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随后几日,怀苓意外地发现方怀歆竟然没有再来找茬,就连方怀萱也格外乖巧了许多。
一时间少了这些鸡毛蒜皮,她的生活也规律了许多。每日里辰时上学,午时下课,间或去太夫人闵氏那里站站脚,日子竟然越过越和顺自然起来。
平淡的日子里,闺学生活成了主旋律。
怀苓前世最喜爱书法,一笔卫夫人簪花小楷出阁前便备受赞誉。虽然尚欠几许柔韧不屈的筋骨,但抄多了佛经后,浸透其中的温润佛韵,酿就了她独特的书法笔体。今世尽管九岁才习字,怀苓的进步仍然是极快的,尤其转习馆阁体后,怀苓意外的发现,与风骨铮铮的卫夫人相比,圆滑内蕴的馆阁体,只怕才是最适合自己的笔体。
哪怕手腕不大受力,运转间仍然艰涩许多,但怀苓在挥洒之间流露的笔意,已经让南先生赞叹不已。
至于另一位出身教坊司的季教习,乃是一位面容消瘦神色冷峻的中年美妇。怀苓虽然不知她姓名,但见其言行举止,皆有法度,却猜测她极有可能是一位家门失势沦落入教坊司的贵女。只是武宁侯府也不知是谁点了季先生来授课,如此破格聘用来自教坊司的教习,若是传出去,又是一桩离经叛道、有伤风化的丑闻。但在怀苓看来,虽然不拘一格,这教坊司的女教习,确实身手不凡,琴棋书画无不造诣超群,授起课来也是言简意赅一语中的,称得上是一位好师傅。
尤其季先生近日教授的是弈棋,玉手捻棋,轻磕棋盘,一举一动,莫不如拈花拂柳,美不胜收,让人观之心旷神怡,便是最坐不住的方怀萱,也被这种美所吸引,平生了许多对棋道的兴致。
棋之道,贵乎谨严,尤其讲求平心静气,不好一味逞凶斗狠,且观棋尤为见人品。怀苓与几位姐妹手谈几局之后,便对她们几人的性子了然于胸。
其中,方怀萱胸无城府,耐不住性子,执棋时任意妄为,又爱争强好胜,一旦落入下风,便盲目突围,左突右支,最落下乘。
方怀歆则锱铢必较,患得患失,常执拗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又不愿直面棋局胜负,明明中盘已见分晓,偏要强撑到官子结束,方寸间尽显目光短浅的本色。
最让怀苓为之惊讶的,却是看似柔弱怯懦的大姐方怀贞。
方怀贞一向寡言少语,打怀苓见她起,听见她在人前说过的话,十只手指就数得过来,最是低调不过。然而这样一位娇娇怯怯的姑娘,在棋盘之上,却尽显超凡风采。
黑白之间,纵横交错,方怀贞的棋子总是能一举破局,棋风之细腻老道,如无形之水,从容豁达。怀苓几次与方怀贞缠斗到中盘,都被她那可怖的韧劲儿所迫,不得不数度弃掉大片棋子,机关算尽才能在官子阶段险胜。不禁大为感慨,这位不幸丧父,从侯府掌上明珠掉落到寡母孤女的大姐,内心中竟别有丘壑,不可小觑。
怀苓尚在这里点评几位姐妹,却不知她也令别人刮目相看。
不说越来越视她为可塑之才,猎才心喜的南先生和季先生,便是方怀萱也出于对学识渊博者的天然敬畏,反而在怀苓面前收敛了几分。至于方怀歆,倒是心里更恨她了。第一次下棋输给怀苓后,方怀歆回了如意馆,就砸了一桌子的杯碗。
“这个满口胡诌的小人!”
方怀歆恨得牙咬切齿,一边折腾着秋纹,一边压着嗓子吼道:“亏我真以为她在辽东什么都不懂,还拉着她细细说道,合着她就拿我当傻子!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我看她在辽东背地里不知学了多久,就连大姐都赢她不过,她这样不就是来打我的脸吗!踩着我抬高自己,实在恶心死了!哼,你给我等着!早晚要你好看!”
随后几天,秋纹都不敢出门,生怕脸上的红痕被人看出端倪。如意馆内其他丫鬟躲着贴身这差事还来不及,哪个也不来秋纹面前宽慰,秋纹只好在方怀歆不在时蒙头痛哭,平日里更加战战兢兢不敢对小姐轻忽半分。
怀苓自然不知方怀歆背后竟然如此毒辣,她视年方八岁的方怀歆就如同看蒙童一般,虽然觉着这同父异母的三妹行事上不得台面,十分碍眼,却也没太把她放在心上。
对此时的怀苓来说,府内的闺学已经深深地吸引了她。
只是最得她兴趣的,既不是诗书,也不是棋画,反而是余嬷嬷教授的厨艺。
教授小姐们厨艺的余嬷嬷,平素管着太夫人闵氏所居上院的灶台,是个五短身材,面容柔和的老者。
怀苓听香茹说,余嬷嬷打小就入府做菜,还曾伺候过那位赫赫有名的曾祖父,据说连当今皇上也吃过余嬷嬷的小灶,真论资排辈起来,竟是侯府里的头一号。
余嬷嬷年纪虽大,却身子骨极硬朗,偶尔还能下灶露露手艺。一张脸沟壑重重,经历了岁月的烟熏火燎,和太夫人闵氏一般黢黑,许是因发福的缘故,脸上的褶子并不算多,看不出真实年纪来。
因着一辈子在忙碌的厨房里打转,余嬷嬷的声音也练得格外高亢,但是让怀苓初见时极吃惊的是,她谈吐之中时常妙语连珠,屡屡显现不凡,竟似个读过书的女子。
初次上厨艺课时,余嬷嬷正在谈煲汤。各色食材荤素搭配,摆满了几张面板,余嬷嬷就领着四位小姐挨个儿认过去,口中对各种食材的食疗功效,如何搭配,侃侃而谈,深入浅出。
期间,余嬷嬷就曾如此说道:“凡一物烹成,必需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
此语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其余姐妹说笑着便走过,偏偏怀苓如聆听洪钟大吕一般,愣怔当场,许久不能回神。
前世怀苓学的是如何执掌一府中馈,于厨艺一道,不过是习个皮毛。她对烟酒糖茶、油盐酱醋的产地价格和名家都如数家珍,各色席面讲究和样式更是了然于胸,其实却压根没亲自上手做过哪怕是一道菜。
按她前世的母亲所说,这油烟最是熏人,女子从中一过,红粉娇娃便成了不值钱的姜黄渣滓,哪里舍得她那一身最上等的精油养出来的肌肤,沾上哪怕一滴油星。何况将来有名门望族的娘家做靠山,嫁入的也定然是豪门高第,这些贱役对扶持夫婿没半点用处,知晓里道不被仆役欺骗就行,有限的时间,还是要用在学习更有用的学识上。
然而母亲这番话,却在现实中被暴风疾雨吹打得丝毫不剩。
保养出来娇嫩的皮肤,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又如何?娘家背景深厚,自己学识渊博又如何?
不过是将自己推入了大周最高贵的门第里,却没有为自己选择一个可以交心、值得托付的良人。
怀苓苦笑着想,其实想来这夫妻之道,就如同烹饪一般,食材唯有搭配和合,才能相濡以沫。两厢不搭的,强凑到一起,也必然是灾难一般的下场。
能灾难到什么程度?她真是再了解不过。
大周皇家顶着皇室法度的狗肉,暗地里甚至连菜场屠夫都不如。当年,她不过是处置了一个在自己面前恃宠放肆的贱婢,就被李昱辣手打压,甚至落了个禁足禁膳的下场。被拘在四方小院中时,礼乐诗经变不出饭菜,满腹琴棋书画也压根不能饱腹。上至太后皇帝,下至娘家父母,无人为己张目,生生被饿了五日之后,她才彻底弯折了腰,从此任凭李昱肆意胡为,她只当自己是泥塑菩萨,能保住自己度日便好。
只是打那以后,怀苓就再也受不得饿,就连前世临死上法场前,也摘了身上最后的饰物,央着狱卒让自己做个饱死鬼。
今生重来,怀苓只觉得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虚的,还是学一手厨艺最实在。
打那以后,怀苓就对余嬷嬷的厨艺课,爆发了偌大的热情,甚至惹得对后宅之事鲜少关注的方伯然都为之关切起来。毕竟在这些上位者看来,大家小姐对厨艺有所了解就是了,像怀苓这样每日都洗手作羹汤的,说出去不过是一桩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不过怀苓这次倒是祭出了九岁女童天然的法宝,闹着就是要学做饭,谁说也不听。到最后还是余嬷嬷央了太夫人闵氏来说情,允了怀苓日日流连后厨。
打那之后,怀苓只要有了闲暇时间,便往上院的后厨跑,几乎成了余嬷嬷的小尾巴。
其实认真学起来,厨艺是很有趣的。怀苓不仅喜欢做菜,更喜欢听余嬷嬷讲做菜。无论是火候把握,还是五味调和,在怀苓看来,无不蕴藏着一些至理。而这一点,更是在余嬷嬷手中发扬光大了。
因着做菜之事,怀苓也少不了顺势就在上院用膳。如此一来,倒是和闵氏多了几分亲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