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三月二十日,天已经有点热。

    宝堂娘和怀江、怀海媳妇在庄背后地里寻找蔓菁,一群娃在北头塄坎上剜学而苔【注释:学而苔,关中地区一种常见的野草,可以生吃。】吃。快到晌午时,大人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做饭。

    老话说得好,晌午端狼撒欢。更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狼吃娃甚至狼咬死大人的事经常发生。宝堂娘临走时嘱咐几个娃中年龄最大的宝禄,叫宝禄看着弟弟妹妹们,千万不敢走远,小心被狼叼走。

    宝堂娘做好饭,准备叫兰兰回家吃饭。刚从偏门出来走到半坡上,就听到北面远处有几个人在喊:“狼来啦,狼来啦,狼把娃叼走了,狼把娃叼走了!”

    宝堂娘听了,赶紧跑上坡,几个娃听见有人喊狼来了,也都跑过来围住宝堂娘。宝堂娘赶紧问道:“看看谁不见了?”

    几个娃互相看了看,宝礼说道:“小娥呢?小娥到哪里去了?”其他娃都在,唯独不见怀海女子小娥。宝堂娘和宝禄赶紧四处喊叫,寻找小娥。

    这时,怀江二口子和怀海媳妇也听到有人喊狼来了,急忙跑到庄背后来。宝堂娘见了,赶紧问怀海媳妇王俊梅:“你家小娥呢?是不是回家了?”怀海媳妇说:“家里没有呀,这死女子跑到哪里去了?”

    “狼把沟北的娃叼到东沟湾去了……,”北边远处的地里又有人喊叫了几声。

    怀海媳妇听了,像发了疯一样朝北往东沟湾方向跑去,边跑边喊小娥的名字。宝堂娘叫宝禄把几个娃领回家,和怀江、怀江媳妇紧跟在怀海媳妇后面朝东沟湾跑去。

    狼把娃叼走,大人一定要跟在后面紧追不舍,迫使狼没有换口的机会,狼被人撵得跑不动了就会把娃丢下,娃才有活命的机会。一旦狼有机会换了口,娃十有**就没命了。

    路过水云崖时,肖家坡几个在地里干活的人对宝堂娘说道:“我们正在地里干活,看见狼嘴里叼着一个娃从你们沟北方向往山上跑,我们就追了过去,狼把娃扔在了东沟湾下面的地里。狼已经换了口,娃怕是不行了,你们赶紧过去看看吧。”

    狼叼走的果然是小娥。娃躺在地上,肚子已经被狼撕开了,内脏和肠子被扯得满地都是。娃肚子里都是吃下去的学而苔,绿水和血水淌了一地。

    怀海媳妇跑到跟前,惨叫了一声,跪下去发疯似的把内脏和肠子往娃肚子里塞,边哭边大声叫着小娥的名字。

    宝堂娘和怀江媳妇把怀海媳妇抱住,使劲拉到一边,怕她受到太大的刺激。怀江脱下自己的褂子铺在地上,把小娥抱起来放在褂子上,又把撒在外面的内脏和肠子小心地塞进娃的肚子里,再把小娥包好抱起来往回走。宝堂娘和彩侠搀扶着怀海媳妇俊梅跟在后面。

    怀海媳妇边走边哭,边哭边骂怀海:“天杀的怀海,狗日的怀海,昨天不知道从哪里拿了点炒黑豆回来。今天早上出门时我给小娥囊囊【注释:囊囊,关中西部方言,指衣服口袋。】里装了一把,说吃的时候嫑让别人看见。娃怕是躲到一边吃黑豆的时候碰上狼了。怀海呀,你拿那点黑豆日你娘呀吗,把我娃的命都要啦。”

    天刚擦黑怀海回来了,听说女子小娥被狼咬死了,气得对他媳妇破口大骂,嫌俊梅没有管好娃。俊梅的气正好没有地方出,没说几句话二口子就撕打在一起。宝堂娘和怀江二口子费了好大劲才将二人拉开。事已至此,再哭再闹也已无济于事。宝堂娘和彩侠把俊梅拉上炕躺下,坐在炕边不停地劝说。怀江拿着铁锨、?头,怀海抱着娃,二人把娃埋在庄背后的地里。

    地里有墒,早秋作物该下种了,也不知道宝堂和他爹能不能回来?宝堂娘吃完晌午饭正坐在家里犯愁,盘算着宝堂和他爹要是回不来这早秋该怎么下种。兰兰从外边跑回来说道:“娘,我大姐来了。”

    宝堂娘听了,从屋里走出来对兰兰说道:“你大姐的心叫狗吃了,你爹和你大哥逃荒都一年了,也不知道来看看咱娘母俩个。”宝堂娘走到偏门跟前,不见芹芹进屋,就问兰兰:“你姐跟谁来的?人呢?”兰兰答道:“我姐跟虎虎来的,在涝池【注释:涝池,关中西部方言,指用来储存雨水的小水塘。】岸边坐着呢。”

    “来了不进屋,坐在涝池岸边干啥呢?”宝堂娘说着话,拉起兰兰的手往涝池岸边走去。

    宝堂娘走近芹芹和虎虎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虎虎饿得只剩下皮和骨头,蜷缩在他娘怀里一动不动,一点生气都没有。见舅家婆走过来,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再没有一点其它反应。宝堂娘把虎虎搂在怀里,心疼地说道:“我的天啦,你看把我狗娃饿成啥样子了?芹芹阿,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就这么一个娃,饿死了咋办呀?”

    芹芹没有言语。宝堂娘这才仔细看了看芹芹,更是心酸。芹芹已经饿得没有了人样了,脸和手脚都浮肿得厉害,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宝堂娘没有再说什么,抱起虎虎拉着芹芹往回走。

    “娃,你这是咋啦?肚子咋这么大呀?”宝堂娘看到芹芹的肚子不正常,就问芹芹。芹芹答道:“娘,还能咋呀?没啥吃,只能吃板板土【注释:板板土,关中西部方言,即观音土。】,就吃成这个样子了。”

    “哎,我的乖女子,那东西能吃吗?你没啥吃,咱不回来呢?看把你娘母俩个饿成啥啦。”

    “知道那东西不能吃,能吃下去?不出来。可肚子饿极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齐阳沟里的板板土差不多叫人挖完了。我爹和宝堂他们都走了,我来把留下的东西吃了,你和兰兰吃啥呀?”芹芹跟在娘后面边走边说道。

    “走,嫑说了,赶紧回家。”宝堂娘说道。

    芹芹进了门,看见家里的房子都烧了,吃了一惊,问娘是怎么回事。宝堂娘没说什么,走进房间把虎虎放在炕上,让芹芹坐在炕边,叫兰兰给芹芹和虎虎倒点水喝。

    宝堂娘往锅里面添了一勺水,在灶膛里生起火烧着,又从面瓦翁里舀了一点白面加水调成糊。等水烧开了,把面糊倒入锅里做了半锅面水。宝堂娘舀了二碗,把多的一碗给芹芹,少的一碗自己给虎虎喂着吃。

    芹芹接过碗,端起来就要大口喝。宝堂娘赶紧拦住,笑笑说道:“哎呀,娃呀,你嫑急,烧得很,慢慢吃,没人跟你抢。”芹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宝堂娘用勺子给虎虎喂面水,边喂边说道:“人长时间没有东西吃,肠子上的油都被刮干了,一次千万不能吃得多,要一点一点调养。先人留下的老话都这么说,年馑过了,憋死的人比饿死的人多。我狗娃把这半碗面水吃了,锅里还有,后半晌了再吃一点。芹芹,你也是一样,一次不能吃饱。”

    芹芹吃完了一碗面水,显然没有吃饱。宝堂娘抓了一把熟麦颗给芹芹,让她不要急,慢慢嚼着吃。

    吃了点东西,芹芹娘母俩个精神明显好了一点。虎虎跟兰兰到院子里玩耍,芹芹和娘在房间里说话。

    芹芹又问起家里的房子怎么烧了。宝堂娘就把土匪怎么抢的二爷家、房子怎么烧着的、二婆怎么去世的前前后后给芹芹学说了一遍。

    “你和虎虎怎么饿成这个样子啦?虎虎他爸和他爷他婆呢?”宝堂娘说完,接着问芹芹家里的情况。

    芹芹喝了口水,慢慢说道:“唉!我爹和宝堂走的时候,我家里还存有一点粮食,以为省着点吃再加上点野菜啥的问题不大能挨过去,大家都不想走。可谁能想到这灾年就没有个头,去年刚入冬家里就断了粮。虎虎他大伯、二爸、三爸看家里呆不下去,就带着全家逃走了。虎虎他婆他爷年纪大了,我和虎虎他爹走不了,再说家里没有粮食,路上吃啥呀?可别逃不出去再饿死在路上。没有粮食,我和虎虎他爹只能到野地里刨些菜根、草根,挖板板土吃。虎虎他爷他婆年纪大了,加上去年冬天又冷,都没有熬过过年就一前一后殁了。埋的时候没人抬,虎虎他爹用炕席卷着背到坟地里胡乱埋了。”

    宝堂娘听到这里,不解地问芹芹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咋不给我说呢?虎虎他爷他婆早就把棺材做好了,咋用席卷着埋啦?”

    芹芹答道:“唉!咱家里就剩下你和兰兰,说了也帮不上啥忙,再说麻烦你做啥呀。虎虎他爷他婆的棺材去年冬天就卖了,买了点粮食,也奈何了没有几天。”

    “芹芹阿,你先在咱家住几天,回去后叫虎虎他爹来,咱家还有点粮食给你装上点,再拿上点干蔓菁和榆树叶回去,慢慢熬着吧。虎虎就放在咱家,我给你管着。现在娘犯愁的是这早秋作物咋种呀,你爹和宝堂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要是不回来,剩下我这碎脚老婆和兰兰都不知道咋办呀!”宝堂娘对芹芹说。

    芹芹听了娘的话,说道:“娘,这你不用犯愁,爹和宝堂他们不回来,还有我和虎虎他爹呢,咱三个人种一点秋没啥问题。”

    本来宝堂娘和兰兰晚上不吃饭,但今天芹芹和虎虎来了,宝堂娘破了例。宝堂娘给虎虎热了一下剩下的面水,又煮了大半锅榆树叶和蔓菁,只不过今天在锅里加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碎麦颗。宝堂娘还从厨房墙上的窑窝【注释:窑窝,关中西部方言,指在用胡基砌墙时留下的用来放置东西的空格。】里取出一个油行子,给芹芹、虎虎和兰兰碗里滴了点油,说让芹芹吃点油润润肠子,赶紧把肚子里的板板土拉出去。

←可使用左右快捷键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