说他再等等,看还有没有车过沟。”
怀仁叫怀义把东西放下,把怀义叫到窑洞外面,拿起借来的?头和铁锨,自己把?头扛在肩上,把铁锨交到怀义手上。怀仁对怀义说道:“那人在什么地方,咱俩现在去给埋了吧。”怀义点点头,走在前面带路。
怀仁和怀义把那人的尸首挖了个大坑埋了,用铁锨把土堆拍实。怀仁跪在土堆旁,双手合十说道:“兄弟阿,求你不要怪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只要我们一家人能活着回去,每逢初一、十五我一定给你焚香烧纸。”怀仁说完又磕了三个头,怀义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一家人正在窑里等宝堂回来吃饭。
“爹、二爸,你看我把谁给带来啦?”宝堂远远地就朝着窑洞喊叫。听到宝堂说他带回来一个人,大家都跑到窑外看个究竟。
“哎呀!是拴娃子,你咋到这里来了?”怀仁和怀义看清了宝堂带回来的人是谁,几乎同时惊喜地问道。
拴娃子见了怀仁和怀义,赶紧放下肩上背的东西,跪在地上就给二人磕头,显得很是高兴。怀仁连忙拉起拴娃子。
“叔阿,我在外面办完事往回走,走到沟底遇到了宝堂哥,才知道您一家人都逃了上来。我和我爹见了从你们那里逃上来的人,一直都在打听您一家的情况,没想到你们已经住在这里了。叔,你们咋不找我和我爹呢?”
怀仁对拴娃子说道:“哎呀,叔见到你太高兴了,你爹你娘还好吧?叔只知道你们家在定原,但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们才上来也没有几天,本来打算在这里安定下来后再慢慢打听你和你爹的消息,没想到今天你宝堂哥就碰到你了。”
拴娃子对怀仁说道:“我爹我娘都挺好的,我爹经常念叨二个老东家和你们一家人呢。叔,我家离这里不远,只有六、七里路,你们都住到我家去吧。”
“哎,这怎么行呢?我们这么多人你家怎么住得下?这里挺好的,再收拾收拾住人没有问题。”怀仁答道。
拴娃子说道:“住在这里怎么能行呢?您一家人到我们这里来了,我和我爹怎么能让你们住在这里?这样吧,叔,天快黑了,我先回去给我爹我娘报个讯,说你们来了。明天一早我和我爹来接你们。”
拴娃子说完,又给怀仁、怀义几个人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
拴娃子大名叫马拴娃,和宝堂同年,但生月比宝堂小。
拴娃子八岁那年,跟着爹出来当麦客,到关中道给人家割麦挣钱。当时拴娃子年龄小,他爹也不指望他能干多少活,跟着出来主要是为了吃口饱饭,给家里省点粮食。白天爹给人家割麦的时候,栓娃子跟在后面捆麦捆,捆累了就一个人在地头自顾自地玩耍。晚上就和爹住在人家的房檐底下,或者找个避风的塄坎下面睡觉。五黄六月的关中道天气炎热,割麦又是个苦差事,再加上拴娃子年龄小,身子骨受不住风餐露宿的生活,竟染上了寒热病。娃的身子忽冷忽热、又吐又泄,二、三天的功夫就把拴娃子折腾得不像样子,身上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出门当麦客的人,割一亩麦人家就给一亩的工钱,干一天活就管一天的饭。拴娃子爹没有办法,干活的时候就把拴娃子背到地头放在树荫地下躺着,自己割麦挣钱。吃饭时就央求主人家多给一碗饭给拴娃子吃。
那年夏天,文兴家里已经叫了几个麦客【注释:叫麦客,关中西部方言,雇请麦客的意思。】住在家里割麦。由于这几天天气热,太阳晒得厉害,小麦黄得很快,文兴怕耽搁收麦,打算再多叫几个麦客加快收麦进度。叫麦客一般要乘早,晚了精壮麦客就会被人叫走,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割麦叫不上快。这天一大早,文兴在场上经管着摞麦【注释:摞麦,关中西部方言,指把从地里运回来的麦捆堆成垛。】,一直快到晌午时才忙完。见离吃晌午饭还有点时间,文兴就抽空到庄子里麦客经常聚集的大路边和娘娘庙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叫上几个麦客。
人们看到拴娃子爹带着一个病重的娃,都不敢叫拴娃子爹割麦,怕这娃万一病死了给自己找麻烦找晦气。因此上当文兴走到平时叫麦客的地方时,只剩下了拴娃子和他爹还在那里。拴娃子爹见有人来了,赶紧走过去老东家长老东家短地叫着,央求文兴叫他割麦,并说这娃他割麦时就放在地头,不进家门,要是死了,绝对不关东家的事。文兴走到拴娃子跟前看了看,又蹲下摸了摸娃的额头和脉搏,就知道这娃病得不轻,问拴娃子爹有没有给娃请大夫看过。拴娃子爹苦笑了一下,说他那里有钱给娃请大夫。本想趁着这几天活多,多挣点钱给娃看病,不成想娃的病越来越重,人家都怕麻烦不叫他割麦。再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即使请了大夫抓了药又去那里煎呀?只能听天由命了。文兴知道,如果再不请大夫看,又睡在露天风吹日晒,晚上夜深了又冷,这娃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于是叫拴娃子爹背着拴娃子跟他走。
文兴把拴娃子和他爹安顿在马房的炕上,又请了大夫给拴娃子看病。吃了几副药,又在文兴家里经过调养,拴娃子的病逐渐好转,娃把命终于捡了回来。麦子割完了,拴娃子身体还很虚弱不能上路,文兴就把二人留在家里,拴娃子爹帮着碾场晒麦。一直到场上的活都安顿好,拴娃子的身体也完全复原了。拴娃子他爹领着拴娃子走的时候,文兴把拴娃子爹割麦和碾场的工钱一分不少地算给了他们,还给了爷儿俩二件旧衣服和一路上吃的干粮。拴娃子爹死活都不肯要工钱,说娃的命都是老东家给的,再给工钱就是老东家抽他们的脸。从关中道回到老家甘肃定原最快都要走五、六天,没有钱怎么回得去?文兴还是坚持把工钱给了拴娃子爹。
从此以后,每年拴娃子爷儿俩出山的头一站都是文兴家,每回二人都会带很多自己家乡的特产给文兴一家尝尝鲜。然后再和其他麦客一样往东府走,再从东府一直赶场割到西府。文兴家也是爷儿俩在关中道割麦的最后一站,之后就进了山,边走边割,回到家时正好赶上家里的麦子黄了。
今天能在这里碰上拴娃子,怀仁一家人都感到非常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