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第十一章

    自从怀仁和怀义带着一家人逃荒离开家之后,桂英带着兰兰在家里小心翼翼地看守着门户,不敢有丝毫马虎。

    眼看着旱象越来越严重,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宝堂娘也做好了度过荒年的长期打算。家里只剩下宝堂娘和兰兰二个人,划不来烧大锅,宝堂娘就不再在厨房里做饭,而是在房檐台上用胡基垒了一个小灶台用一个小锅做饭。白天宝堂娘带着兰兰到地里剜野菜,早饭和晌午饭都是把野菜或者榆树叶和切细的蔓菁放在锅里一起煮,煮烂后再加上一点小米或者糜子面。兰兰实在嘴馋得厉害吃不下野菜和蔓菁时,宝堂娘就抓上一把细面,撕把麦草用铁勺做一点白面糊糊给兰兰吃。这年馑不知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宝堂娘不敢轻易动用藏在拐窑里的麦子。

    怀仁北上逃荒之前,把家里的蔓菁种子全部撒在庄背后的地里。六月初下了一场小雨后,宝堂娘惊喜地发现蔓菁籽竟然发芽长了出来,满地都是。虽然地里的墒很快就干了,但蔓菁好像不受任何影响,一天一天在顽强地长大。宝堂娘和兰兰剜了一些回来,倒在院子里晒干储存起来。

    这天宝堂娘正在家里做晌午饭,兰兰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对娘说来了很多人在咱家的地里挖蔓菁。宝堂娘赶紧熄了灶膛里的火拉着兰兰出门查看,果然庄背后的地里不知道一下子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提着拌笼,有的背着背篼,有的人用?头挖,有的人用铁铲铲剜,有的人干脆就用手拔用手刨。有的人甚至边挖边吃,连上面的泥土都顾不得洗。

    兰兰看了急得直哭,叫娘把那些人赶走。宝堂娘用手擦了擦兰兰脸上的眼泪,只是轻轻说了声“大家都肚子饿,想挖就挖吧。”便抱起兰兰转身回去继续做饭。

    不到二、三天的功夫,地里已经没有一根蔓菁了,就连北头塄坎榆树上的叶子也已被人捋得干干净净。之后几天,陆陆续续还有一些得到消息迟的人来挖蔓菁,但到地里转一圈之后只好悻悻而归。

    令宝堂娘最忧心的,是土匪闹得越来越凶。

    土匪很早之前就有,猖獗一阵子,又会消停一阵子。但都是晚上出来,一般不敢明火执仗的抢人。手里拿的家伙无非就是棍棒、梭镖或者马刀,最多也就是有一、二杆火铳枪。现在的土匪胆子越来越大,听说前几天南塬有几户人家在大白天被抢了。土匪的装备也是鸟枪换炮,个个手里端着快枪,骑着高头大马,头头手里还提着盒子炮。土匪们打起枪来就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村里的人都吓得关紧大门躲在家里不敢出声。

    自从这一、二年土匪多了之后,庄稼户人为了自保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当有土匪进入谁家里抢劫的时候,邻居就会拿着铜锣或者铜脸盆搭着梯子站在房顶上或墙头上边敲边喊,村子里其他人家及邻村的人听见了也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响应。不一会儿,方圆十几里范围内就会响起阵阵敲击声和呐喊声。乡公所的人听到了也会朝天放上几枪吓唬吓唬土匪。一般情况下土匪都会溜之大吉,不敢太过猖狂。去年入冬后,宝堂娘晚上听到过几次锣声和呐喊声,怀江和怀海也爬到房顶敲着脸盆响应过。但随着旱情不断发展,大小土匪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而这种庄稼户人自保的敲击声和呐喊声却变得越来越弱,直至完全消失。也许逃的逃了,死的死了,剩下的人大多都已经饿得上不了房敲不响锣喊不出声了。

    今年的麦子仍然没有种上,恐惧的情绪在乡村间不断地蔓延和加剧,各种骇人的传闻也不绝于耳。有人说西瓜山的三宵娘娘传了法帖,说这几年人作恶太多,对神也不敬,老天要对人们进行惩戒。玉皇大帝已经下旨,凡间要大旱五年,六料绝收。即使种在地里已经长出来的庄稼也要派风神收走,或者被下凡的神虫吃掉。玉帝还差遣二郎神监督惩戒,二郎神的千只神犬已经下凡到了人间。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但旱情仍在持续蔓延却是真的,狼越来越多也是真的。邻近的庄子、肖家坡、乔沟都有娃在大白天被狼咬死开肠破肚,吓得宝堂娘不敢让兰兰一个人出门。

    已到了十月,天逐渐冷了。

    后晌,宝堂娘和二娘、怀江媳妇刘彩侠、怀海媳妇王俊梅坐在头门前的大槐树底下做针线活,说闲话。兰兰和宝禄、宝善几个娃在旁边玩耍。宝堂娘一再叮嘱几个娃不要跑远,小心被狼叼去。

    宝堂娘边做针线活边对二娘说道:“二娘阿,现在世道越来越不太平,天天晚上都有土匪抢人呢,白天都有等路【注释:等路,关中西部方言,在此处是拦路抢劫的意思。】的。你们家一天三顿饭顿顿烟筒里都冒烟,可不要把土匪给招来了。”

    “我们家也没多少吃的了,再说土匪抢的都是大户人家,那能看得上我们家那点粮食。”二娘答道。

    宝堂娘接着说道:“还是小心点好,现在人都饿极了,只要有粮食抢土匪可不管什么大户不大户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大伙儿散了各自回家。

    宝堂娘拉着兰兰从偏门回去,把门关好,又用木杠子把门顶上。兰兰说肚子饿了,嚷嚷着要吃饭。宝堂娘便从挂在墙上的口袋里抓了一把煮熟的麦颗放在碗里,让兰兰慢慢嚼着吃,自己也拿了几颗放到嘴里嚼着。怀仁他们走的时候留下的杂粮已经吃完了,细面还剩下一点一直放着舍不得吃。宝堂娘就偷偷下到窑里抬开面柜,到藏在拐窑的麦囤里装了一升麦子藏在厨房的瓦翁里面,也不敢磨面怕人知道,做饭时抓上一把用蒜窩捣碎,和野菜蔓菁一起煮着吃。有时候煮上一点麦颗晒干给兰兰当零食。

    一阵阵撞击木门的声音把宝堂娘从梦中惊醒。

    宝堂娘赶紧坐起身,耳朵贴近窗户仔细听着,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声音是从隔壁二娘家传过来的,又是砸门又是敲窗户,吵吵嚷嚷的,听动静人肯定不少。

    是土匪进了二娘家。宝堂娘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屏住呼吸连气都不敢大出。

    “嫑喊叫,谁要喊叫就开枪打死谁。都往前面那个房子里去,我们只要钱粮不要命。弟兄们,点上火把给我仔细搜。”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二娘家传了过来。

    宝堂娘不敢点灯,听了听兰兰睡得很熟没有被吵醒,就壮着胆子轻轻开了房门走到院子里。二娘家里火光很亮,光影一闪一闪在黑夜里分外刺眼。听起来有很多人在二娘家进进出出,吵吵嚷嚷,但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

    整整折腾了大半夜,宝堂娘听到土匪出了二娘家的头门走远了,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你们这些天杀的,野驴日下的,这是要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呀!哎呦,我的天呀,这可怎么活呀?”二娘见土匪走远了,走到院子里又哭又骂。

    “不好了,房子着火了。怀海,赶紧救火吧!”宝堂娘听出来这是怀江的声音。

    宝堂娘听说房烧着了,不由得又吃了一惊,赶紧后退几步踮起脚朝二娘家张望,果然火苗已经串到二娘家偏厦的房顶。两家的偏厦是背靠背盖的,这火一定会烧到这边来。宝堂娘慌了,赶紧冲进房间把兰兰叫醒抱出来,放在远离偏厦的墙角,又把被子抱出来给兰兰盖上。兰兰被娘从梦中叫醒,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看到通红的火光,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天旱了这么久,一切都干透了,大火很快就烧了过来,引燃了怀仁家的偏厦。一阵风吹过来,最后连楼房都烧着了。宝堂娘想救火,可提了半桶水还没走近烧着的房子,一双碎脚磕磕绊绊就摔倒在地上,水桶也不知道扔到那里去了。宝堂娘又大声喊叫怀江和淮海,看看能不能保住楼房。但除了噼里啪啦的火烧声和房塌的响声以外,宝堂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眼看着楼房越烧越旺,救是救不下了。宝堂娘赶紧打开楼房门把祖先的神主牌抱了出来,又从柜子里救出来几个包袱,房间就进不去人了。

    半个天空都被大火映得通红。

    宝堂娘抱着兰兰坐在墙角,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无情地吞噬着自己的家园。

    天亮了,大火也慢慢地熄灭了,只有废墟中的余火还再不断地冒着丝丝白烟。偏厦和楼房都烧了,只有离得较远的厨房和马房保留了下来。宝堂娘抱着兰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被烧成灰的房子发呆。

    “大嫂,大嫂,兰兰,你们怎么样啦?开一下门呀。”怀江在外边不停地喊叫,宝堂娘一直坐着没有理识。兰兰听到三爸在叫门,娘又坐着发呆,就自己走过去给三爸开了门。

    “都烧完了,你来干啥呀?你大哥走的时候你不是答应过要照顾我们娘儿俩吗?昨晚那么大的火,也不见你啃一声,要是把我和兰兰烧死了你都不知道。再说你烧你家的房子,干吗把我家的房子都烧了呀?你大哥和二哥回来,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呀?”宝堂娘见怀江过来,气得对怀江连哭带说。

    怀江说道:“大嫂,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也别生气。土匪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我知道你肯定醒了。昨夜土匪把我们一家人关在一个房子里,用快枪指着我们,不准出去也不准往外看。土匪用笤帚蘸着油当做火把在家里到处乱翻寻找值钱的东西。我看一定是土匪打的火把先烧着了柜子里面的衣服,然后才引燃了房子。土匪还没走的时候房子可能就烧着了,等他们走远了我们才敢出来,那时火已经蔓延开来。我和怀海舍了命才把我们家的楼房保住,其它的也全烧掉了。当时我也顾不得你们这边。”

    “二娘现在怎么样了?昨晚没伤着人吧?”宝堂娘静了静神,问怀江。

    “人倒没伤着,可家里的粮食全被狗日的土匪抢了,这以后的光景可怎么挨呀?二娘现在躺在炕上,一句话都不说。”怀江答到。

    宝堂娘过去看了二娘,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回来了。宝堂娘把马房的炕收拾了一下,就和兰兰住进了马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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