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六章

    第6章

    三人大白天活见了鬼,抖手抖脚摸出了院子回了上房,紧闭了门,面面相觑。

    举凡为官为学,必不语怪力乱神。可这后宅妇人,即便识得几个字,断得几次居家官司,心里头又哪里能不畏惧头上三尺神佛,脚下魑魅魍魉呢?莫说是棉枝棉柳和刘嬷嬷了,就是京里的几位奶奶太太,遇上这种事,也一样手足俱颤,如坠深渊。

    棉柳虽然想趁机坑棉枝一把,却属实没成想小姐是真撞了邪祟,已是六神无主:“这可如何是好?此事关系重大,快遣人通报侯爷!”

    刘嬷嬷也慌道:“侯爷今早便出了卫所,不知是去何处巡防,就是派人也不知派去哪里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半天拿不出个办法,棉枝只觉得头痛欲裂,周身发寒。尤其想到此时侯爷不在府里,四爷方伯轩去押送贡品也未归,后院一个主事的男子都没有,最是阳不抑阴、正不压邪,那邪祟也不知法力如何,此时可不就是最适合它作乱的时候?

    为今之计,先寻人来压住那邪祟再说!

    拿定了主意,棉枝也不多说废话,当即指派了刘嬷嬷去寻后院管车马的管事杨荣发,道:“我曾听那杨荣发说,他姨婆是城里最有名气的萨满,能请仙的,你且去找他,便说是小姐做了噩梦,想要请她来做场法事便是。”

    刘嬷嬷领命去了,寻那杨荣发不提。

    只说刚过了午时,她便领了一辆遮盖严实的牛车入了后门,从上面请下了一位着了身藏青色棉袄,面如锅底,神情古怪能止小儿夜啼的老太。

    但见那老太吊梢眉、三角眼,一张口就露出俩豁牙来,对那刘嬷嬷带理不理,指挥着一妇人搬了一大串家伙什,便入了府。

    棉枝见了那老太如见救星,一番阔契之后,知那老太姓吕,便口甜似蜜地叫起“吕妈妈”来,手上又塞了她一只鼓囊囊的荷包,口里只道是小姐近日噩梦连连,不知是否有何妨害,请吕妈妈去偏院看看。

    都指挥使家的小姐摔伤在城楼这事儿闹得极大,那吕老太也不免俗,早听了七八个版本,其中也有小姐是犯了邪祟才夜游出府的。

    吕老太早暗地里想过,若是能攀上高枝搭上都指挥使家,定能显显自己的本事,以振自己在卫所内的声名。却没想到仙家开眼,竟然真让她得了这个机会,一时间只是面上八风不动,手指早在袖里激动得直颤,嘴里却花团锦簇,直将自己说得三头六臂一般,仿佛不论是神是鬼,都在她请来的仙家面前过不了三招。

    棉枝好歹也记得家丑不可外扬,早命棉柳将一路上的丫鬟婆子们都遣开,领了吕老太和她那跟班的妇人就入了怀苓的小院。

    此时怀苓正在屋里用饭。

    也巧了,几日来她在炕上也呆乏了,尤其烦了被褥染上的烟火味,今日就要求在地当间支个圆桌坐着吃。那雪芽正心里惧她,哪有半个不字,便服侍了她换了一身棉袄,蹬了一双狐毛镶边红缎面羊皮小靴,让她能下地活泛活泛。

    吕老太等人并没有遮掩行径,一入院就让怀苓听出不对来。

    她先遣了雪芽去看看“是何人聒噪”,结果雪芽就一去不回。再听院里叮叮当当越发不像样,怀苓便生了脾气,掀了厚厚的棉帘子出屋来看,结果正和装扮整齐准备入内的吕老太行了个对脸,二人皆是大吃一惊。

    怀苓只见眼前之人,一张脸涂抹了白一道红一道,头上戴着一顶铜制鹿角,身着鹿皮对襟长袍,周身坠着七彩布条,脖子上挂着四五面大大小小的铜镜,一手持了曲里拐弯的木杖,一手掌着漆成大红色的双面腰鼓,活似个恶鬼一般。

    而吕老太也眼前一亮,心头大震。

    只见面前这女娃娃年方不过八|九岁,着一身石青色八宝如意纹对襟小袄儿,头发扎着双平髻,额上还系了一条玫紫色绣菱格纹抹额,便显露出发际间那小巧精致的美人尖来。身量未足,却已是初露绝世姿容,但见那抹额之下,一对儿剪水双瞳,黑白分明,清澈灵动,顾盼间秋波慢起,若是再大上几岁,叫人溺死在其中也不可知。唯独美中不足的是,面前这小美人儿的肤色唇色都有失血色,显然气血不足,令人心生怜惜。

    吕老太尚被怀苓的好颜色惊住,怀苓却被她的这身打扮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要知道,自从还魂起,怀苓就一心认为自己是“借尸还魂”,前世看过的话本子里,这类故事也不少见,举凡狐仙妖精等,不沾染人世也就罢了,但凡扯上凡人,再遇上什么法师之类,被做法打至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面前这人涂得鬼神也似,虽然和话本里的高人相去甚远,可是一想到能出现在都司府衙,就知道肯定“法术高明”,看破自己来历岂不是轻而易举?

    怀苓骇得噔噔噔倒退三步。

    莫非,魂飞魄散,就在今日?!

    若是几日前,怀苓还为前世伤怀,约莫还会置生死与度外,可如今,她已然有了重活一回的心思。人心如水,不动则罢,既已再起涟漪,自救本能便抬了头,又岂能甘心引颈就戮?

    说时迟那时快,怀苓扭头便冲回了屋子。

    吕老太和怀苓这一愣,不过几息而已。怀苓这一退登时打破了沉默,屋外围拢的人也慌慌张张向屋内涌。

    那棉枝还想掩饰来意,嘴里直叫着“小姐莫怕,这位妈妈是给您看病的”,一边推着吕老太往屋里去。吕老太也想起自己的来意,哪管这姑娘不像个魇了鬼神的,为了口袋里沉甸甸的赏银,和自己未来的声望,口里立时高颂起怪声怪调、似喊似唱的祭词来,埋头就往里冲。而那刘嬷嬷和棉柳则一起捂着雪芽的口,围在最后探头探脑。

    结果几人刚掀了门帘,便被一桌饭菜砸了个当头,汤汤水水登时泼了吕老太满脸满身。

    吕老太气得哇呀一声,再抬头看,那小姑娘已经大马金刀地站到炕上去了。此时吕老太哪里还觉得这是个仙童也似的女娃娃,只觉得混世魔头也不过如此了,气得脑皮发紧,眼里都要吐出火来,手里持着神杖,便招呼着她那伴当妇人上去逮她——可还没靠近炕沿呢,又被怀苓站在炕上扔的一床被褥兜头罩了个严实。

    一时间,骂人的,尖叫的,呼唤帮忙的,不大的屋子里闹得沸反盈天、鸡飞狗跳。

    怀苓就趁着此时,一脚踹开了窗户,活像个小兔子似得,身手敏捷无比地翻窗就跑。

    这是她这许多天,第一次出了屋子,却没成想是在此等情况之下。

    屋外还在飘着雪花,却已小了许多,院里的积雪早被粗使丫鬟们打扫干净,唯有屋檐墙头上叠的一尺多厚的积雪,体现出先前这雪下了多大。

    怀苓深知身后的人片刻就能追来,可自己对此地茫然无知,一时间却毫无头绪,不知该逃往何处。

    来不及了!不管了,先跑再说!

    她咬着牙冲出了偏院,随直觉选了个方向就跑。

    循规蹈矩一辈子的太子妃,今生却在这片刻之内,简直干尽了前世想也不敢想的一切。

    如今小小的身影奔跑着,凉凉的雪花打在脸上,口腔里呼吸着冷冽的寒风,胸口里却像怀揣着一团烈火,怀苓只觉得自己身体越跑越轻盈矫健,却不知她的双眼也越跑越亮。

    而好运似乎也有时尽,没跑多久,她就扎进了一处死胡同里,再也无处可跑了。

    她弓着身子,扶着腿,喘息之间,突然想大声笑起来。

    人生真是一次荒诞更超过一次,哪能成想重活一次,还有这等遭遇?

    她心中竟只觉得有今日这一闹,有今日这一跑,就算真魂飞魄散,似乎也值得了。

    就在她真的笑出声时,突闻头顶墙头上有人大声喊道——

    “怀苓!这里这里!”

    她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头戴银鼠暖帽,裹了一身湖蓝色弹花暗纹棉袄的男孩,腰里缠着两股绳子,正伏在墙头向她挥手示意,那手上还套着一副绣面手套。

    “哈哈,我们还想摸进去看你,就在这撞见你啦!”那男孩十一二岁的模样,笑起来双眼弯弯,唇畔露一酒窝,说完还扭头向墙另一头道,“大头,你说巧不巧,我看见怀苓啦!”

    便听墙那头有人急道:“真的吗?你快拉我也上去啊!”

    电光火石之间,怀苓眼前一亮,见此处墙头并不算高,又有一处花坛可以踩踏,知道这就是救星了,急急叫道:“快,有人追我呢!拉我上去!”

    那男孩听了也不废话,叫了声“大头,给我绳子”,便从另一头扯了股绳子扔了过来。

    怀苓拾了起来,竟然无师自通,好像做了无数次一样,将绳子在自己腰上捆了三圈。

    墙头的男孩见她系好了,向另一边一挥手,绳子那边儿就极为默契地使了劲儿,怀苓脚蹬手拽,不一会儿就上了墙头。

    还不等怀苓喘口气,已见巷子那头,吕老太并了棉枝等人气喘吁吁地追了来。

    墙头的男孩见状,被吕老太的打扮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气道:“看那打扮不是个萨满么,怎么混进你家啦?”

    怀苓哪里解释得了那么多,急道:“快走快走!”

    听她这么一说,墙外一个戴着红缎子风帽的男孩便跳着脚道:“有人来了?还不快走!戚园你还墨迹什么?”然后便伸开双臂道:“怀苓我接着你呢,跳跳跳!”

    这墙再不算高,也让怀苓头晕,哪里敢直接跳下去。那个叫戚园的男孩嘴角一撇,动作却十分利索,拉住怀苓腰间的绳子,便将她一点点放了下去。等她着了地,他自己竟直接纵身一跳,大笑着将那叫大头的男孩压了个实实成成。

    等吕老太等人追到墙根下时,墙头上徒留践踏得一塌糊涂的雪印,几人已杳然无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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