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人轻轻笑了笑却不答。
被他钳制在手的怀苓,听了这笑声,却心下一动,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得轻声问道:“可是……符公子?
对方似乎因她认出自己而心情大好,竟手下一转,就将双脚不着地的怀苓,好好地放到了屋檐上。潘嬷嬷慌忙上前,将怀苓拉到身后。
怀苓抬眼看去,见那人脸上戴着一副狐狸面具,沐浴在月光之下,周身竟似镀了一层荧光,身后长袍随风漫卷,若不是猜到他的身份,简直像是何方得道的狐仙,踏月而来,勾魂而去。
潘嬷嬷虽然护在她身前,却已无反手之力,更摄于“符公子”的凶名,不敢轻举妄动。
怀苓定了定神,抬手握住潘嬷嬷的手,安抚地紧了紧,然后抬起脸来,露出甜美讨好的笑容道:“驿站一别多日不见,符公子别来无恙?”
透过狐狸面具,李符卿打量着眼前的小人儿,白日里穿着的那套衣裳尽皆换了,如今是一身艾绿色琵琶襟外袄,罩了件狐肷褶子斗篷,除了此时脸色惊吓之余略微泛白,谁也瞧不出她今日遭遇了怎样一番波折。
不大丁点儿的小姑娘,还真是多灾多难呢。
再开口,便是怀苓难以忘记的,那与性格并不相符,格外清雅闲适的声音:“我自然无恙,到是每次见你时,你都是死里逃生呢。”
怀苓闻言脸色骤变,险些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又想起被拐一事自己连汪氏都瞒住了,对方不应知道,便强撑着笑道:“符公子开的玩笑话,死里逃生又是从何说来?”
李符卿见怀苓在自己面前还遮遮掩掩,心下莫名便有些不虞。
狐狸面具下,薄唇卷成讥诮的弧线,冷哼一声道:“死里逃生这词我似乎确实用得欠妥。前次鞑子手里逃命叫死里逃生,今次一位侯府嫡小姐被人拐卖到烟花之地,不过是运气好逃了出来,却不知道销毁人证物证,就以为自己躲过一劫,这却的确不该叫死里逃生……嗯,对这位天真的小姐,我应该评价为‘不知死活’才对。”
随着“不知死活”四字刚落,一页黄纸便从李符卿袖中甩出,正拍在怀苓的胸前。
她皱眉打开一看,其上时间地点、签字画押,尤其左上角勾画出的小像,清清楚楚,竟是那张大黑牙签下的卖身契!
这卖身契是在怀苓昏迷时签下的,她上辈子只收过仆役丫鬟的卖身契。那等卖身契上不过是写清楚籍贯、姓名、年龄,相貌也只是寻特点写上几笔,诸如面白无须,或右眼下有小痣等等,哪里想到这妓馆的卖身契竟然会绘上画像!
但见这黄纸上,女童杏目桃腮,额头美人尖醒目,就连头顶发簪式样,都惟妙惟肖,若真有人指着这时间和画像来指认她……
想到这里,寒风中怀苓的后背都汗湿了。
李符卿见怀苓已经明白过来,一双明眸再望过来,已盛满了感激,便觉得不枉自己兜了一圈,销妓籍、换身契,把那被揍得只剩半口气的拐子当做“特殊人才”收纳了,还顺便买下了那家妓馆。这种种虽然都与他往日行事截然不同,却极其难得的,最终拥有了一样的愉悦。
对于这位年轻的六安郡王来说,除了自己的家人,他还从未如此偏帮过谁。
这种感觉很微妙,却并不讨厌。
他看着面前这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像个小大人的小女娃,竟觉得她比宫中那些骄纵却又刻板的公主堂妹们更加鲜活,就像开在野地中的名贵花种,努力求生,百折不挠,只要瞧见了,就让人不忍见她凋零。
怀苓哪知面前这人的心思百转,此时已将那张身契交给潘嬷嬷撕了个粉碎。
见这件铁证最终烟消云散,她才彻底放下心来,心底涌起的,全是对“符公子”的感激之情。
她终于放下了对其长久以来的心防,心悦诚服地福身向李符卿道谢道:“至今已两次蒙公子施以援手,公子大恩大德,怀苓铭感五内。怀苓虽年幼力薄,却也知恩图报,来日但有恩公用得着之处,愿凭驱使,以报恩公万一。”
然而怀苓这一鞠躬,却反而引来了李符卿脱口而出的一句:“不要!”
怀苓一愣。
“不要叫我恩公。”
李符卿突然庆幸自己习惯戴着面具,虽然过去曾拿“恩公”二字逗弄过她,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李符卿却不愿再听怀苓这样谈恩论情,就像把他的一片好意放到称盘上称量一般,让他极为不爽,毕竟若只是为了图她报恩,他早将这些事交给属下来办了。
他不禁拂袖不悦道:“患难之交不必言谢,你这丫头如此便是不拿我当朋友。”
“朋友”二字一入耳,怀苓眼前登时一亮。
她前世闺中也曾有过朋友。都是京都贵女,同举诗会文会的小姐妹,每每凑在一起莺声燕啼,聊的却无非是李家姐妹反目,赵家姑娘相亲的闺阁八卦,背地里也少不了有人传自己的闲话。便是如此,待她入了东宫,被冷冷清清锁在深院里时,也再无一人算得上朋友。
倒是面前这人,虽然亦正亦邪,神出鬼没,可两次相遇,都屡屡伸出援手,足见对自己的友好。
莫非……
这就是传说中的——忘年交?
李符卿只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笑容愈发灿烂起来,再开口,每一个字都含着蜜糖,却恍如一阵巨石雨迎面袭来。
只听她甜甜地唤道:“符叔叔!”
六安郡王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三个字砸得如此狼狈不堪,当妹妹呵护的小丫头,开口叫自己叔叔?他周身的清贵气质登时全破了功,几乎失态地低吼起来:“你、你乱叫什么!”
然而他激愤之下,完全忘记了三人正身处屋顶,更忘了压低声音。这几个字吼完,三人脚下立时有了动静。似乎是方怀贞房里的小丫鬟觉着不对,推了门往外来望。
“谁在那?”
小丫鬟颤着声音唤道,却只瞧见月色清幽,屋檐挂雪,不见人影。她再回忆刚才听到的喊声,似乎又不确定是人声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连忙合上门狠狠地念了十遍阿弥陀佛。
这屋顶是悬山顶,三人都不愿被人发觉,一听得动静不对,李符卿和一直努力把自己变棚顶瓦片的潘嬷嬷,几乎同时拉了怀苓的手,迅速越过正脊,翻到另一面坡顶,俯身掩盖行迹。
等那小丫头回了屋,怀苓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正被李符卿握在手中。
李符卿正觉得自己被她这一叫,活活被叫老了十岁,听那丫鬟回了屋,也顾不上起身,掐着她的手指着自己,凤目圆瞪道:“你这丫头好不调皮,我只比你大八岁而已!”
怀苓瞪大眼睛,心道你才是没道理,上次见面时你明明像二十好几,如今却说自己才十七岁,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易了容呢?见李符卿隔着面具,目光十分坚持的样子,只能委委屈屈地认错改口道:“符哥哥。”
这一声呼唤叫得李符卿神清气爽,再看眼前的小丫头就更加顺眼起来,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头,心道果然还是这个丫头叫“哥哥”最顺耳。想了想,担心若战事不妙,这丫头将来伤心,便忍不住将本不宜告知怀苓的,一则最新得的战报讲了出来:“有一事怕是你还不知,你且听着便是——我刚刚接到的消息,辽东都指挥使方毅日前被围困辽中卫,其四子游击将军方伯轩奉命围魏救赵,突袭锦州城,却路遇暴雪音讯全无,至今已两天两夜。”
爷爷!四叔!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怀苓如遭重击,小脸唰地变白了:“你这消息可准确?辽东战况究竟如何?我四叔……会不会只是一时失去消息?”
她只记得前世的边关大捷,异族首领京都献俘,却不知道战争中是否有人牺牲!
想到爽朗豪迈的四叔,她竟泪盈于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