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虽然不知道手里这叫“嘎拉哈”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苏玫却知道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怕不妙。
前世当了多年太子妃,苏玫自然十分擅长掩饰情绪。
她不紧不慢地将口袋重又系上,随意往炕头一摆,嘴里只道:“您还记得这个呐,只是我现在对它又没兴趣了。”
其实这几日里,方毅虽然探望频繁,十分关切,却一直来去匆匆,没像今日这样摆出长谈的架势。苏玫所知不多,除了知道面前这是“祖父”,自己名叫“怀苓”,其他连身处何方都不清楚。
雪芽虽然看似粗鄙,但毕竟是贴身丫鬟,苏玫对她一直少言少语,生怕暴露了身份。
面前这位“祖父”则不然,一看就十分宠溺原主,人往往面对最至亲的人,反而最不设心防,多聊一会儿,必然能多知悉一些当前的消息。
方毅则饶有兴趣地看着孙女拿腔拿调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极了。那平时咋咋呼呼的小丫头,现在竟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还拿捏起自己来了,真是有趣!
方毅心下暗笑,苏玫哪里知道。
她还揣度着这大胡子老人对自己的态度,感觉这祖父应该喜欢活泼的孩子,便将语气松快下来,学着前世太子府里那些嫔妾的娇嗔说话道:“躺了这么久,人都躺乏了,您给我说些故事听吧。”
要知道前世的太子妃可是最端庄不过,就是和太子闹得最厉害时,也没丢过陈留苏氏的架子,这学起娇嗔来,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语气回转别提有多生硬。亏她自己觉不出,还生出几分“逾矩”的窃喜来。
好在以往方怀苓是个惯爱作怪的,方毅早就久经考验,没把她这些异状放在心上。
不过是假扮大家闺秀而已,总比那次假装是大老虎见人就追咬像点儿样。
何况苏玫提出想听故事,这也是往日孙女惯爱痴缠自己的要求,方毅也就没有多想,只挠了挠头,索性让雪芽去给倒些热水来,便和苏玫讲起了闲话。
别看方毅是一员猛将,相貌又粗犷,其实少时曾拜过当世大儒为师,学的虽不是科举的本事,却精通文史,胸有丘壑。尤其自领兵以来,方毅征南伐北,见多识广,举凡民间趣闻、军旅战事,无不信手拈来。他说话用词又十分风趣,向苏玫讲起南疆的奇异动物时,还会站起来模仿动作,逗得雪芽前仰后合,苏玫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我在滇南时曾见当地人骑象,那大象鼻子有这么长,十分灵活,席卷之间就像人手一般,可以捡拾食物,那里的人将大象视为祥瑞之物。”
说到兴起,方毅站起身来,迈开几步,给苏玫形容大象的高大。
“四蹄有这么宽,还有这么长的獠牙,豺狼虎豹也不敢侵犯,否则一脚就能踏成肉饼!”
直听得苏玫心中惊惧,掩唇惊呼。
方毅口中的见闻,于苏玫而言,犹如天方夜谭。虽然自幼便熟读诗书,曹冲称象之类的典故,也烂熟于胸,可是那曾经都只是墨字书简中的故事而已,她从未想过这些闺阁之外的世界,竟有如此多彩。
“真的有那么大吗?”苏玫忍不住追问,“那么凶恶,怎能让人骑在背上?”
“那大象虽然对猛兽毫不客气,可性情却再温顺不过,尤其喜欢小孩,若是见到你,肯定也会让你骑在背上的。”
方毅笑呵呵地回道,见眼前的小孙女浑然忘了额头上的伤痛,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板着小脸佯装端庄,那可人逗趣的模样,简直让人的心软棉成一片。
也不枉我如此逗她开心了。方毅想着,不由得心下大为宽慰。
一时间,方毅也忘了来意,苏玫也忘了想探听的消息,老的使出浑身解数谈论奇闻异事,小的目眩神迷听得如痴如醉,一老一少谈得火热,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觉得累。
结果午时一到,这几天顿顿喝药,头回如此精神的苏玫,肚子里竟“咕噜”一声,难得有了食欲。
堂堂淑女竟然在人前腹鸣!
苏玫羞愧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方毅却喜笑颜开:“正好我也饿了,雪芽还不快去取了饭来,今天我陪怀苓一起吃。”
苏玫眼皮不禁抽搐了一下,祖父陪孙女用饭,这又是谁家规矩?
可是这会儿她已经摸清面前老人两三分,知道他脾气直率,最不耐烦循规蹈矩,便眼睁睁看着雪芽不知从哪儿搬来一高脚炕桌,搁到炕上,然后打开食盒,布上有荤有素的三盘两碗。
然后方毅也不脱靴,直接半坐在炕头,就这样端了一大碗冒尖儿的白饭,大快朵颐起来。
苏玫低头看看碗,抬头看看祖父,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之前她喝的都是养胃的稀粥,病中不下地用食也是正常,可现在当着祖父面,让她这样坐在炕上端着碗吃东西……前世二十多年的教养霎时间让苏玫快疯魔了。
结果雪芽还傻兮兮地劝她:“姑娘还在养伤,这几道菜是侯爷吃的,你碰不得。不过这碗粥可是用鸡汤、山药煲了好几个时辰的呢,最补气血,还香得很,你尝尝看。”
方毅也像完全不知“食不言”是怎么回事的样子,连连道:“你快吃,别饿着。”
这也算是“侯爷”?
最后苏玫都不知道这顿饭是怎么吃下去的。
闺阁教养和审时度势在内心里大战三百回合,直打得她浑浑噩噩,吃完了饭,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方毅见孙女小脸煞白,不敢再打扰她歇息,结果走出院子才想起那封家书。又一想,孙女身体还虚弱着,若说起这事,又是一番波折,便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苏玫这一次睡着,混混沌沌间,竟似飘离了身体,面前影影幢幢,不知身在何方。
突然听见一声惨呼道:“方伯然,你若不带上怀苓,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声音凄厉,字字泣血,像一把刀子破开了苏玫眼前的迷雾。苏玫身形蓦地一晃,面前见一对男女正在争执。
那男子约莫不过弱冠年纪,面色赤红,五官扭曲,正和另一个抱着婴孩的女子拉扯不清。
那女子容貌极美,苏玫一眼看去,不禁“咦”了一声,只觉得她长相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那女子厉声叫道:“方伯然,你既然不顾怀苓死活,我定会告诉那些蛮子,你就躲在这里,叫你和我们母女俩一起死!”
那个叫方伯然的听罢将手高高扬起,怒道:“孟宝君你敢!”
女子抱着怀里的襁褓,后退开几步,仰着脸,讥讽地笑道:“你且看我敢不敢!”
见对方似投鼠忌器,不敢落掌,女子又急急道:“护卫只能守住片刻,来不及了,那密室只能容下一人,只要你带上怀苓,护好她,我绝不与你争那条生路!”
此时外面隐隐传来砍杀声,二人面色剧变。那男子上前劈手夺过婴儿,闪身藏入一旁书架背后的坑洞内。
女子慌忙上前帮他将书架挪回墙边,待物归原位后,已看不出那处能藏人。女子定了定神,双手合十小声念了一句。
苏玫凑上前去,听得她说:“怀苓……好宝宝……千万别哭……”
然后她便双目紧闭,向旁边一撞,犹如赴死的飞蛾,碰死在当场。
苏玫一声惊呼尚未出口,眼前又是一晃,一切幡然变了模样。只见自己似乎矮了一半,周围好像是书房,而手中还握着一封书信。
苏玫神思敏捷,目光只一扫,一目十行,立刻将书信看了个遍。知道这是一封家书,催收信人将“二丫头”送回京都的。
她也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般,立刻明白这信上的“二丫头”就是指“怀苓”,也就是此刻的自己,顿时间,凄楚无助之感如巨浪将她淹没,恍如世间再无立锥之地也似。
这悲苦好像因为心灵的纯净,而愈发纯粹,竟让经历过一次生死的苏玫也抵抗不住。
就在苏玫恍惚觉得“还不如死了罢”之时,突然身体一绷,好像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她。
她扭头看去,只见一团光影悠悠地从她身体挣出,飘向了书房的门。就好像一个小人儿一样,站在门外回首看向她。
那一眼,刺穿了眼前的迷雾,看入了苏玫的心中。她马上明白,那就是这个身体的魂魄,叫“怀苓”的女娃了。
女娃眷恋地看着她。
那对生的渴望,对亲人的不舍,曾经对未来的向往,竟也就在这一望里,传入了苏玫的心底。
这突然之间血脉相连的感觉,让苏玫仿佛明白了这小怀苓的期盼和愿望。
她的死而复生不是幸运,而是一笔沉甸甸、血淋淋的债,那是小怀苓以命相托的渴求。
见她领悟了,那团人形光影便在门外弯下腰,虔诚地向苏玫鞠了三次躬,然后悠悠地飘向空中。
苏玫追出门去,空中仿佛洒落下一串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她泪如雨下,俯身叩首。
“我会替你活下去……”
一切犹如梦幻泡影,随着透过窗棱洒入的阳光,烟消云散。
小怀苓慢慢地睁开了眼,前尘往事已随着那“苏玫”的名字一笔勾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