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123章 拿捏

    日暮前的残光斜照在硬山卷棚垂脊顶上,琉璃瓦印着绚烂的光影遥相呼应,飞扬雍奢;廊檐下悬着青郁的竹帘,篾条起伏间还能露出系挂的玉蜻蜓,夕照里振翅欲飞,让这间恢宏的宅邸凭添了七分盎然生意。

    请脉的郎中在交叠的光影里徐行,切切地交代卫大人的烫伤颇为严重,最好卧床静养,切不能沾水碰湿,更不可过忧过虑。

    崔宪臣站在廊庑上细细地听来觉得颇是有趣,差不离过个一天半日的满邺京城就都会知道他和卫应不睦到何种地步,分别半月后的第一面就将人泼成重伤,个中详情用不着他惦记,那个小丫头大概早就添油加醋安排妥当了吧?

    卿妆送了郎中回身,路就叫蒙受冤屈的崔督主给拦了,他坐在美人靠上懒洋洋地对着她笑,无端生出令人惶然不安的意态来;她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惊觉崔宪臣的侧脸倒和卫应的有几分相像,只是这位更白净妩媚些,近乎于久病难愈。

    崔宪臣压根儿不意外她平心静气地任由他打量,照她这番举动来看卫应八成遇刺受了重伤,这些日都叫她藏在此处将养,他登门造访正好给了她做筏子的良机,好让卫应以受伤的姿态正大光明地重新出现在朝堂上。

    谁不知道前些时卫应遇刺,不过苦无证据坐不实罢了,又如同今日他崔宪臣将卫应烫成重伤以致于他病怏怏的样儿,大伙儿都晓得这不过是个借口,可哪里又能去寻证?

    他据理力争,旁人会以为他为了脱罪推诿,授人以柄,所以只能怪他一着不慎,直不楞登栽进人家事先刨好的深坑里。卫应的这个小老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她以静制动,他如何能不接招,瞧她掖着手婷婷地站着便笑道:“小嫂嫂,郎中来得这样快,必是住了府中临近的院吧,一个下人,几步的路还值得小嫂嫂挂碍?”

    他锋芒毕露,卿妆一清二楚,就势道:“是住在附近的院落,前儿奴身边的一个小姑娘不仔细跌进陷阱里,筋断骨折,如今再添大人一个病患,奴待郎中如何敢不尽心?”

    崔宪臣觉得胆子大的女人最有趣儿,螳臂当车,挣扎的劲儿尤为吸引人,“小嫂嫂这话说的甚是,我原以为小嫂嫂巾帼英雄再没什么怕的,竟叫个郎中拿捏住了,实在叫人扼腕。”

    卿妆一笑,“奴是个妇道人家,哪里能当的起崔厂公的称赞,着实是您抬举了。大人如何要紧也无需奴多言,便是奴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是给厂公添忧患,自当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天底下约莫独她一份儿敢和他呛声,崔宪臣的笑容加深,抱着肩接茬打趣,“小嫂嫂行事这样谨慎,如何没想到万一我不当心将茶撒到了卫大人的尊面上,您今天这出可就砸了场了。”

    谁心里什么想头,彼此都跟明镜似的,唇枪舌剑一通打,这是她家只有她算计他的份,还能叫他吓住了?

    卿妆掖巾子拭泪,和他弯弯绕,“是呀,哪般仇什么怨,您怎么就这样不当心呢?虽说大伙儿都觉着您和大人不睦,但也不至于泼茶泄愤,这样的事儿落在您身上实在不宜当呐!”

    崔宪臣被挤兑的心肝疼,左右叫人推到坑底,眼见着一抔抔的土往他头上埋也只有干看着的份;小小的一个伶人竟有这等心机和气魄着实叫人刮目,莫不真是冯勋的谋士,一出美人计把卫应也给蒙了吧,若是真格儿的可就有意思了。

    “卿妆!”

    廊庑尽头站着那爷儿,戴着乌金翼善冠,穿身月白地儿升天蟒的曳撒,落日最后一道金光打他的皂靴前略过,再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就站在森森的暮色里,噙着笑容,像盘踞在阴暗处懒意十足的毒蛇。

    崔宪臣见了心头一凛,立时敛神起身,恭敬地让开道俯身行礼,“请大人安。”

    卫应只嗯了声,抬手却对着卿妆,“过来。”

    她平静地打崔宪臣身边掠过,从柔软的霞光埋进阴晦的月夜,玉蜻蜓撞击竹帘的轻响里她走到他身边,福身盈盈下拜,“大人。”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不许跟崔大人浑闹。”

    崔宪臣忙笑着应道:“您面前谁敢自称大人,我跟这候着大人恰巧和小嫂嫂碰上,左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问园子的这景儿这人儿,处处妙的很。”

    卿妆笑道:“崔厂公喜好这片景致那是这园的福分,今儿定要叫您尽兴了,您还想接茬瞧哪自和大人慢谈,奴且上后头去了。”

    她掖着袖子施施然走远,崔宪臣意味不明地道:“小嫂嫂有勇有谋,大人可真是独具慧眼,茫茫人海,倒真是应了那一句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卫应不受他挑唆,只道:“我将进门,你后脚便到了,是有什么差事?”

    这公母俩兜着人耍上瘾了不是,崔宪臣搓搓牙挤出个笑意来,“您这可就没趣儿了,我罪名也和着您给担了,左右没外人好歹给句痛快话,您这些天可怎么样呢?”

    那小丫头精心织的兜将人网进去,断没有他来解绳的道理,他心平气和地道:“崔大人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离京不过半月,邺京的天儿就变了,咱们将明面上的不和气蔓延到私底下了不成?”

    合着他这害人的罪名是没跑,提到这个他就堵心,不认也得认,“都是我的不是,咱们许久不见我心绪难平,害您仪态不整给您赔个大不是,咱这页揭过去,说正经话成么?”

    卫应怅然道:“可怎么翻篇儿呢,这就要家去,一瘸一拐叫家里老太太心疼是不孝,明儿朝堂上惹陛下不快是不忠,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

    这回算栽到他手里了,崔宪臣脑仁紧了箍,一阵疼过一阵,“成,明儿陛下问起来我当面领罪,失手伤了您全都是我的错处,打罚我都认了,要不咱们说会正经话?”

    也不是一心要和他过不去,给个教训点到即止,卫应点点头,“我一直忙活雪灾和河口决堤的事儿,你那儿又有什么正经的能比过这两件,说来听听。”

    他跟这儿明知故问,西厂是撑着冯勋的脊梁骨,忙活这许久这会离他倒台就差那么一哆嗦,兵临城下却这样不紧不慢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崔宪臣嘴角噙着笑,迎着余晖显得慵懒十足,“起先大人借了我把小凿子,对着人家的脊梁骨钉钉打打,常言水滴石穿铁杵磨针,力道虽小但架不住天长日久的毅力不是?如今就差轰然一击,大人犹疑了可是惦记着什么,您要被掣肘我倒乐意当您的马前卒,出生入死。”

    激将法他又不是头回见,何尝搁在心上,卫应抻抻袖子淡然道:“那就劳烦崔大人了,你要的小丫头就在正屋的耳房里,是上街揭告示击鼓伸冤还是叫您领朝堂告御状全由着您;而且东厂不是跟这儿捉着个顶要紧的人物么,领了去当堂对峙,听四殿下如何说嘴,您要是捉襟见肘,看在借你把小凿子的份上我也可在陛下面前多句嘴。”

    合着把他架到火上烤,他撤梯子了,卫大人这些年事做的不老少,等到翻账面却清白的叫人咋舌,明哲保身做到尽的天下也就独他一份儿。崔宪臣不急不缓道:“马前卒人人做的,可总有那么一二不识途的,最后颠荡的前功尽弃,卫大人就在内阁不会不晓得个中利害吧?”

    卫应一笑,转转拇指上的扳指,“马前卒常有,不识途的便换个新的,同归于尽么,能有什么好处?崔大人执掌东厂数年,弃子的道理恐怕我也不敢在你面前争个高低。”

    自己贪慕名利好高骛远,叫他捉了短柄一通拿捏,甭说旁的,气势上就短了。崔宪臣也不以为意,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大人这话说的甚是,同归于尽,折的只有马前卒的命数,我好容易活到今天自然惜命的很,如此便依着先前的招儿续下去。劳烦大人将那丫头请了出来,好上街揭告示认遗物,顺天府尹那个二百五正急得要上房。”

    天黑透了,远远近近掌上了灯,独留他们这处无人近身,卫应踅身来看他,“人好给你,只是你今儿巴巴地来,不只是为了苌儿吧?”

    崔宪臣一笑,“您这儿前些日叫贼惦记上,有个番子替把兄弟处理风流债正碰上这波打家劫舍的,捎带手把头儿给逮了,还真不是生人,云出岫班主曾白衣。您刚才说那位顶要紧的人物就这位,我琢磨着有了苌儿再添上他,保不齐一气儿能将四殿下和西厂都料理了,可他死乞白赖要见您说番肺腑之言。”

    卫应面无表情,“瞧你越过越回去了,不见。”

    崔宪臣哂笑,“您别忙着拒绝呐,也得分什么肺腑不是,要光是他,左不过怕死求生没什么趣儿,我才不来您面前惹您一顿呲。可他说事关小嫂嫂的,我瞧这中间有事,保不齐是要紧的,要不我领您见见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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