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怀江、怀海,给娘给上点吃的吧,娘肚子饿得很,娘快要饿死啦!给娘炕底下点上一把火烧一烧吧,这炕冰【注释:冰,关中西部方言,在此处是冷的意思。】得像铁板一样,娘快要冻死啦!唉,这人都死到哪里去了?都不管我老婆子啦。怀江、怀海,你二个挨刀子的没有良心的东西,把饭都给你媳妇和你娃吃了,难道要把你娘活活的饿死不成?”二娘躺在炕上,成天不停地骂怀江、怀海和二个儿媳妇。

    自从被土匪抢了之后,二娘家不久就断了顿。现在集市上五、六个响元还买不到一斗麦子,便宜一点的杂粮根本就买不到,家里攒的响元也没能维持多久。怀海整天不着家,不知道在外边干什么,偶尔也会给家里拿回一点粮食。

    已经到了隆冬季节,天寒地冻到处一片枯黄,连野菜也没有了。怀江和媳妇也没有其它办法,整天拿着?头到野地里、塄坎上乱刨,寻找一切能够下口的东西。实在揭不开锅了,宝堂娘就给上一点干榆树叶和干蔓菁,有时候也给上一点麦子,胡乱煮在锅里勉强维持生计。土匪抢东西时二娘受了点惊吓,再加上没有粮食下肚靠宝堂娘给的榆树叶、蔓菁和怀江二口子挖回来的菜根、草根糊口,身子变得非常虚弱,躺在炕上一直起不来身。

    二娘本来就眼黑【注释:眼黑,关中西部方言,讨厌的意思。】怀江二口子,每当见到端给她吃的饭碗里没有一粒粮食,就破口大骂,说粮食怀江都给他媳妇和娃吃了,不给老娘吃,要饿死老娘,还咒怀江二口子要遭天谴。弄得怀江二头不是人。怀海成天不着家,也不管他娘的死活,偶尔拿点粮食回来给娘吃,二娘就说还是怀海孝顺,是自己的乖娃,还说以后另家的时候把楼房全部分给怀海,没有怀江的份儿。

    怀江的娃宝禄、宝善和小翠已经饿得皮包骨,成天蔫蔫的像霜打了的茄子。宝堂娘不忍心,怕把娃们饿坏了,娃过来时常常会给点吃的。怀海的娃宝礼和女子小娥不常到宝堂娘这边来,也不常和其他娃一起玩耍。宝禄有一次吃宝堂娘给的熟麦颗时对宝堂娘说过,他四爸、四娘和宝礼、小娥经常关上房门偷偷吃东西,还不叫他们进去。

    到了腊月,天下起了雪。

    起初人们都很高兴,希望多下点雪地里攒点墒,明年开春就能种早秋。但让人们始料不及的是下雪的同时起了强劲的西北风,风搅着雪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个月,地上的积雪足有二尺深,天干冷干冷的,能要了人的命。宝堂娘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冷的冬天。

    要是在正常年份,麦草、谷草、衣子除了喂牲口外,再加上农闲时上山割点柴,老人和娃到坡上挖点荆梢、搂点干草干树叶啥的,一年做饭和冬天烧炕的柴禾也就够了。可遇上这慌年,地里不长庄稼,也就没有柴禾,山坡上、塄坎上的草早就被人割完了,剩下的干草和落下的树叶也被人搂回去烧了锅烧了炕。到寒冬腊月的时候,多数人家已经没有柴火烧炕。人们已经饿得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再遇上这百年不遇的严寒天气,这个冬天实在难熬。

    马房本来就空旷,而且到处透风,炕烧得再热也难以抵御今年冬天的严寒。宝堂娘搭着梯子,用麦草把房檐下的空隙塞严实,又找来几块胡基在马房里面搭了一个临时锅灶就在房间里做饭,灶火也能够使房间里面暖和一点。房子被烧时还有一些木头没有烧完,宝堂娘都一点一点从废墟中刨了出来,劈开当柴烧。没有啥事的时候,宝堂娘和兰兰就关上门捂着被子坐在炕上打发时间,不轻易出门。

    大年初一早上,天还没有亮宝堂娘就被冻醒了。

    昨晚特别冷,宝堂娘半夜起来还给炕底下塞了半拌笼煨的,又在灶膛里点起火把火烧旺才睡下,但天还没有亮还是被冻醒了。宝堂娘没有心思再睡觉,给兰兰盖好被子,又把棉袄给盖在兰兰身上,自己起身穿上衣服,生起火准备烧点热水。

    以往大年初一的早上,宝堂娘很早就起身,取出给一家人准备过年的新衣服放在炕上,然后到厨房做早饭。大年初一的早饭家家户户都是臊子面,多少辈子了雷打不动。早饭一定要赶早,天大亮前就要吃完,预示着新的一年全家人勤勤恳恳,啥事都能赶个早。

    宝堂娘打开窗扇,外面已经麻麻亮,四周一片寂静。

    往年这个时候鞭炮声早就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后锅的汤也已经炝好,就等着放完炮、给先人上完香,一家人就热热乎乎地吃上一顿油汪汪、**辣的臊子面。宝堂娘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此情此景,不由得暗自神伤。唉,这年馑啥时候过去呀?也不知道宝堂和他爹、他二爸他们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大年初一能吃上一顿热汤面吗?

    宝堂娘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叫醒兰兰,给兰兰穿上衣服。

    宝堂娘刚开了房门想到外面去拿点柴禾,就听到怀江在偏门急切地叫门。宝堂娘过去开了门,还没有等她开口问怀江这么早过来干啥,怀江就拉着哭腔说道:“大嫂,二娘昨晚殁了。”

    宝堂娘吃了一惊。

    昨晚是大年三十,虽然没有坐在一起抄盘子【注释:抄盘子,关中西部方言,吃年夜饭的意思】,但宝堂娘还是过去坐了坐看了二娘,还顺便给了一升麦子。二娘虽然精神看起来不好,但咋能说殁就殁了呢?宝堂娘不信,就对怀江说道:“这大年初一的,你胡说啥呢?”

    “哎呀,大嫂,这种事我能胡说吗?你赶紧过去看一下,我们都慌了神乱了阵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怀江说道。

    宝堂娘这才感到事情不妙,赶紧回到屋里嘱咐兰兰坐在炕上不要下来,把灶膛里的火熄灭,带好门去了二娘家。

    二娘不知道是昨晚什么时候过世的,身子已经冰冷,胳膊和腿也已变得硬邦邦的。怀江媳妇和怀海二口子围在二娘身边哭哭啼啼,不知道如何是好。

    宝堂娘见此情景,叫他们几个不要哭了,吩咐彩侠和俊梅去厨房烧了一大盆热水,三个人七手八脚给二娘擦了擦身子,又翻箱倒柜找出早就给二娘预备好的老衣给二娘穿上。然后叫怀江卸下门扇用板凳支在外间,又叫俊梅找了块床单铺在门板上,再把二娘停在门板上盖上一床新被子。

    二娘殁得突然,又遇上年馑,大家一起商量怎么办二娘的后事。

    怀江边擦眼泪边说道:“家里又没有吃的,二娘的棺材架在厦房的楼上也给土匪烧了,咱怎么安埋她老人家呀?”

    宝堂娘说道:“二娘没有女,不管怎么样都要给二娘娘家报个丧,让二娘的兄弟和侄儿、侄女来烧张纸,哭二声。要不事后二娘娘家人都不知道要怎样抱怨咱们呢。”

    “大嫂说得对。怀海阿,你晌午就去舅家报丧,其他的亲戚就不说了。现在买棺材咱也没有钱,即使有钱外面积着这么厚的雪也没有地方去买。我看就把楼房上的楼板拆下几块,钉成棺材,反正现在楼上也没有放什么东西。现在谁也顾不上谁,请人打墓即使不给工钱也要管饭,咱们自己打墓自己安埋就行了。我想爹和娘也不会怪咱们,等过了荒年咱给二娘过上个大周年。”怀江接着宝堂娘的话茬说道。

    其他人听了,也没有啥意见,都同意按照怀江说的去办。

    后晌,怀海去他舅家报丧回来,把去的时候捎的白【注释:白,就是白布。捎白是关中西部的丧葬风俗,人去世后报丧时要给亲戚几尺白布用于制作孝衫。】扔在窗台上,边抖掉鞋上和裤子上的雪边说道:“好久都没有去舅家了,舅家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我问了一下邻居,除了大舅和大妗子老了走不动以外,其他人早就逃慌去了。大舅和大妗子去年春上就饿死了,都是邻居抬出去埋的。”大家听了,都没有言语。

    正月初三早上,怀江和怀海把他娘抬到坟地里埋了,墓子连黑堂【注释:黑堂,关中西部方言,指墓穴明厅下面挖的放棺材的小窑洞。】都没有打。

    开春后,天逐渐暖和起来。

    冬天下了雪,地里的墒情很好,天一暖和怀仁家地里又长出了很多蔓菁。虽然还没有长大,但宝堂娘不敢再等,怕像去年一样叫别人挖光,一连几天带着兰兰挖了很多回去晒上。怀江一家人也挖了不少。果然不出宝堂娘所料,沟北地里又长出蔓菁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不到三、二天的功夫,地里的蔓菁又被人挖得干干净净。好在宝堂娘和怀江、怀海动手早,二家都晒了不少干蔓菁,能胡乱对付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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