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日怀苓下了南先生的课,便往上院小厨房去了。掀了门帘,门内的水汽蒸腾,带着一股子豆腐独有的气味扑面而来。怀苓也不嫌弃,反而眉开眼笑,喜道:“余嬷嬷今儿又要做什么豆腐?”浑然不觉这味道腌臜。
潘嬷嬷跟在她身后,反而对这股熟悉的气味受够了。
这几日来,怀苓简直跟着余嬷嬷掉进了豆腐坑里,煎豆腐、炖豆腐、蒸豆腐、煮豆腐、芙蓉豆腐、八宝豆腐,轮着个儿地做个没完,潘嬷嬷心道,煎炒烹炸都被折腾一遍了,难道你还有能耐端出一盘臭豆腐来?
这小厨房的确是小得很,只有一台炉灶,空间也不大,只容得下三四人,隔壁间儿才是上院正经的厨房。潘嬷嬷探头往案板上一瞄,只见着案板上码着冬笋、香菇,其余碟碗并一个盒子,都盖着盖子,瞧不出是个什么。
余嬷嬷却完全没留意潘嬷嬷,她无儿无女,本就喜爱孩子,怀苓又对她的手艺敬重,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更是对怀苓极为喜爱。打怀苓一掀帘子,余嬷嬷眼里就满是笑意,此时便连连招手让怀苓过来,口里笑道:“来来,今儿余婆要教二小姐做的虽然还是豆腐,不过却有不同了,您且来瞧瞧这是什么。”
怀苓凑过去一瞧,只见余嬷嬷献宝一样打开的,仍然是一屉豆腐,打眼一看,瞧不出什么稀奇。不过仔细再一瞧,倒是瞧出来了——这屉豆腐完全是凉的。
不,不止。
她探手一摸——
“呀,这豆腐怎么是冻过的?”
余嬷嬷笑得憨厚,道:“就是冻过的。我昨日现磨的豆腐,在檐下雪堆里埋了一夜呢。如今冻得刚刚好。”
她指点怀苓将那豆腐从屉里取出,却没让怀苓动手,而是自己拿了刀来,三两下将豆腐切成小块,口里道:“这几日里都在教二小姐做豆腐,二小姐可莫要嫌烦。这豆腐虽然是再常见不过的食材,可在我看来,它也实在是一种好东西,生津润燥,补益清热,也不挑食客,小孩儿能吃,缺了牙的老人也能吃。”
余嬷嬷手法极快,刀光连影,须臾,一盘个头大小都一致的冻豆腐便切好了,手上的活计也不耽误口里的话。
“别看豆腐不起眼,却是一味千变万化的食材。之前都教您做的鲜豆腐,今日这却是冻豆腐,等改日还有那豆皮豆筋要学呢。您瞧这小小的豆腐,能煎炒烹炸,也能凉拌炖煮,能当得起一道菜的主角,也能为别人唱好配角,再随和不过了。二小姐若是学通了做豆腐这一门,再学那其他的菜式,便能轻而易举一通百通,其实这所谓厨艺也不过如此,万变不离其宗而已。”
怀苓听得如痴如醉,仿佛随着余嬷嬷的话语,也能感受到豆腐那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的意味。
她身后的潘嬷嬷却趁二人不备,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道:得,照这种教法,光一味豆腐就能教到天边儿去了,怕是那臭豆腐登堂入室的日子也不远了。
余嬷嬷说罢,又揭了一旁正烧着的锅,连舀两勺沸水,在那冻豆腐上一浇,简单去了去豆味。只见冻过的豆腐经了沸水浇烫,面儿上的冰冷溶了以后,表皮便如蜂窝一般,整个舒展开了。
余嬷嬷转身端了一碗汤头来,回手倒入锅内,口里道:“这是鸡汤汁,冬天炖菜里多加些,最温补脾胃的。”
随后便将那盘冻豆腐直接倒入锅内,再切了冬笋和香菇,一并扔了进去,余嬷嬷便拍了拍手,笑眯眯地掐腰和怀苓道:“你瞧,鲜豆腐不宜入味,可一旦经过了寒冷,就会变成这样。这时再把它扔进锅里,就不再像那哏啾啾的年轻人执拗着自己的本色,反而变成了最好的容纳者,虽然软糯,但却入味,不仅能适应环境,更能吸取精华。老话讲,炒腐宜嫩,煨者宜老,真正能抗住熬煮的,还是这种老豆腐呀。”
还不待怀苓多琢磨,余嬷嬷已经盖上了锅盖。口里说豆腐还要多煨会儿,就把怀苓往外赶。
“行了行了,这不过是道最家常简单的炖锅,看懂了就行了,二小姐有空啊就多去陪陪太夫人,我这老豆腐就不多耽搁你了。”
怀苓被余嬷嬷这诙谐的自称逗得噗嗤一乐,也不多话,顺着便出了厨房,往主屋去了。
今日她来得早,闵氏正和一人在廊下喂鹦哥。如今是冬日,老太太也没什么农活可干,闲得十分难受,便把逗弄猫狗鸟雀当成了主业,儿孙在身边时,也免不了拉来一起侍弄这些活物。
怀苓近日常在上院行走,院里的仆役见惯了她,便没通报。倒是那鹦哥眼尖,远远瞧见怀苓过来,便连那瓜子都不吃了,扑腾着翅膀叫着:“二小姐,二小姐!”
闵氏瞧见是二孙女来了,虽然还是一张木讷的脸,双眼也弯了起来,眯出了一副能吓哭小儿的脸孔。这样子在熟悉的人眼里,却已经是难得的和蔼了。她旁边的那人瞧着好奇,便绕过廊柱往外一望,正瞧见怀苓那张嫩若春花,色如白雪的娇颜,可不就是前些日子,险些被自己一蹴鞠砸到的女童么?心中不禁欣喜非凡,又觉自己心房一阵乱跳,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怀苓也瞧见了祖母身边站着的大男孩。
瞧着这人年岁大约十一二,着一身绛紫色蝠磬如意纹暗花漳绒袄袍,头束青绉绸汗巾,一张脸端的是清秀俊逸,剑眉星目,鼻正唇薄,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总似含着笑意,双瞳乌木也似,望过来仿佛勾着人,带着一股子不经意的诱惑。
怀苓心里暗道奇怪,瞧着这男孩的年纪倒是像二伯家的大哥方彦修,不过这一身绒地缎花的漳绒却不一般,向来是专供皇室的贡品,堪称是寸金难买,可不是二伯的身家所能承担得起的。
因有生人在,她也收起了随意的举止,垂眉敛目,端端正正地先上前给闵氏请安。
闵氏眯着眼,也不讲究那些礼数,就像普通人家的老太太一般,探手便把怀苓拉进了怀里,好一番亲近之后,才指着身边的人介绍道:“这位二丫头应是没见过,他是隔壁你叔父家的铭哥儿,和咱们家排起序来,你要唤他一声二哥的。”
怀苓恍然。
隔壁家还能是哪家?自然是那个“敕造清河公主府”了。
想来这位铭哥儿的祖父,便是那位明明俊逸非凡,却受了不着调的曾祖父方白头所累,无奈只能尚了清河公主的叔祖父啊。
怀苓忙讨好地冲他笑笑,口里唤道:“怀苓见过二哥。”心中却暗道,跟武宁侯府这样被官场边缘化的门第比起来,这位来历可不一般。那清河公主李清凤可是太|祖最宠爱的幺女,当今圣上唯一还在世上的姑母。这方彦铭虽然没了父亲,可只要看在这位祖母的面子上,便可保一世平安顺遂。
就连前世夺嫡之事,栽了武宁伯府,也于他家无干。
真是让人羡慕嫉妒啊。
那方彦铭也收拾好了自己小激动,看着面前这女童的美人尖,竟觉自己的手指蠢蠢欲动,十分想去戳一戳,忙压下这些胡思乱想,轻轻咳了一声,赧然应道:“二妹妹好。”
向来粗疏的闵氏左瞧右瞧,只觉得自己左右环着的两个孩子如珠似玉,简直像是天上的金童玉女一样,一时间心情大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