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娃子爹东家收的羊毛用完了,怀仁和宝堂后晌早早就回到家。
怀仁蹲在窑洞前的塄坎上抽着旱烟,心里盘算着回家收麦的事。去年秋季回去种上麦,听说出苗不错。一冬一春都有雨水,麦子起身后长势也不错,怀仁听到这些消息别提有多高兴了。但现在令怀仁感到困惑的是,眼看就到麦收季节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关中人逃到定原这边来呀?难道麦子真的被大风吹没了?
这一段时间上门要饭的人越来越多,清一色都是从关中道逃上来的灾民。怀仁逢人就问家里的情况,人们都说今年的麦子本来长得好好的,但被一场大风给吹没了。怀仁不相信,一场大风能把长在地里的麦子吹没了?麦子扬花灌浆的时候风太大,会导致减产。麦子黄了来不及收割,一场大风把麦穗、麦颗吹落在地里的事也发生过。但三、四月间一场风竟能把长在地里的麦子全部刮没了,人老几辈子听都没听说过呀!
“老哥,行行好给娃打发点吃的,我娃饿得不行了。”一个约三十来岁的男人领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娃来门口要饭。
怀仁看了二人一眼,回头喊宝堂:“宝堂,给娃拿二个馍馍。”宝堂从窑里拿了二个馍递给这二个人,二人不停地鞠躬道谢。
“老弟呀,你们是哪里人?”听口音这二个人与怀仁家离得不远,怀仁想打听打听家里的情况。怀仁见二人转身要走,便问道。
“大哥,我是齐阳人。”要饭的答道。
怀仁听说二人是齐阳人,就叫他们过来坐下喝口水歇一歇再走。
二人也没有客气,过来坐在怀仁旁边的塄坎上,喝着宝堂端过来的水,神色看起来很是木讷,也不怎么说话。怀仁见那男人喝完水,又把烟袋和烟锅递过去。那人迟疑了一下,接过去装上烟,怀仁又给点上火,那人狠狠地吸了几口,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说道:“唉,我这一年多没有抽旱烟了。大哥是哪里人呀?”怀仁答道:“我是李家庄人,我大女子家就在齐阳,女婿叫张顺顺。”
那人听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话也多了起来,边抽烟边对怀仁说道:“哦,我知道,你女子家住在齐阳西街。我叫张三儿,这是我娃狗蛋。”
怀仁问张三儿:“三儿兄弟,听说咱们那里的麦子被一场大风给吹没了,真的假的?”张三儿叹了一口气答道:“唉,是真的。我记得很清楚,四月初七早上起的大风,整整吹了五天五夜,天上地上一片昏黄。这大风又干又热,没有几天就把麦吹得拧了绳绳。风住了太阳一晒,地里的麦十成有九成都死了。”
黑风岭上有个黑牛洞,还有个黑风洞。黑风洞是个风口,常年往外吹冷风,只不过有时风大,有时风小。天上起大风连续刮,会对田地里的田禾不利的时候,就会有人去黑风洞堵风口,风口一堵天上的风也就住了。传说这种作法非常非常灵验。
怀仁想起堵风的事,就问张三儿:“起这么大的风,就没有人去黑风洞把风口堵一堵?”张三儿答道:“咋没有?我都去了。洞口都叫人给塞满了,一点用都没有。本来想着挨到收麦就能活命,可这好好的麦子硬是被风给吹干了,老天不让人活啦!”
怀仁又问张三儿:“三儿兄弟阿,怎么就见你和娃二个人,你家里其他人没上来呀?”张三儿听了怀仁这话,突然情绪失控,嚎啕大哭起来。惹得怀义媳妇、怀江媳妇和几个娃都跑出来看。这时怀义和怀江也从外面干活回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怀仁赶紧拍拍张三儿的后背安慰了几句,叫张三儿不要太过激动。
张三儿慢慢止住了哭声,头夹在二腿中间抽泣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用手擦了擦眼泪说道:“大哥,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一段时间都快要憋疯了,也没有个人可以说说话。我家兄弟二个人,爹娘去世的早。虽然我和我哥早就分家另过,但我们二家相处得很好。年馑刚开始的时候,我和我哥都觉得省着点吃能够挨过去,老天总会给人留条活路。可谁能想到这老天爷真的把人往绝路上逼,一料又一料庄稼绝收!到后来能吃的都吃光了,连沟里的板板土都被人挖没了。这个时候想出去逃荒也走不了。我把祖上留下来的四亩多地都卖了,总共卖了五个响元,才买了不到一斗粮食。实在饿得不行了,看到别人吃……,呜呜……,”张三儿说到这里,又大声哭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来。
怀仁见状,对张三儿说道:“算了老弟,那些伤心的话不说也罢,来喝点水吧。”
张三儿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说道:“大哥,你让我把话说完,要不我没有饿死,也会被委屈憋死。大哥阿,我造了罪做了孽呀,我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天要降罪就降给我一个人吧。我给我大哥说人家都吃,你们也吃点把命逃出来吧,这灾荒年间老天爷也不会怪咱们的。可我大哥说什么都不肯吃。二个娃饿得不行了,可一下子又死不了,我大哥、大嫂不忍心看着娃活受罪,竟然把二个娃活活地掐死了。女娃十二岁,男娃才七岁……,”
张三儿努力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接着说道:“我大哥和我大嫂都上吊寻了短见。要不是野狗把娃的肠子叼到门口,我还不知道啊……。埋了我哥一家,我就带着二个娃和媳妇逃了出来,一路上没吃的,就向人家要。还没有走到斜岭,娃他娘就倒在路边起不来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朝北挥了挥手。我知道,娃他娘是叫我带着娃把命逃出去。好不容易到了正头城,可这正头城里除了要饭的还是要饭的,根本就没办法活命。一个人用一小口袋馍馍要换我女子,还说保证我女子去他家能吃饱,我也就同意了,好歹让娃能活命。靠这点馍馍,我和娃才逃到这里。唉,大哥阿,刚才叫你们一家人笑话了。”
怀仁对张三儿说道:“三儿老弟阿,这年头人人都在逃命,谁笑话谁呀?宝财娘,你们晚上多做二个人的饭,让三儿兄弟和他娃在咱家吃顿热乎饭,今晚就住在柴窑里,明天再走。以后要是要不到吃的,找不到遮风避雨的地方住,你爷儿俩就尽管来。”张三儿听了,赶紧让他娃给怀仁他们磕头。
自从今年春上一场大风刮干麦子后,一直到种麦老天也滴雨未下,麦子也就没有种下去,意味着今年一年田地里又将颗粒无收。怀仁打听到这些消息,整天忧心忡忡,操心留在家里的兰兰和她娘。因此上,刚一耽上腊月,怀仁就开始做筹备,准备回家过年,给家里背点粮食。
腊月二十六晚上,怀仁和宝堂回到家里过年。
除夕晚上,宝堂娘包了饺子,怀仁打发宝堂叫怀海一家三口过来一起吃饺子守岁。怀仁把宝堂娘从大火中救出来的先人神主牌取出来擦干净,摆在桌子上,拿了一个碗装上土当做香炉放在神主牌前。第一锅饺子出锅后,宝堂娘捞了大半碗先给先人献在桌子上,怀仁又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然后领着怀海、宝堂和宝礼给先人磕了头,一家人开始吃年夜饺子。
饺子皮是麦面和荞麦面和成的面擀的,萝卜、胡萝卜馅,宝堂娘和馅时加了点怀仁和宝堂带回来的胡麻,饺子吃起来香喷喷的。怀海吃了一个饺子,一脸的享受和陶醉,边吃边说道:“哎呀,大哥呀,还是你有远见走得早,我们现在还能吃上饺子。我和怀江当时舍不得走,你看落了个啥下场?粮食被土匪抢了,房子烧了,响元花光了,二娘饿死了,就连我女子小娥也被狼咬死了…,”
“怀海,大过年的别说这些伤心的事了。”宝堂娘怕又把王俊梅惹哭了扫了大家的兴,赶紧打断怀海的话。
怀仁边吃饺子边问怀海:“怀海阿,你这几年都在外面干啥呢?经常不在家。”怀海答道:“找吃的呢,还能干啥?只要能找到吃的,我他娘的什么都干。”
怀仁接着说道:“这年头世道乱,土匪又多,咱可不能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怀海夹了一个饺子放在嘴里说道:“大哥,这年头你能分清谁是土匪谁是好人?人肚子饿极了,啥礼义廉耻就都不顾了。抢人就是土匪,那吃人肉的算个啥?”怀海媳妇听了怀海这话,插嘴说道:“快别胡说了,哪有吃人肉的?说得人后脊梁骨直发凉,可别吓着娃。”
怀海扭头看了他媳妇俊梅一眼说道:“你这死婆娘,知道个啥?我听说有一个人拿着刀子在一个死人的大腿上割肉,刚一下刀,这死人竟然开口说道‘他叔,你嫑急,我还没有死呢。你在旁边抽锅烟,等我把这一口气咽了再割’。”
宝堂娘说道:“怀海,可别胡说了。吃人肉还不如拿着刀子等路抢人去。”
怀海接着又说道:“大嫂阿,人常说你们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抢人那有那么容易啊!灾荒都持续了几年了,那里还有粮食给你抢呀?大财东家有粮食,可你抢得着吗?人家楼子修得又高又结实,家家都有快枪手。齐阳张财东家,土匪打了三个晚上都没有打下来,最后还是张财东给了土匪十几石麦子买了个平安。周家堡的周财东家,土匪围了二个晚上,周财东也是消财免灾给了十几石麦子土匪才罢休。还有前街的李财东家,那天晚上土匪打了大半夜没打下来,反而死了一个土匪。我看这帮土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兰兰,前几天晚上庄子里打枪你听到没有?”兰兰听四爸问她,嘴里噙着饺子点点头,没有出声。
一家人吃完饺子,又说了一阵子话,怀仁和怀海给几个娃发了承命钱【注释:承命钱,关中西部方言,指压岁钱。】后,都各自早早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