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5章 杏子林中

    乔帮主点了点头问道:“点子是些什么人?”一名汉子道:“其中两个是女的,一个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十分横蛮无礼。”乔峰哼了一声道:“蒋舵主忒也仔细了,对方只不过单身一人,难道便对付不了?”我心中暗笑,在他眼里,女子自是算不得敌人了,若是哪天我带灵柩宫中一帮人去捣下乱,却不知他要如何处置。又听那汉子道:“启禀帮主,那两个女子似乎也有武功。”乔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瞧瞧。”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齐声应道:“是!”垂手闪到乔峰身后。

    我见他帮中有事情要处理,去留间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见我犹豫之色爽快道:“无妨,我也正有件几年前的旧事想要请教,慕容公子便和义弟一并同我走一趟如何?”我二人自是点头称善。

    行得数里,绕过一片杏子林,只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林杏花丛中传出来:“我慕容兄弟上洛阳去会你家帮主,怎么你们丐帮的人都到无锡来了?这不是故意的避而不见么?你们胆小怕事,那也不打紧,岂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空走一趟?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

    听到慕容兄弟这四个字,乔帮主转头瞧了下我,我一愕,随即明白自己现在是男子装扮,于是摇摇头,他沉声道:“嗯,说不定是姑苏慕容的手下。”

    只听得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帮乔帮主事先订了约会吗?”包三先生道:“订不订约会都一样。慕容公子既上洛阳,丐帮的帮主总不能自行走开,让他扑一个空啊。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那人道:“慕容公子有无信帖知会敝帮?”包三先生道:“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慕容公子,又不是丐帮帮主,怎会知道?你这句话问得太也没有道理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脸一沉,大踏步走进林去。杏林中站在包不同对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化子,当先一人眼见乔峰到来,脸有喜色,立刻抢步迎上,他身后的丐帮帮群一齐躬身行礼,大声道:“属下参见帮主。”乔峰抱拳道:“众兄弟好。”

    包三先生仍然一般的神情嚣张,说道:“嗯,这位是丐帮的乔帮主么?兄弟包不同,你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了。”乔峰道:“原来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名,今日得见尊范,大是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么英名?江湖上臭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伤人。嘿嘿嘿,乔帮主,你随随便便的来到江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乔峰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请包三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乔帮主是个人物,知道丐帮中颇有些人才,因此特地亲赴洛阳去拜会阁下,你怎么自得其乐的来到江南?嘿嘿,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我听着包不同的口气,心下微微不悦,这人分明是无理搅理的前来捣乱,实在令人生厌。

    然而乔帮主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公子驾临洛阳敝帮,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讯息,确当恭候大驾,失迎之罪,先行谢过。”说着抱拳一拱。

    我心中暗赞,这份气度可真是让人心折的很,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帮的首领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点了点头,道:“这失迎之罪,确是要谢过的,虽然常言道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罚要打,权在别人啊!”

    他正说得洋洋自得,忽听得杏树丛后几个人齐声大笑,声震长空。大笑声中有人说道:“素闻江南包不同爱放狗尼,果然名不虚传。”

    说这话的却是丐帮的四大长老,他们一现身,几人便过起招来,然而没过几个回合,树上又跳下来个长得像老鼠似的人,自称一阵风风波恶,似乎和那包不同倒是一伙儿的。我看着那几个人打斗,忽然听到一个极动人的女声在谈论他们的武功招式,回头一看又是一惊,我曾见到过无崖子师伯所绘的师傅以前的画像,那声音的主人竟长得与那画中人一般无二。她正和身边那个女子谈论着诸人的武功路数,不知什么时候那段公子竟也凑了过去。我正待出口相询,风波恶已然中了一位长老的蝎毒落败。我远远地瞧着也看得出那毒物厉害非常,若不抓紧施救,恐怕性命堪忧,而包不同却在和上次我遇见的那个奚长老缠斗,无暇顾得上这边。

    我一直站乔帮主这边,却见他走上前向那长老道:“陈长老,请你给这位风四爷解了毒吧!”长臂叟陈长老一怔,道:“帮主,此人好生无礼,武功倒也不弱,救活了后患不小。”乔峰点了点头,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尚未跟正主儿朝过相,先伤他的下属,未免有恃强凌弱之嫌。咱们还是先站定了脚跟,占住了理数。”陈长老气愤愤的道:“马副帮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所害,报仇雪恨,还有什么仁义理数好说。”乔峰脸上微有不悦之色,道:“你先给他解了毒,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陈长老心中虽一百个不愿意,但帮主之命终究不敢违拗,说道:“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走上几步,向那两个姑娘道:“我家帮主仁义为先,这是解药,拿去吧!”

    阿碧大喜,忙走上前去,先向乔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又向陈长老福了福,道:“多谢乔帮主,多谢陈长老。”接过了那小瓶,问道:“请问长老,这解药如何用法?”陈长老道:“吸尽伤口中的毒液之后,将解药敷上。”他顿了一顿,又道:“毒液若未吸尽,解药敷上去有害无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回身拿起了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创口中的毒液。

    陈长老大声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道:“怎么?”陈长老道:“女子吸不得!”阿碧脸上微微一红,道:“女子怎么了?”陈长老道:“这蝎毒是阴寒之毒,女子性阴,阴上加阴,毒性更增。”

    这句话说得几人将信将疑,怔在了那里,他们之中唯一的男子包不同却是还在那边打斗着脱不了身,乔峰见这情景当即说道:“我来给风四爷吸毒好了。”说着便走向风波恶身旁。我本对这伙人没什么好感,自然没打算出手想救,可这会儿也总不能真让乔帮主亲自去干这肮脏的事,正待开口,却听那段公子说道:“大哥,让小弟来吸好了。”接着便抢先一步吸干净了毒血。可那风波恶却并不领人家的救命之恩,刚解了毒又跑到那边缠斗上了。这时又来了大群的丐帮弟子,见包、风二人无理,欲发动打狗阵将他们拿下。乔帮主为保他二人性命,几招制住了他们,令他们输得心服口服,却也没有丝毫为难,放了他们安然离开。

    现在林中只剩下那酷似师傅的女子和那个叫阿碧的小姑娘了,她们处境甚是尴尬,正要告辞,却被一个相貌清雅的乞丐拦住,言语间竟是暗暗指责乔帮主不该放跑敌人,并要将这两个女子留下。这人却嚣张得很,我一来有些看不惯,二来也怕一旦丐帮真的为难上这两位姑娘,我便没机会问她们师傅的事了,便抢上前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这位仁兄指教。”那乞丐见我突然冒出来插上一手,狠狠地盯着我道:“阁下是何人,可也是那慕容复的部属?”我微微一笑道:“阁下倒是对姑苏慕容仇恨的紧,凡是违拗阁下意思的便都归成了他的属下啦!”他看我话里带刺,敌意更胜。

    我不待他开口,转向奚长老,抱拳到:“奚长老,许久不见,别来安好啊!”还好他依然记得我这人,走过来到:“看我刚才只顾打架,竟未留意故人,上次多亏阁下援手,全舵主,这位是灵鹫宫主手下,绝对不是慕容复的人,几年前还曾……”我知道他们受伤的事毕竟不怎么光彩,便阻住他再说下去,道:“只是小事一桩,不必再提了。冒昧插手贵帮的事,有失礼处还请见谅,只是在下有一言不吐不快。”我环视了一下诸人,继续道:“刚才乔帮主以德报怨,占了上风而放对手安然离去,这等胸襟,在下好生钦佩,丐帮不愧为江湖第一大帮,为人处事宽宏大量,处处以理服人。”大家见我这般夸奖,不少人面露得意之色,敌意顿消,我趁机又道:“所以在下刚刚见这位……全舵主是吧,竟然又要留难两位小姑娘,不禁甚觉惋惜,这事倘若传出去,刚刚帮主辛辛苦苦赢来的名声岂不毁于一旦?实在是得不偿失。”听了我这话不少人低声应和,似乎也觉有理。

    乔帮主向我略约点了点头,我知他是在感谢我替他解围,也向他微微一笑。乔峰继续转向大家道:“我在洛阳之时,听到马二哥死于‘锁喉擒拿手’的功夫之下,便即想起了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句话,寻思马二哥的‘锁喉擒拿手’天下无双无对,除了慕容氏一家之外,再无旁人能以马二哥本身的绝技伤他。”全冠清道:“不错。”乔峰续道:“可是近几日来,我越来越觉得,咱们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尽然,这中间说不定另有曲折。”全冠清道:“众兄弟都愿闻其详,请帮主开导。”

    他这几句话口气着实不善,连我也不禁奇怪,昔日见到丐帮众人对帮主敬服之极,怎么今日竟会如此,莫非出了什么变故?果然听乔峰厉声询问传功、执法二位长老及几位舵主为何缺席,又忽然走到那全舵主旁边,后者便即跪下了。

    我料想那全舵主不会这般轻易屈服,定然是被乔帮主制住,心中不禁替他高兴。继而他便令人去请那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前来了。等候之际,他将宋、奚、陈、吴四大长老引荐给那位段公子和我,奚长老从他口中知道我是“灵鹫宫主的哥哥”,才“恍然大悟”,难怪我有这么好的武功。这样也好,两边都相信了我这身份,便不用费心解释了。

    过了一段时间那传功、执法长老前来,原来他们被人假传帮主号令囚禁于船上。不一会儿四大长老及叛乱众人一一被俘,丐帮法令果然严明,那四大长老辈份甚高,可坐实了这谋反之罪,竟也要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不料就在为首的宋长老准备以法刀自我了断之时,乔帮主却忽然抢过,将那锋利的钢刀***了自己肩头,见状我们全都大吃一惊,便是那两个慕容复的人,也惊道:“乔帮主不要……”

    原来乔帮主为了赦免那长老,只有依帮规自流鲜血以替他赎罪,那刀虽不致取他性命,可我知道也定是疼痛异常,依他的性子,定然还会为剩下的三位长老洗罪,岂不是还要再捅自己三刀!我既对他的敬佩得无以复加,又担心得要命,死死的攥住拳头,才忍住上前替他疗伤的冲动。

    之后我也没太有心情去听那四长老感激的言语,只是盯着他肩头不断流出的鲜血,不知为什么,我以前人也杀过,便是面对当年永乐城外满地尸体的场面,虽然感慨无限,却也没有过这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如果可能,我真的宁愿这些血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

    我失神间,又有一位辈份极高的长老前来,还无理的夺走了部下交给乔帮主的机密蜡丸。我不禁更加担心了,莫非叛乱尚未至此结束?可他已受了伤,要是再动起手来如何是好。

    又过了一会儿谭公潭婆赶来,硬替乔帮主上了伤药,虽然有点鲁莽,但看到他肩上流血瞬间便止住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只觉这对老夫妇可爱得紧。

    后来又来了许多江湖上有名望的人,包括马副帮主的遗孀,他们说起一件三十多年前的旧事。直到快讲完,我才明白原来他们所说的正是乔帮主的身世,而他……竟然是契丹人!(不欲照搬书中的大段文字,故此处略笔带过,详情不妨翻阅《天龙八部》原书这篇经典大作)

    我见过边关上契丹士兵屠戮大宋百姓的场景,听到我心中最崇敬的人居然是契丹人,不禁惊呆了,我怎也无法把他和那些残忍的契丹人联想在一起,可是连他自己也信了七八成,似乎是真的了。

    直到我听到他嘶哑的声音,看到他悲戚的神情和那虎目中的滚滚热泪,那是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交杂着无尽的悲愤与心痛,如果说少女梨花带雨令人怜惜,铁汉的泪水,则像岩石般踏踏实实的砸在众人的心上。我见了心下暗道,遗梦啊遗梦,你怎也如此目光短浅,那乱军中舍身救人的好汉,那十年来为国家安宁出生入死的英雄,纵然他是契丹人又如何,那些自称是汉人的又有几个及得上他!

    可笑的是众人却也都是如此浅薄,竟疑心他是害死马副帮主的真凶,那所谓证物的折扇更是可笑,他说了“这柄折扇是我的”后,众人惊讶的表情,终于令我忍不住大声向那马夫人道:“以乔帮主的身手,便是上皇宫大内取样事物怕也不难,更何况只是你马家?又岂会留下这劳什子的证物,众位兄弟,你们与乔帮主相处日久,可曾见他随身带过这玩意儿!”

    我这样一说,有不少人附和我道:“不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乔帮主!”以宋长老奚长老为首的几拨人素来敬重乔峰,又记着他适才流血赎罪的恩德,纷纷站到了他这一边,于是转眼间丐帮中就分成了两派,两边争论不下,更有甚者以拳脚相加。

    乔峰喝道:“众兄弟停手,听我一言。”他语声威严,群丐纷争立止,都转头瞧着他。乔峰朗声道:“这丐帮帮主,我是决计不当了……”宋长老插口道:“帮主,你切莫灰心……”乔峰摇头道:“我不是灰心。别的事或有阴谋诬陷,但我恩师汪帮主的笔迹,别人无论如何假造不来。”他提高声音,说道:“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不敬仰?若是自相残杀,岂不教旁人笑歪了嘴巴?乔某临去时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谁以一拳一脚加于本帮兄弟身上,便是本帮莫大的罪人。”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倘若有谁杀了本帮的兄弟呢?”说话的正是马夫人。乔峰道:“杀人者抵命,残害兄弟,举世痛恨。”马夫人道:“那就好了。”

    乔峰道:“马副帮主到底是谁所害,是谁偷了我这折扇,去陷害于乔某,终究会查个水落石出。”说着抱拳向众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好兄弟,咱们再见了。乔某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决不伤一条汉人的性命,若违此誓,有如此刀。”说着伸出左手,凌空向单正一抓夺了他的单刀弹成两段,他向单正说道:“得罪!”势下刀柄,扬长去了。

    众人群相愕然之际,跟着便有人大呼起来:“帮主别走!”“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帮主快回来!”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了下来,正是乔峰反手将打狗棒飞送而至。

    我盯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无尽的孤单落寞,短短一夜,他便从高高在上的丐帮之主变成为人不齿的异邦外族,真是世事弄人。我见那段公子喊了一句要随他去,目光却粘上了那美貌女子,再也移不开半分,便赶紧快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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