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待怀苓缓过神来以后,越想越觉不对。
一个人的气质仪态,是可以反映出身家背景的。
方才那年轻人的做派,哪里像是一个需要在数九寒天奔波千里的商贩?以怀苓的眼光看,只怕唯有簪缨世家,才能养出那等风姿卓约来!
她忙唤来雪蕊道:“你去与李百户说,那商队的确形迹可疑,今夜请他多加警惕。”
雪蕊应声去了。怀苓却觉得坐立不安,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此时车外忽地北风大起,吹起的雪沙打在车窗帷幔上啪啪作响。
两队车马燃起的篝火,也被这一阵狂风吹得星火乱窜。
便听得商队那边有人怪叫道:“这风起的邪乎,怕是半夜要降大雪呀!”
怀苓闻声掀开窗帘一看。
果然,天上原本吐露光芒的星月,已被乌压压的墨云笼罩,除却篝火照亮的范围,外面已然漆黑一片,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也不知道是不是某种预感,见此情景,怀苓只觉得心惊肉跳。
那乌云竟然带给她一种厄运的联想,让她顿觉不祥。
雪芽只见怀苓落下帘子,脸色雪白一片,竟似吓到了一样,慌忙持起炉上温着的姜茶,为怀苓满上一杯,小心翼翼地奉上。
她只道小姐第一次出远门,还遇上变天有些害怕,便安慰道:“姑娘莫怕,我们今日才行了多半日,离卫所并不算远,如若真遇上暴雪难行,咱们还可以回城去。”
雪芽只觉得遇见暴雪才好,小姐本性还是心软,这样回城去,她便又有足够的时间来求小姐宽恕了。
怀苓哪里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但此时也没心思说什么,便接过姜茶来。可还没等她送入口中,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正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踢踢踏踏,似马蹄声,却又不响亮,似敲鼓声,又像闷雷。
怀苓正奇怪着,篝火那边的李百户一听,却登时面如土色。
那哪里是什么敲鼓闷雷!
那就是马蹄裹着布,踏雪冲刺的声音!
“敌袭——!”
李百户大叫着,尾音炸破了音。
他“唰”地抽出了刀,一边呼喊着,一边向缚马匹的地方跑。
听见李百户的警报,有机警的,便像李百户一样乍起寻找武器防备;有茫然的,立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有恐慌的,或委顿在地或屁滚尿流地乱窜!
一时间,营地就如同被泼入了沸水一样沸腾起来!
已成乱象。
先前为了考虑避风,营地就驻扎在一处山坳,背后便是密林。
此时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一片漆黑!
马蹄声被听见时,已经相当接近了,留给护卫的反应时间,短到只够李百户砍断拴马的绳子!
前后不过片刻,那一队靺鞨骑兵已然自黑暗处跃出!
他们就像是深渊里涌出的妖魔,席卷着狂风而来,带着铁腥的杀气,狰狞着面目,冲向营地——
眨眼间便近在咫尺了!
那当先的靺鞨人头上裹着厚厚的包头,脸上刷着可怖的颜料,口里连连怪叫着,控马娴熟地越过作为屏障的骡车,稍一弯腰,手起刀落,便将一个正撞上来的车把式劈成了两半,那血喷出一丈多高,正拉开了这场修罗血宴的开端!
李百户带的十几个护卫都是战场出身的老兵,饶是如此,也被车队里其他的杂役冲散了阵脚。
上马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时间,李百户只能带着集结起来的六七个人,结阵护在怀苓车前,与冲杀进来的靺鞨人拼杀。
此地离卫所并不算远,这批跨境入关的靺鞨人为数不过二十人,又分了一半人冲入了隔壁商队的营地,李百户正面应对的只有十人。
然而甫一交手,李百户心中便大叫不好!
一个老兵也唾骂道:“我草!这他娘的都是黑鹞子啊!”
“黑鹞子”叫的是黑水靺鞨里一支斥候骑兵!
被唤作“黑鹞子”的,必是靺鞨人中的勇士,而在这个善骑射的民族里,唯有能单人猎熊杀虎者,才能称为勇士!因此“黑鹞子”不仅能马上作战,更擅长密林游击,据说方毅的长子方伯达,便是死在了一个“黑鹞子”的箭下。
李百户也是斥候出身,曾和“黑鹞子”战场上交过手,自然一试便知。
如若是普通靺鞨杂兵,李百户自信就算只七八人,也足以御敌,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黑鹞子”!
此时两边车队里的人,都已如炸了窝的蜜蜂一般,到处乱窜。这些靺鞨恶鬼人数不多,自然也无法一一拦住,许多人已经逃往背后的山林。靺鞨人却不慌不忙,依然十分有章法地围攻着两边残留的抵抗者。
李百户心知若面前这真是“黑鹞子”,那些人即便逃入山里,也躲不开这些老猎手的追踪!
他心下骇然之余,不仅担心起已经趁乱逃出去的小姐来。
对手实在太强,己方人又太少,他已无力回天。
“侯爷对不住,我尽力了!”
李百户惨然一笑,拼着左胳膊不要,曲臂夹住面前鞑子劈下来的刀,右手的剑便将对方的喉咙刺穿。
……
……
不久后,两边营地里最后一丝反抗,也被压灭了。
夜风此时也终于平缓,乌云渐趋稀薄,一丝丝月光透过遮盖,洒在已是一片狼藉血污的山坳里。
额头横画了一条白线的小旗长将刀从一具尸体上拽出来。
对方显然是个老兵,在他手上就折了三个黑鹞子,也算是个勇士。
“额真,目标似乎扔下了护卫跑掉了!”一人跑来汇报道。
小旗长一听,一双豹目立时圆瞪起来:“那还不快追!”
还剩余的十余人齐声应诺,便借着微薄的月光,像觅食的狼一样,辨识着食物的去向,寻迹分散而去。
……
……
怀苓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着。
冰冷的空气通过她大张的嘴,灌入*的肺里,胸口一阵阵刺痛,却也全然顾不上。
她此时无比地感谢这具身体平日里跑跳淘气,打下了还算扎实的身体基础,即便病了如此之久,真在逃命之时,还能压榨出如许多的体力!
若换了其他娇小姐来,哪里逃得出来?
当时变故乍起时,她便和雪芽在李百户的呵斥下,从窗口跳脱,奔入了山林。
入林前的一刹那,她曾回头望去。
漆黑的夜色里,那两团篝火燃亮的区域,已然没有了此前的笑语欢歌,只剩一片影影幢幢的血色怪影,像即将吞噬一切的怪物,已张开了血色大口。
骡车里有火炉,还算温暖,跳出时,怀苓和雪芽哪里来得及取外出的厚袄和大氅,起初紧张的逃亡让她们俩只顾着拼尽全力奔跑,并没有感到寒冷。
此时已过了一盏茶时间,刺骨的寒风和没过膝盖的积雪,让她俩的体感慢慢恢复,一边跑,一边被冻得浑身发抖,面目青白。
“姑、姑娘……”雪芽在她身后抖着唇,话不成音的哭道,“我……我要跑……跑不动了!”
怀苓张开嘴,声音嘶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跑不动也要跑!那是鞑子!”她听见雪芽在身后,像濒死的小兽一样呜咽,便为彼此鼓劲一样地叫道:“不想死,就跑!没力气也要跑!”
林子里没有路,之前又漆黑一片,怀苓并不知道她们俩逃向的是何方,只能祈祷在尽可能远离那恐怖的追杀。
体力已经逼近极限,全凭意志力在驱动身体,此前的一切悲风伤秋、伤感担忧,此时想来,都像是无事生非的呻|吟,哪里比得上如今这雪林逃命的生死时速?
早知如此,何必要回京都!
就在此时,怀苓突觉脚下一空,一时反应不及,便“骨碌碌”滚了下去!
原来此处地势突然下陷,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坑凹。
这一摔,怀苓便滚出五六丈远,中间还被一块大石撞了肩膀,待到及了坑底时,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她,差悬晕了过去。
在这冰天雪地里若真晕过去,那便决出了生死!
怀苓也有几分倔性子,硬是咬了自己舌头一口,凭着钻心的痛,眼前终于一清,缓了过来。
因着怀苓跑在前面,她踩空滚落,雪芽行在她身后,便留了神,没有一并遭殃。
雪芽在坑边上扶着一颗歪脖树,喘息着,见怀苓在坑底匍匐着坐起,心里突然一动。
鞑子无声无息地突入边防内地,肯定不是为着抢夺行商的货物,便是抢了去,都是骑兵又如何运得走?这些鞑子分明是知道了武宁侯小姐的行迹,来这里劫人的!
他们的目标定是方怀苓!
若是他们……抓到了方怀苓……
是不是其余人,便有了一线生机?
雪芽脸色变了又变,终于下定了决心。
“雪芽!”怀苓眼瞧着雪芽扭头丢下自己就跑,只下意识唤了一句,随后便呆住了。
此时她浑身滚着雪,寒意刺骨入体,仿佛连一颗心也一并冻住。
怀苓惨然一笑。
生死面前,人心易变,又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就在此时,她身侧不远处,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突然乍起——
“是……姑娘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