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146章 可怜

    廊檐下丫头正举了长钩挂点了蜡的花梨木纱绢灯笼,因着今儿有晦,一气儿挂了三盏就撂开了手;府墙外正过了巡更梆子的笃笃声,更夫哑着嗓眼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听得人心烦意乱。

    圆拱门里前后出来两个身穿水红交领襦裙的丫头,手里端着铜盆挨着墙边的小路疾走,清浅的血腥味顿时在院子里弥散,看了人来躲避不及只得迎面请安,“见过小卫姨奶奶。”

    卿妆住了脚,眼神在她两个手上溜了圈,问道:“姑奶奶这会可方便?”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跟前这位是角儿慢待不得,活计上匀了一个出来领了人往内院领;恰逢郑婆子出门,见了卿妆可炸了庙了,头发都能竖上游廊漆柱顶端的倒挂楣子,“你来做什么,甭脏了咱们地界儿!”

    领路的小丫头唬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小卫姨奶奶,要见咱们姑奶奶。”

    “奶奶,什么奶奶?”郑婆子听了这话,给她一巴掌就放声斥责,“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个什么鸟,姓卫的这是要家败,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都往府里领,还敢来见我们姐儿?”

    小丫头叫打个趔趄,捂了脸直哭,随来的婆子扶了人塞了吊钱软语安抚,“秋后的蚱蜢再抻腿瞪眼也蹦跶不了几天,犯不着和她计较,何况又不是咱们府的人,她作她的孽,自遭了报应。”

    郑婆是个炮仗,一句话点着了能震动一里地,横眉怒目就要骂街,动静大了惊了里头的人,虚弱的声口递出来问:“谁呀?”

    丫头上窗根下回事,崔媞缓了半晌才让人进来,“你们先退下吧。”

    明琼湘帘架起来,卿妆迈步朝里走,飞鸾灯台上只烧着支通臂白蜡,灯影寥落地定在架子床响云纱帷上。帷幔后崔媞正挨着平金孔雀绒的引枕,垂着满头的黑发神色寡淡,听着人到跟前才怏怏地道:“来了?”

    卿妆捡了把圈椅坐了,嗯了声,“来看看你。”

    崔媞掖了掖被子,平心静气道:“死不了,不过个把月没出多少血,听医婆说乡下的女人我这样的还下地干活,如今能养着倒金贵了。”

    她不晓得怎么样接话,崔媞近些日子似乎性情大变,叫人难以琢磨,以往不爱听不爱见的这会随随便便能当玩笑,珍而重之的反倒不在意了。

    “我问了医婆,还是养着半月一月的好,若你称意就叫个郎中来,推拿不利淤血发散,还容易伤身子。”卿妆缓了缓,才又道:“旁的莫要惦记,来日方长。”

    崔媞幽幽地看着她,半晌冷笑,“你竟不记恨我,听说卫应叫你管家,我出了事都忙不迭请你家来拿主意,这是冲我耀武扬威来了?”

    卿妆不甚在意,端了盏茶慢条斯理地吃了口,“随你怎么想。”

    “你越来越像卫应了!”

    崔媞冷笑,“以往我的眼珠子总是不错地儿随着他转,他上哪儿我上哪儿,里子面子都不要了,他还是不爱我,当初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你!自从有了白衣我才觉得活过来似的,可惜这副招人厌的身子对他不起,如今连跟他的孩子都保不住。”

    “你想开些,总归年轻,万事皆有可能。”

    “不然呢,”崔媞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要是老太太不逼着我进宫,兴许你来前我就抹了脖子了,经过了这些什么都看开了,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崔媞得了爱情似乎添了无尽的勇气,足以对抗所有艰险,可如此破釜沉舟式的寄托充满了置之死地的决绝,曾白衣却压根儿不是能解救她的那一个。

    卿妆正胡思乱想,崔媞话锋一转,“前儿你被困,他去救你了?”

    她口中人是谁,卿妆想都不用想,随口道:“不算救,派了俩人劝说我来着,心不诚,半道又走了。”

    崔媞落拓地笑了,不以为意,“他到底还惦记着你,我们不过是两只寂寞的孤雁罢了,入夜作伴天明即散。说来也有趣,他心里是你却不得不和我在一起,卫应心里有你却只能和冯令瑜在一起,卿妆,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她拿话往她心口上刺,拧了个儿带出刃来鲜血淋漓。

    “可不可怜的就这么个事了,不叫你多想,我也明白。”来时什么样的场景卿妆不愿意再想,噙着笑一口一口将凉茶饮尽,越冷声儿才能不哆嗦,“到底是你,缺短上再讲气性也莫要亏了自个儿,我跟这儿府上待不许久,往后天高水阔的,都好自为之吧。咱们互不待见,久坐惹嫌,这就去了。”

    崔媞愣怔了片刻才道:“你要走?”

    卿妆行了两步踅身瞧她,“咱们同样,卫府不是久留之地。”

    “卫应知道么?”

    她低头一笑,“不知道。”

    “等等!”看她转身要去了,崔媞忙拦,“今儿下半晌女官杀人的光景,我听着她嚷了句作死的细作,人死透了才见玉苓不晓得打哪儿赶来,锦川像是个望风的叫人发现了,你且问问。”

    卿妆生疑,又问:“她们常上你这儿来么?”

    “我这儿没人,要有丫头早议论了,今儿是头遭。”

    说过了要紧的,崔媞似乎熬过了气力混混沌沌的再也没有开口,卿妆出门头一个就见了郑婆的脸,凶神恶煞一样要把她生吞活剥,她看着生厌径直出了院子。

    死人的地界离崔媞的住处没几步路,怪石嶙峋树荫蔽天,若不是这会前头围了乌压压的人挑了明晃晃的灯笼,跟望不到头的坟地似的,风吹叶子响与勾魂的幡铃一般无二。

    风声里送来女人顿足捶胸的哭泣,“……奴婢是为了殿下为了卫大人着想,府中养个细作,和府外不清不楚的货色勾结早晚生出许多事来,奴婢也是为了制住要逃的人,失了手才将她呛死的。”

    冯令瑜一碗水平端,斥责道:“人是你杀的,倒歪排出这些说头,中晌还不跟人拌嘴来着,这会寻出个好方儿给自个儿脱罪。”

    她起个好头,玉苓也不愿不领这天大的冤屈,人哭她也顺势嚎,“什么细作,害死人还往咱们头上泼脏水,咱们姨奶奶惦记着姑奶奶的身子,叫捧了包点心药材给送来,怕搅扰了奴一个送进去。锦川平日活泛些好玩,就愿意跟这儿候着,谁知道竟遭了她的毒手。”

    她膝行了两步,到台阶下磕了头,冲着亭上的冯令瑜和卫应道:“说出来不怕殿下和大人取笑,头些年咱们姨奶奶在宫里拮据些,省不得奴和锦川这儿抠搜,就为了两粒珠子和拂冬打过好几回。如今咱们出宫两年,这会见了面拂冬仍旧不依不饶,骂街也就罢了,趁人不备把锦川往水里死摁,不是伺机报复是为何?”

    叫拂冬的女官冷笑,“伺机报复,若真是如此你们早就尸骨无存了,还容到今儿?你们捧得是点心药材还是死人衣物自个儿心里清楚,说是送给崔姑娘,这会叫崔姑娘院里的人出来一个问问,到底到手里了没有。”

    玉苓哭得声嘶力竭,“奴还没到门跟就听着锦川呼救,生死攸关哪还管顾的上崔姑奶奶的事儿,忙不迭来救人,谁知道脚下慢了些竟让你害死了锦川。”

    死了人乱成一团,有包袱也不晓得踢哪儿了,谁晓得里头装得是点心果品还是衣裳遗物?她能推脱个干净,可是拂冬不能,淹死了锦川叫捉了个现行。

    她两个来回耍嘴皮子也没什么意思,细作也好奴婢也罢,杀人却是正儿八经的罪责,以命抵命吧。冯令瑜急于求成,转身征询卫应的意思,“依着宫规拂冬合该杖毙,卫大人觉得如何?”

    “殿下如何处置都妥当,臣不敢有异议。”卫应端着盏茶哂笑,抬了脸却看见夜色里窈窕的人,招手叫来,“去瞧过了,怎样?”

    肃着脸说的寻常话,可叫人听了无端的亲昵,冯令瑜心里梗的疙瘩越拧越大,嗓眼发酸却只能强颜欢笑,“妹子来了,崔姑娘身子如何,可好些?”

    卿妆一一行过礼,只弓身道:“姑奶奶半道受了惊吓,伤了身子伤了心,精神头不济就歇下了。好在这地界儿僻静,寻常再没闲杂人等来往,最宜养病。”

    一句话说完谁也摘不干净了,荒凉地最宜杀人越货最宜销赃秘密,到底是为了什么前前后后的都赶着来,这会更是闹不明白了。

    卫应察觉她言下有意,对冯令瑜拱手道:“锦川终归为奴,女官拂冬杀婢依殷律罪不至死,不如先将其二人扣押,其中缘由改日再寻。如今已过一更,臣无状,恳请殿下先行回宫。”

    待字闺中的金玉成日在臣子家盘桓确不成样,冯令瑜是个温吞人,卫应的话她自然说好,羞羞答答地起了身就要告辞去了。

    哪知道纪姨娘和盛姨娘偏生这会赶来,到了跟前跪倒就哭,“拂冬姑娘今儿鬼祟上角门不晓得和什么人勾搭,锦川和玉苓这才和她拌嘴,倒不是咱们借胆子诋毁殿下,殿下身边的女官倘或被人收买哪能知晓?卫府何等重要,小人省不得惦记,这要是出了岔子,殿下和大人可怎么是好,还望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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